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走多远,才能想起回望来时的路?
我的回路是从五十三岁开始的。当我反身走向始发点时,首先看到的是远处的来路。它们忽然清晰了起来,像远处的一方风景。那些无法忘却的事都长成了一棵棵大树,枝繁叶茂地将被遗弃的世界长在了树上。那些枝丫、叶子、果实都呈现着图文,包含着故事,仿佛一部老电影中的消息树,铭记着他人看不懂的生命密码。
然而,当我急急慌慌想弄明白因果缘由时,却发现这是两条平行的车道,我再也回不到过去,那已经是一个被我走丢的从前……
难产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季節还在深秋里徜徉,雪花来了,纷纷扬扬地把十月的最后两日迷离成了轻寒漠漠。我家的两间土屋埋在雪花中,父亲一脸愁云,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头上,肩上顶着雪花,眉宇间也不时地有雪花飞来,没落定就化了。
五岁的二姐领着三岁的三姐趴在窗台上,向屋里张望。王家姑妈端着一碗生大豆从门里出来,将碗塞给二姐,指使她们到另一间房的炉板上炕大豆吃去。
母亲躺在炕上正在生我,难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村里的接生婆王家姑妈已将她的手段使尽,孩子仍然生不下来。
炕上的新麦草又被血污染得黑红,这已是第二次更换新麦草了。我是母亲生的第七个孩子,其中第四个姐姐一岁时夭折,给父母造成生死阴影,我则是头一个难产的孩子。
母亲也是村里的接生婆,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山里人的医疗意识、观念还停留在听天由命的阶段。
一个村有一两个接生婆,产妇生不下来,在地上撒一碗豆子,弯腰拾豆子催产。用烧的棉花灰止血。用麦草、炉灶里的柴灰当垫布。把裁衣服的剪刀在灶火里烧一烧剪脐带……
姑妈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悄悄出来对父亲说,人可能不行了,你看……父亲则坚定地说,多灌些糖水,蒋医生快到了,大人娃娃都要保住。
此刻,我十岁的大哥正骑着“支左”工作队的一匹军马,吊着父亲的大青马,飞驰在通往大黄山的泥泞山道上。这两匹马是村上最快的马。天没亮,父亲就派大哥顶风冒雪到二十公里外的煤矿去请医生了。
大雪纷飞,天冷路滑,这是大哥多少次请医生途中最艰难的一次。蒋医生原先是部队军医,后下放到兵团煤矿。不仅医术高明,更是对周边的农牧民、求医问药者一视同仁。只要需要,药箱一背,翻身上马,深入村舍、毡房。他把治病救人当作天职,赢得了百姓的信任,是黄山河西沟河一带的名医。
一天都没人做饭了,家里能吃的熟食,孩子们都搜腾出来吃完了。二姐在炉板上炕的大豆两面刚刚炕黄,二哥就嗅到了豆香,跑进来,撩襟兜起一把就跑。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二姐三姐,哭泣着找妈妈,王家姑妈在门口又拦住她们,又挖了一碗大豆,递给她们。
父亲已经站在院门口迎医生了,姑妈不时地给昏迷中的母亲喂红糖水,似乎喝了红糖水就能续命。奶奶坐在母亲的炕头前,一边用她苍老的双手给母亲擦汗,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给母亲祈福。
哒、哒、哒,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大青马扬鬃奋蹄飞奔而来。长长的马鬃宛如飘飞的长发,将阴郁、纷乱的天空掀起一绺一绺的空隙。厚重、轰鸣的鼻息,喷出一股一股的白烟。人马移动的身影,仿如一座热气腾腾的山脉。父亲冲到马前,一把逮住马缰绳,抬手搀扶蒋医生下马,两人奔向土屋……
浑身汗水的大青马站在院门口,喘着粗气,打着寒战,身上的马毛被汗水拧成一缕一缕的小辫。随后赶到的大哥松了马肚带,卸下马鞍,把一张大毛毡盖在它身上。大哥将马拴到马槽前,唤二哥添上绿苜蓿、杂头,犒劳这两匹出大力的快马。
蒋医生一到一切都活泛了起来,姑妈和奶奶在屋里配合医生接生,父亲、大哥还有几位邻居在门外应承屋里的各种指令。
