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感到生存失败的开端,是那些草木大规模、集体地消失。它们没有一点讯息,如同一个人的死没有准确的时间。死亡总是悄无声息的,毁灭是有目的和阴谋的。直到今天人们仍无法知道那些草木是何时消亡的,或许一夜之间,或许缓慢地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总之,它们退去了,裸露出的沙漠、砾石和盐渍成了祸患,人们才如此深切怀念那些草木,那些特立独行的草木,那些带走记忆和光辉的草木。
敦煌地区就经历着这样的现实。敦煌南湖、西湖湿地的草木几乎是瞬时撤退的(从岁月深处是这样看),人们来不及记住它们的样子,来不及思考如何延续它们的生命,这些草木的决绝让我们羞愧。草木撤退似乎是循序渐进的,从罗布泊到阿尔金山,由远及近,由高到低,一次次收缩伸展的臂膀,悄无声息远离了生它养它的家园。这些曾经狂暴的灵魂,忿然定居在广袤而陌生的地方,那无穷无尽喷涌而出的绿色让高山、戈壁湿润。这些草木燃烧着永不疲倦的绿色火焰,照耀前行的人、追求光明和和平的人。张骞凿空,班超掀起变革,狼烟四起,遍地是血色的荣光;李白骄傲的呼喊,王维深切的关怀;跌进草木里、流沙里、马蹄里、羊嘴里。这些在岔路口的草木,收藏了血泪,掩埋了死骨,让一切归于寂静。这里的草木撤退了,这里的历史结束了,这里成了沙漠。曾经的英雄,曾经的囚徒,曾经的诗人和灵魂,曾经的一切忧伤和愤怒,都被沙漠湮灭。一切归于死寂。
可是,当我抚摸废弃的城堡时,却感到温暖——人们没有放弃,依旧爱着、生活着,也不曾逃避境遇,都坦然面对着现实。
在我穿越这些草木曾经生活过的荒漠时,多么希望爱以神奇的力量让草木燃烧绿色火焰。在我穿越这些草木曾经生活过的荒漠时,感到了绝望。人类走向绝望便是沉默,而后寻找智慧,草木的绝望是死亡的痛苦、坟茔和深渊。但是草木从未停止过生长,接受辉煌太阳的照耀、雨水的浸润,而后集结,浩浩荡荡开赴荒漠深处。给我们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力量的是自然,是自然里的所有物种和草木。现在这个区域的草木在溃退,人在溃退。
敦煌无垠的荒原上,也曾长满芬芳的草木,太阳和风在上面行走,诉说孤独。五月里,格桑花、金盏花开了,还有紫色的老虎刺花也开了,雏菊和金凤让羊群和来来往往人们的旅行变得奢华。敦煌也有海浪和湿地。在遥远的巴尔湖、阶洲湖、大泉湖、荒草湖,在马迷兔、土豁烙、弯腰墩、香炉墩,这些地方冬春季节人迹罕至之时,它们是长满了花草的高原。花草深处,羊群披着白雪,吃着芬芳吐艳的罗布麻花,野骆驼在随风摇曳的芦苇荡里时隐时现。然而,太阳、柔风、羊群的素白和天穹的蔚蓝,让人幻想夏日的湿地——到处是意气风发的青草,扬着紫红穗的苇子,吐着红蕊的红柳和金黄、纯白的小花。它们整日期待黄昏倏然而至的柔情,身披五颜六色欢快地进入夜里。羚羊、普氏野马健硕敏捷,轻快地从高地跃下,散在湿地上,像色彩斑斓的波浪。
夏日的清晨,似乎最早降临在敦煌湿地,纯洁的夜晚,让绿色一夜之间覆盖草木。每当看到柔嫩的青草、纤细的野花迎着袭来的风雨兀自绽放,就令人惊叹不已。年复一年,这些草木都能恰到好处地坚持到成熟时节。可是,大多时候,人类自己并不能坚持到最好的时节,在生活过于沉重、人们渴望阳光灿烂时,往往是恶拥抱了生活。恶具有巨大的自我毁灭力量。恶经过发展,必将走向荒谬和自戕,恶在自我毁灭的同时也会毁灭大地上的一切生灵。
敦煌的草木、敦煌的湿地就遭遇了这样的经历。耀武扬威的斧钺,收割了所有茂盛的事物,征服了自然。人们在痛苦的斧钺下狂欢,草木在斧钺的切割里狂欢,湿地在斧钺的赞美里萎缩,斧钺抚平了自由生灵的无尽痛苦。从此,我们与草木互相对立,而且越走越远。我曾心怀奢侈的念头——在那漫长、疯狂的斧钺年代,能有一抹温暖的绿飘在敦煌的旷野。
我怀念那里生长着的草木。怀念树木被砍断像布满斑点的截面,那是一张张忧伤的脸。
