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有风,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很暴烈。
夏日的下午,阳光热烈,旷野里没有风,只有红柳树上蝉的密集的嘶叫,间或一两只声音粗哑的鸟鸣。远处突然卷起了一个风柱,裹挟着沙石的风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四野空旷,无处可躲,只好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等沙柱卷过来沙子打到身上,再离开,眼看黄色的沙柱在远处变小、消失。
很久没见到风柱了。最近一次看到风柱,也是好几年前了。在一大片农田上,沙柱单薄,黄沙也很寡淡稀薄,我拿出手机想拍视频,还没来得及拍上,就散没了。
二处
我小时候就住在旷野中。我居住的那个地方叫二处,二处是相对于一处来说的,二处在离城区十几公里的地方,一处在城里,同属新疆石油管理局油建公司。二处以前属于新疆兵团工二师十三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石河子派到克拉玛依油田支援油田建设,就留在油田了。不知道为什么选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距离克拉玛依市还有十几公里远,距离附近的三厂、试油处、技校也都有几公里的样子。那个时候,油田各个厂处单位都是各占一块,还好,基本上可以用一条公路连缀起来。路的终点是西面地势稍高一些的克拉玛依市,市区以外其他地方都统称外探区,大概就是相对于小城的外部勘探开发区的意思。
二处最初只有相对的两排土平房、一个连队食堂。父母的工作现在看来也很简单,在砖瓦厂烧砖、筛沙子、上山打石头,到各油田区域和水泥、盖采油用的房子,挖一段又一段管道,全部是纯手工劳动。再早以前,我家在白杨河,父母在那里建水库,住地窝子。我妈说,我就是在白杨河的地窝子里出生的。白杨河在乌尔禾那边,但是我毫无印象。
在二处的土平房里,为了改善生活,家家都养了鸡或兔子,邻居家喂过羊,我们家有一年甚至还养了一头猪。猪半大的时候,我弟三四岁的样子,有天突发奇想骑到猪背上,猪毫不客气从院门奔出去,没几米就把他摔在地上,大概是那时生平最大挫折,小人滚在地上嚎啕大哭,不肯起来。房屋地面就是泥土地,兔子把洞从院子里的窝内一直打到屋里来,在房子里一跳一跳地跑。过年的时候,我把没吃完的黑糖吐了喂兔子,小兔子就乖乖舔糖,也过个年。后来搬到砖平房,我家兔子还把洞打到邻居的菜窖里去了。鸡白天都在外面散养着,晚上才回鸡窝里。天上经常有鹰盘旋,大人们说,鹰会抓鸡,还会抓小孩。我们小孩子也经常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白天父母都坐车到工地上班,平房里只有小孩子。每次看到鹰我都紧张,怕它下来抓我抓妹妹抓鸡,但实际上,我没有一次见到鹰下来抓过人或者一只鸡。倒是见过一只大公鸡追着啄我年仅四岁的妹妹。
爸爸在家里挖了一个地窖,真的是地窖,并没有往里放菜,后来搬到红砖平房,才挖了菜窖存菜、放西瓜。那时中苏关系不好,我们距离边境线近,在塔城当过兵的父亲深知这一点,未雨绸缪地在家里挖了一个地窖。窖口在家里,用木头盖子盖上遮掩,地窖主体在屋后的地下。我爸说打仗时你们就钻进去躲着。现在看,那个土地窖,没有一点点混凝土,很难想象它可以躲避战争。真的能藏住人吗?
