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夏天的短章(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2763
郭晓亮

  跨文体

  夏天的短章(节选)

  郭晓亮

  1

  在这个久远的夏天,有人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你,就像你看见我时一样。

  2

  记忆从远方来,又回到远方去。如同你在六月的傍晚读到的一封旧信。

  3

  白杨树丛后面的白色房子,风斜斜地刮过去,然后是隐隐约约的鸡鸣声。炊烟冉冉升起来,后面跟着无穷无尽的早晨。噢,时光开始急速滑行,滑过由远而近的一个夏天。

  4

  一个夏天来到我的面前,许多个夏天来到我的面前,我开始看见在记忆长廊里浮现的人生场景——哦!我的童年、青年时代都已汇聚在这里,一幕幕呈现似水年华。

  5

  窗外有清晨最碧蓝的天空。现在是乌鲁木齐的五月之末,春天的雾霾刚刚散去,风从环卫工人手中接过一把大扫帚,开始清扫人们内心的街区。

  6

  是的,这种表述记忆的方式,需要一种游离纸面的、时近时远的节奏。换言之,那些悬浮在人世中的无数个瞬间,让我拥有了写作的愿望和冲动。此刻,我跟随时光漫步在落满灰尘的记忆小径上,随之而来的影像,渐渐开始在文字面前清晰地显露。

  8

  晴和干爽的天气,太阳随同细小的粉尘撒落在周末的永和巷,巷道里变得空荡了许多,市民们沉浸在初夏一个不可多得的安详时刻。而在一墙之隔的山西大寺里,彩球高挂,人声喧哗,完全是另外一种人间景象。一场如约而至的婚礼正在进行当中……

  9

  冗长乏味的下午时光,黑蚂蚁四处爬行。这个夏天雨水稀少,鸟雀们躲进树荫深处,干燥的天气里几乎看不见博格达雪峰了。

  10

  人世中总有一些伤感的时刻。邻里一个受人尊敬的老人在凌晨死去,轻微的响动持续到天亮。如同睡眠添加的重量,在这最后的阴影中,窗外的街区万籁俱寂。忽隐忽现的,有一只白色流浪狗在油腻腻的馕房门前,独自徘徊……

  11

  突如其来的热风,把整片街道吹得痉挛,抽搐,苦苦呻吟。七月第一个高温天,路边出现不少西瓜摊点。一眼望过去,黑红黑红的陌生面孔、嘴巴,赤裸着半个身子的瓜贩,个个像盐腌过似地蹲在树荫下,感受着难以名状的困苦,煎熬。

  13

  又一个黄昏如约而至,人们向窗外张望。夜幕像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徐徐降下,城市上空由远而近飘浮着接近血色的那种红光。

  14

  具备怎样的想象力,才能写尽身边的暴力,血腥?在一个无限悲痛的早晨,内心的震惊、悲愤令我坐立不安。现在是三十五个亡者的名字写进死亡通知单的新疆时间,我和我的影子同步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走在快得像一团云似的风里。

  15

  无花果树送出的门廊、庭院影影绰绰,像被另一种影像遮蔽的文字,让我的内心在此刻体验到遗忘的强大引力。遗忘无疑是当下医治一切伤痛的一剂良药。太多的伤悲,太多的无奈,渐渐的,一个幽居者忧郁的禀性,就在这样的隐忍中变得愈加不可逆转。

  17

  有一只蟋蟀在草丛中发出唧唧的叫声。夜是安静的,偶尔有人从窗外走过。现在是陪伴我夜读的夏季时间,一卷《米沃什词典》翻开来放在膝上,片刻之间,我便随同书中充满磁性的那些文字,走进一位伟大诗人亲身经历并见证的二十世纪。

  18

  是的,那是沉淀在一个男人心底的童年。白墙的每个角落都贴着红色标语,空寂的村庄,人影稀疏,看不见的街道开始浮现。沿着那长长的梦一般的街道往前走,就可以走回1970年代,走到岁月难以抵近的远。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由可怕的人间景象所构成的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是“动乱十年”留给一代人的一片精神废墟。

  19

  镜头拉回来,在街头吹笛的南疆老乡,你投给他一张五元纸币,然后默默离开。此后许多天里,你的脑海中总能浮现他闭着眼睛吹笛时的模样。通过他的乐器、嘴唇、手指吹奏出的那些音乐所引起的情绪以及画面都是忧伤的。在那样的音乐里,你可以感受到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一些人的命运。

  20

  于是你看见另外一位诗人写到:“他者即是你自己。”怀揣着这样的诗意,诗人在人类心灵的丛林中漫游,阅尽沧桑,成为一个在人心与人心之间传递福音的使者。

  22

  拾荒者是这座城市的一道风景。他们无处不在,他们占据着被我们忽略掉的城市的每个角落,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清道夫,用他们雷达一样的眼睛扫视每一条街、每一个庭院、每一片楼宇,甚至我们投送过去的目光。他们用一只编织袋、一辆破旧板车,从你身边捡去或移走一切可以变现的废弃物品。他们的步伐紧跟着日起日落,没有休息日,一个跟着另一个,像一些投放在我们身边的影子。

  23

  葬礼,没完没了的葬礼。冬春之际,人们聚在远郊的殡仪馆里,用一篇相同的悼词,送别所有的逝者。如此空洞的人间,似乎他们不曾存在过一样。

  25

  中午一点十分,洒水车缓缓驶过和平北路。路边湿漉漉的桑树下,一排老太太坐着乘凉。当我走到她们身前时,看见的是爬满她们手臂、脸面的皱纹和斑块,还有深陷于眼眶中的柔弱眼神。她们极其安静地坐在这里,相互间很少交谈,只是偶而转过脸来看对方一眼,然后又回复到之前的样子,照旧十分专注地看着街景。此刻,在离她们远一点的地方,我停住脚步再回头望过去一眼,内心深处禁不住掠过一丝惆怅。在这个瞬间,我突然联想到自己老年时的景象——十年二十年后的某个夏日,都市巷道里,一个同样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孤影……

  28

  2013年9月的某一个下午。九十三岁的父亲,从我手中接过我的诗集,一本只有一百来页的小册子。父亲只是轻轻地翻看了几页便把书放到茶几上,好像并不情愿当着我的面读或者评判似的,继续默然地坐的沙发上,许久都没有张开口说什么。我相信在此刻,他身体里与人交流的那扇门已经关闭了,他更愿意安静地坐在这间房子里,享受独处的时光,或者继续构思他写作的下一个主题。于是像往常一样,轻声与父亲打了招呼,我便离开了。

