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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花束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5950
支禄 刘力坤 冯忠文

  坐看云起云落(外一篇)

  支禄

  “我要去猪嘴子上推日头下西山!”黑爸的婆娘火急火燎地提着一把锄头走出门的时候顺口对老大尕揣子说道,意思是去猪嘴子上忙一整天,中午不一定回来。

  昨天说全村的麦子还没黄呢!难道晚上风吹来了麦香,庄子上的老人是说过田黄一夜呢!黑爸婆娘再就等不住了。

  黑爸的婆娘去的猪嘴子,是支家庄靠南面的一座山头的名字。猪嘴子并不大,但比支家庄周围最高的山头还要高一二十根皮绳的样子呢!如果庄子周围有什么想看却看不到的话,村上的人就打发娃娃说:“你赶紧往猪嘴子上跑,站在猪嘴子的尖尖上,说不定就能看见了。”

  许多时候,不想在村里追猫打狗的话,无聊到快要死时,约几个鞭炮大的人,一个个气粗马吼地爬到猪嘴子上,坐看云起云落。

  一个说看见燕麦嘴的胖大海,嘴巴子上闪着一根大旱烟棒子!其余几个玩伴开始迎风吹火:说看见花川坪的七老汉,腰一弓一弓地给驴添草呢。野狐沟的王有仁气粗马吼地在沟坡上担着水一颠一颠地往上走呢。还有溪水河的麻婆婆提着推把子在糜地里高一声低一声地赶麻雀,婆婆骂得刀剁一样,连地上的鸡毛都四处乱飞呢!再这样骂下去,说不定把糜地骂一道缝缝呢!

  其实,谁都心知肚明的事,除了山间云起云落,什么也看不到,何况说的这些人也没有见过,只是从大人捣罐罐茶谝闲传听来的风言风语而已,说得如此玄玄乎乎的,只不过是爬到猪嘴子上后并不是不劳而获,虽然人小但是也能看到一些事情。

  目光无聊地转上一圈子,周围再也没有比猪嘴子更高的地方了。

  后来,如果上了猪嘴子看到什么事,我们也随口吼上两嗓子。

  云起云落里,在巴掌大的天空下,细细一想,猪嘴子上可看的东西还是够多的了。

  去看天边边上闪电赶着乌云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方,今儿个过不过碱沟沿!要过,赶紧把屋檐下晾晒的粮袋子用塑料盖住,还有马衔山山顶上的雪垒得厚不厚,是不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准备好了。吼上两嗓子,让大伙儿把一筐子一筐子的土豆窖在窖里。玉米码在场院上用麦草苫一下,玉米秆苫不严实,免得让老北风钻进去一粒粒啃走。塬上的老北风厉害着呢,经常把碗口粗的树啃得窟窿眼眼的,甚至皮子剥掉,露出惨白惨白的骨头,走夜路吓丢魂是常有的事。

  黑爸的大骡子驮着种子去坡坡地的时候,忽然,不知哪根神经让西北风吹断了,疯子一样跑向山外。等到了夏天,粮袋子在宋家沟的沟垴上找到了,原因是白花花的碱滩上,突然冒出一滩子什么,走过去看了一下,一大抱尺把长的麦苗,已经在雨水的浸泡下芽儿蓬勃向上。口袋就是黑爸的大骡子驮的那只,口袋上的几个补丁一眼认出来就是黑爸婆娘的针脚,但就是死活找不到大骡子。用三奶的话说:何况是一匹大騾子呀!那么大的个东西,就是上了天也到回来的时候了!这就奇了怪了!早知道会这样,应该在开春前拿死牛鞭把松了的皮子紧一下,可是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跑丢了的事。

  冬去春来,在猪嘴子上奔来跑去,忽然,不跑了,蹲下身子细细看着:

  晒暖阳的羊群云朵样朝一个方向跑的时候,是看到了山坡上的草针尖子一样从黄土中往上跑呢!春风来的如此隐秘。然后,我们都得干些事情,大人种地,我们提上菜筐子挖荠荠菜、车前子、苦苦菜。夏天,猪嘴子上能看见遥远的马衔山上的雪。秋天,看见大雁从北方高高的云端起飞一路南下,犁铧样的翅膀扇着冰渣子乱飞时,冬天白色的大尾巴很快跟着露出来了。

  慢慢长大,发现大人们越来越少打发我们到猪嘴子上去。一有空闲,在炕上斜躺睡卧地打发日子,他们认准天下最暖和的就是支家庄,走到天边边还是要回来的,就是长了翅膀上了天,飞累了最终还是要飞来的!

  一个人撂下一家老小出门就是去石头上暖肚子,饿死活该。我姥爷三十二岁去了沙洲,四十六岁时回来了!即使姥爷回来用大骡子驮着几麻袋金银珠宝,一个晚上竟然连裤衩都输给了别人,没福的人到死穷命鬼跟着呢!皮耳朵十八岁下南洋,最后两肩膀抬着脑袋踅回来了!梢葱花春天提着二尺长的布袋子去了西夏,冬天提着二尺长的布袋子回来了,不同的是布袋子上多了几个窟窿眼眼。贩马河州的蔡金炮赶着牲口,浩浩荡荡出山,最终还是孤孤单单地回到猪嘴子来了……

  回来后,心也不甘,一个个孤零零地蹲在黄土塬上吼歌谣,然后疯子一样满山头乱跑,又坐下来看着年轻时走过的路。如果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麻家老汉呼地一声跳起来:外边那么大,你为啥回来了?那么大,难道容不下一个巴掌大的你?

