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姑
张慧兰
凌晨三点,婆正处在阴阳交界的地方。婆是我丈夫的奶奶,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女人,她十二岁就做了王家的童养媳。所幸的是,爷是那种怜香惜玉的男人,一生对婆百般呵护。婆已经八十三岁了,与爷相依相守了七十一年,可她还不想离开爷。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土屋里窄小的铺板床上,只觉得浑身像开了无数的天窗,风从肌肤刺入筋骨,吹得她好冷好冷。
整整两天,爷守在婆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在风烛残年的岁月里,两个人合撑的世界将要失去一根柱子,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爷闭了眼,努力地把悲伤关进眼帘。待他睁开眼,发现婆的脸异乎寻常的白。他用手在婆的眼前晃动了两下,婆毫无感觉。爷慌神了,他打开屋门,用颤抖而嘶哑的声音喊着我公爹的名字。很快,住在后屋的公爹公婆,住在隔壁的二叔二婶、三叔三婶都赶来了,把婆的床前挤得满满的。二叔不慌不忙地试了试婆的鼻息,气若游丝,对爷说:“别忙,还在悠气呢!”一听这话,婆在床上动了一下,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婆瞪着眼望着二叔,眼里陡然有了神采。她的视线从二叔移至二婶,再移到我公爹、公婆、三叔、三婶,再到爷。婆把目光停留在爷的脸上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再移向屋里吊着的闪着昏黄亮光的电灯泡,婆这才知道自己还在阳间。阳间的一切多么美好啊!阳光、大地、山川、河流、鲜花、绿草……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走出家门了,婆多么想再到屋外去晒晒太阳、闻闻花香啊!婆试着移动双脚,可脚却像被人拽着似的,石磨般地沉。
婆疲倦地闭了眼。
渐渐地,婆看到了一片绿色的草原,草原上微风荡漾,阳光和煦。草原的尽头是一个花的海洋,绚烂无比。婆看见她娘正在花丛中欢笑、舞蹈。婆忘情地奔过去,身子像风一样轻。她穿过一片又一片草原,可那花海仍在遥远的前方向她召唤,婆继续向前奔去,跑啊,跑啊,似乎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她终于到了草原的尽头,可是四周一片空荡,地上只有花的残骸和母亲的微笑。婆疑惑地左右观望,忽见一群青面獠牙的小鬼迎过来,其中两位还戴着脚镣手铐,发出一连串金属相碰的声响。婆吓坏了,赶紧往回跑,不知跑了多久,她来到一座宽大的殿堂,里面阴森森蓝幽幽,却见一个法官模样的人端坐在殿堂上,他把惊堂木一拍,殿堂里忽地冒出无数个手执棍杖的衙役,向婆逼过来。婆在绝望之中,拼尽全力呼喊她的亲人……
看到婆的嘴轻轻地嚅动,爷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她在喊幺姑的小名:“苗儿,苗儿……”爷知道,婆在清点她想见的人呢。爷说:“苗儿快回了,你等等吧。”婆的喉咙里陡地“咕”了一声,接着便没有了任何声息。再看时,婆已闭上了双眼,爷止不住号啕恸哭,我公爹、二叔、三叔,也伏在婆身上大哭起来。
婆是寿终正寝。婆一生操劳,为王家的繁荣兴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婆有三男二女,我公爹老大,幺姑最小。婆一生重男轻女,却唯独喜欢幺姑。幺姑从小就长得水灵,十分惹人疼爱。幺姑一岁那年的夏季,乡里举行庙会,在庙里的观音菩萨面前,几乎所有认识婆的人抱着幺姑许了愿,他们对白生生、嫩汪汪、粉团一般的幺姑爱不释手。幺姑长大以后,出落得更加美丽,眼如秋波,唇似樱桃,而且端庄典雅,不落俗套。
幺姑是青溪湾土生土长的山村姑娘,却具有城里姑娘的那种奔放与高雅。幺姑初中毕业以后,一心想去城里学绣花,一向保守的婆答应了幺姑的要求。幺姑心灵手巧,很快便把飞龙舞凤绣得跟真的一样,不久便出了师,自己开了个小店,生意十分红火。几年后,幺姑回乡带回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叫成。幺姑回乡那天,一身的装扮犹如天仙下凡,美艳绝伦。尤其是那一对纯金的大耳环,附在耳边摇呀晃的,晃得全村的姑娘都花了心。幺姑是青溪湾第一个走进城里的姑娘,成便是幺姑的丈夫。
