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天是我来到温州的第三天。
姐早晨六点钟离去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康啦，我上班去了，你多睡会吧，待会过来，走到我厂里的五楼，就能找到我。”
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早上九点多了，可仍无起床的意思，窗帘挡不住的阳光照了进来，落得满地都是，却驱散不了我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世界里的未知人的恐惧，但我知道生活中很多东西都是无法逃避的，该要面对的终将会来临，也许这是我的一种宿命，但我把它当作是自身面对生命的勇气。
屋后山上的绿，我原以为是树叶染成的，仔细一看才知道是竹林的点缀，山脚下没剩一片空地，一栋栋房屋早已占据了一切，一条有陡坡的水泥小路，路过每一个家门前，山顶那塔似的铁架，让高压线从它头顶穿过，伸到看不见的天边，天空寂寞得看不到一片乌云，太阳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天隅一脚。
这是我第二次走在这条并不陌生的马路上，第一次走在上面是昨天和姐等去坎上、后京公交的时侯。看着白净的路面，就可知道它的降生发生在不久以前，马路宽五六米，中间只有一条二十来厘米宽的白条，隔开左右，马路对面是上次提到的那条干河，贴近马路这边的河岸长满毛竹，时不时会出现被人整出来的一小块菜地，却看不到任何生机的气息，叶子变黄变硬的白菜依旧在那矗立着，大蒜黄软得抬不起头却还在坚挺着任风吹过，三四十厘米高的铁护栏无情地把它们与马路隔开。马路这边散落些破旧不堪的房子，只有那座古庙吸引了我眼光片刻的驻留，当时并没有想到在桃花初开的二月初一会有一场“法事”从那里开始。
一出门，就可以看到姐所在厂的那栋楼，高五层半，楼顶处做成瓦房的样子，只是盖的是琉璃瓦，外周贴着灰白色的瓷砖，它就躲在那写有山岸村路牌的后面，其实这是那种做成一排的店面楼，门朝着马路，右边有一个用网围成的小篮球场，隔壁第一家门面是山岸村委员会办公楼，紧接着就是姐所在的厂。这只是温州常见的那种家庭工厂，自产自销或者是给哪个做贸易的公司贴牌生产，规模不大，最多时只不过几十来口人。
这是一家做女单鞋的鞋厂，一进去，就可以看到里面堆满一捆捆各种各样的布匹，
红色鞋盒砌成很厚的墙与布匹夹出一条过道，这里只有一个人工作，名叫阿忠，他的工作任务就是在那摆弄机器把布匹冲成各种设计好了的模样，在他那狭小的空间里白天里还必须亮着灯才能看得清；二楼是鞋最后装盒的地方，里面堆满了鞋盒，到处放着一箩筐一箩筐做好了的鞋，站在楼梯门口，可以看到几个女工从这走到那，把鞋子一一包好放进鞋盒里去，然后又把装了鞋的鞋盒整齐地摆好；三楼是鞋最终成型的车间，工人做的事，就是把鞋底与鞋包用胶水粘起来，向里瞥一眼就可以看到脚型的塑料模型一排排放着。上面罩着做好了的鞋包，工人先在鞋包最底边沿处刷胶，然后拿起鞋底往上一粘，鞋就做好了；四楼是夹包的地方，就是把做好的鞋包前端放进一种专门夹包的机器里，固定鞋包的形状；五楼是做鞋包的地方，一只鞋包做好得要两个人，一个人做鞋包和一个踩鞋包的，姐是在五楼做鞋包。
一个狭小的空间，还被分成两间，里面摆满了缝纫机和桌子，人在里面就显得非常拥挤，这是刚走上去的我产生的第一感觉。只见一双双目光刷地一下向我扫射过来，空气似乎在那刻凝住了，我不敢与任何一双眼睛相对，略微低了一下头，目光落到了台阶上，此时的我犹如登山，呼吸急促，不知是如何走到楼梯的尽头，遇见陌生人，紧张就会让我不敢对周围环境做任何细微的观察，更何况里面除我之外只有一个男人。
