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红梅。这个名字就贴在我的床头。现在我的脑子里除了这个名字,一片空白。我的四周放满了医疗仪器。这里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味道——消毒水的味儿,熟悉的是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算了,想不起来就不费劲了吧,累。
“妈,妈!”睁开眼,一张不怎么年轻的女人的脸出现了。
“你是?”
“我是晓君呀。”
晓君?我在脑海里搜索着,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看见我一脸的疑问,眼泪不觉流了下来。
“别哭,孩子,你这样哭,你妈妈会伤心的。”我伸手帮她擦眼泪。
她抓紧了我的手,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你就是我妈妈呀。”
“孩子,我,可能是你的妈妈,但是,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容我缓缓,缓缓可能就想起来了。我有点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妈,你睡,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其实,我没有丝毫睡意,我睡得太久了,睡得什么都忘记了。
这几天,那个叫晓君的孩子一直陪着我,我醒了她就和我说话,我睡了她就在旁边的床上躺一会儿。
她的眉眼看上去很熟悉。她一定是我的女儿吧。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吗?我叫顾红梅,其他的呢?
床边的仪器都撤走了,屋子显得清爽起来。如果没有消毒水的味儿,就更好了。我的床靠近窗边,窗户很大,我住的楼层很高,可以一眼看到外面的一切。
远处是一片荒漠,磕头机点缀其间。等等,那是磕头机?磕头机是什么?我的脑海里怎么会冒出这个词儿?我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下床活动了,晓君说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我也这么觉得,躺久了也不舒服。
晓君扶着我,在外面的走廊里来回走。
“晓君,天天陪着我,不用上班吗?”
“妈,我用的是陪护假。”
“哦,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吧。”
“不会。”
“那挺好。那会影响你的家庭吗?”
晓君停了下来,看着我说:“我照顾我妈,谁还敢有意见?”
看着气呼呼的她,我笑了。
晓君说:“你女婿忙着呢,在玛湖,一个月也回来不了几天。”
“玛湖?这个我知道,就是在盐场那边啊。”
“妈,你记起来啦?”晓君一脸高兴。
“我记起什么啦?”
“你说玛湖在盐场那边。”
“我说过?”
“对,你刚才说的。”
“啊,我不记得啊,只是随口一说。”
记忆时有时无,让晓君很无奈。
今天,医生来查房时说我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院了。晓君高兴地跑去办出院手续了,我收拾整理着东西。呵,平时看不出来,一收拾就是一堆,天晓得,再住下去,她是不是要把家都搬过来。
不一会儿,晓君回来了,看我在忙,有点生气。
“这些我可以收拾啊,医生都说我恢复得挺好的,你回家后别把我当病人。”
“医生说医生的,回家你还是要再养养。”
“行,都听你的。”
“这才乖嘛,要听话。”
晓君的电话响起来了,她看了一眼手机屏。“你不忙啦?我?还好。妈也好,对了,刚办了出院手续,可以回家了。当然舒服啦。你等一下,我出去接。”晓君对着我说,“妈,你女婿的电话,我出去接一下。”
我继续收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完了,晓君也没回来。我走到门边,准备去找她,突然记起晓君说过她不在的情况下我不能一个人出去。医生都说我好了,我怎么就不能一个人出去呢?不走远,就在门口看看总行吧。
晓君在走廊的尽头。她背对着我。
“是,就是这个病,确诊了,没事的,是要麻烦一点,好在她还好好的,不然我就是孤儿了。”
孤儿,我的女儿晓君怎么可能是孤儿?她爸呢?我其他的亲人们呢?
晓君家的位置很好,楼层高,站在卧室的窗前,能看到远处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说来也好笑,当我看到这荒漠戈壁,心就能平静下来。
晓君被单位叫走了,走前她嘱咐我不要出门。我怎么就不能出门呢,难道我记不住事了,连门也不让出了吗?门被她反锁了,我打不开。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可我不想看。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地闪现,可它们从不停留,我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来。
电视里放的是《人世间》,晓君说很好看,有的情节让她想起小时候。电视剧讲的是东北,我们这里是西北啊。对,西北,油城,我们一大家子都是石油人。
记忆像潮水一般涌上来。
我父亲顾家富,是一位老石油工人。我们家是从陕西延长油矿搬来的,那是在一九五五年,克拉玛依油田被发现了,全国掀起支援边疆建设的热潮,父亲是油矿的骨干,年轻、有闯劲儿。“我是第一批被调入的。”父亲每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会自豪地说。那时我才六岁,已经有记忆了,只是不记得是初春还是初冬,反正下着雪,母亲和我们,还有其他几家子人,挤在一辆卡车上,冻得直打哆嗦。那个冷,我记得。
那时的条件不能和现在比啊。那支《克拉玛依之歌》里唱到“没有草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真的是当时的写照。
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们家从独山子到油城,再到白碱滩,不知道来来回回搬了多少次。那时条件差,家里东西少,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分别往几只大箱子里一装,搬起来也方便。
父亲不常在家,母亲在供应站上班,我是家里的老大,带着四岁的大弟顾红兵、不到一岁的妹妹顾红霞。还好母亲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中间能抽空回家给红霞喂奶,不然那段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晓君打开门,走进来。
“妈,看电视呢。”
“晓君,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你姥爷姥姥了,还有四岁的红兵,不到一岁的红霞。”
“真的?妈,你慢慢想,我去做饭。”
可是记忆被打断了,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走到厨房,看着忙碌的晓君说:“晓君,你打断了我的记忆,是不是应该赔给我?”
