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
鱼儿山日出
朱明鸢
1
那天狼狈不堪地回连,他进屋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
那天,挂着政治部号牌的吉普车在营里绕了两圈才停下来。进营门的时候司机问他停哪儿,他一惊,突然觉得是个问题,短暂考虑后郑重交代:哪儿没人往哪儿停,实在不行就找个没干部的地方停。司机偏脑袋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脚油门就进了营院,快得他连门岗哨兵是否敬礼都没看清。等车子慢下来,他就听到了司机往嘴里吸冷气的声音。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干部。正好是体能训练时间,营里所有的人员,上至营长教导员,下至各连的炊事员、饲养员、通信员以及营部的理发员,都穿着裤衩汗衫在院子里绕着跑道驴拉磨似地跑步。车子没法停了,司机是机关的司机,不知道营里这些裤衩汗衫谁是干部谁是兵,只好按他事先的指示,一边开着车子继续前行,一边东张西望搜索合适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他从倒车镜里看到了营长教导员不太美观的跑步姿势。他们的小肚腩像女人的乳房一样上下颤抖着。他们的后面隐隐约约好像是副营长,副营长后面好像还跟着三个连队的连长指导员……上周他陪政治部分管教育的李副主任下营里检查第一季度教育落实情况,好像也是这个阵形,但那次他们没怎么跑,车子直接在营部门口停下,他们正好在车前集结完毕,然后按队形顺序一一上前跟刚下车的李副主任敬礼握手,再一一跟他敬礼握手。
他急忙拍打着司机的手臂叫停了车子。司机告诉他他们已经跟在车后面跑两圈了。显然,车子一进营门他们就看见了,而且,一定还看到了车前脸和车屁股上挂着的与政治部领导相对应的车牌。
停车的地方是营院西南边的角落,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垃圾池。确实没有人,更没有干部,但他们的车子却吸引着一堆人而且是干部往这里跑。
营区里的气氛果然在他跳出车门的那一瞬间发生了转折。他听到一片叹息和一些支离破碎的笑声。营长教导员则像考核时冲过了终点线一样,喘着粗气迈着大步就停了下来。后面的连主官中几个资格稍老的捂着嘴笑得浑身发抖。他小跑迎上去敬礼,解释:营长,教导员,副营长,我回来了。
营长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位大首长呢!说着用手猛擦额头的汗。
教导员问,“你回来了”是啥意思?两只眼睛像看生人似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最后在他手掌上崭新的伤口和裤子上崭新的破洞上来回跳跃。
副营长啥也不说,跟在后面点头,像以往一样,只要营长教导员在或者其中一个在,他就只点头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就是结束帮忙,正式回营里报到。他怯怯地回答,目光飘忽不定,像是欠了教导员一笔巨款似的。
不是下来检查政治教育的?营长问。
不是不是。他急忙摇头,恨不得把头摇断。
噢,那回连里好好待着吧,下个月去农场劳动,正缺年轻力壮的干部带队呢。教导员抱起双臂颠着小碎步从他身边跑过去,并不忘招呼营长:慢跑几圈,要不明天肌肉疼。
营长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几个连主官也跟着接受了邀请,纷纷从他身边颠了过去。他们捂着嘴说,赶紧走赶紧走,臭死了臭死了。
倒是本连队的连长指导员够意思,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短暂时间里忍着恶臭与他寒暄了几句。指导员不无遗憾地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你看我好不容易把你推荐上去,怎么又回来了?过节没去主任家吧?他说没有。没去副主任家吧?他说没有。指导员说难怪难怪。
连长丝毫不感到遗憾,甚至还有些许兴奋,说回来正好,你不在,你们排里都翻天了,前几天刚抓回一个翻墙出去上网的,还在枪库关着呢,这几天又冒出来几个病号。你说现在的兵都成什么了,一天到晚娇生惯养,疼蛋痒!回来好好抓抓吧,帮忙也帮不出名堂,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
他说是的是的。这种场合他似乎只剩下说这两个字的权利,更何况他们说的也都有一定道理。两个月前他的“田”在他的辛苦耕耘下的确形势一片大好,而他能离开基层连队调到机关帮忙,也确是拜指导员所赐。
副营长突然骂上了。人都走没了,他才开始骂。骂负责厕所和垃圾池卫生的连排班及其连长排长班长责任心差,敷衍了事,不把他这个副营长放眼里。骂得苍蝇一团一团地腾空而起,在他们周围展翅盘旋。
他终于在骂声的提示下想起这个月负责这两处卫生的正是他排里所属的三个班。他突然就闻到了臭味,仿佛鼻子瞬间恢复了嗅觉。于是他赶紧从后备箱里拎出背包和行李,像拖两条死狗一样地提着,低着头直往连队宿舍钻,一群嗡嗡高歌的绿头苍蝇坚定地追随着他。排里几个有眼色的新兵从训练场地上跑过来,抢他手上的东西,但被他像赶苍蝇一样坚决赶跑:滚,都给我回去,训练去。
用脚尖点开宿舍门,进门第一眼他看到的就是他。这是个新兵,靠着墙角坐在马扎上,屋里空无旁人,但他依旧坐得很端正,像是在开班务会,见他进来,倏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白净,白得
不像基层官兵。他几经尝试,试图搜索出有关这张面孔的点滴信息,均以失败告终。
你叫什么?他问。
报告排长,二班列兵王小峰。王小峰说这话的时候,手已经到达了他的背包和行李上。他没给,顺手扔在地上。王小峰又从地上捡起来,往床上拾掇。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他问。
以前我是新兵七连的,下连后分到二连。王小峰说这话的时候,一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已经递到了他面前,不远不近,他伸手正好接住。
喔,新兵七连的,怪不得……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感觉有些烫,嘴边的话于是隐藏成了心理活动:怪不得脸那么白,怪不得这么有眼色,怪不得底气那么足……总之一句话,怪不得不像他带的兵。新兵七连是为旅首长机关以及直属队培养首长公务员、警卫执勤战士、机关勤务兵而专门成立的一个新兵连,新兵刚到火车站就由他们先挑,剩下的才往其他单位分;新兵下连的时候他们的兵优先留在旅部大院,当然也有留不下的,就像眼前这位,可他依旧保存着新兵七连的优越感。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排长,我下连那天你正好走,去机关报到。他提示他他们历史上曾经有过的短暂交集,然后猛然觉悟一般说,哦,那时我脸比较黑。
在这里养白了?