从我家出来往北走,穿过公路和树林不多久,就有成片的雅丹地貌,只是地势平缓,不如魔鬼城那般深峻、规模宏大。在那些彩色的土山包里,也能看到有几个如同窑洞一样四壁整齐的洞,只是废弃了无人居住,搞不清楚到底是谁挖的,用来干什么。我看了一些克拉玛依油田历史资料,都没人提到过这个窑洞。我猜想,是不是那个窑洞也和父亲挖的地窖一样,拟被赋予同样的功能。
二处人在周边种了很多树。中学周围尤其多,校园里外几乎都围了圈。我上学时偶尔几天发奋图强早起去学校操场跑步锻炼的时候,周日假日早晨到学校教职工房子那边的围墙外游荡的时候,都能听到男声或女声“咪咪咪”“啊啊啊”练唱的声音,显得格外热闹。离开学校以后,我再也没听到热闹的美声练嗓的声音,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师或者学生练唱。多年以后我毕业到电厂工作,单位上的师傅问我是哪里人,我回答是二处的。他们说,二处呀,就是那个坐班车路过时,种树最多最绿的地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油建一分公司也就是所谓的二处整体搬进城,我家也搬到市里,从此二处这个地方被废弃,现在克拉玛依的年轻人已经没几人还知道二处了。我有时候想,当年父母在油田的那些工作都是重体力劳动,那是现在的农民工都不肯干的活儿。二处人的贡献和功绩在油田建设过程中几乎微不足道,不像勘探、钻井、采油那么引人注目,有着轰轰烈烈的故事。二处父辈们的劳动和生活的印记,在时代的历史中几乎无从留下,正像那句泰戈尔的名诗“天空中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然而我已飞过”。即使风沙湮没了历史,它仍然存在。
风
两排土平房临近公路,公路北侧种植着树林,树林挨着一条水渠。除了低矮的灌木,周边什么都没有。旷野的风从远处吹来,又奔向远方。
那时候的风可真多,刮大风的时候,父母也不用上工地,全家人紧闭门户酣睡,直到风停了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记忆里,风好像总是在傍晚停,而长大以后遭遇的风都是下午或晚上起,第二天早上停。或者因为那时刮风以后黄色沙尘漫天显得像是黄昏,让我以为是傍晚。风停后我们开门扫院子,妈妈给炉子生火做饭。现如今,日日忙于工作和家务,真是怀念那时,睡觉中途醒了,听风在呼啸又继续呼呼大睡的时光。
大概是一九八〇年,我家搬到离土平房几百米远的红砖平房,那时二处人已渐渐多了,分出三连、四连、五连、六连、砖瓦连,甚至有了小学、中学、俱乐部、医院。
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一条纱巾,记得我的是深粉色,起风时立刻用纱巾把头包住往家走。不包纱巾的话,沙子打在脸上疼,眼睛也睁不开。多少次上学或者放学路上,我都包着那条粉色纱巾,低头弓腰顶着风走路,或者被风刮着跑,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躲一会,等风稍小点再走。有时候也有老师带着学生手挽手一起放学,每个人都包着纱巾。我那条深粉色纱巾现在看起来土气得要命,我却非常喜欢,包头蒙眼睛的时候,目之所及皆是粉色的世界,粉色的旷野戈壁,粉色的土墙院子,粉色的风。
二处往南有很多开发的农田,农田中间种了一排一排的树间隔挡风,有的还把苇把子糊上泥做成一堵墙,用来帮农作物挡风。麦子收割以后,我妈和邻居阿姨们约着捡麦穗,捡回来烤着吃,搓了皮和大米混着煮粥,一屋子香气。当然小孩子喜欢的,是嚼生麦粒,抓一把塞进嘴里,嚼着嚼着变成了泡泡糖,可以“叭叭叭”响亮地吹泡泡。现在想来,小孩子为什么会喜欢吹泡泡这么短暂幻灭的事情呢?我为了吹好泡泡学了好长时间。后来我见过很多农田,种杨树、榆树、柳树、沙枣树用来分隔挡风的不少,但再也没见到真的砌一堵墙挡风的,除非那是冬季用来搭建大棚的。我猜那大概源于才到油田上的人们对于克拉玛依的风的恐惧,认为农作物们需要这么一堵墙挡风,实际上,大多植物自己就能抗风,树招风容易吹歪了,搭架子保护一下就好。