晓君头也没回笑着说:“妈,我咋赔你?我做饭呢,你不饿吗?”
“行,你做吧,我再想想。”
“妈,你想不起来就看看照片吧,家里有好多爸爸以前照的照片。就在电视柜里,你找找。”
我打开电视柜,还真是。我在码得整整齐齐的相册里抽出一本。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晓旭童年。晓旭?我拿着相册去问晓君:“晓旭是谁?”
晓君大笑起来,说:“他是你的宝贝儿子呀。我会告诉哥,说你记不得他了,现在心里只有我,让你儿子吃醋去。”
“晓君,你这样可不好,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一样对待呢。”
“话虽这样说,可是我感觉你对我哥总是比我好一点点啊。”
“不可能。”
“不逗你了,我做饭呢,你在一边看吧,不清楚再问我。”
我坐在餐桌边上,一页一页地翻着相册,照片上的小男孩一点一点长大,照片多是他个人的,也有和晓君一起照的,貌似还有孩子爸爸的和家里其他人的照片。
“晓君,你爸爸呢?”
晓君洗菜的手停了下来,她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轻轻地说了句:“他走了。”
“走了?上班去了?出差了?”
“他两年前就去世了,妈。”
“去世了?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还有你哥,我怎么就像是在看别人家的孩子,你哥呢?”
“我哥在北京啊。”
“他为什么在北京?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
“天高任鸟飞,你说的,所以他去追求他的梦想啦。”
好吧,我知道我得病了,我在手机上查了,叫阿尔茨海默病。我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
饭后,晓君带我出门散步。刚入夏,晚风习习,很舒服。
晓君带着我在小区周围转了转,最后说:“我们去‘一号井’吧,你熟悉那里。”
我忙说:“我知道,你姥爷就打过那口井。”
在“一号井”玩儿的人真多,大人们带着孩子,老人们闲适地站在一边,三三俩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们可真幸福!”
“妈,你也很幸福啊,你的退休生活了安排得很好,跳舞、摄影。对了,你还是‘五老讲师团’的成员呢。”
“我?‘五老讲师团’?我算哪个‘老’?”
“老石油人啊。我们一家三代都是石油人,可能还会有第四代、第五代。”
“那我都讲些什么呢?”
“讲姥姥姥爷创业时的艰难,讲你们那一代人工作时的艰苦,讲‘大干快上,革命加拼命’,讲‘没有条件要上,创造条件也要上’,多了去了。”
文化墙上,贴着一张张照片,一张“钻塔冰人”的照片撞入我的眼帘。
我拉紧了晓君的手,晓君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晓君,这张照片我很熟悉。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你姥爷回来了,站在家门口,我们却认不出他来,他脸上挂满了冰霜,就像照片中这样的。可是,晓君,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了,我总是记着一些小时候的片段,其他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晓君拍着我的手说:“不急,慢慢想,有我在你身边,我会帮助你想啊。”
“好,晓君,如果妈妈有时候迷糊、烦躁、脾气不好,你要原谅妈妈。”
“妈,看你说的。”晓君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说,“妈,前面是你们舞蹈队的张阿姨。她过来了,你别紧张。”
迎面走来的是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都这个年龄了身材还这么好,如果不看脸,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年轻人。
“顾姐,好久不见了,前阵总是带队出去演出,你病了也没时间去看你,抱歉哦。”
“没事,你忙你的,我也没什么,都好了。”
“太好了,那你一定要回来哦,你落下好多了,要加油补了。”
晓君在一旁说:“张姨,我妈还得再养养,等她完全恢复了,一定会找你报到的。”
“好的,顾姐,那我就先走了。”
她走远了,我没收回自己的目光。
晓君说:“别看了,妈,你的背影看上去和她一样。”
“你别哄我了。”
晓君笑了。晓君爱笑,一笑嘴角就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妈,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我了吗?”晓君急了。
“没有,我在想,我女儿真好看!”