天光大亮时,土屋里发出一声孩子的哭声,我呱呱降落人间。母亲使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望了我一眼就昏睡过去。父亲在院里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扬扬洒洒的大雪,给我取了个乳名——雪花。
子宫粘连造成的大出血,让母亲昏迷了三天才清醒过来。蒋医生在她身边守了两日,止血、打针、消炎、缝合……
父亲常说,生你差点要了你妈的命,要不是蒋医生,你和你妈都没命了。
送人
母亲不省人事,无法哺乳,是王家姑妈用筷子头蘸糖水、牛奶让我度过了生死攸关的前三天。
母亲醒了,但极其虚弱。邻村的常家想抱养我。父亲看到母亲死里逃生,命悬一线,也有意把我送人。
哥姐们则不愿送,他们和姑妈密谋,悄悄把一个三天的新生儿包着抱到了二里外的姑妈家。他们害怕抱养的人找到,把炕上的被褥码了一堵墙,在被墙后又搭了一个被窝,将我藏在其中。
为了迷惑众人,姑妈故意待在我家,装作浑然不知。只有十二岁的大姐在姑妈家照顾我。十岁的大哥在我家门口放哨,一旦有情况他跑得快,好传递情报。二哥在姑妈家门口放哨,若常家强行来抱,大哥、二哥阻击,大姐抱上我跑到河谷,钻到茂密连片的大刺墩里,谁也找不到。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的哥哥姐姐伙同我的王家姑妈密谋的一场 “藏婴阻击战”。
事情果然如哥姐们预想的那样发展,常家抱孩子的人来了。
来抱孩子的常家人还带了礼物,一条羊腿,两包方糖,一块茶叶,诚心想抱养。父亲与来人喧了一阵儿,到母亲坐月子的房间抱孩子。娃娃却不见了,父亲问,娃娃呢?侍奉在旁的姑妈默默垂眼,不看来人。母亲躺在炕上闭目休息。门口站着的大哥双眼像两把刀,逼视着来人。父亲明白了所有人的心意。看了一眼流泪的母亲,略略迟疑了下,说,他姨夫,娃娃就不抱了,你回去吧,让你白跑了一趟。常家的人莫名其妙,万分不解地望着父亲。姑妈在一旁说,娃娃太小,我们这里的牛奶、羊奶多,好喂,我的两个小的都是羊奶喂大的。
父亲执意要常家人把送来的礼拿回去,来人不肯,他亲手把礼物装到来人骑的驴背上的褡裢里,那一刻,父亲绝了送我的念头。
捂死
那年在扶贫路上,大哥指着大黄山河谷中一块三米见方的土台说,这个台台子就是你一岁时差点被捂死的地方。
一岁的我得了肺炎,发热、发烧、气喘、咳嗽,父母亲以为是感冒。爷爷留下的治小儿感冒的方子,父亲依样炮制了葱胡子、姜皮子、红糖水熬的汤,灌了两日不见效,反倒病情加重,父母亲害怕了。我自呱呱坠地就身弱多病不好养,母亲因生我落了一身病,也无太多体力照顾我。我是姐姐、哥哥、奶奶、王家姑妈,你一勺奶,我一勺饭,帮衬着母亲养活的。
肺炎是那个年代要命的重病,可是父母不了解。在深秋的寒露中,母亲骑着大白马,抱着用父亲的大皮祅包缠着的我。大哥牵着马缰绳,踟蹰在弯弯山道上。
沿着河谷一路颠簸,走到这块小土台上,已经能看到大黄山煤矿了。母亲把手伸进皮袄中,搭在我的鼻子上摸,没了呼吸。母亲慌忙下马,把我放在土台上,解开皮袄一看,我双眼紧闭,脸色青紫,嘴唇乌青。雪花是不是捂死了?母亲惊恐地说。大哥摸了一下我的小手是温热的,便说,妈,我先驮上雪花找蒋医生,你后头赶来……
大哥抱起我,飞身上马,猛抽一鞭子,大白马风驰电掣地飙向医院。瘦弱的母亲也在山野里跑了起来,东倒西歪往煤矿医院赶。
半个小时后,蒋医生又将我从鬼门关捞了回来。实施急救后,我能呼吸了,鼻翼一扇一扇的,两只红肿的小眼睛睁开了。蒋医生说,太悬了,再迟半个小时,这孩子就没命了。幸亏我十一岁的大哥当机立断,为我赢得保命的黄金三十分。否则,父亲的那件老皮祅就是我的裹尸布。
母亲在大黄山高奶奶家住了半个月,天天抱我去蒋医生处打针治疗。当我日渐好转后,母亲已熟识小儿肺炎的临床表现。之后,我们村的好几个孩子得肺炎,都是母亲从我身上得的经验,精准地判断出病症,敦促立刻看医生。
我一点都不记得蒋医生的样子了,可他救过我两次生命。当我回望来路,想寻找他、看望他、感谢他时,他己永远作别了这个世界……
溺水
二姐蓦然发现涝坝里漂着个孩子,面朝下,背向上,酣水帘帘子的花绑带还打着活扣,二姐着急地大喊,谁家的娃娃?谁家的娃娃掉水里了?