很快，就找到了姐，姐坐在隔壁最后一张桌子前，胸前围着围裙，两只手套在一双黑色的袖套里，放在桌上一块褐色的石板上，头向下低垂着，右手拿着一把锤子，左手按着一只黑色的鞋包在石板上，锤子落在上面，来回地运动着，后来才知道那叫“圆边”，我学了一个月也没学会。桌子是白色的，可上面粘满了黑糊糊的东西，过后才晓得那是胶水留下的痕迹。桌子右边并排摆有一台电动的缝纫机，发出“嗤嗤”的声音，只见外表着装和姐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坐在机器前面，脚踩着踏板，双手拉着被裁成鞋样的鞋包，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有针的地方，还不忘和人大声搭讪。其他人也都这般光景，只有坐在姐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冥冥中就觉得以后会和她发生什么，在后面的我只能看见她那披散的长发，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姐”我走到姐的跟前叫着姐。
“呃”姐猛的一下抬起了她那低垂的头，“找一个凳子坐在旁边。”
我找了个绿色的高脚塑料凳坐下，坐下时眼睛不忘向前斜视了一下，对着姐说道：“要我做什么。”
“帮我把这上面的尼龙纸撕掉，”姐说着用手拿起了一捆黑色鞋包，其实撕尼龙纸就是把黏在鞋包上面的塑料纸撕下来，比保鲜膜稍厚些。
“我没指甲，怎么撕啊？”我忘着那捆鞋包说道。
“慢慢撕呗，”姐说道，“你以为打工那么容易啊？”
我不语，解开上面的绳子，一只只撕了起来。
“这是单片鞋，是最容易做的了，难做的还没开始呢，”听姐的语气像是要吓唬我似的，其实我知道姐的话外之音是要我知道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我打消老想着退学的念头。
“去”我不屑地说着，“别以为我不知道打工幸苦，我又不是没打过工，我去广东那时你还在上学呢。”
“我跟哥不一样，又不是吃不了苦的那种人。”我搬出了只会念书而什么都不会做的哥，企图来压压姐对我吃苦耐劳的能力的轻视。
“这样还不好啊，以后你不管在哪做什么，都能活得下去。”姐笑着说道。
时间就在我和姐你一句我一言的对话中流淌着，流到哪，怎么流，我们没有在乎，锤子隔着鞋包与石板撞击发出的闷闷响声没有一刻停止过，缝纫机的叫唤此起彼伏，像是在追赶，却又总是赶不上。鞋包从左手边一只一只跑到右手边，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垂着头注视着手中的活，我时不时会把头向左转向前边的那个小女孩，她的坐姿还如我先前看到的一样，秀发依旧散披在肩头，外套背后的那个紫色蝴蝶结偶尔左右摆动一下，其实那只是她身子晃动的缘故。面前坐着个这样的小女孩而又不能和她搭讪，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一直在那想象着她的摸样，做着会不会和她发生些什么的幻想，目光从未从她身上下来过，生怕错过哪次她转头的机会，而我却从没逮着过一次，在那种情境下做事，效率可想而知。其实对未知的好奇是人的本能，本应无可厚非，而我却在内心中无法原谅自己在面对女人时竟然生出和所有男人都一样的龌龊念想。可不管我怎样瞧不起自己，对面前这个女孩的幻想依旧消退不去。
“阿英，这是你弟弟啊？”姐旁边那个中年女人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姐说道，她脸的轮廓清晰可见，拉长的脸上布满麻点，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嘴巴一看就知道是很能说的那种，岁月爬过她的脸时，似乎并没有留下过深的痕迹，我内心估摸的大约四十上下，与后来听到她有五十多的实际年龄相差很远。
“恩”姐简洁地应了一声。
“你几个弟弟啊？”那人接着问道。
“这是我的小弟弟。”姐回答道。
“你有两个弟弟啊？”那女人像查户口似的问道，“这个弟弟还在上学吧？”
“哦，我小弟还在上学，大弟早毕业了，已经工作了。”我以为姐回答到这里，那女人会停止询问。可不曾想到，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接着问道：“在上大学吧？在哪上啊？”
“今年大二，在哈尔滨。”听姐的口气并不感到厌烦。
“我儿子现在本来应该也在上大学，”此时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脆弱而又低沉，“可他到高中后，就迷恋上了网络游戏，混到高中毕业高考都没参加就去当兵了，现在转业回来，还没找着个正经工作。”