  29

  杏花,桑叶,是流淌在我身体里的另一条河流。春天,它们以催生一切生命机缘的流速,冲开我血脉中封埋的黑暗,向我的内心重新开启那万物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福音,一首诗就在这诞生与未诞生的瞬间,拥有了语言的神性。

  31

  风在风的前面赶路。风在雨的前面赶路。风从牛录的外边快快跑过。风吹倒了瓜地里的稻草人。风把墓地的碎石吹向了河边。风的眼里灌满草屑尖尖的叫声。风在摇摇晃晃的枣林里迷了路。风像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躺倒在黄昏的荒滩上。风睡去时看见被一伙人清空了的牛录。

  34

  坐在窗前,一个中年人陷入回忆。东方天宇高挂的月亮,一轮中秋之夜硕大无比的明月,将他召回到那遥远的过去,叫他再次置身于难以忘怀的童年。那最初的男孩,清澈而愉悦的一双黑眼睛,在故乡的月圆之夜看到的完美事物。一个锡伯人的院落:一只黄鹂在苹果树的树杈间鸣唱,露水打湿的庭门前,一张八仙桌摆在月光下,上面琳琅满目的水果和月饼,神态安详的外公一身素装从正堂里缓步出来,他招呼家人面朝月亮并排站立在他身旁。一种古老的供拜月亮的家族仪式开始了。那男孩感受到眼前景致的静穆、奇特。在那个时间里,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只小鸟,伸展翅膀在浩茫天宇中飞翔,飞到月亮里去,陪伴美丽的嫦娥女神,度过这无限美好的一夜。

  35

  阴郁的声音,是一只小花猫的叫声。它发生在五月末一个被血迹浸染过的花店门前。夜晚是那样的忧伤,孩子们渴望回到老人们身边,情侣们走向烛光汇聚的街巷深处,独居者从临街的窗口向远处张望,夜巡的人们在谈论数十个悲痛欲绝的家庭,还有园林工人给在那天早晨燃烧过的三株榆树,留下修剪过的醒目痕迹……喵,喵,那只小花猫还在花店门口孤零零地叫着,树影婆裟,沿街的灯光渐渐淡去,预示着一切都将会无声地隐迹于这个夏夜的深处。

  36

  夏天还很漫长,大地在转动。午夜,在我的梦境中,非常清晰地浮现出不同的道路。一条是杂草丛生的蜿蜒小路,一条是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一条是新修的水泥路,一条是铺着红地毯的城市大道。这时,在梦里,一个声音从高处开始向我追问:“你选择其中哪一条道路?”梦中的我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回答说:“我要走的是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来自高处的声音继续追问:“为什么要走那样一条路?”我回答说:“因为它是唯一一条通向故乡的道路,只有它可以把我带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高处的声音沉寂。

  38

  渐渐的,回忆又把我带到上世纪末的一个夏日。老榆树粗糙的叶子上还残留着麻雀拂晓时的粪便,一条紫色毛毛虫从下方的枝干爬过来,用毛绒绒的触角在触碰它们。同样的鸟粪也落在离这株老榆树较近的一个小卖部的铁皮屋檐上。现在是衣着入时的刘芳姑娘开门迎客的时间,当她弯下身子拉起落地卷帘门的刹那间,看见紧挨着小卖部的墙角躺着七八只麻雀,其中多数显然已经死了,剩下一两只还在那里死命地扑腾着翅膀,可是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刘芳姑娘看到这一幕很是惊讶,心里嘀咕着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从旁边的大树上又摔下来两只麻雀,吓得她大声尖叫起来。尖叫声引来附近的几个摊主。“可怜的麻雀都快死光了。”来人中一位住在附近的大嫂开始告诉大家一些事情。这几天在这片小区不断有人发现死掉的麻雀,少则二三只,多则五六只,为了弄明白它们离奇死亡的原因,有人甚至给一只麻雀做了解剖,结果发现麻雀的胃里都是药老鼠的毒麦粒。听了大娘的一番话,大家不约而同地连声叹气,摇头散去,留下刘芳姑娘独自一人怔怔地看着横七竖八的麻雀尸体。“它们像枯叶一样从树上一个一个掉下来,多么可怜的小生命呀!”后来的许多天里,刘芳姑娘心中满是这样的忧伤。

  39

  是溜进门缝的风掀动里屋布帘时的细微触碰在沙沙响,窗户玻璃上满是前园果树投送过来的破碎的影子。外婆十分安静地坐在炕沿上,身上披着一条黑色披肩,细瘦的双臂微微颤动,一双眼睛失神地看着摆在屋子中间的一口大棺材,棺材里躺着我的外公。外面院子来了好多乡亲,他们大多都进来给外公磕头祭拜,还用一种我听不清楚的话音安慰外婆。外公是在昨天傍晚死去的,他从昨天早晨开始就在咳血,咳了一整天的血,咳得人只剩下了干木头棒子一样的一副骨头架子。外公就这样死了,外公死的很惨!他死后我一直不敢走近前去看他的样子,我总是想起他以前讲过的那些鬼故事,我害怕外公死了之后也会变成鬼,万一他突然坐起来伸手抓住我怎么办?直到出殡那天,乡里众人抬着棺材出来,在坟地里把他埋了,我的心绪才平静了一些。外公在乡里算得上最有名望的老人。他在1950年代带领县射箭队参加过全国比赛,还拿了大奖。他的死与那场始于1960年代的政治运动有直接的关系。外公曾经在一间黑房子里被一伙人吊起来毒打、关押了好多天。自那以后他老人家就一直卧床不起。外公的祭日是1971年12月24日。那年我十二岁,文化大革命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

  40

  一缕秀发慢慢散开,像音乐一样飘在半空中,美轮美奂的,带着那秀发的主人从地面上飞起来。东欧的天空同样美,白云环绕着教堂的尖顶盘旋。一阵风吹来,将女主人的长发高高卷起,然后在更高的地方散开。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飞过开放出牵牛花、香石竹、红色天竺葵的窗口,飞过啤酒厂的烟囱,飞过十九世纪宁城久远的天际,飞向赫拉巴尔在无数个不朽的夜晚飞快抒写着的笔尖。