定睛再看,那个花绑带怎么这么熟悉?不对,是自家的娃娃。二姐大声哭喊着,快来人啊,我家的娃娃掉进水里啦!
两岁的我蹒跚学步,跟着哥哥姐姐们在屋后玩耍。母亲将我交代给十岁的二哥照看,贪玩得小子早跑得不见踪影。懵懂无知的我鬼使神差地走进水里。
捞坝是房后邻居盖房子脱土块挖的盛水池。池子里一池浑浊的泥水。两岁的我走进水池,池畔已经被泥水泡得酥软,跌跌撞撞的我将池岸踩塌,滑进了涝坝。
我在涝坝中不知喝了多少泥水,肚子都喝饱、喝胀了,人像气球一样飘在水面上。
二姐的哭喊惊动了一旁脱土坯的人,姓生的房主将我捞出来,父亲及半村的人这才围拢过来。
父亲倒提着我的双腿,泥水从我的口鼻里哗啦啦地流淌,像水闸开了个口子。水控净了,我还不喘气。村人拿来了一个水桶,说把孩子放到圆水桶上滚,能挤出体内残存的水。父亲将我趴放在圆桶面上,左右滚动水桶,我的口里的确流出了一些污浊的泥水,可我仍然没有呼吸。苏大爷拉了一头牛来,说搭到牛背上,拉着牛走,可能行。
父亲又将我像一袋草一样搭在牛背上。他拉着牛绕着捞坝一圈一圈地转。每转一圈,父亲就摸一摸我的鼻子,父亲的希望,在老牛踏出深深浅浅的蹄印中塌陷。转到日落西山了,村人们哀叹:没相了。妇女们纷纷抚慰已经哭得站不起身的母亲。父亲黑着脸,在人群中寻找二哥的身影。知道闯了大祸的二哥早已藏了起来,哪敢现身。
最后一抹晚霞嵌在山脊线上时,父亲彻底绝望了。他拿起牛鞭,疯了似的喊二哥的名字,尕柱子,尕柱子,你给我出来。
男人们又都冲上去劝慰火冒三丈的父亲。趴在牛背上的我,在月亮挑上树梢的那一刻,终于吐出一口泥,喘出一口气。近旁的二姐大呼,活了,活了,娃娃活了!
