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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豆蔻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7661
王秀琴

  一

  天擦黑,王福来找我父亲。我父亲正搬本《香料大全》,坐在灯下吃字儿。这本书,父亲从不舍得叫旁人看,只有我翻过,可我又不识多少字,爸妈都说我是瞎狗观星。从此,姐就给我起了个绰号“瞎狗”。瞎狗,来,妈叫你吃饭。已经完成作业的姐叫我。一碟干炒花生米,一碟爆炒老咸菜,在母亲手下,变戏法似的上了桌。

  哟,准备吃晚饭?王福挑帘进来,一团黑影云似的踩在脚下,就像他是腾云驾雾乘着那团黑影来的。他弯腰瞄了眼饭桌,伸出枯瘦的手,顺势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又伸出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小馋猫,生在这样的人家,真是福气。母亲脸上涌起一堆笑,说有啥福气,不就是一普通子弟,老子是一乡下厨子。乡下厨子怎么了?好歹也是手艺人。父亲见有人来,赶紧收起书,打开木匣子,把书放了进去。这个木匣子是爷爷留下来的传家宝,上面刻着四个字:谨言慎行。那时候我不识字,只觉得这四个字写得像蛇行蝎爬,不怎么好。有次父亲笑着说,你晓得什么,那是篆书,你爷请本村一位名家刻的。本村能有名家?我不信。瞅瞅,连你一个小娃子也不信身边有名家,那你说哪里有名家?名家在哪里?我满眼欣喜说,在遥远的地方。父亲当时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慢慢打开木匣子,取出他的《香料大全》,全神贯注地看起来。我后来发现了一个秘密,父亲看这本书,常常是在没人的时候看,一见有外人来,就赶紧把书藏进木匣子,就像偷练什么秘籍的武术大师。其实王福也像我一样,早发现了父亲这个秘密。他屁股先上炕,身子凑到父亲身边说,看什么书呢?我早就发现你手上有这个宝贝。父亲早已放好书,探身将木匣子放在炕柜脑上,谦虚谨慎而又讳莫如深地一笑说,什么宝贝,就是本破书。王福说,既然是破书,不妨拿出来,让我也饱饱眼福。父亲淡然摇头,没啥好看的,就一本破书。王福因为有事相求,也就不再坚持。

  来来,先吃饭,父亲拉王福坐在小方桌边。我家一向坐四个人的小方桌,立即显得逼仄起来。每人面前一碗玉米糁饭,黄灿灿的,上面结着一层透明而漂亮的膜,用筷子轻轻一戳,膜轻轻晃动,是岁月的脸面。一个小圆碟,是吃饹饼用的,母亲为显示特殊的欢迎,还炒了盘鸡蛋,放在桌子中央,黄绿一片,煞是耀眼。王福坐下来,凳子往后靠靠,不由自主捋捋袖子,像拉开阵势,有点赤膊上阵的意思,嘴上却说,应该我请你吃饭,倒举起你家的筷子来了。父亲说,碰上什么吃什么,不就一顿家常便饭吗,以后我到你家,也碰上什么吃什么,一点都不会跟你客气,这还不行!王福点点头说,那也行,跟着我们一起开了筷。花生米炒熟,刚出锅就拌上糖醋,脆利爽口;老咸菜做得讲究,细切成丝,热油炸花椒,花椒捞出,炝个辣椒,猛火爆炒,撒些芝麻,滴点香油,香气刚好被咸味笼住,刚入一口,香气便于唇齿间绽放萦绕。烟火岁月普通得眉脸都相似,所以任何一点点美食都不应被辜负。常师傅一家逢此年间,能将家常鄙陋之物做得如此精细,王福咂摸着嘴,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不住慨叹女主人一颗玲珑心一双灵巧手。

