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城,石头城,木头城,这些城都是我写小说编出来的。最先,我编了石头城,然后是土城。我的内心有这两座城,白雪皑皑,尘土飞扬。过了好些日子之后,我觉得单单这两座城比较孤独,最好再编出一座木头城来,纸上三座城,三足鼎立。这三座城并非和我毫无关系,我也并非只是个旁观者。我时不时潜入城里,逍遥自在浪逛,把干瘪的史料当作引子,反复浸润,让它复原时光的真实色泽。也就是说,我想在一座虚构的城里,读懂历史。
我想象木头城是这样的城,悬空,无数像森林一样的木头柱子支撑着街道和房屋。路是藤条编结的,每栋房子可以垂下来一道软梯,拖到地面。至于房子,可以篾片编织,可以劈了木片用钉子钉起来,不要铁钉,是木楔子,铆钉,卯榫结构无比结实。
最好有条河流穿城而过,木头城最怕火。河水要小一些,不然发洪水会把木头城冲走。还要靠着山,敌人攻来可以逃到山上去。木头城是艺术气息的,既有侘寂风格,又有光阴幽深的那种暗淡之美,适合归隐。哪怕木头城看上去老旧,有点生锈的那种枯瘦,都不要紧。古旧也有一种朴素的野趣,很吸引隐士。
土城和石头城都是编给西夏的,那么再编一座城就给汉朝。汉朝森林多,汉朝的光阴是木质的,质朴又寂静,温暖又辽阔,充满无法阻挡的震撼感。
我觉得写木头城,可能是为了摆脱内心的乡村感,或者是小地方的焦灼感,或者是灵魂的孤独感。也可能我是在想念一个人——有些事情你只能打发到古代,才能不伤怀。最好远一点儿。在远处,才有可能忘记。
好像也不仅仅是这样。就是想写一座木头城,用我——一个小贩的见闻与经验,来判断一座虚构的城最终成为荒地还是精神疆域。
古代的城,但凡像样一点的,都有宫殿、兵营、街市、酒馆、磨坊、布料行、典当行、花鸟市……总之都有吧。只不过每座城的布局不一样,风格各异。当然,城郊肯定也有低矮的草棚、马厩、河流、穷人的窝棚、露天的土灶、干草垛等等。木头城最好独特一些,别和土城、石头城重复。木头城最好是一座复古的城,当然,汉朝也很古老,不必很复古。最好住隐士、学者、艺术家,也无法拒绝混混、恶棍和庸人。
每次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会有一座城的模样,有时候在沙漠里,有时候在黄土高原,有时候在雪山上。城里的居民和商人,我给他们想好了服饰和语言,骑马还是骑骆驼,有钱或者没钱。
每座城我都会花大力气写商人——都是些小商小贩,这可能跟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整整十年时间,我不是靠写小说为生,而是个买卖人。我开过药店,开过杂货店,虽然是小生意,但能养活我。
就在最近,我又开了花草铺子,把花花草草卖给喜欢大自然的人们。左邻是老邻居,令人讨厌,尤其是理发店的胖女人和杂货店的老头子,天天捣鼓闲话,说我小说写不下去又来开店混日子。话虽然这么说,但他俩尽量躲着我,怕被写到小说里。右边邻居都很好,开卤肉馆子的,开玩具店的。他们都是新邻居,不知道我的底细,不嫉妒我有自己的铺面,不眼红我写书,也不知道我刚拿到大奖有多风光。
我写小说,只是描述一些人们想打探的东西,绝不袒露我内心的真实。说我写了一座城,自己也走到城里去,去打探城市深藏的秘密肌理,也不尽然,我只是跳出那座城,又回头看那座城。
我喜欢和顾客讨价还价,观察他们的神态,说话的方式。他们终将会成为我小说里的角色,住到我虚构的城里。当然,有些人过于平淡就算了,不好迁徙,白瞎路费。有些人比较立体——平日里畏首畏尾,夹着尾巴做人。可是一旦给了他条件,比如突然得到重视,立即狐假虎威,很快就会暴露人性之恶,比真正的坏人还要坏。这种人虽然和以食物定立场的兽没啥区别,但也会写到。虚构的城里住满有意思的人,也夹杂一些庸人、废人、坏人。