第一次认识幺姑是在前几年枣花满树的时候。那时,我和丈夫刚订婚,回家休假。那天傍晚,我在婆屋前的稻场上遇见了她。当时,幺姑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我还是暗自惊异幺姑的年轻漂亮。她穿着一身浅红色的碎花连衣裙,蓬松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束,清纯自然。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英俊男孩,是幺姑的儿子,她叫他威。听到幺姑的声音,婆立刻拄着拐杖迎出来,一脸的笑。发现差了一个人,婆忙问:“他爸怎么没回来?”“他病了。”幺姑轻描淡写地说。映着夕阳的余晖,我清楚地看到有一丝忧郁从她眼里闪过。听了婆的介绍,幺姑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还一个劲地说:“不错,不错。”我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抬起头,发现树上刚结了几个枣,可米黄色的小花却已在纷纷地落了。后来我才知道,成当时因酗酒过度肌肉萎缩而住进了医院。
婆所有的下辈人几乎全都回来参加她的葬礼了。这种热闹是婆生前从没有过的。幺姑也回来了,穿着一套朴素的黑色长呢,在院里出出进进地忙着。
当天晚上,族里请来了四位歌师,为婆超度亡灵。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互相交替着咿咿呀呀地唱,唱的是“王祥卧寒冰,为的是娘,董永卖身把父葬”一类的内容,是教育下辈人要行孝的歌。他们唱一会儿,歇一会儿。那吹哀乐的两个歌师也是吹一会儿,停一会儿,那凄婉的洞箫催人泪下。整整一个晚上,王家院子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沉闷的锣鼓,凄婉的洞箫,和着沙哑的歌声,歪歪扭扭地穿过院子,在暗夜里把亲人对婆的哀思传得很远很远。
夜深的时候,院子里看热闹的人渐渐地散去,只有我和二婶三婶轮流着给歌师们添茶送水,守着几个同村的七八十岁的老歌迷们。幺姑独自一人守在婆的身边,无声地流着泪,烧纸钱。一张张黄色的纸钱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婆的脚步就轻而又远地离去了。一缕缕带着辣味的轻烟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摇摆,熏得幺姑涕泪交加。幺姑望着婆蹒跚着小脚,向前一高一低地走,腾云驾雾一般。于是打了个愣,赶紧追过去。婆穿着生前最爱穿的那件青花棉袄,花白的头发随风拂动,飘飘欲仙。幺姑伸出手想拉住婆,婆却转过身,望着幺姑幽幽地说:“苗儿,你不守妇道,太让娘伤心了。”幺姑怔住了,她没想到婆至死也没有原谅她。定睛一看,婆却安详地躺在面前的铺板上。幺姑呆呆地望着脸盆里一张张变黑萎缩的纸钱,似乎都变成了婆那阴森扭曲的脸庞,在火苗里痛苦地挣扎。幺姑赶紧跪在婆面前,连连磕头,又伸手抹了抹婆的面颊,轻轻地说:“娘,您安心地去吧,娘……”
幺姑嫁给成以后,开始几年,经常回乡。在爷和婆的眼里,成是一个知书识礼的好女婿。每次回家,他都会大大方方地随着幺姑叫爹叫娘,并且会给众多的长辈带回绝不厚此薄彼的礼物。婆更是认为,幺姑遇上成和她遇上爷一样的幸运。
可成毕竟是城里人,是独生子,早年丧父。母亲的溺爱使他具有了许多城里男人普遍具有的缺点。成爱喝酒,常喝常醉。成醉了,往往会控制不住地乱摔东西,还会用尖酸刻薄恶毒的语言嘲讽幺姑,说她生就一张狐狸脸,来到世上就是勾引男人的。骂得幺姑恨不能撕破脸皮钻进地洞。成醒了,又会把幺姑搂在怀里,给她赔礼道歉,说着甜甜的缠绵不绝的情话。幺姑就在这种无形的伤害与虚伪的呵护中小心地生活着。
