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玉金边素瓷胎,雕龙描凤巧安排。玲珑剔透万般好,静中见动青山来。”在审定了一件瓷器的木样之后,意犹未尽的弘历又题写了这首诗。他把玩再三,觉得立意不错,特别最后一句,甚至有几分北宋著名诗人林逋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蕴,不免有些得意,再加上身旁贴身太监的卖力恭维,弘历几乎要飘飘然了。他命太监拟旨,要远在千里之外的景德镇的督陶官唐英遵随带木样烧造瓷器,并将此诗烧在瓷器表面,以供宫中上下传颂,并期永世流传。趁着心情不错,弘历又写下:“衡犀缀青藻,毡室伴清嘉。却喜多风韵,偏宜对月华。来红艳多,映处绿丛斜。还似文轩侧,微吟倚碧纱。”(《衡犀缀箐藻》)这不过是他所作的七首同韵诗中的一首。坦白说,这些咏叹花红柳绿的平庸诗句,并无特别惊人、奇崛的地方,也无多少深刻的精神内涵和高超的见地,却被弘历视为自身具有高洁的精神和高雅的艺术修养的证明,同样嘱太监传旨唐英烧制在瓷器上。那瓷器的式样适于挂在出行的轿子前面,或者作为床榻的蚊帐钩饰,所以称为挂瓶,实在是十分微小的领地,可对弘历来说,也是宫中教化与展示自身文才不可缺少的版面。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在哪里写诗,是皇上的自由,谁又能拦得住?
弘历实在是中国历史上最爱写诗的皇帝。他的诗不仅比不上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第二位皇帝李,后者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二句,就足以让历史销魂,更比不上李的儿子李后主李煜,将祖传的江山拱手让与他人,却以诗词之作成为了诗国里的君主。李煜的诸多作品如《虞美人》《浪淘沙》《乌夜啼》等词,在整个古代诗歌史上享有至尊地位,他因此被称为“千古词帝”。弘历还比不上热衷于马上夺天下的汉高祖刘邦,虽然刘邦作诗甚少,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三句,足以让他在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作为一名守成之君,弘历既没有战场杀敌的恢宏气势让他成为曹操或刘邦一样的诗人,也没有亡国的沉痛让他如李后主沉痛之余化血为墨写出不朽之作。弘历诗才平平,除了少有的几次游历和狩猎几乎在宫中足不出户,没有可供转化为浪漫诗情的生活体验,没有丰富的对世界的认知,怎么可能写出好诗?可这一点也没有妨碍弘历成为一名疯狂的诗歌爱好者。他会在上朝的时候走神,推敲一首尚未完成的诗。他会在夜很深了也不舍得睡去,因为他感到有一首诗正从远方赶来要投奔他。他会在某次廷议后,吟出云山雾罩的诗的句式叫太监写成圣旨,大臣们听了面面相觑,旋即又装作若有所悟的样子,点头称是。他会在狩猎或出宫东巡后一回宫便高呼纸笔,以至于太监们只要一看他作出沉吟状就会笔墨侍候。他会在某道内容严肃重大的圣旨后面,意犹未尽地添上一首诗歌,而他的大臣们都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法。他会在这首诗还没做完时,又在另一张纸上写出另一首。一天不写诗他就会若有所失,食不知味。他会让他信得过的大臣去做他诗集的出版,拿着自己新出的诗集,他比临幸了一个新妃子还高兴。他的诗歌题材包罗万象,旅行、观书、读画、风景、咏史、山川河流、花鸟虫鱼无所不包,所作大抵合乎格律,部分诗句也有意境,但言辞往往大而无当、凌空蹈虚、不着边际,诗味大多稀松平淡,但他毫不在意,或者并不自知。他每作诗一首,都会被身边的太监、妃子和大臣们变着花样夸赞。他们夸他的诗 “如云霞之丽天,变化不穷,而形容意态,无一相复;如江河之纪地,流行不息,而波澜湍折,无一相同;如二气之育物,生化不已,而耳目口鼻无一相类。故从心所欲,动合自然。染翰擘笺,顷刻辄数十首。侍臣授简,吮墨沉思,前韵未赓,新题已作,丹毫宣示,日以为常”,“文采焕於星汉,苞涵富於山海”。其潜台词,无非是他们的皇帝是古今第一大诗人,开天辟地的诗宗,无人匹敌的五绝圣手、七绝太祖……这让他写诗的劲头更足了。这样一个疯狂的诗歌写作者,数十年如一日写诗不辍,一生作诗竟然达到四万二千六百一十三首。而包含了两千多名作者的《全唐诗》也不过才四万多首!