那时我还小,老是吃不饱。住的是地窝子,周围连挡的都没有,春天刮大风,沙子可以把门堵上,冬天下雪,也可以把门堵上,开门都艰难。有一次刮了好大的风,父亲后来说有十二级呢,我不知道十二级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早上醒来满脸都是沙子,抬头看那个苇把子搭的屋顶,被风掀起了一角,家里到处都是沙。
等我们一家人终于能推开门出去,才发现周围人家都不同程度地受了灾,隔壁家的屋顶都被掀没了。大人们没有去上班,而是围着自家的地窝子转,查看灾情,看哪家窝棚完好,学习人家是咋搭的。我们小孩子可乐了,不上学了,到处乱窜。大弟带着小的出去了,我和妈收拾房子,我已经上小学了,是家里的小帮手了。那场风灾,让大人们愁了很久,小孩子们可高兴了,东家有吃的吃东家,西家有吃的吃西家,住也混在一起,直到都重新修缮好屋顶,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吃的东西很少,不是高粱米就是苞谷面,高粱米还是定量的。吃高粱米的记忆是痛苦的,可是那个年代有吃的就不错了,哪怕吃下去不好消化。有一次红兵就吃坏了肚子,好不容易吃一次,他狼吞虎咽的,最后肚子胀得难受,可还是说饿,几天都没解大便,急得小狗似的在家里上蹿下跳。
说起吃的,离不开土豆白菜酸萝卜。土豆都长芽了还当个宝,大人们熟练地把芽点一掐,削了皮一样吃,又当主食又当菜。
秋天,从外面一车一车地拉回来大白菜、萝卜,放进菜窖。萝卜用沙土掩埋上,吃的时候再从里面挖出来。白菜呢,一层菜一层大盐粒子,一摞摞码好。到了冬天没菜的时候,再挖出来,每家每户分。小孩子们都觉得神奇,大人们笑呵呵地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用水也很困难。戈壁荒滩上哪里有水源呢,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的,然后挖个大水坑,把水放进去,很是金贵。生活需要水,生产需要水,我们都养成了节约用水的好习惯。
父亲回家休息就是我们家的节日,一家人在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里却一点儿也没觉得挤。父亲说,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大家都困难,国家也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至少我们在建设新中国,我们在当家做主人。他还说,祖国四面八方的人都参加这油田会战,决心很大啊,我们要摘掉“贫油”的帽子,大家都要出力才行。
我们知道为什么爸爸会说这些话,因为条件艰苦,有些人在想办法回内地去,母亲看着我们姊妹几个的可怜相也动摇了。父亲的话是对母亲说的,母亲没吭声,抱着红霞。
父亲还说,我们这里还算好的呢,听说内地还有更困难的地方呢。为什么要参加西北石油会战呢?为什么叫“会战”呢?因为我们这支队伍是从石油师来的,曾经参加过无数场战斗,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成长起来的。现在也是一场战斗啊,我们要打一场硬仗,要打给那些说我们是“贫油”国的人看,新中国百废待兴,要建设,就离不开石油,遇到困难就退缩,不配做石油人。
最后这句话,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我遇到困难,这句话就不自觉地跳出来。
我们一家自然是留了下来,父亲母亲更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自身献子孙。我们一家几代人从此就和这片荒漠连在了一起,心里有了期盼,有了寄托,生命也就焕发出新的生机。而我们家也和这座年轻的油城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一起成长,一起壮大。
自从我生病后,爱忘事儿,我就开始写日记。晓君专门给我找了一个漂亮的本子,让我在上面写写画画。她空闲的时候就带我出去和亲人们见面。说真的,我们家还真是一大家子啊。
大弟红兵家有两儿一女,儿女都成家了,三个家庭又生了两儿一女,他家就有十一口人了。
妹妹红霞家有两个女儿,他们家是八口人。
还有个小弟红军。他,我还没想起来,我的记忆里还没有他。小弟很生气,说我是家人里中最疼他的,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也找来许多照片,增加我的回忆。对了,他们家人口相对少一些,只有五口人。
这样,加上我家现在的七口人,一共有三十一口人了,如果再算上各自的姻亲,天哪,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家庭。
父亲母亲还在该有多好!我们家就如同一棵小树苗,逐渐成长为一棵茂盛的大树。
在那天的日记里,我画了一棵大树。
今天,我挖空心思地想母亲是一位什么样的人。我把家里她所有的照片都找了出来,有一张一寸的黑白单人照片特别突出。这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一双丹凤眼,端正的鼻,薄薄的唇,留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五官分开看不怎么好看,可是合在一起看却让人觉得很舒服。
还有一张照片,人脸不是很清楚,那人正在弯腰打土坯,但能看得出她就是我母亲谢桂兰——我想起了母亲的名字!