幺姑对成彻底地丧失信心是在威三岁那年的一个冬季。那天晚上,成在外面喝醉了酒,被两位同事送回来,如一摊烂泥,躺在床上又哼又嚷。幺姑小心地给成泡了一杯茶,又拿来一个盆子,动作慢了一步,成一下子全吐在了床边。秽物夹着酒气溅了幺姑一身。幺姑什么也没说,扫去秽物,又端来一盆水,替成擦洗。吐出秽物后的成似乎清醒了许多,看到幺姑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涌起一阵快感。他骂骂咧咧一脚把水盆踢翻,水珠溅了幺姑一身。那水带着热气,缓缓地消失在冬夜里,幺姑一颗滚烫的心也冷却到了极点。一会儿,成沉沉睡去,幺姑独自一人步出了家门。城里热闹的街头,霓虹灯闪闪烁烁,马路上一对对情侣亲密地偎依着呢喃低语,舞厅里一个女歌手正唱着流行歌曲:我不知我是否真爱/你沉默的双眸/紧闭的心海/浸透我无言的期待……幺姑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第一次感觉到城市离她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在这城里的芸芸众生中,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也许自己永远都只是城里一个匆匆的过客,一只寄人篱下的小鸟。
布谷鸟又叫的时候,幺姑回到了乡下。她对婆说:“娘,我想离婚。”“啥?”婆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她望着幺姑,说:“苗儿,人家是城里人,你乡里妹子,还有啥挑三拣四的呢?”幺姑说:“娘,成爱喝酒,家里能摔的东西几乎全都被他摔碎了,日子可怎么过呀!”婆说:“东西摔了还能再买。男人喝点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爹年轻时,两瓶高粱酒也不够数呢。”幺姑说:“那不能比。爹一年也难得喝几回酒,可成一天喝四回呢,娘。”婆叹了口气,不再作声。爷说:“苗儿,你婆婆待你可好?”幺姑说:“婆婆待我好。”爷说:“苗儿,人家对你好,你就该知恩图报。当初你户口转到城里,不全靠成这孩子吗?我们可不能得利忘义呀!”在那个视离婚为瘟神的敏感时代,幺姑终究也没能说服婆和爷,第二天,就又回到那个酒气熏天的城里去了——幺姑放不下她的孩子和成那守寡的可怜母亲。
婆过世以后的第三天,爷在婆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幺姑结婚那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幺姑年轻奔放,满脸含笑。爷含着泪说,婆临终前,含糊不清地说要见苗儿。爷知道婆又想看苗儿的这张相片了。可爷在婆用手指过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这张相片。爷叹了口气,说:“都这么长时间了,怕是叫老鼠给叼走了。”婆这才停了呼唤。可直到婆闭眼的那一刻,仍在念叨着苗儿。爷说这话时,幺姑正在精心地给婆缝制寿衣。她听着听着,觉出手上的每一针都似扎在自己的心尖上。幺姑为婆一共做了七件青色的寿衣,还特意缝制了一双精致的软缎面料的布鞋。婆裹过脚,小小的脚板,脚踝鼓鼓的,五个脚趾头像脚板上结出的五粒蚕豆。幺姑无法想象,婆凭着这双小脚,走遍了青溪湾的沟沟坎坎,走过了岁月中的风风雨雨。婆生前最爱穿幺姑做的布鞋,不大不小,柔软舒坦。幺姑小心地替婆穿好寿衣,戴上帽子,套上布鞋。又从包里取出一双从城里带回的缎面黑绸的花布鞋,放在婆的身边。“娘,您喜欢这种布鞋,您要走远路了,也带上它吧。”幺姑凄凄地说。
穿好寿衣,婆就要到县城去了。在送婆上车的路上,幺姑哭得很凶,几个人都拽不住。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穿戴好的婆抬进巴士,幺姑凄厉的哭喊揪得人心一颤一颤的:“我也要去,我要去看我娘!”我二叔黑着脸,把脚一跺,一把扯过幺姑,哑着嗓子大吼一声:“哭个球!”幺姑赶紧抹干眼泪,一脸惶然。
我公爹点燃了车尾后的一串鞭炮,那巴士便拖着一根又吵又闹的冒着烟的尾巴渐渐远去了,扬起一片灰黄的尘埃,剩下一群悲怆的人望着婆远去的方向发呆。
婆只觉得自己被人抬上了一辆小车,接着身子便一颠一颠起来,震得五脏六腑都快破裂出来了。汽车爬过几道弯曲的山路,再穿过大片宽阔的田野,路面渐渐地宽了,平整了。车子不再剧烈地摇晃,风驰电掣向县城驶去。于是婆看到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无数辆汽车,贴着婆的耳朵呼啸而过,无数只大小不一的脚,在婆眼前晃来晃去,仿佛每一下都踩在婆的胸口上。婆晕了过去。
