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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把歌唱(散文)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7171
杨春

青春低吟

九月的末梢,戈壁油城克拉玛依已经在追逐秋的脚步了,学生从地上拾起金黄的白杨树落叶,又抬眼望望湛蓝高远的天空,就都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

  一九八五年秋,我十四岁,因为中考成绩好一些,就跑去克拉玛依第六中学借读。刚到克拉玛依那天,姨说要带我去“大楼”买东西,我以为大楼是多么高的楼,到了一看“东方红百货大楼”也就两层,姨指着正在建设的一个大工地,自豪地说:“那是个商场,三层楼呢。”

  “几栋楼,两条街,一个公园没有猴……”是克拉玛依给我的最初印象。从城东头步行至城西头,也就一个小时,路上的风景尽是四层五层火柴盒一样的灰色楼房,是石油工人的居住区——大约一九七九年前后,江苏籍施工队浩浩荡荡开进克拉玛依,支援油城建设,建起了幢幢灰色楼房,命名为:工人新村、前进新村、光明新村……

  楼内的设施也大体相同,一式一样的六七十平方米房屋结构,一式一样的木头柜、铁制床,就连喝水的搪瓷茶缸也一式一样写着“新疆石油管理局”字样。去同学家串门看到这么多的“一式一样”,感觉很不理解,问了才知,同学家长都是石油职工,住房、家具,包括锅碗瓢盆全部统一配给。

  大概是重视教育的缘故吧,学生最先入住了楼房,四层五层的教学楼是城市最动人的景观。教职员工就住在老旧的平房里,雨夜时会拿着脸盆在屋里接雨,大风天听着扑扑棱棱巨响的窗子,担心大风把木窗吹跑了,又担心大风把屋顶掀翻了,整夜不能入睡。老师们夜里睡不好,早晨就盼着风接着刮,可偏偏风就停了,只好黑着眼圈去上课。

  学生没有不盼着刮大风的,好像待在家里听风声是非常美的事情。我是克拉玛依的客人,不知道“大风天学生停课”这条规矩。一个大风天,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风呜呜地啸,从天上倾下来的尘土迷了我的眼睛,乱飞乱跳的沙石打得我皮肤生疼。我像泥鳅一样沿墙根溜边,没有墙根的空旷地带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任凭风把我吹得东倒西歪。

  我摔倒了,像一截折断的树枝跌落,我哇哇地大叫,风却把声音吹走,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有一扇门向我打开,有人将我拖进屋子,又奋力关上了门,我安全了。

  那一天,我见到了王雁君。

  王雁君是老师,教高中语文。王雁君在大风天救了我,怜惜我,又因为我姨在学校做校医,使得我搬出十几个人一间的学生宿舍,成了王雁君的舍友。

  王雁君二十四岁,并不是很漂亮,不艳丽也不妩媚,但她脸庞白净,个高又窈窕,走起路来像春风吹拂的杨柳那样惹人注目。说话带着平静的感情,她一朗读课文学生们就都安静下来,像听一场音乐会那样心情愉悦。我们宿舍的窗台上,栽着一盆水仙花,水仙花开放了,我觉得王雁君是一朵盛开的水仙花,美丽、沉静、淡雅、芬芳。

  学生食堂的饭菜简单又粗糙,白面馒头五分钱一个,炒土豆丝、莲花白一角是一份,红烧肉是周五才有的奢侈,八角一份。教师宿舍是一片红砖结构的平房,王雁君不喜欢去食堂挤热闹,总在宿舍做饭,西红柿鸡蛋面,撒上几粒翠绿的葱花,香气飘出一里远。葱也是她养的,青瓷花盆有数个,洋葱和水仙并排放在窗台上。水仙花赏心悦目,洋葱苗可观可餐。不论冬夏,我们的房间总有绿色点缀,总是生机盎然。

  王雁君很喜欢我。我刚从兵团来城市,单纯得像一张没有一丝划痕的白纸,在我这张纸上写字作画是一件简便又令她开心的事,所以她总愿意告诉我,这件事是这样的,那件事应该怎样做。

  夜里,我们总是聊天,从睡下了就聊,聊到半夜,不知为什么总是聊不完……

  起初聊的是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事。这些事情就像一大把氢气球,第一次离家的我总想跳起脚抓那些气球,抓住一个泪涟涟,一个抓不住也是泪涟涟,王雁君便有些不耐烦。有一天,她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像研究一只西瓜熟没熟那样端详我的脸,轻叹一声:“孺子可教矣!”

