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
徐惠林
必须承认,在现在这个中等城市生活多年,我曾经向往过曾念书的省会,但更多时候还是牵挂着乡村。
直到近年,一次次回乡,面对自然环境和人文生态已“今不如昔”的故里大失所望,记忆中的那个乡村已渐行渐远,也不常在夜半醒来时折腾我的心绪,我才将心灵的寄居地逐渐转移到这水边的城市,我生活的小区,更直接地说,是转移到我那百余平方米的居所,以及这个居所承载的家。
在牵挂乡村的那些年,我不能不说,城乡的差距以及二元对立产生的张力一直绷在我的内在世界,它产生的明显延宕作用,就是我对“乡下”、“城里”二词十分敏感,当然它们加个后缀即两个场域的主角——“乡下人”、“城里人”之身份,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与情感表达等,几乎占据了我的世界,至少我在举手投足、待人接物时,一直在内控着我。
像每一个乡村少年一样,在我还未最后成为城里人之前,我一直向往着县城,县城人的生活,就是我梦的天堂,到县城去是我读书、“跳农门”的主要动力。我曾在县城工作、生活多年,后来才移居到一个地级市,回望、感受过往的种种,我对县城文化更是爱恨交加,莫衷一是。
学者张旭东在《消失的诗学》中分析贾樟柯电影的意义时,间接地提出了“县城文化”。他认为关注“县城”是重要的,因为县城“是一个泛化的中间地带,当代中国的日常现实在其中展露无遗。县城没有清晰的边界或鲜明的城乡差异、工农差异、高地文化差异,因而它成为各种(无论是同时代还是错置时代的)力量和潮流的汇聚地”。
如同飞鸟衔着的种子偶然遗落,天命把我降生到一个江南水乡里。成长的岁月使我明白,如果没有外力,我绝不会有对外边大码头产生向往。乡村有一套它自己的生活轨迹和为人处世的逻辑。待我长大,绝对会像村里其他男子一样娶个本村或附近哪个村的女人,生娃子。娃子长大,再结婚,再生娃子,我就做爷爷,安享天伦。如果跟隔壁那个罗大爷一样有福气,我还能见到孙子结婚,生娃,抱上玄孙。如此,到世间走一趟,循环了庄稼人一茬又一茬的人生。但我长大了,赶上“文革”后期,从书本上知道了外面还有大世界,要比我们所住的东城村大得多,所谓“神州大地”、“五湖四海”,有北京,有“国民党反动派”逃亡的台湾,有朝鲜,有帝国主义所在的美国……总之,世界很大,天安门城楼光辉万丈。
现实中,即便不出村,我也能切实感受有“实实在在”的公社——村里的高音喇叭中,常传来“公社通知”。公社的“上级”,有更大的县城,县城也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村生产队的氨水、化肥,是村里劳力从县城用船摇回来的,村里的三个知青阿青、小张、建英,是县城下到我们村的。至于县城上面的市,市上面的省,那又是虚的了,只听说过市里有座高耸的飞英塔,村里小伙子吹嘘说是从我们村大河中央飞去的;省里有西湖,那时是“天堂”,我最早看的《西湖民间故事》中的金龙和玉凤,就跟西湖的由来有关。
少年的心,痒痒的,萌动着,涌起了小小的浪头。村里人都说,农村孩子,只能有读书和当兵两条有“出息”的路,这“出息”的那端,如果是通往了县城,则是祖坟上长了蒿草,前世积了阴德了。
尽管我没与村里几个知青接触过,这些县城下来的人即便是对村里的大人也不大交往、攀谈,更何况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娃子。他们到我们村里来,是“受难”,虎落平阳,龙搁浅滩,无论他们在城里是怎样的平凡角色,但在我们这百十户农人的小村里都是贵人。村干部对他们很是客气,生产队长还认了其中一个知青建英作干儿子。同龄的农村男青年,很是羡慕他们的出身,老辈人爱护他们,说他们到底是城里人,识文断字,有礼貌。而最隐秘的、对他们感兴趣、有怀想的,是村里一那些正当龄的女孩子,她们在心底里想跟这些男知青接触,但天性中的羞怯以及城乡差异、文化认知的世俗隔阂,在他们中间隔划了道银河,流水是灵动的、潺潺的,但心尖淌的水,还是忐忑、矜持,带有甜蜜和绝望的。也有大胆的,素珍就是一位。她不知用什么办法迷住了知青小张并结了婚。后来知青回城,小张进了县里一家什么厂,素珍虽还留在农村,带着两个儿子,但生活是自在的,在村人的羡慕和恭维中特别享受,以至于她后来抽起了烟,喝起了酒。村里妇女尤其对她友好,因为她男人在县城上班,每个月都会发十双白线手套,妇人们想办法用鸡蛋等物品跟她换白手套,换回来拆了再给孩子编织御寒的背心。