上学以后,才知道克拉玛依还有个名字,叫风城,因为风又多又大,电视里、广播新闻上都这么说。现在风城只是特指有魔鬼城的乌尔禾区,那儿有一个以采集稠油为主的单位就叫风城作业区。记得有份杂志就叫《风城》。一九八四年一场大风,刮倒了电厂半面围墙,全市停电三天。我也曾经站在阳台上看到风暴起时,把小区林带里的树刮断。我妈是家属工,也上油田挖管沟挣钱,她说有一次下班回家路上遇到大风,她们坐的东风汽车侧翻,一车的家属工都掉落到地上,竟然没人受伤。记得来炼油厂工作没多久,上班时间遇到一场大风,我正好奉命坐单位皮卡车出去办事,一路看到有人抱着大树,还有人把自行车捆在电线杆上。
大概因为树多了、人多了、房子多了,又引来了水,旷野上长出了城市和镇区,风也没以前那么多那么大了,也没人再随身都带着一条纱巾,哦,不,现在也有夏天喜欢围纱巾的,那是为了装饰或者拍照好看,和防风一点关系都没有。而在这旷野生活的人们,不管是生活还是生产,都已经习惯了风。我查过克拉玛依大风的资料,近四十年来克拉玛依年平均大风天数是六十七天。不过同事们接到抗风值班的通知,经常不以为然地哼哼:“六七级风有什么可抗的。现在系统都是抗十二级风的,十级以下的风真不用抗。”不过偶尔,还是会刮大风,最大风力甚至到十二级、十四级。
沙
旷野空旷,天空如盖。我渐渐长大,越走越远。往南是大片的戈壁滩,有一些梭梭、红柳、沙拐枣之类的植物,早些时候没有煤,父母要在周日推上平板车,到南戈壁上去打柴。父亲说梭梭最好,耐烧。后来有了煤,冬季来临时,家家在院门边砌上砖囤煤,家里要烧火墙。我们喜欢在炉盘上烤馍馍片,烤出来又酥又脆面香味十足。这两年我忽然想起,也学起从前,早餐时用电饼铛烤馍片,很受先生欢迎,每次都吃好几片,儿子倒是一般般,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旧可怀吧。等我上初中的时候,既有燃气罐和又通了暖气,连煤都不用了。
南戈壁几公里的地方,已经靠近沙漠,戈壁草甸与沙漠参差交错。那儿的红柳、梭梭年深日久,沙子堆积,形成了一只只巨大的沙包。再住里,就是大沙漠了。我后来才知道那儿就是大名鼎鼎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疆内第二大沙漠,可以说,是沙子的家乡。可是我没有走那么深远,每次走路到沙漠与戈壁交错的地方,已经花掉大半天的时间,因为前面很多路程里,没有车也没有路,我已经尽我所能走到了最远。有时候是和小伙伴一起、有时候是带了弟弟妹妹,更多时候,只有我自己。现在想想,胆子可真大。
在南戈壁见到很多白色的螺旋形小贝壳,应该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轻轻一捏就成粉末。我就猜想,很久很久以前,南戈壁就是一片大海吧,这些贝壳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大概是为了和远古的大海相呼应,南戈壁以南就是沙漠了。南戈壁有很多很大的沙坑,里面的沙子一波一波像波浪。我特别喜欢脱了鞋子在沙浪上踩,风吹过细沙升腾氤氲犹如轻柔的浪花。这样在沙的层层涟漪里,想象大海的样子和脚下层层海浪的体验。在小小的我的心里,大海是终极向往。我甚至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游泳这么回事,毕竟光脚踩着沙子的层层波浪,已经有了足够的满足感了。
早先父母从事油田建设工作,有一项工作就是筛沙子,一锹一锹把戈壁里的沙子,抛到细网筛子上,筛出大小均匀的沙子。偶尔也能在戈壁上看到砂厂,地面被挖出一个巨大的深色大坑来,只为采这些沙子。