夕阳西下,余晖染尽所有颜色,每一道暮霭都庄严肃穆。绿色的草木,血色凝固的路,金色的山峦,所有事物与太阳一起消失,不久便又沐浴在月光里了。星雨连连的夜里,湿地上升腾起千万个美妙的细节。风在密密的苇子里穿梭,掀起的细浪企图搅动整个湿地。一些长在边缘的苇子,时时想跨越眼前的水域,与不远处的苇子汇合,它们执著地向前进攻,可是,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便停在水域中央,日日夜夜在水中翩翩起舞。红柳花一个接一个往高处爬,爬到最高处的花,一脚踩在结实的枝干上,另一脚踩在旁的树枝上。胡杨随处可见,它们互相牵绊,互相依靠,粗壮的树枝向外伸展,越来越高,想要抓住高处的什么,把自己从泥土里拔出来,那露出的根时刻准备着脱离大地。热爱阳光的叶子,一直在风中不知疲倦的挥舞,直到秋天慢慢变黄,把大地染黄,然后在暴风雨中疯狂地投向大地怀抱。白刺披着一身红果子和碎碎的绿叶,匍匐着,想迅速占领开阔的高地。青草整天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把密实的根扎进土壤,想把白刺、拐枣、骆驼刺挤走。它们总是在夜晚疯狂地延伸各自的根须,最后永远纠缠在一起,它们迅速占领了所有的高地,并在破晓前摆好迎接光明的姿势。
这些生长的细节,并没有使人们惋惜,人们也无法分享它。这些天真而纯净的草木,只有风吹过,才能回头看看自己曾经生活的方向。
在这无边孤独的旷野,冒险的热情时刻让草木整装待发,为美好的、永远消失的事物,或者哭泣,或者欢呼雀跃。
河仓城
绿色潮退了,白亮亮的水再也望不到了,只剩下茫茫。布满盐渍的戈壁滩还有藏在河道里的城堡,是千年前的遗物。因为依疏勒河而建,又储存军需粮秣,人们叫它河仓城。在敦煌玉门关附近。这里曾出土过汉朝的麦子,褐色的麦穗。一仓一仓的麦子排列整齐地睡在麦壳里,麦芒仍那么锋利,如同匕首,随时刺向入侵者,以保护自己的果实。两千多年了,它枕戈待旦,两千多年了,它没有披挂一身绿色,开出碎碎的白花,接受风雨的搓磨。它被泥土淹没了,被光阴淹没了,不知它还有没有生根发芽的梦想。
我看到河仓城,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它因风雨的交替击打而坍塌而颓废。一些仍站立的墙面上挂着水的纹路,是久远时期一场大雨的状貌,流泻的水柱噤声凝固在墙上。仰望墙上的水路,耳畔响起那场大雨不息的喧哗,还有呼啸着穿越远古奔袭而来的风声。
时间是缓慢的,衰老是缓慢的,每天黯淡一点,这一点是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像一个人,每天看他不觉其衰老,但是日子久了,头发里竟也生出盐渣,乍一看像落了一层雪。想啊,用两千多年时间让一座雄伟、坚固的城堡衰老、破败,是一件多么漫长而艰难的事情。是光阴一点点把它压垮的。人也是。还好有明亮的蒿草、红柳、苇子铺在城周围,大风贴着地皮刮来时,隆隆的,震耳欲聋,灌进硕大的、矮小的草木中。草木像孩子,张开的嘴正如古埙,圆润的小嘴是音孔,唇齿间就鼓荡着呜咽的声音。风中草木扭着脖子乱转,不知道风从哪儿刮来。多像我们村庄周围的树木和麦浪。狂风袭来时是傍晚,白杨树沙沙地响,院墙外的苹果树、梨树乱作一团,尤其是高处,树枝拧着身子,昏暗里苹果树泄漏了秘密,风卷起满树的叶子,黑黢黢枝干上缀满核桃大的青果子,像刚刚发育的乳房。大风轻轻抬腿就到,有前面的飓风开路,后面的自然顺畅,风争先恐后钻进村子里、门缝里、草木里、每一片叶子里,绿色的麦浪随着风势一起一伏。风涨满整个村庄、田野。
冬日的阳光明亮、干净,晒着戈壁,如果你轻轻抬脚走,脚下噗噗全是细土。这里的干燥,南方人无法想象。从每一棵草木的根茎,到每一块土地都是干燥的。雨水少,海拔又高,水自然就流失得快,蒸发得快,地上几乎见不到水。加上草木稀疏,又是高寒,就不会有腐烂。没有腐殖,没有养分,草木只好贴着地皮匍匐生长。这里人烟稀少,方圆百里只有两个村庄,相隔六十里。人口稀少的地方干净,自然就遵循自己的规律。这里是空旷的,一个人伫立在这里,显得特别孤独、渺小,像一根芨芨草立在荒漠。如果疏勒河还汪洋恣肆,植被茂盛,生机盎然,野花映衬,你会情愿被它引诱,情愿陷入。
