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邻居
范墩子
范墩子,本名范增利,1992年7月生,陕西永寿人。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延河》、《辽河》、《青年作家》、《北方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陕西文学》等文学期刊,现居陕西杨凌。
那是一间极为简陋的木屋,位于伏尔塔瓦河的岸边,屋顶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在充裕的光线下面,闪烁着透亮的图案与斑点。卡夫卡是在朋友鲍姆的介绍下住到这间木屋里的。之前,他刚写完了小说《判决》,那些天他的内心一直充满着巨大的阴郁,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整个人与外界孤立了起来。他需要换个空间,接触一些新的空气、盐分、矿物质、灯光,也许唯有这样,才能拯救他脆弱的灵魂。至少,卡夫卡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因此,他多次给鲍姆写信,强烈地表达了他渴望换个地方住的愿望,鲍姆就托他的亲戚在布拉格找到了这间偏僻而又安静的木屋。
初到这里的时候,卡夫卡感觉这个地方有些神秘,周围野草丛生,昆虫们发出的叫声汇合在一起,仿佛是暗夜里的奏鸣音。关于这种声音,他多次在小说里提到过,正是这种隐秘的声音,常常带着他沉入到另外一个明朗的世界。而他,往往在沉入那个漩涡中后,再也不愿醒过来,那里面有灿烂的笑脸,有蝴蝶,有面包、幻影,有盛开着的幽暗的花朵,它们簇拥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气味儿,尽管这些怪异幻觉,让他享尽了孤独的美感,然而他还是遇到了问题。他的父亲首先意识到了,接着便用残酷的非人性的手段来对付他,好像对付一只可怜的蚂蚁那样,这让卡夫卡更加悲观抑郁起来。为了有个更好的写作环境,他只好离开了老家。
木屋里没有灯,这是卡夫卡很满意的一点。他喜欢黑暗,喜欢彻底的黑暗,那个黑透了的世界,不再有人会产生这种情绪,也不会有人对黑暗如此着迷,除了他卡夫卡,不再会有第二个人。平时,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想一些奇妙的事情,比如居住在月球上的黑衣人啦,奔跑在沙漠中的鲨鱼啦,凡是他能想到的,他都会在脑子里想上几遍,然后他会读一些哲学文化书籍。这是一个充满迷幻色彩的时刻,黑暗如暗流一般缓缓注入他的体内,让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发狂起来,他踩在果子上面,大声呼喊耶稣的名字。
渐渐地,卡夫卡对这里的环境熟悉了。他有时睡在木地板上,有时睡在那张看起来很不稳当的木床上,尤其在晚上,他一翻身,床板也跟着咯吱咯吱地响动,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极力想睡着,休息好了,才能有精力写作。然而这该死的木床板好像专门跟他作对似的,他越是烦躁,床板越咯吱咯吱,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该死的声音。最后,他只好睡在木地板上,但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只要睡在木地板上,耳朵就和大地接触上了,室外所有纷杂的声音一下涌入了他的脑子里。
想来想去,他只有平躺在木地板上睡,这样耳朵和地面会接触得少点,可往往这个时候,他早已没有一点睡意了。卡夫卡严肃了起来,用他那敏锐的鼻子嗅了嗅,有一股燃烧的气息。难道是大地内部燃烧了起来?也许吧。他习惯了这种气息与声音。他曾在黑漆漆的夜里,聆听过金龟子爬山的脚步声、石头的磨牙声、稻草人之间的吵骂声、墙壁倾斜时的金属摩擦声、猴子的撒尿声、蚂蚁的放屁声、艺术家饥饿的咕噜噜声。这些声音,他早已听了不知多少遍了,耳朵都快要听出茧了。可也正是这些声音成就了他,让他写出了几本书。他喜欢它们,就像他喜欢黑暗的世界一样。
那天晚上,卡夫卡脑子里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幻觉:黄叶,蟑螂,篮球场,蚂蚁,海滩,还有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少女。卡夫卡被这些幻觉弄得浑身不安,他感到了寒意,对他此刻的状态来说,这是莫大的讽刺。哦,幻觉可能就是这样一连串不确定的图案吧。卡夫卡心里这样想。他尝试着去复原那个少女的模样,却如何也记不起丝毫有关的信息。在他想象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人在思考的时候其实就是所谓的做梦状态,这就好比你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其实那件事或许早已在你的梦里或者别人的梦里出现过了,而你要做的仅仅是去拾起这些早已被人丢弃的石头。卡夫卡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丝不安,一种溽热的、冗长的、极可能会爆炸的不安情绪。
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情绪让卡夫卡有点震惊,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想法或者幻觉呢?他想,这种想法的产生可能与他没有进行工作的状态有关,所以他决定此刻更应该唤起他的潜在的神经,安静地写作。卡夫卡在木柜里找了盏煤油灯,放在床板上,点着了。他翻动着稿纸,一个一个字开始飞舞起来。孤独就像一场隐形的雾霾,时时刻刻罩着他,直到他自己化为一个字符,随着落笔的节奏,渐渐沉入到了一连串的幻觉当中。
“你来多久了,先生?”有个声音突然从地洞里冒了出来。
卡夫卡小心地坐在那张坚硬的椅子上,他有点担心这张晃晃悠悠的椅子可能会瞬间断裂开来。
“你来多久了,先生?”