有时候我正在敲字,正在古城里贩卖一些有限的智慧,或者叫做生活经验。我刚刚拦截一个汉朝的驼队,和西域的粟特商人聊天,告诉他们大风天赶紧找个客栈住下,神秘人就潜伏在前面的风沙口。要小心呀,我说。此时顾客突然推门而入,门咣当响了一下。我立刻抽身离开古城,回到我的花草店里,和顾客讨价还价,赚取一点微薄的利润。我从来不隐瞒我的贫穷,这东西和打喷嚏一样,掩饰不住。
每过一段日子,我就想虚构一座城,越古老越好,像楼兰古城那样。我年少时生活在沙漠里,村子里的老人们总是絮絮叨叨,说沙漠里有一座古城,被黄沙埋掉,我们就住在古城的地盘上。古城的名字,有人说叫沙洲城,有人说叫黑风城,又有人说叫老土城。老人们肯定地说,如果向下挖,挖到很深处,就能挖到古城的城墙、店铺、广场,古钱币和箭镞也可以挖到。
老人们说不清到底要挖多深,如果挖两三尺能挖出来,我立刻就找铁锨去。没有人那么做,大家都不是傻子。有一年学校修围墙,小孩子们勤工俭学,天天挖墙脚,挖到三五尺,挖出几个盆盆罐罐,老师不让挖了,担心挖了人家的祖坟。
我们居住的地方,古时候叫边外滩,又叫烽火滩。我想老人们肯定弄错了,我们没有住在古城的地盘上,直接住在古战场上。当然,汉代的烽火燧我亲眼见过三五个,小孩们叫土墩子,离村子不远就有一个。有的能爬上去吼几嗓子,有的根本上不去。
已经很多年不回故乡了,不知道我的墩子们是否还是老样子。我都老了,墩子们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到时空尽头了,收住继续衰老的脚步,一脸褶子发呆打盹。
我胡编出来的古城里,每条街都很忙碌,商人数钱,老人煮饭,妇人洗衣,信使一路小跑——有的城里根本没有骡子,马匹也不多见。至于驴子,都被卤成麻辣卤肉。信使骑不到牲口,只好跑腿。
当然这种想法也不算胡编,我曾仔细看过《清明上河图》,瞅得眼睛花麻,也没找见多余的马和骡子,骆驼也没有。挑担的,拉车的,跑路的,抬东西的,就是见不到骑牲口的。也许有,只是我没看到,也许是画家忘了画。
我虚构的城里,很少有动物出现。狗不多见,绝对听不到狼嚎,猫儿可有可无,黄牛、驴子不见影子,狍子羚羊马鹿深山里待着。我只喜欢花草,所有的野兽家禽一概拒绝。这样写确实不够慈悲,因为虽然是胡编出来的一座城,可是城里的人们都很辛苦,得吃素食,得跑路,还得家家都养花养草,不管喜欢不喜欢,门口必须栽几棵树。这样的生活仅仅是我喜欢的,绝不是一城人喜欢的。
然而,城是我虚构出来的,管别人喜欢不喜欢。无论如何,对纸上城邦我充满了情感,绝不会把它写成一座衰败颓废之城。哪怕这座城受到一点点伤害,我也感觉到疼。
我把自己积攒的名字都送给虚构城里的居民,他们厌恶也不行。有的叫拓跋,有的叫巫女,有的叫野鸢尾,有的叫狼尾巴。我爱的叫野利、阿禅,我恨的叫朱歪嘴,厌烦的叫杨光蛋,诅咒的叫高三儿。
至于偶然出现的猪儿狗儿,也有名字。猪儿叫黑球,狗儿叫黄土蛋,羊羔叫铁锤。鸽子啥的,就叫铁公鸡算了,叫啥不是个叫呢。
最近我日思夜想,想虚构一座木头城,或者篾片城、藤条城都行。这样的城温暖、轻盈。以前编的石头城和土城实在太厚重,占地盘过于辽远,费不少人力物力。土城占据了半个河西走廊,石头城比贺兰山都要辽阔。编木头城嘛,就小一点,轻薄一点,柔和一点。城太大那得费多少木头,得把多少森林砍秃了。