站在远处看,疏勒河像一条细线嵌进戈壁深处。河仓城零落了,东一点西一点地散布在土苍苍的宽阔的古河道里,似吹落一地的秋叶,明晃晃地让人看到它的轮廓和细部。它曾经的盛大和辉煌、繁忙和热闹、农耕的痕迹,让人闻到炕烟味、油泼辣子味、男人味。我似乎闻到了两千年前春天的味道,温暖的阳光使土地暄软,河水解冻,田野里到处泛着水花,绿色从草根、树枝、墙角里冒出来,河水开始翻滚,疏勒河里一排排冰块互相撞击,发出轰轰声,然后流进罗布泊。天空里浮着一块块冰似的云朵,急急飘过。耕种时节,农人们扛着农具走在田间小道,男人赶着牛马慢慢耕地,累了坐在田埂上歇息,吃午饭,孩子在一旁玩沙子,女人慢慢地弯腰点种。他们劳作体现出的是一种慢吞吞的时间,一种上古的时间。这是他们身体里带出的慢,是从生命里流出的慢,包裹着汉朝味道的慢。河仓城周围天天上演着这样的图景。是呀,只有这样的图景才能有与土地同存强大的生命力。夏季,低洼处、高岗上,像玄月、镰刀、太阳、方桌的田块里,绿里染蓝的麦子和胡麻看上去沉甸甸的。麦粒饱满了,泛着绿莹莹的光,一位农妇快速地摘麦穗,然后将麦穗装进筐里,再将麦穗用大锅煮熟,搓掉麦壳。厨房里大气喧天,燠热里绿绿的麦粒似翡翠珍珠,在簸箕里闪着光,如果撒上盐巴,吃一口满嘴的清香。麦子黄了,田里收割的妇女汗流浃背,打麦子的男人挥汗如雨,他们是从河仓城的时间里呈现出来的,也是从汉朝或者唐朝的时间里呈现出来的。他们耕种、收割、打麦子的动作,是远古的,也是今天的。这样的农业图景是美好的。
一排排大雁飞走了。冬天来了,一夜寒风把大地收敛,干干净净,像光阴让河仓城变得白寡寡的,让流了两千多年的疏勒河干瘪、苍老、心力交瘁,终于渴死在沙漠里。河仓城宛如它的墓碑。
远远地,有几个穿红色衣服的游人从门洞出来。风吹起的大衣像旗帜或者战袍,飘荡在空旷的戈壁里,张骞、班超、贰师将军出征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吧。汉朝是一个英雄时代,连同那个时代的城池也一样充满传奇和神秘,就像河仓城,隐在戈壁重重的褶皱里,像一枚书签夹在连绵不绝、起起伏伏的丘陵里。汉朝人的想法是稠密的,像秋天里的落叶,洋洋洒洒地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就像刚刚生长的嫩芽,吸收别人的想法,弄懂别人的思维,才能让绿叶长得繁盛。可是,在别人的腐败里寻找自己的一部分,多么不容易。
一个人站在河仓城里,晒着冬日下午的太阳,阳光不强烈。抬头看,天空是大海,蓝得眩晕,蓝得荒芜。地上寂静,每一棵骆驼刺寂静,连绵不断的远山寂静,我看见每一寸戈壁寂静,每一寸照在戈壁上的阳光寂静。我屏住呼吸,感受不同方向吹来的风,听墙壁里传出战马嘶鸣、征夫忧泣、油灯下竹简碰撞、桦木的声音、悠远的羌笛、咯吱咯吱沉重的车辙、领取粮秣的喧哗。墙壁记住了这些声音,墙上那一道道细痕多像旧唱片。这些从历史传来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像老旧唱针在唱片的卡槽里走着走着就崴了脚,声音拧了起来。我和一丛蒿草留了影,在城墙的拐角处,城墙的阴影将我斜切成两半,深黑的阴影,明亮的白,让我一下像从汉朝走来,在河仓城等待一个人,等待一场雪、一场雨,湿润我的心田和眼睛。咔咔几下快门,我和那截城墙、蒿草还有淡淡的忧伤,就定格成了瞬间的永恒,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就像河仓城和疏勒河嵌在历史里,由光阴慢慢抚平曾经的澎湃。