  41

  起初,我并不知道有那么多的人站在街头看日全食。当我听见院门外叮叮当当的响声从外公家的院子跑出来时,才发现街上到处是人影。眼下,西边天空中的太阳已经有一小半被黑狗吃掉了。呜啊!呜啊!远远近近的大人、小孩都扯着嗓子在喊,家家户户的女人找来铁盆、锅盖之类的东西都在使劲地敲。但是,我看见太阳还是在被那只看不见的狗一口一口吃掉,而且很快只剩下了弯弯的、细细的一个圆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全食,我是多么害怕呀!以前听外公讲过日食的故事,故事中讲到:如果太阳真的让黑狗全部吃进肚子里去的话,人世间就会是一片漆黑了。不可以呀!不可以!我焦急万分地开始跟随人群使出浑身力量跳着,喊着,一心盼着天上的黑狗快快把太阳吐出来。令人恐惧的是,在这个时候,西天的太阳一丝一毫都没有了,天空顿时黑下来,大地黑沉沉一片。而在此时,人群中的喊声敲打声却没有停下来,反倒是比之前更猛烈更决绝了,仿佛要用人间最惨烈的声音把太阳呼唤出来,甚至在那样一种席卷整个牛录的向天空滚滚而去的巨大声浪里,还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显得异常缓慢,就如同一切都静止不动了一样,令人窒息。就在我完全陷入绝望的那一时刻,西边的天空中闪现一道微微亮光,紧接着太阳开始露出更多的部分,地面上原先悲壮的撕心裂肺的声浪,转眼之间已被另一种庆祝节日一般的欢呼声所替代。看哪!天空中,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在响彻牛录的欢呼声中渐渐地恢复了原样,仍旧是光芒无限。沐浴在新生的太阳光下,街上的人们开始雀跃、相互祝福,然后相拥着离去。牛录又回到原有的平静。

  44

  一棵,两棵,三棵,高大的树都在桥的西边。桥下滚滚的车流,桥上年轻漂亮的你。风吹散了你的长发,你的头发飘起来。从桥上走过的男男女女都在看你,你的裙子也在飞舞,一双又细又白的腿。你频频地向我挥手,笑盈盈的脸上满是红光。你亭亭玉立的样子真美。

  45

  钟表在高挂的墙上有节奏地响着,敲击出一个树影凌乱的黄昏。母亲坐在靠近窗户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她刚刚读完这封信。这是一封从家乡寄来的信。信封上的绿色花瓣,窗外沙沙响的白杨树,带着母亲游移不定的目光游出房间,游向城市尽头开放的原野。几百里外的牛录,每个夏天都有许多个这样的时刻:属于老人、孩子、女人的黄昏。一座夕光微茫的庭院,人们围坐在外公家的西屋里,安静入神地在聆听一位长者出神入化般的念说(锡伯语称为“祝伦呼兰比”,流行于锡伯族民间的说唱)。在熟悉的炕头与门之间,熟悉的脸与脸之间,我的外公十分安详地盘腿坐在居中的炕头上,时不时赞许地点点头,一只手不停地抚摸膝前爬着的胖孙子的小脑袋。就在这温馨的瞬间,那位长者突然停下了念说,而书中的情节也是到了扣人心弦的绝妙之处,人们纷纷抬起头把焦急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向他。只听长者大声清了清嗓子,喊到:“来一碗热茶!”坐在门边的年轻母亲,立刻跑去伙房端来一碗热茶。两口清爽的茶水咽下,滔滔不绝的念说又开始了。

  46

  那只会叫出好听声音的黑鸟,在城南公园高大的杨树上叫着。下午的大街上到处是结伴出行的市民,大小车辆拥堵在闹市区非常缓慢地移动。街边兜售廉价商品的小摊点,穿着拖地凉鞋三五成群横穿马路的行人,公交车司机一个劲地按响喇叭,我侧身快步穿行在下班途中,同时机警地关注着周围的一切。一个中年妇女突然从对面的巷子里冲出来,指着前边跑过去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用极其粗暴的本地方言怒骂,身旁围拢过来的一些人在起哄,在吹口哨。我的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淋。我走过一个宴会厅的门前,这里在迎接一位新娘,欢快的琴声飞扬。我绕过载歌载舞的人群,我避开了从远处聚投过来的更多目光。我开始感觉到脚下滚烫的地面。我踩着地上树影的碎片,走到熟悉的另一个街区。

  47

  傍晚出去散步,来到叫作广场的那个地方。矗立的楼群,洁净的水泥大道,修饰得十分整齐的园林风景,草地上觅食的十几只麻雀,排队巡逻的联防员。入夏以来,靠近中央地带,新点缀的花圃、花墙,园丁们显得比以前更加忙碌。他们在用喷壶给那些花花草草喷水,引来不多的几个市民在一旁观看。显然,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现在到广场休闲、健身的民众,减少了许多。但是,我仍然在林木花草间,看到有一些老人安详地坐在椅子上,或闭目养神,或赏鸟、玩牌,享受着六月的阳光、空气,以及边疆祥和、安宁的生活氛围。

  49

  非常难得,在网上非常意外地看到伊朗的一部好影片《黑板》。整部片子围绕战争时期,在两伊边境偷运走私物品的一群孩子和一队迷途的伊拉克流浪者展开,剧情简单到了极致。欣赏完影片我摘录下影片结尾女人说出的一段话:“我的人生就像一列火车,不断的有人上来下去,唯一没有走的是我的儿子。”这段话给人被雷击一般强烈的心灵震撼。

  50

  眼前光秃秃的沥青路,在太阳底下盘伏着。它可能是这茫茫戈壁上,唯一一个人类留下的标记。除此之外,我无法想象隔开我与另一个活生生世界联系的种种可能性。在这样一个大荒的天地里,我突然意识到人固有的思维方式所遭受到的毁灭性的打击,以及一切存在物的渺小。

  53

  天空飘着灰色的云,大地上也是灰茫茫的一片,一条慢慢移动的河谷。一幅镶嵌在饥馑年代记忆画框中的远景。一个土房外孤寂、冷清的春日。二十岁的二哥和小他九岁的弟弟出现在同代人都经历过的那个春天,出现在积攒了整整一个冬季饥饿感的春天,饥饿驱使他们来到离牛录二十里远的山地,他们的脚落进四月枯荒的秋麦田。他们俯下身子在田里寻找他们要寻找的东西,他们找到好多个老鼠洞,他们半跪在地上挖呀挖,在老鼠洞里挖出来一些麦子。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挖到了半麻袋麦子。看着装进麻袋里的麦子,他们先是笑,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他们坐在那里,感到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像一块石板一样压下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55