像威尼斯那种水城我可不想写。我是沙漠里长大的,没见过多少水,很多水一下子涌到眼前,令我惊慌失措,拿不住。每次看见黄河、长江就很惆怅——这么多水,太奢侈呀,怎么不从我的腾格里沙漠流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么多水,让人无所适从。沙漠里的人怕水,皆因没见过这么多水。
水城难虚构,木头城就轻松多了,骨子里喜欢草木,写起来简直太快乐。城里有什么呢?最好不要和我以前写的土城、石头城重复。最好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城,可以和土城、石头城比肩,但不超越。于是我翻出来写好的土城和石头城先捋一遍。
西夏出名的,不是战马,是两座城,上天城和入地城。
上天城叫月亮城——这座城是一座岩石山,常年白雪皑皑。十万民夫抠掉泥土积雪,凿穿岩石,凿出房屋殿堂。至于街道大路,利用岩石原有的构造间隙,打凿而成。抠出来的泥土堆在屋顶,当作庄稼地。进城的路,是从石崖绝壁上修出栈道。只能人走马驮,轱辘大车是不行的。
总而言之,月亮城就是一座青白色的石头城,是西夏王的行宫,只有在夏天特别热的时候才住那么几天。坊间传说,西夏王的财宝都在石头城里藏着,发出的光芒和月亮一样明亮。
另一座当然是土弥干城,是一座幽暗的入地城。除了正午,街道上总是一片朦胧,浮着雾气。这座城不是打城墙修筑起来的,是直接减地留墙挖出来的城。
西夏所有的城都是干打垒的城,黄土拿石杵夯,夯实生土,筑墙建屋。偶尔也用石头砌墙的,但不多。土弥干城不一样啊,直接从地面往下挖土,挖出厚厚的墙体,减地留墙,掏出一座城。
寺院,商铺,琵琶坊,官衙,行政司,榷场,全都是把多余的土挖掉,留下原来的生土为厚墙,然后青砖箍屋顶,不用一根木料。街上的房屋像雕塑一般,悬悬的,笨拙的,墙体上留下铁镐一寸一寸撬过的痕迹。街巷,大路都是深挖出来的,狭长幽深,弥漫着干土气息。
无处栖身的穷人,合伙挖出一道深深的壕沟,夯成巷子,然后在巷子两边掘出窑洞住进去,倒也安逸。有的人家竟然挖出三层楼,壕沟墙壁上挖出楼梯,好阔绰。
守城的士兵在城墙底下又掘出隧道,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城进城,暗道甚至抵达城外三十里的烽火燧。天知道他们费了多大工夫。
这座城最初是鲜卑人居住的地方,被称为土弥干。汉人称为髓城。鲜卑语“髓”为“土弥干”,意思是此地土地肥美如髓,是个养人的好地方。西夏人大动干戈,掏空土髓,掏出一座城。
这两座西夏城名气实在太大,令成吉思汗生气。他不喜欢上天城和入地城,因为他没有。他派出无数探子,刺探两座城的军情。他并非要得到或者占有这两座城,他只是想把两座城毁掉。成吉思汗一心想跑到天尽头去,把苍穹捅个窟窿,绝不想窝在一座城里受羁绊。他确实是个疯狂的家伙,老天都管不住。”
…………
石头城和土城写得过于奢华,也有些粗糙,动不动厮杀一场,太粗鲁。那么木头城就素淡冷瘦一些,别太张扬。就算是纸上一座城,如果编造得过于繁华,也会令人嫉妒愤恨。
说起嫉妒,我常常被人嫉妒。因为我表面上看起来木讷,内心却很奢华张扬。听说黄芪治嫉妒,但是那些人都不听劝,不吃黄芪,固执地嫉妒我。比如高三儿。
总而言之,木头城就是一座低调古旧的城,让人内心获得宁静,心无杂念,是有一点禅意在里面。城里住了画家、哲学家、艺术家自然是最好的,但是这样的人实在稀少,也不一定看得上木头城。
我想写一座缓慢的城,绝非有遁世隐居的想法,其实是为了领悟生命里一些细微的感动,或者体察孤独——我已经足够孤独。总之,我是想表达,即便在一座虚构的城里,人如蝼蚁,仍然有命运的旋涡,谁都不是旁观者。