“读书很幸苦的，比我们这样做事都要累的。”坐在小女孩旁边的那个女人说道，我只能从后面看到她那烫卷得有些发黄的头发，据声音判断应该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听她们叫她时知道她叫“何平”，但一直都不知道姐身边的这个女人叫什么。
“谁说的，”姐极不赞同地说道，“当学生是最幸福的事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读书，还那么早就出来打工，没多久就嫁人了。”何平极力为自己辩驳道，声音很大，有点像吵架似的。
“谁说是我自己不读书，只是……”姐的声音更大，可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声了，我知道姐是极不愿意在人前揭露自己曾经的伤痕，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命不好，这辈子混到这种地步，也只能认命了。”
“反正我不喜欢读书”何平平静了下来说道，“现在再叫我选择，我还是不愿意读书，宁愿打工，你说呢，湘琴。”何平的头转向了小女孩把话题牵引到了她的身上，这时可以看出何平那张方正的脸，大大的黑眼珠，厚厚的嘴唇可以想象出她那雄辩的口才，就是从她双唇之间的缝隙处，我记住了小女孩的名字。
“我不知道，”湘琴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我被她那像刚要绽放的花蕾般清纯的声音撼住了，她那干净又不带任何杂质的纯音犹如一泓清泉流入我的心田，好像沐浴在从高山上流出的瀑布下，酣畅淋漓，那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让我陶醉，使我沉迷，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失去方向的候鸟飞在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找不到回去的路，可我却从不曾着急要回到哪里去，而是迷恋那种自由自在的翱翔，幻想着在天空下寻找到那些心中想要发生的事。
“姐，这女孩还很小吧！”我内心急不可耐却装着若无其事似的向姐打听起这个小女孩的情况来。
“恩，今年好像十五岁吧！”姐低着头说，声音闷闷的。
“就我们家说的那样啊？”我的口吻略带些惊讶，因为我们家乡说的年龄都是虚岁，最多的时候比实际年龄大两岁。
“听说是九五年的。”姐说到这时，口气有点不太确定。
“不会吧，”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也太小吧，跟小红一样大。可你看小红（小红是我堂妹，现在上初中二年级）什么事都不懂，更别说打工做事了。
“她不会是一个人在这打工吧！”我有点紧张地问道，好似这小女孩与我有莫大关系似的。
“不是了，”姐收缩了一下声音说道，“和她妈妈、小姨一起，门口那个做鞋包的是她妈，跟她妈对面的是她小姨。”姐说到这里，我不自觉地就把头往外探了出去，却因墙的缘故，什么都没看到，但刚才上来时那“灼伤”得我最深的眼睛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我还以为，她一个人出来打工。”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
“怎么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啊？”我不免觉得有点惋惜，对于过早进入成人世界的痛苦我深有体会。
“不愿读书呗，”姐姐平静地说道，“小学四年级都没有读完，听说在家跟着外婆，平时不给零花钱用，后来就死也不读书，就跟着她爸妈出来打工了。”
“不过这女孩看起来还是挺乖的，这么小却和你们做一样的活，叫我绝对不行。”我说着时露出些钦佩的目光看了女孩一眼，却不禁为之心疼为之惋惜。
“做事，这女孩还行，毕竟就这么大的人，天天和她妈妈一样，起早摸黑的，还真不容易，姐极其中肯地评价着这个小女孩，“不过，要不是她爸妈带着，她肯定也会和那个小女孩一样……”
“仕英，你当时怎么就答应让湘琴出来啊？”何平问起了小女孩的母亲。
