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人,不分男女,都爱捣闲话。
用我爷的话说,这些不务光阴务闲话的把式,庄稼汉铁锹把儿刚放下,就要在地头捣一场子闲话;奶娃娃的妇人锅还没刷,就要抱着娃娃到门滩上寻个路过的人,捣几句闲话。我长大后才明白过来,我爷对捣闲话深深地厌恶和鄙视,源于他和家人时常成为被闲话的对象,还有他固执坚守着的所谓“读书人”形象。不过我今天不是要写我那拧巴了一輩子的爷爷,我要写刘尖尖,从一场关于他的闲话开始写起。
我的那些婶婶娘娘们,捣闲话的内容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们聊不到的。大到国际形势,小到油盐酱醋的优劣对比,当然,她们最常聊到的还是村里的家长里短。她们的闲聊也不是信马由缰想哪儿说哪儿,在我看来,甚至有些默契的艺术性呢。首先,要确立主题。就拿正在我家西房炕上捣闲话的三个婶婶和我妈来说,那个确定主题的人,往往是德高望重的张婶子。
张婶子嗓门清亮,面部表情又很丰富,她不紧不慢地说上了,都说谁谁有福气呢,儿子是大老板,女儿是公务员。可你们看看,老两口做一口好吃的,都盼不来个添双筷子做伴儿的。你们说说,这到底算不算有福气?
我妈和其他两个手里正绣着鞋垫子的娘娘,顺着张婶子的话就开始了。
唉,也是。儿子一家子一年到头也就回来三四回嘛,听说生意忙得不得了。至于女儿,虽说离得不远,可也很少回娘家来,听说两口子关系也不好,说起来真是一点都不省心。
对对对,还说啥福气不福气的,老两口其实可怜着呢。
要说现在最有福气的,要数人家尖尖他大(爸)跟他妈了。
可不是嘛,尖尖妈连饭都不做了,人家那儿媳妇,饭做熟就前庄后庄喊婆婆吃。
就是啊,尖尖媳妇把几亩地务得怪好,尖尖的一群羊也操心得好。上顿下顿都陪着老人一张桌子吃饭,端茶送水一点不怠慢。谁说娃娃大了就非得跑出去闯个名堂出来才算有出息,才算孝顺?
人家一对孙子脚跟前长着,一天天高着壮着,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能喂鸡喂羊的,一大家子和和气气的,多有福呢。
听着这样的闲话,我竟有些错愕,不是村里人一直以来都在说尖尖父母命苦吗?什么时候竟成了村里最有福气的人了?
刘尖尖和我同岁,但比我大两个月,是家里的独子。倒不是说他的父母思想有多超前,优生优育只要了他一个孩子,是刘婶子身体不好,就生了一个刘尖尖,还是吃了多少草药、遭了多少罪才生下来的。
刘尖尖是顶着一大家子的期待来到这个世上的。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二爷爷,苦思冥想了几个晚上,又参考了我爷给的好几个诸如刘俊杰、刘耀祖等名字后,最终定下了刘尖尖这个官名。尖,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除了聪慧过人、反应灵敏的意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绝对珍贵、无可替代。就拿我爷来说,他会时不时喊我“心尖尖”,说他的十几个孙子里只有我才是他的心尖尖。可见,刘尖尖在我二爷爷的心上,是如何的宝贝呢。
有必要交代一下, 为什么我会把刘尖尖的爷爷喊二爷爷。他家姓刘,我家姓薛,两家是世交。我奶给我说起过,从刘尖尖的太爷爷开始,就在我们家的铺子里做账房先生。刘太爷的好品行很受我老太爷的赏识和喜爱,就收了他当干儿子。老太爷不仅安排刘太爷一大家子住在我家偏院里,还让刘太爷的四个儿子和自己的三个儿子一起上学堂接受教育。所以后来,我爸他们对几个父辈的称呼是不分姓氏只按年龄来叫的,我爸喊尖尖的爷爷二爸,尖尖爸喊我爷三爸。到我们这一辈,顺理成章就喊二爷爷、三爷爷。二爷爷和我爷关系最好,他们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二爷爷多次在我们跟前说起,只有我爷上兰州念书的三年里他没跟着。那个时候他已经顶替了我多病的大爷上柜台管账好几年了。
