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家乡的大街上神情恍惚,当初因为它的贫穷我们纷纷离开,现在那么多游子回乡寻根。一首歌曲穿越浩渺的尘世抵达我的耳鼓。是街头的大喇叭吗?不是,是胡同里传来的声音:我站在草原望北京……一派祥和,国泰民安。
我抬头寻找大街上的喇叭。它还在大街中央。许多年了,它是唯一外形没有变化的物件。原先它是在村里最高的地方,也传递着最高的信息。如今它被二层的楼群遮挡、掩映,黑色的木杆满是岁月的陈旧感。村街上的大喇叭曾经是多么神圣的事物啊,是村庄与外面世界的纽带。我们也是被喇叭滋养着长大的。
我的童年时代,乡村乐声是贫瘠的,喇叭、唢呐、笙箫管弦皆不识。乡村小学办公室里偶尔传来二胡咿咿呀呀的演奏,都是大家都熟悉的歌。乡下人会唱的歌只有几支。上工的时候,大人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步调一致,队长说,要按照这个要求进行生产劳动。有时候也唱《我是一个兵》:“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二愣子最淘气,偷偷把歌词改了, “我是一个兵,拉屎不擦腚,人家给我提意见,我还不喜听。”为这事,二愣子在村民大会上被严厉批判,并从此罚做收集大粪的掏粪工。
小学老师只会拉那几首单调的歌,听久了就腻了。十字大街上高耸着的大喇叭时常播放动听的歌曲。傍晚,小孩子们在野外挖菜,落日的金晖里,大喇叭播出的歌穿过村庄飘荡在田野。歌声在风里飘忽不定,时强时弱,我们几个小丫头就坐在河沿上,忘记了手里正编织的草篮、小兔,耳朵拼命捕捉着那游荡的音符,呆呆地听出了神。秋天,听见那首《雁南飞》,我们的眼睛就在辽阔深远的天空中寻觅着雁群,秋风撩起我们单薄的衣裳,那歌曲洗涤着我们的心灵。冬天,我们在苗圃边搂草的时候,听见风里隐隐约约地飘荡着《北风那个吹》的曲调,内心美滋滋的,搂草的手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还有很多歌曲不知道名字,我们用它的一句歌词来称呼它,比如“一条大河”“烽烟滚滚”“盘龙山上”。大喇叭上的歌曲播放是定时的,当我们追着歌声紧赶慢赶地回到村里,它已经换成了新闻。
大人们说,街心的大喇叭是从北京传来的声音。那时候,每天天不亮《东方红》就划破黑夜嘹亮地响起来,当它唱到“呼儿嗨吆”的时候,父亲已经穿好衣裳准备劳作了。歌曲唱完,就开始播《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我常常想,播音员每天那么早大老远从北京跑到我们村给我们唱《东方红》,还播讲新闻,多辛苦啊。许多年后,我才弄明白什么叫《报纸摘要》,也知道了他们的声音是怎么飞来的。
街心大喇叭是个中心,它有许多分支,交织成一个庞大的网,将小广播分到每户人家。小广播是个黑色圆盘,圆盘外面套着四方盒子,盒子中间画着颗鲜亮的红五角星。它连着两条线,一条线连接着大喇叭吐出的丝线,另一根线叫“地线”,插在土地里。大家都管这个小广播和它错综交织的线叫“广播网”。广播网的地线需要“喂”,它在湿润的时候播音员的声音就鲜亮,但有时嗞嗞啦啦的,像喉咙里有棉花,啥也听不明白,聪明的人知道底细,迅速舀来半瓢水,浇在地线上,问题顷刻就解决了。
喇叭大部分时间由县里的广播员在播讲,有时候也会被公社偷偷打开机关,移花接木广播一些麦收、防汛、出工修路等重要通知。每次公社借用了喇叭下过通知后,村里就要热闹一阵儿。我最气愤的是,大喇叭正播放着优美的歌呢,就被公社的播音员给截开了,一帮小孩正美滋滋听歌,忽然喇叭里变成一个粗哑的喉咙在催耕催种,这帮小孩就愤怒地往喇叭上甩泥巴。那泥巴自然是甩不到喇叭上去,它太高了。
村里也可以截开这个网,村长在大队办公室里呜哩哇啦讲话,也通过神圣的大喇叭和广播网传到各家各户的小喇叭上去。为了让大家不太反感他贸然截开广播网的行为,他也要给大家一些甜头,先播放些歌曲、戏曲。我们曾经去窥探过大队部里喇叭的秘密,在大喇叭播放广播剧的时候,村长打开木匣搬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将一张红色的塑料片放上去,又放上针,大喇叭就唱起戏来。这次它唱着吕剧《王汉喜借年》,唱一会儿,他把那根在塑料片上的针尖挑起来,戏停了,大喇叭和各家各户的小喇叭里响起村长的声音。大人们说,大喇叭是用来听新闻的,不是听歌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另外找听歌的办法。