  二

  母亲在水池子边哗啦哗啦洗涮,在地上忙着来回收拾,收拾完就坐在一边,拿起织活儿,线头在手指和钢质空心针之间来回绕。姐姐又叫我瞎狗,让我跟她到隔壁写作业。我噘起了嘴,反问她瞎狗还能写作业?母亲说了姐姐两句,不能随便给别人起绰号。姐姐笑着跳开,说不是瞎狗,是狗瞎,我是狗,我瞎,行了吧。我一听她说自己是狗,就笑了,很释然的样子,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身后两个男人的烟头像萤火虫一样,忽闪忽闪的。父亲再递给王福一根纸烟,说,说你的事儿吧。两人盘腿坐在炕沿上,一五一十扯开了正事。

  王福说,我儿五月十六要办事。父亲沉吟着,翻着日历,把正月十六那张页面折了一下。王福说,没别的要求,就按前几天老布家的事宴铺排,我今天来,就是跟常师傅您商议这件事。父亲眼皮也不抬,说老布家的事宴?那可是近几年全村数得上的事宴,你要按他家的菜谱定?王福点点头。父亲又重重抽口烟,红烟头燃着心思,把纸烟吃进一大截。冷热凉盘,那几道菜,您都记得吧?王福小心翼翼问父亲。父亲说那当然,我做的,自然都记得。王福问,那菜谱还要不要再开?父亲说,论说得开,就像医生给病人开药方,一家一个样子,即便是一个很小的调整,也是个差别呢。王福赶忙说是是是。父亲问,你家预计多少桌?王福仰起头,嘴里唏唏嘘嘘,心算半天,说比老布家要多近一倍。父亲伸出小指,用指甲挠挠额头。王福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摸出张纸,展开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冷热几道菜谱,要父亲写食材名称、种类和数量,他好准备。父亲沉吟着说,一般生十熟六,这个老规矩你懂。王福点点头,说那是,常师傅多少年立下的规矩,我也懂。父亲接上一根烟,同时又递给王福一根。王福接过来,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在左手大拇指甲盖儿上墩了几墩,烟的一头空出几厘米的纸圈儿,他把嘴上那一截慢慢旋了进去,烟一下成了烟枪,个儿长了许多。王福展展腰身,理直气壮地说,常师傅有一味非常重要的辅料,叫什么肉豆蔻,别人家一两,我要十斤,别人家一斤,我要一百斤,总而言之是别人家的一百倍,而且不讨价还价,常师傅说多少就是多少。父亲掐灭纸烟,头也没抬,说好东西稀,金贵着呢,像人参,哪有论斤的,还不是以厘厘毫毫说,多了也就两两里说。王福说,量多了价也高么,利润也厚么,水涨船也高,一样的道理。父亲回过头来,眼睛里射出两道光,说,你要这么多干吗?囤货?王福羞涩一笑说,我想跟常师傅您做点小买卖。

  本村的人,邻村的人,请父亲做事宴的人,不请父亲做事宴的人,基本都知道我父亲手上做着一笔非常稀缺的买卖,那就是肉豆蔻生意。请他做事宴的人,无不知道,这味辅料只他手上有,而且非用不可,而且非得从他手上买不可,听起来多少有点被人卡脖子的意思。其实也不是,关键是回来还得父亲加工。说到底,父亲卖的是知识产权,不单纯是辅料。私下里也有人打听过,从父亲手上拿这味辅料的价格并不很高,并不是有些人传的“常师傅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那般利厚。再加上,父亲做事宴的手艺超常,态度极好,都是一心一意为主家,所以没有一家不体恤父亲,不言和意顺地和父亲好说好道,按父亲开的单子备货备料。那一点画龙点睛的肉豆蔻也由着父亲,反正只要做出来的事宴好就行,办事宴不就是博个好彩头、赢个好名声嘛!

  听到王福张口要那么多肉豆蔻,不知何意,在一边织毛衣的母亲针扎了手,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平着脸,不说话,并不因即将到来的厚利显出半点高兴。

  常师傅,有句题外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王福小心翼翼问父亲。请讲,父亲说。王福显出莫名诧异,说常师傅,我就奇了怪了,平时也不见你出去进货,也不见有车来送货,你那稀缺货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你家院子里偷偷种出来的?探身望望窗外,已经黑黢黢一片,窗外反射的是屋里的灯光,一看看花了眼,什么也看不见。一句话,你给我说说,那肉豆蔻是从哪儿来的?