后来,城里不安全了,铺子也开不下去了,太爷爷决定带着一家老小到几十里外的瓦堡河滩落脚安家。那时尖尖的太爷爷已经过世了,太爷爷给不愿跟着他到瓦堡河的几个爷爷分了银圆和铺子里的布匹等存货,只带了愿意出城的我爷和二爷爷。就这样,两个老人在瓦堡河边还是前后院的好邻居、好兄弟。
我和刘尖尖自小在一起,都在疼爱中长大。
当我可以奶声奶气地背完《静夜思》和《登鹳雀楼》时,刘尖尖还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会咧着嘴傻笑,要么就是一头钻到二爷爷的怀里不出来。村里的闲话越来越多了,说老刘家真是不幸,一个独苗苗不说,媳妇娶进门七八年也不生养,好不容易养一个吧,还是个超(傻)娃娃。可想而知,二爷爷他们听到这样的闲话该是怎样的伤心。我爷极讨厌那些闲话,当面训斥过好几回,并一再搬出当年铺子隔壁干果店老板家的小儿子来安慰二爷爷,说那个娃娃八岁才开口说话的,一开口就不得了,那么长的文章人家一个磕绊都不打,一口气就背下来了。二爷爷许是真由此得到了极大安慰,便应和着爷爷一起回忆,说,对着呢对着呢,旁人都不知道人家啥时候会说话的,更别提学会识字了,后来那个闷葫芦是干果店掌柜家最出息的一个娃娃呢。
我爷和二爷爷老弟兄两个得出的结论是,人贵语才迟。至于这个成语用得恰当与否,在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认定,世上就是存在着这样一种人,早早地心里啥都明明白白了,也就懒得开口说话了,等人家自己想开口了,就说开了,旁人急也是白急。
话是这样说,二爷爷一家终究是提心吊胆了好几年,还得忍受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闲话。其中流传最广的,说都是二爷爷把娃娃名字取错了,叫个猫猫狗狗都比那“尖尖”强,这下可好,尖得话都不会说了。
我刘爸和刘婶曾在二爷爷跟前小心翼翼地提过,说要不给娃娃换个名字试试。被二爷爷一口回绝了,他拍着桌子说,人贵语迟的道理都不知道,就爱听闲话捣闲话,一点出息都没有。我想,二爷爷面子上那样坚定着,其实心里也是忐忑的吧。
好在老天有眼,尖尖五岁多的时候终于开始说话了,说的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玉音,那是我的小名。二爷爷老泪纵横抱着尖尖跑到我家来找我爷。
心尖尖,爷爷的心尖尖,快喊三爷爷,我娃儿会喊人了呢。
我爷和二爷爷两颗花白的头颅紧紧凑在一起,一遍遍引导着,让尖尖喊三爷爷,喊爷爷,可尖尖还是只喊两个字——玉音,嗓音脆响又清晰。
老刘家娃娃会说话了的消息,一顿饭工夫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感叹着唏嘘着,说看来玉音他爷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老人家早早就把话说了,娃娃十岁之前肯定能开口。这下好了,也算是老刘家烧了高香了。
我和尖尖是六岁多才上的一年级。那时候没有幼儿园和学前班,我爷早早给我俩教了很多汉字,还有简单的加减算数。我学得快,尖尖学得很慢,一到两位数就犯迷糊,怎么也记不住。家里的大人们想着进学校后老师一定能教好,可直到二年级结束,尖尖还在两位数加减法上吭哧吭哧着,今天会了,明天又忘了。
二爷爷笑着说,算数的饭看来让老刘家上两辈子人都吃光了,到尖尖这里就一点招都没有了。
我问二爷爷,啥是算数的饭?咋能吃光了呢,就没给尖尖留一点点吗?