  麻家老汉的话丑理端着呢!周围听的人跟着鼻孔哼哼几声,说的人就不说了,听的人就没心思听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陈贺从裤腰里抽出一本书,现在想起来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地图册,社场上大会一散,摊在窑坪老汉的炕上,指天画星星地说:“这是你姥爷到过的沙洲,梢葱花差点儿把腿跑断的西夏,这儿是皮耳朵去的南洋,风最大的时候把大块大块的铁皮吹到天上。”

  一遍一遍不停地翻着让我们过眼瘾。我们一个个像瞎狗瞅星星一样,看完顺手抹了一下脖根,冰凉冰凉的。

  赵勾驴问猪嘴子在哪里?陈贺朝屋顶哈哈地笑了几声,用冷冷的口气说支家庄都小得这上边没有,再不要说比支家庄小得多的猪嘴子。几个鞭炮大的小孩互相瞅着。

  一本地图册,像一块大石头投在涝坝里,久久平静不下来。

  平静不下来,就开始一个又一个走出黄土塬。王二坐火车去了水城,半个月后发来一份电报:人笨,钱多,速来。就说水城人笨得很,往袋里装钱很容易的,赶紧来不要再十五只水桶吊水七上八下犹豫不定。

  支家庄收到的第一份电报像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哗啦”一声落到猪嘴子。谁与钱有仇呢?那些年月,家里用钱堵挡的窟窿眼眼太多了。这份电报像风扇一样,把一个个人扇得心花怒放,然后吹得图钉一样奔到四面八方。

  临走,还在村口的大榆树上狠狠地拍上一巴掌。

  一个人没两把刷子,在城里很难立住脚。

  有时候,总感觉石头上暖肚子撑不住了,但是庄子上的老人说过要命的两句话:一句“好马不吃回头草”,就把奔出来的人个个死死地钉在了异乡的旷野上;另一句“想飞上天,就缺一双翅膀呢!对不对?”就把一个个活活地堵在十万八千里的路上。

  出门干活儿真不容易,但谁让生在那个“苦”字上呢。如今,一个个跌得皮破脸肿的,感觉城市的路比乡下的滑,不停地唉声叹气,把着栏杆站起来。毕竟吃过苦的人,干着干着就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不知不觉扎下了根!

  如今,行走尘世,回头总看见猪嘴子,在世俗的风中,像一个人裹着棉布袄袄,让风吹着越来越矮了。

  几个鞭炮大的娃已长得跟枪杆子一样,电话里相约说回一趟黄土塬,如年少时坐在猪嘴子上看云起云落,也是很暖心的。是呀,何时才能站在猪嘴子上,目光抚遍山梁呢?经历了尘世的云起云落,内心也慢慢开始云起云落。其实,人年纪一大,就不喜欢像大雁南来北往匆匆地飞了。

  老马

  庄子上,多半时候喊老马老马的,说的是我家耕地的老马,当然不是东村走起路来弓腰马趴,边走路边指手画星星,一人饱了全家不饿的马老七。张祖堂说过人能懒死的话,马老七早就懒死了。在黄土塬,一个人懒得要死的话,连田间地头的一棵草也看不起,别说娶媳妇了。所以,马老七背着手在村子里闲逛的时候连流浪的阿黄都敢朝着他汪汪两三声。

  马老七懒出名后叫懒马、懒杆手。在黄土塬上,姓前面戴个“老”字是尊称,这个尊贵的称呼配勤快的人,就像好马配好鞍一样的道理。村上人还说,如果像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即使马老七活上五百岁也没人亲亲热热喊句老马的。一旦这样的话让西北风吹到马老七的耳朵,马老七像烧红的碌碡脖颈高高一扬:“猪不吃食把狗的心操烂了。我活一万岁呢!到时间不叫也得叫,怕的是到时间想叫恐怕你埋在黄土里有嘴也张不开。”

  我家老马已经很老了,老得嘶鸣声像捂在被筒里一点儿没年轻时候响亮。老马年轻力壮时一个又一个响鼻,一声又一声喷发的钢音,三山五岳震得冒土呢!让人更不放心的是天黑回家时总是看不清路,如果不小心打上一个趔趄,一头撞在地埂子上,说不定就被撞一个大坑,得好几天呢!

  天麻麻黑,我们姊妹几个轮流跑去拉老马,让老马顺着缰绳就可放心地回家!父亲扛着犁、挎着耱才能放心地跟在后面哼着曲儿。如果我们几个写作业的话,父亲就先把老马拉回来,然后返回地头扛犁背耱,当然,这样的事很少发生,因为拉老马回家是一件格外光荣的事。闭上眼睛想一想:一个屁大点儿的娃拉着高大的老马,遇到阵阵顺山风跑过,就把老马背上浑身的汗星儿一把一把抓起撒在头顶变成满天空亮闪亮闪的星星,马头一仰一仰的,快要碰到堡子岭以西的天空,像骄傲的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牵着巍峨的城堡凯旋回家。

  平时,何况老马乖乖爽爽,不管大人還是一拃长的娃娃拍马屁股它从来不会尥蹶子。无所事事时,村上很多喜欢开玩笑的人总是来我家拍马屁股,大哥开玩笑地说:“马屁股不是你想拍就拍,随便能拍响的呀!”父亲站在旁边边卷老旱烟棒子边哈哈大笑。老马在村里最有明星范儿,加上使唤起来顺从听话,给我们一家长了不少的脸。“支家老太爷站在村上大个子赵大肚跟前,随着老马的好名声风生水起,已明显地高出赵大肚一个头呢!”张祖堂高声破嗓地说道。

  其实,平时不敢谈论得太多,怕把老马夸坏。张祖堂听见夸老马的话就眯缝着眼睛,朝着我家马棚不紧不慢地说:“一旦夸坏,就不好办了,请庙坡上张兽医还得花几个钱呢!”

  耕地回来,老马拴在槽头上稍稍歇缓一下,我们前奔后跑地去草窑背一背篼草赶紧添上。喝的水,提前从窖里打上来,晒得温热温热的,让老马喝了舒坦得筋骨咯叭咯叭响呢!不会冰得让老马牙疼,或者喝一口冷得打一个毛颤。一家人如此费心费力,有吃饭的肚子就有想事的心:泥土上过日子,山大沟深,没了老马,即使一个人有提着碌碡打月亮的本事,堡子岭以西的一百亩大田能靠嘴耕完吗?种在糜子湾的一大块一大块庄稼,缺了老马,即使长了八双翅膀有什么用呢?祁家山那段筋挣断、骨头折碎的陡坡坡你怎么把架子车拉上来;一大口袋一大口袋的粮食,去陈家沟磨面,缺了老马挣死扒命地驮,谁能稳稳当当地扛回来?