我读初三时,因为“春游”兼着化学课的“参观现场”,第一次到了县城。我在县城里晕头转向。城里的高房子,整齐宽阔的水泥路、食品店,书店,衣服店……尽管是1983年,物资远不如今日富足,但已足够在一个少年的心中激起巨澜——公社之外,果真有县城这么庞大华美的码头,那些城里人生活在这么好的地方,过着人间最舒适的日子。生活在县城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一个个都是怎样到的县城来?天生出生在县城,还是当干部从下面调上来的,还是读书、当兵而来?那时,我们那个公社,当兵确实很风光,一个村一年也就轮到一两个名额,根据我的观察、村人和父母言谈间的无意流露,当兵转业不得了,不是像隔壁村的阿屏一样分在观音桥街上当着值供销社,神气活现,就是像堂兄一般当了村干部。而读书,考上大学闻所未闻,初中毕业考上中专的也是凤毛麟角。他们毕业出来不是分到乡里管林业、做农技员,就是到公社初中、村小学教书,护校毕业的就到乡卫生院当护士,很少见有直接被分到县城的。
由此,我对于那些在县城生活的人,就更好奇他们的“英雄来路”,神往他们天生的富贵好命了。
有一年,我因为参加“路教”,在一个浙北小村待过一个星期,基本上跟村里“面上人”混熟。其中一个少妇,因为跟村支书有些关系,依傍着权势,在小村里像位高傲的公主,是“人上人”。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也很丰腴,在村里,总是穿着裙子,走来走去,摆着一条黑长辫子,很是扎眼。因为村子离乡政府很近,她每日必去乡里的小街,这个地方坐坐,那个店铺聊聊,中午总有饭局叫上她。总之,她在那条乡镇的街上已经成了一道风景。那日赶巧,我们参加“路教”的成员要去县城,并要当日赶回,村里派她陪同。正准备走了,她说有事让车在路边等一下,她家就在附近。一刻钟不到,她出来了,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众人不解,路上有人问她:“上趟县城也不是走亲戚,干吗还换一套衣服?”“主要是我们太土了!”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把县城看成“高等文明”人居住的地方,只有换一身衣服才匹配。到了县城,下车后她还用卫生纸将没什么灰尘的鞋子仔细擦了一遍,用手不停地掸衣裤,然后摸出一面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梳理一番自己的头发,让我们这些爷们在一边直瞪眼。我们这批参加“路教”的干部,都是市里直下到村,对县城——这低市一级的行政区域,都是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们对县城的认知和感受,全然不会出现她眼中的“华美”。其实这种以上俯下、以下敬上,只是行政制度造成了对同一事物扭曲的认识,是“一体两面”的评价。这位村里的“公主”,时时用县城女子的标准打扮自己,以永葆她在那个生活圈中的优越感。
当我终于有一天通过自己的奋斗在城市落户时,没有丝毫的得意,相反却索然无味,与我当年想象中的大不相同。回老家,与年少时的伙伴串门闲聊,他们说:“你一点架子都没有,一点派头也没有。”他们可能不理解,越是脱离了底层但与底层又不得已“挨边”的人,比如有些乡镇干部,有些当年当兵转业到附近小集镇上的供销员、营业员,越是想把自己与“土气”、“穷亲戚”、“本分农民”之间进行“切割”,转而而追求县城人的时髦、趣味、生活方式。我无非保持了一份本色而已。
