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我想,自己大约是个比较容易动情的人吧。其实这世上容易动情的人原有很多。
一个周六,趁着天气晴好的时候收拾家里的杂物,从阳台上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捆得方方正正的包裹。好奇之下,打开一看,竟是我早些年间与母亲的通信,想来是当年不舍得丢弃而保存下来的。
拭一拭额头的微汗,索性坐在旧藤椅里读了起来。彼时,春日的阳光尚不热烈,楼前树木的枝丫斜斜地探向窗子,在清凉的风里轻轻摇曳。多少个细水长流的日子,我都不曾像今天一般,用心地打量过这番光景了。
翻的是一封十多年前的旧信,读到一段:
你姥爷这阵子记性不好,总是忘记很多事情,包括你姥姥已过世这一件。每次吃饭,他总是怪我们少盛了一碗。我告诉他,他就呆呆地坐着,看着眼前的饭菜发愣,连饭也不记得吃……
看到这儿,心里真是难过。
那时姥爷尚健在,年事已高,却慈祥可亲。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及姥姥的面,很是羡慕别的小孩子能夠依偎在爷爷奶奶怀中撒娇。当我稍大一些的时候,得知还有个姥爷在山东老家,便立即闹着要母亲带我去看姥爷。那时候,姥姥去世不久,母亲想见姥爷的心情想必比我更甚。或许是因为放不下家里的几个孩子,或许是去路迢迢、山高水远,母亲是念叨了多次要回老家,却也将探亲日期一拖再拖。
母亲终于成行时,也只带了我去。我不知母亲是不是念在只有我从未回过老家的份上才带我去的。
虽然只和姥爷见过这一次,我却从此对姥爷念念不忘。姥姥去世后,好多年姥爷都是一个人住,同在山东的二姨和舅舅去接过姥爷很多次,他都固执地要留在老屋里陪伴姥姥。每天将镶在镜框里的姥姥的黑白相片擦了又擦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我们渐渐长大后,母亲便回老家去接姥爷过来同住。也许姥爷念及母亲是他最小的女儿,又离他最远,竟同意了来新疆住段日子。不过,姥爷只在我家住了数月,就执意要回老家——那个他和姥姥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村子。
那时候,我已在外地读中学了,母亲在给我的信中说:
我送你姥爷回去后,陪他在老家住了几日。他常常背着手,驼着个背,在屋前的树林子边上慢慢走动,像是在等你姥姥回家,天晚了也不回屋,一直望向院门。他这一两年总有些糊涂了,似乎完全忘记你姥姥已经去世多年了……
读到此处,不由黯然:幸好这些时候我不在场,不然,定会跟着母亲落下两行泪来。
听说姥爷回去后不到半年的光景就驾鹤西去了。我想,姥爷之所以执意要回去,也许是因为冥冥之中已有了某种预感,要求得一个叶落归根吧。
另一封信中,母亲如是说:院子里的葡萄快熟了,记得你最爱吃那无核白。你爸把最大的几串都用纱布兜住了,怕鸟儿啄了吃,专等你回来……
看到这里,不由莞尔。
想当年,我也和父亲一样,总要选几串结实最多最大的葡萄串儿用袋子套起来,小心呵护着。平日里,我们踩个凳子就可以随意摘吃那架下的葡萄,独独不能吃那几串被罩起来的。那是为中秋节准备的。
小院里不独种了葡萄,我还央求父亲在院子一角开出了一方花圃,种上了大丽花、美人蕉、地雷花、麦熟花、凤仙花,还有我极喜欢的白菊、黄菊。
每逢春夏,各种花儿争相吐艳,忙煞蜂蝶,待到夏末秋初,不少花儿都露出了些微衰败的迹象,唯有那白菊、黄菊仍然绽放得玲珑有致、烂漫无邪。彼时阳光漫照,秋高气爽,小院中花木扶疏,香气清远,真个是赏心乐事“自家园”。
小院里,一道半人高的红砖矮墙隔开了院子和菜地。菜地的地势稍低,便在菜地和矮墙间形成半米多宽的一溜儿斜坡。父亲在坡上种了西葫芦。许是父亲种得稠密了些,西葫芦发了芽,便一发不可收拾,十几天的工夫,便将那又大又肥满是毛刺的叶子铺满了地面,连一点儿泥土都不让你寻着。
不知为何,我那时乐此不疲地在菜园中玩一种游戏,在西葫芦秧搭在矮墙上所造出的一小片荫凉下玩耍,把小小的身子埋在绿叶丛中,或是把玩摘得的各种菜花,或是从几株野生的葵花上揪几片叶子铺在地上顺坡一躺,在西葫芦叶的缝隙间仰望一角青天。空气中暗香浮动,困意袭来,突然就想睡去,那一刻,云水万千只在青山外。