六毛的哥哥大毛有台收音机。大毛高中毕业后就去当了兵,复员之后,用安家费买了一块手表、一台收音机。大毛娘心疼,说一个庄户人家看日头过日子,要手表干什么,逼着他卖掉。她又说戏匣子(收音机)一天到晚地唱,不像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大毛没办法,卖了手表留下了收音机,因为他喜欢听歌、听新闻。大毛的戏匣子有好多个台,可以轮换着听,每当放好听的歌曲时,大毛就把收音机放在他家院子里那个草垛顶上,把音量调到最大,我们在他家墙外听得真真切切。大毛娘愁眉苦臉地说,不下力气务农,听歌能听饱吗?大毛的确不是个务农的好手,他不经常到生产队里去劳动,常常一个人窝在屋里不出门,连头发胡子也不剃。邻居说,大毛怎么了,傻掉了吗?连我们也确信大毛傻掉,是他一个人跑到西洼地里大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之后。但就在那年冬天,被全村人认为傻掉的大毛考上了大学,满村人都诧异。那个天天躲在家里听广播、把自己弄成野人模样的大毛,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从此之后,爱听歌的人不再那么招嫌了。大毛不也是爱听歌吗?
大毛上大学之后,我们就只能再追着村街上的大喇叭听歌了。
一九八二年,我们村被街心喇叭搅乱了,喇叭一天都不停歇,放一会儿歌就播送新闻,歌都烂熟了,对新闻还是半信半疑。半村的人拥到大街上,伸着脖子生怕漏下一个字。村庄炸了锅,承包到户不还是单干吗?怎么这又倒退了?你懂什么,大集体是大锅饭,吃大锅饭就还是穷,要砸破大锅吃小灶。砸破锅还怎么吃饭?在大家的疑惑里,大喇叭不停地进展着,歌声跌宕起伏,被风刮得隐隐约约。村庄慌乱着,一个个生产队开始分粮食、分土地、分农具、分牲口,哗啦一声大集体没了。忙忙碌碌里,有人喜悦有人忧愁,有人疑惑有人糊涂,大喇叭变得无比重要,人们都在仔细地听大喇叭广播信息。大喇叭一响,人们就是手里做着活手上沾着面也赶紧跑到院子里听,生怕漏下啥。就连喜欢听歌的小孩子,也觉得新闻和通知的间隙里播放的歌不那么重要了。
我刚刚上小学时,发的课本里有《音乐》,我们不知道怎么读,请教大一点的学生,他们告诉我,读“因落”。我捧着音乐书看那些歌,有《小蜻蜓》《学习雷锋好榜样》《彩云彩云我问你》《八月十五月儿明》。我在野地里挖菜时,听见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在田埂上大声唱着“彩云彩云我问你看到了什么,祖国建设现代化处处面貌新”。他唱得荡气回肠,我听得满心羡慕和惊喜。我喜欢那歌中唱的“祖国建设现代化”,我感觉祖国那么神圣,现代化那么神圣,而我因为听到了这首歌,似乎比村里那些仍旧用牛耕地、靠人力割麦子的人先一步触摸到了现代化,更神圣的是,我触摸到了祖国。我也像田埂上的那个高年级学生一样大声地唱起歌来。大毛离开村后,田埂上的人和我把乡村的歌声延续下来。虽然我被讥讽过“没羞没臊地瞎咧咧”,但是我的歌声没有停。又一次被歌声击中是在田野里锄麦蒿,大喇叭上唱着:“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歌声太甜美了,歌中的田野太美了,我听得几乎流泪。“平静的湖中,开满了荷花,金色的鲤鱼,长得多么的肥大,湖边的芦苇中,藏着成群的野鸭。”荷花、鲤鱼、芦苇、野鸭,诗一样的歌词和动听的旋律,我忘记了干活,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歌曲播放完了,我仍旧失魂落魄,四处找歌词来学唱。我们村的磨房里有几个年轻姑娘也喜欢唱歌,我去找她们讨来歌词,并很快学会了唱。“风吹着森林,雷一样的轰响,伐木的工人,请出一棵棵大树,去建造楼房,去建造矿山和工厂。森林的背后,有浅蓝色的群山,在那些山里,有野鹿和山羊。人们在勘测,那里埋藏着多少宝藏。”我深爱着这首歌,随时随地唱着。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除了少部分人去闯过关东,没人到过别处,没人见识过别样的生活,他们对矿山、森林、楼房、工厂搞不明白。有人听了我唱歌撇撇嘴,背后唧唧喳喳;有人听了我唱歌,微笑着鼓励,眼睛里是羡慕。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喊我起来唱这首歌,她的眼睛里是清澈的喜欢和鼓励。那天,教室里有好几个陌生人在聽课。我唱完之后,她说,多么美的歌啊,多么美的未来,虽然我们身边的田野还没有这么美好,但是总有一天我们的田野也会这样,甚至比歌中唱的更美好。