有这样一群人,一方面与乡村有脐带般的联系,从老家索取粮食、蔬菜、特产,一方面又拼命抵御“穷”、“土”的侵扰。多年前,我常听闻有在县城读高中的学生,让前来送衣被、米菜的父母或兄妹直接将东西放在他们指定的地方,而不愿与他们见面;在县城出生长大的孩子呢,一般不会跟同学中来自农村的孩子结成密友,他们只愿与在县城出生的同学玩,交朋友。县城的成人更是如此,他们梦想能进入市里、省城、北京、上海,如今他们则更多追求让孩子去国外求学,最好通过工作、婚姻等落户美国。在一些县城机关里,只要是上一级来的人,无论是领导还是一般干部,他们敬酒时都会说“都是我们的上级,我们的领导”。县城里很多做父母的,想藉由金钱、美色、谄媚等办法自己“往上爬”,同时在子女身上灌输“一定要想办法走出县城,到大码头,混出名堂,给父母争气、长脸”的想法。县城里的优秀女子们,甚至部分优秀男子们,读书、当兵的路没有走通,也会想方设法通过亲属、同学,更通过自己的“美色”、“年轻”,编织、攀结人脉,更快更早地离开县城,到更大的城市里去,在他们心中,哪怕能走出一步——到市里,也比一生待在小县城强。
而一旦人到中年,混不出条路,闯不出去,注定继续待在县城,那么,吃喝玩乐就成为一些人理所当然的选择。县城中有追求时髦的人,也有讽刺挖苦这种追求的人。有一次,我去找一位县文化馆的地方戏名家。这位艺术家不但在县城名气大,而且常年喜欢穿一身红衣服,养着长头发,穿城而过,甚是醒目。在我们一时寻不见而向文化馆附近人士打听的过程中,多人带着讥讽的言辞说:“街上穿着红辣椒、头发赛过刺猬毛的那位就是。”后来县里一位同学说:“如果他在北京上海,最起码,在省城吧,他这副装扮是与艺术家身份相衬的,但放在个小县城,就不能被容忍,更不能招摇过市。谁不知谁呀!”我明白了,县城虽然如今人口以十万计,但仍是一个“小地方”,大家“知根知底”,不需要谁的“创新”。谁通过服饰、身体语言带来了“异质”,那他们就认为,那人其实跟大家一样潦倒,为何要装得好像与人不同,追求与人不同呢。在县城人的理解里,那人是自认比别人高一等,至少是高明一些,他们不能消受,就用讥讽来表达对那人这种“创新”的否定甚至不屑。
来自小镇的小Z,当年在县城里轰动一时,因为他的高考成绩不仅全县第一,而且还是全市总分状元。当时,他父母精神焕发,整天沉浸在对孩子有广阔前景、自己将逐渐摆脱小镇困窘面貌的喜悦中。尤其是他做教师的母亲,与人言闲聊必谈孩子,他人在半羡慕半嫉妒中,与她一起憧憬、设想着孩子的未来。孰料几年后,清华大学毕业的小Z在北京事业拓展不理想,左思右想,依然决定再返故里,在小县城开起了书店,办起了国学班。尽管小Z收入不菲,国学班办得有声有色,但其母仍觉着儿子有些“不争气”,辜负了他们曾经的期盼。此后,这位母亲遇到同事、熟人,尽量避开,避不开,也尽量不去触碰孩子的话题。
严格来说,中国没有国外那种现代意义的城市。中国的城市是农业文明的汇集区,历史上一般逐水而建,便于农产品的运输,所住之人,带有很强的农业“根”性,而不是由商业契约而结成的自主“市民”。但这些年,国门大开、现代化涌入,城市化进程相应地加快。由此,拆迁、发财后进城买房的人蜂拥而来,一些城市小区里乡音汇聚。
我的一位朋友,特意住在城东,那里离市中心较近,空气好,房子价位也不是特高。他开始很满意。但半年下来,他不爽了,原来他的家附近有一批来自同一个小镇的人。这些靠卖轻纺发家的“泥腿子”,进城买房子都买在一起,说是彼此有个照应,串门也比较方便,硬生生将乡村对社会的认知模式移植到城里。我这位朋友愤恨地说:“他们想做城里人,但生活方式、行事习惯还是地道的农民。你跟他们交流,一不小心触碰了他们‘原来是农民’这根筋,则比打他们一顿还让他们不痛快。”他们“熟人社会”的生活方式,实在让城里长大的他忍受不了。双休日他想睡个懒觉,一清早就听得不是东家就是西家,操着浓重的太湖边口音,扯着嗓子阿三阿四阿五阿六地叫,说是新近又发现了城中哪个巷子里开了一爿面店,请大家一起去尝尝;晚上呢,楼上乒乒乓乓搓麻将,声音嘈杂,夜夜不息。
如此,“县城”以及典型的县城文化,在城镇化快速到来的今天,我们真的还需思虑:我们准备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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