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乾元元年(758)六月,刚领到圣上端午赐衣不久,四十七岁的左拾遗杜甫被调出京师,任命为华州司功参军。唐制,左拾遗为从八品上,司功参军为从七品下。表面看,杜甫级别有所提升。不过,究其实质,左拾遗是京官,是天子近臣,随时可以上达天听;司功参军则是州佐官,事务繁巨,沉沦下僚,前途与影响均无法与左拾遗相提并论。
所以,杜甫完全没有心情去履新。然而,皇命在身,他不得不上路。他知道,他之所以被贬出京城,仍然是受房琯牵连。既然被视作房党,且又的确曾站出来为房琯说话,愿赌服输,他只得认栽。
前往华州的前一天晚上,一个叫孟云卿的朋友为杜甫饯行。杜甫的命运已经够坎坷了,孟云卿竟比杜甫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出身贫寒,天宝末年就到长安应试,数年未能及第,一直是布衣之身。他称自己“贫贱少情欲,借荒种南坡”。多年失意后,孟云卿即将离开让他不堪回首的首都,回到嵩阳继续躬耕垄亩的田园生活。
一对老朋友,两个失意人。樽前烛下,相对把盏,诉不尽的衷肠与离愁。用杜诗来说,那是:“乐极作头白,更长爱烛红。”——老友相逢,自然快乐,然而想到即将分手,而两人都已头发花白,不再年轻,不知下一次相逢将是何时,心中又涌起无限忧愁;更深人静,让人倍加珍爱相聚的辰光,就连燃烧的红烛也显得无比可爱。
华州的生活果然令杜甫绝望。
自西安沿连霍高速东行,过临潼、渭南,即是华州。现在的华州系渭南下辖区,由郑县改名而来。唐代的华州,相当于今天的地级市,因境内有著名的华山而得名,下辖郑县、华阴和下邽三县,治所设郑县。
初到华州,杜甫尚有兴致游览了周边几个景点。但华州主官——即时任刺史郭某——不仅给杜甫安排了海量的工作,还对他十分无礼。王嗣奭认为,杜甫厚于情谊,“虽邂逅间一饮一食之惠,必赋诗以致其铭佩之私,俾垂名后世”。但这个郭刺史,杜甫在他手下干了整整一年,却没有一句诗写过他。由此可以反证,郭刺史的为人可想而知。
关中平原东端的华州,夏秋气候极为炎热——我去华州正值三伏,一大早,太阳当头炙烤,气温很快飙升到了三十八九摄氏度。站在阳光下,一阵阵热浪让人有喘不过气之感。杜甫在《早秋苦热堆案相仍》中对华州司功参军任上的苦恼描绘得淋漓尽致:
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
常愁夜中自是蝎,况乃秋后转多蝇。
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暑气蒸腾,炎夏煎熬,以至吃饭都成了一件苦差事。晚上,有毒的蝎子到处乱爬,苍蝇成群结队。坐在堂上办公,各种要处理的文书如同雪片一样飞来,让人忍不住要崩溃大叫。透过窗户南望,山上沟壑纵横,长满郁郁青松,不能到那清凉的地方去避一避,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赤脚踩在冰块上凉爽一下呢?