我激动得想哭,忙去晓君的卧室,顺手打开灯,高兴地说:“晓君,我想起我妈的名字了,她叫——”
话还没说完,只见晓君的床上坐起来一个男人,吓得我叫了起来。
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我在晓君的怀抱里。她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不怕,他是你女婿王文斌。”
“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呀。”
女婿拿着一个红本子给我看,是他和晓君的结婚证。这个证晓君给我看过的,我记得。
晓君扶着我回了我的卧室,她看我把母亲的照片铺了一床,有点哭笑不得。
“晓君,对不起,我睡不着。”
女婿给我端来一杯水,说:“妈,我回来得晚,没给你说,是我的不对。”
“不,不,是我不好,我耽误你们休息了,我下次会注意的。”
“妈,没事,这是你的家,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女婿说。
我拉着晓君的手。“妈,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拿出你铁娘子的风采来啊,你这样我会不习惯的。”晓君笑着一边说一边接过水杯。
我从她手里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我刚才想起你姥姥的名字了。”我从床上找出那张照片递给她看,“喏,就是这张。”
晓君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女婿说:“你先去睡吧,我陪会儿妈。”
女婿出去了。
晓君把铺在床上的照片收起来了,然后拍拍床说:“妈,来,我们睡觉,照片你明天还可以看啊,晚上是要睡觉的,不然你白天又干啥呢。睡吧,我给你放点音乐。”说着她在我耳朵里塞了一个耳机。轻柔的音乐声在我耳边响起,还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就在那雨声里进入了梦乡。我好像梦到了我的母亲,我好像感觉到她在拍着我入睡。
第二天,晓君一早就上班去了,女婿在家,我们的交流不多,但我能感觉到他这个人是不错的。我仍然在母亲留下的照片里寻找着自己的记忆,可是收效不大。
女婿敲门进来,说要带我出去转转。我不想出去,可又不好拒绝他的好意,就收拾好跟他一起出了门。
他带着我去了油区。汽车行驶在油田公路上,我很兴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晓君没带我来过。”
“妈,她来不了。”
“为什么呢?”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你见到停车检查了吧,现在管理很严格的。”
“那你怎么进来了?”
女婿指了指挡风玻璃说:“我有通行证啊。”说话间,车停了下来,女婿示意我下车。几间平房出现在我眼前。
“妈,知道这是哪里吧。”
“英雄193井。”话脱口而出,吓得我都愣住了。
“说得不错,看来有些记忆是忘不掉的。”
其实这句话是突然出现的,我的思想和嘴已经不在一起了。
“妈,这口井已经是公司企业精神教育基地了,可它仍然在出油,等会儿有人来开门,我们进去看看,一定对你的记忆有帮助。”
一辆红色的巡井车停在我们的车后面,一位穿红工装的姑娘走下车,打开了展览室的门。
展览室收集了“193”的过往,照片记录了一切。在一张照片里,我找到了父亲模糊的身影。
“193号井于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开钻,八月二十九日完钻,井深二千二百七十五点七三米。完钻时,石油喷涌而出,仅仅三个小时,几个大油罐便被注满。日产原油二百六十吨的193号井,成了新中国第一口日产原油上百吨的高产井,一时轰动了整个石油战线,甚至名扬全国。当时,石油工人们骄傲地称它为‘王牌井’‘英雄井’。”
听着姑娘对“193”的讲解,我记忆里的“193”也在慢慢恢复,甚至有的场景和解说员的解说词在重合,特别是那张用几块木板在井场入口处扎的彩门,上面写着“英雄193,美名天下传”的照片,在我的记忆中,这张照片家里应该是有的。
“193号井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甚至惊动了中央高层领导。一九五八年九月十二日,时任国家副主席的朱德同志亲临193号井生产现场观看了喷油的盛况。这不仅是对193号井的肯定,也是对新疆石油工业在那段艰难岁月所做出的卓越贡献的褒奖。然而193号井的历史价值不止于此,它的价值更在于——它的高产进一步证实新疆具有丰富的油藏储量和广阔的勘探前景,是新疆油田蓬勃发展的历史见证。”
姑娘的讲解很熟练,也很打动我,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仿佛看到了父亲那满怀激动的脸,他也是当中的一员啊。那段时间,父亲总是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讲当时的情景,说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排队与朱德副主席握手,当时父亲满手油污,他忙在身上擦,谁知朱德副主席一把抓过父亲的手紧紧地握着,并说“你们辛苦了,国家要感谢你们”。父亲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对我们说,他的手是幸福的,被朱德副主席的手握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展览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姑娘会专门为我讲解。我只知道,这一趟自己没白来。