  十四岁的我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是说我五官还算端正,还是说我骨子里尚有一丝可供调教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王雁君认为把一个乡下土妞调教成略有城市气息的姑娘,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情,而我是这成就感的受益者。

  她一样一样地教我,比如走路应该挺直腰板,坐下应该两腿并齐,吃饭不要发出声音,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些教导像一块块打磨平整的石块,铺平了我成长路途中的沟沟坎坎。

  她还教我唱歌,大多是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甜蜜蜜》《又见炊烟》等等。每一首歌我们都循环往复唱很多遍,与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收录两用机如出一辙。邓丽君的歌是娓娓道来的轻言细语、浅吟低唱。有时候,我唱拐了调,或者唱错了词,脑门上都会吃上一记“毛栗子”。被弹了“毛栗子”也不生气,继续跟学跟唱,渐入佳境越唱越好。

  唱歌之后,我们谈论衣服怎样穿,乌鲁木齐流行什么颜色、什么式样的衣服。王雁君的男朋友在乌鲁木齐工作,她总能紧跟乌鲁木齐大街上最新的流行趋势。我们讨论哪位女教师穿了什么,谁更时髦。那时候“时髦”这个词就像现在的口红一样,是姑娘们装点门面的必需品。王雁君却不时髦,黑色套头衫、黑色微喇长裤是她初秋时节的日常装扮。这身打扮显得她身姿窈窕又庄重矜持,却不能表达一个年轻姑娘的活泼开朗和对明媚色彩的大胆追求。而我能看到王雁君内心里住着一只金丝雀,拍着翅膀在雨后初霁的彩虹间飞翔。

  有一天,王雁君在乌鲁木齐的男朋友托人带来了礼物,一件天蓝色蝙蝠衫,一条宝石蓝牛仔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牛仔裤,简直被迷住了。看着王雁君穿上牛仔裤更显曼妙的身姿,看着王雁君自我陶醉开怀大笑的神情,我感觉眼前有一扇七彩梦幻之门,王雁君引领我走了进去。

  聊得最多的还是王雁君的男朋友,以及他们谈情说爱的书信。书信分两种,一种是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乌鲁木齐某学校的地址,信签纸也印着同样的名称,那字迹豪放,如雄鹰展翅翱翔长空。牛皮纸信有四五十封,一摞摞用橡皮筋捆着,一只带盖的纸箱是它们的藏身之所。那些信有的已经磨损,有的还是簇新的,代表着经历过的岁月,阅读的次数和读信人对信的珍爱。另一种是白色信封,王雁君一笔一画写上我们学校的地址,那字迹清秀,似春来江南梅点枝头。有时候,王雁君夜里写完信,一刻也等不得,就央我陪她去邮局。邮局距离学校两三公里,要穿过一片小树林,树林没有路灯,黑漆漆的,每次路过那里,我们都手牵着手,心跳得像揣着一面鼓,鼓槌是我们狂奔的脚步。这片黑漆漆的小树林后来建成了文化步行街,小桥流水,长廊雕塑,每到夜晚,各色灯光大放异彩,每每穿行其中,当年惊扰我的鼓槌还会咚咚作响。

  潘老师是陕西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新疆工作。一年前的一次教学培训,王雁君见了他第一面,头脑还来不及形成任何想法的时候,心就咕咚一声栽了进去,栽进了深渊谷底——王雁君猜想潘老师也是。他们开始了漫长而甜蜜的异地恋。