  人要衣装,马要料装。大多数人家在冬天牲口吃黄草的时候才添加豆料,而我家不管冬春雨夏都时不时给老马补充补充“硬料”,一大堆一大堆的活儿在地头等老马呢!除了天阴下雨,老马都要出大力干苦活。就是天阴下雨,老马也得去磨坊推磨呢!一圈一圈走不完的磨道,老马得一蹄子一蹄子落实。老马牙口不行,也得一颗一颗咯嘣咯嘣满嘴乱咬着,咬不动还得咬,老马心里明白:马是铁,料是钢,一顿不吃也不行。

  夜越寂静,咯嘣声越大,听得村上的人心里哇凉哇凉的。天底下有一种苍凉就叫老马嚼豆料,满庄子铺天盖地响着,有人翻起身打开窗子说:老马口里不是豆料,而是咬着一连串鞭炮响呢!可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呀!

  听着咯嘣咯嘣声,父亲再也睡不着,半夜起身,横披衣服,拖着布鞋,来到槽头,心疼地一把一把地抹着老马,不让一粒尘埃沾染,这样看上去虽然骨头刀刃样立起来但是能显得有点儿精神。父亲有时低声说:牙口不行,快咬不动了,慢慢吃吧!

  草棚子的后墙上挂着一副马鞍子,父亲说这是上一辈留下来骟马后用来压马用的。谁也记不起来是个马鞍子!

  父亲低着头,蹲在灰暗的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死命抽着旱烟。娘就等不及地说:“乌烟瘴气的都快要熏死人了!”父亲不吭一声,榆木疙瘩样,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娘的话从父亲左耳进右耳出来了。

  “人善让人欺,马善让人骑!”这句话已经牢牢地长在父亲的心里。我家老马听话,父亲不让任何人骑,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绿苍蝇,只要父亲有一口气,也休想在我家老马的背上蹬足耍威武。

  父亲说,马是用来耕地耱地的,马是用来驮口袋去陈家沟磨面的,马是套在磨棒上推磨的,马是用来拉车的……不说了,父亲的肚子里有一百个理由呢!何况弟弟那时候已经长大了,煽风点火的,左跳一个蹦子说:“谁骑到你的身上你好受不?”右跳一个蹦子,照样是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弟弟胆子小得指头蛋大,放到高点儿的木凳上就嘶哩哇啦地哭,哪有本事骑在我家老马的背上蹬腿伸胳膊够天呢!

  到我十五岁的时候,老马更老了,老了的马牙口糟糕透顶了,嫩草在口里嚼半天,更多的时候想咽下去,糊里糊涂从口里转上一圈子就出来。可老马一旦四蹄子踏进黄土,浑身上下就来劲,耕的地一点也不比年轻时候差!与邻居陈鼻家对牙的骡子比一比,陈鼻真没脸跟我家说话,正是力圆的时候,那骡子惯得先人一样,一点儿也没心思干活,一个蹦子一个蹦子犟得起土冒烟的,气得陈鼻左一鞭子右一鞭子……只差一条地埂的距离,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看到陈鼻家对牙的骡子如此狗肉不上台盘的张狂的一幕,我家的老马脚踏犁沟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沿着长长的犁沟攒劲地走着但很是蔑视的样子:骡子不干活,还能到天上帮王母娘娘织锦去?

  老马老得很快,有时翻不起身子,翻好几次才一拐一拐地站起皮包骨头的身子。张祖堂劝父亲说,心横下来拉到集市上卖了?老马不是花瓶供人看的!如果不让老马干活,躺在马棚,照老马的性格,说不定有一天会变成疯子,到时间吃不上、喝不上一口,心里就更难过啦!

  卖老马的风言风语全村人都知道了。等传进我的耳朵,心也就越来越痒,一旦卖了,我就只能骑我家的狗了,狗哪能比得上又高又大的老马。有一回,我做梦骑在马上,右手高高地抡起鞭子,谁知一巴掌拍在小弟的光腚子上。

  小弟猛地一下翻起来,大呼小叫地问怎么睡梦颠倒地打人呢!

  我说还不是梦见骑马呢!小弟高一声、低一声地说梦中骑的不能算,如果梦中骑的算,他早在天鹅背上飞南闯北呢!

  有一回,父亲下地去了,马老七正在路上对菊花姐嬉皮笑脸耍死狗时让我撞了个正着。马老七朝我喊了几嗓子,问我大中午不在家睡热炕跑出来疯啥呢!我就说父亲下地去了,想偷偷地背着他骑回马,就让我骑吧!我骑到涝坝滩后,让他骑着回到槽头。马老七一口答应:只要刚才耍死狗的事我把嘴巴夹紧,这个忙他就帮定了。

  我赶紧点了点头。

  马老七一个箭步就把我夹麦剪子样轻而易举地抡到马背上。说轻得像只死猫一样,像他这样的大力士干这样的活简直就是拿牛刀宰鸡。谁知,当我两手攥紧缰绳,坐在老马背上时,感觉老马的皮包着千把万把的刀子,根根骨头猛地端立起来,刀子一样割得我的屁股蛋子生疼,走不了几步路,我就央求他赶紧放我下来,再不放,我的屁股蛋子就绞成肉糊糊了。

  马老七嬉皮笑脸地说:绞成肉糊好啊!撒一把盐,喂狗……话说了一半,“唿”地一声,马老七一个蹦子就没了踪影。一回头,吓得我呆若木鸡。看见父亲树桩子一样端立在身后,平时和颜悦色的父亲变成了一头怒发冲冠的豹子。我在老马背上左扭一下屁股、右扭一下屁股,死活就是扭不下来。

  父亲奔上来一胳膊把我像一只死猫一样从马背上挟下来撂到黄草堆子上。

  父亲早已给我准备好了巴掌,谁知老马转过身子一头塞进父亲的怀里挡住了。父亲哭了,老马也滚下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父亲让我气哭了,马,干活很辛苦,决不能再骑上爬下的。

  我骑在老马身上,像是骑在父亲的心尖尖上。

  自从我家有了老马,我家的粮袋子喷气式飞机般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都快码到粮仓顶上了。

  后来,老马老得走肉行也值不了几个钱,几个皮匠围上来一把又一把抹着老马的皮子,如果皮子熟好的话可以做一面大鼓,耍秧歌的时候敬敬神。像老马这样的皮子敲起来定是雷鸣电闪,才配给天上的大神说话呢。

  老马让驴客旋家老四牵走了!走了哪个行道我们不得而知,也没有必要去打听。谁都清楚,苦了一辈子的老马,命的尽头早已是一把一把的荒凉。

  老马走后,父亲伤心了好长时间,然后粜了粮食,买了头毛驴子。谁的心里都有本账,粜的粮食是老马从土里生吞活剥刨出来的。

  父亲喜欢看秧歌,后来,四老汉咬着父亲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父亲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自言自語地说:难怪鼓声震得半天门响动呢!