那时屋后也堆了很多沙子。早先的土平房是东西朝向的。新砖房则是坐北朝南的。也没过两三年,最后一排南北朝向的砖房后面,竟然堆了半个房子高的沙坡。个子高身手好的哥哥姐姐们手一撑,轻松地就爬到房顶上跑来跑去,而我只能站在沙坡上,仰头一脸羡慕地望着。人形的屋顶两面都是斜的,我总担心我们会掉下去。
我有时会忽然想起那个高高的沙堆,那个坡度一直都倾斜在我的心里。如今的小孩子再也无法想象,房子后面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沙子堆。
后山
四野空旷,大声呼叫的时候,能听到回声。大概因为四周毫无遮挡,而北面,有一座长长的山,声音大概被反弹回来,所以有了回声。后来克拉玛依在这个旷野之中渐渐繁荣、扩张,再也没听到回声了。山一直是灰蓝色,雨雪或者大风以后,山会显得格外清晰,一沟一皴都能看清。
我不断地拓展范围行走,想要知道周围的秘密。山对我来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我想知道,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父亲有段时间的工作是进山打石头,实际就是采花岗岩,用于修路盖房子。看了武打电视剧、武打小说后,我想象山中有遗世高手、修道高人隐居。后来才明白,这里冬天太冷、夏天酷热、降水稀少,生存条件恶劣,任是武功高手、得道高人,都不会待在这里修炼,只有土著、石油工人、兵团人等开发建设者才会来到这里。
从二处往北,公路和树林过去,仍是戈壁,除了低矮的灌木,周边什么都没有。再往北稍走一点,是大片的雅丹地貌,都是一些低缓的彩色山坡和沟谷。再往北,就是山了,大家都叫它成吉思汗山。后来,广播里播报,说那不叫成吉思汗山,考证和成吉思汗毫无关系,更名为青喀丝山。再后来,青喀丝山也没人叫了,更规范的叫法是加依尔山。现在,克拉玛依人简单粗暴地叫那座山为后山。
去后山的路难行,要爬过无数雅丹地貌的小土丘,我试过很多次,山看着近,走起来却很远,都无功而返,望山兴叹。唯一成功的一次是上初中,和一个女同学约了,背上书包、带了件外套和水壶,趁父母上班以后,一起向北行进。翻过一个又一个土山包,走了很远的路,书包都成了累赘,我俩把书包放在一个山包下面,还特意记了下地方。谁知等我们返回时根本找不到,无数的红的黄的白的小山包,哪哪都一样,就这样丢了新书包,我同学丢的衬衣也是新的。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走到了山的跟前,还爬了上去。山并没有想象中的神奇美好,就是纯石头山,整个山体全是蓝紫色的砾石,连草都不长。我俩爬上一个山头,又爬上一个山头,发现上面还有更高的山头,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只好返程。一路极渴,水早已喝完了,碰见油井房边水管漏的水,直接嘴对上去喝了。直到天黑以后我才回到家。我妈下班回来听弟弟妹妹说我去后山了,迟迟不见回家,也受了场不小的惊吓,就没怎么骂我。只是过去好长时间都和我说,那个新书包太可惜喽,都没背一天。同伴的妈妈也和我抱怨过几次,“那件衬衣新新的”。
多年以后我有了一辆奥拓小汽车,无数次开着车进山。201省道刚修好,我就帮着试路,开着车一路穿山跑到托里县的铁厂沟镇。从三坪水库后面的一条简易路进去,能看到石灰厂,往山里多走点,就有了低矮的灌木,红柳、琵琶柴之类的,植被还是很少。后山虽然不高,但很宽阔,里面有山也有平地,还有一条达尔布特河,春天时水不算小,平时看,只是略大点的小溪流。河道挺宽,两岸有树,树上爬着野生的东方铁线莲,也有很多的野蔷薇、小檗之类的灌木。山里很多采石厂,有金矿、水晶矿,据说还有铬矿。我只看到过有很多水晶碎片的废弃水晶矿洞,还有采金矿石的井,窄口,斜伸进山体。山中有个地方,就叫宝贝。山里是真有宝贝的。不过,山里大部分,都属于托里县的地盘了,只是离克拉玛依更近。这里气温相对温暖,雪也薄,有很多的野生动物。盘羊、黄羊(鹅喉羚)、石鸡都很常见,路边就有。山里还是冬牧场,虽然大多数地方植被并不丰富,但强于在戈壁里被厚厚的雪覆盖,动物们根本没法找食物。在山中平阔的地段里,马、骆驼、牛、羊都有。马最可爱,亲近人,你靠近,它们跑,你走远点,它们又跟上来,眼巴巴地。