尽管要待到明年,杜甫才正式离华州司功参军任,但刚刚赴任时,他的内心就对这个新职务充满抵触和厌倦。
好不容易熬到年底。冬天,杜甫离职回了一趟老家,在偃师处理家务——终其一生,他家在偃师、巩义、洛阳和长安都有些资产。但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甚至货币经济也不发达的唐代,如何处理这些资产——比如,如何收取土地的田租,如何把收来的粮食变现,都是无比烦琐的令人头痛的问题。后来,杜甫流落蜀中,一直想“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除却人老了希望叶落归根外,恐怕也不无另一个十分现实的考量:回老家处理祖业。
二
唐代,居于天下之中的洛阳曾是武周时代首都,即便不是武周时代,每逢关中灾荒之年,皇帝多半会带着文武百官前往洛阳就食。洛阳也因之成为唐代仅次于长安的第二大城市,称为东都。长安与洛阳之间的官道,属于唐代首屈一指的大路驿的一部分——比杜甫更晚的唐德宗总结说,“从上都至汴州为大路驿”。
一生中,杜甫多次往来于大路驿,他任职的华州,他小时候生活过的洛阳,以及他的老家偃师和他的出生地巩县,都位于大路驿上。
从长安往东,在今陕西境内,大路驿大致沿后来的陇海铁路而行。到了陕州,分为南北两线,北线经渑池、新安至洛阳,此为汉魏故道,沿途所置驿站较少,路程相对较近;南线经永宁、寿安而至洛阳,此为唐道。驿站多,路程相对较远。
杜甫从华州出发,一路沿黄河南岸经敷水驿、长城驿而至华阴县,便来到了兵家必争之地潼关。潼关扼陕、豫、晋三省要冲,《水经注》解释其得名原由:“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一带,平坦的八百里秦川已到尽头。南边是高峻连绵的秦岭支脉华山,北面是如同屏障一样的中条山。华山与中条山对峙的夹缝里,黄河见缝插针,疾速东下。潼关,就位于黄河南岸的黄土塬上。
我站在潼关城楼一侧的山坡上眺望。
几公里外的山脚下,黄河从西北方向而来,拐出一个大弯。大弯处,渭河一头扎进黄河怀抱,两水交汇,水流变得更加迟缓,河床上堆积出一道淡黄色的沙洲,恰好与岸边青绿的庄稼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
两座大桥从我站立的南岸伸向北岸,一座是公路桥,一座是铁路桥。对岸台地上,分布着补丁般错落的房屋,在高大的风力发电机映衬下,显得更加矮小、卑微,如同甲虫身旁的蚂蚁。台地背后,是一条绵亘掠过的山脉,像隶书的一字。那是中条山。
潼关始建于东汉末年,后来南移数里,屡毁屡建。所以,我看到的潼关竟然是一座崭新的古城——许多地方还未完工,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油漆味儿。因为没完工,作为景区也就不收门票。景区外面,依附修建了众多两三层的仿古商铺,却没有一家营业。古潼酱园、果蔬沙拉、肥肠米线、菠菜面、永红餐馆、陕西名优特产……全都关门闭户。唯一开着门的是关中民俗面坊,不过也没营业,一个肥胖男子,正对着呜呜作响的风扇午睡,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没完工的一座建筑,围栏上有一条字迹黯淡的标语,大概被风吹走了一些字,看上去颇为莫名其妙:早打,快打,露头就打——我猜,应该说的是打黑除恶。
杜甫见到的潼关当然不是这个样子。曾多次经行潼关的他,在诗里感叹:
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那时的潼关,还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羊肠小道之上,飞鸟双翼之下,巍峨屹立于首都东方。
三
过了潼关,关中渐远,中原渐近。
杜甫东行一千二百六十多年后的一个盛夏黄昏,我在凭吊了潼关和风陵渡后,沿着宽阔的连霍高速自西向东疾驰。从灵宝西收费站出站后,又顺310国道,自东向西回走了近十公里。公路两旁不时可见起伏的黄土丘陵,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林子和庄稼。在两条几乎平行的道路突然交叉的地方——我所行经的国道,硬生生从一片黄土丘陵正中穿过。在我的右手边,小山坡上,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
