记忆是心灵的烙印,而诉说的冲动却总在回眸之时。近几年,《老男孩》随着《致青春》等电影的上映,似乎197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已到了“怀旧”的时候。我经常听到一种说法,就是七零后一代人是没有历史记忆的尴尬一代。他们不像1950和1960年代人,有宏大革命故事以资怀念和批判,也不像八零后一代人,有更超脱放松的商业文化影响。其实,任何时代都是亲历者的时代,也各有其记忆的历史价值。如果说,我们对七零后作家的创作产生这样的错觉,那也许是因为我们没写出属于那个时代的真相。
目前,我在一所大学教书,主要的任务是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并教导学生学习作为“专业知识”的当代文学。然而,从进入文学体制,到如今成为一名体制化的研究者,我内心的怀疑却一直没停止过。那些由文学话语场一年复一年地制造出来的概念、范畴、事件、运动,有多少是对现实和曾经历史的真实反映?当文学发表、培训、评价、传播已经形成了与主流政治体制高度同构的纯文学体制,我们如何能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教书之余,我开始拿起笔,用小说的形式,表达内心的困惑。2012年,我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其实,作为一个大学教师,写小说这件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益处。它既不能换成科研奖励分,最后转化为金钱,也不能让我在大学体制内获得名声。相反,在一些领导眼中,搞创作也许还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事。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去写,并不是为了什么小说名家的野心,只为了表达内心的记忆真相。多年以后,当我回首青春岁月,却发现从当时大量文学期刊上得来的“现实经验”存在很多问题。无论是最后理想主义的悲壮情怀,还是猥琐的欲望狂欢和以个性为名义的逃离,似乎都和我的青春记忆有很大差距。一种是所谓“分享艰难”式的文学主流表达,现实问题往往被归类为民族国家叙事的宏大政治美学,大规模国企改革是“阵痛”,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的“必然代价”,要和领导一起“分享艰难”,才能迎来新的“辉煌明天”;另一种是所谓“先锋文学”式话语,在“新生代”等形式探索的外衣下,描写苦难、无聊、世俗,甚至是肉欲化的灰色人生。
我出生于1976年,在伟人逝世的巨大悲痛后,中国进入了新的时代,而我的青春记忆,除了学生生涯外,主要是与一家国有企业有关。十九岁那年,我师范学校毕业,正好赶上全国最后一年包学生分配,因为没有关系门路,就成了一名国企工人,在一家肉联厂参加革命工作。当时,我和两名临时工住在一间昏暗潮湿的宿舍,每天从事十个小时左右的体力劳动。如果碰上销售旺季,还要“两班倒”,晚上7点进到车间,早上7点才从车间出来。车间里的噪声很大,劳动强度也很大,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困乏得连一个小指头也不愿动,而头发和身上散发的血腥气,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走在街上,姑娘们看到我,都捂着鼻子走开,眼睛里充满了鄙视。我的宿舍住着一窝老鼠和一群蝙蝠,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在床底磨牙,蝙蝠在墙上的洞里钻出来,在我眼前飞来飞去。一个夏夜,我正在酣睡,突然觉得胸前痒痒的,伸手抓去,却是毛茸茸的一片。我叫着惊醒,发现有一只大老鼠趴在胸前。我拼命地扑打老鼠,老鼠也尖叫着试图逃离。然而,我和老鼠转了好几圈,却都逃不出蚊帐的束缚。我和鼠兄一起停下来。借着皎洁的月光,我发现鼠兄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和惊诧。
