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主义引领下的聆听与对话
魏怡
从1970年代开始,尤其是在“68学潮”的推动下,意大利的诗歌创作呈现出又一次高潮。年轻的几代诗人摆脱了传统形式的束缚,试图以直接的方式表达他们的社会诉求,而不受任何机构、理论与纲领的束缚。在这种背景下,诗歌成为一种喊出内心愤怒和自身愿望的方式,或是为自己的边缘化而哭泣,或是颂扬最为扭曲的愿望,讲述自身的生存困境,又或是表现为一种夸张的自恋,和个人现实主义的诉求。一时间,意大利诗坛上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取代之前先锋派的,是一些所谓的自我展示主义、表面化的虚无主义、政治牺牲精神,甚至是过时的新现实主义、颓废派,以及象征派和隐逸派。诗歌突出表现的,是当代人被封闭在边缘化和局限的空间内,几乎永远不能以全球意识审视当前形势下的自我。
意大利诗歌主要出现了包括罗马派和米兰—隆巴迪派在内的两大流派。其中,罗马派诗人在风格上呈现出巨大的差异,甚至彼此矛盾。一些人仍旧沿用老一代诗人或者新现实主义作家的风格,来表现个人的经历,另一些人则向戏剧领域的实验以及诗歌的戏剧性靠拢。生于1940年代的一代诗人,表现出一种焦虑不安,愿意进行各种类型的人生尝试。他们中大部分人过着一种边缘化的生活,完全沉浸在文学创作当中,不从属于任何官方机构,最多会与报纸合作。更加年轻的一代,则几乎完全摆脱了影响前几代人的“大师们”的风格,寻找一种新的方式,沉浸于情感世界,或者一种“古典”类型的,不确定的诗歌形式。罗马派中,包括两位非常特别的诗人:达里奥·贝雷扎和瓦伦迪诺·甄申。前者在诗歌中表现了存在问题带来的痛苦,和制造丑闻与挑衅的愿望;后者则完全是文学领域的一位特立独行的人物。他的诗歌作品借助各种出人意料的组合:讽刺,距离感,脆弱和无助,却永远对自己的行动充满自信,做着某种少年式的冒险。他通过描述芸芸众生的画面,展示现实生活中空洞而无法抓住的幻影,以及时代既光芒万丈又忧虑不安的景象,即一个即将坠入虚无、转瞬即逝而缺乏真正目标的社会。米兰派诗人同样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倾向较为突出的是新奥尔菲派或者新隐逸派,他们赞颂诗歌的神秘威力,将诗歌从现代文化的消极当中拯救出来,重新找到,神话那种无法玷污的美丽与绝对的力量。
还有很多意大利诗人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很难归入以上两类。他们中的很多人出生于南方,但同样生活在罗马和米兰。他们诗歌中所表现出的,是社会无可救药的缺陷,对于真理和真实的热情,对于痛苦的挖掘,以及从边缘和个性化的角度,观察世界上的冲突、流放、格格不入和死亡。
乔万尼·多托利的诗中,同样具有新时期诗歌这种对于艺术创作的个性化和自由的追求。然而,在形式和内容上,却呈现出与以上介绍的这些情绪截然不同的面貌。在思想上,他受到了直觉主义的影响。多托利是直觉主义最活跃的成员之一,仅仅用法语创作的直觉主义风格的十四行诗就有九十一首。
直觉主义更多是一种艺术态度,它上承柏格森的生命哲学,认为只有直觉才是把握或认识宇宙的本质,即生命或绝对真理的唯一工具。只要我们的心灵能够违背自身,逆转方向进行超出人类条件的努力,是可以运用直觉方法来认识实在的。抛弃理性的概念名词,不考虑事物的好坏、用途,只是用纯粹的审美眼光去观察事物、体验事物,这就是超越理智的直觉。意大利哲学家兼美学家克罗齐,也曾经指出直觉在美学研究中的重要地位。随后,在1990年代,恩里克·西维瑞和西尔薇·比卢科创立了作为当代艺术——哲学流派的直觉主义。这个流派提出文化之间的不断交流,倡导诗歌和散文在结构上更加自由,建议诗歌、绘画、雕塑和音乐统一为一种艺术,是一种新的艺术观。2009年,马里奥·塞尔瓦乔应邀到罗马讲学,将这一学说正式带到意大利。