二爷爷和我爷哈哈大笑。我爷做出双手飞快打算盘的手势,二爷爷指着我爷的手指头说,你们两个好好看,这就是算数的饭。
哦哦,我和尖尖相互看看对方,十分默契地点点头,假装懂了。
尖尖读到小学五年级,就怎么也赶不到学校里去了。家里的大人都长吁短叹着说没办法,我二奶奶说得更直接,说尖尖到现在能把话说利索,能数十来只羊,就谢天谢地了,不上学就算了,给买上十只羊让放着去,省得娃在学校里难受,遭欺负。
對于尖尖的辍学,我心里多少有点难受,但还是表示赞同。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那些坏孩子一直拿尖尖开口连妈都不喊只喊我小名儿来说事,说尖尖一张嘴就给自己定下媳妇了,说谁把人家媳妇碰一下就发急要闹仗。我很讨厌被人这样传来传去说闲话,在学校里尽量避开和尖尖说话,即便尖尖时不时一把拽过我的书包紧紧背在自己身上,我夺都夺不过来,我也不和他说话。尖尖是带给我许多烦恼,但我还是不忍心他在学校里被人说成是“超子(傻瓜)”,他心里啥都知道的,只不过是学不进去数学罢了。所以当二奶奶提出就别再把尖尖往学校里轰时,我毫不犹豫帮腔,我二奶奶说得对着呢,我尖尖哥哥在学校里光受罪,学不进去,还要被人喊超子,不如回家放上几只羊算了。就这样,刘尖尖早早结束了学生生涯,刘爸也真的买了几只羊让他放着。
离开学校的刘尖尖看上去很快乐。我每天早上从前院里背着书包往学校去的时候,他也正好从后院里出来,赶着他的羊往同一个方向的河滩走去。他依然背着书包,只不过里面装的不是书本文具,而是我二奶奶烙的又油又软的白面馍馍,还有一水壶凉开水。说来也神奇,尖尖那整日斜挎着的墨绿色书包竟然那样不经晒,他放羊也没几天,书包明显褪了色,看起来脏兮兮的。他喜欢学村里的老羊把式,把一头带了小铲子的羊鞭杆横在脖颈上,两只胳膊从后面掏过去,将两只手搭在羊鞭杆上。他一定是觉得那样的架势很厉害,走到我跟前时还要继续那样撑着两只胳膊,故意转上几圈给我看。看着他神气活现的傻样子,我有时候会瞪他几眼,他也不生气,把羊鞭杆竖着靠在身上,掏出自己的油馍馍掰半个递给我。
谁要你的馍馍?我奶给我烙的馍馍也很油,也是白面的,谁稀罕呢。我一边说,一边扭头就跑,省得被别的同学看见。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是和尖尖一样天天都有白面油馍馍吃。应该是二爷爷女儿多的原因,分的地又没法带走,所以到刘爸手上就有十来亩好水地。我家就不一样了,我只有一个姑姑,却有六个叔伯。每家不到二亩的水地,实在是打不了多少麦子和胡麻。尽管几个叔伯和婶婶们都很孝顺,给老院子的粮食并不算少,可那是掺和着谷子糜子荞麦等秋田粮食的。
二奶奶家的油馍馍,我从小吃到大。往往是二奶奶刚从锅里拿出来,尖尖等不及晾凉就抓起来往前院里跑,边跑边撕,一人一半。尖尖认真起来的样子是很招人喜欢的,我清楚地记着他将两半片馍馍举到眼睛前比大小的样子。这个大点?给你。
可没等我的手伸过去,他又变了主意。
不不,等等玉音,还是这个给你,油厚些。
说着,又从油少的那半片上撕下一小块来,连同油厚些的那半片一起给我。我们就坐在灶房门口我奶用来晒东西的大石条上吃,一小口一小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得很慢,却是那样香。
我上初中的时候,尖尖的羊已经养到了十五六只,一只只圆滚滚的,雪白雪白。他很搞笑,给每只羊都起了名字,什么黑头子、二道毛、三七分啥的。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么区分的,在我看来,明明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无外乎有的稍微大一点,有的矮一些罢了。可尖尖把它们不仅训练的喊谁谁到,还能将每只羊的性格特点说得头头是道,他说别看“黑头子”呆头呆脑不合群,其实是个屈肚子呢(嫉妒心重),哪个骚胡敢离“二道毛”稍微近一点,咦,你是没看到,“黑头子”的两个前蹄子立马就刨地了,脖子挺得直愣愣的。