  原来四老汉说耍秧歌的那只大鼓是用我家老马的皮子包的!

  我们感觉很骄傲,大鼓一响,小尾巴就自然而然骄傲地翘起来。父亲就不一样了,有一回,鼓一敲响,父亲哇的一声哭了!后来,场子上耍秧歌,父亲推三躲四说就那么几折子戏,早就看过了,也不想看了。我们都知道父亲不想看到大槌打大鼓,更不想听见大鼓响起的声音。

  马老七鼻孔哼哼唧唧地说:“鼓槌没打在你的身上,你哭啥呢?”父亲说鼓响起来,心割刃刃地痛。

  一年中,一村人最欢快的时候,却是父亲心最疼的时候。

  从此,耍秧歌鼓响时,父亲就把门窗关得死死的,不让鼓声进来。鼓声从门缝缝、窗缝缝使劲地挤进来,像锥子一样一点一点扎着父亲的心,父亲坐在炕头上死死地抱着身子一声不吭地流泪。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对抗着铺天盖地的鼓声。父亲直到去世前再没看过村上的秧歌。

  凤凰古城

  刘力坤

  中国有两个最美丽的小城,一个是福建长汀,一个是湖南凤凰。

  ——〔新西兰〕路易·艾黎

  我们在山重水复中穿行了数小时,来到山环水抱的凤凰,已是向晚。天空飘着霏霏细雨,凤凰古城仿如万山襁褓中的婴孩,在武陵山脉重重包裹之中,显得弱小而金贵。

  烟雨朦胧中,沱江蜿蜒流淌。雨幕掩映着水色天光,桥楼塔宫。放下行囊,冒着毛毛细雨,我们走向江畔那一片屋舍俨然、青瓦密织的市井繁华。

  1

  凤凰的确是中国最美丽的小城之一,“西托云贵,东控辰沅,北制川鄂,南扼桂边”,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地、八方中枢,是万重大山中长出的一颗“湘西明珠”。

  窄窄的石板老街被雨水洗得青黑水亮,两边的店铺伸出宽宽的房檐,遮出一道挡水雨棚,人们仄着身子,穿行在店铺门廊间。

  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没有间隙。银饰、绣品、蜡染、扎染、手工艺品等富有地方特色的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我们这些爱美女士可掉到欢喜窝里啦!黑底红花满绣的跨肩大包,喜欢;素底一枝花栖鸟的小手包,也爱不释手;蜡染布长裙,扎染布的披肩围巾,还有繁花高耸的苗女头饰,一一收入囊中。这些满溢民族文化特色、价钱合适的小商品,让我们在这个大雨滂沱之夜,满足了畅怀购物的乐趣。

  正好游人不多,但所有的店家都在,灯火通明,物品华美。我们一家一家逛,生怕错过一家,恰好人家有独特的你没见过且喜欢的花色品类呢?我们几个女同学每人买了一大包。给亲朋好友买,给同事相识买,给能想得起的人买。分门别类地买,远近亲疏地买……似乎凤凰的东西与众不同,更有意蕴,不要钱似的。

  直到一家家店铺打烊,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雨更大了,石板路变成了溪水河,两边的屋檐成了对流的两挂瀑布,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天空黑得如泗水横流的无底洞,什么都看不清,街头的路灯都被雨水浇得微光暗淡了些许。

  街角的屋檐下,一盏昏黄的灯照着一牙儿挡道的小店,是一家木槌糖店。半截木墩立在店门口,一柄木榔头斜依在木墩上。凹凸不平的木墩上还放着一些待售的砸好的姜糖。敞开的店铺里,一位年轻人坐在窗口,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雨夜。我们呼喊着买姜糖,他都没醒过神来。凤凰古城的雨夜,原来还有如此令人沉醉的能力,使游逛者忘情于时间,使守望者忘情于金钱。天倒地流的石板街恍惚似另一个可以纵情自我的世界……

  出城门时,街尾的几间酒吧还亮着迷离的彩灯,隐隐传出歌者忧郁的歌声。招牌上写着“24小时营业”。这些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彻夜唱着心中的歌,似乎是给喝咖啡的听者,其实也是唱给自己跃动的青春。这些不眠的人,不熄的灯火,才是凤凰雨夜的沉醉者,而我们只是过客,匆匆掠过悠然与繁华水乳交融的凤凰古城,洗涤了泪眼,淋湿了心情。

  走出东城门,一条七彩斑斓的水晶世界骤然绽放在眼前。沱江两岸灯火灿烂,缘江而起的吊脚楼、彩虹桥、塔楼宫殿、江树石径,凡是人能看到的地方,皆华灯闪烁、流光溢彩。

  平展的沱江水倒映着两岸灯火,折射出一幅水中镜像。千万条雨线,竖起流动的反光镜,拦截、反射、晕染、幻化出空中悬浮、晃动的光影天地。

  眼前呈现的这幅雨夜沱江灯光秀,全然是一个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梦境。只有梦才能悬在半空,铺在水面,依在雨珠的奔跑中。只有梦境才会无所不能、无所不有,把世间的美占尽……

  我们坐在跳岩石上,任豪雨劈头盖脸,花伞早已随风而逝,包裹不知丢在何处。只几个虚脱的人,呆呆地看着这美轮美奂的凤凰雨夜,满脸雨水、泪水……

  2

  夜雨在晨曦中收脚。湿漉漉的天地开始换装,“毫光洒雨雪,纹彩动云霓”。刷洗得干净油亮的草尖、树叶上,凝着串串水珠。青石板路、木板小道,一寸一寸地收拾雨渍。晨风若有似无,路边的花激灵一下,抖落点点雨露,张开了笑脸。天上的云撕开铅灰,露出幽远的亮蓝色。那些裂开的云雾抽出丝丝缕缕的纤云,摊出乌青水滑的云团,不一会儿晨光仙子就飞舞出漫天七彩云霞。