弘历把诗歌写在绫上、宣纸上,同时也写在瓷器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小小瓷器的方寸之间,自然也该是弘历的私家领地。那花团锦簇的青花瓷器,比起绫和宣纸,应该是更加意味无穷可供永世流传的完美诗歌载体。是的,同热爱诗歌一样,弘历也是一名狂热的瓷器爱好者。他经常对宋代生产的瓷器把玩不已并且作诗以记。他对全国几家皇家造瓷工厂生产出的瓷器特点如数家珍。他对千里之外的景德镇更是高看一眼厚爱一分。窑变、釉彩等等这些有着神秘成分的造瓷程序令他着迷。他有时接连几天给景德镇的督陶官唐英发去圣旨,不厌其烦地用不可置疑的口吻交代瓷器的图案、造型及烧制数量。他当然希望他的诗能书写在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瓷器之上,被青花或粉彩的花饰簇拥,与各种精美的由他审定的图案相得益彰,从而成为宫中具有明显个人标记和非凡气象的珍宝。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弘历一共写了大约两百首瓷器诗。“雨过脚云婪屋垂,夕阳孤婺照飞时;泥澄铁镞丹砂染,此碗陶成色肖之。”(《题宣德宝石红釉碗》)“幽谷香凝冰玉腮,寻芳才见一枝开。雪过野径行行远,春到山村得得来。最爱轻盈含数点,莫愁狼藉落成堆。明窗雅助新诗兴,坐上曾延萼绿陪。”(《咏梅》)“官汝称名品,新瓶制更嘉。随行供啸咏,沿路撷芳华。挂处轻车称,簪来野卉斜。红尘安得近,香簌度帷纱。”(《咏挂瓶》)……
弘历不断下达圣旨,交代唐英如何把他的诗歌烧在瓷器之上:
“传旨:著寄与唐英,照从前烧造过挂瓶式样,将此诗写上,烧造数件送赴来京。钦此。”
“传旨:将此诗交与唐英烧造在轿瓶上,用其字并宝玺酌量收小,其安诗地方并花样亦酌量烧造。钦此。”
“传旨:著赏唐英,嗣后烧造磁器,应用诗之处即用此诗拣选烧造,不必用《乐善堂诗文》。钦此。著”
……
二
“于役春风道,随缘心境通。远沙闲鸥白,古渡野花红。……双旌东指处,五色瑞烟笼。”乾隆十四年(1749)春天,九江关监督兼景德镇督陶官唐英安顿好九江关务,遂启程赴景德镇巡视御窑厂陶务,路上看到春光明媚,鸥白花红,不禁诗性大发,作《己巳季春巡视陶工鄱阳道中新晴口占》。九江距离景德镇三百里,唐英一路鞍马劳顿是免不了的,可这首诗根本没有深陷于长途跋涉和繁忙公务之中的人常有的倦怠与苦闷,相反显得从容、浪漫、愉悦,仿佛《论语》中曾点所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中的踏青者,充满了潇洒与自得。这首诗也无一丝暮气,而是透着一种草长莺飞的勃勃生机。而其实那一年的唐英,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了。
从雍正六年(1728)被任为内务府外郎驻节景德镇至今,唐英不在宫中侍奉皇帝左右已经有二十一年的光景。这些年,他东奔西跑,先是任景德镇督陶官,又出任江苏淮安关榷使并遥领景德镇窑务,又改九江关监督兼任景德镇督陶官,又任广东海关监督,又返回九江继续任榷使兼领景德镇窑务,忙得就跟陀螺一般。作为十六岁开始就入宫廷为皇族效力的,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的亲信,他自然要为皇帝分忧,皇帝也不会让他有享清福的时候。可是,相比在宫墙的阴影中小心翼翼挪动身影的日子,他庆幸自己,虽然忙碌,虽然依然要战战兢兢全力以赴地去应对皇帝下达的各种旨意,包括陶瓷的生产任务、批评甚至责罚,可他不再需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防备宫中上下看出任何破绽。他的心已经完全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里解放了出来。如果说四十七岁以前他是一只被鸟笼般的宫廷圈养的只能发出取悦主人的咕咕声的鸽子,那么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只天地间肆意翱翔的雄鹰。
