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我咕哝道,然后躺下,不想做也做不成任何事。早上六点我醒了,起来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吃。写到这里,我想起自己忘记收拾厨房,应该会有室友在微信群里提醒我。我有四位室友,没见过屋里出现完整的四个人,平时大家只在微信群里互相交流。一位女室友,因为自己住的是带卫生间的主卧,怕洗澡的时候影响到其他人的用水量,于是每天在群里报备自己的洗澡时间:“大家好,我要洗澡,半小时!谢谢大家!”“大家好,我现在开始洗澡,大概半小时,打扰了!”
半小时,室友很为他人考虑,我推测她是很善良的女孩,但并没有与她寒暄过。前段时间我被朋友伤害,于是不想交新朋友。有时会在电梯里和她偶遇,几乎没时间反应过来大家住在同一屋檐下,就擦身而过了。除了有一次找她借充电器,她真人和线上的状态几乎一样,对我说:“我现在要开一个会,你大概下午四点以后还给我可以吗?谢谢!”我很想告诉她我也喜欢说“谢谢”,但说多了“谢谢”,很容易被人欺负。想完又提醒自己,以后不要这样思考问题,说不定只是这两年运气不太好。
我拉开窗帘,窗外是东方明珠塔,还有“上海欢迎你”。它们很远,但清晰。这座城市里我只认识这两个标志性的建筑,其他几栋是什么,不大记得,那些变成城市景观的建筑好像没有与自己形成链接。我住在这座城市之中繁华地段里较为接地气的一个片区,附近是服装批发市场,打车的时候常有司机问我这里的衣服是否真的便宜。路边的小吃有东北烧烤和潮汕美食,也有温州肉丸、安徽板面、福建千里香馄饨、河南羊肉汤。房间被客厅阳台间隔而成,城乡景观在我窗外折叠。投射在建筑表面的光斑,马路上的汽车,天桥上的行人,赶时间的外卖员,远处的黄浦江,江上缓慢行驶的渡轮,会变色的霓虹灯……一切事物遵循着自己的法则,在这座城市之中运行,形成整体框架。有时我将手机镜头对准某一处,用手指滑动屏幕,放大,可以看到隔壁的居民楼住户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和刚从批发市场走出来的生意人。有时也能看见人们陷入情爱,夜路上,或者便利店里朝着玻璃窗户的一侧,背影不算高大的男人和更加娇小的女人永远依偎在同一边,好像空间不够宽大,必须先构成某种拥挤,再营造高浓度的恋爱氛围。生活摆在面前,让我时时感到雀跃。
好像起得太早了,收到朋友从北京发来的消息,说天气真好。我咕哝一句,是啊,天气真好,然后躺下,不想做也做不成任何事。
再次醒来是下午两点,这感觉很奇妙,好像一天变成了两天,或者两天变成了一天。最终我决定和上周的今天一样,去趟家附近的医院,因为到了复诊时间。看病是我与上海最重要的连接。一年前我病了,然后来到这座城市,期间我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直到他们变成旧朋友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是没有完全好起来。走在路上,我想到一系列中国电影,主题都是一个人为了证明自己认定的道理给所有人看。经过荧幕里的两小时,历经挫折,最终发现,好像没什么必要,更没有人在意,但人物的心结在那一刻得以解开,主角的身体也在影片最后得以伸展。这很像我和我身体的关系,我好像一直想证明些什么,但还没得到结果。
去的是第一人民医院,因为它离家很近,我对于各大医院的名声早已没有要求。疫情改变了人们的一些生活习惯,每个步骤都更加精细,戴口罩,扫健康码,或者身份证,入口和出口要分开。有次见到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老人被医生责怪:“你们也没有多大,怎么就已经这么糊涂了?”老人有些委屈地回应:“我都七十多了……”“我六十了,我也还没退休。”踩着高跟鞋的女医生逻辑清晰,但忽略了自己与他们客观条件上的差异。
医院的地上是老式的瓷砖,顶上是散发微弱光源的灯管,灯管上蒙着灰,窗口上的字体和颜色带着年代感,然后是步伐缓慢的老人。我才意识到,这家医院里的老人实在太多了。很多老人和自己的朋友一起来看病,一个帮忙排队挂号,一个占座位。我老了应该也会这样,或许这是与传统认知不太一样的生活模式,但“养儿防老”在城市里本来就很难见到啊。
尽管老人很多,医院里倒是没有任何死亡气息,大家只是步调缓慢,看上去反倒比年轻人从容。穿梭在医院里,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不是那种面对自然或人为灾难的无能为力,而是突然意识到我连自己身体的完整性都无法保全。起先,我想将自己的身体交给科技,是B超或者CT报告,是某种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但过了很久也没能得到一个能使我信服的结果。科技改变生活,但若科技无法解释人类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的身体又应该交给谁呢?果然,我花了半小时的等待时间,证明此行又是一场新的轮回。我的复诊医生告诉我,你没有太大问题。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尝试过信仰宗教,还有一些玄妙的民间秘方,我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好像被停滞了。
我重新挂了心理科,想去开点镇静剂,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走到心理科的门口,面前还是一群爷爷奶奶,这是我没想到的。我站在门前,一位爷爷坐在我身后的长椅上,拿他的拐杖戳了几下地板,那声音很硬朗。他对我说:“小姑娘,你要排队,过去排队。”
我没有搭理,我心情太差了。
“你要排队,你站在这里会让人误解。”
“我喜欢站着,可以吗?”