二〇二〇年,我和先生开着SUV跑了趟卡因地。卡因地就在达尔布特河边,以前是新疆石油管理局的一个职工疗养所,夏天管理局各个单位厂处会派工人来休假,还组织大龄青年来这里活动。可惜我没赶上那个好时候,没有去过。一九九八年国企改制以后,这个地方被渐渐放弃、遗忘。我们开车过桥进去的时候,路又破又险,有个大陡坡车险些没爬过去,挂了二档才爬上去。疗养院只留了两个人在那里看房子,门庭冷清,杂草疯长。正好野蔷薇盛开,疗养院后面沿河沿路都开了很多的野蔷薇,粉的、白的、黄的,美丽又热闹。还有大棵的开满黄白花的忍冬树,以及野山楂、桦树。再往里,是一片美丽的山地草原了。可惜没有路,时间也有限,不能再进去继续往深处走。
去卡因地的进山路口左手,有一个山窝子,克拉玛依人叫小西湖,是市区的一个坟场,后来因为拍了电视剧《西圣地》,也有人把这叫西圣地。我的父亲就长眠于此,每年我们都要进山祭拜。每到清明节、大年三十那几天,进山路上车挤车排成长龙,交警每次都提前设置好路线,早早在各个路口设点值勤。
加依尔山的背面是托里县的铁厂沟镇和乌雪特乡。从铁厂沟沿路往和丰县方向走,右手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河过去即是加依尔山。有个叫白杨山庄的地方,在河与山之间,据说那里是一个废弃封闭的铀矿。我和同事以前还开车进去玩过,晚上就搭帐住在河边的树林里。白杨山庄里的房屋久已无人,只有牧羊人还去那里放羊,很多棵杏树挂满了金黄的杏子,同事们把伞倒过来然后摇树,接了很多的杏子带回家。
从小到大,我已经竭尽所能地探索了后山。我和朋友们几乎每年夏天都会约一次去山里篝火晚会。山中有很宽旷的平地和花岗岩石堆,我们找一块平地,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吃吃喝喝。夜幕降临时围着火堆开心玩乐,孩子们表演吹埙、武术、模拟弹琴,一起唱歌。我学跳舞不成干脆手舞足蹈乱跳。看天上的月亮、找英仙座,偶尔会看到流星……
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这辽阔无边的旷野之中,其实也是有水的。最初的二处,只有水房一个水龙头,家里用水要去水房挑水。碰上人多时要排一会儿队,洗衣服也是大多到水房,冬天洗衣服冷到骨头里。要是停水,只有靠拉水车拉水,然后,一家家排队接水。我四年级时,趁着爸妈上班不在家,试着学挑水,后来从半桶渐渐增加到满桶。现在想想,仍是觉得幸运,能够稍许减少父母的辛劳和负担。上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时候,我家搬到中学附近,家里通了自来水,就再没有挑过水。我工作以后看了些油田历史资料,才知道这条水龙头也是来之不易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三千多石油工人花了两年时间,通了长达百公里的“百克”水渠,才解决了油田生活和生产用水。
玩水的地方,只有那条树林边的水渠,水应该也是来自百克渠。我至今仍记得中午不睡觉在树林里抓小鱼的情景。
除了处置生活污水的污水坑,少年时的我没见过这儿有任何河水溪水湖水之类的水系,雨雪也少,天然冒着油泡的小油坑倒是见过,说明我们这里真的是油比水多。我从电厂调到炼油厂工作第一年,还在派出所见到有人从油坑里救出来的几只天鹅,天鹅在天空中飞行的时候,错把油坑当成了水坑飞进去,被人救出来的时候身上裹着很多黑油。派出所的警察叔叔们想尽办法帮它们洗油污,还是死了两只。可怜的天鹅!