卡夫卡耸了耸肩,他这回听清了,好像是在问他。
“我?”卡夫卡轻轻地说。
“是的,先生。”
“你的声音很特别,有点海风的气息。”卡夫卡听出了对方是位女性,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绷得紧紧的。
“谢谢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卡夫卡有点疑惑,这间木屋难道有其他人吗?鲍姆之前没有提到过呀。他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就像他自己很不满意长满了粉刺的鼻子。
“你住在这儿?”卡夫卡说。
“是的,我住这里有好些年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卡夫卡。”卡夫卡说。
“卡夫卡,嗨,多有趣的名字。”
“你叫什么呢?”卡夫卡说。
“伊丽莎白。”
卡夫卡愣了一下。好熟悉的名字,他一定认识她的。可不幸的是他怎么也记不起她的样子,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脸庞却苍白一片,没有一点可以确定的痕迹。卡夫卡闭上了眼睛,他在杂乱的思绪中走出了木屋,随着斑驳的黑影走到了另一个小镇,他随便打开了一扇木门,一束阳光从天窗里照射了进来,好像是一间教室。卡夫卡皱了皱眉,他想起了曾在某个无聊的黄昏和一位女孩在这里踢过鸡毛毽子。他不愿清醒过来,他那想回忆起往事的虔诚,只有上帝知道。哦,伊丽莎白,那个安静的女孩,不愿和任何人来往,上课也从不举手发言,那个下午她为什么会和他一起踢鸡毛毽子呢?现在想起来,这确实是一个难解的谜。
那个镜头似乎没有完全消隐,还躲在某个物体的背后暗暗发着光,这就是记忆的延续性么?为什么他会记不清楚那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的模样?她曾一点一点走进他的视野中,多年过去,难道她又要静悄悄地走出去?卡夫卡有点迷惑。他突然记起来了一件事,对了,相册呀,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回忆起一个渐渐消失掉的人难道还有比查看相册更好的途径吗?不会了,卡夫卡已经不再相信记忆。人是做梦的动物,每天都在做着新的梦,梦里的人,事物,猴子,桌椅,都会慢慢翻新的。谁能保证一辈子就只做一个相同的梦呢?
卡夫卡打开了藏放着相册的抽屉,取出了那个已有点泛黄的相册,他轻轻地吹掉了落在上面的灰尘。曾经的他,是那么年轻、健壮,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找寻当时的那个他呢,当然现在更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而是要找出当年那个沉默的而现在就在自己附近的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他一页一页认真地翻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叫伊丽莎白的女孩的一点信息。他想可能是因为她太沉默安静了,以至于忘记了和他们中的某个人一起合影留念吧。但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照班级合影呢?这个想法让卡夫卡兴奋了起来。他想她一定会以某种崭新的面孔出现在集体照里,而他就是要找出她,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子,脸上长了一颗黑痣还是打了一颗耳钉呢。卡夫卡又翻开相册,找出了那张集体合影,结果却令他失望了,他还是没能找到那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事实上那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就在这张合影里)。
他的脸稍微有点泛红,身影在浓缩的视角里逐渐呈现出它最初的样子。卡夫卡觉得有点惭愧,这丝惭愧的情感并非来自他的心,更多的是与他昏黄的记忆有关。他略微抬了抬头,这让他突然觉得这种插着想象翅膀的回忆酷似一种灰色幽默,缠绕他,却无法让他回归到最初的懵懂状态。卡夫卡站了起来,走到木床跟前,用手摸了摸粗质的木材,然后将背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这一刻,他的脑子里再次出现了那个沉默的女孩,她的背影是如此清晰,那流畅的线条、熟悉的音质已开始缓缓地浮现,但他却怎么也看不见她的模样。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煤油灯早已灭了。她真的就在这间屋子吗?卡夫卡一时糊涂起来。
“你在寻找什么呢?”就在卡夫卡为此惆怅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从某个地方传了出来。他感觉好像离他很近,又似乎很远。这其间的距离就是回忆与遗忘的距离吗?