就这样,偏僻乡野里的泥孩子在歌声中憧憬着未来,亲近着祖国的大地。
我的父母是赞成我听歌唱歌的。母亲说,听听歌就不那么劳乏了。晚饭之前,我常常捧着音乐课本在读歌词,那些歌我还没有学,只能体会歌词之美。大哥已经当了社员,在音乐上更有追求。他在香椿树下拉二胡,一本淡绿色塑料封皮的小本子抄了很多带歌谱的歌,那些歌谱是数字,像成队的蚂蚁一样排列着,我看不懂,但那些歌词很美,有《送别》《世上哪有树缠藤》《天涯歌女》《英雄赞歌》等。大哥拉二胡的时候还喜欢跟着唱,“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我有些感动,想流泪。二哥在镇上读中学,他也有一本抄歌的小本子,是粉红封面的。我趁他不在家拿来偷看,然后读给我娘听。那些歌只有歌词没有歌谱,但是歌词很好笑,“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读着读着,我和娘就笑得前仰后合,娘说,那蜗牛是啥呀?我说,就是“水母交子”。水母交子也能唱成歌。娘笑得岔了气。我听见二哥在他的伙伴那里唱过这首歌,挺好玩的。他还唱《外婆的澎湖湾》,他的歌本上写着“台湾校园歌曲”。我喜欢这些歌,但不知道为什么台湾校园里要唱这样好笑的歌,在我们的校园里我可不敢唱。
村里大喇叭还经常播放歌曲,但是靠大喇叭听新闻和歌曲的越来越少,家家户户都有了收音机,后来村里又添了电视机,大喇叭和北京的联系、县里的联系甚至公社的联系就断了。户户都能在家直接听每一级政府的消息,大喇叭就不像以前那么忙碌,不像庄户人家的三顿饭一样定时播了,农户里那曾经神圣的小广播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大喇叭成了村长一个人的专属,他在大喇叭上下各种通知,承包果园、承包土地、承包砖瓦厂,镇上什么时候来收菜、什么时间交公粮,集资、提留款,义务工到哪里去干活。喇叭上传来的消息有好有坏,人们对广播喇叭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烦。街心喇叭最大的改变是,原先那几张家乡戏的老唱片不播了,播放的是一场演唱会,歌里唱着“是不是这样把爱情忘记”“那该是个怎样的世界”“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一帮听广播的小孩子也跟着唱“迪斯科、迪斯科”“把爱情忘记”,大人听了就呵斥一声,瞎咧咧啥!然后对着大喇叭抱怨,这播放的啥嘛。后来,大喇叭就总是放电视剧《西游记》里的《敢问路在何方》。播放《西游记》的时候,村里只几户人家有电视机,大家聚在这些人家,几乎把人家的门窗挤破。每当大喇叭放这首歌时,一些青年就扯着嗓子跟着唱,拉着地排车也唱,挑着水桶也唱,推着粪车也唱,唱着唱着就去镇上烫了爆炸头穿了喇叭裤回来,气得爹爹拿剃刀要给刮成光头,奶奶拿把剪子要把喇叭裤剪了。后街的福耀卖了粮食不管他娘痛骂,买了一台双卡大喇叭录放机,轰轰烈烈地在家放歌曲,放的是《美酒加咖啡》《月光迪斯科》等。村里人骂,好端端的用这些歌教坏了人。我喜欢那些歌,就像当初偷听大毛家的收音机一样,偷偷溜到福耀家屋后的树林里听,也学会了几首。有一次我在门前扯柴草,情不自禁地唱起来,“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明知道爱情像流水,管它去爱谁”。我把头埋进草垛里正陶醉地唱着,大哥从街上回来听见了,劈头盖脸地训斥我,瞎唱什么,这是黄色歌曲。我吓坏了,不知道什么是黄色歌曲,但肯定不是好事。我担心他告诉爹娘,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一连几天敛声屏气。此后,我再也不敢去小树林听歌了,也再不敢唱《美酒加咖啡》那样的歌曲。许多年之后,大街小巷都在播放邓丽君的歌,《美酒加咖啡》的动听曲调在街巷间流淌,我却仍然不敢唱。
乡下青年穿上大喇叭裤也还是乡下青年,还得跟着大喇叭上的号令走。化肥贵、粮食贱,种地不挣钱,遇上干旱还亏本呢。他们在玉米田里吼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他们拉着一车车粮食去集市的时候高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于是,一帮有梦想的青年人,逮着大喇叭聒噪的缝隙里的一则招工信息结伴走了。走的那天,大喇叭上播放着《酒干倘卖无》,六毛提着行李卷跟着吼唱,酒瓶子卖不卖?酒瓶子卖不卖!