  这些踏着音乐节律的彩霞,在天空的大舞台上轻歌曼舞,舒展腰肢,摇曳生姿。曲终舞罢,云彩们有栖在山顶的,有挂在树梢的,还有缱绻一团卧在峰谷的,正应了那种诗境:“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山缺处一云补”。

  城南的南华山,海拔571.9米,浓绿幽静,仿佛是一个敞开的绿色怀抱,拥抱着精致小巧的凤凰城。这辽阔的、形成合围之势的绿色篝火,簇簇火焰绿茵茵地燃烧,一串一串地冒烟。绿烟浩荡,过处均染。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达98%。

  层峦叠嶂、沟壑纵横的南华山森林公园内有黄连、厚朴、八角莲、杜仲、鹅掌楸、香果树、青檀、银杏、水杉、金钱松等植物三百余种。猕猴、穿山甲、小灵猫、枫麝、金鸡、白冠长尾雉等动物二百余种,是名副其实的“绿野王国”。

  在这“九峰七溪”中,还耸立着虎尾峰、尖蓉岩,隐藏着沈从文墓、天王庙、烈士纪念碑等十多个景点。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使这里林茂草深,花开遍地,四季如画。

  這方湿润的山林,似乎有山神护佑。“朝则薄雾笼青,暮则斜阳凝紫”,将凤凰城的千般古奥,万般新鲜呵护的血脉通畅,活色生香。

  目光缘山脊线爬升,远处的最高峰——-凤凰山,勾勒出凤飞九天、双翼翩翩的华章。

  凤凰城得名于凤凰山。凤凰山海拔1497.8米,是湘西州的最高峰。最高峰上的最高尖儿叫凤凰大髻,似凤展双翅,若汝梳双髻。

  “髻钗初上朝云卷”。凤凰山孕育的凤凰城定有女子的清纯、妩媚与娇羞,充满了女性的气质。沱江是曲缓清婉的,吊脚楼是轻巧玲珑的,石板街是细长柔韧的,木槌糖是甜辛养人的……凤凰城的生活,处处闪亮的是女性的柔美,就连这里的阳光、风、雨、云雾、时光都是柔软的。

  凤凰山的大髻上空缭绕着一团云雾,山腰、山脚一垄垄乌龙茶、名花茶、大红肉桂茶树,装点着凤凰山的翠绿裙裾。畲族人坐在凤凰山下,一盅一盅地喝着茶,讲述着龙的故事……

  脚下的虹桥犹如一道彩虹横跨沱江两岸。这座彩虹桥明代洪武年间修建,清康熙九年修缮,桥面上原有吊脚楼,后拆了。桥下的那些吊脚木楼则有百年光景。

  我们站在彩虹桥上。沱江此刻才显示出真实的容颜,宽展的河床,两岸花草簇拥。清浅的江水,露出了娉娉袅袅的天青色烟波。顺江流飘荡着一缕如云似雾,如水似烟的云气。这烟气游曳在江面,不升不降,不聚不散,如梦似幻,引领着我们的目光,沿江流游动。两岸的屋舍花木领受着晨光的洗礼,渐次退出湿色,显出晴朗的靓丽。

  回龙阁吊脚楼群挂在江边的山崖上。这些土家族、苗族古老的建筑,唐宋时期便零星出现。斗转星移,岁月流淌,沱江两岸叠梁架层,翻新更替,积年累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干栏式民居。临水而立,依山而筑,犹如半山楼阁。这些极富浓郁苗族特色的建筑群,层层叠叠,飞檐翘角,描龙画凤,古色古香。只有细脚伶仃、稀稀疏疏的几十根长长木杆,插在水中,举着爬在山石壁上的楼群,让人有不堪重负之感,不堪一击之忧。

  望着这些小巧玲珑的吊脚楼,猜想着里面是怎样绿水青山的生活情趣?只记得沈从文先生《边城》中那些船工的浪迹生活。无缘进入,否则真想在这吊脚楼上小住数月,真切感受一下苗家人挂在崖壁上、浮在水面上的生活。

  生活在他处,他人的生活正是我们打开世界的一种方式。我被吊脚楼悬着的危势触动,用想象深入到楼里的日子,想象着楼主的生活也能如这大尺度的山河、密密挨挨的店铺、悬之又玄的吊脚楼一般,充满岁月的春华秋实,姜糖手绣,以及那些隐秘的不可感悟,无法言传的风声水语。

  深度生活是需要一个巨大摇篮的,譬如凤凰古城之于武陵山川,吊脚木楼之于汤汤沱江,流浪歌手之于二十四小时营业酒吧……

  3

  “沱江悠游绕翠微,艄公山歌荡楼台”。艄公撑着一支长篙,唱着山歌,顺流而下。我们坐在竹筏上,双脚沁在沱江水里,浏览着两岸的风物世相。

  沱江是凤凰的母亲河,是城的中央大道。这条水路滋养了两岸的生灵百态,市井繁华。老城新筑都是依沱江开枝散叶。红砂岩老城墙矗立岸边,沱江是红墙的镜子,红墙是沱江的记忆。记忆原来是长方形的石块儿,需要溶解在怎样的液体里才能换回原来的样子?这明清时代的遗存,坚守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河水一样无穷无尽的时间。

  凤凰城元明时期为土城,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改为砖城,清康熙年间建石城。城周2000余米,四方开四城门,民国年间拆除 ,只留东、西二门及其城墙防水。如今所见也只有这半壁城墙,我们在城墙上晃悠一圈,随游人的步履,听导游爆豆子似的讲解,竭力让情思穿越到清初,感知边城最完整的年华。

  北城楼门留名“壁辉门”。楼双层翘角,雕梁绣柱,城墙垛口清晰可见。城内青石板街延绵出朝阳宫、天王庙、万寿宫和鳞次栉比的酒肆店铺。城楼大门铁板锈迹斑斑,承载着明嘉靖年间的蛮荒离乱。城门口對着古渡桥,以石为墩,窄细跳跃,因而被称为“跳岩”——一座架在时间深处的跳跃之桥。