当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容貌全变了,变得和年轻时一样美丽而有生气。“这是我吗?”婆打量着置身的那巨大空间,疑惑地质问自己。接着,婆便觉得被人推到了一个大火炉前,火炉里烈焰滚滚。“我不要!我不要!”婆用双手拼命地护着自己美丽的容颜,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婆终于被人扔进了火炉。在烈焰里,她觉得自己正被慢慢地消蚀,熔化。她感到了一种被炙烤的火辣辣的滋味,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发出哧哧的声响。就在这时,她陡然想到了成的棍子落在幺姑身上的那种疼痛与焦灼。婆长叹一声,滴下一行老泪。那泪水随着火焰逐渐汽化,越升越高。此刻的婆,一脸的坦然与慈祥,渐渐地,婆竟觉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一种远离尘嚣与痛苦的喜悦弥漫全身。
婆升天了。
夏天的一个晚上,夜色漆黑。青溪湾空旷的田野鸣虫长吟,偶尔一两声鸡鸣狗叫,给静谧的乡夜罩上了一层阴森与恐怖。天气闷得发慌,给人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婆躺在床上,听青溪湾鸣虫的合奏,翻来覆去睡不着。那种血肉相连的母女之情使她隐隐觉到了某种可怕的感应。时钟敲过一点,婆陡地听到了两声尖叫。那叫声似乌鸦,又似狼嚎,“哇呜,哇呜”短促有力。婆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出事了,婆想。这叫声是从王家祠堂的那块空地上传出来的。王家祠堂早年是公共祭祀祖先的地方,后来祠堂拆了,那块空地便成了处罚犯人和王姓家族的理想墓地。墓地宽阔,鬼自然很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姓家族的人都说,听到祠堂里的那种叫声是不祥的征兆。果然,第二天,幺姑便带着威回家了,同时带回的还有成瘫痪的消息。
成的瘫痪是他嗜酒过度的结果。瘫痪后,成不再喝酒,不再诅咒幺姑,可另一种情绪却在成的心里悄悄地滋长。为了养活婆婆、瘫痪在床的成和待业的儿子威,幺姑不得不挑起沉重的生活担子,卖服装、打豆腐,甚至连卖饮料之类的事也干过。岁月的风霜,给幺姑的前额抹上了一道忧郁与沧桑,可它仍掩饰不了幺姑眼里奕奕的神采,她看上去仍是那么年轻美丽,这种美叫成的心里发慌发颤。他甚至有一种自私而残酷的愿望,希望幺姑能迅速地变老变丑。成是那种典型的自负而又自卑的男人。从此,成开始无休无止地削一根手杖,他想站起来,想和幺姑并排着走出家门。可是他终究没能站起来。于是,更多的时候,那手杖便成了他的武器。手杖砸在幺姑的身上,胜过了生活的一切重担。
幺姑的精神彻底地崩溃了。当她把离婚申请摆在成的面前时,成笑了,笑得高深莫测:“想在这时候甩了我?没门儿!”幺姑说:“可我俩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想活,我要上告!”成说:“你不活得有滋有味吗?你上告?告什么?告我虐待你,还是你嫌弃我?告诉你,你别想离开我,我死了做鬼也缠着你!”“婚姻自由,你再怎么缠我也没用!”幺姑说。这时,成那七十多岁的老母“扑通”一声给幺姑跪下了:“孩子,你就别离了吧!你可怜可怜我们母子俩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你!”望着婆婆佝偻的身躯和满头的白发,一行热泪从幺姑脸上奔涌而下。幺姑呆呆地站着,任婆婆左右摇动她纤瘦的双腿,那张离婚申请也缓缓地从手中滑落在地。
约莫一个小时,巴士回来了,鸣着喇叭停在了路边。婆的七八个重孙从车上鱼贯而下。走在最前面的是大重孙杰,抱着一个圆圆的上了釉的黑色坛子。坛子口用红布扎着,好像一轮圆圆的红日,罩住了婆的灵与肉,在冬日白晃晃的阳光下泛着死神诱人的光泽。一阵鞭炮过后,杰把坛子放在道场早已摆好的一张方桌上。婆就走进了相框,站在了坛子边。睹物思人,一时间,哭声四起。女人们放声悲号,男人们垂手而立。幺姑扶着桌子,哭得死去活来。我搀着幺姑,一边劝慰她,一边眼泪不停地往外淌。原来,一个生命的结束竟是这样的平淡而无味。那坛子不正是每个人生命的句号吗?人活着,原本就会变成一捧土,一场虚无。那种虚无,只是后人心中的一个符号或标志罢了。这样看来,幺姑为什么如此伤心呢?是为婆而哭,还是为那个黄教员而哭,抑或是为自己而哭呢?
