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京剧的成长深受海派文化的滋养和培育,同时上海京剧又是上海海派文化的建设者。上海京剧今后的成长和发展,依然需要开阔的胸怀,瞻远的目光,依然需要拥抱这座城市
近年来,海派文化成为热议。上海作为一方热土,在前所未有的进步当口,能够审视自己的文化禀赋,以期更坚实的发展,固然是好现象。
海派文化之所以被热议,是因为它与城市命运息息相关,以及它的丰富性和极度复杂性,当然还有其他原因。而“海派戏曲”一词,觉得面熟陌生。从戏曲学或戏曲行业看,从来没有“海派戏曲”之说,海派京剧百年前就有。或许,“海派戏曲”是从海派文化或海派京剧应因推导而来。“海派戏曲”一词较早见诸媒体的,是篇《海派戏曲何以引發全国关注》的报道(《文汇报2019-5-16》)。实际报道的内容为上海戏曲的人和事,看不出与标题所示“海派戏曲”有啥逻辑关联,只是用“海派戏曲”代替了“上海戏曲”或“上海京剧”。这种代替,在逻辑上有明显的疏忽。
本文无意探究“海派戏曲”一词何以被生造,却有意梳理改革开放以来上海戏曲的发展,以及海派文化优秀层面对上海戏曲的滋养。故此,有了“海派戏曲话题下的上海京剧”之议,并以京剧为主要叙述对象。
百年积累,上海京剧的传统和优势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社会经历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其间,在文化艺术领域里,京剧承担了颇为耀眼的角色。所谓“八亿人民八出戏”的揶揄,这八出“样板戏”,无论是“前八出”还是“后八出”,居多是京剧。
历史进程的顿然折转,给了上海京剧一个瞬间的空仓,它要回望自己在上海的出身,乃至百年经历。
是的,从1867年上海第一座茶园剧场满庭芳建成后,园主罗逸卿从天津邀请了皮黄戏班前来演出为标志,京剧在上海生根发展了一百多年。京剧南来上海几年后,便发展成“大小戏园开满路,笙歌夜夜似元宵”的繁盛局面。时有竹枝词描绘“自有京班百不如,昆徽杂剧概删除”。显然,京剧在上海成为可以获利的产业。20世纪初,中国第一座镜框式舞台出现在上海,预示茶园式戏园子正在逐渐退出主流。为了招徕看客,有些戏班在戏码和做派上,较之传统的演剧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对这些变化,有的人浑然不觉、欣然地接受;有的人则感觉逾越了规矩,眩目扎心。尤其是来自北方的资深剧评人,难以接受,斥之为“海派”。久而久之,人们将这类演出称为“海派京剧”。海派京剧一边受人责贬,一边受人追捧,把演出市场弄得风生水起。连台本戏长于戏剧性和悬念,一部戏可以绵延四十多本,还可以连续几年。就这么,勾着观众的腮帮子,一本一本地追剧。
上海的观众是多元的,有人喜欢海派,亦有人喜欢京派。京派和海派在上海舞台各美其美,各有拥趸。同时,海派也是良莠不齐,纷繁复杂。京派,亦有精良与粗鄙之分。在商业化的上海,市民阶层成为城市文娱消费的主力,京剧舞台自由竞争的格局,衍化为“京海同辉”的演艺生态。各地名伶无不以在上海粉墨登场为荣耀,竞相来沪。上海观众几乎阅尽菊坛精粹。
社会在嬗变,观念意识在进步。艺人的视野开始关注社会,新思想新文化开始关注旧戏曲。从上世纪年代起,一批审视当下生活的历史剧创作出现在舞台上,比如周信芳的《明末遗恨》《文天祥》,以及后期的《海瑞上疏》等。新编历史剧,以传统本戏不曾有的面貌出现,搅动了传统京剧文本的叙事方式。一如根据话剧改编的《武则天》。60年代,上海京剧界因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在全国舞台的精彩亮相,招来别样的瞩目,率先步入了“样板戏”的创作进程。此后便有了更多,如《海港》《龙江颂》。
百年的经历,横跨三个朝代。云舒云卷,花开花落,沧桑之变,焉能轻易勾勒。但我们透过纷繁景象,仍能看出百年的历史积淀,给上海京剧留下了丰厚的传统财富。对此,大体可以概括为:一个环境,三大遗产。
一个环境:上海京剧是一个京派与海派共生共融共存,京海同辉的生态环境。
三大遗产:严谨规范的骨子老戏传统;灵动的连台本戏传统;创作精致的样板戏传统。这三大遗产也是传统,其内涵丰富,利弊各具,在冥冥之中影响着上海京剧。
京海合流,找准上海京剧的艺术定位
70年代末传统老戏开禁,市场演出火爆异常,观众买票要通宵排队。令京剧人有梦回百年前的欢畅,以为京剧的好日子来了。岂料,好日子很快到头了。1982年以后,京剧演出呈直线下降之势。谓之惨不忍睹都不为过。不仅上海,各地亦是如此。现实,逼迫京剧人开始清醒,开始面向未来。