  六月的远,在克孜尔。那即将诞生的诗,引领我们远行。舒展在视野中的地平线、戈壁草、白杨树都是紧接着的风景,迎接一群诗人向南奔行了数百里。现在,天高云淡,红柳开道,我们的车队开进了前方的河谷。沿着平坦的河谷又向前行驶了一阵,便走到木札特河与渭干河交汇的宽阔地带。大片林木与稻田相映其间的绿油油湿地,天空中古铜色的阳光,掠过蒙着一层神密面纱的农舍,从河对岸传来的各种鸟叫声,鸟叫声里展现在诗人们面前的是克孜尔——一个沉积了太多宿愿的古佛国圣地。长途奔波,大家迫不及待地走下汽车,边活动身子边大口地吸纳深谷中的气息。伴行的主人领着队伍,向树林深处的一排房屋走去。走到那里后,将所有的人以俩人一组,安顿在各自的房间里。这是一些极普通的砖瓦结构的平房,房间收拾得干净又舒适,而且几乎应有尽有。我和好友、诗人沈苇住在最居中的一间房子里。中午用过餐后,大家重新集合在一起,开始由导游带队游览景区各景点。我们首先来到鸠摩罗什雕像前。这位生活在公元四世纪,精通梵文和汉文,把佛教思想广播西域乃至中原的高僧,在诗人们的心目中,是一个拥有极高语言造诣的天才诗人,他翻译的《心经》就是一首传诵人世间的不朽诗作。河谷正午的太阳,此时偏向了西。向西是明屋达格山的峭壁,一个个石窟佛眼一般镶嵌在上面,二百三十六个洞窟绵延开去三公里,世称克孜尔千佛洞。这些凿建于公元四世纪至八世纪的佛教遗迹,是龟兹石窟的代表。在克孜尔石窟管委会的精心安排下,我们攀上新修的步道,参观了其中对外开放的大部分石窟。斑驳的壁画,佛与世俗生活,把久远的岁月定格在往昔,而我在那里的精神旅行才刚刚开始。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们下到河谷,沿着芦苇覆盖的河道,前去探游了千泪泉。在那里,置身群峰环绕的孤寂之境,目睹着从刀刃般的断壁上涓涓流淌出来的无数眼泉水,我内心的感受是无比奇妙的。那一刻,我分明体悟到了人世间的另一种景象。太阳缓缓沉落,夜幕降临,夜色中的克孜尔一眼望去,更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修行者安然入定,已超然于世外。穿过幽静的白杨小道,一行人陆续回到住地,好客的主人早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宴。晚宴之后,新疆的几个诗人又去白杨小道散步,大家放开歌喉,唱着走着,走着唱着,全然融入河谷之美,直至午夜才归去。

  56

  风在地上打转,不停地打转,转着转着,转成一根直立的烟柱,朝坟地那边去了。坟地在牛录的南面,出了牛录走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坟地有一大片坟墓,牛录里死掉的人都躺在里面。在乡下那些年里,每当生产队给外公家分了麦子,十几岁的我都要赶着毛驴,驮上一麻袋麦子,去镇上的水磨沟磨面粉。那片坟地就在去水磨沟的路上,我每次都必须经过那里,而且往返要经过两次。外公被牛录革委会押走的那天下午,我也是赶着毛驴去水磨沟磨面粉的。那个下午,在磨房里排队的时候,我一心盼着能赶在天黑前回到外公家,因为我害怕在夜里经过坟地。可是,让我失望的是,等轮到我把磨好的面粉装进麻袋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开始紧张起来,抓紧时间给毛驴驮上麻袋就上路了。当我走出水磨沟走到长有芨芨草的野地时,天色完全黑了。好在天空中有星星,远处还可以看见牛录的灯光。夜黑路面又有些凸凹不平,我只能牵着驴子走。我努力地走得快些。这样走着走着,很快走到了坟地的前边。坟地里黑漆漆的,我根本不敢朝那边看一眼。我开始听见心脏在咚咚地跳,而且跳得越来越快,响声越来越大!我几乎摒住呼吸走在了坟地的路上,四下里也是死了一样的寂静。突然,我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身后一下子闪了过去,我发现我的毛驴也竖起了一双长耳朵。会是一只兔子,野狗,狐狸?还是……我害怕啊,害怕得要命!一股气流冷冷的涌到我的脊背上,它们力量很大,我仿佛被它们推着在往前走。我觉得我的双脚已经不是在地面上走了,而是飘在空中,整个身子变得不存在似的。恍恍惚惚地这样走了一会儿,我才慢慢清醒过来。我意识到我刚才可能是因为过度的恐惧产生的幻觉,于是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声,这下倒是好像清爽了许多。我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坟地已走过去大半,同时可以听见牛录里汪汪的狗叫声。自然,听见狗的声音,我的整个人也受到鼓舞,我开始大声吆喝我的毛驴,甚至故意跺跺脚、踢踢路边的芨芨草,尽量弄出大的响声来给自己壮胆。后来,我还记得,在走出坟地的时候,我竟然唱起了歌,而且一直唱着歌走进了牛录。

  58

  红色或者深红色。是的,一片红叶,夹在三十年前的旧日记本里。三十年后,它变得如此珍贵。午夜,一个男人独自坐在灯前,不停地打开又合上发黄的本子。关于青春的一次回忆,带给他无限的美感。那遥远的夜晚,十月。北京。香山。满天星斗,满山的黄栌林。他的手中握着同一片红叶。在另一个秋天深深的背景里。他能感受到,一封信在寄出之后,那滚滚而来的幸福的含义。

  59

  阳光再次穿透云层。栏杆那边的人行道上,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正滚动播放既定的节目。洁白的羊群迎面走来,被穿插在画面中的几张城市笑脸,孩子们出现在孩子们不在的远方。一串广告词之后,快云飞渡。酷似从流水线上送出的天空、草原以及河流,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厌烦一切虚假的东西,包括一个城市中无所不在、千篇一律的外在表现形式。那些与我们真实生活无关的东西,究竟能蕴含多少意义。

  60

  与离海洋最远的那座大城市告别之后,夏天来到1970年代石山环抱的巴伦台。碎石铺成的蜿蜒小路,从谷地向山上爬。山顶飘着大块的云朵,云朵把移动的影子投在山腰上。山腰上有一些堆着小山一样石块的洞口,里面时不时地传出几声沉闷的炮声。炮声响过,便有白色浓烟从那些洞口冒出来。慢慢的,白色烟雾弥漫在整片山脊。你和八九个年轻的身影,就走在那白色的、刺鼻的烟雾中。头上戴着安全帽,身上穿着老式工程装,全身上下都是从坑道里带出来的粉尘。尽管是七月,山里的风却透凉,路旁的山草落满白露。年轻士兵们不言不语地走在收工回营地的途中,他们在坑道里已经干了整整十个小时,现在才换班回营地休息。他们非常疲惫,个个垂着头,脚步踉跄,随时都有可能困倒在路边……