成瘫痪两年后,他母亲就去世了。也是在那时候,幺姑遇上了黄教员。当时,幺姑的儿子威因为偷盗关在了市区的一家劳教所里。幺姑在劳教所办公室里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黄教员。五十岁左右的黄教员,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纹丝不乱。他是那种具有学者风度的成熟男人。幺姑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忍不住多瞟了几眼。黄教员亲切地问她找谁,幺姑想到成的病和威的不成器,话没说出口,两行清泪却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天,幺姑穿一条粉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扎一个粉色发卡,像一朵带泪的桃花。这是多年来幺姑第一次在别的男人面前落泪。幺姑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可她此刻却忽然生出一种被人怜惜和疼爱的欲望。黄教员望着楚楚动人的幺姑,潜意识里也产生了一种保护弱者的渴望。他关切地询问原由,幺姑满腔的苦水就倾泻而出。听了幺姑的哭诉,黄教员的眼眶也红了。他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幺姑抽搐的肩头,又拿过幺姑白皙的手,看她手臂上的一道道伤痕。于是,幺姑一头扎进了黄教员的怀里。
记得那是前年夏季的一天,我回家休假,见到了幺姑。当时,幺姑带回了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照片上幺姑与黄教员亲密地挨在一起,朝着什么笑。幺姑最先把相片给婆看。婆眯着眼睛,瞧了相片好大一会儿,似乎才发觉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不是成。“他是谁?”婆问。爱情在幺姑身上发挥了神奇的功效,她兴致勃勃地讲着与黄教员的一切,丝毫没有注意到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更没有看到沉默在旁的爷一直铁青着脸。当幺姑说她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成时,爷一把拍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你没良心,人家瘫了,你却在外面找快活!”幺姑这才回过神来,可没容她多说一句,爷便把她推出了门外,“砰”地一声关了门,还在里屋大声喊叫:“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于是,几乎整个青溪湾的人都知道了幺姑的事。
婆死的第二天晚上,天刚擦黑,我到后院里去取东西。路过院外的柴草堆,发现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把我吓了一跳。“谁?”我问。“我。”听出是幺姑嘶哑的声音,我走过去,借着院内的灯光,发现幺姑两眼红肿,脸上还有细细的泪迹。我劝她进屋休息。她摇了摇头,把我拉近,撩起手臂和脚腕,只见一道道粗黑的血痕在微光中如蛇一般蹿动。我摸了摸她的手臂,像一块发酵的馒头,我颤声问道:“成又打你了?”“不全是,”幺姑哽咽着说,“他现在连扫帚也快举不动了,医生说他只有半年时间可活了。”“那还有谁?是黄教员的两个儿子?”我又问。“不是他们,是他们请的打手。”“什么?请的打手?”我大吃一惊,“黄教员知道吗?”“不知道,他现在被他的儿子管着,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你的离婚申请呢?法院不准吗?”“不,我扔了,我不想在成临死之前离开他。”
可怜的幺姑!