在中国,为京剧忧愁的不只是京剧人。京剧,这个社会文化风向标,历来受到公众的关注。此时,一场关于京剧危亡的讨论以上海为据点,延宕开了。李洁非《京剧,美丽地死去》一文激起千层浪。巧的是,一场“戏剧观”的讨论也接踵而至。一时间,美死论、造剧论、嬗变论、写实论、写意论,叫人眼花缭乱。这类论战,很少有京剧人发声。他们竖着耳朵在倾听,也有自己圈内争论的议题。比如,京派与海派,谁更能吸引观众,带来演出票房?上海要不要高举海派京剧的旗帜?这涉及艺术的定位问题。
80年代初,上海的京剧艺术力量发生了一次重组,原先三个独立的京剧团取消建制,恢复上海京剧院建制。如此,上海京剧院成了上海唯一的专业京剧团体。经过一段时间的充分酝酿讨论,在80年代中期,上海京剧院明确了自己的艺术定位:京海合流,优势互补。
这一主张的提出,很快就平息了院内的争议。毕竟都是行内的人,京派海派各有长短,谁还不明白。京派与海派,不该互相菲薄,而应互相学习融合。
大型神话剧《盘丝洞》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盘丝洞》故事情节综合了《西游记》女儿国、蝎子精逼婚和盘丝洞三个故事的内容,进行了重组和改编。在文本的叙事方式上,精妙地借鉴了海派连台本戏的舞台节奏,悬念、关节设置技巧,既曲折又流畅。仅故事本身,就饶有趣味,引人入胜。舞台美术通过技术手段将人物的“灵魂出窍”“主观镜像”等心理活动巧妙地外化在舞台上,让观众沉浸在神话般的魔幻中。这些,都是在有意追随海派演剧方式。但是,全剧的“唱、念、做、打”等程式表演被融入到人物的性格化表演中,充分运用了京剧传统艺术语汇。其中,妖精伪装的假女国王劝诱唐僧时,一段唱词用了“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四种流派风格来演唱。扮女国王的演员方小亚将四大名旦的声腔特点拿捏的惟妙惟肖,每每成为全场的爆点。该剧从此稳居演出市场,创下演出过500场的纪录。91659CD9-C182-47A9-AAB1-FE4402AEDD96
与《盘丝洞》相得益彰是三本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作为曾经的海派名剧,《狸猫换太子》在20世纪20年代是以充斥迷信、惊悚的情节而著名的。新编的《狸猫换太子》完全切换角度,以塑造陈琳、寇珠等小人物的善良心灵为创作重心,顿时让昨日腐朽化为今天神奇。除了精巧的悬念设计外,该剧充分利用主人公蒙受的冤屈情绪,使之延绵跌宕,调动着观众的同情和共振。将这种冤屈的情绪垒筑起来,直至李妃冤情大白时,观众仍然对陈琳、寇珠的陨落难以释怀,形成坚实的悲剧力量。这无疑是在海派演剧的基础上,又吸收了新编历史剧塑造人物的方法。《狸猫换太子》先后被中国评剧院等40多院团移植改编,这是后话。
有意思的是,两出鲜明的海派戏,却不以海派为号召。而沪上有出《上灵山》的戲,却以“海派昆剧”招徕市场。戏,且不论;就这生编的词儿,便落了下风。这是题外话。
文学内涵,寻求现代意识与京剧艺术的契合
京剧,作为传统深厚的艺术,从久远的农耕社会一路走来。它不缺技术,不缺功夫,不缺手段,但是它缺文学!缺少与当代共鸣的人文意识和文学旨趣。很多传统老戏,故事精彩传奇,但观念和价值认知恍若隔世,现代观众难以共鸣。
而改革开放之后,“伤痕文学”首当其冲,勇立时代潮头,召唤人性的复苏。这声声召唤,对上海京剧而言,犹如天边的滚雷,沉闷遥远,姗姗来迟。
《曹操与杨修》,便是那片沉闷呜咽着的云团,它将炸响京剧界文学升华的第一声春雷。《曹操与杨修》写曹操与杨修两位智者的悲剧。杨修智慧超群,但又恃才傲物,明知曹操生心多疑,却又情不自禁地追随曹操,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杨修派孔文岱游弋敌邦,为曹操筹措军粮战马,却被曹操猜忌杀死。曹操为了维护在众人面前的尊严,文过饰非,不惜妄称“素有夜梦杀人之疾”。杨修让倩娘给守夜的曹操送寒衣,曹操为了圆自己的谎言,只得吞下杀妻苦果,至此两人结下心理芥蒂。此后,杨修性格使然地对曹操咄咄逼迫,他在为曹操一次次贡献自己聪明才智的过程中,又一步步把自己送向曹操设置的断头台。曹操为实现统一大业,求贤若渴,敢于不拘一格录用像杨修这种智慧又桀骜不驯的人,但他猜忌多疑的性格又无法容忍杨修对他的冒犯。曹操明知杨修对自己的重要性,但难以摆脱自身局限,最终含泪杀掉这位英才。剧本的文学叙事,摒弃了传统演剧中的忠奸斗争模式,运用现代人文意识审视历史,透过曹操与杨修的矛盾揭示了人性中难以克服的弱点,以及极度的权力欲对人性人格的扭曲。