“她说她读书读不进去，不要读嘛，”墙那边响起了犹如那目光一样灼热的声音，“硬逼着她念书，书又没念成，还浪费钱。”
“还是念书好，我现在就很后悔当时没好好念书。”突然响起了一个粗犷的男声，声音来自另一车间最后角处，刚好与我坐的地方可以连成一条对角线，头稍微向左后转，就可以看到一个男子躲在一台缝纫机后面，一头乱蓬蓬有粘稠的黑发挡在五官前，身边坐着一位扎着马尾辫头发的女子，大众化模样，也许只有那张扁扁的有些像鸭嘴巴的嘴可以称得上她独有的标志吧，后来听姐说起，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妇，湖北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儿在这边打工。
“吴建殿，你现在可以和你女儿一起读书吗，父女俩还可以同桌，相互鼓励嘛！”姐开玩笑地说道。
“这怎么行，那太丢人了，”吴建殿笑着说，“如果让我女儿的老师知道我没文化，我女儿在这里的学校上学就会让人瞧不起的。”
围绕念书的话题，我不知道他们一起讨论了多久，除了我和那小女孩没有发出任何评论外，其余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讲出了些自己独特的体会，有争论也有达成一致时，在他们那些看似玩笑的话中，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唯有何平对自己的选择没有遗憾，她很满足于她现在的这种生活，而其他人要嘛是无奈的叹息，就是说出后悔的心声，还有就是长长的遗憾。
“康啦”我手中的活快要做完时，姐叫起了我。
“恩”我简单地应了一声。
“我教你贴里布，”姐望着我说道，“看着我的手，先把里面的尼龙纸撕掉，然后左手拇指放在脚后跟外面，其他四个手指放在里面，抓住别放，用右手把里布翻起，沿着圆边，往下压，右手拇指要放在外边，用另外四个手指压，两只手稍稍用力拉紧。”
“去，看我撕完了又来想折磨我，”我笑着对着姐说道，“你太残忍了，你看我的手指，都肿了。”
“来了不就要做事嘛，当时你从河南回来后，爸妈拉你都拉不住，你硬要跟我来，我也没办法。”姐笑着说道，脸上露出些得意的表情。
“这样可以吧？”我把我的第一件产品递到姐的面前让姐验收。
“还行，不过在圆边处别让里布露出来，再往下拉紧一点。”姐边说着边给我做示范。
“知道了。”我拿起第二只，手就动了起来。没多久，我就能很熟练地完成那项工作，姐时不时会检查一下，不行的，就会从新贴一下，后来见我越贴越好，就连提都不提醒我了，很放心地让我独自去完成，我也越来越有信心了，看着自己完成的产品很有成就感。
“阿英，你做的是‘37’码的吧？”一个女人走到我身旁看着姐说道，我抬头看了一下，接近一米七的个，黑色的外套下穿了件红色的长衫，由于是从下往上看很难仔细看清她的五官，只见棱角分明，脸上有很多疤痕，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个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身材，站在那，显得有些够佝偻，肚子向里凹，腰前的皮带贴不到肉身，荡在空中。后来姐告诉我说，她是老板娘的亲姐姐，在厂里负责分货，四十来岁，有个酗酒的丈夫，脸上的疤痕都是她丈夫醉酒时留下的，还有她那背，我从其他人口中知道她叫“道香”。
“是的，我的是‘37码’。”姐回应时还特意大声重复了一遍。
“你的108双放这了。”道香说着就提起两捆先前的那种黑色的鞋包放到了我脚前。
“湘琴，你的‘36码’，72双，仕英你的……”道香一边说着一边把各人的货物放在各人跟前。
“又来了这么多啊，怎么做得完啊？”我有些抱怨地对着姐说道。
“那些下午做，做完手上的这些就回去做午饭吃。”姐安慰着我道。
那天下班时，已快晚上九点，我和姐是最早做完走的，其他人把没做完的鞋包塞进了大塑料袋，说是拿回去晚上在家加班接着做。
走到马路上，伸了伸手臂，走在夜色中有些疲惫，汽车飞快地从身边而过，姐时不时提醒我注意安全，而我却跟在姐的背后，摸着肚皮，吵闹着肚子饿了，姐只是不停地说；“到家了，就给你做饭。”
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里，一前一后……