都这么说。他嘴角上翘,害羞地笑了。要是女孩子,应该很好看,可他是个兵,那就不好看了。他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你怎么不训练,跑到屋里来了?他望着窗外热火朝天的操场问。
我有点头晕,班长让回来休息。
经常这样?
站久了就晕。
我站久了还晕呢,谁站久了不晕!都像你这样一站就晕,一晕就休息,全连全营全旅……全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有人站岗么?每隔十年的国庆大阅兵还能搞么?长此以往还叫部队么?怪不得养这么白,怪不得连长说娇生惯养、疼蛋痒……机关两个月的材料浸泡,使得一大堆激烈的言辞条件反射般地从他心底喷涌而出,于喉咙处汇聚成一份标准的教育提纲初稿。
但他没来得及发表。他看见王小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自己裤子的膝盖处。那上面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破洞,步枪弹孔一般,在挺括洋气的零七式春秋常服上显得非常刺眼。
排长,你脱下来,我帮你补补。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请示,而是命令。
好像一下被点中穴位,已经到嘴边的教育提纲突然间土崩瓦解,没剩下一个字。这个破洞出现在一个年龄和外表都处于人生最值得纪念时期的少尉军官身上,确实令他无比懊恼,它像一面战败者的旗帜,时刻刺激着他的神经。
2
这是他从机关全面败退时留下的纪念。机关、连队于他而言,正是连长说的“地”和“田”的关系。“地”是他去帮忙工作的旅机关,“田”则是他所任职的排,神炮旅一营二连一排。一年前从军校毕业分配到这块“田”里时,他也确实决心把它伺弄好,像当年麻子班长伺弄他们一样。但指导员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年轻干部窝在基层没出息,只有进机关才有前途,最后考察出他有点文字功底,便开始把他往机关培养。指导员培养他的方式就是没完没了地给他安排写作任务。指导员原是政治部的干事,
对文字材料热衷情有可原,但他从不自己写,他说这段时间一写东西就头痛,他每次找他写东西总是以这句话开头。他自然成了指导员的枪手。指导员让他写的材料主要有两种,一是连队的成绩,二是指导员个人的先进事迹。连队事迹一般的套路都是连队本来是后进的,但自从在以他为首的新支委上任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指导员说的那些事,有些他听说过,但大多只发生在报纸上宣传的那些单位身上,都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感人之处。这些事就像饭馆里的燕鲍翅,偶尔吃一次回味无穷,要是拿回家当家常便饭天天吃,就会受不了。每当他受不了的时候,指导员就过来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写好点,我才好向机关推荐推荐。
但指导员指示他写的那些先进事迹材料既没给连队带来过什么“先进”,也没把他推荐到什么机关,每次送上去之后都像他们打靶时那些偏离目标的高射炮弹,连声响都听不见,更遑论战绩。直到有一次,指导员跟几个老乡在炊事班喝酒,被主管安全保卫的政治部张副主任现场抓住,他给指导员写的检查才让他在上级面前露了一回脸。尽管,那份他熬了两个通宵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检查指导员一个字也没有用(他在干部大会上念的是自己亲自起草的那份),但他残留在办公桌上的原始草稿还是被一个下来帮建的机关干事看到了。第二天干事就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去政治部,他不知道政治部的情况,但毫不犹豫地说:愿意。这是一个省略句,被省略的部分是:只要能离开这个连队,去哪儿都行。
就这样,他当排长以来带的第一批新兵活蹦乱跳地下连后,他就接到了政治部宣传科借调帮忙两个月的通知。但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他就全面败退,退回到了自己的“田”里。
导致他在机关败退的原因,说来有些难以启齿,竟是源于他那不争气的肚子。他一直有慢性肠炎,这种肠炎最大的特点就是经常毫无预兆地闹肚子,遇冷、进食油腻之食或情绪波动或劳累都是诱因。到后来,随着他当上班长、保送进军校,他的诱因逐渐锁定为情绪波动,闹与不闹、闹得凶与不凶,跟饮食、气候、环境等等越来越没关系,却与精神紧张度的关联日益密切,精神一紧张肚子就有反应,越紧张反应越剧烈,用基层部队最通俗易懂的话说叫“关键时刻就拉稀”。军校快毕业时,一位头发花白、动作缓慢的军医就半开玩笑地告诉他,可能要等到你当了大官,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都不再紧张时,才能彻底根治。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位军医素以对普通学员“只开医嘱不开药”而扬名军校,但他还是深信不疑。紧接着又怀疑了——毕业后在连里当排长的那半年,从来没有闹过肚子,再后来他又不疑了,因为一到机关就复发了。尽管他到机关后分到的是一张没有电脑的办公桌和一份没有具体事项的工作,但他从来不觉得比“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提高警惕”的连队生活要轻松多少,相反他觉得机关大院的每一棵冬青树都让他感到紧张。