  周六是要工作的,每周只休周日一天,相见千难万难。鸿雁传书较为便利,骑自行车的邮差每天尽职尽责把信件和包裹送往全城。克拉玛依是一座在荒无人迹的戈壁滩上建设的石油城,几乎所有的人家都从外地迁移而来,与亲人的联系无一例外地依靠邮政系统的满负荷运转。

  信几乎每天都有,有时一周五封。我美丽的语文老师拥有她的幸福时光,读信,写信,然后把信贴在胸口入眠。

  每一封信都被读了再读。与沉静的性情合拍,王雁君读信也是默默地读。我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谈着诗文还是柴米油盐,但我喜欢看她读信时的神情,仿佛乘小舟,偎依着爱人,在幸福的河流中荡漾。她时而微笑,时而轻叹。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浅坑,那浅坑颤动着,使得她的表情瞬间清朗;那轻叹其实不是轻叹,更像是一股气流,一股混杂了多种情绪的气流——比蜜还甜,比天使还纯真,这股气流在油城的夜空慢慢升腾,聚集成一片云朵,云朵下方的每个人就都感觉到了幸福与美满。

  乌鲁木齐到克拉玛依的路况不是很好,柏油路、石子路、乡间土路接力般存在,长途客车不能当天抵达,得在独山子或者奎屯住一晚。寒假将近的一个周末,潘老师意外出现在学校大门口。而潘老师出现的情形,至今还是我们聚会时的谈资。

  我们说他是溃败而逃的士兵,他说他是凯旋的战士。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从一场火走来,军用大衣后衣角有一个大洞,露出灰黑色的棉絮;护耳雷锋棉帽缺了一个耳朵,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脸,像疯长了一季的藤蔓。只有那副宽边眼镜是透亮的,被仔细擦拭过。他的目光从玻璃镜片后头穿过来,刀片似的锐利、清爽。

  潘老师乘坐的长途客运,我们叫“解放大轿子”,取暖设备不是暖气包,而是汽车排气管。排气管铺设在座椅下。那天,潘老师太累,在车上睡着了,军大衣落在排气管上被烤焦,引发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王雁君是飞奔而去的,惶惶地站在潘老师对面,隔在他们中间的是一片浓得抹不开的情愫。围观的老师学生大声起哄,七嘴八舌的声音像一根根棍子,将情愫搅得七零八落,相视而立的两个人就都有了一丝羞涩……

  那是新疆大戈壁的冬夜,路灯很黄,云很厚。云上面压着雪,正等着风把云吹开一道口子,好急急重重地坠落到地上。那个冬夜,是王雁君与潘老师相恋以来唯一不写情书,不读情书的夜晚。而王雁君的兴奋如三月的大戈壁土层,表面还覆盖着稀薄的冰碴儿,底下却早蕴藏着万点春意了。

雪夜放歌

一九九二年八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回克拉玛依工作,单位报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学校找王雁君。

  那是一个下午,我抱着几本准备送给王雁君的小说,走进阔别多年的中学,我踏上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向看门大爷打听王雁君老师的办公室,大爷笑着说:“王老师?那不就是。”恰巧路过的王雁君竟也看到了我,飞奔着跑过来,哇哇叫着将我抱住,我能感觉到王雁君的欣喜万分,我和她是一样的喜不自禁。我们嬉笑着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时,眼泪已挂在我们脸上。

  当年用作教师宿舍的那片红砖平房已被几栋教师宿舍楼替代,王雁君结婚分到一套六十八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在六楼。房内设施极为简单,一套人工订制的帆布沙发是当时较为时髦的家具,几张木板订成的书架,一看就是潘老师的手艺。两人都是老师,家里最多的就是教案和书,书架摆满了书,床上、沙发上是书,地上也是书。我欣赏着墙上挂的,桌上摆的,一张张结婚照,情不自禁地想:“为最爱的人穿上婚纱,一定有着被幸福晕红了的苹果般的脸庞,一定有着被爱陶醉了的如星子般的眼眸。”