少年时,不止一次往旷野深处行走,想知道这旷野戈壁有多远多深。刚工作那几年,骑自行车加步行,从炼油厂的南面继续往里走,看到老油田柏油公路边的标识有大拐、中拐、小拐的字样。往里走仍然是荒凉,沙包、沙地也越多,沿着疑似是干枯的河道前行,看胡杨、梭梭的根在河道里露出一条一条很长的细线,我试着拉出来,想看看它到底有多长,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看着浮在沙土之上,拉起来却越来越长,沙土被掀起来,细细的根被拉断,还是没法知道到底有多长。那些根就是这样在大漠戈壁里横纵伸展,寻找可以汲水的一切可能的机会,我不由从心底生出对生命的敬意。
工作以后,我翻阅石油史籍,才确认那个古河道就是玛纳斯古河道,下游即是魔鬼城背面的盐湖。真是没有想到,玛纳斯河是这么长的一条河,竟然横穿过克拉玛依境内。可惜的是,玛纳斯河由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水库以及洪水决口改道,导致下游枯竭,空余干枯的河床。我骑车路过的小拐、中拐、大拐,实际上都是针对这条古河道取的名字。
从古河道继续往深处走,有时可以看到半只青花碗、几片碎陶罐残片,从两岸走,还可以看到古代土夯驿站的地基,被沙掩埋一半的断墙残垣,附近地面上残存的碎瓷陶片在烈日下闪着光。从捡到的铜钱上的“康熙通宝”“嘉庆通宝”来看,这应该就是清代的驿站。
前些年,我开车沿油田公路继续往南,发现除了有大片梭梭林,那儿的梭梭都长得非常高大,造型漂亮,棵棵天然成景。还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他们并不固定,随着雨水多少依地势成形,克拉玛依人叫这些湖无名湖。有白色的水鸟、芦苇和鱼。自然也有垂钓爱好者跑到这里钓鱼。从这个无名湖可以理解当年的玛纳斯河是怎么来的了,河水改道,古河道没有了来水,那些水无处可去,就在戈壁里低洼之处,顺势形成了湖。我想起了那条很久没有去过的古河道,它们有好几米宽,甚至有的地段超过十米宽。没有水以后,古河道会很寂寞吧。河中间的胡杨树,也生长得异常艰难,多少年也没再长粗长大。能不能重新恢复河道呢?如果恢复河道,横穿戈壁直到盐湖,整个旷野会因为这条河格外生动。大概除了我,从来也没人这么想过。不过有无名湖也不错,戈壁荒漠之中,总算是有了水。
克拉玛依现在是不缺水了,有了水库有了湖,一条人工河穿城而过,一个城市都显得生机勃勃。人们最爱到河边散步,锻炼、赏景、养心一举三得。
近年来地下水位上升,老国道两侧出现大片湿地,有时候开车路过时看到湿地里许多水鸟。因为隔离护栏不好靠近,每次都远远地望一望。有回和同事聊天,聊到克拉玛依哪个角度看最美,同事说,他觉得从湿地看一幢幢高楼最好看。我当然也看过,想了下,点头同意。老小区都在市区地段,都是以前的多层老楼,四五六层高就打住了。南部的新区多是高层建筑,从地势低的老217国道看过去,楼群拔地而起,明丽而有气势,再倒映在镜面般的水里,有飞扬向上的感觉。
有车以后,去哪里都近。从沙漠公路去南戈壁,也就十来公里。我从家到小拐乡附近的沙漠看开花的异翅独尾草,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足够。从二处到后山如果算直线距离,估计最多也就二十公里的样子。从市区穿过整个后山到铁厂沟,也就九十公里的样子,就算是走201山路,最多就一个半小时,如果是从G3014高速过去,要不了一个小时。然而,旷野并没有因为这些路而变小,站在后山往下望,整个克拉玛依市,有炼油厂和储油罐区的金龙镇,也就只占了一小块地方。旷野茫茫,四极八荒,大着呢。
我已经很久没去旷野了。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扑入旷野宽广的胸膛,站在长了很多梭梭柴、沙拐枣的荒漠极目四望。秋天来了,那些郁郁青青的低矮灌木上晕染着一团团深深浅浅的黄与红,已经干枯的小甘草在风中轻摇,一切都在斜阳的照耀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晖。灰蓝色的后山在金色夕阳的照耀下,变成了浓重的紫金色。
久违了,旷野!久违了旷野里风的歌吟,久违了旷野的虫鸟低鸣,久违了这穿过我身体的风。天高地远,旷野宽阔而庄严,雄浑而壮美。
前两年流行起海来阿木的歌《别知己》,我听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它也知道明天将是一场离别,我们生起火堆,唱起歌儿跳起舞来,趁着酒意诉说这一生的悲与喜。”
这欲悲欲喜,是我的,是篝火的,也是旷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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