当路过一道沙梁时,我让女婿把车停下来。
“妈,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想下车,想去上面看看。”我指着那道沙梁。
“行,我把车再往边停一点儿。”
车停好后,我下了车,对女婿说:“我就去看看,你不用陪着我。”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梁上走着,不小心脚踩进一个洞里,我身子一歪,还好没摔下去。走上沙梁,这是周围一圈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油区上的磕头机在不停地按自己的节奏忙碌着,电线杆密密麻麻站立其间,恍惚间我觉得它们就是曾经的我们,它们替我们守护着这片荒漠……四通八达的公路上各种车辆朝着目的地飞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亲切,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似有似无的油香。这是寂静而又喧哗的荒漠,我贪婪地呼吸着。
我仍然在本子上写着我的日常,写着我能想起来的点点滴滴。日子在我的写写画画中一天天过去了。
晓君上班的日子,家里有其他人陪着我,可我还是喜欢和晓君在一起。晓旭因为工作没有回来过,我们常在视频里见面、聊天。从和家人的聊天里,我知道自己好的时候和以前没两样,有时还会做几道拿手菜,不好的时候谁都不认识,而且能随便拉着一个路人说话,问这问那,把别人吓得不轻。更可笑的是,有一次红兵来了,他把手提包顺手放在了鞋柜上,我却把手提包交给了小区门卫,说捡了一个包,看是谁丢的。笑话闹了不少,让人生气的事也有不少,情绪特别暴躁的时候,什么难听就说什么,根本不经大脑。家里人被我轮番折腾了个遍。
我发现最近一直是晓君陪着我了,我问她为什么。
“我退休了呀。”
“不对啊,我脑子不清楚,你也不能这样骗我啊,我知道你离退休还有两年呢。”
“我没有骗你啊,我有前线工龄,可以早两年的,有政策。”
“真的?”
“真的,妈,以后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旅游。”
其实我知道晓君是在骗我,我昨天听到她和女婿的电话了。我不是要偷听,是午睡起来听到的,估计她以为我还要睡会儿,但昨天我确实比平常醒得早点。
我听她说了一句,“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我怕自己忘记了,就记在了本子上。她还说:“反正我也只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影响不了啥,这样大家都安心,舅舅他们也是一大堆事儿呢。”
我成了大家的累赘了。
大多数时间我都是浑浑噩噩的,像是活在梦里,甚至有时候连晓君也不认得了。我狂躁起来,骂她、打她,清醒的时候,我又很心疼她。
晓君默默地承受着。我是尽量地控制自己,听她的话,好好吃药,适当做一些运动,可这并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我对晓君说,不行就送我去养老院吧。晓君不同意。
很多时间,不管我听不听得进去,晓君总是和我说一些以前的事。她说的时候,如果我还能写,就把她说的话记下来,以便我一遍遍地看,尽管看过之后就忘记了。晓君说这是鱼的七秒记忆,即便这样,她还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一些过往。根据她的口述,我整理如下:
晓君说,我们家,在这座不大的油城算是枝叶茂盛的大家庭了,家人都在油田各个岗位上,这源于我姥爷让你们成了油城第一批居民。姥爷长年在野外工作,从延长油矿调到新疆时就是井队的骨干了,后来当大班司钻、队长,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石油事业。姥姥谢桂兰,当了一辈子家属工,挖地窝子、打土坯盖房、挖管沟,像男人一样干活,最后积劳成疾,先姥爷离开了我们。二老如今埋在小西湖,和他们那些一起战严寒斗酷暑的伙伴们,默默地守护着这片既荒凉又富有的戈壁荒漠。
我呢?我问晓君。
晓君说,你啊,就是传说中的“铁娘子”啊。你一九六七年参加工作,那时候到处都缺人,选择很多,你却想去井队。可能从小被姥爷耳闻目染,认为当一名前线的石油工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吧。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想去女子钻井队,当一名英姿飒爽的女钻井工人。可是女子钻井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只能听从组织的安排,最终你没去成。你去了一口正在打深井的井队,你自豪地说,这可是当时的第一口深井,上五千米了!那时物资匮乏,后勤跟不上,全队的人并没有因此放弃,大家都抱着“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的决心鏖战在荒漠戈壁。