菜园里种过的蔬菜,我至今还能如数家珍般地罗列出一大串儿:西红柿、黄瓜、茄子、韭菜、豇豆、刀豆、红萝卜、白萝卜、小白菜、菠菜、青椒、土豆……除此种种,我还在菜地一角亲手栽种了一棵海棠树。
母亲在信中说:海棠树今年没有结多少果子,大约是去年结得太多的缘故。你爸收了不多的果子,都分送给邻家的孩子了。
当年栽那棵海棠树,并不指望它能开花结果,解我们多少口舌之欲。但它在某一个时期,委实成了家人常常惦记的一个念想。春天来了,盼它开花,若那粉白色的花儿迟开了几日,就有人纳闷道:好像该浇些水了吧。秋天一到,树上结的果子渐渐有了红色,我们迫不及待地打下来几颗,张嘴一咬却是又酸又涩。父亲说,现在还不能吃,再长些日子摘下来捂一捂才甜呢。我们依旧忍不住,隔三岔五就打下来几颗,胡乱啃几口便扔了,好像并不为吃它,只是为了好玩罢了。天渐渐冷了,父亲领着哥哥埋葡萄藤,我就和母亲摘那幸存在海棠树上的果子,此时再吃,果然又甜又脆。
光阴如梦,混沌而逝,从昨日到今日,似乎并无区别。
只是,故园里,当年我植下的海棠树早已长大,岁岁守花信、结果实,一如既往地守候着故园与故人。
树犹如此,我自觉不如。
《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中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句子,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也有“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由此可见,无论是小动物还是人,无论飞得多高、走得多远,真正眷恋的故乡永远都是父母所在的自己的出生地。
后来,我与哥哥弟弟参加工作,独留下父母守着那个小院,日日与海棠树和那几株葡萄为伴。久而久之,海棠树和那架葡萄竟成了父母的一种精神寄托,来信每每不忘提及,这不由让我慨叹不已。
哥哥有了孩子后,母亲刚好退休,父母由此决定搬得离哥哥近一些,好方便照顾孙子。于是,旧居就被闲置了下来。两年后,一位旧邻找上门来,支吾了半天,才道出想买我家的房子,父母思量良久,终于点头。于是,那栋房子及小院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了这位邻居。
后来,母亲打来电话说,现在日日爬楼,甚觉力不从心,父亲更是可惜以前的屋子。因为惦念旧居,父亲还特意回去过几回。最后这一次回去,却发现那位芳邻为了扩大园子里的种植面积,早将那红砖矮墙推倒,院子里的葡萄藤、各种花草也被拔除。扩大了面积的菜地早已不再种菜,而改种时下卖价颇高的棉花了……听到这些,我久久无语。
已故相声大师马季曾说,退休之后要过舒心的日子需要“四老”:一点老本,一座老屋,一位老伴,一个老友。或许是我太过悲观了,总是想,老屋都没有了,饶是有了其余几样,却又该去何处过那“舒心的日子”呢?
旧事
乡村夏季的日头似乎总是漫长,晚饭过后很久,天色仍亮得分明。我坐在邻家院里的青石板上,跟榮姐姐学着用柳条做哨子玩。做好一个,吹吹,不响;再做一个,声如牛叫,倒惹得荣姐姐笑话。屡次三番,竟是不成,正有些泄气,忽听得母亲唤我回家,真是合意的很,向荣姐姐挥一挥手,几步跑回家去了。
夏日正午,毒毒的日头让人昏然欲睡。母亲照旧在堂屋改作业,有时也给几个学生补课。父亲在菜地拔韭菜。韭菜一茬茬绿着,因为吃不及,都疯长了韭苔。父亲说,要拔掉种上秋萝卜。
我不肯午睡,又实在闷得慌,就跑到屋后的树林子看蚂蚁掏洞。蚂蚁们都是劳动模范,个个在洞口进进出出,看起来急慌慌的,不知在忙些什么。看了半晌,觉得无聊,揪片树叶盖住洞口,它们即刻乱了阵脚,全围着树叶团团打转。我咯咯笑了。一时想去渠边玩耍,随手拨开树叶,蚂蚁们愣怔片刻,终于各归各道,各干各的,倒也无甚影响。
水渠在林子一头,水清且浅,渠底有厚厚的软泥和细沙,脱了鞋光脚踩进去,甚惬意。