唐英看到了远比宫中辽阔的春天。与他所看到的宫墙里被修剪整齐的、小心翼翼的、小场景的春天相比,那是野蛮的、随心所欲的、飞扬跋扈的生长,是天地间不顾一切的,甚至是毫不讲究美学的、然而却是最熨帖最畅快的呼吸与绽放。在这样的春天里,他所体会到的自由和畅快远比在宫中多。那浓郁的花香、青草的气息都快让他喘不过气来。那草木间突然飞起的野禽会让他这个前宫廷武士吓一大跳,却又让他像个孩子似的嘿嘿笑出声来。那乡村水塘里的天光云影可堪入画。那深夜四周响起的蛙鸣是多么动听!除了春天,这世间有多少光影让他乱目,多少风景令他倾心——不说那边城瓦楞上的夕光,无名板桥上的霜迹,乡间屋檐下的燕子呢喃,晴天里的雁阵远行,也不说那青山含黛,空林积雨,西窗烛暖,津渡月迷……
唐英开始与这世界建立新的联系。一到景德镇,他就与画匠一起画瓷,入窑厂向把庄师傅请教窑变技术,向拉坯师傅学拉坯,向吹釉工学吹釉,与工匠们共作息,到底层百姓家访贫问苦。他还与当地僧侣往来,谈玄论道,打坐诵经。过生日,他邀请当地官员、制瓷工匠、落地秀才、引车卖浆者一起到他的官邸饮酒。他尊崇当地风俗,详读当地志书,对当地文化如数家珍。他对景德镇倾注了感情,景德镇的人们也对他报以尊敬。他不仅是景德镇的督陶官、皇帝的宠臣,还是慈悲在怀的佛门俗家弟子、饱读诗书的士子、描画精湛的瓷画师、无数无名瓷匠的兄长和亲人。当他奉旨从粤海关重返景德镇,全镇士民工贾群迓于昌江两岸,争着与他相认。这几乎让他有了沧桑游子回到故土的错觉。
唐英一直写诗。早在宫中时候,他就开始习诗,研磨着平仄格律。那时候他的诗,虽然也有模有样,但显得拘谨、苍白,缺乏生气。而从到景德镇任协理督陶官开始,他的诗风有了变化。他的题材越来越广博。他写旅途见闻。如乾隆八年春天,他在赴景德镇御窑厂视察路上遇雨,在湖口县行馆,他写:“长途春雨骤,湖口驻双旌。避险船归港,乘风浪打城。烟迷江岸失,雷鼓石钟鸣。向夜挑灯坐,心清百感生。”同年四月,他写《鄱阳湖道中即事》:“皇华陶榷使,踪迹近樵渔。薄醉花村酒,鲜烹柳渡鱼。……绿笠青蓑兴,尘心半欲除。”六十八岁那年,他写《丙寅闰春巡视窑工山行口占》:“……艇浮野水渔堪羡,艳斗空山花可怜。绿笠青鞋何日时,十年前已幕坡仙。”他用诗歌记录生活,标注人间往来生死事。乾隆五年,他五十九岁得子,作《庚申年中秋后三日三字生于江州使署,赋以识之》:“……天上一年光满月,人间六十客添丁。……笑我半生愚且鲁,聪明愿尔愧趋庭。”当朋友以诗庆贺,他又和之:“……倾盖交情忘雅俗,到门臭味拟兰芝。弄璋不作书成套,白雪红绫惠寄诗。”同年,他的老同事催总默尔森卒,他写下两首诗歌哭送,以表达自己的哀悼伤怀之情。其中一首如下:“……故国魂归应化鹤,珠山月落怕惊鹃。……老累纷纷无限意,阳关声可达重泉。”乾隆六年,他的二儿子寅保考取进士,他高兴之余,作《辛酉榜发时正奉使浔阳闻寅儿获隽漫成二首示勉》。其一为:“科第寻常事,闻来喜觉深。怜儿今日捷,遂我昔年心。……”充分体现了他作为父亲闻知后辈学有所成的欣喜与关怀。
他还以诗歌写瓷器。作为景德镇御窑厂的督陶官,他的许多诗歌自然关乎瓷器。如雍正七年暮春,为催促下属吴尧圃去钧州寻找钧瓷秘方,他写诗:“絮落花飞春已暮,几欲留春春不住。离筵黯黯趁春开,春风引客钧州路。 山山水水几许长,帆樯云树愁苍茫。毂城黄石岘首泪,酒材诗料携轻装。……”乾隆七年,他领皇帝旨意烧制瓷鹿,组织工匠进行技术攻关,终于得成,欣喜若狂,立马铺开书案,写成四绝句记录当时心情。其一如下:“鸣已兆秋风,青山久养茸。崭新头角异,尧圃豢斑龙。”他历任多职,景德镇督陶职多为遥领兼任,所以经常要往来于景德镇与关任,几乎每次到景德镇督陶,他都要写诗以记,这里不再赘述。