木头城在汉朝的时光里晨钟暮鼓,它当然不会在河西走廊。呃,是因为我的写作版图一直在河西走廊,木头城要走出去,随便哪儿都行,反正是过了黄河,是个富足的好地方。前面是平原,后面靠着山。
既然木头城不在河西走廊,那么就没有必要继续做买卖。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不会抵达木头城,载着香料和干果的西域驼队浑然不知世界上有座木头城。那些顺着古道、穿越荒原、跋涉过沙漠的粟特人、回鹘人,在嘉峪关倒换关文,顺便在凉州逗留几天,就去中原了。没有商队穿梭的城,自然会安静很多。
石头城叫月亮城,土城叫土弥干城,木头城也得有个名字。叫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或者木叶子城。这样的名字,让一座城有质朴的内在,同时有狂野自然的古旧之味,让人心生美好,而不至于萧索枯败。
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这座城里所有的建筑都不对称,乱而自由,想怎么修建就怎么修建,哪怕残缺一点也可以。比如一栋屋子,不一定有厨房,就在木头走廊里煮饭。正屋雕梁,偏屋就可以拿树枝子编墙,茅草苫屋顶,简陋随意。没有花园,就在水缸背篓里养一些花草。房屋悬空,自然没有庭院深深,也没啥,残缺也是一种寂静之美。
整座城给人的感觉,是被时间一点一点磨损旧的,就连墙头的芨芨草,都有一种时光中消磨的质感,让人觉得光阴漫长,世事沧桑。哪怕是水槽,也要有斑驳的痕迹,被岁月打磨过。
既然没有远道而来的西域商人,想必游客也寥寥无几,住户都是本地居民,一辈子没有去过远方的人们。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虽然是木头城,但是可以点燃柴火,吊起一口小铁锅煮饭。厨房地板上抹了厚厚一层泥,又搁了一块厚青石板,柴火就在青石板上燃烧。
居民们走出木头城,走到山上去种棉花、荞麦、豆蔻、蔓菁。他们能找到一种叫“山神手帕”的大叶子草,这种草出现的地方,意味着地下有金子。如果拔下大叶子草,一直往下刨,就会刨到麸皮金,散散碎碎的,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全凭天意。
后来城里的隐士们,发现这种宽叶子草能从土壤中吸取金子,能把金子沉淀在根茎叶子里,闪着微弱的金光。于是,他们把这种草收集起来,磨成浆水,提取金属,炼丹药。也有人把宽叶子草晒干,揉成粉末,不停地清洗、沉淀,得到金子。
木头城的人们守口如瓶,不会把大叶子草说出去,不然,这种草很快会绝迹。毕竟木头城不是一座避世消隐的城,风可以自由来往,传递消息。
当然也有闲人顺着软梯爬到木头城底下,到穿城而过的河边去钓鱼,或者跑远一点去打猎。他们用一种羊皮软囊背水,把晾晒好的咸鱼、打来的野兽,装在背篓里顺着软梯爬到城里。夜晚,家家户户都收起自家的软梯,负责守城的护卫兵会把城门口的大软梯收起来,土匪强盗来了就没法进城。
软梯拿各种各样材料制作——兽皮绳子编织的,藤条编织的,棉麻绳子编织的,能拧成绳子的东西都可以。夜晚,喝醉的酒鬼爬下软梯去河里洗澡,折腾到半夜,进不了城,只好抱着粗大的柱子往上爬,爬到半途实在没力气,吧唧一声滑下去,就躺在柱子底下睡觉。
野葫芦城,或者野南瓜城,或者野紫藤城,因为很少有人知道,敌人一般打不进来。土匪也不来骚扰,皆因城里住着许多有学问的智者。守城的兵士很松懈,每到夜里,自己呼呼大睡,让稻草人守城。稻草人也许是麦草扎的,也许是剑麻扎的,穿上盔甲,腰里绑一个装满箭镞的箭筒,再绑一张弓,立在城边上即可。不远处挂个羊角灯笼,昏暗的灯光刚好能照出来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影影绰绰。
