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麦田
每到秋天,就家底殷实。
把一年的粮食全部盛入装过化肥的编织袋中,扎紧袋口,齐刷刷地码在老房子的过道里。粮食垛比我的个头还高。老房子只有十几平米,盘下炕,就只剩下一个不足两米的过道,靠着屋墙码上粮食,满满当当,一点空地也不剩。进屋一抬腿,就上炕,省时省事,我喜欢。炕和粮食一直是老房子里最重要的两样家什,老房子里可以什么都不用陈设,脚底有粮食,炕上有铺盖,简简单单,刚刚好,若是铺盖上再放几本闲时可以翻阅的书册,就显得奢华不少,我更喜欢这样简单的奢华。白天我大都在地里或者外面忙碌着,基本不在老房子里落脚。只有晚上或者遇到雨雪天气无法出门的时候,我才或躺在炕上看书,或趴在被窝里写字。每天夜里,我都是头枕着先贤的书册,脚向粮垛,躺在炕上看书到深夜,如果实在太累了,还是头枕着先贤的书册,脚朝粮垛,倒头便睡。或一夜无梦,或在梦境里赶着日子里的路。
今晨的情景,与我昨夜的梦境吻合。一地孕穗的麦子,旗叶迎风飘扬,麦芒还蜷缩在旗叶日渐隆起的叶鞘里,小麦粘虫铺天盖地地扑来了。我坐在老房子的炕上,隔着玻璃窗,等待日出。
父亲临出门的时候,把消灭粘虫的任务交给我,这是我自跟着父亲守望麦田以来,第一次受命艰巨的任务,我满怀着神圣,这种神圣感使我激动不已。父亲一再嘱咐,一定要等早晨的太阳将麦苗上的露水晒干了,才能将经过精确计算的毒药喷洒在麦苗上,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贪吃的粘虫立即闭嘴。
晨曦里,我背负着装满液体的喷雾器,跑步奔向麦田。药液的配比是,在四十公斤清水中,加入百分之九十晶体敌百虫四十五克,再加入百分之四十乐果乳油二十五毫升,搅拌均匀。药液调成乳白色了。麦田里,麦子欢呼雀跃,麦子的旗叶迎着风飘扬,发出沙沙的轻响,我一路狂奔,感觉耳边掌声雷动,背上的水声浩大。我在翻滚的水声里踉跄而行。呼吸之间,全是刺鼻的农药味,正是这浓烈的农药味,让我此行的心情格外凝重,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天使,身负着拯救麦子的重任扑向麦田。
阳光下,麦子脆嫩的叶片因反光而发白,阳光如水,洒在叶子上,水花四溅,直晃人眼。麦子的叶缘满布虫噬的伤痕,肥胖的粘虫懒洋洋地趴在上面,通体发黑,像是薄薄的皮囊下裹着一股不断鼓胀的墨绿色的水,抓一只放在手心里,黏糊糊的,薄薄的皮壳,已经绷到了极限,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爆裂。这该是多么柔韧的皮壳啊,竟长在如此贪婪的一张嘴上,却依然没有被撑爆。
阳光下赤身裸体的粘虫,是一群厚颜无耻的强盗,一个个憋得脸色发黑,却仍然紧贴在嫩绿的麦苗上大肆咀嚼。
远处看去,麦田一片绿色,一片和谐,是安静的绿色。近前去,叶片体无完肤,叶片中部的叶肉已消失殆尽。路上、田地里、麦苗上,满满的,全是虫,无法下脚,一脚下去,爆裂四起,绿水四溅,腥臭难忍。
这些虫子有着和我的黑发一样颜色的脑袋,唯一不同的是,它们浑身没有一根骨头,我的身上全是药味,而这些药味并没有使虫子停止涌入,我知道农药不是诱杀剂,而这些虫子已经近乎疯狂了,药只能杀死喷到的虫,而新的虫子还在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不断涌入的粘虫,令我恐惧,我只好背着药液默默离开。
麦子的生长仍在继续,旗叶高高举起,上面爬满了虫子。瘦弱的旗叶哪能支撑一只肥大的粘虫,于是粘虫牢牢贴在低垂下去的旗叶上继续肆虐,大多数麦穗已经抽出来了,穗上的麦芒像针一样竖立起来,光着秆子的麦子就像是一地倒立的毛笔,指着天空。天空一汪无奈的湛蓝。