我小时活泼,常被父母差去小卖部里买盐或打酱油。有次在半路被一只很大的狗追,吓得直跑,幸好没被咬着。夏日,母亲递我一只竹篮,嘱我去菜地摘些豆角。那一篮豆角搁在向阳的窗台上,被晒得软塌塌的。饭后,母亲教我坐在葡萄架下和她用两片小刀划豆角,一头连着,挂在绳上晾成干菜冬天吃,犹记得被母亲夸赞后内心的喜悦与自豪。有一回,爸爸抱来一个青皮西瓜,我们兴奋地围住看,西瓜才是初熟,切开只是淡淡的水红,却也甜润可口。晚饭后,出门去玩捉迷藏,藏得是那样认真,却很快被人找到,很想不通。一天,我和荣姐姐在一处玩,她的母亲林婶子指着我向荣姐姐道:“你看看,人家多么文气!哪像你,成天疯得不成样!”哎哟,天地良心,这话可真冤枉了荣姐姐,我顽皮的时候林婶子倒没看见?!荣姐姐家养有一条忠厚的黄狗,我似乎从没见它叫过,想来那狗是通人性的,原是只对熟悉的人才不叫。荣姐姐后来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回去几次也没能见到她。
那时,家里养了只花猫,被娇惯得有些过分,吃得圆肥,竟连只老鼠也逮不到。你若吃个什么东西,断不能让它瞧见,那双无辜的黑眼睛惯会讨同情,只在你面前仰头望着,不给它一点都觉得不好意思。它每日里或是优哉游哉地闲逛,或是毫无机心地敞着肚皮在凉席上一阵憨睡,活活成了个宠物。家里还有一盆金橘,只结极小的果子。一年秋天,父亲给我一个偌大的橘子,教我挂在金橘的枝上,逗母亲说是今秋结的。母亲识破了我们的“骗局”,却并不揭穿,很配合地做出了一副惊讶和赞叹的神情:“哎哟!结得真大!”我至今还感念她爱护我的天真。
单衣试暖的早春,拎个小筐帮母亲摘榆钱。那时甚爱逞强,趁母亲不备爬上了树,母亲拦不及,我却已跌了下来,腿上蹭破一块皮,忍住没哭。母亲很是心疼,哄我半天。有一次和母亲去亲戚家,归时已是傍晚,鸽群列队,悠然掠过靛青橙红的晚云,我和母亲都仰头看着。那情景竟刻在心中不曾忘记。春末,檐下不知何时已有青黑的燕子筑好了巢,似乎刚孵出一批雏燕,一时啁啾很是热闹。五六月里,田埂上的马兰花开成一片紫云,鹅黄的蒲公英宛如金珠落地。我掐一把马兰花,再掐一把蒲公英,插进一个罐头瓶里,装了水,摆在窗台上当个花瓶。一时想起我们离家后父亲才种到小院里的月季,年年开得美丽也无人见。端午节,和母亲去很远的地方拔苇叶,回来用开水泡软了包粽子。每颗粽里放个蜜枣,出锅后,剥了皮在白砂糖里滚一遭,很好吃。
冬天上学的路上,和伙伴们一起疯跑。发现一串小冰洼,一人占住一个,用力一跺脚,看它出现歪歪扭扭的裂纹。很满意,笑着跑了。那时放学也不急着回家,谁家的小学童不在外面玩一阵呢。淡远的青山永远在那里,白茫茫的雪野是多么安详,静静的村树,似有似无的炊烟,偶尔一两声汪汪的犬吠,让小孩子的心多么踏实和安定。回到家,总有父亲或母亲给我们捂热冰凉的小手,或者父亲已在铁炉子上烤好了一片片红薯或焦黄的馍片待我们来吃。过年时,由哥哥领着去亲戚家拜年,路不近,却边走边玩,到亲戚家已然正午,才放下礼品,就被小妹妹拉上了久候的饭桌。冬天的晚上,天早早黑了下来,我拿着炭盆去柴房里端煤,看到院子里黑黢黢的那般寂静,总免不了有些害怕,咚咚一路跑着。进了柴房,那里只吊一盏昏黄的电灯,人一动,影子亦跟着晃,心里更觉得怕,因此我端进屋里的煤块常只有半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每次,想起遥远的故乡,心底便溢出惆怅的温柔。有时,在悠悠摇晃的客车上,看到途中那似曾相识的田陌、村舍和久违的炊烟,农人牵着憨厚的老牛,小童赶着羊群在夕照里归家,就会痴心地想,这很像我的家乡。看见人家院落里晾晒的一串辣椒,挂在晾衣绳上的红绿衣裳,也觉亲切无比。是了,世上人家总有相似之处,人间冷暖却各不相同。其中的千般滋味,万种心情,又岂是一句乡思可以概括。
一个离开了家园和父母的人,有温暖的故乡和童年可以怀想,也算是幸运的事吧。三毛有首小诗说: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那纯真而又遥远的童年啊,我是不能再回去了!能够在梦里重回几次故乡,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幸运和幸福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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