人就不用说了,无论官还是兵都让他感到惶,尤其是见了分管内部管理的张副主任。张副主任在基层连队当过八年指导员、四年教导员,管理经验非常丰富,经常不打招呼就莅临他们的办公室或者宿舍,检查他们的桌椅板凳摆得是否到位,床单被罩是否按时换洗,有时还亲自弯下腰去数他们床下的鞋子。久而久之,每次一瞥见张副主任的影子,隔着老远他心里就开始盘算,像点验一样把所属的桌椅板凳、床单被罩、床下的鞋子都过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敢迎上去跟他打招呼。有一次,大概是到机关一个月后,他在饭堂与张副主任一桌吃饭,吃着吃着,张副主任突然就盯着他不动了,问:人家都用筷子,你为啥用勺子?
他扫了一眼全桌的筷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不锈钢勺,死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从全桌人的眼神看出,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
问题。
你那勺子在嘴里抿半天,又拿出来叉菜,接触面积这么大,卫生吗?张副主任说完,全桌子的人一下子都醒悟过来,纷纷扭头看他,目光像某部大片里的箭一样齐刷刷向他扎来。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肚子里咕噜一声哀鸣,随即腹腔翻滚,肛门重坠,他急忙扔了勺子和碗,直接穿过操作间往厕所跑去。
从那以后,他见到张副主任肚子就有反应,而最终拉肚子的概率足有七成。他尽量躲着他,但张副主任恰恰是他平时必须面对概率最高的领导。正课时间老往厕所跑,科长和老干事们开始对他有了看法,他们派出代表对他旁敲侧击,说,早不拉晚不拉,非得上班期间拉,年纪轻轻,可不能养成这毛病啊!但无济于事,他们的话再有道理也治不了他的腹泻,只要他拉肚子他就必须往厕所跑。
不久,大概也就是他在政治部两个月帮忙期满结束之际,部里开了次部务会,研究落实编制,清退超编人员。研究的结果,部里三十个干部,清退一人,他不幸中榜。接到通知后,他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主要是怕临走前再经受一次痛苦的腹泻。但当他收拾完铺盖走出宿舍,正要往楼下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楼梯口,张副主任严肃而慈祥地站在他面前,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走也不打个招呼,我车子都给你安排好了。他感到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涌动的同时也感到了肚子的哀鸣和肠子的痉挛。他语速极快地表达了一下抱歉、感谢以及整改决心,来不及下去跟张副主任握手便扔下行李,折回去找厕所。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脚绊到了一根斜躺在地上的墩布棍子,身体一下失去重心,以一个前扑的姿势顺着楼梯滑翔而下,最先着地的部位——手和膝盖,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滑行。等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掌上和崭新的零七式军官春秋常服的裤子上都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因为这个口子,进营门的时候他特意叮嘱司机避着人停车……
3
去去去,他朝他吼道,去把你们班长给我叫过来!
一簇簇的火苗显然已经代替了教育提纲里的文字。
二班长终于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一个老兵,中士,兵龄比他还长,正式党员,三等功及以下的奖励拿过无数,站在他面前就像站在他手下的新兵面前一样,双手牵着体能汗衫的前襟,上下来回地扇着,雪白的肚皮以及灰色的肚脐眼在他眼前一闪一闪。两个月前他还不是这样。那时候他见了他客客气气的。二班长边往肚皮上扇着风边往门口方向甩了下头,那个叫王小峰的新兵便自觉地拿着墩布出门打扫楼道去了。他开始问王小峰的情况,但刚说了“王小峰”三个字,就被二班长打断了,二班长用旅团级以上主官才有的腔调说,新兵的事啊,班里的新兵和后勤这块都由副班长分管,你直接问他就行了。说完抡起拳头砰砰砸墙,把恭候在门外的二班副砸了进来。
二班副倒是谦虚谨慎加正规,手里还拿着参加连务会专用的红皮本,听说是问王小峰的情况,翻开本子便开始里嗦地汇报王小峰的优点,尤其是针线活不错,营里很多干部的衣服都是找他改装、缝补,为班里赢得了荣誉。这是新骨干的特点,不管上面问哪个兵的情况,他都一样汇报优点,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带的这个班有多先进,二是汇报下属的缺点只能说明自己无能。
新兵七连的兵为什么没留在旅部?他及时打断他的汇报。
旅部要不了那么多,我班长说今年有二三
十个分到下面连队呢。
我问你他为什么没留下?这次他把“他”字说得特别重。
我班长说是因为长得太黑,不适合当首长公务员。
脸黑算个屁。他顿了一下,麻子班长那张麻脸突然从眼前一闪而过——六年来,它总是在他看到或想到其他丑陋的脸庞时适时出现。
没问题能从旅部下来?