停好车拾级而上,牌坊正中是两个大字:阌乡。牌坊两侧,各有一座简陋的长方形亭子,其中一座亭子里,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一律有着黄土一样深的肤色。牌坊正下面,是一座小型广场,尚未竣工,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小的如拳头,大的超过饭碗。一旁是庄稼地,修长的玉米遮掩了庄稼深处的村落,房屋只露出不多的红色或黑色的顶,像漂浮在绿色海洋上的一顶顶草帽。
牌坊下面,我寻找到了两块镶进堡坎的不大的碑,黑底白字,一块的标题是《阌乡县城始末》,一块是《阌乡村门楼记》。两块碑,数百文字,清晰地还原了一个业已不存的古县的历史轨迹。
牌楼所在地,今属灵宝市阳平镇阌乡村。在唐代,属于虢州阌乡县。阌乡的得名,缘于境内有阌山。阌乡设县,起于西汉,历两千多年到1954年时,并入灵宝,县城变为乡政府,但县衙等老建筑一直保存完好。1959年,黄河三门峡水库蓄水,阌乡县城从此淹没。在决定修建水库前,阌乡人开始搬迁——一支移民甘肃敦煌(后迁出),一支移至靠近灵宝的阌东,更大部分移到了阌乡村。
尽管阌乡村距三门峡大坝还有八十多公里,但登上牌楼附近的山顶向北遥望,三四公里外的黄河因回水而变得十分开阔。就在那边某个业已沉入水底的地方,曾经,杜甫住过一宿,并留下了两首诗。
到了阌乡,杜甫就从今天的陕西进入了河南。不过,其时的阌乡县及虢州,不属东边的河南道,而是北边的河东道。
杜甫行到阌乡境内,天气异常寒冷,整天刮着凛冽的北风,黄河结冰封冻,天地间一派肃杀。在阌乡,杜甫有一个朋友,姓秦,名不详,时任阌乡县尉。秦县尉一年前在凤翔时,与杜甫同舍,关系密切,且对杜甫诗文颇为敬佩,称杜甫是文章伯。
那晚的酒宴,却不是秦县尉做东。做东的是另一个县尉,姓姜,名不详——唐制,上县可设县尉两名,阌乡属望县,比上县等级还高。秦县尉是杜甫的老朋友,姜县尉却是杜甫的新朋友。
姜县尉令人敲开黄河河面的冰块,很费力地捕获了一条大鱼。
一条刚从水中捕上的大鱼,到了厨师手里,只要片刻工夫,就能变成一盘又白又细的鱼片。半透明的鱼片轻薄似纸,隐隐透过灯光。把鱼片放进由芥末、豆豉、蒜泥和酱油混合成的调料中略微一蘸,入口的鱼片爽滑清甜,极为鲜美。由于没有经过炒、炸、蒸等加工,鱼片的营养物质一点儿没有流失。
这种食用方法叫鱼鲙。早在先秦时期,鱼鲙就是一道令人垂涎的美食。传入日本后,慢慢演变为今天的刺身。
在唐朝,制作鱼脍的鱼类首推鲤鱼,而黄河大鲤鱼古今都是珍贵食材。我猜测,姜县尉令人捕捞的,多半就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黄河鲤。唐朝皇帝姓李,“李”“鲤”同音,鲤鱼成了国姓鱼,一度禁止食用。尽管由于这道命令执行起来颇为困难,仅是一纸空文,但杜甫毕竟是朝廷命官,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把食鲤鱼写进诗里。
杜甫诗中说,“河冻未渔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时值冬末,北方天寒地冻,获取河鱼实在不易;“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厨师刀工极好,白嫩的鱼片如同雪片一样;“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姜七这个年轻朋友特意把鱼肚子上肥美的鱼片来敬我,又因我年老牙不好,吩咐把米饭煮得很松软;“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面对这落在纸上也不会把纸沾湿的鱼片,我吃得很高兴,不知不觉一盘子都吃空了。
阌乡以东,大概在今灵宝西站至荆山铸鼎原一带,曾有另一个为时更短的古县,即湖城县。湖城县原名湖县,汉置,南朝宋改名湖城。其县治,史书称其在阌乡以东。元朝时,湖城并入阌乡。