  船驶入沙湾区,映入眼帘的是高二十一米、六角砖构建的万名塔。塔每一面都有拱形门窗,饰以彩绘、浮雕,极为精美秀丽,只是还不允许游人登临,只能绕塔一周,仰视一番。

  上岸后游览了万寿宫,这些建筑大多为明清时代的建筑,精巧独特,雕刻精美,堪称凤凰规模宏大之民间古建群。

  凤凰古城里的文昌阁是清朝光绪年间(1905)兴建的一所蒙养学堂。当时从凤凰走出的青年学子田兴奎东渡日本,留学弘文师范学堂,并在日本加入同盟会,结识黄兴、秋瑾等志士,树立了“振兴华夏,重在树人”的思想观念。他学成归来,在故乡创办了蒙养学堂,并出任第一任校长。

  如今文昌阁小学已成为凤凰名校。校园里古木参天,掩映着古楼。石径小桥,月池荷花,鸟语花香,书声朗朗,古藤老树,新枝嫩芽,营造出一派儒雅情致、清新氛围。文质彬彬的沈从文先生,在此上学时好动、顽劣,经常逃学看木偶戏。有一次看戏时把书包藏在土地庙里。戏罢,书包不翼而飞。转天硬着头皮去上学,在校园一棵楠树下,被老师训诫:“勤有功,戏无益。树喜欢向上长,你却喜欢在树底下,高人不做,做矮人,太不争气!”

  正是这番教导使沈从文知耻而后勇,发奋读书,懂得知识改变命运之道理。骏马自知前程远,无需扬鞭自奋蹄。沈先生一步一步蹚出自己的人生路。

  这满校园的古树,哪一棵是当年树下训诫之楠呢?我们边走边听边寻觅,愿与这育化一代“乡土文学先师”的楠木有份眼缘。

  急着想去观瞻沈先生童年时看戏的戏台。朝阳宫在凤凰城西北面的西门坡上,紫红色砖墙门楼鲜艳夺目,月拱大门两侧对称的六个长方形画窗中皆为树木花鸟堆塑。宝石蓝底子,衬映的雕塑甚为抢眼。

  入大门,穿戏台,为一青石板铺就的宽敞四合院天井,正面一殿两厢二层,红柱碧瓦,雕栏玉砌,为观戏者包厢、散台之所。戏楼与门楼背靠背,便是与正堂面对面。架空而起的戏台红柱青瓦,飞檐凌空。重檐楼阁台口,正中题写:观古鉴今。双侧立柱悬槛联:数尺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千秋人物有闲有愚有神仙。台后背景彩绘福禄寿三星,戏台散发着旧时乡绅土豪的精神气质,既有传统文人的文化追求,又有现世安好、及时行乐的享乐主义倾向。民国年间,在崇山深锁的凤凰城,这可能是最时尚、最热闹、最能表达人们内心世界的地方。难怪沈从文宁愿逃学也不愿错过一场木偶戏。

  朝阳宫实则是当时凤凰城里的大家族陈氏的祠堂。民国初年,陈氏发动族人捐资兴建。数年后,族人中有升官入将者,再次扩建,成为有大门、正殿、包厢、戏台、厨卫等十余间房舍的建筑群。如今已是历史文物,承载着凤凰古城的今与昔,让我们这些过客也与童子沈从文一样,非得来此一观封存了和正在上演的有影或无形的戏。

  4

  凤凰古城是沈从文先生用文字在我们心田种下的离离原上草。读初中时看《边城》,知道不知在何处的湘西,是纯美的如翠翠一样的小镇,清澈江水边住着艄公爷爷和少女翠翠。爷孙俩绳渡白塔两岸人,送出天保和傩送一对痴情少年和一段纯美凄凉的爱情故事。他们摆渡着他人,也摆渡着自己的人生。

  可以说,是沈从文先生的《从文自传》《边城》《湘行散记》《湘西》等作品引导我们而来,而且是沿着一条芳草萋萋的青石板路而来。在大雨滂沱的雨夜,凤凰城还原成了梦里盛景。雨霁后,在紫烟红霞飘散之际,我们步向沈从文故居。

  一出酒店大门,路边一身黑衣黑帽的阿婆守着花担卖花。嫩黄、蓝紫、玫红等各色花朵,鲜活新亮,挂满晨露。有论朵论枝卖的,也有编成花环卖的。满脸菊花绽放的阿婆们,每人黑帽上还戴着一花冠。我们被鲜花点燃了,每人都买了一环花冠,兴高采烈地戴在头上,像模像样地去拜谒沈老的出生地、文学出发地。

  沿着青石板街款步,街边小店都已开门营业。炸虾饼、炸泡菜、牛肉粉、血粑鸭、钵钵菜、罐罐鸡、酸菜汤、熏腊肉,还有糖炒板栗、姜糖、蜜橘、金柚……各色吃食拥立街边,让人走过就想品一品尝一尝。街头艺人也上班啦。在中英街口,一位长发及肩的少年,眉清目秀,麦麸色面庞,单耳上挂一长穗银耳饰。一身宽松黑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似有一不小心就会脱落的危险。他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件稀奇古怪的木质饰品,手腕上盘一串乌木珠,端着双管巴乌,吹着一曲如竹林里吹来的清风似的曲子。竹的疏影、清香、苍翠欲滴全从这曲子中流泻出来,氤氲散开。这是翠翠家门后的那片竹林吗?