风吹着树枝子咔咔响,穿城而过的河水哗啦啦,夜里有各种说不清的声音随风而来,听上去很喧哗。睡不着的醉汉们不知道是稻草人守城,还以为这么喧哗,是守城的兵士在聊天。于是也扯着嗓子仰着脖子,和稻草人寒暄了一晚上,嗓子都说哑了。
外面的世界很遥远,木头城的人们逍遥自在,用他们的幻想填满未知的山外。他们以农耕为主,随便钓个鱼、打个猎,累了就躺在木头走廊里,有的做梦,有的思考,有的迷惘。只有小孩子咚咚咚跑来跑去,脚下传来巨大的空旷的回音。木头城大部分时间静默枯寂,太阳围着城一圈一圈转。
整座城是豪放粗犷的风格,木头墙、篾片墙、芦苇草编的屋顶,无一不透着原始自然的气息。隐士的住所简陋,但颇为讲究。室和堂之间的窗子叫牖,古典雅致。厨房里,开在屋顶上的天窗可以把柴烟散出去,透进来一柱亮光。屋子里定然插一枝花,胡枝子、藤草等,素雅高冷。
至于陶罐、芨芨草小筐、粗陶碗等,都追求材质本身的粗糙质感,简疏的线条,表达出木头城携带的老枯静寂空灵感。隐士都有藏书,书架也很随意,树枝子绑在一起,或者树皮卯起来,都是不错的书架,把苍凉极简主义发挥到极致。
书呢?汉朝嘛,当然是汉简,一卷一卷摆放着,闲寂质朴,又沉静古旧。隐士坐在屋子里,弹琴,喝茶,和朋友聊天。偶尔也会喝酒,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既然木头城是一座艺术气息城,那么肯定透着禅意的深沉素洁。满脸胡茬的流浪汉,潦草袍子的画家,吹箫弹琴的雅士,神神秘秘的星象家,巫婆,骗子,都在悬空的城里行走。没有哪座城单纯地住着一类人,哪座城都是住着各种各样的人。
人们穿着粗布衣袍,短衫也是有的,庄稼地里干活时穿。大多数的人都读过诗书,不粗鲁。当然也有市井无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泥沙掺杂在米粒里的复杂。这是人性,谁也不能剔除,就算历史也不行。
女人们都留着长发,挽起发髻,插着一支步摇。小孩子们扎一支冲天小揪,穿着肚兜乱跑。他们讲古汉语,极其风雅。如果要去打酒买米,就走在摇摇晃晃的藤条“街上”,像走铁索桥那样,很缓慢。所以木头城的光阴比别处要慢很多静很多。
当然,城里没有牲口,因为动物不会爬软梯。自然也就没有马厩牛棚、驯马场和骡马市场。飞禽是有的,鸽子麻雀落在屋檐下,咕咕咕,唧唧唧。兔子睡在锯末堆上,红着眼睛晒太阳。
城里的居民们差不多都认识,他们在街上聊天,轻易不打架,怕掉下去。街边有手艺人,专注自己的事情,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小贩们贩卖生之艰难,冒险家走私忧伤叹息,骗子甩卖良心。人性里存在的东西,小城都不缺。
这样一座城,一定有最大的书院,这才是木头城的核心。更重要的是,城里住着很多智者。他们看起来朴素枯寂,参照天上星宿变化而耕田读书。也有巫婆,对着一缸清水喃喃自语。也许,我刚准备写木头城的时候,隐士智者和巫婆就得知消息,顺着东南风西北风,骑马跑路,走了九天九夜,顺风赶到,进驻木头城。这座城没有战争,没有打打杀杀,是他们喜爱的城。
但是,有没有人想去外面的世界做买卖呢?想来是有的。没有一种生活是一成不变的。虽然汉朝的人喜欢耕田,不想费尽心思做买卖,讲究耕读世家。但是人各有志嘛。光阴里令人失望的缘由很多,多一个也无妨。