  63

  黑色是天边的一道阴影。黑色是落在白杨树上的两只乌鸦。黑色是牛录关帝庙高墙上面的那扇窗户。黑色是雨天在渠水中游动的小蝌蚪。黑色是姐姐跑去时脖子后面甩动的两条辫子。黑色是天亮时还在葡萄架下喵喵叫的那只猫。黑色是猫眼睛里急急出门的外婆。黑色是外婆头上来不及盘结的长发。黑色是钟在它的走动中发出的声音。黑色是外公被一群人押着开始游街的那个早晨。

  64

  还是那双沾满黄泥的黑色高筒雨鞋,随意丢在油菜地头。二哥躺在稍远的渠堤上休息,他的一双长腿湿漉漉的,脚上的指甲没有一点血色。渠里哗哗地涌流着从山上下来的雪水,由于地势的原因,它们的流速奇快,任何东西掉下去,都有可能瞬间被冲走。在夏秋季节,这些雪水主要用于灌溉农田。其中的一部分正由一条引水沟分流,流入生产队的油菜地。眼下是给油菜灌溉的好时节,二哥已经在地里劳动了三天。地的远远的另一头守着生产队里的另一个伙伴,他的人影二哥是看不见的。二哥躺下不长的时间,离水渠有二十米并行的公路上出现了一大群羊。羊群由三个牧羊人驱赶着在慢慢向前移动。羊群的最前头有几只领头的白山羊,它们一路走一路咩咩叫。二哥从躺着的地方站起来,盯着羊群看。羊群继续往前移动。羊群快要走近二哥这边油菜地前面的时候,突然,领头的几只山羊,离开公路跑向了水渠。全部的羊群也跟着跑起来。牧羊人开始大声喊,跑过来想拦住羊群。但是来不及了,几只山羊已经分别跳向渠的对面。恰在这一瞬间不幸的事发生了,最后跳的一只山羊,居然未能完全跳到对面的地上,它的两条后腿掉在湍急的水渠里。可怜的家伙还未来得及挣扎一下,就连滚带爬落入渠水中。站在近处的二哥,一开始被眼前猛然间的这一情景惊住了,等他醒过神来跑上前时,为时已晚,那只羊已经被水流冲到了下游。三个牧羊人费了一番周折才把羊群重新赶回公路。它们沿着公路继续往南走,渐渐地消失在南面宽阔的草地上。二哥继续在地里劳动。快到中午的时候,二哥扛上铁锹走向油菜地的下游,他要喊上另一个伙伴回住地吃午饭。当二哥走到半路时,看见那个伙伴身上扛着什么东西上来了。等走近才看清他扛的是一只山羊。原来,刚才发生的事他在下面都看到了,所以提前在渠边准备好并把那只溺死的山羊从渠水中拽了上来。“伙计!今天我们有口福啊!”那个伙伴大声喘着气,笑呵呵地说。“是,是,我们因祸得福了。”二哥迎上前接过羊,扛到自己肩上。这是六月最美好的一天。那只山羊让他们痛痛快快地享用了好几顿。

  66

  十八岁那天,她站在这座城市中最大的一家书店门口。她长长的辫子上扎着红发带,清秀的脸上依稀泛出幸福的红晕。从这一天开始,她年少而青涩的学生时代结束,成为这家书店的一名职工。她会像一只飞进美丽花海的蜜蜂那样,在珍贵的书籍和好学的读者中间畅游,辛勤劳作,耕耘出芳香四溢的一小片天地。无声无息的喜悦是甜蜜的,青年时代美好的生活在召唤她。她渴望一切从零开始。她久久地站在那里,背景中有海水般书页翻动的声音和从墨迹间溢出的阵阵书香。啊!在这个夏日,她命运的那一扇门,静静地开启。

  67

  停留在1980年代南门文化路的五道巷。房檐上有琉璃瓦的院落。宁静而空阔的夏天。一个值得怀想的下午。一遍又一遍,他心神不宁地写下给他心仪已久姑娘的那封信,并且带着强烈的爱和勇气。他在那天黄昏来到那姑娘面前,无限羞涩地将信交给了她,旋即离开。而姑娘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了那封信。在那一时刻,她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激情!他对她的表白,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因激动而紧张,因紧张而兴奋!她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用脸颊贴住信纸,她继续感受着他跳动的脉搏,他沸腾的血液。她像一朵突然间绽放的花朵那样,向着那个黄昏、向着黄昏里无限期待着的他,打开了。哦!美好的黄昏,“只属于相爱的人”(阿米亥)的黄昏,她在内心里默默地向他倾诉:“我接受你对我的爱。我们将是幸福的一对恋人。”

  69

  天空依旧是那样蓝,在接近山顶的地方,飘着灰蒙蒙的雾。我们的旅行大巴,平稳地行驶在前往垦丁的高速公路上。在我们的左边是连绵不绝的香蕉林,而在右方相伴而行的则是台湾海峡。导游再次打开话筒,开始向车内来自大陆书业界的朋友们介绍垦丁的人文、地理景观。垦丁一名由来于久远的1877年,是后人为纪念一批自大陆来此地垦荒的青壮男丁,开山劈林的那段历史而命名的。垦丁国家公园位于台湾南端恒春半岛南侧,是1984年公告成立的台湾第一个国家公园。垦丁是台湾本岛唯一的热带地区,垦丁公园也是台湾唯一拥有陆地和海域的国家公园。同时这里也是台湾青年最为向往的夏季度假圣地。导游一番富有感染力的讲解,渐渐把一车人的心思带向了前方无限想象中的一片美景。的确,随着一路的行进,越往南走,我们越是能感受到车窗外面发生的变化:不仅沿路的植物、林木愈加深绿,茂密,而且天气也愈发的闷热、潮湿。太阳落山前,我们到达了垦丁,这个位于台湾岛最南端,三面环海的森林旅游区。掩映于夕光海景中的垦丁,宛如一幅活生生的油画,铺展在眼前。我们偶然间出现在这里,已然成为了油画中的人物。西边的海面上,一轮落日。落日余辉中,飘动的帆影,起伏的海水,沿海岸线向内陆密密麻麻生长的热带季风林。然后是一家浓郁日式风格的海滨度假酒店,离酒店不远处铺开的大片草地,草地中央一条幽静的小道,沿着幽静小道,正在向着我们到来的一个美轮美奂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我们汇入了由成千上万的游客汇流而成的河流,流经垦丁大街,流向一个不愿醒来的他乡的梦境。