  三

  父亲没有告诉王福肉豆蔻是从哪儿来的,这样近似于重大机密的事情,怎么能轻易跟人说呢。既然对方一直缠着要问,总得给他说点什么,不说点什么他岂能放过父亲。但,说什么呢?父亲后来告诉我,和一个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情况下,特别是一个难缠的人,那就讲故事。讲故事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可圆可方,可分可寸,什么样的故事不能讲呢?再说,故事嘛,肚子里没有可以随便编呀。我纳闷:如果编不出来呢?父亲说,故事多得是,就像菜品,随时可以自创,俯拾皆是。我不敢再吭声了,再纠缠下去,我岂不真成王福了。便拐了个弯,问父亲,给王福讲了个啥故事。父亲摇头晃脑,说也不是故事,就是些鸡零狗碎。我问啥鸡零狗碎。父亲说,首先声明,这个故事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不存在剽窃,更不存在杜撰,要杜撰也是写书的人杜撰的,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暗笑父亲法律意识越来越浓。父亲说,话说一五一一年,相当于咱大明武宗正德六年,印度尼西亚一个由六块大岩体组成的岛屿叫班达群岛,它有着肥沃的火山土和奇妙的微气候,王福,请你记住这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如果这个条件记不住,那下面的故事就没法儿进行,也不会与肉豆蔻产生任何关联,就没有第一批登上这个岛屿的葡萄牙人,这在当时的欧洲引起的轰动,无异于发现新大陆。

  那是一个充满扩张发现机会攫取财富的年代,我们大明朝不也派出郑和下南洋,但咱大明郑和率领的大部队七下南洋和人家那个环球寻宝在性质上千差万别。这个记不住也没关系啊。但跟郑和一样,领头的是个葡萄牙商人,人称加西亚船长,他是在多年以后才率队登陆班达群岛的。人呀,得跟对人,走对路,上对岛,才能做对事。这时候,王福插了一句,说他就想跟我父亲做做事,觉得就跟对人了,做肉豆蔻就走对路了,就能做对事。我父亲当然很谦虚低调,还有点大智若愚,不会着他的道,乖乖接他的高帽子,就说你先听这个故事吧。王福便点头。父亲说,这个加西亚船长不仅人细心,也有本事,上得岛来,有点失望,他发现这个在欧洲引起轰动的岛屿,总面积比里斯本根本大不了多少,五座岛彼此相连,但都在大炮射程之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岛再小,也得加以控制,自己来统治呀。于是,有属下建议造座堡垒,如定海神针般,就能镇住这个环形小岛。加西亚采纳了属下的建议。

  父亲说,王福,你有没发现,人里面有刺儿头,就是岛屿里也有刺儿头,就说有个叫岚屿的岛,它就与众不同,就像羊圈里顶出来的一只公羊,它远倒不远,离堡垒也就十多英里远,但危险的暗礁遍布四周,每年要遭受两次季风侵袭。如果这个刺儿头岛屿没什么特别诱人之处也就罢了,不理它就完了,关键是这个刺儿头岚屿,上面长着一种非常值钱的树,这种树就是肉豆蔻,而且郁郁葱葱,据说年产量足以装满一支大船队,只要采上一次,整支船队就够活一辈子。你说人家为啥刺儿头,就因为人家有实力有价值。所以说,要做刺儿头,没实力没价值,连想都不要想,连意都不要起。加西亚船长每天唉声叹声,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在岚屿上疯长,就是拿不上,一年多都无法靠近那个刺儿头岛屿,更别说登陆了。你说他着不着急,但着急有什么用?想办法吧。烂办法一大堆,关键是好办法又一时想不出,这就令加西亚特别烦恼。