今天是我来到温州的第三天。
姐早晨六点钟离去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康啦，我上班去了，你多睡会吧，待会过来，走到我厂里的五楼，就能找到我。”
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早上九点多了，可仍无起床的意思，窗帘挡不住的阳光照了进来，落得满地都是，却驱散不了我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世界里的未知人的恐惧，但我知道生活中很多东西都是无法逃避的，该要面对的终将会来临，也许这是我的一种宿命，但我把它当作是自身面对生命的勇气。
屋后山上的绿，我原以为是树叶染成的，仔细一看才知道是竹林的点缀，山脚下没剩一片空地，一栋栋房屋早已占据了一切，一条有陡坡的水泥小路，路过每一个家门前，山顶那塔似的铁架，让高压线从它头顶穿过，伸到看不见的天边，天空寂寞得看不到一片乌云，太阳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天隅一脚。
这是我第二次走在这条并不陌生的马路上，第一次走在上面是昨天和姐等去坎上、后京公交的时侯。看着白净的路面，就可知道它的降生发生在不久以前，马路宽五六米，中间只有一条二十来厘米宽的白条，隔开左右，马路对面是上次提到的那条干河，贴近马路这边的河岸长满毛竹，时不时会出现被人整出来的一小块菜地，却看不到任何生机的气息，叶子变黄变硬的白菜依旧在那矗立着，大蒜黄软得抬不起头却还在坚挺着任风吹过，三四十厘米高的铁护栏无情地把它们与马路隔开。马路这边散落些破旧不堪的房子，只有那座古庙吸引了我眼光片刻的驻留，当时并没有想到在桃花初开的二月初一会有一场“法事”从那里开始。
一出门，就可以看到姐所在厂的那栋楼，高五层半，楼顶处做成瓦房的样子，只是盖的是琉璃瓦，外周贴着灰白色的瓷砖，它就躲在那写有山岸村路牌的后面，其实这是那种做成一排的店面楼，门朝着马路，右边有一个用网围成的小篮球场，隔壁第一家门面是山岸村委员会办公楼，紧接着就是姐所在的厂。这只是温州常见的那种家庭工厂，自产自销或者是给哪个做贸易的公司贴牌生产，规模不大，最多时只不过几十来口人。
这是一家做女单鞋的鞋厂，一进去，就可以看到里面堆满一捆捆各种各样的布匹，
红色鞋盒砌成很厚的墙与布匹夹出一条过道，这里只有一个人工作，名叫阿忠，他的工作任务就是在那摆弄机器把布匹冲成各种设计好了的模样，在他那狭小的空间里白天里还必须亮着灯才能看得清；二楼是鞋最后装盒的地方，里面堆满了鞋盒，到处放着一箩筐一箩筐做好了的鞋，站在楼梯门口，可以看到几个女工从这走到那，把鞋子一一包好放进鞋盒里去，然后又把装了鞋的鞋盒整齐地摆好；三楼是鞋最终成型的车间，工人做的事，就是把鞋底与鞋包用胶水粘起来，向里瞥一眼就可以看到脚型的塑料模型一排排放着。上面罩着做好了的鞋包，工人先在鞋包最底边沿处刷胶，然后拿起鞋底往上一粘，鞋就做好了；四楼是夹包的地方，就是把做好的鞋包前端放进一种专门夹包的机器里，固定鞋包的形状；五楼是做鞋包的地方，一只鞋包做好得要两个人，一个人做鞋包和一个踩鞋包的，姐是在五楼做鞋包。
一个狭小的空间，还被分成两间，里面摆满了缝纫机和桌子，人在里面就显得非常拥挤，这是刚走上去的我产生的第一感觉。只见一双双目光刷地一下向我扫射过来，空气似乎在那刻凝住了，我不敢与任何一双眼睛相对，略微低了一下头，目光落到了台阶上，此时的我犹如登山，呼吸急促，不知是如何走到楼梯的尽头，遇见陌生人，紧张就会让我不敢对周围环境做任何细微的观察，更何况里面除我之外只有一个男人。
很快，就找到了姐，姐坐在隔壁最后一张桌子前，胸前围着围裙，两只手套在一双黑色的袖套里，放在桌上一块褐色的石板上，头向下低垂着，右手拿着一把锤子，左手按着一只黑色的鞋包在石板上，锤子落在上面，来回地运动着，后来才知道那叫“圆边”，我学了一个月也没学会。桌子是白色的，可上面粘满了黑糊糊的东西，过后才晓得那是胶水留下的痕迹。桌子右边并排摆有一台电动的缝纫机，发出“嗤嗤”的声音，只见外表着装和姐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坐在机器前面，脚踩着踏板，双手拉着被裁成鞋样的鞋包，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有针的地方，还不忘和人大声搭讪。其他人也都这般光景，只有坐在姐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冥冥中就觉得以后会和她发生什么，在后面的我只能看见她那披散的长发，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姐”我走到姐的跟前叫着姐。