一夜欢聚,次日,杜甫离开了热情款待的姜县尉——杜甫赠诗中亲切地称他为姜七少府——以及作陪的秦县尉,继续赶路。没走多久——三四十里路,大约就大半天工夫,便进入了湖城县境。湖城有他一个朋友,叫刘颢。当晚,他借住刘家。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告别刘颢后,他才走到湖城县东门外不远的地方,却与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期而遇。
这就是此前在长安为他饯行的孟云卿。
既是老友又同为行路人,并在异乡邂逅,两人都又惊又喜。当即,杜甫带着孟云卿一起返回刚刚辞别的刘颢家。刘颢也意外而喜悦。天色已晚,刘家立即张灯设宴。那天晚上,室内炉火通红,酒食相陈,室外有一轮洁白的月亮。三人通宵欢饮,直到鸡鸣天晓,才不得不洒泪而别。杜甫感叹:“人生会合不可常,庭树鸡鸣泪如线。”
四
杜甫回到洛阳后,小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去了洛阳东边的偃师。那里,既有他的先人墓庐,还有他十几年前筑的土室,以及他家的田产和庄院。到了老家,很自然地想念亲人——是时父母俱逝,亲人便是几个弟弟和妹妹。其中一个弟弟杜颖,早年在齐州临邑做主簿,杜甫漫游齐赵时曾去看望过他。两兄弟分别多年,此时山东尚未收复,生死睽违,他的家人一直留在偃师陆浑庄。杜甫与弟弟家人相见,哀叹两家人“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在偃师期间,有一天忽然收到了杜颖家书,兴奋之余,却又产生了欲见不能的苦恼:
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
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
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
旧犬知愁恨,垂头停我床。
——战乱之后难以归乡,在他乡客居久了,反倒觉得他乡比故乡还好,因为故乡比他乡还要凋敝。做哥哥的一直为弟弟的安危而担心痛苦,常念叨乱世之中生死相依。你当年写的字还挂在老家墙上,你的妾因你多年未归已经离去。我们家那条老狗似乎也明白人间的愁恨,低着头,忧伤地依靠在我的床前。
五
就在杜甫居停老家期间,风云突变,时局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上年六月,即杜甫贬华州司功参军时,原本已归顺唐朝的安禄山部将史思明再次反叛。九月,朝廷集中主力部队,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令九节度使各率所部兵马,包围了安庆绪占据的重镇相州(今安阳)。九节度使包括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河东节度使李光弼等名将。
相州被围,官军“筑垒再重,穿堑三重”,又引漳河水灌城,“城中井泉皆溢”,粮食耗尽,一只老鼠也要卖四千钱。当时,天下人均以为相州城破只在旦夕,而相州一旦攻克,则河北可定,叛乱可平。几百里外的杜甫得知,激动不已,写下长诗《洗兵马》。他乐观地认为,叛乱即将终结,天下即将太平:“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实际情况却不容乐观——安庆绪苦守相州,等待史思明救援。城中部分失去斗志的叛军想出城投降,“碍水深,不得出”。肃宗在调遣九节度使围相州时,因郭子仪和李光弼“皆元勋,难相统属”,不方便指定哪一个为元帅,只是任命了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负责协调。如是,九支军队互不统属,群龙无首,“诸军既无统帅,进退无所禀”。
乾元二年(759)正月,史思明在魏州(今大名)称大圣燕王;同月,相州之围中,那位曾借马给杜甫的猛将李嗣业为流矢所中不治身死。