父母一下子跳到牛身前,摸着一息尚存的我,泪水滂沱。
我又活了过来。父亲仍然给二哥一顿牛鞭,边杆都打断了。并告诫所有的孩子,今后要看好弟弟妹妹,谁要管不好,出了事就打死谁。从此以后,疯玩的哥哥姐姐们都操了一份心,时不时地关注弟妹一眼。有些贪玩的小子,为了不出事,还在弟妹腰上拴根绳子,像系羊一样的把弟妹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自己放心放手地玩。该回家了,把系着的弟妹解开,手拉手领着回家了。
溺水留给我的后遗症是明显的,我的头发被淹得失去了黑亮,变得焦黄,多少年同伴都叫我“黄毛子”,为此还编了首歌:“黄毛子,气死娘老子。”
我的肺也被涝坝水呛伤了,总爱咳嗽、发炎,给母亲带来无尽的伤痛。每到秋冬春交替之际,母亲便倍加照顾我,总追着我添衣,还要我常年带肚兜,说是护肺。
那年盖大房子时,父亲的脚被木头压坏了,到县城住院,回家时给我买了一件背心。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内衣叫背心。那件白底绿花背心,开启了我穿背心护肺的新征程。背心成了肺的衣裳。
我的眼珠子也被涝坝的水泡黄了,变成了泥水的土黄色。母亲说两岁之前的我,眼仁是黑的。
二十年后,我两岁的伤痛才彻底复原。头发变黑了,眼仁变黑了,五冬六夏也不用再穿背心护肺了。只是换成了胸罩,六夏五冬还得穿,这恐怕成终身的烙印了。
你走过的路,经过的事总会铭记在你的生命册页中,时间这块橡皮擦有些能擦掉一些,有些则终将无法涂改。
夜惊
三更半夜,我突然醒来,用手摸一摸身边空空的枕头。我一下子掉进了无边黑夜。那种被遗弃的恐惧和孤独织成了一张黑网,从天宇撒下来,收缩到伙房里。繼续缩小,把我紧紧捆了起来,我变成了一根硬棍。这黑仍然在挤压、吞噬,想要把我按压成一根黑线,完全吞掉。
我惊叫一声,蹦了起来,疯了一样跳下炕,奔向门外。伙房门外的铁扣子扣着,大人怕晚上野兽偷入糟践吃食。五岁的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三五下便整开了外扣的门扣,冲到院里。
月光洒满了院落,地上铺了一层白白的霜花。我赤脚奔跑在院里,哭喊着,双手挥舞着,似乎从地狱奔向人间。
正屋里沉睡的家人,全被我的惊叫吓醒。邻家狗也狂吠起来。
母亲说,是花花。父亲精脚片子蹿出房门,看到我像一匹受惊的马驹一样,手舞足蹈,又哭又叫,在院子里乱颠胡跑。
父亲一把抱住我,我踢弹撕咬,哭闹不止,双眼却闭得实实的。父亲把我抱到大屋,放在母亲怀里,我头挨到母亲臂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全家人都问我昨夜闹腾啥,我全然不知。大哥惊奇,伙房门上的铁扣子,我们从外面开都费劲儿,你个黄毛丫头子怎么从里面整开的?我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开的,隐隐记得只为逃离那强大而无垠的黑。
父亲责怪母亲没有把娃娃看好。那时我们兄弟姊妹七个,母亲每日在大田里劳动,剩余时间全都用于维持这个十口的大家庭吃喝拉撒、穿衣戴帽。每天吃晚饭都很晚,我们这些贪玩的孩子常常晚饭都顾不上吃,或是饭碗一撂顺势就睡在伙房的炕上了。
母亲洗洗涮涮,收拾干净,还要准备明早的饭食。就着一豆灯光缝缝补补,屡屡到半夜方能休息。这时的母亲累得疲惫不堪,躺到炕上就睡着了,哪里还有精力点人头数孩子。
自从我夜惊后,母亲再累都要看看炕上横七竖八睡着的孩子是否齐全,特别是我。自此后,小弟由父亲搂着睡,我和母亲一个被窝。
伙房夜惊只是我夜惊的序曲。我开始三天两头夜惊。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夜哭郎,孩子们游戏时又有了新的儿歌:“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她的名字叫啥呀?刘队长家的花花呀!”