“我似乎不能确信我正在做什么,你可能觉得我很愚蠢,然而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卡夫卡说。
“既然你如此执着这件事,那你该如何走出来呢?”伊丽莎白说。
“从目前看,我并不需要暂时走出来,我需要这种模糊的距离感,它让我更加孤独,让我重新去认识我自己。”
“是吗?可在我看来,这一切显得很滑稽,可笑,你自己不觉得吗?”伊丽莎白说。
“不会的,那些光闪闪的过去自有它们通用的价值,尤其是当你身处黑暗之时。”卡夫卡说。
“黑暗中?”伊丽莎白说。
“是的。那是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卡夫卡说。
“它在哪儿呢?”伊丽莎白问。
“它在我的梦里,在水杯里安置的海洋中,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它让人充满快乐,远离烦扰。”卡夫卡回答道。
“哦。”
在卡夫卡看来,他的动机是明确的,他需要寻找到某个纯真的时刻,那个具有魔幻色彩的少女,安静,不愿举手发言,踢毽子,清晰的背影,这些仅仅只是部分图案。他需要更清晰的、更具有模仿性的印痕,因为他明白,此刻他正在进行着一项孤独的写作,他需要这些。可能只是一个梦,或者一件失重的器具。没关系,他就是需要这个幻觉。
伊丽莎白,多熟悉的名字。卡夫卡知道,他肯定是见过这个人的,他不在乎外界的怀疑。哦,好像,好像是在高中的时候,他还见过伊丽莎白。那次,是某个黄昏,天边积满了红云,层层叠叠,像几片摞在一起的枫叶。那时已经下课了,她是在路上还是在一块平地上呢?应该是有很多的绿色植物,草长得很茂盛,他在那里踢足球,就是在他某个回头的瞬间,他看见了一个女孩,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站在一旁观望着他们。那个瞬间虽有些模糊,但时间久了,却愈发清晰,他看清了她就是伊丽莎白,她穿着一双米黄色的靴子,眼睛大大的,瞳孔黑得发蓝,他记得很清楚,这个细节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的线索,然而他还是无法回忆起来她的脸,他无法回忆起来有关她的其他重要的细节。
卡夫卡努力地想象她的样子。他甚至出现了这样的错觉:他正在和记忆做着游戏,一场无头无尾的游戏。他将脑袋转向了屋顶上的某个缝隙,他感到了空气的温和,这种直觉在提醒他:请回忆下去,不要放掉每个细节。卡夫卡有点窘迫,他怎么能忽略掉呢?事实上当他沉溺于记忆中的时候,他早已料到了他不会完全记起每个细节。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臂膀,尽力安慰自己会想起伊丽莎白的样子。多么熟悉的名字啊。他无法逃脱出来,这是条通往梦呓的路径,两边长满了黑色的漂亮的花朵,在他绝望的时刻,在他困惑的时刻,它们会伸出那双微微泛着黄色的手掌给他,并说:“瞧吧,亲爱的卡夫卡,看你究竟能瞧出什么?”