  70

  酒杯摆在桌子上。酒杯拿在人们手中。酒杯来回地让人们走到房间的每个位置去。酒杯悬在半空时,迎接它的是一张张张开的大嘴巴。酒杯里的酒从那里进入一个赐予它们生命的乐园。它们漫长的旅行开始。它们弥漫于夏季异常沉闷的空气中。它们在那些空气中找到一条可以使灵魂混乱的路径。它们像一群突然间飞进葡萄园的黑鸟,惊醒了葡萄树上的另一群鸟。它们尖叫着把一股黑色的风带进整个城市里。酒侵入的世界是难以想像的,也是丑陋不堪的。瞧,在这个难以自拔的黄昏时刻,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向酒店的洗漱间,在那里留下臭气熏天的污秽物。而阳光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偷偷溜走,无声无息地溜进墙根一只猫的眼睛里。那边房间里传出杯子打碎的声音,有人跌到,有人身子撞在墙上,有人在走廊里跳着喊着,有人退回到窗前,打开窗子,让夜晚进入房间。

  71

  树叶泛黄,这将是另一个季节的开始。在山西大寺,阳光细心守候的院子里,十来只羊被拴在一根木桩上。它们的眼睛齐齐地看向前面十来步远的地方,那里有两个男人正在给一只刚宰杀的羊剥皮。他们手脚麻利,几乎是两支烟的功夫,剥皮,开膛,处理杂碎的工序便全告结束,之后,他们把剥完皮的羊和羊杂碎交给另外的几个人。接着,他们两个又走到羊群中再拽出一只羊来,拉过去继续麻利地宰杀,剥皮,开膛,然后再交给另外的几个人。如此重复了十几遍,现在,拴在木桩上的羊已一只不剩,而整个寺院里,我能看见的只是码放在一起的十几张羊皮了……哦,安息吧,已经离开不再回来的羊们!时间到了,今天是宰牲节,你们的灵魂从一座寺院里的念诵开始,或许要经历一段极其漫长而又不寻常的天路历程,然后回归到神那里,升华为从天界俯视人间万象的永生的灵。

  76

  持久的荒凉在吐鲁番以南,风吹动沙石使树长歪的那些地方。小河沟里没有流水,没有长过驴身子的苇草。太阳像个刚出炉的大火球,高挂在头顶上。空气中有股干涩刺鼻的味道。在一个劳动日里,坎土曼刨出地里的干土,手推独轮车歪倒在路边,男人们懒懒散散地坐在土坡上。男人们头发凌乱,脸孔黝黑,身穿过长或过短的衣裤,光脚穿的鞋里灌满了黄土。一旦他们站起身来,鞋里噗哧噗哧响,并且会溢出许多土来。这是1976年夏天,他们从村子里出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他们在这里挖土,填路,流汗,把一条通向公社的路修到了一半。这年夏天,天气前所未有的炎热。戈壁上冒出青焰,沙砾随风肆虐,直往人脸上扑。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使这里的男人们变得愈加沉默,表情僵硬。他们远离女人和孩子,终日里拿着坎土曼,推着嘎吱作响的独轮车,待在野地里。劳动的时候一声不吭,坐下来休息时会卷莫合烟抽,看见偶尔从路上开过去的汽车禁不住吼上一两嗓子。这年夏天,日子过的异常缓慢。劳动和沉默让男人们流汗,流汗使他们尝尽苦涩的味道。他们突然开始变老了,他们的身子沉在坑坑洼洼的路的两边,变得又小又黑。他们像那条路一样,一整个夏天都待在光秃秃的戈壁滩上。

  79

  巴伦台上午十一点十分,两个士兵出现在那座山的背面。今天是休息日,也是往家寄信的日子,两个来自乌鲁木齐的新兵,带着写好的几封信,并肩走在去团部的路上。连队到团部有五六里路,沿着山谷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谷底的团部。现在是山上草长势最好的季节,太阳把柔和的光洒在山坡上,杂草丛中偶尔可以看到几朵盛开的小蓝花,吸引士兵甲不时走过去摘下来。士兵乙感到好奇,向甲询问为什么要摘掉那些野花。士兵甲有些羞涩地回答:“有用处。”乙又追问有何用处。士兵甲颇感难为情,说:“待会儿就知道了。”一路的山路弯弯曲曲,起伏不平,两个士兵到达团部时已近正午。团部大院里设有小卖部、理发部和部队门诊部,小卖部门口的墙上钉着一个绿色邮箱,在休息日,连队的军人,大多都赶来这里把家信投出去。士兵甲和乙径直走到小卖部那里,分别从身上背着的军包里取出家信。士兵乙率先将一封封了口的信投入信箱,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士兵甲。士兵甲手中拿着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母亲的,另一封是写给二姐姐的。他把在路上摘到的几朵小蓝花的花瓣,小心翼翼地装进写给母亲的信封里,再封上封口,把两封信一并投进信箱。士兵乙满脸不解地摇着头说:“你居然把那些野花装进了信封里?”士兵甲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我要把它们寄给我的母亲。”“寄给你母亲作什么?她需要吗?”士兵乙继续问道。“不是需要!而是喜欢!我母亲特别喜欢鲜花,她在家里一年四季都养着各种各样能开花的盆栽。我们子女只要出远门归来,就一定会带一些鲜花送给她的。”士兵甲回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原来是这样,你真是够用心的!这样这封信就另有一层含义了。”士兵乙称赞道。“其实我把这样一封信寄给母亲,有两层含意:一是希望母亲高兴,二是让我她知道我是多么想家。”士兵甲深情地说完,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天际,默默地注视着那些在夏日里依然积雪的白色山峰。

  80

  安静是桌上的这杯茶。安静是放松的一种心情。安静是从阳光里飘过去的一小片空荡。安静是在妻子擦过的桌椅上面清晰落下的一粒微尘。安静已经来到男人坐着的书桌旁,一页书轻轻翻过去,光亮长久地停留在摊开的诗行里。那男人的眼眉下垂,夏天的树枝在抽打他眼睛里的风景,他能感受到扑向他的百草的青绿和阵阵花香。一辆马车反复出现,空气一样游走于眼前的又一个七月,满满一马车麦子和一个少年,在一切都安静下来的这个早晨,他们是回忆,是遗忘,是世界刚刚挪开的一部分。他们离得那样远。在早年缓缓流散的时光里。