野外井队的日子很艰苦。那是在冬天吧,因雪大,接班的人上不来,你们也下不去,还好上井时你带了一个馍馍,可放在值班室里冻得硬邦邦的,咬不动,你就放在棉衣里暖暖。夏天呢,温度高达零上五十摄氏度以上,手不小心碰到铁被烫是常有的事儿。最讨厌的就是风了,春天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你说你很庆幸,一工作就去了这样一个后来被石油部授予“硬骨头钻井队”的井队。
还记得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我们家还在乌尔禾,晚上刮大风,把电都刮没了,我说怕,然后要和你一起睡,你就给我讲你刚上井时老天爷就给了你一个下马威,刮起了大风。十二级的大风啊,在戈壁滩上是个什么概念,如果不抓住一个固定在地上的物件,是会被吹走的。那天的风从早上刮到晚上,没办法正常开展工作,只好停下来,一个班十几个人挤在小小的值班室里,门窗不敢开,空气里满是沙土味儿。晚上,大家靠在一起睡,对了,那也不叫睡,只能说是打个盹儿,因为屋里呼噜声、磨牙声、梦话声、放屁声,啥声音都有,屋外风还在肆虐,呜呜地咆哮。第二天,打开门,井场那个惨象像是遭了地震一样,好多工具、设备都被吹翻了,有些被吹得找不见了。大家蓬头垢面的,脸上、头上都是沙。这场狂风持续了二十多个小时,油区有几座井架被吹倒,指挥部驻地的二百多顶帐篷被掀翻、刮跑。大风导致输电中断、通信中断、运输中断、后勤供应中断,但是你们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
为什么说你是“铁娘子”呢?那时,固井用的水泥全都是人工搬运的,哪有什么灰罐车哟,全靠人拉肩扛,不管男女,一起上,二十多公斤的水泥袋,一袋接着一袋扛。
晓君说,我就纳闷儿了,在那个粮食定量吃不饱的年代,你们哪来的这战天斗地的力气呢?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晓君说,没有经历过那个艰苦的年代,还真是有些不理解呢,为什么就会有人跳进泥浆池用自己的身体去搅拌呢?我以为只有铁人王进喜这样干过,其实你们当中也有这样的人。为防井喷,在现场的人不用领导喊都会跳下去当人体搅拌机。你们那时的干劲还真应了那句歌词“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我们家因为你们的工作,从市区搬到乌尔禾,又从乌尔禾搬到白碱滩,最后又搬回市区,我们家就围绕着百里油区来回搬。
看着我木讷的神情,晓君摇摇头,她又去把相册拿出一本来。她说,还好我有一个爱摄影的老爸,你看看,有图为证。
一张张照片,记录了一家四口人在一起的岁月。照片上晓旭和晓君在一点点长大,图上那个笑得咧开了嘴的男人就是我记不起来的、我的丈夫吴建国。
我问了晓君很多关于她爸爸的事,问完就忘,忘了又问。晓君说,不对呀,深爱着的彼此,没有理由忘记啊。或者是爸爸爱你多一些?被爱的人才有资本去忘记吧。
我不知道。
在与晓君每日的聊天中,那段“不出油,不死心”“哪里有油哪安家”“我为祖国献石油”的峥嵘岁月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我对晓君说:“我是不是好了呀,这阵子我能记起一些事了,我觉得我没什么事了。”
“妈,没什么好不好的,在我眼里你就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啊。你看你每天把自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怎么看也不是个病人啊,也就是记忆差了点,我现在不也一样爱忘事儿吗?别每天都想这些。咱们出去转转吧,顺便买点菜回来,你今天做大盘鸡行吗?”
“我做?”
“对啊,你做得好吃,走吧,我们去买菜。”
超市很大,菜的品种也很丰富。晓君推着购物车,一边走一边看着货架上的菜、水果,不停地往车里放着。
我扯扯晓君的衣角说:“晓君,我们是不是走错了,不是应该到大菜棚子买菜吗?”
晓君头也没回地说:“妈,那都哪年月的事儿了。我们现在买什么都方便,还可以网购呢,实体店买不到满意的,可以去网上买。”
网?渔网?钢丝网?我急了,拉着晓君,不让她走。
晓君一脸无奈,说:“我们回家,我给你讲讲什么是网。”
排队交钱时,晓君让我在外面等着她。
我很听话地站在一边。咦,前面走过一个小男孩。晓旭!是晓旭!我往晓君那里看,她正在交钱。我喊她,她也没听见!
“晓旭。”我追了过去。小男孩跑得太快了,没追上。
晓君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叉着腰,喘匀了气说:“妈,你这是怎么啦?”
“我看到小旭了。”
“我哥?怎么可能?”
“真的是他,这么高,”我比画着,“穿着一件蓝色的帽衫,跑得可快了。”
“妈,你真是的,我哥的儿子都比他高了好吗!你把我吓得,我钱还没付完呢,一抬头你不见了。”
“可是小旭——”
“妈,你眼花了。走,回家我让你看看你儿子。”
晓君拉着我走回了收银台,对收银员笑笑说:“麻烦了。”
柜台里的小姑娘也对着晓君笑笑。
晓君怕我再次从她眼皮底下溜走,就让我推着购物的小推车,她在一旁一边走一边数落我。恍惚间我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只是我和晓君换了个位置,是我在数落她,她在推着一个什么往前走。晓君仍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晓君,你有孩子吗?”等把东西放好,上了车,我问她。
晓君愣住了,继而又笑着说:“当然有啦,是女儿,她在外地上大学呢。”
“她叫什么呢?在哪里上大学?学啥?”