尖尖最得意的事情是当着我的面指挥他的“二道毛”表演。
喂,二道毛,跳过来,是跳着舞哦,可不是跑啊,来来来,二道毛。
话音刚落,被他唤作二道毛的绵羊就踩着一种有点像猫步的奇怪舞蹈跳到尖尖跟前,还邀功似的咩咩叫几声。尖尖冲我眨巴着眼睛,手伸到裤兜里抓出一把碎玉米来。二道毛满意地咀嚼着,并在尖尖的不断抚摸下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来。二道毛的睫毛是那样长,微微向上卷着,额头上有三个呈等边三角形的旋儿,一圈一圈,彼此顺时针缠绕着。我感叹着自然的神奇,感慨羊是这样通人性的小东西。当尖尖沉浸在巨大的荣光里时,我又话头急转,怼尖尖,你现在能数得清羊了吗?你是啥时候学会十以上的数的?
哎呀哎呀,你就讨厌得很,玉音。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能数得清羊嘛,别说十几只了,一百多只我照样数得清,保证一只也不会弄丢。尖尖双手抱在胸前,用一种笃定且神圣的眼神看着他的羊群,对我说。
初三上学期的寒假里,有一天,尖尖跑到我家里来找我。那时候,我已经回到了父母身边,和妹妹一起睡在新盖的西屋里,几个礼拜才回一次老院子。他站在地坎上喊我,说要给我一个好东西。我让他进到屋里去,说我妈正包着饺子呢。他说他得赶紧回去给羊铡草哩,就不进去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白条纹的塑料袋,里面包着一个崭新的随身听。专门给你买的呢,你拿去,里面带着磁带的。别给旁人说了,记着啊。说完,转身跳下地坎走了。
回到自己房里,我打开一看,是孟庭苇的磁带,有我当时最喜欢听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还有《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往事》等等。我将随身听放在胸口,按下播放键,磁带开始转动,紧随而来的,便是孟庭苇轻柔如天籁般的歌声。那歌声带着我去到了一个美妙无比的地方,那里到处是鲜花和云朵。
直到妹妹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吃饺子,才将我从那梦境中拽了出来。我很感激尖尖对我的慷慨,忍不住跑过去向父母和妹妹炫耀。我说是尖尖专门给我买的,可好听了呢。我妹一把抓过去,颠来倒去细细看,嘴里酸里酸气地说,我尖尖哥的心就偏得厉害,啥好东西就知道给玉音,咋从来都想不起给我一回?我妹就是这样,从来不喊我姐姐,一直都是喊我的小名。
你尖尖哥哥和你姐从断奶起就在一搭里长着嘛,一直长到这么大了,他又没个亲姐姐妹妹的,可不就只对你姐好嘛。我妈耐心地安慰着我妹,顺手给我爸碗里又添了一笊篱饺子。
偏心偏心,我看玉音以后就嫁给我尖尖哥哥算了。我妹嘟着嘴不依不饶,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怀里的随身听。
赶紧吃饭,那是你哥哥,再不敢乱说。我爸假装生气,呵斥了我妹一句。
我妹显然不吃这一套,凶巴巴地说,反正又不是一个姓嘛,村上谁不知道?根本就没啥血缘关系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嘛,你问问你家心尖尖玉音,全村老小不都是这么说的,说刘尖尖五岁多才说话,张口第一句话就喊着玉音嘛。
别人胡说能行,咱们家里人不敢跟上胡说,你姐是要上大学的,咋能……后半句话我妈咽了回去。