旅部下来的就一定有问……二班副察觉说错话时为时已晚,怯怯地偷看他一眼,伸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把最后一个“题”字咽了下去。
……
除了站岗不行,没发现什么问题。十几秒钟尴尬的沉默后,二班副为了补救刚刚犯下的错误,火速挖掘出一个缺点。
什么情况?
他一站久就头晕,班里已经取消了他的岗哨。
一上岗台就晕?
是,医生说是晕岗。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次。他坚信是听错了。
晕——岗。
二班副重复的这两个字让他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4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两个字了。第一次听到,是六年前,也是在这鱼儿山下,也是一个黄昏。那是一个刚刚转暖的春天,塞外冰雪消融,溪流淙淙,牛群羊群开始出来吃草。他和高明亮、王健伟背着背包、提着迷彩后留包像徒步拉练一样在胖子杰的带领下步行了十几里地,从下午两点一直走到太阳偏西,才到达鱼儿山脚下的北营区。站在山下营院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身材板正的高个子士官,三级的衔——那时候还叫三级,相当于现在的上士——一脸的麻子,因为麻子多,使五官显得不重要。这让他想起在新兵连时看过的电影《烈火金刚》里的大麻子丁尚武。
“丁尚武”一脸的凶相,像审犯人一样挨个把他们打量了一遍,看得高明亮打报告要撒尿。于是胖子杰就让他们仨扔了行李统一去墙根下撒尿,然后把麻子扯到一边,神秘得像两个交换情报的地下党。他没尿,中午听说要去北营区,以为将坐长途车,午饭时既没喝汤也没喝水,没想到是步行,一路下来,身上仅有的一点儿水分也出汗出没了。
他在墙根下做了假动作就回来了。假动作是为了体现新兵的服从意识。他回到原地取行李,一不小心就听见了胖子杰和麻子的对话。
胖子杰说,这仨兵都没啥大毛病,说实话还真舍不得给你。
麻子说,没毛病你肯给我?没毛病能来北营区?一个卸子弹一个假摔。
胖子杰及时地递上一支烟说,这你也知道?
他听出来他们说的是王健伟和高明亮。他们的故事早已在排里传得沸沸扬扬。王健伟第一天站岗时就把执勤枪里的子弹偷偷卸下来一颗,准备拔了弹头给他女朋友做项链,结果还没来得及拔就被胖子杰抓了个人赃俱获;而高明亮则在站了几天岗之后就宣布自己不适合站岗,强烈要求去条件艰苦的北营区执勤,胖子杰没搭理他,他又写血书,被胖子杰当着全班的面揉进了垃圾桶,再后来他就亲自从岗台上摔了下来,手和脸皮都擦破了。
麻子点着了烟说,放心吧,什么样的兵到了我手里都能掰过来。又问,还有一个是啥毛病?
他知道该说自己了,便屏住了呼吸盯着
他们手里明灭交替的烟头,盯住了烟头就盯住了嘴。
胖子杰说,站不了岗,除了站不了岗啥都行。
什么情况?
就是晕岗。
麻子就皱了眉,集合了一脸的麻子说,当兵还有晕岗的?
胖子杰狡黠地笑一下说,天生的,不信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像小心走在冰面上的人突然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没想到他被发配到北营区是因为这个。他、王健伟和高明亮原来都是神炮旅警调排的新兵,当初下连分班时,被门岗班长胖子杰第一批挑进门岗班。那会儿他感觉到整个地球都是自己的。门岗是何等重要的地方,神炮旅的门面和窗口呢,旅里的政委亲自说的。能去旅部大院站岗的兵,除了身高、相貌要高人一等,队列动作和思想作风也要高人一等,自然,在以后的提干、保送入学、入党、转士官、当班长等好事上也要高人一等。
他就这样入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门岗训练一周之后,又被扫地出门了,而且是调换到离旅部大院最远的北营区。当时向他宣布排里的决定时,班长胖子杰只跟他说了两点理由:组织决定,工作需要,个人特点。个人什么特点,他没说。他只从传说中猜测出王健伟和高明亮的“个人特点”。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个人特点就是这两个字,而且是“天生的”!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有这个特点。
他只记得那次“站功”训练,胖子杰让他们站在灯光球场看台的台阶上——脚掌着地,脚跟悬空。这是胖子杰发明创造的一种新型训练方法,据说可以养成身体前倾、避免头晕的好习惯。那次他本来站得很稳当,但胖子杰过来检查之后觉得他稳当是因为脚掌悬空部位不够比例,于是用口令指挥他一点点往后挪脚后跟,挪到只剩下几根脚趾头还趴在台阶上时,他终于像一根被砍伐的树一样向后倒了下去。尽管胖子杰肥胖的小手紧急赶到,于最后时刻拎住了他的后衣领,但他的后脑勺还是不轻不重地磕在了石头台阶上。他感到星光四射,接着昏天暗地。从卫生队回来后,他一看到那些石头台阶就觉得头晕目眩,只要一站上去,不管脚后跟是否悬空,他都不敢睁眼。胖子杰拍拍他的肩膀,说歇几天就没事了。