  王雁君与潘老师一九八八年结婚。按当时的政策,夫妻分居五年,可以申请调动,王雁君调去乌鲁木齐,或者潘老师调来克拉玛依。

  王雁君做了几个炒菜接待我,自然有西红柿鸡蛋面,翠绿的葱花从窗台上的盆栽直接剪来,切得细细碎碎撒在面上,我吃到了当年的美味和清纯。她家的阳台上养着很多绿色植物,我看到几只空的青瓷花盆,便问:“怎么没有水仙花。”王雁君就笑了:“现在是八月呀,水仙花还没有栽呢。”

  当晚,我在王雁君家留宿,继续我们的卧谈会。王雁君责怪我离开四五年不给她打一个电话,也没写过一封信,我解释了一番,发现很难自圆其说,也就罢了。王雁君翻着我送来的几本小说,问我在读什么书,读没读过余秋雨的散文《文化苦旅》,还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还真没读过,连听都没听到过,她把这两本书找出来,让我带回去读。

  我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她:“当年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你怎么从来没教我读书,教得都是吃什么、穿什么、怎么梳头。”她哈哈笑着:“你刚来那会土得都掉渣了,把你变得现在这样洋气,我容易吗?”

  从此,我们常来常往,她不去乌鲁木齐,或潘老师不来克拉玛依的时候,就在一起过周末。那阵子克拉玛依市已经有了一条商业街,以准噶尔商场、新华商场、大十字商场、东方红百货大楼为主体向四周辐射。自由市场也有准噶尔市场、红山市场、油建市场等,周末人们可以到黑油山公园荡起双桨,在人民公园休闲游玩。

  新华书店是两层楼,学生练习册、油田工具书居多,偶然也能买到最新出版的文学书。有一天,我们去逛书店,看到柜台上放着一套《金庸武侠小说全集》,很大的纸箱,有五六十本那么多。两人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还是不够,王雁君就让我留在书店看着书,别让其他人买去了,她骑自行车回家拿钱。之后,我们谈论的话题便经常是武打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金庸武侠小说已流行多年,《射雕英雄传》等电视剧也热播很久了,我们才开始阅读,才开始喜欢,算是后知后觉。后知后觉一样痴迷,一样沉醉。而且,我们发现,比起做师生来,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我和王雁君去了一趟乌鲁木齐。

  王雁君有个哥叫王维国,是一个大车司机。一连数天大雪,王维国突然浑身无力,脸色比白纸还要白,皮肤上有大片的瘀斑,紧急送去医院。经过会诊,医生怀疑王维国接触到放射性元素,患上了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

  医生建议转去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治疗,又说一种进口药可稳定病情,乌鲁木齐新特药店有卖,希望病人能在三十六小时内用上这种药。

  王雁君计划一大早出发去乌鲁木齐,买上药连夜赶回。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乌鲁木齐到克拉玛依的高等级公路早已贯通,利用排气管取暖的“解放大轿子”也已淘汰,宽敞整洁,可容纳五六十名乘客的大巴车,早晨十点从克拉玛依出发,下午四五点便可抵达乌鲁木齐。

  在乌鲁木齐明园,新疆石油管理局设有班车点。夏天的时候,早班车八点开始,每小时一班,可以说乘客随到随走,非常方便。白天忙工作的人们还可以选择夜班车,傍晚上车,在车里睡一觉,天明就能到乌鲁木齐,一点不耽误办事。到了冬天,早班车的发车时间推迟到上午十点,夜班车也基本停发。因为新疆的冬天实在寒冷,经常下暴雪,冰雪路面行夜车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自告奋勇陪王雁君去乌鲁木齐买药,王雁君用一个大大的拥抱回应我。

  为了追赶时间,王维国所在的重油公司派了一位老司机,开着一辆双排座的皮卡车。

  满天飞雪,大地与天空相接,白茫茫一片混沌。道路光滑难行,车祸连续不断,有翻下路基的,有两车相撞惨不忍睹的。老司机开车小心翼翼,天黑透了才到乌鲁木齐,而我们没有时间休息,我们得买上药连夜赶回克拉玛依。