唐英的许多诗,并无多少用意,乃是自我心境的表达,是他内心情怀的真切流露。他似乎对时间特别敏感和关切,几乎每到特殊节令,就会写诗做记。雍正十一年除夕,他作《癸丑除夕与二子守岁口占》,诗曰:“八口天涯聚,团圆且放眉。岁残多旧梦,春近少新诗。……屠苏酌稚子,珍重白驹时。”乾隆九年除夕,他作《甲子除夕守岁,造小窗,腊梅盛开,对之有作》:“新年旧腊春消息,匹色寒香根冷衙。堆砌尚余连日雪,窥檐又放去年花。……待漏远朝宵不寝,金莲小炬照天涯。”乾隆十一年除夕,他作《丙寅除夕写怀》:“……天地自随人大小,古今多以事纷更。来朝白发逢新岁,管领春风别有情。”乾隆十四年元旦,他作《己巳元旦试笔》。乾隆十四年七月七日(七夕),他作《七夕戏成叠韵二绝句》。乾隆十五年除夕,他作《庚午除夕口占》。他的许多诗歌,与其说是他与世界的交谈,倒不如说是他的自言自语,如“无事非因懒,官拘不出门。窗含红树影,阶褪绿苔痕。……风停寒雨霁,斗室坐黄昏。”(《丙寅初冬珠山斗室独坐拨闷》,乾隆十一年);“昔人别后折梅赠,我未去时先写梅。只为春风连日坐,寒香冷艳傍公开。”(《辛未嘉平月》乾隆十六年);“闰春新夏自迟迟,已是榴红蒲绿时。晓起送凉窗外雨,云峰烟树一天诗。”“……镜中自对须眉笑,不近红尘二十年。”(《丙寅孟夏,寓珠山陶署,雨窗口占二截句》,乾隆十一年)
唐英无疑是个儒家。他在景德镇勤于督陶,创造了景德镇最为璀璨的历史,除了对皇帝的忠诚,也应该有儒家知识分子修齐治平理想的督促与检察。他的大量诗歌充分袒露了他的入世进取之心。唐英又是个道家。他对山水自然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与耐心,他的诗歌常常流露出对闲云野鹤生活的向往。如乾隆十二年他六十六岁时写的《丁卯嘉平月浔阳官舍书怀》中:“鹭班联蜗壳庐,青衫白发笑庸疏。澹心水静凭消长,野兴云闲自卷舒。”之句就是典型的道家言辞。而唐英的诗歌中是不是一直藏着一个僧人?他经常在自己的官署里打坐读经。他与佛家弟子殷勤往来,谈佛论禅。他的许多诗句具有禅意。他记录与僧侣的往来唱和的诗可真不少。如在九江钞关时,他经常去拜访能仁寺的方丈耘耔上人,每获耘耔上人赠送莲子、芍药和白梅,都要写诗以谢。“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清静无尘垢,维摩丈室开。”“白莲开古社,陶谢去来奇。试问赠花者,远公第几枝。”这样的句子是诗,同时也可以说是佛家具有无限深意的偈语。耘耔上人圆寂后,晓苍上人接任方丈,唐英亦与晓苍上人往来甚密。某日唐英得赠红梅,他写了三首诗答谢。其一曰:“腊雪从衙深闭关,玉山银浪对孤闲。妙香静里真消息,红绽维摩斗室间。”这个一直用诗歌记录交往、旅行和心境的人,是个精神体系何等丰饶之人!
他把自己在江右十余年所作收录成集,取名为《陶人心语》。这就意味着,他在这诗集中写下的每一句诗,都是陶人心声的表达,都是以制陶人的身份献给他心中的圣殿景德镇的言辞——仿佛槎柴献于瓷窑,青料献于瓷坯,信徒献于庙宇,赤子献于母亲。
三
如果不是因为《陶歌》,大概没有谁知道这个姓龚名的人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像陶渊明那样喜爱在山上种菊,或者像苏东坡那样爱食东坡肉。没有可供参照的画像作证,没有人知道他是高大还是矮胖,面相是天庭饱满还是颧骨高耸,眉心上是否有一颗痦子。没有人关心他是否有子嗣,如果有,他们是否会煞有介事地在族祠中供奉其灵位,在族谱上用不少的篇幅为他书写生平。在浩如烟海的汉语中,有关龚的记载也是寥寥——
清嘉、道时著名文学家包世臣《艺舟双楫》卷三《答陈伯游书》:“南昌龚,字沤可,年七十余。需次学博,好学不倦,四部俱有探讨。嗜为诗,五言雅近陶、苏,而温雅谦抑不自足,与贵乡人士大殊。”
清末徐世昌编选的清诗总集《晚晴诗汇》卷一二二:“龚,字甫,又字季父,号沤舸,南昌人。贡生,候选教谕,有《四和诗》《六如诗》。”
清末史官恽毓鼎《澄斋日记》载:“‘光绪卅年甲辰二月初七日‘书贾李紫东以龚季适《沤舸丛录》钞本求售,凡日记十一本,诗词七本,尚友编六本。龚名,南昌人,先子居先生之弟子。所记多论事、论学、说理,语颇可观。”