“呃”姐猛的一下抬起了她那低垂的头，“找一个凳子坐在旁边。”
我找了个绿色的高脚塑料凳坐下，坐下时眼睛不忘向前斜视了一下，对着姐说道：“要我做什么。”
“帮我把这上面的尼龙纸撕掉，”姐说着用手拿起了一捆黑色鞋包，其实撕尼龙纸就是把黏在鞋包上面的塑料纸撕下来，比保鲜膜稍厚些。
“我没指甲，怎么撕啊？”我忘着那捆鞋包说道。
“慢慢撕呗，”姐说道，“你以为打工那么容易啊？”
我不语，解开上面的绳子，一只只撕了起来。
“这是单片鞋，是最容易做的了，难做的还没开始呢，”听姐的语气像是要吓唬我似的，其实我知道姐的话外之音是要我知道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我打消老想着退学的念头。
“去”我不屑地说着，“别以为我不知道打工幸苦，我又不是没打过工，我去广东那时你还在上学呢。”
“我跟哥不一样，又不是吃不了苦的那种人。”我搬出了只会念书而什么都不会做的哥，企图来压压姐对我吃苦耐劳的能力的轻视。
“这样还不好啊，以后你不管在哪做什么，都能活得下去。”姐笑着说道。
时间就在我和姐你一句我一言的对话中流淌着，流到哪，怎么流，我们没有在乎，锤子隔着鞋包与石板撞击发出的闷闷响声没有一刻停止过，缝纫机的叫唤此起彼伏，像是在追赶，却又总是赶不上。鞋包从左手边一只一只跑到右手边，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垂着头注视着手中的活，我时不时会把头向左转向前边的那个小女孩，她的坐姿还如我先前看到的一样，秀发依旧散披在肩头，外套背后的那个紫色蝴蝶结偶尔左右摆动一下，其实那只是她身子晃动的缘故。面前坐着个这样的小女孩而又不能和她搭讪，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一直在那想象着她的摸样，做着会不会和她发生些什么的幻想，目光从未从她身上下来过，生怕错过哪次她转头的机会，而我却从没逮着过一次，在那种情境下做事，效率可想而知。其实对未知的好奇是人的本能，本应无可厚非，而我却在内心中无法原谅自己在面对女人时竟然生出和所有男人都一样的龌龊念想。可不管我怎样瞧不起自己，对面前这个女孩的幻想依旧消退不去。
“阿英，这是你弟弟啊？”姐旁边那个中年女人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姐说道，她脸的轮廓清晰可见，拉长的脸上布满麻点，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嘴巴一看就知道是很能说的那种，岁月爬过她的脸时，似乎并没有留下过深的痕迹，我内心估摸的大约四十上下，与后来听到她有五十多的实际年龄相差很远。
“恩”姐简洁地应了一声。
“你几个弟弟啊？”那人接着问道。
“这是我的小弟弟。”姐回答道。
“你有两个弟弟啊？”那女人像查户口似的问道，“这个弟弟还在上学吧？”
“哦，我小弟还在上学，大弟早毕业了，已经工作了。”我以为姐回答到这里，那女人会停止询问。可不曾想到，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接着问道：“在上大学吧？在哪上啊？”
“今年大二，在哈尔滨。”听姐的口气并不感到厌烦。
“我儿子现在本来应该也在上大学，”此时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脆弱而又低沉，“可他到高中后，就迷恋上了网络游戏，混到高中毕业高考都没参加就去当兵了，现在转业回来，还没找着个正经工作。”