沉默。黑暗从四面八方猛兽一般向我游窜过来,我不觉毛骨悚然。很想说几句话安慰幺姑,却什么也说不出。
幺姑这次回来奔丧是孤身一人。因为她不守妇道,她过去令人羡慕的一切全都成了人们的笑料。我所有的长辈甚至平辈都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盯着幺姑。幺姑在家里,连说话的份儿也轮不上了。在青溪湾,她更像是一块有了瑕疵的美玉,再怎么美,也毫无价值和意义了。我不觉替幺姑深深地难过。
迈过柴草堆,我听到幺姑还在轻轻地叹息。
幺姑与黄教员的照片在几个长辈传看之后,终于被婆撕了个粉碎。当天傍晚,一片落霞把天空映得通红,天地之间像点了灯似的,格外亮堂。我正在公爹家门前看夕阳,二叔把幺姑带到了我们家。紧接着三叔、三婶、二婶都来了,他们搀着婆和爷。
大家坐定之后,爷叫我公爹把王家家谱拿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家谱。那家谱有十六开杂志大小,纸质柔软,字迹黑亮,爷命我公爹把王家的“家规纪”念一遍。公爹便朗声念道:“家规纪,计开王姓族规,一国赋宜完……一祭祀宜诚……一祭费宜理……一宗谱宜保……一宗派宜守……”
我公爹念完,满屋里鸦雀无声。昏黄的电灯光在宽敞的堂屋里鬼火般忽明忽暗,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们家成了一个阴森森的地狱公堂,那些判官们会不分好坏把人一棍子打死,而这些判官就是我糊涂的婆和爷们。
果然,爷开口了。爷早年练过气功,说话声如洪钟,落地有声。爷说:“苗儿,这世道可以变,可人心不能变。你虽然上不得家谱,可也是我们王姓人家出去的人,怎么能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呢!”幺姑说:“爹,我要离开成,我要和黄教员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我爷用拐杖在地上重重地一顿:“不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这孩子虽然瘫了,可他还是你男人!”幺姑就哭了,一双泪眼直勾勾地盯着婆。婆伸出枯槁的手,扬了扬,说:“苗儿,你爹说得对。成虽然瘫了,可他还是你男人!现在你不贞不洁,我们王家的门风都给你败坏了,以后,你就不要回王家了,好自为之吧。”婆的声音细细的,游丝一般往人耳朵里钻,钻得人浑身汗毛直竖。幺姑说:“娘,我实在和成过不下去了啊!只要我能离开成,我回来侍候您,再也不走了,好吗?娘!”婆说:“不行!咱王家容不下你这伤风败俗之事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公爹刚想替幺姑说几句,爷挥挥手杖,说:“别坏了规矩。这世道可以变,可人心不能变,我们得讲良心啊!”幺姑抬起头,恍如隔世地注视着爷和婆那形如朽木的干脸,两双小眼睛茔火一般直逼向幺姑。这就是曾经最疼爱自己的爹娘吗?幺姑心里一阵颤栗,她陡地转身,向我家偏房里跑去,那里堆放着好多种农药。我最先意识过来,慌忙追过去。没想到幺姑却一头撞在了门上,昏倒在地。
我和三婶赶紧把幺姑抬上床。婆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颠过来。她摸着幺姑苍白的脸,突然看到了幺姑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上累累的伤痕,一行老泪顺着颧骨爬进了婆深陷的腮帮,又流进她没牙的嘴里。婆嘴里嘀咕着什么。可好半天,我也没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婆老了,老糊涂了。
婆那两年的确糊涂。每次我休假回去看她,她都要用瘦骨嶙峋的手拉着我,一双眼睛几乎贴着了我的脸。那眼里常闪着阴阳交界的浊光,让你怀疑她三分是人七分是鬼,并且她常叫错我的名字。婆这一生只进过县城,她不知道幺姑所在的城市足以抵得上几个县城,不知道城里的花花绿绿远比家乡的野花色彩丰富,更不知道男人的多情远比男人的无情可怕得多。