“你可以站着,那你到边上去站着。”
“我就想在这里站着。”
“你想先进去你就先进去吧,小姑娘。这个屏幕是坏的,它叫的不是我们的名字。”
我继续站着,听到爷爷接了一个来自单位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命令别人做事。我很讨厌别人这样说话。爷爷挂了电话,将手机放进口袋,再次拿起他的拐杖,敲打地面。他开始对所有人说:“都给我排队。”然后看向我。
爷爷身边的奶奶对我说:“小姑娘,我们都老了,你想先进去,就先进去吧。”
是我太刻薄了吗?我说:“你们的挂号单上写的是几号?我是用手机挂号的,我上面显示是8号,前面还有四个人。”爷爷说:“这上面写的是错的,你想先进去就先进去吧。”奶奶也说:“算了算了。小姑娘,你说得都对,但我们一直都是这么排的,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好了,不要说了,你进去吧。”
一个和我看起来同龄的女生向我走来,问我:“你是几号?”
“8号,你呢?”
“6号。”
“那你在我前面。”
又一位老奶奶走了进去。
爷爷身边的奶奶说:“你等她出来你就进去。行了吧?哈哈。”
我忍不住了:“我不要你们谦让我,事情摆在眼前。我的挂号单上面写着这个时间点,这个数字,你看见了吗?13∶30——14∶00,我是8号,你是9号,你比我先来,但你应该排在我后面。这个女生是6号,她比我晚来,但她待会儿应该先进去。”
和我同龄的女生用上海话和爷爷奶奶聊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你不要这样,你情绪会出问题的。”
“我没请他们让着我。本来就应该这样。”
“好了……你不要哭。”
“好了好了,你先你先……快进去!”奶奶的音量变大了,可能是我的耳膜出了问题,当我在哭的时候会自动将耳边的声音放大。
“别理我。”
“宝贝!过来!”
我掏出耳机——耳机里在放《八十八大佛忏悔咒》,来自一位佛教徒朋友的推荐,心情需要平复的时候可以听这个。
我戴上口罩,恨不得将口罩蒙住整个脸。有人给我递纸巾,我看不清楚,好像是那个6号女生。她走到我跟前:“我妈妈已经瘫痪了,家族遗传的,我以后也会瘫痪,我要照顾她,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出了问题。大家都挺惨的,你是哪里出了问题?一个人来的吗?你不知道在这里看病是要家属陪同的?而且应该先做预问诊。你要先去另一个窗口。”
“我一个人,那个窗口的人让我来问医生我需不需要预问诊,我才来的,我只想跟医生说句话,我没想到会这样。但是排队应该是我说的那样排,对吧?我没有说错。”
“你没错,他们只是开个玩笑。”
“宝贝,你过来,我们聊聊天。”
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是刚刚“开玩笑”最凶的一位奶奶,这时候对我慈眉善目起来。
“你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对。”
“你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奶奶重复了一遍,“你要跟我们说出来,跟医生说出来,然后按时吃药,就好了。你以前吃过药吗?还是要少吃药,我十几年前要吃五种药,现在慢慢减量,只需要吃一种就可以了。”
我还在哭。奶奶继续说:“我和我老伴七十多了,我们是去过黑龙江大庆做过知青的,去了八年,我们吃过时代的苦,跟你们来到城市里来打拼时吃的苦,其实是一种苦。”
我不哭了。我对知青的话题挺感兴趣。
“你做过知青?”