  四

  讲到这儿,父亲不再继续讲了,他说他要睡觉了,时间已经很晚了,睡晚了明天没精神干活,明天的活还一大堆呢。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催促王福该回去了。王福抬起屁股,势眼不是不识,但他又想,他的烦恼是不是就是加西亚的烦恼呢?或者说加西亚的烦恼就是他的烦恼呢?说到底,两人的烦恼是什么呢?就是好办法呗。但王福不甘心,他觉得自己比那个葡萄牙人幸运,他所面临的烦恼和加西亚所面临的烦恼不一样,他只要集中精力对付我父亲一个人就可以了,而那个倒霉的加西亚需要对付来自多方面的问题,而且每个问题都很棘手,都不是省油的灯。刚才我父亲没有讲下去的故事,由着王福在他脑子里开始编了下去。王福想,那个岛上的土著人对加西亚一定充满敌意,这种敌意一定不亚于常师傅对我的敌意。自然环境造成的困难好对付,最难对付的是人内心深处的敌意。这是令王福最头疼的事,可能也是令加西亚最头疼的事。最后,王福顾不得加西亚了,他要从故事中冲出来,解决属于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加西亚的问题或许也就解决了。而自己的问题是如何缠住常师傅,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肉豆蔻从哪儿来,自己如何像他那样弄到肉豆蔻。想到这儿,王福虚晃一剑,说自己也困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再说,明天的事也够他办的了,常师傅已为他开好了料单,他照单备料即可。

  常师傅,我可以随时过来请教您吗?

  没什么可请教的,你备好料,我才能下菜,巧厨难为无菜之炊。

  既然说到这儿了,王福就不能再不走了。他站起身,立在地上,跺了跺左脚,又跺了跺右脚,既缓解腿麻,又整理打了皱的裤子,说那我就走了。父亲不说话,点了点头。母亲送王福出院子,看着他出去,关上院门。母亲进得屋来,见父亲已洗完脚铺开床,本来想说点什么,却听父亲说睡觉吧,过两天先做肉食。这话像道命令,母亲只好默默洗脚,悄悄上床。

  急赶了两天地里的活,到第三天,父亲早早起来,来到王福家,为备事宴搭篷布、打灶火,三眼霸王灶,旺旺腾腾,威然立于院中。母亲在搭起的做菜台子上剁肉馅,父亲炸丸子,其他两个灶火上座着锅,哧嗞哧嗞,咕咚咕咚,唱着歌儿,打着响儿,冒着热气,喷着香味。夫妻二人边做活边说话。那时候我们姐弟俩还小,父亲走东窜西做事宴,一个人忙不过来,常带着母亲。母亲有时做他的下手,慢慢地也能独当一面了。后来,我长大成人,接替了母亲的位子,跟父亲一起四处做事宴,对肉豆蔻的事自然心知肚明。当然这是后话。但父亲那天讲给王福的故事,我们全家人之前从没听父亲讲过。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发现了父亲超乎寻常的讲故事才能,这个才能需要满腹经纶。父亲说要讲好故事,满腹经伦还不够,还需超高的悟性。父亲指着在锅里不住游走渐游渐着色的丸子,右手持笊篱,左手拿筷子,笊篱时不时在锅里漂旋一下,好让丸子吃油均匀,说这就是个故事,这就是加西亚登陆刺儿头岛屿的故事。完了他夹起一颗丸子察看火候,说这就是加亚西制服刺儿头岛屿的故事,这有什么难?只要你有足够的想象力。母亲有些惊愕,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见王福脚不点地,出出进进,但心思全在这里,更加虚空了自己,吸引王福时不时走过来搭讪。父亲见他这样上心,脸上现出一种表情,说不上是惊异还是偷着乐,反正多是得意。王福走过来,正要开口说什么。“啪”,父亲筷子上的丸子掉进油锅,几滴热油溅到墙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王福自嘲说,让常师傅受累,谁让您这红烧肉小酥肉喇嘛肉油炸丸子是一绝……听了这话,父亲不说话,依然满面平静地摆弄丸子,让它们均匀着色。母亲放下刀,撩起围裙擦抹两手,坐在一边,端起王福刚给她泡的茶。