从以上有限的记录中我们得知龚是南昌人,爱读书。有贡生功名,做过候选教榆之类小官,喜欢写诗。他死后多年,有书商将他的《沤舸丛录》钞本出售,钞本数量巨大,有二十余本,但是否卖出不得而知,钞本里都写了啥也没有透露。他写了很多诗歌,有人夸他雅近陶渊明、苏东坡,可看起来更像是朋友间的客套,当不得真的。他的诗歌,大多数都没有能传下来。以至于今日,当我们说起清代文坛,历史掌故、前世坊间轶闻,我们几乎不可能说到这个姓龚名的南昌人是个著作等身、成就卓越的诗人,有某某诗某某诗为证。
龚是一个低阶的小官僚,爱读读写写的普通的读书人,并没有能居庙堂之高决策千里影响历史进程而堂而皇之地进入历史,也没有能居江湖之远著书立说发震人发馈之语成金玉良言,成为掌握了历史话语权的书写者。他只是个卑微的小公差,常常要仰上司的鼻息,时时还要为工作生计发愁,身上的旧长衫偶尔会有一二补丁在不易察觉处,每晚有一二两浊酒佐餐即愿意将此人间视为太平盛世。可即使生活再清贫依然葆有读书人的本分,一闲下来就读书写诗,将每日所见所闻所思诉诸文字,常于夜深时斟字酌句,常与同道者往来唱和。历史的版面往往是给那些位高权重或者卓尔不群的人们留下的,龚如此卑微普通的人物怎能挤进那么显豁的逼仄的页面?
可龚的一生得以与景德镇这样一座充满艺术奇迹的城市结缘,事情就有了新的可能。
嘉庆十九年(1814),龚以贡生功名,以及多年在官衙中任文职的经验,出任浮梁幕僚。他每往返于南昌与浮梁,必经距浮梁二十里的景德镇。有时因为公务,他也要经常前往浮梁管辖下的景德镇。他在浮梁做幕僚四年,结交了不少朋友,有不少人就是景德镇的画师、瓷匠,得闲时,他也会去找他们喝上一杯。他经常出入景德镇,与工匠攀谈,看窑火升腾,了解了景德镇这个全世界都趋之若鹜的艺术殿堂的生产流程以及工匠们的苦辛。看着昌江之滨的景德镇花开叶落春去秋来;看着火焰止息之后匣钵打开瓷器如玉女出浴釉光流转青花摇曳优美绝伦;看着创造了这瓷上花朵的窑工们整天以牛马状挥汗如雨;这个习惯舞文弄墨的人,就有了要为景德镇写上几首诗的冲动。可龚没想到的是,他一提笔,那瓷壁上的千山万壑都要他为之命名,那瓷壁上的万紫千红都要他吟诗赞美。他的灵感就如春汛中涌动的昌江,奔腾不息,那些诗句仿佛瓷壁上的缠枝纹,一首一首相互缠绕着从他的笔下流泻出来,哪怕他想停笔也止不住了。
他感叹景德镇美好瓷器生产的艰辛:“武德年称假玉瓷,即今真玉未为奇。寻常工作经千指,物力艰难那得知。”
他记录下景德镇制瓷的诸多场景。如采石炼泥:“在山石骨出山泥,水碓舂成自上溪,要是高庄称好不,不船连载任分携。”如拉坯:“几家园器上车盘,到手坯成宛转看。堞循环随两指,都留长柄不雕镘。”如利坯:“坯干不裂更须车,刀削园光不少差。此是修身正心事,一毫欠阙损光华。”如把火:“满窑昼夜火冲天,火眼金精看碧烟。生熟总将时候审,此中丹诀要亲传。”
他感叹童宾赴火的壮举及精神:“博得一身烟共碧,至今青气总凌霄。”
他夸赞景德镇窑主吃苦耐劳的精神,用诗给他们写了一份表扬稿:“魏氏家传大结窑,曾经苦役应前朝。可知事业辛勤得,一样儿孙胜珥貂。”
他到御厂珠山唐英题字的环翠亭游玩,作诗感怀唐英功德:“百年风雅一峰青,几次携琴环翠亭。看到壁间蜗寄字,也搜心语着陶经。”
他还用诗歌一本正经地向人传授辨瓷经验:“晋窑碎器非冰裂,要认龙泉鱼子纹。另有庐陵永和市,莫将真假听传闻。”
嘉庆十九年至二十二年(1814-1817)间,在浮梁县署供他住下的并不宽敞的寮房里,龚沉浸于对景德镇陶瓷业主题诗歌的书写之中。他经常挽起袖口,缓缓地研墨,心中却在拿捏一首诗的起笔和落笔。当感到已经成竹在胸,他研墨的手不禁加了几分力气。他往往会一手将毛笔悬在半空,一手捻着自己唇上的胡须,为等待他以为的最好的那个词的出现而颔首屏息。他可能崇尚同是江西人的陶渊明,贫困潦倒却写出那么多伟大的诗篇,说不定他的许多失传的诗篇里,就有不少篇什是向这位几百里外的老乡致敬的;他也会希望自己是白居易,写出的诗歌,言辞平易,乡村老妪也能成为诗的知音;可有时他喝了一些酒,颇有些醉意,他会误以为自己是人人景仰的诗仙李白,只要动笔笔下就会出现惊世骇俗的天启般的绝妙诗句;可他其实是杜甫,他的那些记录景德镇制瓷细节、反映景德镇瓷业生态的诗歌,无意间继承了杜甫以诗记史的文脉。他写下那些陶瓷诗,其实就是以诗记录景德镇的历史。——从他的诗中,人们很容易找到许多业已面目模糊的景德镇制瓷史实的线索,看到十九世纪初制造让全世界风靡的瓷器的景德镇窑火呼啸工匠忙碌的影像。