  81

  哧地一声,外婆划着了火柴。外婆用火柴点亮小平桌上面的一根蜡烛,小平桌置在炕头的中央,外公和我各坐一边。外公手中拿着一把尺子和锡伯文识字课本,他在教我学锡伯文字母。外公读出一个字母,我就用铅笔在方格本上写上三遍。外公的声音洪亮,很有穿透力,声音能瞬间穿到整个院子里去。外公是从前天开始教我学这些奇奇怪怪的字母的,他每天晚上教会我三个字母,打算赶在我九月份入学前,教完全部的锡伯文字母。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外公的对面,一笔一画听写从他嘴中读出来的字母。为了让我加深印象,每个字母外公都要反反复复读好多遍。在我书写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如果发现我坐姿稍有不正或有心不在焉的样子,就会用尺子往桌上敲两下,提醒我立即纠正。这些夜晚对我来说显得异常沉闷和无趣,在飘忽不定的煤油灯光下,我会小半个晚上坐在炕头重复地写呀写,写到让外公满意才能结束。之后,外婆便会拿走蜡烛和小平桌,要我躺在他们两个中间睡觉。由于极度的困乏,一躺下我就能沉沉地睡去。在夜里,我会深陷在一些难以摆脱的梦中:那根蜡烛依旧在外祖母手中飘飘忽忽地亮着,我跟着外婆从房间里走出去,我们走到院子里,我们又穿过院子走到街上。当我们走近街道旁边的白杨树时,那些树忽然之间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字母。外婆开始指着它们让我念,我小声地一边念着一边走路,念着走着突然发现外婆不在身边了。我停下来四处寻找外婆,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大声喊外婆,但是无论怎样使劲也喊不出一点声音来。这时那些字母快速地转动起来,它们像一道墙一样围过来,把我围在中间,我感到我的身子在跟着旋转,而且旋转着开始往下沉,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入到一个可怕的深渊里。我意识到自己正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外公外婆,在独自死去。

  82

  妻子在织毛衣,丈夫靠着她坐在沙发上。她手中的扦子来回转动,紫色的毛线长长的搭在两个人身子中间,那线团像个小小的影子滚在地中央。这是他们第十个结婚纪念日。乌鲁木齐风和日丽,大街上有民间秧歌队经过,喧闹的器乐声,确定今天是个好日子。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回馈他一个笑脸。他们知道:十年是个吉祥的数字,生活给予他们的是他们还那样年轻,他们还有很多愿望,要在下一个十年实现。她的一双白皙的小手,现在放下来了,他的手抓住她的手,一件毛衣已经织完。她带着他来到镜子前,让他穿上她给他织的新毛衣。好啊!一切都非常合身。一切都那样美好。他弯下身来抱起她,他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86

  “轻轻走过去关上窗户”(海子《失恋》)的是那位天国里的诗人。在这个美好的诗句令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的早晨,阳光看上去和往常很不一样。阳光在清风扶着的空杯子里喃喃低语,一遍遍询问朝向大海的房间。暗影中的一件旧衣裳,岁月在变老,他也在变老。阳光在欣赏她夏日的短装,欣赏一种宁静美丽的感觉,他开始默默地询问自己:那幸福的时日如今何在?在靠近他二十四岁窗户的那条街上,曾经出现过从未有过的好天气。一只椋鸟在遥远的海边叫他,叫出他和她的名字,他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相对而坐,那只鸟能听见他们简短的对话。在那个秋天,他们是那样地珍惜自己,珍惜拥有的幸福时光。

  88

  秋天的叶子挂在树上,不会意识到,它很快会落下来。那里还有阳光,空寂的屋顶朝天空延伸着,反射出城市不易察觉的冷面孔。母亲坐在阳台的一把椅子上,在缝一只袜子。母亲的脸上戴着一副老花镜,她看向你时,一双眼睛会出现在老花镜的上方。父亲一言不发,从里屋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阳台,他看了看母亲和母亲手中缝的袜子,依旧一言不发走回里屋,那里靠着床摆着一张书桌,父亲坐到书桌前,继续看搁在桌上的稿子。这个下午对于我们二老这个家庭而言是温暖的,至少父亲和母亲,两位老人在安静地干着他们想干的事儿。远远地看去,那是1980年代极其寻常的一天,背景里有儿女们穿行在这座城市中的身影。我们的父亲母亲在那样一种缓慢的时光里,享受着晚年宁静祥和的生活,而从不对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物,持有任何的怀疑。

  91

  中午一时许,好友沈苇从远在浙江的老家发来短信,10月30日夜里,诗人陈超跳楼自杀,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绝决地离去。我感到震惊和悲痛!我突然间想到赫塔·米勒所言:“世界躺在一个朋友的死亡上,像时光一样逝去的东西不会变成生命。”

  92

  每个人手中拿着一束醒目的菊花。太阳光光溜溜地透进来,房间里汇聚着整座城市的哀痛。在人生变得如此无常的一天,真正的安宁到来。安宁是伸向远方的那条道路,秋天把命运的气味留在诗行的两旁。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太阳光涂掉了所有悲伤的眼泪,涂掉了人群在远处说话的声音。白色街道挂满冷杉树透绿的针叶,针叶是风写出的挽歌,在那挽歌里,世界会留下什么?一个人的无限小,还是世界的无限大?你瞧,窗外,从大地的极远处,有另一道亮光向这个秋日铺展而来。在这个星期五的黄昏,你也许“看不到一次日落和一颗星星”(阿摩司·奥兹),但你会看到一小片天空里,树影追逐着的一个男人。然后是被琴声擦亮的一片起伏的屋顶。一只倒口的船。一条酷似岁月的河床。“一只苍鹭,埋首于夏日的回忆”(陈超)。当琴声隐落,你要努力辨认的是夜的墓碑,是夜的道路,是“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的“上帝的慈悲”(陈超)。

  93

  一杯浓浓的热茶端上桌子。秋天的天气很好,房间的门虚掩着,妻子站在窗台上擦着玻璃。妻子见不得家里的窗户玻璃有半点污迹,妻子说它们是她的眼睛,她必须让它们保持一贯的透亮和洁净。茶杯里的茶水,热气蒸腾着,蒸腾着,我把茶水端到妻子的面前,让她喝。妻子的额头有汗珠,她新烫的头发散发出一股异样的味道,妻子把嘴送到杯子那里喝了两口茶水,示意我给她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我伸手用手掌轻轻地擦掉了它们。妻子的眼睛睁得老大,问我的手干净吗,我只是宽慰地笑了笑,不言语,走回书房坐下来继续写东西。这是2014年11月6日的上午。在山西巷一切的日常照旧。靠近路边的摊点位置,一个维族老乡在他滚烫的铁锅里,烙出了成摞的馅饼。灿烂的阳光使整条街区显得异常亮丽,这时不知是因为什么,有两个身着职业装的男女,和一位路人突然在路上激烈地争吵起来。后来来了几个社区工作人员,经过一番交涉,他们各自散去,街道恢复平静。而在此时,我的写作总是时断时续,我不断地试着将偏离的思续绪重新找回来。壁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走得越来越快,已经是上午十二点,在山西巷秋日明丽安详的阳光中,有一丝淡淡的薄如蝉翼的乳白色薄雾,笼罩在每个屋顶。客厅里有搬动东西的声音,我猜想妻子干的活儿结束了,于是起身过去帮她打扫房间。