虫害,像突然降临却又悄然而去的一场瘟疫,在所有长了叶子的植物间蔓延,也因此而逼走了村里的壮劳力。虫子来时,气势汹汹。去时也悄无声息。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这些虫子就凭空蒸发了,或者全都钻入了土地,除了留在地面上的那一层干瘪的虫壳,活着的虫子或上了天,或入了地,不见了。
由虫害引发的怪事,像一册薄薄的连环画,自虫群压境开始,从麦田里光秆儿的麦子一直延伸到农家炕头上缺男人的女人或者缺女人的男人,无一幸免。
守着麦田生活的人啊,他们的生活就是如此脆弱,如此简单。麦子一旦绝收,家家都会有一个或两三个人在外面回不来,麦子长到一■高的时候,虫子就来了,以麦子为生的农人,被不断涌入的虫子搅得妻离子散、四下谋生。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虫害,仅仅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这让连环画的结尾显得索然无味。于是,我就像在年底掀过最后一张日历一样将这一页掀过去。掀过去,日子就又恢复了色彩。
而那一年的麦子,并没有因为被虫子吃掉了叶子而歉收,还是丰收。到了秋天,老房子的过道里,粮食袋子还是码到一人高。我每天夜里依然是头枕着先贤的书册,脚向着粮食垛睡在老房子的炕上,或无梦,或有梦。
与麦田独处
我喜欢像父亲那样,坐在田埂上,看麦子扬花。面对扬花的麦子,我常常闭口不语,赞美对麦子而言都是废话,废话于我无用,于麦子更是无用。
我还喜欢坐在老房子的炕上,对着满天的星光赞美令我心悦诚服的麦芒。麦芒是捏在母亲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那一根针,她常年累月地为我纳鞋底,缝补衣裳。四通八达的黄土路上,处处都有被我遗落的母亲的针黹印痕,我扶犁耕过的麦地上,麦子以如针的麦芒为我的母亲歌功颂德。
树叶倒悬的夏日,我的村庄是生长在一棵大树上的一片大大的树叶,小小的我吃住在村庄里,像一只隐姓埋名的毛毛虫,树叶就是我一辈子的粮仓。村庄暂时给我的名分是麦田里的淌水工,我觉得不够妥帖,我的工作不仅仅是给田地里淌水,一年四季,我也像所有的农人一样心系着麦田,侍弄庄稼。村庄里,大地是倾斜的,沟壑纵横。它的内脏已经被我的族人掏空,大地的内脏是可以燃烧的火,被我们挖出来,私藏了。天寒地冻时,用它取暖,滴水成冰的冬日里,火焰与我们的幸福生活一脉相承。
树叶茂密的大树,像先前那样成长,大地向北倾斜,我在北面的河里取水,河水供人吃畜饮。陡处的坡地,全是旱地,旱地里的麦子常常被我们遗忘,生死有命。东山的一角延伸至西坡,坡陡沟深,老榆树临崖而生,树桩歪七扭八,树冠却始终向着太阳。
麦田在村庄之外,由我亲手撒进黄土地里的麦子,从春至夏,麦苗青葱。我的耕地上的所有麦子都被村民们冠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在麦田里人人皆知。我是习惯于在自己的土地上以主人自居。麦子在立穗之前,首先将旗叶立起来,旗叶高高在上,它是麦子的一面旗帜。麦子的旗叶迎风飘扬的时候,是麦子特征鲜明的青春期,我更喜欢在麦子旗叶竖立起来的时候,守在地头,等着给麦田淌水。
麦子扬花的六月,我在心情大好的时候,会哼着小曲,从清晨劳作到傍黑。或者独自一人淌水到深夜。那时候我很年轻,有一颗狂热的爱心。我不止一次在半夜里帮小寡妇的麦田看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每次都是在天色黑净以前,她匆匆来到田头,伸手递给我一个碎花布包,一句话也不说,扭身就走了,她一转身,麦香扑鼻。我不用看,包里面一定是一包锡纸包的细盐,几棵嫩白的葱白,一杯放了糖的茶水,还有五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
六月的夜里,蛙声一片。我手握铁锹坐在田埂上,等待来自上游的水。水声辽远,眼前的一切都是夜的颜色,我的头发、眉毛、眼睛,还有麦苗,都裹在夜色里,晚风拂过,一地漆黑。我的黑白相间的眼睛里,只有星星亮着,像我在白天见过的所有眼睛一样,挤眉弄眼地看着我,我把赤裸的双脚伸进麦地,麦子毛茸茸的须根,与我的双脚同在。