几天后他接到了调往北营区的命令。
5
那条裤子最终还是被二班副趁他睡觉的时候偷走,交给了王小峰处理。王小峰缝补裤子的手艺和他使用的工具一样,专业程度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如果不仔细看,绝没人能看出来裤子上有补丁,当然也就更看不出曾经摔破过。指导员去年冬天骑自行车回家时摔了一跤,把新发的冬装裤子摔破了个洞,拿到专业的裁缝店花了五十块钱织补的也就这个效果。
他想象不出一个手像年轻女人一样巧的人,脸原来能黑成什么样子。
因为裤子缝得很成功,他那自打进入营门以来一直延续着的糟糕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穿上那条好像没摔破过但实际上摔破过的裤子,两条腿竟不由自主地朝门外走去。先是在楼道里转了一圈,并且专门转到枪库看了看那个从网吧抓回来的兵。兵以为来的是连长或指导员,隔着防盗门上的铁栏杆懒洋洋打着呵欠递过来一份检查,待听出来是他,扔了检查一个立正就钉在了地上。他让管枪库的文书把他放了——他在,诸类翻墙头之事绝不可能发生,然后又出楼在营院里绕着操场走了一圈。由于
裤子上没有了破洞,他不必再三步一低头地去看膝盖,也不再担心遇到熟人尤其是干部。他像两个月前一样神情自然地跟他们打招呼,就像他从来没有去过机关,更不是刚从机关退回来的一样。同时他也发现,那些被他主动打招呼的人也神情自然地回应着他。尤其是昨天没点名批评他的副营长,在垃圾池边遇上后竟拍着他的肩膀表扬了他,说他回来后力度很大,成效很明显,一夜之间就弄利索了。其实他根本没有过问这事。
他有些后悔前一天的简单粗暴了,于是他的腿又迈向了二班宿舍。
王小峰正坐在床前的马扎上忙碌着。床上像摆地摊一样码放着一摞衣服,各种各样的军装,少许便衣,还有几件花花绿绿的,应该是来自家属院。他记得二班副曾向他汇报,他不仅会缝补,还会拆改。教导员老婆减肥成功后,许多中高档衣服都是经他的手才得以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延续了使用寿命。为此他不仅为全班全排,甚至为全连都赢得了“殊荣”——别的班排不可能有这好事。
他在二班半开着的门前一声不吭地站了足足十分钟,王小峰没有发现他,因为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他无法把眼前的王小峰和那个不想站岗的王小峰联系起来。他觉得整天趴在床上穿针引线绝不比站岗轻松。
这不像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兵,至少比刚下连时的高明亮强百倍。高明亮连自己的袜子都不洗,积攒到床头柜里实在塞不下了,才拿塑料袋提溜到服务社的洗衣店。但就是这样的兵,后来还是被麻子拾掇成了“内务标兵”,天天抢着给全班洗床单被罩。
他再次把二班副叫到跟前,用温柔了许多的语气问,带他去过医院没有?
去过,基本上一晕就去。
医生怎么说?
能怎么说,再观察观察呗,或者去大医院检查。
为什么不去大医院检查?
连长说不用,新兵半年前入伍时都全面检查过了,有大毛病当不了兵。
那倒是。他觉得连长的话很有道理,除非这个兵是走后门进来的。那就只能继续观察咯?他想说这句话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另一句话,于是问,医生是个女的吧?
嗯……很漂亮。
以后不许去了。
啊?可我班长说……
少鸡巴跟我扯蛋!一听到“我班长说”这几个字,他的火气莫名其妙地又上来了,就像他一见到张副主任肚子就开始咕噜一样。他使劲往下压了压,把火气压下去半截,缓和了语气说,把你们班长叫过来。
他正在连部向连长指导员汇报工作。
把王小峰给我叫过来。
现在恐怕不行,他正在给营长补衬衣。
哦,都在干大事啊。他只剩下自我解嘲的份儿。的确,他们忙的事都比他重要,尤其是王小峰。王小峰给营长补衣服期间,恐怕连教导员都不会去打搅,就像以前王小峰利用正课时间给教导员老婆拆改衣服时,营长也从不过问一样。这是他们营一贯以来军政主官团结融洽的传统所决定的。况且,营长正在和老婆闹离婚,他每次从家属院回来,脸上或者脖子上或者手上就会新添几道指甲印,王小峰就会有新的工作任务。他让营部通信员送来的衣服,不是被钉子划破了袖口就是被树枝挂掉了肩章,要不就是扣子无缘无故地全部脱落。
二班副满脸委屈与不解地离开之后,他掏出手机开始拨卫生所的号码,但刚响了一声他就挂掉了。
很漂亮……再观察观察。这他妈到底是医生观察病人还是病人观察医生。他把手机揣进兜里,一抬屁股从椅子上站起来,手在膝盖上
拍打了两下,朝卫生所走去。出门时遇到连长,他说是去看看自己的肚子。他没说为王小峰的事,并不是他行事低调、淡薄名利,是怕连长又说娇惯新兵。其实他有两套方案,如果她在,他就只问王小峰的情况;如果她不在,是那个四眼男医生,他就看看自己的肚子,顺便再看看手上的伤口。