四年来,龚写下的景德镇陶瓷主题的诗歌达百首之多。可惜这些被他视为宝贝一般的诗歌,在一次出行时尽皆失去(既泛舟江淮,乃失之),这自然是一件让人扼腕叹息之事。好在上苍对他不薄,为他留了副本,七年后也就是清道光三年(1823),他从友人处拾得前稿,选出了六十首刻印成集,名为《陶歌》。
平心而论,龚的诗歌并非没有可挑剔之处。他写得过于平实,对意境的营造功力还不够深,奇崛的超凡脱俗的诗句较少,有些诗句由于过于直白显得诗味不足。可因为他写的是景德镇,他的诗歌就超越了文学的意义,而成为历史上详录景德镇历史行业生态、阐述景德镇艺术精神的重要学术著作。那些表面平实的诗句,因为是对景德镇瓷业的描摹,就有了瓷一样的釉光。一个叫杨振纲的人在《陶歌》的跋中如此评论这本诗集的价值:“先生格物穷理于陶一端,悉其原委,著为诗歌,使人皆知窑瓷攻苦不易,并得于备物致用时,随处可以见道,真有陶溶一世,模范千古之思矣。”这样的评点,虽有溢美之词,却高明地指出其诗歌的成功处,乃是对陶瓷的记录与弘扬。
这样一本并非无可推敲之处的诗集,因为景德镇,和世界闻名的陶瓷艺术一起获得了与时间抗衡的力量,并入了通向永恒的轨道,成为了景德镇的重要文化符号之一,不断地被后来的研究资料所提起。他写青花的诗句:“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可参造化先天妙,无极由来太极生。”已经成为让无数世人心襟摇荡的青花的权威表达。他这名普通的低阶幕僚,诗才平平的诗歌爱好者,因为与景德镇的缘分,也如泥坯过火,发生了令人惊异的窑变,成为了一名具有重要历史地位的瓷器诗人。想想,景德镇这座古老的东方艺术之城,真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呀。
历史上以诗歌写景德镇瓷艺的本土诗人还有彭泽人凌汝锦,曾以教谕补浮梁县训导,乾隆四十七年参与主持、修订乾隆版《浮梁县志》,有《昌江杂咏》六首传世。浮梁人郑凤仪,乾隆年间曾主教浮梁绍文书院,有《浮梁竹枝词》十首传世。浮梁人郑廷桂,清嘉庆二十二年副贡出身,传《陶阳竹枝词》三十首。——补记
四
每画一幅梅花图,田鹤仙都要同时作上一首梅花诗。有的时候,是梅花画到一半——梅干的瘦傲苍劲气质已经显现,枝桠在若断若续间已经显其精神,梅干的虚影也在主干下若有若无,枝干上花朵已经有了轮廓,有几朵已经用颜料点染出花蕊,田鹤仙知道,这些花蕊一经烧制就会满目留芳。画到这里,田鹤仙就要开始琢磨怎么给这幅画配上一首相得益彰的诗了。他继续挥动着画笔,给老枝添上几笔,使之更苍郁遒劲,在画面上添上几枝新枝,让画面更饱满,层次更丰富,给枝干添几朵梅花,让花朵更鲜艳,诗在他心里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因为诗歌的介入,他后面的笔触就有了抒情的韵致,那些添上的花朵就有了舞之蹈之的意味。有的时候,田鹤仙画已毕,可是诗歌一直做不出来。碰到这种情况,田鹤仙也不急,他会去约朋友饮酒,或者去河边钓鱼,要不就是在家中喝喝茶,读读书,抚弄抚弄他收藏的、视为珍宝的石头。如此或几个时辰,或一两日,诗也就成了。他就会回到已经画好了的瓷器旁边,在预留的空白处写上那首诗,然后挨着诗题上他的名。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心里有了一首诗,把它写在纸上,然后琢磨着为这首诗画一幅画。如此画出来的梅花图,其枝干和花朵就都是那首诗的题解,画面的情绪和节奏都与诗歌里的情绪和节奏对应。