“读书很幸苦的，比我们这样做事都要累的。”坐在小女孩旁边的那个女人说道，我只能从后面看到她那烫卷得有些发黄的头发，据声音判断应该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听她们叫她时知道她叫“何平”，但一直都不知道姐身边的这个女人叫什么。
“谁说的，”姐极不赞同地说道，“当学生是最幸福的事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不读书，还那么早就出来打工，没多久就嫁人了。”何平极力为自己辩驳道，声音很大，有点像吵架似的。
“谁说是我自己不读书，只是……”姐的声音更大，可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没声了，我知道姐是极不愿意在人前揭露自己曾经的伤痕，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命不好，这辈子混到这种地步，也只能认命了。”
“反正我不喜欢读书”何平平静了下来说道，“现在再叫我选择，我还是不愿意读书，宁愿打工，你说呢，湘琴。”何平的头转向了小女孩把话题牵引到了她的身上，这时可以看出何平那张方正的脸，大大的黑眼珠，厚厚的嘴唇可以想象出她那雄辩的口才，就是从她双唇之间的缝隙处，我记住了小女孩的名字。
“我不知道，”湘琴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我被她那像刚要绽放的花蕾般清纯的声音撼住了，她那干净又不带任何杂质的纯音犹如一泓清泉流入我的心田，好像沐浴在从高山上流出的瀑布下，酣畅淋漓，那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让我陶醉，使我沉迷，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失去方向的候鸟飞在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找不到回去的路，可我却从不曾着急要回到哪里去，而是迷恋那种自由自在的翱翔，幻想着在天空下寻找到那些心中想要发生的事。
“姐，这女孩还很小吧！”我内心急不可耐却装着若无其事似的向姐打听起这个小女孩的情况来。
“恩，今年好像十五岁吧！”姐低着头说，声音闷闷的。
“就我们家说的那样啊？”我的口吻略带些惊讶，因为我们家乡说的年龄都是虚岁，最多的时候比实际年龄大两岁。
“听说是九五年的。”姐说到这时，口气有点不太确定。
“不会吧，”我有点不敢相信，“这也太小吧，跟小红一样大。可你看小红（小红是我堂妹，现在上初中二年级）什么事都不懂，更别说打工做事了。
“她不会是一个人在这打工吧！”我有点紧张地问道，好似这小女孩与我有莫大关系似的。
“不是了，”姐收缩了一下声音说道，“和她妈妈、小姨一起，门口那个做鞋包的是她妈，跟她妈对面的是她小姨。”姐说到这里，我不自觉地就把头往外探了出去，却因墙的缘故，什么都没看到，但刚才上来时那“灼伤”得我最深的眼睛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我还以为，她一个人出来打工。”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
“怎么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啊？”我不免觉得有点惋惜，对于过早进入成人世界的痛苦我深有体会。
“不愿读书呗，”姐姐平静地说道，“小学四年级都没有读完，听说在家跟着外婆，平时不给零花钱用，后来就死也不读书，就跟着她爸妈出来打工了。”
“不过这女孩看起来还是挺乖的，这么小却和你们做一样的活，叫我绝对不行。”我说着时露出些钦佩的目光看了女孩一眼，却不禁为之心疼为之惋惜。
“做事，这女孩还行，毕竟就这么大的人，天天和她妈妈一样，起早摸黑的，还真不容易，姐极其中肯地评价着这个小女孩，“不过，要不是她爸妈带着，她肯定也会和那个小女孩一样……”
“仕英，你当时怎么就答应让湘琴出来啊？”何平问起了小女孩的母亲。
“她说她读书读不进去，不要读嘛，”墙那边响起了犹如那目光一样灼热的声音，“硬逼着她念书，书又没念成，还浪费钱。”