二月,史思明率军赴相州,救援安庆绪。官军多达六十万之众,而史思明仅有五万人。这是一场从数字上看几乎没有悬念的战争。然而,狡猾的史思明避免与官军交战。他不断派出游骑,四处打击官军的后勤部队,以致官军竟然连打柴火都困难。至于从江南运来的粮饷,更是屡遭叛军劫持。就在官军粮食匮乏之际,三月,史思明发起了与官军的决战。
官军并未将叛军放在眼里,以为史思明的主力只是一些散兵游勇。当史思明全力拼杀而来时,九节度使中仅李光弼和王思礼率部抵抗,双方均死伤惨重。郭子仪所部跟着上场。没想到,郭子仪部还没来得及摆开阵势,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战场上一片昏沉黑暗的末日景象。叛军自然惊骇,官军却更甚,双方各自后撤——叛军向北,官军向南。要命的是,尽管郭子仪乃一代名将,但在如同潮水一般后退的大军面前,依然无能为力。他所部战马原有万匹以上,战后仅存三千;甲仗十万,几乎全部丢弃。
出洛阳城北行,只三十余公里,便到了黄河之滨。以黄河为界,河南为洛阳孟津县,河北为洛阳吉利区——2021年,孟津县与吉利区合并,改称孟津区。
在孟津,有两座大桥横跨黄河,一座是二广高速的洛阳黄河大桥,一座是208国道的洛阳黄河公路大桥,两桥凌驾于黄河之上,相距只有几百米。在靠近洛阳黄河公路大桥南岸的左侧,三岔路旁的园子里,耸立着一座钢铁制成的塔,旁边石碑上是红色大字:黄河中下游分界标志塔。原来,黄河流过公路大桥,便进入了一马平川的下游。
距标志塔所在的园子五六百米的黄河中央,有一座海豚状的小岛,那是由黄河裹挟而来的泥沙沉积后形成的沙洲。
我推测,曾经闻名遐迩的河阳桥,应该就在这里。
孟津一带,自古即为洛阳通往河北和山西的必经之地,商周时期,孟津设有往来于黄河两岸的古渡。汉末黄巾起义,大将军何进在孟津置孟津关,是为拱卫京师洛阳的八关之一。北魏时,在孟津附近的黄河南岸、北岸以及沙洲上筑了三座关城,称为河阳三城,成为洛阳的北方门户。故此,孟津关又称河阳关,孟津又称河阳。
第一个在孟津黄河上建桥的,便是杜甫的远祖杜预。他建的浮桥,大概就在我看到的沙洲附近——更准确的位置,难以考证。到了唐朝,被称为河阳桥的孟津浮桥,战略意义更加显著。一旦河阳桥失守,洛阳便无险可峙。
相州战败后,洛阳吏民已如惊弓之鸟。“士民惊骇,散奔山谷”,负有守土之责的东都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逃到了几百里外的襄州和邓州,其余节度使各自率军退避,只有郭子仪还在苦撑。
正是意识到了河阳桥的重要性,相州城下被叛军所败的郭子仪才收拾残部,退守河阳桥以保东京。
既可能是假期已满,更可能是担忧洛阳不保,闲居偃师的杜甫踏上了前往华州的路途——这以后,有生之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故乡——巩县也好,偃师也好,洛阳也罢,从此都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梦境。
一直要等上五十多年,他已经乌黑的骨头才将由孙子历尽艰辛地送回河南。
六
连霍高速由江苏连云港到新疆霍尔果斯,像是缠在中国中部的一条腰带。河南境内许多地方,310国道常与连霍高速相伴而行。310国道又叫连共线,由连云港通往青海共和。
从三门峡市区南部的地坑院景区前往三门峡市区东部的石壕村,里程五十五公里,大部分路段都属连共线,或者说310国道。国道不宽,也不窄。在经过了一个矿山模样的厂区后,国道转入乡道,乡道狭窄坑洼,仅容两车通行,公路两旁长满高大的黑杨,风一吹,发出夸张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深夜鼓掌,乍一听,吓一跳。
沿着蜿蜒的乡道行驶了十余分钟,公路旁出现了一条更窄的岔路,黑杨变成了柳树。一座已经十分斑驳的牌楼出现在岔路口,上面有三个电脑体的大字:石壕村。
在中国,大凡稍有文学常识的人,或者说只要上过初中的人都知道石壕村,它与杜甫不朽的叙事诗《石壕吏》紧紧相连。