  我们直接去了王雁君在乌鲁木齐的家,其实就是潘老师的单身宿舍,一个很小的房间,但收拾的整洁干净,可以看出潘老师是一个勤快的人。潘老师安排司机在宿舍休息,以恢复体力开夜车,我们仨去药店买药。

  王雁君家距离药店有十几站的路程,公交车已停运,我们得走着去。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冬夜,寒风像一把锋利的斧头砍在身上。

  潘老师穿着半旧的毛革服。新疆冬天寒冷,阿勒泰生产的毛革服,因其保暖与帅气兼备,受到青年男性的追捧。王雁君身上崭新的列宁式呢子长大衣,是潘老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阵子凡时髦一点的女子都有那么一件列宁式呢子大衣,厚实笔挺还束腰,尽显女子的窈窕曼妙与英气时尚。潘老师是王雁君追逐时髦过程中永远的支持者。

  我则穿着刚刚时兴起来的羽绒服,但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冬夜里,即使穿着保暖度最好的羽绒服,我也冻得够呛,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像一节树枝在风中颤抖。

  我听见肚子抗争地大叫,那咕噜咕噜的声响,拨开呼呼的寒风,异常高大地站在我面前,甚至走在我旁边的潘老师也听到了。

  潘老师带我们找到一家馕坑,烤火吃馕。好心的维吾尔族大爷看我吃得急,倒了一缸热茶给我,我也不客气,抱着茶缸暖手,又急急地喝热茶暖身子。

  我们迈开大步,继续向着药店行进。乌鲁木齐没有太多的高楼,从友好商场到红山的大街上,开业不久的友好商场是最高的建筑。街上没有行人,连猫狗都没有,夜色里到处是雪花飘过的划痕。

  不知怎的,潘老师唱起了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起先,他是独唱,后来就变成了三个人的合唱。我大声高歌,想着这样庄严雄伟的一首歌,居然如此贴近生活,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药装在恒温箱里,而药店的人告诉我们,所谓的恒温箱也只能管七八个小时。而在雪夜,七八个小时能否赶回克拉玛依还是个未知数,前提是汽车不中途抛锚,不翻下路基。潘老师坚决要求跟车回克拉玛依,为此他专门跑到校长家请假,又跑到一位同事家拜托帮忙代课。跑路是当时商量事情的唯一方式,没有几户人家装电话,更别说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

  直到现在,我和王雁君聊天,回想那个冬夜的险境还心有余悸。幸运的是我们有老司机,开车稳当,虽然速度很慢,还是在天蒙蒙亮的清晨赶回了克拉玛依。王维国用药之后,病情得以稳定,为转院去北京治疗赢得了时间。

  王雁君说那个雪夜,她的记忆里有一碗热腾腾的丸子汤。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司机停车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每人来一碗丸子汤,几个油塔子。王雁君说那碗汤真香真暖和,是她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丸子汤。

  许多克拉玛依人都记得那碗丸子汤——铁榆树丸子汤,海大的一只碗,自制的油炸丸子,浓香的牛肉汤,劲道的粉条,加上凉粉、豆腐、鹌鹑蛋、熟牛肉、香菜,油汪汪、香喷喷、热腾腾,再配上几个色白油亮、面薄似纸、层次分明、松软可口的油塔子。当时,很多司机无论早晚都要赶到呼图壁县附近的路边,吃罢这么一海碗丸子汤,才算称心遂意、心满意足。

  我的记忆里,最为深刻的不是丸子汤、油塔子,也不是行车途中,车窗外黑漆漆的冬夜,不是车灯时常晃过翻下路基的汽车,而是在我近旁,偎依在丈夫怀里的王雁君的睡姿,踏实而酣畅。自从王维国发病,王雁君和她的父母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王雁君躺在潘老师怀里,即使车行颠簸,即使冬夜路途险恶,她也放下了恐惧、焦躁、不安,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儿歌联唱