“还是念书好，我现在就很后悔当时没好好念书。”突然响起了一个粗犷的男声，声音来自另一车间最后角处，刚好与我坐的地方可以连成一条对角线，头稍微向左后转，就可以看到一个男子躲在一台缝纫机后面，一头乱蓬蓬有粘稠的黑发挡在五官前，身边坐着一位扎着马尾辫头发的女子，大众化模样，也许只有那张扁扁的有些像鸭嘴巴的嘴可以称得上她独有的标志吧，后来听姐说起，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妇，湖北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儿在这边打工。
“吴建殿，你现在可以和你女儿一起读书吗，父女俩还可以同桌，相互鼓励嘛！”姐开玩笑地说道。
“这怎么行，那太丢人了，”吴建殿笑着说，“如果让我女儿的老师知道我没文化，我女儿在这里的学校上学就会让人瞧不起的。”
围绕念书的话题，我不知道他们一起讨论了多久，除了我和那小女孩没有发出任何评论外，其余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讲出了些自己独特的体会，有争论也有达成一致时，在他们那些看似玩笑的话中，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唯有何平对自己的选择没有遗憾，她很满足于她现在的这种生活，而其他人要嘛是无奈的叹息，就是说出后悔的心声，还有就是长长的遗憾。
“康啦”我手中的活快要做完时，姐叫起了我。
“恩”我简单地应了一声。
“我教你贴里布，”姐望着我说道，“看着我的手，先把里面的尼龙纸撕掉，然后左手拇指放在脚后跟外面，其他四个手指放在里面，抓住别放，用右手把里布翻起，沿着圆边，往下压，右手拇指要放在外边，用另外四个手指压，两只手稍稍用力拉紧。”
“去，看我撕完了又来想折磨我，”我笑着对着姐说道，“你太残忍了，你看我的手指，都肿了。”
“来了不就要做事嘛，当时你从河南回来后，爸妈拉你都拉不住，你硬要跟我来，我也没办法。”姐笑着说道，脸上露出些得意的表情。
“这样可以吧？”我把我的第一件产品递到姐的面前让姐验收。
“还行，不过在圆边处别让里布露出来，再往下拉紧一点。”姐边说着边给我做示范。
“知道了。”我拿起第二只，手就动了起来。没多久，我就能很熟练地完成那项工作，姐时不时会检查一下，不行的，就会从新贴一下，后来见我越贴越好，就连提都不提醒我了，很放心地让我独自去完成，我也越来越有信心了，看着自己完成的产品很有成就感。
“阿英，你做的是‘37’码的吧？”一个女人走到我身旁看着姐说道，我抬头看了一下，接近一米七的个，黑色的外套下穿了件红色的长衫，由于是从下往上看很难仔细看清她的五官，只见棱角分明，脸上有很多疤痕，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个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身材，站在那，显得有些够佝偻，肚子向里凹，腰前的皮带贴不到肉身，荡在空中。后来姐告诉我说，她是老板娘的亲姐姐，在厂里负责分货，四十来岁，有个酗酒的丈夫，脸上的疤痕都是她丈夫醉酒时留下的，还有她那背，我从其他人口中知道她叫“道香”。
“是的，我的是‘37码’。”姐回应时还特意大声重复了一遍。
“你的108双放这了。”道香说着就提起两捆先前的那种黑色的鞋包放到了我脚前。
“湘琴，你的‘36码’，72双，仕英你的……”道香一边说着一边把各人的货物放在各人跟前。
“又来了这么多啊，怎么做得完啊？”我有些抱怨地对着姐说道。
“那些下午做，做完手上的这些就回去做午饭吃。”姐安慰着我道。
那天下班时，已快晚上九点，我和姐是最早做完走的，其他人把没做完的鞋包塞进了大塑料袋，说是拿回去晚上在家加班接着做。
走到马路上，伸了伸手臂，走在夜色中有些疲惫，汽车飞快地从身边而过，姐时不时提醒我注意安全，而我却跟在姐的背后，摸着肚皮，吵闹着肚子饿了，姐只是不停地说；“到家了，就给你做饭。”
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里，一前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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