我也唱着歌离开家乡,考上了师范学院音乐系。一个乡野毛丫头,没有经过任何培训,能跻身于高贵的大学殿堂,大喇叭、收音机是我的启蒙,田野村巷间流淌的歌声是我的导师。后来,我在县城就业,但父母在乡下,我的根依然在故乡的大地上。每次回家乡,总有些家乡的新闻和乡村歌曲撞击着我的耳。
有一次我回到故乡,村街大喇叭里播放着一首老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好久没听过街心喇叭的歌了,感觉很亲切也很遥远,尤其是这样一首稍微有年代感的歌曲,真让人有沧海桑田之感。桃花一度是我们村的禁忌。我们村土地多,洼地和岭地也多,以前种有许多桃树,但是那些桃子最后换不上几个钱,因为山路窄仄,交通不好,村民进趟镇子都难,更别说到别处卖桃了。人们陆续将桃树伐了,老人们说,杏伤人,桃养人,可是咱村的桃树不养人啊。砍掉桃树的那些山岭光秃秃的,土质不适合种庄稼,就长满了刺槐和荆棘。改革开放后,村里通往外面的路修好了,承包了土岭的村民引进了优良品种的桃树,山岭上密密麻麻地桃树成林。春天里,红彤彤一片桃花,村长就天天播放《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大家听到这歌特别亲,都觉得这首歌唱的就是我们村,那些镇守边关的人就是村去参军的那帮小伙子。一帮头发花白的人在大街上认真地听着广播,我追着大喇叭听歌的时代他们都还是青壮,是田头的顶梁柱,转眼间,我取代了他们的身份,而他们拾起了老一辈扔在街上的影子。他们很认真地听着广播,在桃花般的美好里。期待着好消息。那些花白的头颅,农耕时代挥汗在庄稼地里肉搏的人,被机械化替换下来,在悠闲地回味时光。那时候他们热火朝天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实现梦想,现在他们的土地拴不住孩子们了,那些不参军的孩子也一样打起背包去了远方。动听的歌曲之后,街心大喇叭再次搅起漩涡。什么?人们在街头互相探寻着,种地不用交钱了?农业税取消了?无息贷款、资金扶持,帮农扶农的惠民政策一大串,这怎么可能?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坐在旧碾台上说,我读了那么多书,历朝历代没有过这事,是不是村长喝醉了说胡话?可是大喇叭从来没喝醉过,它说出的话都是板上钉钉。现在,流浪在外的孩子们该回来了吧,咱们土地上也可以刨出金疙瘩了。
大喇叭也患上了怀旧病,天天放着动听的老歌谣。又一次回家,我听到的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刘歪嘴这下乐得嘴更歪了,他站在大喇叭下说,我这是烧了什么高香了。他家是从东北回来的,原先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就去了东北讨生计,在那里成了家,生了四个男孩。大包干后他举家回迁,自恃家有硬汉劳动力,承包了村里五十多亩地,他家的劳动场面和规模就像从前的生产队。前些年,他家年年是卖粮大户,日子噌噌地蹿高。可是渐渐粮食贱了,化肥种子机耕机种都花钱,农业税、承包费越来越高,他家的日子又干瘪下去。他仰望着大喇叭,感谢着大喇叭给的喜讯,种地不再收税,免除承包费,国家还给综合补贴。咱种国家的地,国家还倒头给咱钱!那天,大喇叭没醉,村庄里听喇叭的人都醉了。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在十字大街上跟着大喇叭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当我再次站在家乡大街上时,街心大喇叭正播放着《好日子》。迎面碰上了兰花婶子,她慢悠悠地走着,脸迎着太阳,笑成一朵花。回来了大学生!她笑吟吟地主动问我。她对上过大学的人总是这样称呼。这个要强的女人,看明白自家俩闺女的劳动力不够强壮,在农业生产上不会有太大发展,就换了思路,一心供她们上学。孩子们也出息,一个考上大学当了教师,另一个中专毕业在外企打工,已经干到部门管理。“以后我也吃退休金了。”她指指大喇叭,“国家给计划生育户养老金,大喇叭早说过好几次了。”这个曾经因为家里没有男孩而低头快走的人,竟然一脸灿烂、穿戴崭新地站在大喇叭下。