  中营街十号沈从文故居,门脸儿不大,绛红色的大门头挂黑底金字:沈从文故居。进入院内,方见一座南方四合院,前后两进,中央红石铺成天井,正房厢房贯通穿行,大小共十一间。整个房舍系穿斗式木结构建筑,一斗一眼合子墙封砌。马头墙鳌饰,镂雕门窗,斑驳的旧家具,厚实的书桌配太师椅,一架老式留声机和几张唱片……这精巧幽静、到处泛着旧时光的宅子,已经打磨成了沈从文一生的文化空间。

  这里陈展着沈从文生平事迹。他的照片、书稿、著作、活动纪实、旧物、亲友照片、题词、评价等等,囊括了先生自然、淳朴、勤勉、坦诚的一生。

  沈从文故居是其祖父在清同治元年兴建的。曾做过江西提督的祖父,置办了这套精致小院。1902年12月28日,沈从文诞生于此,并在此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十五岁离家参军,十七岁北上从文,开启了他的文学之路。

  他一生创作了五百多万字的作品,用文字留住了湘西的清丽山河、风土人情,用执着开启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第一次在北大讲堂时的紧张、尴尬,他痴情于张兆和时一封一封写情书执拗地表达,甚至于他产生新的情感,也不掩饰躲藏……这样一位性情中人,从这个小巧幽谧的庭院育苗出发,走出重重山峦的抵挡,赤裸裸地闯荡社会,书写人生。

  沈从文先生是幸运之人,是有来路和去处的有根之人。他降生于凤凰,魂归于沱江,他的墓就在凤凰城南的杜田村。

  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连家牵户,沿着沱江水岸,通向南华山脚。八十六级台阶,演绎着他八十六年的曲折人生路。石阶路岔口树两块石碑,是沈从文墓及介绍。途中石壁上见民国大总统黎元洪题“兴废周知”。途中又见画家黄永玉为其表叔沈从文题写铭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就要回到故乡。”鬼才表侄精当地概括了沈从文先生年少离土、终老魂归故里的一生。

  沈从文先生的墓地朴素之极。墓前一块天然五彩石上,正面镌刻先生手迹:“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刻其妻姐、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先生撰文:“不抑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没有墓志铭,没有封土堆,没有墓院、墓亭、墓道,甚至没有刻生辰八字的墓碑。沈先生的墓地在山壁下的一条小路中间,一块卵石切的地平,中央立一块五彩石。拜谒者的花束插在石前,花环挂在石上。场外山坡河畔,满地花草树木,墓地与自然浑然一体。

  据说这块灵魂的栖息地是先生自己选的,是他看上眼、称了心的“蛮好”“好美”之地,正应验了先生喜水、爱水的水润的秉性,也表达了他一生追求自然美、人性美的矢志不渝。“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此处偏远幽僻,和了他与世无争的性格,此心可以长安啦!

  沿着石板小路,穿过孔庙廊檐,文新街十号是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先生的故居。这座占地八百平方米、极富苗族古建风格的宅院,幽静安谧,四方形布局,中间有宽坪天井,堂屋、卧室、厢房环围四周。门、窗精雕细刻,精美小巧,充满苗族文化情调。

  这个被称为“湖南神童”的一代奇才,清同治九年出生于此。十岁时私塾先生出了上联:“栽数盆花,探春秋消息”;聪明过人的熊希龄马上接下联:“凿一池水,窥乾坤盈虚”。他十五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二十一岁点翰林,四十三岁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兴教育,办实业,图维新,卓有建树,他才识过人,一身正气,忧国爱民,抱负远大,如正室门口楹联所述:“一生赤诚爱国盼中华振兴;半世慈善办学为民族育才。”

  故居正室三间两层,陈列熊希龄生平事迹。图片、文字、物品、记录展示了他的人生历程。这个被称为“熊凤凰”的风云人物,1937年逝世于香港,民国政府为其举行了国葬仪式。

  浏览熊先生的人生轨迹,仿佛又复习了一遍动荡不安的民国史。乱世出英雄,熊希龄是从凤凰走出去的时代英雄。

  在凤凰古城意外相识的还有陈氏族人,豪气与浪漫并存、侠骨与柔肠一体的“湘西王”陈渠珍。“木刻、雕塑、国画、诗文样样旁通,天生鬼才;睿智、幽默、性情、豪气种种品行,挥洒自如”的夺翠楼主黄永玉。在凤凰古城博物馆里,晚清重臣陈宝箴及其子孙陈寅恪,也属不期而遇。还有现任博物馆馆长雷雨田先生,其人其事亦可圈可点。这些有故事的凤凰人,都在或正在给凤凰古城留下、续写华章。

  步履匆匆,时光匆匆,青石板上的日子清脆有回音,落进旧梦里的影子,如老照片一样,泛起一层岁月的光。

  来到凤凰时,仿佛在做梦,雨天的一场滴水的梦。此刻离开,似乎梦还未醒,仍是亦真亦幻的迷离。这个深藏武陵深山中的凤凰,在四百年的光阴中,修炼得羽翼丰艳、飞扬,活脱脱地闪动着流光溢彩的霓裳……

  且末古城遗址探秘(外一篇)

  冯忠文

  一座古城,总是背负太多的往事。无论染着宣纸上晕开的淡淡墨色,还是载着历史甬道走来的漫长记忆,总有许多待解之谜。且末古城也不例外。说起且末古城,必先涉及且末札滚鲁克墓地。墓地距且末县城大约六公里。据县博物馆工作人员介绍,墓地的年代上限距今约三千年,下限为公元六世纪,墓地延用时间长达一千五百余年。第24号墓为单基道长方形棚架墓,墓东西向,墓口二层台式,墓道分两级台阶,墓室为长方形,底长五米,宽二点七米,深三点四米,葬有男、女,包括小孩共十四人,以仰身屈肢葬为主。随葬品包括石、陶、木、铜、铁以及色彩艳丽、做工精良的棉、毛服饰织品和殉牲等。专家认为,扎滚鲁克古墓葬是在昆仑山北麓发现的规模较大的墓葬之一,是古代且末国文化的典型代表。墓地已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第24号墓被上海大世界吉尼斯总部认定为“世界最多人数的家族丛葬干尸陈列室”。且末古城离札滚鲁克墓地较近,仅隔一片已沙化土约数百米的距离。扎滚鲁克墓地是古城人的墓地。