二〇〇五年八月八日,克拉玛依水节,欢庆的人群从九龙潭沿克拉玛依河一路蔓延到阿依库勒水库。我和王雁君随着人群涌上街头,跟在敲锣打鼓的队伍后面。

  我们的目光不在欢欣的人群,也不在欢腾的河水,我们的目光在人群中跳跃,搜寻我们的宝贝儿女——王雁君十一岁的儿子潘晓阳,我九岁的女儿张丹阳。

  作为水节小记者团的一员,五年级小学生潘晓阳接到的任务是采访“水节”花絮。三年级小学生张丹阳没有资格参加小记者团,自告奋勇当哥哥的小尾巴,还坚决不让我们大人跟着。母亲们怕孩子被人群挤着,被太阳晒着,悄悄做着地下工作者。

  沙滩排球竞技场上,我们看到潘晓阳同学在采访一位排球运动员,一边说话一边在小本上记录,那认真劲儿真是让人好笑又怜爱。张丹阳同学似乎对记者助理的身份并不满足,给哥哥递水的当儿,也向运动员提问题。运动员看两个可爱的孩子,不禁笑了。

  王雁君也笑了,那是我熟悉的笑。这些年,我无数次看到王雁君的笑,幸福时,快乐时,甚至生活在她面前设置了陡坡,她不得不历尽千难万险爬上陡坡时也是这么笑的。

  第一道陡坡是王维国的病,像一道惊雷在这个家庭轰然炸响,王雁君的父亲支撑着肥胖的身体带着儿子去北京治病,千难万难,终于为儿子捡回一条命。

  第二道陡坡是王雁君母亲的身体。王雁君父母是克拉玛依第一代石油人,家住百口泉采油厂。克拉玛依油田开发初期,自然环境十分恶劣,最高温度超过五十摄氏度,最低温度达到零下四十摄氏度,风力最高可达十三级,住的是地窝子,水要从几十公里外拉运。王雁君母亲也不记得,风湿性心脏病是啥时候与她结伴的,是长期住在阴冷的地窝子里,潮气入侵身体;是一回回巡井途中遇到的那些风沙作怪;是一个夏日,天突降暴雨,她和同伴被浇成了落汤鸡;还是那个冬夜,雪天迷路,差一点冻死在戈壁滩……

  风湿性心脏病属于富贵病,不能劳累也不能生气,更不能惊着,王维国的病无疑给予老人沉重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王雁君每天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做两份病号饭,分别送到母亲和哥哥的病房。为了照顾老人方便,王雁君的父母就从百口泉采油厂搬来克拉玛依市区,暂时与王雁君一家挤住在一起。

  第三道陡坡是儿子潘晓阳的出生。一九九五年,一个雨后初霁的早晨,一个婴儿的降临像一道阳光照进了这个多难的家庭。

  潘晓阳初来时分,也给王雁君设置了一道陡坡,王雁君生孩子比较晚,三十三岁才怀孕。先是严重的妊娠反应,之后王雁君的血压蹭蹭上升,严重的水肿,频繁的抽搐,让她夜夜不得安眠,潘老师就是那阵子决定调到克拉玛依工作的。夫妻俩像一对勇士,无论多么陡峭的山峰都携手攀爬。

  潘晓阳出生之后,王雁君的攀爬之旅似乎告一段落,潘老师给这个家庭撑起了一片天。王维国的病情基本稳定,王雁君母亲因注意力分散到外孙身上,显出好转的迹象。只是一家三口和父母挤住在建筑面积不足七十平方米的房内,十分不便。

  王雁君家的住房条件没有因为潘老师调来克拉玛依而改变,还是六中校园里的两室一厅,父母亲住次卧室,一家三口挤在主卧里,活动区域主要集中在不大的客厅兼餐厅。挤是挤了点,倒也和和气气、其乐融融。

  更要命的是住六楼。王雁君母亲的身体不好,下楼比较困难,如果心脏病发作,就得潘老师背下楼,再叫出租车送老人去医院。那时候,克拉玛依已经能叫到出租车了,起步价五元,克拉玛依不大,十元钱可以从南走到北。