最让我感到压抑的,还是1990年代中后期国企那种混乱无序、漠视个人尊严的生活。领导是不会和我们“分享艰难”的,我当时只有不到四百元工资,企业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四个月不发工资。我经常一个星期兜里只装五元钱过活。为了节俭,我曾长期吃面条,一个星期最少吃五天面条,剩下的几天时间也要精打细算。实在馋了,我就从厂里偷肉出来吃。我把瘦猪肉切成薄薄的肉片,藏在厚厚的套袖里。出车间的时候,暗暗祈祷检查出入的老张头那天一定要“老眼昏花”。当然,被抓住我也不怕,本来就不发工资,要扣也只能先欠着。虽然企业的效益很差,但领导的生活很舒服。我所在的肉联厂女工很多,领导经常把农村来的女临时工肚子搞大,然后给两个钱就打发回家了。而所谓“底层人民”也并非都是道德楷模,有很多善良朴实的好人,也有奸猾之辈,不但欺负青年学生,而且最擅长在领导面前扮演“忠诚的基层群众”的角色。我曾多次被“心怀善意”的工友问到“麦子和韭菜的差别”。还有一个工友大老李,五大三粗,笨嘴拙舌,但最拿手的,就是整治我们。他打发我们干一些重体力活。我们干不好,他就很自得地对领导说:“我早说这些学生娃不中用!您看,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他还擅长“义愤填膺”地劝谏领导:“我们要给您提意见,您不能太辛苦啦!”他的表演水平简直堪称专业。这样的工人形象,和“分享艰难”式理解同情领导的“苦情群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从另一方面讲,作为有点文学情结的青年,我经常阅读一些反映现实的文学作品。然而,无论《一地鸡毛》式的灰色小知识分子的人生描述,还是朱文式的国企欲望之路,都和我的生活实际相去甚远。这些作品让人看了痛苦绝望,却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现实压抑的精神资源。
下午,我回到宿舍,披着满是血污的工服,坐在窗前,静静地抽一支烟。当阳光透过窗户晒到脸上,我会眯着眼,看着美丽的阳光一点点变成夕阳,最后变成天边一抹绝望的铁锈。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是否也会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丝毫希望。在那个灯光昏黄、狭小潮湿的宿舍,我靠读书打发工作剩余的时间。夏夜的蚊虫、老鼠和蝙蝠,冬天寒冷得像坟墓般的空气,都让我的读书心情变得十分古怪。我曾在蒸笼般的肉制品熏烤车间一次工作长达八小时,也曾在零下几十度的冷藏间拼命搬运石头般冰冷沉重的货物。然后,就躺在骄阳似火的马路上,像乞丐似的伸展四肢。然而,每月几百元的工资常发不到手,有时还要靠推销火腿肠才能领到。下班后,我就用自行车推着一箱箱火腿,厚着脸皮,向不同住户推销。我想象自己变成伟大的推销员,练就如簧巧舌,但其实我笨嘴拙舌,销售成绩非常糟糕。每当被人拒绝,我都强忍着眼泪。我没有感到丝毫劳动的乐趣和自豪,相反,它给我带来的只是深深的挫败和自卑。生活留给我的,只是一次次震惊无比的“高峰体验”。我所震惊的,并不是疲惫的体力劳动,不是低廉的工资,甚至不是恶劣的生存环境。我曾看到许多年轻、健康的美丽生命,在这种环境中经过短暂抗争后无奈地沉沦了。为取得领导的青睐,那些身处底层的人们,有时也毫不犹豫地出卖身边的人,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有人说,1990年代的文学叙事是欲望叙事。然而,朱文式的企业艳遇故事,也许只出现在那些效益好的大国企,在我们这些濒临破产的小国企,欲望不过是无聊的附属品。没有人愿意在厂里找对象,大家都在想着如何逃离。没有人愿意两口子都发不出工资,那些效益好的企业的女孩,成了男工们最理想的结婚对象。
十几年后,我挣扎着逃生,终于从一个工人变成了大学老师,获得了稳定的职业。然而,我不能忘记那些被时代“吞噬”了的人。那时破产国企的年轻人,除了少数安分守己之辈,大多也已逃离,有的漂在社会,有的进入私企,有的托关系调走,有的发奋考上公务员,也有些人像我,选择了再次求学。那段令人难忘的岁月,原始积累残酷而愚蠢的生产方式,民间野蛮粗鄙的生存与野性的抗争,以及知识分子在社会公众空间中可怜又可笑的文化身份,都深深地刺激了我的神经,激发了我重新审视自我和时代的愿望。我曾发现,普通工人在血与泪的底层苦苦挣扎,其工伤款却顶不上领导一次赌博中的挥霍;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为了换一个好工作,逐步成为多个领导的情妇,最后成为领导司机的女人;我还曾见过,一个老实本分的男工人,只因窥破了领导的“私情”,就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在车间暴打;我还曾劝慰过一个女友沦为厂长情妇的男人。他被赶出了工厂,在街头落寞地推销着电话卡。我更忘不了,由于裁撤企业,波及到了企业办的学校,我的一个中学音乐教师的朋友,只因未给领导行贿,就沦为掏下水道的管子工。他用那双弹奏着莫扎特、李斯特的手,伸向溢出着粪便和尿水的坐便器,还要承受着昔日学生的羞辱和嘲讽……