我不和妹妹一般见识,脑子里一直回放着孟庭苇的歌声: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扁扁的,扁扁的岁月的书签……
我去城里上高中的时候,村里和我一般大小的辍了学的小伙子们、女娃娃们,成群结伴地去沿海地区的工厂打工,皮鞋厂、磨具厂、电子厂什么的。他们几乎月月都往家里汇钱,还邮回来各种以大海为背景的照片。那些照片在午后的麦场上和墙根边,从一个人手上传递到另一个人手上,叔叔婶婶们爱不释手,好像那些照片上的孩子变成了所有人的孩子。他们评头论足着,谁谁变白了变胖了,谁谁染的这个黄头发咋看着像个刺蓬一样,那谁跟前的女娃娃怕是人家处的对象呢,等等。那些聚集的人群里,没有二爷爷,也没有刘爸和刘婶,当然更没有我爷。我爷从来都不去人多的地方,他说,人吃饱了聚在一起,扯的都是没一点营养的臭酸菜水话。
二爷爷一家不参与那样的聚集,也不看旁人娃娃以大海为背景的彩色照片,说起来是有些眼馋又无奈的味道在里面的。刘尖尖只知道放羊,成了二爷爷一家子新的心病。村上的娃娃都出去闯荡了,一个个往家里不断汇钱不说,过年回来一个赛一个的时髦,而且已经有三个小伙子都领回来了外地的媳妇。刘尖尖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成为全村人捣闲话的主题,他们是这样说的:那刘尖尖啊,到底是不怎么尖,只知道放羊。谁家一个大小伙子成天跟羊打交道?照这样下去,怕是说媳妇也难呢,谁家大人眼睛瞎了,愿意把女子嫁给一个放羊汉?
在这样的闲话里,自然是撇不下我的,哪怕我已经去城里念书了。他们说刘尖尖看着傻,可心气儿一点也不低,看上人家玉音呢。这些话很快传到我妈的耳朵里,又很自然地传给我。我妈其实一点也不用遮掩,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们说这些话时的眼神和表情。我并没有多少情绪,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偷偷喜欢的男孩子。他那小小的眯眯眼,不笑时都看着是在笑,他的文采和投篮技术是那样出众,话又不多,不会像其他男同学一样叽里呱啦惹人烦。一想到这些,我都会偷笑。
即便这样,我也不愿意听到他们动不动就说刘尖尖,我却允许自己在心里,甚至是当着面嘲笑他的很多事情。对于他的胆小没出息,我是嘲笑得最多的。我认为刘尖尖连个县城都不敢去,不敢尝试去外面闯闯,就是没出息的表现。他反驳我说,出去不也是为了赚钱搞生活吗?我一年的收入不比工地上的小工低呢,还没人限制我,这不就行了嘛,为啥非要往外跑呢。
他有时候还拉出来家里的老人说事情呢,说二爷爷二奶奶都这么老了,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他说这话的时候喉结一紧一紧,眼睛上蒙着一层水雾。听他说着“眼睛一闭不再睁开”的话,我的心里一下子就稀里哗啦地,不敢再深想,嘴上却还是反驳着,你不要胡说了,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啥事情都是有个过程的。还有,你自己没出息不敢上外头去,就不要再拿老人当挡箭牌了嘛。
你根本就不懂,你就知道念书,哎。刘尖尖竟敢公然对我表示蔑视,好像我很无知,且我的这种无知伤害到他了一样。
那次的不欢而散后,我有半年多都没再理他。我认为自己已经和他刘尖尖没有任何共同话题了。再次见到他,是在我奶的葬礼上。我从学校赶回去的时候,我奶已经凉透了。我蜷缩在她的腿边,发觉自己根本哭不出来一滴眼泪。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奶奶会离开。我妈拉不走我,我爸抱不开我,二奶奶抱住我头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软在二奶奶的怀里没了骨气。