  有一次,我去给王雁君送东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人高马大的潘老师背着消瘦的老人下楼,王雁君紧跟在后面,两人都不说话,眼神所到之处,两人便心领神会。令我想起《诗经》中的一句:“鼓瑟鼓琴,笙磬同音。”

  一九九八年的一个夏夜,我们一起在王雁君家包饺子,潘老师回来的比较晚,进门就说:“哎呀,你们看到六中旁边那一片建筑工地了吗?听说是在建商品房。”什么是商品房?我们完全不知,潘老师便向我们解释,以后住房可以不用论资排辈了,可以用钱来买商品房,想住几楼就买几楼,一家可以拥有几套房等等。

  我和王雁君丢下正在包的饺子就住工地上跑,这个消息对于我们来说太震惊,也太惊喜了,改变现有的住房条件是我们共同的心声。

  经过无数次商讨,我们决定贷款买房。用未来的工资换取今天的日子,对那些年的边疆小城青年而言,是一件比较大胆的决定。那时,我们是那么的乐观、坚定,我们对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无限憧憬,并满怀信心。

  然而,就在我们商量着贷款买房的当儿,灾难如同闪电击中了我家屋顶,受伤害的是我两岁四个月的女儿丹阳。一九九九年十二月的某一天,天气奇寒,雪下得像疯了一样,我因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出差去了乌鲁木齐。凌晨时分,我的房门被疯狂地敲开,同事的焦急如同火炮炸开在脸上,同事说:“快!服务台有你的电话,好像家里出事了。”

  我奔向服务台。王雁君的声音从风雪交加的夜空传来,字字句句裹挟着狂风暴雪,她说:“我们都在医院,丹阳被开水烫伤了,尽快赶回来……”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病房门口,看到的是眼睛熬红的爱人,病床上躺着我熟睡着的女儿,小小的身子被纱布裹成一只粽子,唯一没有缠沙布的左手,吊着输液瓶。

  王雁君提着饭盒进来了,脸色苍白,却面带笑容,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你可回来了,老张都吓傻了,早上我准备回家做饭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把冰箱里的牛奶切成片’我也特别傻,还答应了。走到路上,才想‘牛奶怎么才能切成片?’”王雁君嘻嘻笑着,又冲着我爱人说:“老张,来教教我,你家的牛奶怎样才能切成片?”

  王雁君的笑话带着风,弥漫在病房里,黏稠到近乎凝固的空气又流动起来,我们都笑了。女儿醒来,看到我也非常高兴,她说:“妈妈,那辆车呜呜呜,声音可大了。”

  王雁君笑着向我解释:“说得是救护车。”又去哄女儿:“丹阳最勇敢了是不是?看大姨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下午换药的时候,王雁君建议我就在病房等着,她和我爱人一起推着女儿去换药室,我坚决跟着去。

  医生用医疗剪刀一点点拨开女儿右胳膊上的沙布,小女孩鲜嫩却稀烂的皮肤和着黏稠的黑黄色药膏呈现在眼前,我的心也像被一点点剪开,身体上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惊惧、怜惜、心疼、悲伤,各种情绪交织。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更让我难已自恃,泪水像绝提的河水,唰唰唰地往下掉,两腿软得像面条,但我不能倒下,因为我的双手还托着女儿正在换药的右胳膊。王雁君托起女儿的胳膊,一边坚定地对我爱人说:“老张,带她出去,这里有我!”一边小声哄女儿:“丹阳乖,大姨陪着丹阳……”

  女儿顽皮,碰翻了置于墙角的开水壶,双腿及右臂大面积开水烫伤。女儿住院治疗期间,王雁君每晚都来陪我们,带来亲手制作的吃食,带来花样百出的小玩意儿,有时候还带着儿子晓阳来陪妹妹玩。如果哪一天王雁君有事来不了,女儿就不停地问:“妈妈,大姨和晓阳哥哥啥时候来看我呀?”