夕阳走到了远山背后。多少年了,沙丘流畅的线条仍保持最初受力的样子。开始是雪和雨水的样子,后来是风力,是风让它成了河流,永远那么汹涌。夕阳成了一盏灯,挂在天空上,我注视着灯光下的河仓城,像注视一位故人,没有产生激情和欲望,却滋生着忧伤,故人经不住岁月锈蚀,掏空了躯体,成了风雨的遗物。
我不知道,用这样的目光注视河仓城,打量河仓城,是否有藕丝之情。
党河之水
敦煌大地上,有万千精妙细节,当然,最初最有魅力的是党河水。党河是敦煌的母亲河,发源于肃北盐池湾自然保护区,是疏勒河支流,由南向北流经肃北、敦煌两县。党河水把自己的爱情从雪山上带来,河水滋润了广袤的戈壁,草木迎着阳光,坚定地立身戈壁后,便有了郁郁葱葱的草原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与物。月氏,一个游牧民族;匈奴,另一个游牧民族,羊群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羊,温顺的物,蹄子踏遍了祁连山每一条沟壑,也踏遍了草木生长的每一处地方。羊找到了更加肥美的青草后,就不想再辛苦了。这样羊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人的意志,于是,这个温顺的物制造了一起又一起战争,月氏人和匈奴人打了一次又一次仗,匈奴人和汉人,汉人和吐蕃人、回鹘人、西夏人,也打了不少仗,都是为草原和羊。战争让草原充满悲怆和沧桑,可党河水依旧年轻浪漫、风情万种,依旧调动了万般情感无忧无虑地歌唱。
河水滔滔,让一棵木槿花怒放成十万朵,使青草癫狂铺满整个戈壁。峡谷收拢了漫漶的河水,拧成一股力量的水,终于让山谷漏了底,使水越来越低,土崖越来越高。水在低处,草木就在低处,高处的土崖荒凉、干裂。是草木覆盖了大地,土崖却被苍茫覆盖,党河水就从崖下流过,河水也顾盼过高高的土崖,可是流过就流过了,土崖不再期望河水从自己身上流过,土崖坚定了自己的信仰,不再身披绿色,它在等待。
荡荡河水,兀自空留,无数马蹄击碎水波,这是从黑龙江额尔古纳河和大兴安岭北段来的鲜卑族拓跋氏的马蹄,乘占据北方草原的匈奴内部发生严重分裂之际,由东北向西南开始征战。不断的征战让鲜卑族拓跋部不断迁徙。想啊,无边的荒漠,阴云低垂,马队驮着悲壮的将士向中原大地奔驰。朔风猎猎,从最边远的白山黑水起,鲜卑族人一路像收网一样。
公元386年至534年,拓跋氏统一了中国北方,在平城(今大同)建立了北魏,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充满“蛮气”,心底里“蔑视”汉人,将汉人称为“恶汉”和“贼汉”,不足以解恨;可是另一方面,作为游牧民族,又不能不在相对优越、文明的汉民族农耕文化面前产生卑惧,茫然无措。此时经西汉末期至东汉初期,印度佛教经敦煌传入中原,大显“神”威,北魏统治者为缓和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找到思想武器,佛成了他们最踏实的依靠。
敦煌的西千佛洞就凿于这个时期。敦煌经过两汉、魏晋的开发和治理,已成为与西域各国文化、政治、经济交流的要地,各国的商旅、僧人往来频繁,中西方文化在这里碰撞。边陲要塞的敦煌,成了北魏统治者牢固的基地。孝昌六年,元荣(魏明帝的四世孙,永安二年封为东阳王)担任瓜州刺史,镇守敦煌,西击柔然、鄯善,降服西域各国,使丝绸之路再度通畅,这是敦煌历史上第一次由皇族宗室担任地方官。元荣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曾写经达四百多部,大兴佛寺与石窟。西方哲人梅叶曾说:“宗教与政治的关系,就像两个小偷互相庇护和支持。”话虽刻薄,但是相互利用的因素是肯定的。