我躺在我奶的炕上,两天两夜吃不下去任何东西。我妈去找了二奶奶,尖尖端了小米粥和油馍馍过来了。他不说话,把东西放在我枕头边的炕桌上,一只手放在我头边的枕头上。他的手满是老茧,那些疙里疙瘩的老茧让我瞬间崩溃。
哥哥,我没有奶奶了,哥哥,我奶奶咋能一下子就死了?你给我说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抹着我耳朵根和脖子里的泪水。
我很快就嫁给了我喜欢的那个人。
我去了陌生且遥远的城市生活,很少回家。其实我知道,自己还在懦弱地逃避着一些东西,那些被死神突然打断的东西。其间,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们相继成家,且很多人都卷入了莫名其妙的离婚怪圈,像是被传染了一样。村里来回跑着十几个单亲的娃娃,我都叫不上名字。村里人捣闲话的主题也变成了离婚,谁家的儿子又离婚了,谁家的女儿二婚了,女婿又不太好,等等。
就在离婚仿佛成了一种奇怪的时尚时,忽然听到尖尖哥结婚的消息。尖尖哥已经三十岁了。新娘子是一个羊贩子的女儿,离过一次婚,没有带孩子;听说是因为前夫家暴,才离了婚。她爸和刘尖尖长期做生意,看上了他的善良老实。
刘尖尖很疼媳妇。刘爸刘婶,包括已老得走不动路了的二奶奶,都很宝贝这个来之不易的媳妇。我那嫂子也争气,隔年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全家上下更是对她好了。嫂子倒是一点也不恃宠而骄,娃娃交给婆婆带,尖尖放羊,她一个人务庄稼,回家还要做饭,样样活儿都做得好。村里人都说刘爸家等了一个最好的儿媳妇,真是好儿媳妇不怕晚呢。我刘爸刘婶的头终于扬起来了,一人手上牵一个孙子,脸上成天都挂着笑。
去年过年回娘家,傍晚在村口遇上至今还在放羊的刘尖尖。他的头顶秃了巴掌大一块,那块裸露着的头皮因长时间的暴晒而显出油亮亮的深红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悄悄发福了,藏在厚厚军大衣下的肚子,把那么宽松的棉衣都顶出一个圆鼓鼓的包来。他的衣服和鞋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几乎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都很干净,挎在肚子前的单肩布挎包也是干净的。他看到我显得很高兴,“哎呀”一声,紧接着,嘴里很响亮地“嘘”了一声,羊群便听话地靠路边停了下来。
哎呀,玉音,你咋还是老样子啊,你看哥都老成啥了嘛。他看著我笑着说,一手提着羊鞭子,一手挠挠头,看起来有点害羞似的。
你这个刘尖尖,我跟你一样大,咱们都快四十了。你都老了,我还能不老?难不成我是妖精变的?我说着就上去戳了他一指头,又使劲拍了几下他鼓鼓囊囊的肚子,笑话他都快赶上猪八戒了。
我问他,禁牧都多少年了嘛,怎么还敢在外头放羊。他说现在就是在圈里养着呢,这是自家地里拉玉米秆子,落了一层玉米叶子,怪可惜,就趁天快黑时把羊赶过去收拾了。
那个傍晚,我俩站在路边说了很多。他问这问那,都是关于我的境况和外面的一些事情。我一一回答,还加了他的微信。看到他头像上的双胞胎已经五六岁的样子,虎头虎脑很可爱。他自豪地向我说着儿子的趣事,还说第二天早上带过来给我看,说才上幼儿园中班的娃娃,就已经超过他当年的数学水平啦。
我的尖尖哥哥笑得那样灿烂,羊儿们一个个仰着脖子,和我一起看着刘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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