“对啊,去了八年,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房子都没有的,只多了一个孩子,必须跟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然后你可以想象嘛,有很多矛盾,婆媳矛盾,情感也破裂了……我心情当然就不好了,一直不太好……然后就来看医生了。一直看到现在。”
“我们从城市去往乡村,再回到城市,和你来这座城市一个人打拼,是一样的。你要适应这座城市,你要相信这座城市。”
有人出来了。
“你快进去。”
果然,医生让我去预问诊。我来到预问诊的地方,被告知:“你要想清楚,你确定你可以接受药物治疗吗?”我想了五分钟,想清楚了。
我回到刚刚的走廊,发现那条长椅上,爷爷奶奶以及和我同龄的女生都不见了。
我骑上回家的自行车,阳光强烈到我的身体开始摇晃。我回想近日几个零碎的片刻:前几天晚上去一家水果店,一些人用自带的东西当乐器进行即兴表演。水果店是一个社群,里面的水果很少,但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大家用锅碗瓢盆和一些真正的乐器,放在一起分别发出自己的声音,形成连续的音乐,消磨时间。当一群人坐在一起消磨时间,将其命名一个主题,以同一个模式进行参与,赋予它仪式感,时间就变得有意义起来。我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回家路上看到有人正在直播卖衣服,地上是一堆包装好的衣服,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其中一个男人时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他的眼神竟然没有撞上我的手机镜头,所以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女人在还未完全敞开的初春里穿着薄薄的白色休闲西装,在紧张的氛围里故作轻松,声音高亢。关于这件衣服的相关信息在直播界面里源源不断涌出。出于某种惯性我拿出手机,才发觉,原来在直播里很放松的镜头,很可能正在面对某种压迫,那些让人感到亲切的闲聊,幽默的快言快语,是主播们在高度紧张的时候从脑海词汇库里搜寻出来的。任何事一旦变成行业,都会有规律以及成体系的运行法则。当闲聊变成有目的的方法论,逐渐发展成产业链里的重要一环,已经不能用放松或紧张来形容,而应该用是否专注来评判了。
我这些思考与当下的战争毫无关联,我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知,并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谴责他人的不自知了。几天前确定自己要做一个新的项目,主题是“当战争来临的时候我和我身边的人在干什么”。对世界悲悯,对自己无力,朋友说这是我的性格特征。周围人的生活与这场战争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我强行将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连接。我正在将自己与宏大的历史连接在一起,带有修辞性质的文字被我舍弃,但思考的角度又从个体出发。关于战争的新闻使我精神分裂,于是我戴上口罩隐藏自己。
战争发生的那天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今天睡了两觉,第二觉醒来的时候战争好像开始了,太惊讶了,我只能再躺一会儿。这些天实在是太惊讶了。”我的惊讶在于一个小时之前大家关心的还是铁链女事件。它凝聚了人们最大程度的共情能力,所有人想要对其进行解救,对腐朽进行讨伐。然后一场发生在自己国家之外的战争突然开始了。人们突然开始携带着自己的政治立场展开发言。微博、朋友圈、公众号……各类观点与呼声,信息大爆炸,共情力被放在了政治之中,呈现一个被解构的被分析的世界。它们再次让我瘫软。
项目正式开始后,我每天都在搜集大家的日常生活视频,将它们下载下来进行拼贴,像在整理他人的生活档案。有人在蹦迪,有人在家玩自己的猫,有人在学习外语,有人在和男友视频通话,有人在攀岩,有人在打坐,有人路过一个正在传教的乐队,有人在广告片场,有人在画廊……有人在上海、杭州、合肥、贵阳……有人在柏林、纽约、伦敦……我在电脑上观看他人的生活,将它们与乌克兰的当下排列在一起。就这样,经过剪辑加工,人们的生活毫无理由地变得沉重了起来。
两年前我做过一个项目,也是观看了大量的素材。那时疫情刚开始,那是与我和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可能太容易受外界影响情绪的人,无法呈现出完美的自己,我变得喜欢批评他人,没有将自己与这场无声的悲剧连接在一起的人都会受到我的道德谴责。现在我和那时不太一样了,也因为一个事实摆在眼前:街上的人都很好看,一切都很新鲜,我们有理由陷入悲痛,也同样有理由迎接肤浅。
晚上,我回到家中,一个从未见过的室友正在厨房做饭。我说:“厨房里有一口锅,它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了,你知道是谁的吗?”
她说:“我不知道,不是我的。”
“你见过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吗?”
“除了你其他人我都见过,你是新来的吗?”
我说:“算是吧。”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看向窗外,天黑得还是很早,外滩那边的橙色灯光又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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