我前往石壕村,既是为了看看诞生《石壕吏》的地方如今什么模样,还因为据地方史料所说,当年杜甫住过一宿的窑洞,居然保存至今——想想也不奇怪,既然杜甫诞生的窑洞都还在,他四十八岁时住过的窑洞也保存了下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穿过牌坊,顺着细细的乡路行驶了两百米,便是石壕村村口。像众多北方村庄一样,石壕村村口的树荫下,也聚集了二三十个老人,有的在打牌,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望着旁边的小桥发呆。还有一个老人倚着柳树睡着了,一只绿头苍蝇,饶有兴致地围着他干旱的脸慢慢飞。老人闭着眼,不时挥手赶苍蝇,却又发出沉沉的鼾声。
与其他村庄村口不同的是,石壕村正对大路的地方,有一方高大的照壁,照壁上,海碗大的字刻写着那首耳熟能详的长诗《石壕吏》。
石壕村位于两山之间的沟谷里,山不高,至多两三百米。村子顺着山谷而建,两边是房舍,中间是公路,与大多呈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北方村庄迥异。房子几乎都是一层或两层的砖房,房前种着零乱的花草,大门两侧,有的贴着春联,风吹雨打过后,红色的春联褪成灰白,像是洗过多年的旧衣服。村民方言极为难懂,十句倒有八句不知所云。在他们热情而又不明所以的指点下,我沿着村子正中间唯一的那条路往前走,寻找杜甫住过的窑洞。
尽管车速极慢,并提醒妻子仔细观察,但我还是没有看到任何窑洞的迹象。村子至多只有两三百米,出了村,我终于看到村外的田野里,山坡上似有两个孔洞,像是废弃窑洞的样子——但是,根据事前查阅的资料,杜甫住过的窑洞在村里,且还有人居住。这两孔废窑,显然不是。继续向前,公路变得更加粗糙,渐渐蜿蜒上了村子背后的小山,再也看不到房屋。又走了几百米,路旁有一座简易工厂,铁栅厂门前蹲着一个工人,把脸埋在一只巨大的碗里吃面。问他,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本地人,是听说有个什么窑洞,但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还是下山去村里问问吧。
于是,我又回到了山下的村子。我把车停在路旁,走进公路内侧的一座小院,院子里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好奇地看着我。问他杜甫窑,他摇头。又问他,你家大人呢?他向另一间屋子指了指。这时,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似乎刚刚午睡醒来的大妈。
五分钟后,在热心大妈带领下,我走到了公路后面数十米的小山坡下,那里,有一座院子,大门紧闭,从外面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窑洞。
石头砌成的墙壁刷成白色,两块白色中间是一小块红色——即院门。院门上贴着对联:喜气洋洋伴福来,财源滚滚随春到。门楣上方,是很大的红字:天赐百福。我伸手敲打缀满乳钉的院门,由轻到重,并大喊:有人吗?有人吗?然而,里面悄无人声。失望欲走,门内终于传来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谁啊?
半分钟后,我顺利进了门。
是一座两进小院。左右两边是砖砌的平房,中间是狭窄的水泥地院子,摆放着水桶、水盆之类的用具。穿过一道月门,便是后院。后院院子更大一些。有两棵树和一架葡萄。一座嵌有瓷砖的房子与前院的房子垂直。目光越过房顶,能看到背后的小山。主人家姓雷,当我向他打听杜甫投宿的窑洞时,他把我带进后院靠左的一道门前。从外面看,就是一座普通平房,并无窑洞外观。疑惑间走进门,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屋子分为三部分,前面两部分,就是普通平房,第一间和第二间的柜子上摆放着清油桶和炊具,似乎是雷家的厨房。第三间半塌了,显然已经废弃不用,里面堆放着一些木头。泥地,泥墙和泥的屋顶——正是一孔窑洞。也就是说,昔年杜甫借宿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只是,后人在窑洞外扩修了平房,围成了小院,窑洞便蜷缩在小院深处,从而在不经意中被保护下来。