  有一次,我被女儿闹得不耐烦,略带妒意地问:“丹阳,妈妈好,还是大姨好?”女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大姨好!”“为什么大姨比妈妈好?”我追问。女儿说:“大姨会唱歌,妈妈不会。”

  我哑然失笑,王雁君比我大十岁,却会唱很多儿歌,《小红帽》《丑小鸭》《数鸭子》等等,有时候一口气能唱二三十首儿歌,名曰“儿歌大联唱”。

  女儿名字叫张丹阳,王雁君就常常唱《种太阳》:“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会结出许多许多的太阳……”

  王雁君唱的时候,会自动把“啦啦啦,种太阳”改为“啦啦啦,张丹阳”,女儿听到自己的名字唱在歌里,就快乐地咿咿呀呀跟着唱。

  在教育孩子方面,语文老师王雁君比我有经验。她擅长读书、讲故事,把克拉玛依的前生今世讲给孩子们听,比如,曾经的克拉玛依,是个没有草、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的荒地,黑油山老人赛里木如何发现石油,一号井石碑上的英雄是谁。比如克拉玛依以前的样子,楼房很少,道路很窄,漫天的风沙一刮数天,自来水管里流出“牛奶”或“橘子汁”……

  故事讲着讲着,孩子们就长大了。

克拉玛依迎宾曲

去世纪广场散步,是我和王雁君的保留节目,平时各忙各的,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在电话里约:“想你了,‘凤凰’下见。”在那里,总能听到导游在对观光者如此讲解:

  “‘凤凰’雕塑创作灵感来自克拉玛依三代石油人的奋斗历史。顶部的凤凰形象,象征着克拉玛依经过老中青三代石油人的艰苦奋斗,取得了辉煌成就……”

  王雁君总是聊起她的维吾尔族女儿阿尼拉。二〇一四年的春天,王雁君因急性肺炎住进医院,邻床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女孩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照顾女孩的是克拉玛依第三中学的老师。老师说阿尼拉是内初班学生,父母是和田的农民,家里还有弟妹和做不完的农事,感冒发烧这样的小病父母都不能到达,由学校的老师照管。内初班学生的学习生活起居都由老师们负责打理,费用也全免。阿尼拉稍好一些就在病房里唱歌,她的歌声甜美,好像一只百灵鸟在春天歌唱。

  王雁君出院那天,阿尼拉的病情也已稳定了,医生说小姑娘还需要观察几天。阿尼拉有些依依不舍,要求王雁君也唱一首歌给她听。王雁君正在老年大学合唱团学习,一首《克拉玛依迎宾曲》像九龙潭的飞瀑那样奔涌而下。

  “走进大西北,走进神奇的克拉玛依……”这首由克拉玛依本土诗人郭志凌创作,在世纪公园日日播放的歌曲,已脍炙人口。老年大学合唱团专门请了音乐老师教授,王雁君因为声音洪亮,音域宽广,音色甜美,从众多姐妹中脱颖而出,担当领唱。

  “来吧,我用盛满阳光的奶茶迎接你……”王雁君唱着,她感觉血从脚底一寸一寸地热了上来。王雁君牵着阿尼拉的手走出病房,迎面就被一片天空的瓦蓝击中,闭了会儿眼,她才适应了那样的晴空,她感觉到她生命中的一些部分正在渐渐逝去,另一些部分却正在渐渐复苏。

  之后,王雁君时常带着好吃的去学校看阿尼拉,周末或者节假日则接阿尼拉来家里做客。聪明伶俐的女孩儿,见到王雁君就飞奔着跑来,管她叫王妈妈。

  王雁君在阿尼拉面前打开了一扇门,就像她曾经为我打开的门一样,阿尼拉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这扇门里有克拉玛依这片热土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阿尼拉2016年考到上海的内高班就读,走的时候对王雁君说:“王妈妈,我好好学习,大学毕业后,我来克拉玛依工作。”

  有时,我们会在克拉玛依河边待上很久。晚风把河水皱起极细的波浪,月亮似乎落到河里了。我们禁不住伸出手,好像能把那温润、明亮的光影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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