五岁的我顾不上维护自己的尊严,白天丢魂,晚上夜惊,已经使我虚弱疲乏,无暇顾及他人的编排了。
母亲早上起来会悄悄给我“普鸡蛋”。所谓的“普鸡蛋”就是将鸡蛋打碗里,第一锅水烧开后,一壶茶沏上,然后舀一勺子锅里烧沸的水冲鸡蛋液,碗里翻起一层白黄的鸡蛋花。母亲将鸡蛋花碗坐在还未盖盖儿的茶壶上。壶里沏的一壶热茶的蒸汽把鸡蛋花蒸得一朵一朵绽开。母亲再在鸡蛋花里调一小勺砂子糖,端到炕头摇醒我,让我悄悄地喝了,免得弟弟叼嘴。
大姐说我喝进的“普鸡蛋”没长精神都长了邪劲。每每我夜惊之时,睡得好好的人乍然站立,双目紧闭,号啕大哭,双手挥舞乱打,劲儿大得很,谁都按不倒。有次她和母亲两人合力将我扳倒,手一松,我一个轱辘又爬了起来,闭着眼睛就是个哭,哭一阵子,当啷跌倒又沉沉睡去,像没事人似的。二天问及,一脸茫然,全然无意识,闹得全家夜里防贼一样防我猝然而起。大姐介绍经验,看我睡得蒙蒙醒醒之际,欲翻身陡起之瞬间,立刻将我按住,只要从炕上爬不起来就没事儿了。
我的夜惊居然传到邻村,牧业队有一位从宁夏来的回族老汉会医术,专治小儿夜惊,被父亲请来给我治病。
这个回族老汉一身黑衣,头戴白帽,皮肤白净,眼仁灰蓝,一双瘦长暴筋的手上布着星星点点的雀斑,是我们这一带少见的洁净儒雅之人。他干瘦微凉的手指把我的脉,我看着他的灰蓝眼仁像看到了秋云笼罩着的河水。
他给了三包药,用雪白的纸包着,打开后是鲜亮的粉白色。在那个秋天的午后,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雅致、亮眼的粉,便将这包粉末的美颜刻在了我眼睛的色谱中。无论世界变得多么缤纷,我还是能一眼辨识出那包药粉。
更神奇的是这三包药服用时需滴三滴血,开水冲化,服用方能见效。三滴血必须是一根杂毛都没有的大白公鸡,子时在鸡冠上取三滴血,滴到药里冲水口服。
我家正好养着一只雪白大公鸡,我的哥姐们连着三宿熬到子时,到鸡圈中给我取鸡冠上的三滴血。我听到大公鸡午夜撕破黑夜的惨鸣,也看到那滴鲜红的血穿过夜的黑,洒在粉白药面上的殷红。我紧闭双眼喝下……
药到病除,我的夜惊被白公鸡的血化作黎明。在司晨的鸡鸣中,我看到天边的朝霞接近地平线的那一抹,是我药面的红粉皓彩……
摸蛇
四年级时老师要求用钢笔写字了,哥哥姐姐用破的钢笔我接班用。这条酱色笔杆的钢笔写着写着就把蛋。我左手心里始终握着一块大麻布。一旦把蛋赶紧吸墨,作业本上还是洇了一大片。
我多么渴望有一支新钢笔呀!盖上房时,父亲砍木头时压坏了脚腕,在县城住了好长时间的院,回来时给我买了一支新钢笔。
是一支大头玉米钢笔,一拃长。笔杆是黄白色的玉米棒子,玉米粒横排竖直,粒粒饱满。笔帽是有内丝扣的玉米叶子,长长的两片盖住笔头,末梢还俏皮地卷了一下,像风吹过玉米田似的。我喜欢极了。捏在手中左看右瞧,挑不出一毫的不足。我们班的同学围拢到我的桌旁,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的玉米钢笔。小点的眼神就像一把钩子,几乎能把我的钢笔勾走。我双手护住了我的笔。
杨老师也要看看我的笔,我小心忐忑地举起来给他看。他说真好看。班上几个男同学要求摸一摸,在老师的监护下,我抓着笔杆,他们挨个摸了摸玉米叶儿的笔帽。
自我拿上这支心爱的玉米钢笔,我的手心忽然开始大量出汗,汗水多的抓不住笔,钢笔如鱼儿一样从手指上滑了开去。母亲给我准备了两条手帕,一条缠在手上抓笔,湿了再换一条,湿手帕都能拧出水来。
我的同桌五粒说摸一下蛇,手汗就没有了。我听了,汗毛都竖了起来。每个人可能都有最害怕的一样东西,我最怕蛇。如果说给我一个选择,老虎和蛇二选一,我宁愿选老虎。蛇这种冷血动物,天生就是我的天敌。我从来不敢看这种极阴冷、邪恶的长虫。不幸路遇,我不是吓傻就是呆木,蛇影就能收掉我的魂。那年在黄深崖子的石阶上,看到了一张蛇蜕的皮,姐姐说那是中药,让我拣上。我用长长的木棍挑着,双手抖得如筛糠。