她是整个北营区唯一的女军人。六年前就是了。那时她军医大学刚毕业,嫩得身上能掐出水来。拆子弹给女朋友做项链的王健伟说,她是北营区的区花。麻子班长补充说还是神炮旅的旅花。这让他又一次想起《烈火金刚》,想起里面那个和麻子丁尚武谈恋爱的林丽。她值班坐诊的时候,来看病的兵就特别多。据说北营区五个营的营长教导员还为此联名给旅长政委写过信,要求把她调离北营区。但她还是没走,不仅没走,每天空闲时间还坚持出来晒太阳,仿佛要以此告诉所有人她还没走似的。她一出来,院子里就活跃起来。据说,这倒是减少病号的有效途径。王建和高明亮到北营区的第一周,就轮流各生了一次病,每人分别从她手里领到几粒大白片,都舍不得吃,战利品一样揣在上衣兜里。第二周本来该轮到他了,但他却一直没有生病,连头痛脑热也没有,就连两周前还频发的“先天性晕岗”也没再犯过,因为麻子不允许。麻子规定到了北营区以前的事就不许再提,以前的“病”也不许再犯。他们就都严格遵守了。王健伟再没拆过枪里的子弹。他和高明亮也没再从岗台子上掉下来过。当然,客观条件是,班里根本就没配枪弹,他们也再没上过岗台,北营区的执勤都是以流动哨方式在鱼儿山脚下的五个营院外巡逻,不用站岗台子。他再没晕的机会,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曾经晕过。高明亮和王健伟都隔着一张桌子和她拉过话,而他只在五米开外的距离注视过她。那一次他戴着钢盔穿着军警靴去执勤,正巧就碰到她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她:脸很白,嘴唇鲜艳,就像上学时老师用红墨水在白卷上打的“0”。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脚上用了些力,使靴底的铁掌和地面撞得叮当直响,他觉得这个动作最能体现他的男人气魄,但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没有扭头,《队列条令》不允许,他是用眼睛的余光感知到的。
再后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生一次病。六年前的北营区比现在还要荒凉许多倍。五个营院一条灰马路一大群兵,就这样。他们是警调排驻这边的独立班,正规连队的唱歌呀军民联欢呀看光碟呀,他们也全都没有。所以麻子说这是最适合改正错误的地方,因为想犯错误都没有机会。如果不生病,他们就只有两个娱乐项目,一个是打篮球,另一个是赌马。麻子喜欢打篮球,但球技很臭,他在场上的时候比赛更接近于美式橄榄球的风格,如果有公正的裁判,他犯规的时间肯定比不犯规的时间多,要在他面前投进一个球几乎要冒着生命危险。但他们依旧必须赢他,输球只会增加班务会的时间。
后来为了逃避打篮球他们宁愿去执勤。执勤可以赌马。沿马路巡逻纠察的时候,听见有马车驴车打老远过来了,他们就开始猜是马车还是驴车,赌注通常是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下了勤蹲在库房里“小咪”——小范围、短时间地咪西。赌马虽远比打篮球有意思,但不是想赌就有。有时在马路上等半天连辆自行车都等不来,有一次好不容易来了一辆,他押马车,王健伟押驴车,结果上来的是辆骡车。
于是他就想到了生病。可惜他生不逢时,麻子班长已经洞悉到了他们的阴谋。导火索是王健伟。王健伟纠察执勤时在一个被抓到的老兵裤腰上看到一个子弹壳做成的铜哨,后来这个铜哨就到了王健伟手里,再后来就到了她手里,但最终还是到了麻子手里。麻子拿着铜哨在他们宿舍门口“嘀嘀嘀嘀”吹了一动紧急集
合哨,把他们集合起来,先打背包跑五公里,跑完再隆重召开班务会,正式规定全班以后不许再生病,非生不可的时候,先向他报告,由他亲自代劳去卫生所给他们领大白片。他的计划泡汤了,成了王健伟和高明亮的笑料,他们时不时地拿出珍藏的大白片来向他炫耀一番,导致他不惜铤而走险,打出胖子杰封赐给他的“晕岗”大旗……
6
果然是她坐诊值班。还没进诊室他就知道了。门口排着老长的队,从楼道一直延伸到门厅。基本上都是战士。见一个少尉军官出现在队尾,队伍自动地闪开一条路,把他让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她正面直视,只隔着一张三合板的办公桌。她变化不大,脸依旧白,嘴唇也依旧鲜艳,只不过像所有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女人一样,较没有结婚生孩子时丰满了许多,尤其是胸部,把原本可能合身的制式衬衣绷得跟大棚的塑料薄膜似的。王健伟说她脸上有雀斑,确实有,不过很隐蔽。高明亮说她身上有股白玉兰的香味,他没闻出来,倒是有一股哺乳期的奶腥味。这两点机密让他当年损失了四瓶啤酒两袋花生米。
哪儿不舒服?快说,看什么看,都干部了还跟新兵似的。他正盯着她看,她已经拿圆珠笔敲着桌子朝他嚷嚷开了。显然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这六年里像他一样想引起她注意的兵估计得有成千上万。他心里突然踏实了许多,像悬在半空的东西终于落到了地面。
他问王小峰的情况,她问王小峰是谁。他说就是就是……二连晕岗那个。
你们还没带他去三甲医院检查?她反问。
你检查不出来?