雷大爷约莫七十岁样子,他说他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七八代人。七八代人大约两百年时间,足够漫长了。但与距今一千二百多年的杜甫比,依然十分短暂。雷大爷的孩子们进城了,只有他和老妻还守在村里。生活宁静,安详,一日如同一年。一年也如同一日。和他告别时,他热情地把我送到院门外。当院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我顶着烈日,慢慢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村道上。蝉一个劲儿地叫,微风吹拂,空气中传来田野里特有的混合了青草、庄稼和泥土的滋味。我登上高处想为石壕村拍一副全景时,猛然想起,从杜甫时代到今天的十二个世纪里,这座北方村庄,名字未变,村址未移,然而人歌人哭,一代代人就在这里走完了他们短短的一生。
七
杜甫沿着古老的大驿路从洛阳前往关中。
在距石壕村不到四公里的西边山坳里,松林间有一片平地,一个名为崤函古道石壕段遗址文物保护管理所的机构,大门紧闭。看门的年轻人在玻璃后面摆手:不开放,不开放。就在管理所背后不远处,曾经人来人往了两千多年的崤函道蛇行于山峦间。坚硬的石质路面,被经年累月的车辆轧出深深的车辙,最深的足有二三十厘米。像用錾子凿出了沟槽,用以流淌岁月。
路侧山坡,一个放羊老人坐在一块灰白的石头上。他的羊围在石头周边啃草,粗硬的草如同铁丝,羊们咬嚼得铮铮有声。牧羊老人忽然站起身,解开裤带,对着岩壁撒尿。尿液流进古老的车辙,空气中似乎传来了隐隐的尿臊味儿。一时间,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杜甫自洛阳而来,经新安——在新安,杜甫听到人声喧哗,近前一看,原来是县吏在村里点名征兵,不少很年轻的少年人也被抓了壮丁,准备送往前线。据此,他写成了“三吏”之一的《新安吏》。过新安后,大约还需要两天,杜甫走到了石壕村。崤函古道从村外的山上穿过,天色渐晚,杜甫下到山谷中的石壕村,找了一户人家借宿。这户人家有一对老夫妻,一个年轻的媳妇和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
睡到半夜,杜甫听到了恶狠狠的打门声,他披衣下床,得知是县吏趁夜来抓丁。老翁吓得翻墙逃走,老妇只好上前应付。老妇告诉县吏,她家三个儿子都上了前线。前几天,一个儿子捎家书回来,说两个弟兄已经战死了——在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规定下,这家人三个儿子全都应征,且两个战死,按理,不仅不应该再到他家抓丁,还应该把他仅存的儿子送回来。但是,由于相州之战失利,为了守卫河阳,守卫东都,朝廷不得不自坏规矩,而具体办事的县吏,更是如狼似虎。
老妇冷静而沉痛地诉说了她家的遭遇,“三男邺城戍,二男新战死”的巨大牺牲之下,“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死了的也就算了,活着的人只能苟且偷生,活一天算一天。家中也没其他人了,只有一个正在吃奶的孙子。有孙子在,他的母亲还没有离去,但进进出出连一件完整的衣服也没有。最后,老妇说,我虽然力气已衰,但一定要抓丁的话,就让我连夜跟你一起走,赶快到河阳军营里去,说不定还能为军队准备早餐呢。
对朝廷抓丁,杜甫有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之前,他曾有《兵车行》等作品,透露出明显的反战情绪。那时,他认为朝廷抓丁是错误的,是反人性的,因为那时的战争乃唐朝主动挑起的边疆纷争,系不义之战。但在新安和石壕村见到的抓丁,是为了平定叛军,而杜甫一生忠于唐室,在他心中,便表现为一种矛盾:一方面,为了平叛,的确需要有人上前线;另一方面,基层官吏没有人性地抓丁,又使同情民众的他感到愤怒。因此,在新安,他只好劝慰那些应征的士兵。而在石壕村,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他也无能为力。——按我的理解,老妇的那一番话,明显是义愤之辞:我的三个儿子,战死了两个。家中再也没有人了,那是不是要把我抓到军营里去服役,去给他们煮早餐?