而我的写作愿望,在两个生命的“失踪”面前达到了顶点。一个失踪者,是我的大学兼高中同学,一个长相平常,但心高气傲的女孩。这个女孩因为精通几国外语,曾被同学们戏称为“小外国人”。我们俩分在一家国企的不同子公司。我在肉联厂,而她被分在了靠近海边的“5号点”海水养殖场。她工作积极,对企业的不正之风深恶痛绝。但是不久,因为给上级提意见,她就从会计的岗位被领导撵走,发配到海水场“养虾”。她根本不懂养虾,但这二亩虾池,是她所有的经济来源。那里非常荒凉,到城里一天只有一趟班车。除了红柳、盐碱滩,偶尔飞过的水鸟,就只剩下不知何时而来的台风。台风来临的时候,虾池旁的小屋就会断电。她只有和另一个女孩,在宿舍里开着两个大收音机,抱着被子哭泣。她们熬着时间,等待着噩梦般的台风早点过去,祈祷着生活好起来。那一年,她又认真学习养虾,辛辛苦苦地养虾,可等虾养好了,却又被当地农民全偷走了!她血本无归,欲哭无泪。她的精神就有些恍惚了,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有一次,她单位保卫科给我打电话,说找不到她了。一天后,在海边芦苇荡中,人们找到了她,发现她正在看书。再后来,她就彻底走失了。她连档案和户口关系都没有办理,就离开了单位。有人说,她是和一个男孩一起去了东莞。十几年过去了,同学聚会的时候,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谈论她,因为她生死不知。她最后的信息,是有人说,五年前,看到她在深圳“做小姐”。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我拒绝相信。我不相信一个才华横溢、正直善良的女孩会堕落到这种程度。然而,我更怕这是真的。如果这是事实,我要如何面对她?在同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没有给她支持鼓励,我也是这冷漠社会的帮凶。她瘦小的影子总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夜深人静,我会想起这个同学。她还活着吗?她活得还好吗?想到她在呼啸的台风中颤抖,在黑漆漆的小屋等待黎明的样子,不知为何,心总是痛得厉害。我能用我的笔记录下她的、我的,以及我们一代人记忆的“耻辱”和“创伤”吗?生死茫茫,情何以堪,人事又何以堪,我不能回答自己。
另一个生命的“失踪者”,是临近化工厂一个和我熟识的大学生。他沉默寡言,酷爱踢球,尽管球技并不好。我们年龄相仿,也算谈得来,常在球场上交流。他几个月没领到工资,女朋友也离他而去。最后,他吊死在春节时期的值班室里。得知噩耗后,我和几个朋友喝得酩酊大醉。有一个和他同车间的朋友,也是大学生,哭着对我说,他要学法律,来对抗这个不公平、不正义的社会。如今,这个朋友从化工专业改行学法律,后来考入中国政法大学并留校,一边教课一边当兼职律师,年收入几十万元。然而,他已忘了那个死去的朋友,忘了他学法律的初衷。有一次,我去北京,他热情地招待了我。酒宴上,我们觥筹交错,为了友谊而干杯。然而,我们只谈论北京的房价,他新买的车,及孩子上的贵族幼儿园。我试图提起自杀的朋友,可他的眼中充满了惊诧。改变命运后,他忘记了那些耻辱的记忆。
记忆的残忍之处在于,它势利无比,无论当时如何惨痛悲伤,都会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它却总是让那些敏感脆弱的人无法遗忘。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能之人。我无法忘却,死去的工友在遗书上写道:他的死和领导与单位无关。我一直认为,这不是一种“愚蠢的善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朋友最后给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留下的反讽式“玩笑”。这让厂领导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打算赔偿给他的家庭五万元,这样赔两万元就可以了——这便是所谓“卑贱的生命”吧。我不止一次猜想,朋友走上绝路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当他在春节的鞭炮声中,将一根绳子拴在办公室的横梁,他是否想过要勇敢面对人生?他是否为错误的决定而后悔?又是什么促使他毅然决然地奔向那黑暗恐怖的死亡世界?难道说,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现在,朋友所在的化工厂,早已因巨额负债而垮掉,而他们的厂长,一个厨师出身的“化工专业人才”,一个有数个情妇的春风得意的赌场高手,那个天天将“地雷阵、万丈深渊”等时髦词汇挂在嘴边的国企领导者,在和我们“分享过艰难”后,却砸掉了数百名职工的饭碗,成了一个“欣欣向荣”的私营企业老板。他养了一群打手,专门为破产的化工厂收缴三角债。朋友走后,又过了几年,有一次,我来到了他曾工作过的废弃厂房。萋萋的野草似乎掩盖了那里曾有过的红红火火的景象,也掩盖了朋友本就不多的生命痕迹。我想,如果他勇敢地离开这里,或“积极地”向上级反映,结果又会怎样呢?这样想着,我又觉到了无尽的绝望和孤独。我不禁对“理解现实”的口号感到怀疑和迷惑,也对那些1990年代掌握话语权的文学家描绘的社会图景感到不满。