  95

  我闻见夏天的味道。太阳的脸沉在一小片天空里,天空在菜园子的绿色上面流淌。干涩、光秃秃的芹菜叶子挺拔,抵御着攀爬过来的豆角藤的纠缠。那是一个发生了很多事情的夏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气息。街上有高呼口号的队伍游行,孩子们待在房间里透过窗户不安地向外张望,大人们情绪低落,表情漠然,他们被告知几天内不能去田里干农活。他们默不作声地来回在自家的庭院里走动,把长满各种蔬菜的菜园子清理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回到房间里和孩子一起看着街上的动静。他们看见那些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的人群,排着长长的队伍,不停在村子里穿行,穿行在每条街上。慢慢的,在这样一个白昼里,不幸和恐惧紧紧地揪住每个人跳动的心脏。快到晌午时,街头的大喇叭响了,里面传出公社广播员高亢的声音,他在宣读一个通知,说是在人们生活的这个村子里,又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小撮地富反坏右分子蠢蠢欲动,准备破坏当前的大好形势。要求全体村民立即行动起来,一定在天黑之前将他们揪出来,如果没有揪出来,天黑之后,公社革委会就要组织民兵进行挨家挨户搜查、抓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就像死去一般,整个村子陷入长久的沉寂之中。街上的队伍散去,守在房舍里的村民面面相觑,亲人们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半张的嘴巴茫茫然地讲不出任何话来,感觉身体被抽空了似的。整个白天怀揣着极度不安的坏心情,默默地祷告,屈辱地等待命运中一个难以预知夜晚的到来。

  96

  同一时刻,在村外的旷野上,风越过麦田吹向空荡荡的一条黄土路。路的两边被绿色牵牛藤覆盖,牵牛藤上开着蓝色花朵。闷热的中午时分,顺着那些藤草望过去,在天空伸展下去的地方,透出一间木板房和灌木丛。紧挨着它们的是成片的苹果树林,苹果树林外围围着栅栏和土墙。现在是苹果长出粉红圆脸的时节,一只黄色小狗在拴住它的木桩前吠叫。板房的门吱的一声推开,走出一个白须老人。老人身穿青色左边开叉的长袍,神态安详,他看了一眼那只小狗,然后缓步绕过板房走进草丛中。那里有一条流向果园的小河,老人来到河边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撩起河里的水洗脸,清凉的水顺着他的下巴、白须落下来,浸湿了下面的黄土。这个夏天与往年不一样。由于持续的干旱,河里的水量小了一半,大田里的玉米长势明显地减缓。而随着八月的临近,天气愈加燥热,太阳底下,田野升腾着一股股热气。老人洗完脸准备去果树林里看一看,当他走到前边的栅栏门前时,听见从身后方传来一个男孩“爷爷,爷爷”的喊叫声。老人转过身抬起右手用手掌遮住阳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穿蓝色小褂的男孩出现在那条黄土路上,正向这边飞快地跑来,手上还拎着一个白色布包裹。看见是自己的孙子,老人站在那里等候。这时午间的太阳移过板房,四周的草木有一阵轻微的颤抖,一只鹌鹑窜出栅栏溜进另一边的灌木丛。男孩满头大汗地来到老人的身前,急速地喘着气说:“今天村子里又来了好多穿绿装戴袖标的陌生人,而且广播里说夜里要搜查、抓人。”老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接过男孩手中的包裹,帮男孩解开小褂的扣子,轻声说:“他们说了要抓什么人吗?”男孩神色异常紧张地说:“说是要抓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爷爷,你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吗?”老人说:“不是。爷爷不是什么坏人。”男孩说:“那奶奶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些人?她叫我过来告诉你晚上不要回村里,奶奶还给你带了几件衣服和吃的。”老人发出一声叹息,缓缓地说:“好了,孙子,不要再问了。这些事情等你长大后才能明白。”男孩安静下来,但他的脸和脖子上都是汗珠。“爷爷,天太热了!我要去小河里洗一洗。”“可以,洗完来板房里吃午饭。”老人说完环顾了一下周围,拎上布包裹走向板房。男孩则飞也似地跑向小河边,他身后的一股热风也跟着刮向小河边。这是七月最漫长的一天,野草缓慢地生长着,天空低低地聚拢在村子的周围。因为对陌生人的恐惧,这一天,男孩没有回到村子,而是留下来和老人一同看护大队的那片果园。

  98

  在简短的十一月,究竟还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呢?除了你、我、他,在这个迟迟到来的雪天里,房间里,一个男人站在镜子里,镜子的另一边是白色的墙和壁柜。远处,有一个女人在这片街区的某个地方走动。男人的两鬓长着许多白发,穿上第一件上衣的时候,他在吹口哨。他在口哨里能看见那个女人。一件又一件上衣试过之后,男人知道是该出门的时间了,他继续吹着口哨,走出房间。他走到街上的时候,感觉到额头的轻微跳动,他用手摸了摸向前隆起的额头。如同岁月一般,那里汇聚的皱纹,密密麻麻,让他心酸。“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很多年,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结局会怎样?”男人自言自语地和自己说起话来。“嗨!朋友,好的呢吗?”一个水果贩在前方向打招呼,他点点头走过水果摊。宽阔的街道,初冬的阳光很耀眼,绿灯亮了,一群孩子在过马路。孩子们嘴里唱着歌,歌声远远地飘进独自走路的女人耳朵里,女人的睫毛细长,弯向路的两边。女人用纱巾,把好看的脖子围得严严实实。风开始吹向她走过的街区,赤裸的街景和白蜡树,缓缓飘落的雪花,警车和寂静的校园,独自走路的女人移动的一道影子。那影子里有一个很多角落的庭院,庭院在这座城市的南边,在夏日少量的雨珠和沙尘落在人们投去目光的那些地方。从第一道砖墙到最后一道布满褶子的泥巴墙,所有的门紧闭着,人们的生活和人们的表情关在里面。几只麻雀小心翼翼地飞过稀疏的树丛,树丛下面传出宰牲人霍霍的磨刀声。几只待宰的大尾巴羊面对死亡的惊恐和哀怨,沙沙地滑过墙边积雪的麻绳和干草。啊!命运未卜的下午时光。羊最后的目光中挽留着一座城市的掠影,天空中雾气加重,降下期待中的一场小雪。而在此刻,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我们能看见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同时穿行在这座城市,很显然,在你的感觉中,他们代表的是两种不同的意象——或许能够揭示出某种贴近存在之间的内在联系。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