总之,木头城的人穿着素淡的衣裳,妇人们裹着粗布头巾,忙忙碌碌地生活。小贩们交易,酒鬼吵架,年轻人约会,冤家打官司。有人抱怨劳苦,有人发怒,有人到处打听采药的隐士。他们发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城里飘荡,尘埃一样落下。
如果住久了,人和城市彼此之间要交换一些东西。然而我也说不清要交换哪些东西。也许是气息,也许是神态,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某种符号。比如住在凉州城的人,说话粗声大气,口气硬拽拽的,一句话掉在地上能砸个坑。而凉州城,也有一种粗犷豪迈的气场,大咧咧的,像叼着烟斗抽烟的汉子。
那么这个小说的题目就叫《野葫芦城》吧,主角是守城都尉,叫野利,剑眉,大眼睛,气宇昂扬。采药的女子阿禅爱上他,然而他理都不理。爱他的女子很多,简直令他烦恼。
实际上我每虚构一座城,都会穿插进去我现在居住小城的一些因素,比如一些人、一些事。我写石头城、土城、木头城,我住的小城总是隐藏在后面,它的影子潜入虚构的城里,悄无声息弥散自己的气息。比起我编造的城,我住的这座小城非常小,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它的孢子飘散在纸上,隐于其后,藏在石头城的柴火里,隐蔽在土城的城门钥匙里,躲在木头城的茶叶罐里,设法和纸上的城淡然相处。
每当我写一座城的时候,就像一个货郎,坐在陌上人家的村口,甩着拨浪鼓,一阵猛敲,引起村庄里鸡鸣狗叫。然后,我把货担摊开,不停地翻腾,把每样东西拿给人看:喏,扣线多细,针尖多么锋利。我把每样东西都看成宝贝,吹嘘一番。我翻腾货担的过程,就是虚构这座城的过程。最后,我把这座城卖给读者,抽身回到我的花草店,继续和顾客讨价还价。
除了这三座城,也许我还会写另外一些城。可能是为了抗拒花草店的倦意,可能是为了疗伤,也可能是为了想念一个人。总之我虚构一座新的城时,石头城、土城、木头城就会一点一点暗淡、消退,成为我的精神疆域。
虚构的城很自在,不必符合历史语境,不必回到真实。有一点史料的碎片,拉开很长的弧度即可。但是,既然是一座城,那也必须得有真情,得圆润丰满,得有各种各样的缘分,哪怕是碰袖之交。这座城的空间得立体,日子得错综复杂,得触及人心深处。纸上的城,日子不是一天一天度过,而是一场一场的谢幕又启幕,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比真实的光阴更耗时费力。我一次次走进虚构的城里,又一次次抽身返回,注视着花草店外街道上忙忙碌碌的人群。
我觉得如果有平行时空,那么我喜欢的那些雅士一定住在木头城里,比如陶弘景、鲁班、葛洪、陶渊明、李时珍。当然他们不去住也无所谓——把孤独者都撮来,一群孤独者挤一处,未必妥当。毕竟孤独者几百年才遇见一个,散而淡,根本不喜欢聚居。
如果我告诉你,野葫芦城有多少居民,在荒漠里还是在深山里,木头城的一辈子有多长——其实等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一座城的灵魂,就是城里有没有一个你牵念的人。其余都是虚妄。
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石头城、土城、木头城。我也从未想念过一个人。只有一只猫,在我身边跳来跳去。一切如梦幻泡影,皆为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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