如今,那段残酷的国企大变革似乎已过去了,又似乎像刚刚开始。在高速发展的现代化景观面前,那些无聊的呻吟、痛苦的绝望、求告无门的眼睛,都被豪迈的誓言和纸醉金迷的炫富所替代。我的经历并不具普遍性,只不过是1990年代末大转型时期纯粹的“个人体验”,但对我而言,它却承载着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最敏感、惨痛的青春记忆。在拜金“小时代”所标榜的现代化中国,谁还会记起那些痛苦的心灵、扭曲的肉身和惨烈的故事?谁能用文学给那些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人和事一个说法、一个交代?那些大动荡年代的记忆,留在纸面上的,只有昔日的豪言壮语、欲望勃发、柔情蜜意和心不在焉的多元化阐释。然而,我也要感谢那个时代。它让我这个懒散自卑的笨人,经过残酷的厮杀,最终通过读书找到了生命归宿。少年时期,我曾一度非常叛逆,厌恶学习。然而,当靠在肮脏血腥的长椅,在夕阳下读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也许,只有“学习”才是自己能“当家做主”的事。可是,作为一名大学文学教师,如今的我,如何在讲台上,向那些更年轻的八零后、九零后的孩子们,讲述那些属于七零后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呢?
这些年来,我试图沉默,却无法沉默,总有一种异常强大的痛楚驱使着我、逼着我、诱惑着我用粗浅的文字去表达;总有深深的不满,提醒着我不能忘记那些痛苦的灵魂。那些失踪者已不可能用笔发出声音,而那些在困苦中挣扎的人们,有的已遗忘了记忆,有的则“被迫”遗忘了记忆。这些年来,作为一个混迹学术圈的家伙,我看到过真诚,也看到了很多装腔作势与虚伪势利。很多所谓知识者的见识、眼光和道德,其实并没有超出肉联厂里的权力秩序。当我也开始在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上大发宏论的时候,当我也羞羞答答地驯服于那些看不见的规则的时候,当我也开始写作、开始说话、开始接受掌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从未走出肉联厂的世界。我的虚伪与我曾批判和痛恨过的人其实无异。这个发现令人非常沮丧。原来,那个血肉横飞、粗鄙压抑的肉联厂,一直潜伏在我的梦里,并时不时提醒我,我不是什么大学教授、博士,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被人蔑视的“少年屠夫”。
这也是我写作《英雄时代》的初衷。在1990年代这个消费主义与意识形态合谋的准个体时代,鲁迅式的经典文学模式,已无法适应文学自身发展的需要和阐释、批判现实的逻辑准则。而1990年代出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形态,其原因还在于,中国文化惯有的道德逻辑与政治权力、经济力量的结盟。1990年代表面是多元化时代,但残酷的原始经济积累却以“挂羊头卖狗肉”式的宏大话语方式完成,并牺牲了底层人民的基本福利。
于是,我写了这部唤醒记忆的小说,以此告慰我卑微的心灵。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快乐骑士武松和美丽强悍的潘金莲的“水浒人生”;另一条线索则是肉联厂青年大学生建民和领导情妇王梅之间的爱情。我笔下的“英雄武松”,不是一个黑社会分子、一个为官方做打手的都头和监牢“大哥”,而是善良而不走运的民间英雄,向往自由与冒险的行吟诗人。而潘金莲也不是一个头脑昏聩的欲望妇人,而是一个风姿卓绝的侠女,敢说敢做、性格刚毅勇敢的女英雄。他们“穿越时空”而来,照亮了建民和王梅灰暗的人生。我知道,我的沉默来自深深的自卑和羞怯,而我的写作则来自表达的鲁莽和操切。逃向苍天,抑或扪心自问,都是无辞的言语,不值一提,终将烟消云散,但是,它们却是来灵魂深处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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