《曹操与杨修》甫一上演,上海《文学报》即破例全文刊载了该剧剧本,《文学报》的文学嗅觉,惊愕了上海剧界一班懵懂人。
该剧曹操的扮演者是尚长荣,论身世,论身手,论声腔,怎么算都是典型的京派。但尚长荣的表演却颇为走心,他很愿意接受马科导演京剧也要演人物性格的要求。剧中的他,已然不是著名花脸尚长荣,而是性格昭然的曹操。而马科,则在自己的回忆录说,《曹操与杨修》是麒派艺术的胜利。言下之意,他是运用了周信芳的演剧思想和方法执导了这出戏。对此,京派出身的尚长荣欣然认同。显然,这是“京海融合,优势互补”的范例。
而《成败萧何》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是定位在麒派演剧风格的。但《成败萧何》剧本的文学追求和人物形象,已经与传奇或连台本戏里大相径庭了。萧何的扮演者陈少云,是麒派艺术的传人。他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走进萧何纠结的内心,即萧何秉持的政治理想,以及萧何意欲维护的人道精神,这两者间的抵牾和不可调和,并令人信服地呈现在舞台上。对萧何内心世界的准确把握,成为这出悲剧创演成败的关键。京剧表演的程式化技巧,是很难顾及人物内心之细微的。但真正懂传统,有悟性的演员,则能将心灵与外部技术动作贯穿。印象中的末场,扮演萧何的陈少云仰天一叹“大汉朝呀!”,接着便是“我为你背负起漫天白幡永世悲哀”的苍凉声腔。戏已至此,当是引而不发,萧何的心灵黑洞已然被惊心触动。有同情共鸣的观者,不由地动容。为萧何自戕的命运而悲哀,为道义人性被政治理想和政治企图肆意扭曲和阉割而哀叹。
80年代末《曹操与杨修》问世,评论界称之为“中国戏曲里程碑作品”。21世纪前十年,《成败萧何》则被认为是与《曹操与杨修》一起构成“当代戏曲双子星”。而支撑这一切的,是上海京剧人苦苦追寻的现代人文精神与京剧传统艺术的契合,是对始于周信芳的京剧演剧思想的不断实践和探索。
精品意识,以表演为核心的整体舞台观念
京剧是角儿的艺术,但京剧艺术不是唯角儿的艺术,它是以表演为核心的整体舞台艺术。向前追溯,早在20世纪30年代周信芳就论道:戏剧非一人之艺术,亦非少数人之艺术,而是全部共同表演之艺术。近几十年来,上海京剧人在观念层面与时俱进,旧戏班习气日趋淡化,传统“一棵菜”精神正在升华为崇尚整体舞台效应的观念。前述老院长周信芳八十多年前的话,被高悬在京剧院的排练厅,也内化在上海京剧的行为里。在上海京剧院的排练厅里或舞台上,若是有人脱离戏情戏理肆意卖弄个人才艺的,是不受待见的。
在实践整体舞台艺术观念的过程中,有一批经历过样板戏创作的艺术骨干发挥着重要作用。特别是在新剧目创作中,他们在追求创作呈现的精致和精准,以及各个艺术系统门类之间的协同和整体风格把握方面,无论是执着努力的作风还是具体的做法上,都对剧院的年轻一代起到了引领作用。比如,新编历史剧《贞观盛事》李世民夜访魏徵一场,几个空间是流动的:前面有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戏,转而是李世民孤影月下的冥想,然后在意识中出现与魏徵的“心会”,再转场梨园魏宅与魏徵坦诚面对,释怀大笑。全过程在音乐伴奏下,灯光变换,人员上下,景片移动,在节奏中有致推进。舞台焦点始终聚集于李世民和魏徵,舞台意境犹如强大的气团,笼罩着剧场。“月儿如勾,遥挂长空”的唱腔回荡着,沁人心脾。
整体舞台艺术观念是以表演艺术为核心的,其目的是要将京剧的表演纳入人物形象的塑造,从非滞留于程式化歌舞技艺的展示,是要鼓励京剧演员回归中国戏曲表演的终极目标。是上海京剧自80年代以来一直提倡的“秉承周信芳演剧精神”的具体体现和工作抓手。近十年来,上海京剧院推出人才培养的“青春跑道”计划,目的就是在青年表演人才培养内容中,置入京剧演员塑造人物创造角色的技能训练。让京剧演员几近严酷的基本功和程式技巧的训练,最终导向提高演员运用传统技艺的能力。还通过剧院保留剧目的代际传承工程,让一大批青年演员在尚长荣、陈少云等老艺术家的精心传授下,推出青春版的《曹操与杨修》《成败萧何》等一批保留剧目。使得塑造人物形象的意识,植根于年轻一代。
结语
上海京剧的成长深受海派文化的滋养和培育,同时上海京剧又是上海海派文化的建设者。上海京剧今后的成长和发展,依然需要开阔的胸怀,瞻远的目光,依然需要拥抱这座城市
作者 ?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长91659CD9-C182-47A9-AAB1-FE4402AEDD96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