“她叫王安安,在重庆大学,学新闻呢。”晓君说。
“不行,你停车,我有点不舒服。”我突然觉得胸闷心慌。
“啊,这里不能停啊,你等一下,我马上找个地方。”
等晓君停了车,我忙开门下去,蹲在车边干呕。晓君蹲下来,抚着我的背,轻轻地拍着。
“我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舒服了才站起来,看看四周,绿树成荫,还有一条河静静地流淌。
“晓君,这是哪里啊?怎么会有一条河?”
“妈,这是穿城河啊,你不记得啦?”
“穿城河?是我们挖的吗?不对,没这么宽啊。”
“妈,你说的是你们那会儿挖的白杨河引水工程吧,这是二〇〇〇年竣工的穿城河,你们那会儿挖的只能叫渠。”
“不是,你姥爷他们也挖过。”
“扯远了哈,妈。”
“真的,我还记得我跟他去过呢,戈壁滩上好多人。”
“人家工地上咋会让你去?你可能是听姥爷说的吧。你是不是记差了,你跟姥爷挖的水渠就不是一个时期的,你老人家记忆又重叠了吧。”
晓君把我扶到河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你等下,我给你搜一下。”说完她拿出手机。不一会儿,她就把手机举到我跟前说:“妈,你看。”
我拿过手机,屏幕上一片模糊。我把手机还给她说:“字太小,看不清楚。”
“行,我给你念,为什么说油城的引水之歌气壮山河?因为我们共遭遇过四次用水危机,第一次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油田开发初期,引的玛纳斯河的水,那时埋的是水管线。玛纳斯河断水后,是第二次危机,在一九六一年,依靠人力挖掘出油城第一条百口泉至油城的人工水渠,这一次估计是姥爷他们参与挖的。第三次是一九六七年开始筹备的白杨河引水工程。这个时间跨度长,到一九七九年才完工,有了一千九百万方的调节水,你挖的可能是这一段吧。第四次是一九九七年开始的引水工程。对,这个你应该也可以赶上,我爸是赶上了,家里还有他照的照片呢,回家翻给你看。不管怎么说,你们都出力了,不然我们后人怎么乘凉呢?”晓君抱着我说,“妈,你看现在多好啊,有水,有树,鸟儿也多起来了,现在的环境如果姥爷姥姥看到该多好啊。”
“不缺水啦?”
“那要看怎么比,和你们当年比当然是不缺了。”
“我们当时工作、生活用水都要从几十公里外拉,每人只分到一盆水,有时那水上还漂着油花呢。”
“所以,姥姥节水如命,她总是把洗了菜、洗了衣服的水留起来,擦地、冲厕所。”
“你没过过苦日子,当然不知道。”
“现在好了呀,你看我们也有河了,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说是如果一座城市没有河,就没有了灵魂。”
“我们有石油精神,石油的魂。”
“妈,你果然是参加过‘五老讲师团’的人,有高度。”晓君说,“妈,我们回家吧,不然中午的大盘鸡肯定是吃不成了。”
“我不饿。”
“吃完饭,我们再去九龙潭看看,你可以看到你心心念念的水渠呢。”
这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狂风大作,我在风里迷路了。
天气越来越热,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我看到了远处的荒漠。
“晓君,外面那么大的太阳,应该很热了,可我怎么没感觉到?”
“家里开空调了呀。”
“那外面的人怎么办?”
“外面的人有外面的人的办法。”
“我们去看看吧?”
“那么热,你要看啥?”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去看看。”
“你就站在窗前看吧,我还没忙完呢。”
所以,站在窗前看远处的荒漠就成了我的日常。
看荒漠就到南面窗户,看市区的河就到北面窗户,一面仍然荒凉,一面却繁花似锦。后来,女婿还给我买了一个望远镜。
我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反正是把晓君累得够呛。家里人为了让晓君休息休息,给她报了个旅行团,让她去内地散散心。红霞来照顾了我一天就受不了了,用她的话来说是翻了天了。后来红兵两口子把我接到他们家,一切都顺着我,他俩轮番看着我。我趁着他俩一个在厨房做饭一个去了厕所的空儿,成功溜出了家门。
全家十几口人出动去找我,电话、朋友圈都发布了找我的消息。最后自然是找到了,在白碱滩北坡警务室。
红兵进门就抱紧了我说:“姐,你吓死我了。”
警察说:“我们去巡逻,见奶奶站在三十五幢一楼院门口,周围的人都不认识她。问她家在哪儿,她摇头,问她家里人的电话也摇头,我们只好发朋友圈了。”
“谢谢,谢谢你们。”红兵把我交到红霞手里,忙跟警察握手。
“奶奶这样,跟前不能离开人啊。”
“是的,是我们的失误。”
红霞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抹着眼泪。我伸出手帮她擦着眼泪说:“你哭啥呀,我不是回家了吗?”