  五

  该备的料已经备妥,该跑的路已经跑完,该道的客已经道完,王福只要一有时间,就坐在父亲身边,想要父亲继续讲那个故事。不讲那个故事也行,说点什么也行,反正只要与肉豆蔻有关就行。可父亲平着脸,端着一个乡下厨子应有的尊严,一心一意做他的事宴,铺排他的席面,那意思分明就是:眼前的蒸炸煮炖,所有办事摆开的架势,可都是给你王福家做事宴呢,不能分神,出了差错算谁的,我可就指着这技术活呢。王福自然明白,抱歉一笑,想找个地儿坐下来,但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站多了不是,不站也不是,跟父亲不搭讪不是,搭讪多了也不是。一直盯着父亲手上的活不是,可也不理睬父亲也不是,一会儿,他站起来说,锅碗瓢盆盘碟匙筷已经借好,还没拉回来呢,这就得赶紧去拉。父亲头也不抬,顺着说赶紧去拉吧。王福一会儿又跑过来,说儿子办事,就两个利月,五月和十月,还是早办早好,心事早了早好,常师傅你说呢?父亲微笑着点头,说早了早好。

  父亲不怎么靠前,王福自然也不敢贸然说什么,可他哪里知道,父亲正利用他手中的杂耍启发他脑子里的故事:他把丸子分开又聚拢,就像加西亚与土著班达人的敌意消散又凝聚;他把丸子一个个翻过来掉过去,就像土著班达人好战古怪既烦人又危险的举动;他把丸子全聚拢在中央,像加西亚修筑的一个巨大城堡,红油溅起的细小泡沫,像一阵阵箭雨把加西亚和他的属下吓得逃回到了船上……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只有投其所好了。如何投其所好?他们发现土著人从没吃过丸子,就炸了不少肉丸子送给他们,还诱骗他们:如果把你们手中的肉豆蔻磨成粉末,加到这些肉丸子里面,那味道就更可口,吃起来更有味。土著们于是就答应了加西亚,从此,加西亚再不发愁从他们手上搞到肉豆蔻,而且他还有意搞了一场比赛,让商人们扮成炸丸子的厨子,把各种香料加进去,然后看谁做的丸子最好吃,夺得冠军的就可以得到更多购买肉豆蔻的权利。为了能让那些土著们更加信赖他们,加西亚还让商人们带来更多的香料,进行各种各样的香料竞赛,就像把一潭水专门搅浑,让大狗小狗一起叫,一起“汪汪汪”,让所有人都分不清什么是好事,什么是赖事,什么对他们有利,什么对他们有害,哪里是清水,哪里是泥沼,反正只要让土著人满意高兴就行,他们却坐收渔翁之利,大量购买肉豆蔻就行。故事走到这里,父亲不敢再走神,他把炸到金黄的丸子,一笊篱一笊篱捞上来,把切成条裹好粉面和鸡蛋的肉炸出来,再把切成一块一块的五花肉炸出来,摆在那儿等着做红烧肉。

  其实,父亲早悟出来了,讲故事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而是要制造一种神秘感,让王福知难而退,或者再不要打他肉豆蔻从哪儿来的主意方为上策。可他哪里想到,他越这样精心组织故事,信手拈来给王福讲,反而引得王福像赌徒一样,对他心目中的肉豆蔻越来越上瘾。其实,他们越来越偏离了现实中的肉豆蔻,他们只听见我父亲最清晰的一句话是:独特的配方是一场席面最根本的奥秘。可是,什么才是独特配方?构成独特配方的是什么?既然是独特的,怎么可以随便示人呢?他有权利保持沉默,也有权利在必要时做出拒绝。