当然,卡夫卡听出了它们讥讽的、冷漠的语气,他习惯了,他会慢慢忘记它们傲慢的神情,接着花费更大的气力从记忆中找出那个沉默的伊丽莎白。他终于回想起了一个梦。那个梦不很清晰,有点支离破碎,仅仅是一个片面的图案,但他却认为那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好像是几年前吧,那天晚上,他在梦境里清晰地看见了一张女孩的脸,但那不是真实的脸,而是一张极为模糊的脸,中间夹有某些光晕,在墙角的周围四处晃动着,卡夫卡听见那个模糊的脸后面偶尔还会传来某些声音,很轻很轻,让人感觉不是特别明晰。再往后,那张脸突然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留下了一些残破的碎片,比如米黄色的靴子、大大的眼睛、沉默的背影、鸡毛毽子等等。
等他醒后,他真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要醒过来,他赶紧躺下,闭上眼睛,让自己安静下来,然后试图把那些破碎的片段连接起来,他甚至开始在心里又塑造了一个伊丽莎白:一个安静的女孩,穿着米黄色的靴子,围了条红色的围巾,脸色很白,但不是不健康的那种白,眼睫毛很长,当她不想说话的时候,她就孤坐在草地上,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这种简单的连接,或者说塑造,带有一种个人情绪色彩,卡夫卡心里明白,这个形象是他企图发现的。然而事实上真是这样吗?这个问题越是深入,卡夫卡越觉得兴奋,以至于让他产生了即将达到目的的幻觉。
“嗨,卡夫卡先生,放松,看你满脸愁云,请放松下来。”这是伊丽莎白的声音,她的话语里夹杂了一丝笑声,很脆,很清朗。
“你可以看得见我?”卡夫卡有点疑惑。
“我怎么不能呢?”伊丽莎白说。
(3) 利用式(23)进行Levy飞行过程更新,产生一组新的鸟巢位置。然后对新的鸟巢位置进行适应度函数测试,并与上一组的位置进行对比,保留测试值更佳的鸟巢,抛弃较差的鸟巢,获得一组全新的鸟巢位置Kt=,,,…,T。
“屋子里没有灯呀。”卡夫卡说。
“有些东西并不一定要借助光线,比如脸。”伊丽莎白说。
“这么说你看得清我的脸?”卡夫卡说。
“当然喽,我就在你的心里,是你的邻居。”伊丽莎白说。
“你在我的心里?”卡夫卡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是的,是你的邻居。”伊丽莎白说。
“哦,邻居。”卡夫卡竟感到了一丝失落。
他重新站了起来,摇晃着身子,来回在屋子里踱步。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出现了一阵短暂性的幻影,他许许多多的朋友都一同出现了,更多的伊丽莎白聚集在一起,他们面向他,却倒着往后走,身边是无数的白色泡沫,他们走啊走啊,直到成为了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了尽头。
“邻居。哦,是的,是我的邻居,可为什么我看不清她的脸?”卡夫卡想。
卡夫卡再次陷入黑暗中。他想,黑暗也许就是时间的历程,它充满魔力,一点一点腐蚀掉看到的东西,眼睛仅仅是做一次短暂的记录,谁能保证永远具有新鲜的视力呢。而当他滑入梦境的时候,他才会慢慢回忆起一点有关的细节,这真的很糟糕。那次他踢完了足球,然后去教室上课,他从楼道往上走,当他走到中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跟着他,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正是伊丽莎白的影子。现在说来,楼道,足球,背影,眼神,这些东西都不真切了吗?但无论如何,那个背影一定就是伊丽莎白的背影,这一点毫无疑问。卡夫卡用手摸了摸他的胡茬,然后坐了下来,他重新去打量那个眼神,那个背影,哦,多么熟悉的伊丽莎白的背影啊!
伊丽莎白就住在他家的不远处,那里树很多,有阳光的时候,下面是一片又一片的阴影。有天下午,他骑着自行车去郊区玩耍,一路上他尽情享受着凉风的沐浴,惬意极了。路两边开满了小野花,橘黄色的,粉色的,紫色的,红色的,朝着他的视线扑了过来,他无法躲开,当然他根本不愿意躲开,他敞开自己,让身心融化在大自然的风光中。就是这个时候,他正好路过一栋显示着孤独与阴郁的房间,他抬头看了一眼,看见二楼窗户边上趴着一个人,她正朝外看着,目光写满了沉默与安静。哦,那正是伊丽莎白的眼睛,她就是伊丽莎白。当天晚上,他就做梦了,梦见了窗户,梦见了忧郁的眼神,而在它们的背后,是一位安静的女孩。这一切真像做梦一般,实际上这就是梦。
梦真实还是眼睛看到的真实?经过了这些漫天铺来的、连续不断的想法,卡夫卡现在坚信一点,梦境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实一些。当然了,卡夫卡不想去解释,他就是一个极为孤僻的人。
卡夫卡想,当他竭力去记起伊丽莎白的样子时,伊丽莎白带给他的却仅仅是几个模糊的影子,而事实上他之前和伊丽莎白接触的次数并不怎么少,可能这种模模糊糊的影子才是真正的伊丽莎白,成为了他自己记住伊丽莎白容貌的象征。假如没有这个模糊的影子,一切可能会变得异常清晰,伊丽莎白就是伊丽莎白,他不认识伊丽莎白,但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他的朋友鲍姆也曾提到过伊丽莎白。那次,是在街心公园里,他问鲍姆:“你还记着伊丽莎白吗?”鲍姆愣了愣神,说:“什么?”他又重复了遍:“你还记着伊丽莎白吗?”鲍姆笑着说:“当然啦,伊丽莎白可是一个开朗的女孩子,经常和我们一起玩耍,上课经常回答老师所提问的问题。”卡夫卡心头滑过了一丝紧张:“那你还记着伊丽莎白的模样吗?”这个问题让鲍姆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他说:“说真的,我也不怎么记得清伊丽莎白的模样了。”