我的男同學们竟暗暗地实施着摸蛇计划。那天大课间,我还没从座位上起身,五六个男孩子围拢了过来,小点手中竟然拿着一条白白的蛇,我“啊”了一声,跌倒在板凳上。朦朦胧胧中听到他们说蛇打死了,怕什么,摸!依稀恍惚中,我感到五粒抓着我的右手,西麦抓着我的左手,小点把白蛇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的右手触到一道白刺刺的闪电,一首冰凉光滑的绝望深渊。心跳直接把我半昏迷的神志击黑了,眼前和心头一片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节课上课了,我趴在桌子上没起立,杨老师才知道这次摸蛇行动己致我昏厥。老师和同学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又是水浇,终于把我折腾醒了。睁开眼的一刹那,我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条白蛇,我又跌了过去……
神奇的是此后我的手真不出汗了,上学不用备擦汗的手帕了。是不是摸蛇治好的不得而知,但对蛇的恐惧由意识层面深入到潜意识层面,常常在梦境里被无数条蛇缠身,怎么也逃不掉,最后都是大喊一声,从炕上纵起,浑身大汗淋漓。
进城后生活的环境里几乎没有蛇,渐渐淡出了蛇影的阴影。女儿三岁时,在城郊变电所工作的爱人为让孩子长见识,父女俩竟抓了条小沙蛇,装在瓶子里拿回家。女儿兴冲冲地举着瓶子给正在厨房中做饭的我展示,我一下子暴跳如雷,举着手里的菜刀呵斥,立刻,马上,给我拿出去!女儿没见过妈妈如此过激,小眼睛吓得惊圆了,她的父亲也没有见识过妻子竟比母老虎还凶。
父女俩讪讪地、灰头土脸地到铁路边把蛇放了。这下父女俩知道了我是真怕,时不时地杯弓蛇影一下,我本能地会惊慌。后来邻居家的小孩给女儿送了条铁质的玩具蛇,放在女儿的书架上,我明知是假的,看到还是不受控制地惊悚。一日我想克服一下这恐怖的心理,试探着摸一摸蛇玩具,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指尖还没有触到那条涂彩的绿花蛇身上,腾的一下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这辈子怕蛇是怕定了。童年的那次摸蛇举动,早已夺走了我的怕之魂……
哭夕阳
我站在我家鸡窝顶,看着夕阳,一声接一声地嚎。我的眼里没有泪,是烧得通红的夕阳心,像铁匠铺炉膛里烧化的那块铁。
母亲大声责骂我哭丧个啥?我根本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只沉浸在自己哭夕阳的意境中。哥姐们强行将我拉回屋,抱到炕上,按住躺下;背到三匣子桌上晾着……都不能阻止我哭夕阳的脚步。他们稍不留神,我又跑去站在鸡窝顶,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直到夕阳落到山后。
六岁的整个夏天,我以不可遏止的气魄哭夕陽。家人一开始还诱劝我、说服我、阻止我,甚至打骂我。然而他们的任何措施都无效。
母亲给我封了个神号:丧门神。
他们哪里知道我的世界。那个初夏的午后,我在鸡窝边的葫芦架下玩耍,一束斜斜的夕阳正好透进来,照亮了依墙架起的三角形棚架。硕大的葫芦叶子,蜿蜒的藤蔓,零零散散的如金喇叭一样的葫芦花,编成一匹绿锦,趴在搭上墙头的椽子身上。墙头与绿锦隔出一块阴凉地,那里是我每天午饭后一个人进入的地方。
大人们午休了,哥姐们恹恹的没人陪我玩,不爱睡午觉的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葫芦架上挂着星星点点新长出的小葫芦。我已经能数清楚我家结了多少葫芦娃娃,最嫩的葫芦娃娃头顶上的那朵花还没有掉呢,是不能用手摸的,摸了葫芦就再也不长了。我天天盯着那些花变成的小葫芦头顶的花穗落下来。母亲说,一旦葫芦头顶的花落了,葫芦就长大能吃了。
我日日用眼睛的力量给葫芦娃助力。小葫芦在我的目光中脱去头顶蔫蔫的花蕾,出落为碧玉少年。我见天给母亲报告葫芦的成长情况。哪日母亲要炒葫芦了,我指给母亲长得最大的那一个。母亲摘下葫芦后总用欣喜的眼神看看我,我就能接收到一层阳光的金色。