公元538年,党河两岸人声鼎沸,斧凿叮当,来自敦煌本地和中原大地开窟造像与绘制壁画的工匠们,在高高的土崖上挥汗劳作。烈日炙烤,汗珠从细密的皱纹里渗出来。从斧凿里迸射出来的泥沙溅到脸上。斧凿与岩石碰撞生出的火花在崖壁上闪耀。党河古道里回响着单调的敲击声。这些质朴、纯真的人们,一锤又一锤把满是和平、富裕、没有痛苦和生老病死、人人向善的天国打造出来,泪花一闪一闪的他们,想到佛会使他们快乐,佛法力无边,佛会拯救他们,佛让他们永生时,身上就会生出一种力量。手起锤落,粗糙、坚硬的崖壁上砂石纷落,太阳如炬,无数“人夫”(敦煌文献里记载人夫为民间一些无业者在工匠的带领下,受雇于寺院和名门望族,专门从事打窟、清运砂石的工作,比工匠的地位低)脚踏芒鞋,肩扛手提,搬走石头,运走沙土,汗水渗透了单薄的衣衫。朔风吹过,严寒袭来,白霜覆盖了他们的眼鼻口,裹挟了他们的身体,但是他们依旧置身党河古道里,依旧置身灿烂的佛国,他们心里有自己的梦想,才能经住风霜、忘记季节。据资料显示,开窟建造炽盛期,各类工匠、人夫和杂役人员日食盐二石,可见开凿窟寺工程之巨、用工之多。后来,元荣出资、主持开凿的洞窟终于在党河崖壁上有了眉目,深深的洞窟像空洞的眼睛看着党河水以及河水以外遥远的地方,当光明和色彩把它装饰得富丽堂皇时,它就放出了奇异的光芒。当绚烂的色彩在洞窟里流泻时,那些画匠,也许是平咄子、辛仗和、郑洛生、宋文举等等,内心大放光明,漫长的绘画和清苦的生活使他们的骨头变硬了,神情庄严了,血流奔涌着,他们忘我地凿啊雕啊画啊,把自己的灵魂融进色彩里,心灵被佛国净土涤荡得洁净纯粹。他们每天置身色彩里,每天生活在佛国的极乐世界里,可是在世俗生活中,他们并没有因为心灵高贵、技艺超群而生活幸福。塑匠都料赵僧子,凭借自己过硬的技术,一步一步由一般工匠升为最高级匠师,然而,他仍一贫如洗,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典卖自己的亲生儿子。匠人们每天在阴冷的洞窟里,借着油灯豆粒大小的光,描呀画呀,脖子酸了,胳膊疼了,眼睛模糊了,歇歇吧,躺倒了就再没有起来,身上盖一张画稿从此淹没在岁月深处。我想起了敦煌夜市上一位木雕艺人,虽身处闹市,但是秋天的寒凉掠过他的面颊,使他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目光浑浊,紧握刻刀的手青筋暴突。他埋头雕着一尊飞天,米黄色黄杨木,木屑飞溅,一会儿小刻刀,一会儿大刻刀,娴熟地的勾出了飞天,衣带流虹、潇潇洒洒、云气飞扬,衣饰纹样绚丽多彩。我问了问飞天的价格,一百八十元。艺人的摊前围了很多人,为他精湛的技艺赞叹不已。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他雕刻的飞天、他仔细琢磨的身影令我记忆深刻。祥云、笙歌、鲜花、佛陀从他手里雕出,“保佑”无数人幸福。可是,他爬满风雨的花白头发、青筋暴突的手有几个人记得?!
卑微的社会地位,艰辛的生活境遇,使工匠们无法登上大雅之堂,辉煌的洞窟容不下他们小小的名字,只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留下一点含糊的信息。史小玉、辛仗和你们在哪里呢?是那衣袂飘逸的飞天,菩提树上的一枚叶子,还是佛祖的一根脚趾、一片指甲?其实,佛的微笑里有你,愤怒的罗汉是你,大力士、善良的菩萨是你,你们吹着笙箫,弹着琵琶。
党河水波光潋滟,静静流淌;河岸上漠风浩荡,被苍茫覆盖的土崖嵌进了高贵的信念,永远立足于流水、白云、蓝天和土地之间。土崖拥有了人的温暖,有血有肉的土崖成了一个民族的魂。
当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站在党河水边,远看西千佛洞时,它何尝不是一双双眼睛?满含哲思和悲怆的目光让我心惊。河边松柏苍翠、白杨参天,起风了,树间起了涛声,像千万尊佛一起诵读《法华经》。我内心沉默,布满沧桑的脸颊上有一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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