当他从街心公园返回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人的存在竟然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当你不去回忆的时候,人就像一片将落的树叶儿,从你的身体里、脑海里、毛孔里渐渐飘落、散发了,不会留下影子,就像挥发的酒精一样,你只会闻到一点淡淡的味道。伊丽莎白渐渐消失了,失踪了,她像一只黑色的鸟儿,往遥远的地方飞去了。
卡夫卡仍安静地坐着,他的脑海里布满了各种奇异的图案,它们像幽灵一样,一会儿消失了,一会儿又浮现出来,抓住卡夫卡的心,让他沉沦其中不能自拔。最后一次见伊丽莎白是什么时候呢?对了,那次在海滩上,天很蓝,一些鸥鸟在空中悠闲地飞着。他和朋友支起了太阳伞,然后在下面放上了一条白色的毛巾,他躺在上面,看着天空,太阳很大,很毒,当他和炙热的阳光对视时,突然产生了某种潮湿的幻觉,眼前突然发黑,另一个世界显现了出来,他再次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模糊的脸。他有点不能自控。幻觉消失后,他立马坐了起来。“伊丽莎白,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我看不清楚你的脸?”卡夫卡在心里面说。
“你想看清我的脸?”那个声音从某个地方传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真不可思议。”卡夫卡惊讶地说。
“我说过我是你的邻居。”伊丽莎白说。
“可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你的脸?”卡夫卡说。
“你真的想看见吗?我想,在你自己不能确定这个想法之前,还是不要轻易说出来,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它显然比一个废弃的易拉罐要复杂得多。”伊丽莎白说。
卡夫卡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他要看清伊丽莎白的模样。既然伊丽莎白现在和他是邻居,既然伊丽莎白现在也在这个木屋里,那他为何不能点亮煤油灯看看呢?卡夫卡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开始构想伊丽莎白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他现在已经有些癫狂,他急需见到伊丽莎白。他悄悄走到木床跟前,取下煤油灯,把它放在木桌上。他手里拿着火柴,一直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卡夫卡的心慢慢提了起来,他能听到伊丽莎白的裙子和墙壁摩擦的声音,能听到伊丽莎白挪动位置时发出的声响,他想象伊丽莎白的动作、细微的神情,想象伊丽莎白双脚合拢的样子,想她舞动着的神采。他想见到伊丽莎白的欲望越发地强烈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有些热了,他将手提起来,放在胸口上,他明显听到了心脏咚咚响的声音,他明显感受到了血液流速加快的声响。这一切让他感到兴奋,甚至想手舞足蹈起来。他想象伊丽莎白见到他而受惊的样子,脸色吓得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泛着亮晶晶的光。他慢慢坐了下来,他想象伊丽莎白暴露在光线下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找寻的伊丽莎白也将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他的眼前。这真是个令他振奋的想法。伊丽莎白暴露在光线下,她一定会非常羞愧,这无异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剥落了她的裙子。
卡夫卡的手有些抖,他尽量让自己沉稳下来。他轻轻划了一根火柴,没有着,他又抽出了一根,轻轻一划,着了,他点亮了煤油灯。那一刻,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光亮,他捂住眼睛,不想一下就看到这个让他心脏燃烧起来的场面。大约十秒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里出现了这些东西:木床,煤油灯,破旧的木椅子,一幅泛黄的油画,墙壁,地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的身体软塌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突然又发现了一样东西,在那张木床下面,有只巨大无比的丑陋的甲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和那个沉默的、安静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伊丽莎白联系起来。他突然想到,也许,伊丽莎白只存在于自己的意识里,绝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如果他不再去回忆她时,她也会慢慢消失掉的。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构思,他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坐在木椅子上,拿出一沓稿纸,写下了一篇小说的题目:《还原记》。对,他要把这只该死的甲虫从脑子里丢弃掉,然后将那个沉默的、安静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伊丽莎白从记忆里还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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