  那天,艳阳高照,我们一行五人随且末县文旅局工作人员进入古城遗址。越野车在高低不平的沙石道上颠簸难行时,不时甩着屁股偏离方向,几公里的路,竟然轰大油门走了约三十分钟,仿佛跨进了时间隧道的洞口,一下子便穿越到了远古时代。无路,下车,步行走进古城遗址。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单调的黄色,只有生命力顽强的一株株红柳,不屈不挠地钻出柔如齑粉的沙层,给浩瀚无垠的大漠点缀几抹生机。沙漠的广阔使我们感到疲倦,似乎永远找不到尽头。没有像隽永的丽江古城那样的青石板路,没有像繁华的平遥古城那样错落有致的建筑,没有像大气磅礴的北京故宫那样笃实完整的古城墙……悲凉和沧桑从迈进且末古城的一刹那,在心里扎下了深根。依稀可见的兀立着的土墙粗糙、凹凸不平,残壁上横刻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刻痕。这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是岁月的印记,也是留给后入的思考。无情的烈日,如火焰般毫无遮挡地喷吐到大地上,沙漠被烘烤得像个蒸笼,热气逼人。穿行在沙漠与古城遗址之间,沙丘的对面还是沙丘,远方的远方还是远方,广袤无垠的神秘里,终点遥不可及……唯有古老斑驳的城墙。在与城墙触碰的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份历史的厚重,仿佛拨开千百年的雾霭。一个个沙浪向前涌动着,犹如无数巨龙奔腾,淹没了宫殿、花园、街巷、民房……残败的景象总是让人想起它昔日的繁华,想起烽烟四起的年代,想起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当“体无完肤”的且末古城遗址映入眼帘的瞬间,一种无以言状的情结萦绕脑际,一种穿越时空的遐思在脑海伸展。置身于这个无声胜有声的天地里,我似乎听到汹涌的车尔臣河从城中低洼处流过,两岸的居民依河而居繁衍生存。就像古装电视剧描述的那样,这里有客栈,住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这里有私塾,满腹诗书的先生拿着戒尺給学生授课;这里有官署,文武官员出出进进;这里有酿酒的作坊,一杆“酒”旗高高飘扬,屋内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英雄侠客,也有斯斯文文的纳士聚在一起,端着小杯,就着油炸花生米,谈诗弄画;还有破衣烂衫、手里拿着破陶碗乞讨者……稍远处,是一处居民区,大人见面了先作揖,互致问好,小孩互相追逐,嬉戏打闹,个个灰头土脸……站在废墟上,我的联想信马由缰,我的想象或许偏离主题,肤浅不堪,但岁月留痕的细节,足以见证且末古城的兴衰成败,映衬着曾经繁荣的身影。古城建有多层或断或续的城垣,之间土丘重叠,乱石成堆。那些破碎的褐色瓦片,似乎在废墟上呻吟,叩开历史的记忆。这里的每一座废墟,每一处残壁断垣,每一块破损瓦片,都会是一个个历久弥新的故事。

  一个地方能吸引人,不仅仅是因其旖旎的风光,有多少楼宇、亭台,还有历史赋予它厚重的文化底蕴。且末古城侧重于后者。它历尽沧桑,几经变迁,在千百年里承载了辉煌春秋,抒写了华丽篇章,也历经风风雨雨、坎坷磨难。荒枯干涸的河道痕迹,遍体鳞伤的枯死树木,灰秃的瓦砾,震撼着你的灵魂。且末古城历经风云变迁,一路走过,一路见证着且末、巴州、新疆、乃至中国的发展与变化。当你轻轻驻足,沉静下来,让浮躁的心顺着历史、顺着时代,慢慢地向前推移,就会发现,在这些历经风霜依旧巍然的城墙断壁上,有着中华五千年辉煌历史的缩影。

  昆仑古村揽胜

  天,依然干净;风,依然凉爽;水,依然清澈;花,依然盛开。这就是且末县库拉木勒克乡库拉木勒克村(即昆仑古村)留给人的第一印象。

  昆仑古村坐落于群山环抱、云雾缭绕的金色花海间,天空像一块晶莹透亮的蓝水晶,蓝得像要流下来。且末人自豪地称之为“且末蓝”,不难看出且末人对自己家乡的热爱。天空飘过几片薄薄的白云,没有一丝杂质,像洗过一样,随风缓缓浮游着。太阳在蓝天中高高挂起,让人们感受到了它的热情似火。就像古村淳朴憨厚的村民的盛情。只有山顶的皑皑白雪,在炎炎小暑里,让人收获了从心底透出的丝丝凉意。捧着这份清凉,登高远眺,放眼望去,古村掩映在枝繁叶茂之中,令人久久回味。走进村子,油菜花开,大地一片金黄,好像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多少年来,到江南欣赏油菜花,似乎成了游客的心愿,那黄绿相间的热烈,在你敞开胸怀容纳的时候,另有一种惬意。其实,赏花何须赴江南?每逢小暑前后,昆仑古村黄花烂漫,一片花海。当邂逅半腰高的那一大片油菜花田时,金黄的光泽,馥郁芬芳的油菜花交织成了一幅流金溢彩的诗画。这里平均海拔二千多米,有着凉爽的气候和充分的日照,非常适合油菜的种植生长。每年七月,古村蜂飞蝶舞,徜徉“万顷金波花如海”,驻足“流金溢彩百里香”。屏住呼吸,目睹这道靓丽的风景,穿梭于宽广的田野里,遥望圣洁雪山、蓝天白云,仿佛走进了画中,顿觉心胸开阔,耳目焕然。细细琢磨,昆仑古村的油菜花,蕴含了江南油菜花娇羞清丽之美,却又不失热情奔放、豪迈大气的震撼之美!站在田野,放眼望去,似一幅巨大画作,鸟声、风声、水声交融在一起。在古村农家院内,一切都保留着古老的风貌,仿佛回到从前。一大早,牛羊从栅栏中走出来,踱步到小溪边饮水,骏马踏着欢快的步伐奔向草场。上古神话出昆仑,千年古村寻小宛。据说,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曾途经这里歇息,留下了不少扑朔迷离的传奇故事。不远处的山峰奇峰罗列,千姿百态,像老人,如巨象,似骆驼……有一座山,四周绿草丛生,而凸凹间,坚硬的石头像饱经风霜的老人,银须飘然,古朴沧桑。有的石头像少女的脸颊,圆润光滑。有的石头像男人的胸膛,沉稳厚重。花丛中,几位身着民族服饰,打着油纸伞的“花仙子”,舞姿轻灵,身轻似燕,伴随着《我们新疆好地方》的旋律翩翩起舞,如花間飞舞的蝴蝶,如山涧潺潺的流水……歌声透过幽深的古村,传出很远、很远……

  昆仑古村,一个载满历史人文的村寨,一个冬暖夏凉适宜人类生存和繁衍的村庄,一个可以让人看到希望的小村,以一种新生的力量,让那份宁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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