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妇的义愤之词竟然提醒了县吏,他们真的把老妇抓走凑数去了。天明,当逾墙而逃的老翁回家时,老妇已被带走。
安史之乱已经四年。如果说此前杜甫见证了叛军的凶残和王朝面临倾覆的大危机的话,那么,为期十几天的自洛阳归华州途中的所见所闻,更多的是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极大苦难。人民如同洪流中的浮萍一样挣扎,沉浮,无以自主。及后,杜甫把沿途见闻写成诗歌,这就是杜诗中最知名的“三吏”和“三别”,即《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和《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新安吏》与《石壕吏》写不合理之兵役——违制强征未成年的“中男”和趁夜抓人服役;《潼关吏》既写士卒之辛苦,更忧虑三年前潼关失守的败局再次发生;《新婚别》写新婚男子,洞房花烛时被迫奔赴河阳,乃至新娘子感叹,“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垂老别》写衰翁儿孙俱已阵亡,他竟不得不投杖从军,与妻子生离死别;《无家别》写一个独身男子,早年从军,战败后回乡,家中面目全非,如今河阳吃紧,再次征发上前线,他想起之前卧病多年的母亲葬身沟壑已有五年,生不能养,死不能葬,于是愤怒质问:“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对于“三吏”“三别”,卢元昌评论说:“先王以六族安万民,使民有家室之乐。今《新安》无丁,《石壕》遣妪,《新婚》有怨旷之夫妇,《垂老》痛阵亡之子孙,至战败逃归者,又复不免。河北生灵,几于靡有孑遗矣。”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来看,唐政府的平叛战争都是必要的,属于正义一方,但在平叛战争中,付出惨痛代价的却是底层民众。高高在上的肉食者只管发号施令,基层官吏则胡作非为。对民众,杜甫是无限的同情与心酸;对官吏,是无限的愤怒与鞭挞。成都杜甫草堂诗史堂前,悬挂着郭沫若的一副对联,对联内容,我以为,恰到好处地总结了杜甫为何被后人尊为人民诗人:
世上疮痍,诗中圣哲;
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八
旅途也不全是艰辛与悲愤,否则,那样的旅途将令行者崩溃。
旅途之中,偶尔也会有突如其来的愉悦,这样的小美好如同古道旁岩石缝隙里的花朵,虽然细小,微不足道,却是必须的。一如岩石缝隙里的花朵使坚硬而沧桑的古道有了三分柔情,旅途中突如其来的愉悦,也令漫漫长路有了期待。
这个春天的黄昏,天黑得很快,尽管沿途有驿站,以及可以投宿的民户,但这个晚上,杜甫造访了一位老友。老友的具体居住地点不太清楚,甚至,连老友的名字也充满疑团——一种说法是,他姓卫,叫卫宾。也有人认为,这个名字是后人附会的。我们能够确定的是,他姓卫,排行老八,一辈子——至少在杜甫写这首诗时——没有做过官,杜甫亲切地称他卫八处士。
与卫八处士的相见,让杜甫发自内心地感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与商都是天上的星名,它们此出彼没,两不相见。而自己与老友,似乎也是如此。《唐史拾遗》说,杜甫和李白、高适、卫宾相友善,而宾年纪最少,称为小友。这从杜甫诗中也能看出端倪,“昔别君未婚”。卫宾既然比杜甫还小得多,估计就十几二十岁,自然还没成婚。二十年过去了,“儿女忽成行”。世事变迁,时光流走,年近半百的杜甫,他的亲朋旧友中,已经有不少人去世了,因而在“访旧半为鬼”的凄惶之下,卫八处士见面时的惊呼,更使人温暖之,感喟之。“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我完全没有想到,时过二十年,还会到你家做客。
二十年前老友来访,卫八处士意外又兴奋。时间已晚,卫八处士家已吃过晚饭了,赶路的杜甫还饿着肚子。山居清贫,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老友,天上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卫八处士跑到园子里去剪回带着雨水的韭菜,家人在厨下忙着蒸黄粱米饭。饭菜上桌,卫八处士与老杜相对把盏。卫八处士感叹见面太难,一连拉着杜甫喝了十来杯。“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对江湖漂泊的旅人来说,如此凄风冷雨的迷茫春夜,难道还有比老友的老酒更让人温暖沉醉的吗?然而,短暂的相逢却是为了长久的分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春韭、黄粱和米酒温暖的夜晚转瞬即逝,一如四十多载的悲欣人生。次日晨曦匝地时,两人把手相别。峰回路转,杜甫回过头,山谷里的茅屋已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点;而伫立在茅屋前的卫八处士,望着杜甫的身影随着山路转弯抹角渐渐消失。之后,他们再也不曾相逢。那个美好的春夜,已属前生。
从此,鱼儿相忘江湖,老友相忘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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