你看我这里除了一张桌子什么也没有,能检查得出来吗?你当我是华佗李时珍啊?
他问果真有这种病吗?
没有,几年前有过一个,被他们班长给治好了。这次是我怕在确诊前你们这些连排干部折腾人家,编的。
几年前,你怎么跟他们班长说的?
你问这干吗?她那张生动的脸突然凝滞起来。
我……他“我”了几下也没“我”出后面的话,仿佛突然就失声了。但他确实特别想知道她当初是怎么跟麻子说的。麻子宣布不许生病后,王健伟和高明亮就拿他娱乐上了,猜他要几年才能看上病。高明亮押半年,因为半年后他就是老兵了。王健伟押一年半,因为一年半后麻子就转业了。赌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他俩打赌,却非要当着他的面。他装着没听见,要出去,他们拉住他,说如果他现在就能看上病,所有的啤酒和花生米都归他,还不需要他押注,零投入啊。他终于火了,说要是老子看不上双倍奉还。
就这样他站在了麻子面前。当“晕岗”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看见麻子脸上的麻子开始颤抖,抖得几乎要雨点似地往下掉。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晕岗。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重复,尽管他坚信只要往岗台上一站就能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你晕岗?那你晕不晕枪,晕不晕炮,晕不晕床?我看你是晕女人了。
胖子杰班长说的。
他说你是就是了?说你胖你就喘了?说你瘦你就飘了?我问你,到这里后晕过没有?
没有,可来这后也没站过岗台。
好好好,来来来。麻子领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先是找到四百米障碍的高低跳台,比划了一下,觉得太高,最后在墙根下找到一个废弃的岗台子。他心虚了几秒钟,但最终还是
咬牙上去了,不仅咬牙还闭着眼。睁开眼后的情况让他和麻子都震惊了。他看见地面在旋转,眼前那根大烟囱以及旁边的宿舍楼就像当初灯光球场的台阶一样,齐刷刷地向他倾倒过来,他感到脚底悬空,像踩在一大团棉花上。麻子看到的是他在岗台上像醉汉似地东摇西晃,最终,像一颗末势的陀螺一样摇晃着从岗台子上倒了下去。
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沮丧,但麻子确是傻了,说邪门邪门,老子当了十年兵还没见过这种事。麻子把王健伟和高明亮都叫过来又看了一次同样的表演后,果真领着他去了卫生所。但他依然没能看上病,麻子严格落实班务会的精神,让他在楼道里等着,自己“代劳”进去了,还把门关得死死的,连旅保卫科制定的“男女军人一般不得独处一室,确因工作需要必须独处一室时不得关门”的明文规定也不顾了。他至今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从卫生所回来后,他就开始了真正炼狱般的生活。
我……我就是想用他的方法把王小峰治好。他终于想到一个恰当的理由。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回答令他意外且愤怒。
我能说什么?他那班长孙大麻子连人都不让我见,我怎么确诊?他就自己折腾去了,折腾了一个星期,估计实在没辙了,又来求我。我就告诉他,那是心理恐惧,需要心理疗法。她不顾他的愤怒继续往下说,同时右手的圆珠笔在一张单子上龙飞凤舞,眼睛却盯在左手的手机屏幕上。
为这事后来我还……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什么?她把眼睛从屏幕上跳开,看他一眼,又转移到窗外。
歉意一下就将他裹了个严实。他也跟着她看向窗外,仿佛外面突然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看了几秒钟,才接着问,有没有先天性晕岗的可能?
不能说绝对没有,但目前世界上还没发现。我学医时只听说过跑步肚,天生不能跑步,一跑肚子就疼。
职业病呢?
有,但站岗的职业病是静脉曲张。
他拍拍脑门,后悔自己问这么外行的问题,门岗班每年都有几个因静脉曲张住院的。
那他到底是什么问题?我说的是王小峰。
要么是有病,要么真有病。她随口说出一句绕口令,前半句重音在“病”字,后半句在“真”字。
他正深入理解“是有病”和“真有病”的本质区别时,她已经把单子撕下来拍在他面前,说,介绍信,拿着去三甲医院检查一下,我老公在那里,上面有他电话,你懂的。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她下班后有没有时间找个地方坐坐?