那天晚上,幺姑醒来后,和我谈了很久很久。幺姑对我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对我无话不讲。我对幺姑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与敬佩。幺姑说我是城里人,读过书,又是大学生,让我给她拿主意。这可把我给难住了。我想,假若幺姑爱上的是一个单身汉,或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我会极力支持她的。可那黄教员已是儿孙满堂,对幺姑又有几分真情呢?倘若真有真情,可他们得超越两个家庭,谈何容易!我想象幺姑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后退便是火坑,前进则是悬崖。那一夜,我的心被幺姑的两种处境撕扯得七零八落,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幺姑走了。临走时,她去给婆和爷辞行。当时,婆把门关着。听到幺姑的叫喊,婆打开门,把幺姑带回的罐头、饮料等一件一件扔出门外,把幺姑逼得退出门外老远老远。婆边扔边骂:“滚!你滚!”“娘!”幺姑哭喊着,她对着窄窄的黑门,对着冷若冰霜不愿见面的爷,低低地叩了个头,转身走了。
天阴阴的,幺姑走得那样沉重,仿佛总也走不出那一片黑黑的云层。婆倚在门上,平举的手杖朝着幺姑远去的方向。
开过酒席,抬棺的人把八十三包石灰垫进棺底,那个泛着死神光泽的坛子便放进了棺木里。一声呐喊,棺盖“轰”的一声罩住了棺木。八个人手忙脚乱抢着用粗大的草绳捆住了棺木,那阵势犹如一场搏斗。婆的二重孙抱着她的遗像站在棺木的最前面。婆要上山了。
爷走过去,对着抬棺的人拜了三拜,又对着婆的遗像和棺木毕恭毕敬鞠了三个躬。这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最后的道别。爷扭转头,几滴老泪已挂上了他通红的双眼。“娘!”幺姑惨叫一声,在棺木前跪下了。
一时间,哀乐四起,哭声震天动地,许多人在棺木旁跪成一排哭得有腔有调。随着沉闷的摔碗落地的声音,碗的碎片四处迸射,大重孙杰爬上棺木,抬棺的人齐声喊着号子,抬起棺木和杰上路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婆的灵牌,紧跟其后的是撒“买路钱”和打丧鼓的,再后面便是抬棺木和举祭绸花圈的。一张张黄色的纸钱漫天飞舞,花花绿绿的祭绸左右摇晃,白色的挽联随风招展。
婆知道,阴间的小鬼们就要来迎接自己了。此刻的婆早已净化了灵魂,一副洞穿尘世大智若愚的神态。抬棺的人一路上喊着号子,高大的杰骑在棺木上,神态冷峻而苍凉。棺木的后面,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我和幺姑混在人群里,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艰难地向上爬行。
生命曾在这里几起几落,最终要走向这山间的虚无。当婆觉得自己化作了一缕青烟,化作了一捧灰土,与这大地真切地融为一体时,阴阳失去了交界,一个新的灵魂诞生了。
“婆怎么会当上童养媳的呢?”幺姑那次走后很久,我问我公婆。