家家有电视,户户有收音机,每个人都在私密的空间里听着、看着自己感兴趣的声音和画面,大街上反而静寂了,只有大喇叭下通知的时候放一些老歌。当年追着喇叭的歌声从村外飞奔回来的孩子们不见了,悄悄躲在大毛家墙外和小树林里听流行歌曲的少年不见了,只要愿意,电脑可以反复播放一首歌,也可以搜索到任何年代的歌曲,《美酒加咖啡》再也不是偷偷听的歌曲。这时候的乡村,还有它自己的歌谣吗?它的歌谣是不是被那些外出的游子带到四面八方了?《流浪歌》《一壶老酒》《九月九的酒》,每当在县城的街头听到这些歌曲时,我确定,守在扩音器边听歌的人,一定是个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自從父亲搬到城里,我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今年父亲吵着要回老家住。回就回吧,如今乡村这么好,我也没啥不放心的。父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也乐意因他在家乡而多回家乡几次。晚饭后,街上又响起乐声。我循着乐声来到大街上,原来不是木杆上的大喇叭响。在当街的商店前,投影仪打在雪白的墙上,音箱在旁边响着四步的音乐。商店是几年前从城里返乡的赵林开办的,店里生产工具、日常用品齐全,一个大保鲜柜里有新鲜猪肉和各种蔬菜。现在的庄户人自己菜园里有菜,竟然习惯了买菜买馍吃。赵林正在大街上跟一个年轻媳妇跳交谊舞。赵林原先就喜欢唱歌,当兵复员后保持着早晨跑步和张口就唱歌的习惯,惹得全村人议论他有神经病,定过亲的一个姑娘也跟他吹了。后来他就离家外出成了我村最早外出打工的人。他说,我就是要唱歌,我去找能让人唱歌的地方去。
赵林快六十岁了,可穿着白衬衣显得很年轻。他跳完交谊舞冲大家笑笑,围观的人给了他掌声。在外面挣了钱的赵林买了各样音响设备,天天在自己商店门前开联欢会。他说以前自己一听喇叭上放歌曲就忘了干活,总惹老爹骂,现在自己置上喇叭,想啥时候听就啥时候听,而且给乡亲们听。音乐换了,舞蹈也换了,刚才围观的人都上来跳集体舞,赵林和刚才那个跳交谊舞的媳妇一起当领舞,雪白的墙上也有视频领着大家跳。
真是不可思议,满头白发的爷爷奶奶,罗锅腰的大爷大妈,当年对我唱歌撇过嘴的婶子和大叔,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乐哈哈的舞迷呢?我站在街心大喇叭下发着呆。兰花婶从后面拍了我一下,说,来跳吧大学生,很好学的。我被她拉到了跳舞的队伍里,音响喇叭里放着节奏鲜明的音乐,嘹亮的歌声响起,听得出这是乡村歌手赵林翻唱的。“我站在乡村望北京,一望无际国泰安宁,唱出乡村的豪情和美丽,让这歌声回荡神州。”那些昔日扶犁挥镰刀的老胳膊老腿竟然不落拍,跳得很整齐。
我的乡村还有她自己的歌谣。每一个时代的变迁,都有不同的歌声为它鼓掌。每一个音符都是印记,每一块石头都是碑刻,我们的时代是一条路,而那些歌声是鲜明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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