一朵葫芦的金喇叭花顿然笑了起来,咯咯地抖着,忍俊不禁的样子。金色的笑容变成了纷纷扬扬散落的碎金,撒了一地。我连忙双手接,手心里悸动着一片欢笑的金粒。金粒拖着长长的尾巴,将我的目光牵引,扯到了西天的太阳。太阳笑得正欢实,眉开眼欢地发射着一波一波的金色欢笑。六岁的我看呆了,怔怔地盯着那张橘红的、哈哈大笑的脸不知所措。我的眼睛领着我的心灵走进了太阳,走进了一个金光闪闪、广大无边的世界……
我终究找到了那个明亮的、温暖的、笑容满面的无限欢唱之源——夕阳!为了追夕阳,我又发现我家的鸡窝顶能看到夕阳含笑入地。我天天站在鸡窝顶看夕阳。我呆呆地看夕阳,似乎还不能呼应太阳那一浪追着一浪、无穷无尽的金色笑颜。某日,我自然而然地发出了号啕之声。当这种长短高低、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的声音,应和夕阳的光波,夕阳的金色笑容蓦然有了节奏旋律,舞动着将我轻轻地揉进了金色旋律的光弦中……
我享受这无边无际、无始无穷、无天无地的金色光团。这是一个混沌、明亮、温暖的时空,是夕阳给我的另类世界。我无法表达我的感受,不能陈述眼前的一切,只能我行我素的自我沉醉……
等待
我坐在河边的青石头上,神情惆怅地窥视河水流来的方向,我盼望一条水红的纱巾顺流漂来……我知道这期待,缘起于那半部《野火春风斗古城》。
我们去高奶家玩,苍娃窝在炕上看书,不理我们。高奶说不知是啥书,迷三倒四的,昨天下午开始看,一宿没睡,灯油点了一灯半。不吃不喝,不睡不拉,不知是啥好东西?
我坐在炕头等苍娃把书看完,左手捏着的书页只有两页,厚厚的一叠躺在右手心里。
苍娃终于看完了书,但他并没有把书放下,神情也没有从书中走出来,我耐心地等待他回来……
高奶的菜包子蒸熟了,她一边启笼一边喊,吃包子来!我捣了一下苍娃,苍娃方从书的世界里回来,愣怔地望着我。他已经叠成三重的眼皮都不能自动恢复了,一边用手揉,一边下炕,还不甘心地说,太可惜了,没有结尾。
一本残缺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封面尚在,土黄的底色上写着鲜红炸裂的书名,就像子弹爆炸了一般,将字炸得鲜血淋漓,舞刀弄剑,有种战争的紧张与残酷。右上角还有一对穿长衫、旗袍的男女剪影,显得神秘而多疑。七岁的我已经是三年级的小学生了,读画书已无大碍。我想读这本吸引苍娃不吃不睡一口气读完的书。这是我人生读的第一本小说,只可惜是本残卷。
从拿到这本书的那天,我不再疯玩,晚饭后悄悄躲进正房的套间,我和姐姐们的卧房,就着油灯开始读书。我看得很慢,不能如聪明的苍娃那样一口气读完,我只能一页一页仔细看、反复读,才能马马虎虎理解大意。
这本书给我打开了一个别样的世界,我知道除了我们村之外,还有一个广阔无边的天下,那里有杨晓东那样机智勇敢的男人,有金环,银环那样美丽无畏的女人。
特别是杨晓东和银环二人的感情描写,是我的爱情启蒙课。七岁的我不敢凝视他们单独相处的叙述段落,又想多看几遍那些微妙的眼神、含情的对白……
当合上这本无结尾的小说后,那些忧伤的情愫具象为一条河里飘荡的红纱巾,游荡在我的心河之上。我无缘由地坚信,那条红纱巾一定会在某个中午顺流漂来。于是那些中午,我赴会般跑到村子的河边,等待那条梦中的红纱巾。那些丰茂而寂寞的夏日正午,云朵栖在山头小睡了,只有如我一样有神思的鸟儿,偶然鸣叫着飞掠天际。我悠长的等待,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让哗哗的河水带走我的心思,带给那小说里的另一个宇宙。
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追问我大中午的去河里干吗?我便找了个理由:洗鞋子。我把家里大大小小的鞋都洗了一遍,最后没得洗了,把伙房里的抹布拿到河里洗了又洗。母亲夸我是爱干净的女孩儿,她哪儿知道我无尽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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