“你这哪里是回家呢。”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
红霞说:“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是了。”
“那我们的家呢?搬到哪里去了。爸妈呢?”我急了。
“姐,你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啊!”红霞跺着脚说。
我被他们接回红兵的家,一家人都围坐在一起。我跟没事儿人一样说:“都看着我干什么?都回自己家去,烦不烦?”
大家被我轰走后,红兵坐了过来,说:“啥也别说了,太晚了,睡吧。”
第二天,晓君提前结束了行程,赶了回来。她看着我,没好气地说:“妈,你可真行。”
“我干啥啦?”
“你不记得你干啥啦?把大家都搞得人仰马翻的,你说你干啥啦?”
“我没有啊,我就回了个家。”
“你要回,也得给舅舅说一声啊,他会带你去的。你这样不打招呼,自己一个人出去,结果呢?”
“结果我找到家了呀,你们搬了家也不给我说一声。”
见我振振有词的模样,晓君笑了。她过来抱着我说:“妈,咱们好好的,过两天我带你去医院复查一下。”
“我又没病,干吗要去医院?”
“有病没病你说了不算,我们就是去看看,预防一下,如果没问题我带你去看看哥。”
“小旭?行啊行啊,带上你姥姥姥爷吧,他们最喜欢他了,我们一起去看。”
晓君语气怪怪地说:“那爸也想了,也带上他呗。”
“行啊,一家子都去,你哥一定高兴。”
“妈,你可真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手机上网,有啥都爱百度一下,没事儿的时候戴着老花镜一看就是半天,好在晓君觉得能玩手机对我的病也是帮助,所以也没怎么管我。
这病是好不了吧,所以我也就不去想了。努力配合晓君为我做的一切,吃药、治疗、下跳棋、数黄豆、拼图、与亲朋好友见面等等,只要她好,我也就好了吧。
所以,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我想给晓君写点什么。
断断续续,写了很久,字迹时好时乱,有时候乱得自己都看不清,不知道要表达个啥。
最后决定有想法时就写在便利贴上,写乱了、认不清的,也好撕了扔了。
——晓君,今天我看到一句话:“花开花又落,秋来又秋去。”我被这句话感动了。这让我想起荒漠里的那些花。对了,你应该知道的吧,荒漠里也是有花的,最常见的除了马兰、红柳,还有许多我们叫不出名来的小花,它们努力地生长在戈壁荒滩上,不需要什么人去观赏,开了,落了。我觉得我也像这样,来了,走了。
——晓君,我今天又犯错误了,我不该那么凶。
——晓君,我好像梦见你爸爸了,但是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就是你爸爸。他远远地朝我走过来,背后是高耸的井架,他就那么一直朝我走过来。可是,我怎么就把他给忘记了呢。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恨我?
——晓君,有句话说得好:“放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就是快乐。”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吧,可是我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不,不,我现在还有一个位置——你天天叫我妈妈,这个位置想必是谁也拿不去吧。可我也会忘记,我讨厌自己了。
——晓君,我总是写这些,只是想记住,你是我女儿。
——晓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不是走失那种,是真正的离开,别哭,我的女儿。人总是要走到那一天的,世界那么大,每一秒都有人离开。你还记得吗,长在公路两边或戈壁滩上,每到秋天都火红的植物,它叫紫翅猪毛菜(其实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是我在网上查到的)。我觉得我有点像它,就是名字不太好听,可它努力生长的样子我喜欢,有一点光就可以灿烂。
——晓君,时光匆匆,我不想与你们分开。
——晓君,昨天看手机,看到这个故事,我觉得很好,就抄下来了:“佛陀开悟后在菩提树下捡起一片叶子,说,这一片叶,日月星都在其中,无阳光叶子不生,无云朵雨水不落,无雨水新叶不长,大地、宇宙、时间、知觉这一切事物,皆在此叶中。我也如此叶,从未出生,我们只是昙花一现,因此,我们亦无死,只是消失不见,宇宙万物密不可分,本无差别是一体,是自然的本质。这片树叶,是我,是我们所有。”
——晓君,你说所有我记不住的事、记不住的人是不是都有他的归处?我是说,无论人还是事,不管你记不记得住,都是存在的,因为你们记得住。
——晓君,我记起你姥姥从前在家时,总会在家门口留一盏灯,她说,有灯你爸爸和你们才看得清回家的路。可我想我们自己也是有光的吧,如果生命是有光的,那自然是会熄灭的。我不知道是想安慰你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晓君,我的记忆是不是很差了,我今天居然都站着尿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偷偷地抹眼泪。别哭呀,我的女儿,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晓君,如果人活得没了尊严,该怎么办?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呢。
——晓君,我知道我不是被这个世界忘记了,是我渐渐忘记这个世界了。
——我叫顾红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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