“日烘绛脸香尤吐,露洗红妆湿未干。岁宴孤山斜照水,行人误作杏花看。”“罗浮仙子饮流霞,醉到珠山处士家。应是东风唤不醒,至今颜色似飞花。”“花神脱白到人间,枝北枝南锦作团。玉骨怕寒酣御酒,冰肌怯冷饮仁丹。”这些田鹤仙写下的诗句,不仅相对精准地写出了梅花的精神,还显得高雅和喜庆,配上精神饱满、色彩如灼的梅花图,自然就得买家的喜欢。它们适合孝顺的儿女买来送给高寿的父母,做生意的买来添自家喜气,义结金兰的人送给砌起新居的朋友,做官的送给他们的上司。——这也意味着,在瓷器上作诗,远不是读书人为表达心志的私下吟哦,而是首先要适当考虑买家的身份、买画的意图,创作的自由度自然要打几分折扣。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一个景德镇以画谋生的画师,要写出一手让买家欢喜又契合画意、合乎对仗平仄的诗,来点缀画面、提升画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这难不倒田鹤仙。自从早年他由画竹石的徐仲南引荐成为珠山八友后期组合中的一员,为了这个为外人称道的瓷艺群体能完全满足市场需要完成成堂的松竹梅,他听从同仁们的建议从山水转画梅花开始,田鹤仙就知道,他不仅要做一名优秀的梅花画师,同时也要一名一等一的梅花诗人。为画好梅花,田鹤仙这名前山水画师,表面谦和其实严谨钻研的中年人,找来历史上出色的梅花画家们的画稿一遍遍地临摹,特别是对元代梅花大师王冕的画悉心揣摩。田鹤仙冬日经常出城到荒野间深山里去观察梅花的形态,一次次地对着梅花写生,即使全身弄得脏兮兮,冻得手都快要不听使唤,也不肯罢休。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梅花画法,如双钩偏锋着笔写枝干;借鉴过去山水画中的皴法写梅;独创梅花弄影法,不画背景,只画花枝;画面多变化,老、粗、嫩枝错落有致,层次丰富;枝冷梅炽,让画面冷热相济,虚实相生;等等。他的梅花画,既喜庆热闹,为市场所欢喜,又独具精神,寄寓高远,成为深得煮石山农(王冕)胎息一枝独秀、景德镇瓷画中的一绝、珠山八友中后来居上的人物。
在学画梅花画同时,田鹤仙学习写梅花诗。田鹤仙是景德镇人人熟知的读书人。他在绘瓷之前,是景德镇税务局职员,江西省瓷业公司教夜校的先生,干的是文化人才能干的工作。田鹤仙的身上自有一股读书人才有的文雅气质,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墨水味儿。拥有如此出身的人,自然就爱写诗作赋,对平仄押韵五言七律当然不会陌生。后来田鹤仙画山水,自然也要开展写山水诗为画作点题的训练。转画梅花,田鹤仙知道,梅乃是画中最具诗意的生灵。每一幅好的梅花画,都需要一首完美的诗来配它。
田鹤仙不满足于过去的作诗水准。他搜集了几乎所有的梅花典故和梅花诗稿——琵琶曲《梅花三弄》是要时时听的。林和靖的梅花诗是要日日诵的。明代状元、江西人刘同升的一百首梅花诗是要找来读的。“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摇曳在陆游《咏梅》中的,既是自然之梅,也是人格之梅。“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王维的梅,是游子思乡的引信。“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的梅,风流入骨,倩影销魂。“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荆公的梅,是花中君子、雪中香妃……
在系统的学习中,田鹤仙逐渐掌握了梅花的体态、气质和精神。经过长期的训练,他画梅花与写梅花诗已经驾轻就熟。每次画完梅花,他并不需要多少工夫,就可以在空白处写出一首合乎韵律、用典适宜、与画面相得益彰的诗来。他有时从季节时令入诗,如在一幅瓷板梅花图中,他题曰:“应是东风吹不醒,至今颜色似杏花。”有时他从梅花的形貌入手,其《轻施粉黛浅施脂》粉彩瓷板画,画面两枝梅昂首向天,红花鲜艳有神,其后一梅树淡影相衬,他题诗:“轻施粉黛浅施脂,写出清奇绝世姿。仙子本无真色相,淡妆浓抹两俱宜。”有时他用诗句捕捉梅花神韵,如《罗浮仙子伴昏黄》双蝠耳瓷瓶,一硕大梅树从瓶足至瓶颈展开繁枝,花朵与花蕾密布全树,画面火焰灼灼,他题诗曰:“罗浮仙子伴昏黄,江南春风别有香。疑是和靖吹不醒,至今为君梦衣裳。”有时他以诗刻写梅花精神,如其《时将雄吼唤梅花》粉彩瓷板画,上有远山淡影,松丛掩亭,下为山脚边梅树篁竹环抱瓦屋,石山腰部,虬松与盘山曲径悬挂,河岸横桥,主仆踏桥而行,桥头两棵梅树花如灯火绚烂,他题诗: “白云深处雁行斜,水瘦山癯客路赊。翠竹苍松寒更劲,时将雄吼唤梅花。”