公婆告诉我,听人说婆早年的家境也很不错,后来婆的爹抽大烟上了瘾,渐渐地就把家给败了,人也一天一天地黄瘦下去。婆她娘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女人。那一年,乡里一个早就垂涎她的男人外出经商回来,开了一家绸布店,十分阔绰。有一天,这个绸布店老板趁婆她爹不在家,溜进了婆她娘的房间。他拿出了婆她爹一张数目不小的欠款条,叫婆她娘还钱。婆她娘说没钱,老板就缠着说要她陪他睡觉。婆她娘想到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最小的孩子还嗷嗷待哺,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含着眼泪狠心开了个价。谁想到,正在婆她娘宽衣解带、酥胸微露的时候,婆她爹出现在了房门口。婆她爹销毁欠条,勒索了老板一笔钱财,然后将婆她娘重棒杖责一顿,请族长按族规将她逐出了家门。婆她娘悲愤交加,带着最小的孩子投水自尽了。婆她爹没过几年也病死了。就这样,成了孤儿的婆就来到了王家。
原来在婆的故事里,还有这么一段伤心的往事。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婆和爷对幺姑那样不近情理。但是,从此以后,幺姑也的确没再回来,直到接到婆去世的消息。
幺姑走后,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秋风携着凉意一步步向人走近。婆常坐在矮矮的门槛上,望着门前那几棵渐渐掉光叶子的枣树发呆。枣树上只剩下几颗青黄干瘪的枣子悬在那儿,孤苦伶仃的,也呆呆地注视着婆。幺姑小时候,枣子一成熟,婆就采下一大碗来,分成五份,其中最大最多的一份必定是给幺姑的。这两年,枣树疯长,枣子结得多,但谁也懒得去摘,只有村里那些嘴馋的小孩常来敲。一敲,那枣子便铜钱一般落地有声。来敲枣子,非得等婆不在家时才行。婆常吼骂他们。看着这些孩子把枣树敲得支离破碎,枣子零落不堪,婆就有一种莫名的悲伤与怒火,这是她的孩子们的枣树呢。她像心疼孩子似地怜惜枣树。于是,枣树不再有人来侵犯,独自在那里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地显示着一种悲壮的美。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又一个秋天过去了,幺姑再也没有回来。婆知道幺姑是生就的倔脾气。思念与牵挂似一把生锈的刀,慢慢割蚀着婆的全身。直至后来,婆竟连幺姑的名字也忘了。可是公元1996年2月22日凌晨,婆却清清楚楚记起了苗儿,并且用她全身的力量给幺姑发出了信号。可是,什么都晚了,幺姑再怎么迅速也赶不上婆看她一眼了。
婆的确给每一个她思念的人都发了信号,包括我在内。大家谈论婆死的那天凌晨两点钟左右,都有一种心神不宁惶惶不安的感觉。我怀疑婆真成仙了不成?又想,婆果真有如此非凡的本领,不知在她仙逝之后,能否保佑幺姑呢?
婆终于在山上安息了。送婆上山归来,族里大摆酒席,着实庆贺了一番。夜里,飘起了小雨,我和幺姑在田边竹林里漫步,冰凉的雨丝歇落在我们身上、脸上。我问幺姑今后怎么办。幺姑微微一笑,反问了我一句:“你说,人死后,真正留下来的东西是什么?”我摇了摇头。幺姑说:“是情感,知道吗?只要你真诚地爱过,恨过,这一生也就死而无憾了。”我望着幺姑,觉得她似乎大彻大悟了,不由得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希望她能挺住。
我们的眼前是漆黑起伏的山,也许山的那一边,还有山,翻过好几重山,那个灯红酒绿缤纷精彩的世界,就是幺姑所在的城市。幺姑在城市的摇滚乐和乡村的洞箫声中穿行了这么多年,不知不觉地老了,老了。
婆上山后的第二天。族里的每一个人不论力量大小、贡献多少,都去给婆扶山。就连刚学走路的娃娃,也由母亲抱着抓一把土撒在婆的坟上。婆的坟地坐落在风水先生相好的地方,那地方正前面对着青溪湾通往县城的唯一大道,昭示婆前程远大,一帆风顺;坟地向后则是一片平坦的田地,预示着王家人丁兴旺,无病无灾。
大家争先恐后给婆的坟不断地添土,培土。渐渐地,婆的坟墓在我们面前高山一般地挺立了起来。我看见,在瑟瑟的寒风中,婆躺在温暖舒适的摇篮里,感激地冲着我们笑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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