前夜的水,在邻家的麦田里汩汩流淌,我侧耳聆听麦田夏夜的蛙鸣。蛙声此起彼伏,长一声,短一声,不长不短又一声,一声一声接一声。我听不懂蛙鸣,只感觉这绵延的蛙声让夜显得更加寂静,静得令人发困。夜风袭来,麦田里叶子沙沙作响,仿佛是有意在映衬着这一地漆黑的蛙鸣。静谧的夏夜里,青蛙是麦子的诗人,我在一片蛙声里独自静坐,并不觉得青蛙是在诵读关于麦子的史诗,或者歌颂着生命本身。青蛙不辞辛劳地从黄昏朗诵麦子所钟爱的诗歌到深夜。等待淌水的我,不懂诗歌,我心里只深爱着麦子,甘心只做个淌水的人,水若不来,我只等待。在漆黑的夜里等着淌水,是一件无比苦闷而又无聊的事情,一切了无情趣。
少年时期的荞麦
少年时期的我总感觉自己心里很苦,我一直期待着母亲能真的放手,让我独自去看那漫山遍野的荞麦花。荞麦是我一直隐于心而不便说出口的初恋。
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漫山遍野荞麦的花季。我到来的时候,荞麦花儿已经凋零,开败了花的枝头上已经挂满了血色的果实,这鲜红色的果实,看上去就像是荞麦在盛花期过后复又盛开的另外一种花,色泽艳丽却绝不妖艳。
荞麦的花朵凋谢了,花香留在枝头上,被血色的种皮包裹着,我来迟了,没能在花香最浓的时候赶来,花香不等人,花儿等不及了就被种皮包裹起来,挂了果的荞麦显出一副甜美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个内心甜美的人儿,在初秋的斜阳下抿嘴轻笑,这一笑,连空气也甜美了起来,满山遍野全是荞麦在秋日里温婉、甜美的表情。
在山村的秋日里,荞麦地里有着大地上最动人的色彩,火红的红色与沉静的青翠交织着,温热的空气里有一抹轻轻的荞麦清香,温湿的土地散发出淡淡的泥土的芬芳。山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适合回忆少年时与荞麦有关的点点滴滴。
就是在这样的秋色里,依然是橘色的斜阳下,我在一片荞麦地的南头,她在荞麦地的北边,我面朝着她,隔着一片荞麦花的海洋,喊了一声,我爱你。我看见,她背过身去的刹那,就连粉红色碎花的衣衫也含着羞涩,微风掀起一绺黑发在空中飘散,她的脸在瞬息里变得比这荞麦花儿还要粉嫩,遍地盛开的荞麦花,就像是被我一声喊羞了的少女的脸颊。
十八岁的冲动和单纯,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对着心仪已久的女孩子说了声我爱你,这句话,就像蜜,带着荞麦花儿的香甜。那是一种用皮肤都能品尝出来的滋味,香得心醉,甜得心疼。一句我爱你,让十八岁的少女像受到了惊吓的小鸟,忽闪一下,就隐入了遍地粉嫩的荞麦花。
我自信十八岁的担当与承诺,一定就是鼓起勇气向她说声我爱你,这句话就是十八岁时的地老天荒,就是十八岁时的海枯石烂。我们都沉浸在倾心的甜蜜里,却忽视了隐于我们身后的那一双眼睛。他藏在暗处,用批判的、责备的目光,默不作声地盯着,任凭我们年轻的心,像荞麦花儿一样怒放。
花季虽美,毕竟是短暂的,花儿不只是为了在盛开的时候展示出美丽,花的使命在盛开时,也在花期过后,结果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们在一片荞麦地里席地而坐,说着荞麦花儿一样甘洌的话,在遍地盛开的荞麦花中相恋,说好了就这样一起慢慢变老。我们亲眼看着荞麦花儿开了又谢了,枝头上挂满了血色的荞麦,在等待着荞麦成熟的日子里,我们依然甜蜜地认为,荞麦花变成了荞麦,对我们而言是一种鼓励,也是一种提示。
当我们经过了甜蜜的爱恋而注定要劳燕分飞的时候,我们所坚信的地老天荒却是一纸的苍白。