  六

  无论保持沉默,还是做出拒绝,这两种近乎冷酷的做法,使我父亲越来越神性,做事宴的名声越来越大,甚至于,他在王福家做的那套菜谱,简直成了绝招。

  在我眼里,父亲哪有什么绝招,不就是四碟凉菜、四碗热菜。四碟凉菜,一是椒盐花生,早早将花生米泡开,咸盐葱蒜八角大料煮熟浸于料汤,使它充分入味,只等上席时捞入碟便可;二是凉拌豆腐,父亲为了逗引王福,专门起名为“加西亚豆腐”,因为姓加的这户人家所磨豆腐又嫩又鲜,闻名八乡,黄绿黄绿的羊角葱叶切细剁碎搅拌,佐以盐、香料,细细打碎,入席前滴几滴香油,可惜时令已过,若再拌点香椿芽再好不过;三是凉拌土豆丝,土豆细细切丝,开水微焯,凉水拔过,辣椒、盐、葱、醋、姜等以滚热红油泼之,擀碎的芝麻早已被母亲细心拌匀,生怕人多手杂落忘;四是蒜泥拌白菜芯子,一棵白菜,老梆或剁饺子馅,或醋熘过入衬小酥肉碗底,菜心被我母亲细细切碎,也用开水微炤,空干水,浇上醋,用红油燌过,拌上蒜泥,是利口爽气的醒酒菜开胃菜。

  若做热菜,自然离不得猪肉做主打。父亲呢,早将半扇猪肉该剁馅的剁馅,该红烧的红烧,该过油的过油,该切丝的切丝,该切块的切块。别家娶儿嫁妇忌做丸子,因为“丸”与“完”谐音,父亲却反其意而行之,非做不可,丸子象征完完美美、和和气气,何等吉祥喜气,何故怯之!他将肉姜细细剁碎,揉五六个馒头到肉泥里,这样炸出的丸子外脆里酥,表焦内嫩,余香绕唇。炸好的丸子入碗,烧土豆块或烧豆腐作衬底,肉丸子便好;半扇猪肉并不肥实,肥膘二指厚,父亲细细剥下精肉,将肥膘入开水锅,温火慢炖,耗尽猪油,捞出空干,猪皮上抹上蜂蜜,一块一块入油锅炸色,膘肉块在油锅里嘭嘭作响,滚腾翻跃,发出闷雷般的响声,迨火色刚好,用叉子块块扎起,趴在盆内,黑崴崴红津津亮闪闪鲜嫩嫩的肉块子,切成又薄又韧的红烧肉片码在碗里,衬以油炸土豆块、烧豆腐和两片白菜叶子作底,与肉丸子一道单等上蒸笼;红白相间的猪肉条块裹上粉面鸡蛋,入油炸至七八成,捞出空油,入碗待蒸,便为小酥肉;父亲跟母亲商议,来客都是庄稼人,庄稼人过日子实诚,第四个热菜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但对本地人想来为稀罕之菜,是要将鸡蛋细细打碎,和少量面粉,摊成煎饼纸,薄如蝉翼,韧如丝绸,以馅填塞,卷如席筒。馅甚为讲究,是将白菜芯子细细切碎拌入猪肉馅,佐以盐、香料、葱、姜末等,煎饼纸卷席筒似的裹紧肉馅,然后切成三寸左右小段,红油炸过,捞出,空净油,入碗,衬底只要烧豆腐一样,入锅蒸,叫肉馅葱卷。这葱卷外焦里嫩,色泽金黄,荤素搭配,香而不腻,酥而不肥。四样热菜都像模像样体体面面排排场场入碗,一碗一碗,一样一样,排于利便处,单等上蒸笼。父亲嘱咐看火人,嘱他定要掌握火候,前半个时辰加大火力,火力要做到又猛又急又满又饱,方能保证蒸笼里的气打得又圆又足;后半个时辰,火力要稳要缓,做到又慢又缓力道均匀,方能保证蒸笼里的气又绵又长,这样蒸出的碗儿方才出味出色出香。

  席面已备得七七八八,主食是猪肉炖豆腐粉条烩菜就馒头。烩菜炖一大锅,满满溜溜,在火上咕咕咚咚自我吐纳极尽炫耀;馒头一笼一笼,又暄又香,码在洗净的黑瓮里,笼布罩着,瓮口由筚子盖住,单等上桌。