田鹤仙的瓷上梅花在景德镇越来越繁茂、绚烂。田鹤仙“珠山一枝梅”的名号越传越远。来自安徽、上海、湖广等地的求购者络绎不绝。没有了衣食之忧生存之累,田鹤仙画得越来越从容、自如。他有时会毫不顾及订画者的喜好、身份,不拘泥于前人画梅的传统,而是让梅花从他的心底攀爬生长。他的笔下,越来越接近自己心境的表达、精神的自喻。瓷上之梅,也是他胸中之梅。他是个读书人,熟读经史子集,画画之余,他爱钓鱼、种花、养鸟、玩石,饮酒,这些读书人才有的趣味滋养着他的性情,他笔下的梅花,自然就是一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流劲文化味。国家多难,一会儿军阀混战,一会儿日本侵略,一会儿国共相争,内忧外患不断,百姓苦不堪言,他这个读书人、自然就比别人多一些担心。他的梅花图,就有了弱国国民的忧愤和读书人的呐喊。他有与众不同的身世:少年时寄居在岳父家,从小就有了他人屋檐下的无措感。与结发妻子无共同语言,婚姻的不幸;离婚后与景德镇情意相投的同龄女子同居,为当地亲友和文友们所不能理解。他表面就像一尊胖乎乎的弥勒佛,可他的内心压了太多不可与人道的孤独、苦闷,他的梅花自然就有了立于风雪中不为世俗所容的清高、孤傲。他会经常把自己当作他画中的一枝老梅,老干横斜,瘦傲天然,朵朵梅花皆是他的精血,根根梅枝都是他的骨头。他写诗,借用梅花诗抒发自己的心志,表达自己的胸襟。他写道:“翠竹寒梅喜并枝,梅花正发竹枝垂。美人君子情偏洽,何事吾人少故知。”“梅本三山客,游从五岳还。挥毫鹿挺角,点墨豹留斑。”“何人物外寄清孤,放鹤亭前雪满株。此日行经湖下路,西风回首忆林逋。”
众所周知,在景德镇,能在瓷上画上三五笔的,都有在画面空白处吟诗题款的本领。他们天天在瓷上描绘高山流水、花鸟虫鱼、人物风景,内心自然就会涌动着对这花团锦簇、峰峦叠嶂的美好世界的浓郁爱意和诗意。他们长期浸淫于瓷上诗画合一的传统之中,看惯了瓷上的配诗,早就对讲究平仄对仗的诗技熟稔于心。他们同行间不仅经常切磋画技也切磋诗艺。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心声以诗歌的形式书写在笔洗、梅瓶、壶、盘、蒜头瓶、笔架、镇纸、瓷板等的空白处。对景德镇的画师们来说,那青花彩绘故意留白的瓷面,是可能比洒金宣、甲骨、竹简还要珍贵的版面,也是他们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比试的竞技场。那烧制后洁净而闪亮的釉光,让他们的书写产生了无比动人的装饰效果,他们相信,瓷器是远比宣纸、建筑物更加结实更接近永恒的艺术载体,也更容易被拥有的人所珍视,他们的描绘与书写,将会因此获得抵抗时间的力量,成为大地上永不磨灭的印迹。这种种原因,让活跃在景德镇的那些籍籍无名或闻名遐迩的画师们,不仅把自己当作张择端、韩熙载、黄公望、倪瓒、王蒙等历代中国名画家的隔世弟子,也认同自己是陶渊明、李白、杜甫、孟浩然、苏东坡、黄庭坚等人的诗歌后裔。他们对诗歌创作的重视程度,一点不比如何在这瓷面上谋篇布局浓墨重彩要少。景德镇一年生产的诗歌作品,可能会比一本《全唐诗》的总数还多。
自景德镇被宋真宗赐名以来,不可能有人怀疑这样一个事实,景德镇这座古老的风靡全世界的瓷器之城,同时也是一座吟哦之声此起彼伏的诗歌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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