如今站在这片挂了果的荞麦地边,我的心里是一种甜蜜的苦涩,我在荞麦地边上,看到了一对隐身的孩子,他们就像是我年少时的影子,有意避开我的视线,掩映于荞麦的花海里,而我的那一双眼睛,有意地看着他们,却掩映在遍地的荞麦中。
夜幕像水一样泼洒下来,覆盖了遍地的荞麦,阻隔了我的视线,夜色中,我绕开荞麦地,轻轻地离开。我的正前方是一所学校,此刻正是一爿灯的海洋,一回首,还未败落的荞麦花儿,趁着夜色盛开,透出星星点点地光亮,亮光连成一片,是一片荞麦花的海洋,两个相依而坐的孩子,依然沉醉在荞麦花的香甜里,像大海中游弋的一叶孤舟,忘了驶向灯塔的航线。
七月的麦田
昏黄的地皮皴裂,麦子熟了。
横呈于大地上的麦子,在烈日下宣告死亡。前些年,奔波于麦田的人先于麦子去了,像我亲手捆扎的麦个,一个一个,倒下去,被我抬埋在了麦地中央。七月的麦田里,麦子高的人影跪下一地,人模样的麦个跪下一地,我面朝着麦地跪下,我是这片麦地上承上启下的守麦人。
我出生的时候,小麦地就在那里,我用来世的第一声啼哭,向这老而不死的麦地问声好,老麦地就扎扎实实地一茬接一茬为我产出新麦。我把双手伸进七月的麦地,头顶烈日,我的脸上流着火,心若沸水般滚烫。我喜爱的和喜爱我的女子与我肩并肩,跪在麦地里,麦芒细长,轻轻地刷在脸上,睁不开眼。我的手中,她的手指细软,似乎软而无骨,绵软得令我心生恐惧,像一只软体的虫子,放在手心里,软软的,湿湿的,大热的天,她的双手冰凉。我不忍心让这么细软的一双女孩子的手,在成熟了的麦子坚硬的麦秆上往复打磨。
劳作的间隙里,我会一遍遍地想念一个女人,在我想念母亲之外的女人的这个七月,我开始关注一茬麦子的收成。我一直梦想着,就这样与我的女人一同在麦地里劳作,在村庄里出双入对。守着麦田的年轻情侣,是麦子之外的一道亮丽的风景。我多么想尽快地成为这一道风景,供人们观赏。
坡地里,那片生长过令我中意的小麦的土地,连年倒茬,先后种植过土豆、荞麦、豌豆,我在豌豆繁花似锦的花季里,想念下一茬麦子。豌豆地是我特意留给下一茬麦子的一个上好茬口。
成熟后的麦子,麦秸硬实,我舍不得让它在成熟后留在土地上,多么好的柴火,我一直都在用麦秸煮面,没有人当众揭发我人性中的这种残忍,而隐于心里的负罪感,常常令我不安。我曾经试着背向麦田,而习惯了在土地上劳作的双手,已经找不到比种地或守望麦田更为高尚的工作。
我习惯了在小麦成熟的时候将它们连根拔起,我的双手为此而布满老茧,我是一个务实的收获者,除了粪肥,我舍不得将一丁点的草秸留在土地上。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样节俭,实在有些过分。
我曾经在清晨提着个粪框,拿一把小铲,把每天夜里四处游走的畜生们,还有不安分在家里过夜的男人们遗落在外面的粪便拾回去,堆沤在自家的土地里,把土地养得肥肥的,种上小麦、谷子、荞麦和土豆,低调而谦卑地活着。
化肥的出现,打破了我原来的生活,我不再四处搜集粪肥,我开始习惯了连年使用化肥,土地一年比一年贫瘠。化肥,就像是土地的一剂药,这种药一用成瘾,用了,就再也离不开了。日渐瘠薄的土地,就像我老去的祖母,我们能给她的,只有这一剂价格昂贵的药,只能缓解她的疲惫,却无法阻止她身体一再的衰竭。
七月的麦田,有风的时候才美丽,麦浪一波赶着一波走,就像是一地的麦子在奔跑,每一棵麦子都是旗手,我迎风而立,注视麦田,无声的雀跃和欢畅,似乎把我当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受欢迎的人。
我沉浸在七月的麦浪里醉死梦生。我决定用老房子里堆垛的旧麦自酿白酒或制作麦芽糖,调剂寡味的生活。把头一拨新麦全都磨成面粉,请小寡妇为我蒸上软软的白面馒头,我只吃麦粒中最白的那一部分,把黑面和麸皮掺了,喂鸡鸭、羊和年猪,我要像所有幸福的人一样,过年喝酒、吃肉、就馒头,延续从祖上传下来的简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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