在以上思潮的影响下,多托利强调将人置于艺术家关注的中心,强调直觉和自发性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而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在他看来,艺术要深入事物的精髓,首先表达直觉,而不是试图再现。直觉主义始终是一种个性化的事情,而不是一种权威性的体系或者流派。它表现的是艺术家个人的特点、风格和手法。
在多托利的诗歌当中,多次直白地用到了“直觉”这个词(漫长劳顿的旅程之后/对岸已触手可及/直觉拍打着浪花的节拍;花瓣之间/是炽热直觉的曙光;连你也一声不出/多言又为何故?/直觉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其实,这里所涉及的,并非仅仅是直观的感知世界,更是要摆脱所有流派、理智、利益考量、消费主义、功利性的束缚,还原艺术所应有的自由。此外,近几十年的西方当代艺术,也正是在追求一种自然而无形的、多维度的诠释方式,从而冲破各种束缚,追求一种无场所,实现“他处的艺术”。这种诉求,就自然而然地将他的诗歌与自然结合了起来,以对自然的观察为基础,寄情于一树一木、一季一物的荣枯变迁,同时加入“永恒的旅人”对自然和人生的聆听。这种源自古希腊的自然情怀,在意大利文学中代代相传,从文艺复兴时期彼特拉克对自然、女神的吟唱,到阿卡迪亚派或许略显造作的牧歌,到近现代众多诗人将思古或怀旧之情寄予自然的手法,再到直觉主义与自然的融合。
多托利的诗歌中有几个永恒的主题:巴黎,童年,日常的“梦游”。无论是哪一个,都围绕着人类情感、情绪和对人类灵魂的探索。多托利是研究法语语言和文学的专家,对于这个国家和文化具有深刻的了解和感情。在他现在关于法国的诗歌作品当中,巴黎是永恒的主题之一。那是一个不安、恐惧而忧虑的城市,令诗人嗟叹甚至落泪。然而,令诗人更加魂牵梦萦的,还是在意大利南部普利亚大区度过的童年,那如同是内心的漫步,是一次摆脱了时间的规则,回归往昔的旅行。那些铁匠、木匠、割草者等,都在用恰当的语言,讲述人与自然的故事。声音以及沉默的画面,令我们“聆听”到“他人”的声音,感受到“别处”的风景。这是诗歌本身与自然的对话。在他的诗歌作品中,仿佛永远存在着这种儿童般的“天真”(一个玩石子的男孩/给我们指引自由之路),懂得为自然而惊奇,具有儿童般的幻想与情感,知道如何采集自然的美好,反对任何形式的小心谨慎和古老的幻想。在他所勾勒的每一幅画面上,往昔都并不遥远:它一端连接着诗人曾经生活的小镇(我们高呼着我们的纯真/敲响了小教堂里的钟声),另一端则是未来的伟大,代表着无尽与梦想,以及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无垠的天空在我们眼前延伸/我们对着地平线的边际微笑),是一次寻找光明的不间断的旅行。
从与具体时空紧密相连的个人经历,诗人的创作延伸出一种更加个人化的,对世界与人生的感悟。在这里,他越发摆脱了外界的束缚,更加靠近自然界的哪怕最细微的窸窣与蠢动(苔藓中蠕虫的低语/是大地深处的回声;自然的音乐是心中的青草),传递着神奇的自然(哦!无花果树上满是耀眼的奇迹/红得像你初坠爱河时的双颊)。在他的诗歌当中,无论是自然界的宇宙、天空、日月、星辰、山谷、杏树与篱笆、玫瑰、彩虹、露珠、芦苇、非洲的候鸟,还是诗人向往的乐声、鸣唱、光明等,都仿佛一股流动的气韵和乐音,在直觉的引领下,感受季节的变迁,自由地吟唱,进而构成人与自然、社会的对话。
他就如同一位穿越无尽时空的旅人(爱人啊,看看我的仆仆风尘/是你让我久久寻觅,我就是这位旅人),永远在信马由缰地驰骋。这个旅人仿佛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目的地。与此同时,他又是永远处于和“你”的对话当中,仿佛永远在奔向那个想象中的“恋人”。然而,我们知道,这只是诗人在自觉的引领之下,从自己的本性出发,凭借作为直觉第一要素的想象力,凭借自己特有的方式,在聆听自然,与自然对话。
栏目责编: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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