  街坊邻居帮忙的人大多打打杂活,剥剥葱蒜,递递碗盘,揭揭锅盖,正正笼箕,加加柴火,真正的席面主活根本插不上手。我父母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灵犀万通。一会儿是母亲给父亲打下手,一会儿是父亲给母亲打下手,不说这顿席面叫人眼馋,单说这两口子过日子做活儿的默契就叫人好生羡慕。香气在大街小巷游走,招引了大大小小的狗,或蹲或卧或徘徊或逡巡,视人脸色或进或退或卧或立。鸡们也来凑热闹,赖着身体小、脑子机敏,于人前背后手旁足底招摇,摆摆冠子摇摇头,扇扇翅膀啄啄毛,像是故意做作给狗们看。狗们是干气干急却奈何不得。

  七

  王福也奈何不得父亲,他一直留心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临上菜前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结果令他失望,他并未察觉出什么。倒是上座的客人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这就令王福更加纳闷,也更加惊奇,我父亲给他开出的辅料里根本没有肉豆蔻这一项。王福趁机走上来问,咋没那味要命的料呢?我父亲在热气腾腾的蒸锅前,根本没心思回答王福的问话。王福急切地说,我是听说那味要命的料能治不治之症呢。谁犯有不治之症?父亲问。我,很多年了。王福脸上现出难言之隐。父亲略一沉思,尔后微微一笑,笑容里既充满淡然,又富有深意,在外人看来,是主家与厨子正在热切地交流关于这场席面的事。而王福一副不依不饶样,司仪那边叫他,典礼马上要开始,他是新郎的父亲、新娘的公公,怎么能不在场呢。父亲被缠不过,只好扔下一句:等事宴过了再说。王福嘴里说好好,还是不情愿走开,像中了魔一样,怔怔看着上菜员川流不息来回跑。冷菜开道,热菜上完,接着就是主食,主食是蒸馍和油糕。蒸馍是石榴,石榴都开着花,白腾腾的,实怒怒的。油糕也是必上的一道主食,步步登高嘛。庄稼人实在,油糕纯糜子面,里面包着枣和绿豆馅,经红油一炸,外面会起一层透明的泡泡,泡泡指肚大,一咬轻轻爆裂,发出细微清脆的“啪啪”声,当地人称“泡泡油糕”。泡泡油糕是刚才就炸好的,码在大盆里,笼布罩着。只要顾得及,我父亲从不让外人插手上菜,一盘一盘的油糕在他手下装进盘里,被上菜员端上桌。父亲有意维护油糕表面的泡泡,让它们圆润透明,完好无损,然后有意无意对王福说,世上有些东西就像这泡泡,说起来像真的,其实是雾里看花,经得起远观近瞧,却不能较真,一较真就破碎。王福何等聪明之人,知道父亲所言何事,却一直以为父亲在跟他打哑谜,在推辞他、敷衍他,聪明人就是这样,你越遮掩,他越想探个究竟,即使前面什么都没有,也要冲上去看看。但,这个时候能看什么呢?什么都看不着。主食已经上完,还剩两个汤,一个紫菜蛋花汤,一个银耳绿豆汤。在父亲看来,三叩九拜已罢,汤就像最后的一圪扭,无论如何要收好这个场。父亲不仅要脸要面,而且就靠这个手艺吃饭,一辈子就吃这个手艺,活在这个手艺里了,他总不能因为王福的不懂事毁了自己。王福不懂事,他能不懂事?再说,王福的这种痴迷,说到底和自己有关,说句不好听的,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的不慎引来的祸。那就要自己解决。最后一道汤,是父亲亲自上的,王福要来帮忙,父亲挡了他说,王福你说得不错,肉豆蔻除去庸医骗子们的谎言,确实有些功效,有特异功能,据说一个外国男人服用了他,整晚都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你愿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吗?愿意看着别人成为那样的人吗?王福起先不解,没想到父亲的话印证了他的推断。可他不甘心地说,那你做菜时,往菜里添加那种辅料,不就为的是让人们吃着上瘾,然后让你的事宴长久不衰吗?我父亲哑然失笑,说我手里哪有什么肉豆蔻,只不过是自己炮制的小茴香、肉桂皮等合在一起的香料,为自己的手艺增加一点传奇色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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