没有,我儿子还等着我回去喂奶呢。她果断地拒绝了他,而且不忘把大门关死:想坐坐我给你介绍一个。他尴尬地笑笑,决定把想表达的歉意提前表达出来,但还没开口,诊室的门又开了,推门进来一个中尉,资历章显示还是正连职。于是他闭了嘴,像那些为他让路的战士一样,抓起介绍信自动地闪到一边去了。
7
二班长的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放了。随着他拈着介绍信添油加醋地转述卫生所军医的“原话”,二班长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在机关两个月的材料积淀终于发挥了“正能量”,帮他把一个不怎么严重的问题以客观公正的形式描绘到触目惊心、无以复加的严重。二班长那两只手本来是随意搭在胸前的,后来慢慢放下,下垂至大腿的两侧,基本接近《队列条令》中有
关“立正”的规定,再后来两根中指就紧紧贴在了裤缝线上。等他全部讲完,那两手又开始活络起来,猴子似地抓耳挠腮。他承认自己虽然当班长多年,多次被各级评为优秀骨干,但工作还是不够深入扎实,差点被新兵蒙骗云云。这让他很满足,能让一个老班长在新排长面前服软,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胜利。他大度地笑了笑,以示谅解,并不忘乘胜追击,巩固和扩大战果。他让二班长坐铺上,然后自己欠着身子,连屁股带椅子抱起往他跟前凑,凑到几乎头碰着头了,才说,无论他是有病还是真有病,都是一件大事。说实话我也是为咱们自己考虑,这兵真要出了大问题,营长教导员会替咱们扛吗?到头来还不是咱俩倒霉!当然,先处理你再处理我,然后才是连长指导员。
是是是。二班长由惊慌变得感动,并及时请示,那这事怎么处理?他胸有成竹地说,你不用管了,我有治疗方案,你去把王小峰给我找过来。二班长应声出门,屁颠屁颠地去了,就像当初王小峰去找他一样。
王小峰很快出现在他面前,身体笔直,手里抱着一件鲜艳的碎花丝质长裙类的衣物,应该是旗袍。可能是旗袍太长,更可能是王小峰怕弄脏了旗袍,他把旗袍的一头搭在自己的肩头,另一头斜跨过上半身耷拉在胯部,像八国联军的绶带。
披了绶带的解放军战士王小峰像一根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在家干什么的?
裁缝。
难怪。他沉稳地点头,尽管他早就知道了。作为现阶段他心目中的“重点人”,他早已完成了对他的前期情报侦察,甚至还给他家里打过十分钟的电话(给自己家里他都没打过这么长的)。家里条件正如他所料,比较可以,县城有名的裁缝世家,四代单传。他甚至还打听到他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过一次。他没问是否娇生惯养,这纯属愚蠢而多余。
那为什么要来当兵呢?他接着问。
总觉得针线活是女人干的事。
当兵才是男人干的事?
他点点头,女人一样腼腆。这让他感到厌恶和沮丧,于是话就越发地犀利起来:到了部队还只能给人缝缝补补,不照样是女人?
可是……他抖了抖手里的旗袍,憋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却憋不出来一句话。
把它给我放下!他觉得他俨然已经把旗袍当成了一面旗帜,正拿它向自己挥舞。
旗袍从他身上滑落在地。与之一起滑落在地的还有他的泪水。
你知道一个男人、一个当兵的该干什么吗?
他摇摇头,说排长我晕。
他也跟着摇头,几近绝望地摇头。他想说你晕,老子才他妈晕呢。
他确实晕,晕是因为他没想到他会认熊。当兵的什么都不怕,就怕自己认熊。当年麻子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他又想到了麻子,从他当副班长开始,每次遇到头痛的问题,总会毫无预感地想到麻子。尽管麻子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点,但毕竟是他军旅生涯中唯一的真正的班长,更是他见过的最有实践经验的“兵头”。麻子于他而言像一本教科书,但更像他应对各种乱七八糟的考试而制作的“题库宝”,平时深藏,绝不轻易示人,一遇到难题必定最先想到,就像某些部队整天挂在嘴边的口号:“首战用我,用我必胜”。正是凭着这本六年前的“题库宝”压阵,他才有底气从不把那些年龄、学历都占优势的大学生排长放在眼里。
“认熊”的理论他就是从麻子那里听来的。麻子认为,认不认熊是赖兵和好兵的本质区别。在那次被王健伟称为“八届新兵一次会议”的班务会上,麻子就叼着烟卷向刚刚完成徒步行军、放下背包的他们言简意赅地阐明了这个
带兵观点。
麻子话不多,胖子杰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些深奥的政治理论他一句也没有,翻来覆去就庄稼汉似的那么几句:只要自个儿不认熊,啥都好办,连许三多都能咸鱼翻身。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来说去把高明亮说急了,说,你意思是要我回门岗站岗?
那可不,谁都可以看不起自己,但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
我没有看不起自己。
没有看不起自己就要争取回旅部,不回旅部哪来出路?
高明亮脸上绽放出一朵不严肃的笑,那你自己为啥不争取回?
我回不回关你鸟事,你个新兵蛋子还管起我来了。麻子的麻脸一板,满屋子找工具却没找到合适的,只好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有麻子你们有吗?
三个新兵面面相觑,没人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以往老兵班长在他们面前摆老资格说的都是:我有嘉奖你们有吗?我有“优秀士兵”你们有吗?我有党票你们有吗?我有对象你们有吗……现在这些在麻子面前都弱爆了。
说,到底有没有?麻子用下巴指着高明亮问。
没有。高明亮挺了挺胸回答。
所以你们都必须回,我可以不回。
这就是麻子的逻辑。后来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结合大量的民间传说,才真正领会麻子的讲话精神:因为你们身上的毛病都可以改掉,我脸上的麻子改不掉。麻子当年也是门岗的一员悍将,是同年兵里最有实力竞争未来门岗班长的人选,但因为脸上的麻子,在一次全旅性的歌咏比赛前夕,被安排到北营区执勤,临时顶替回旅部排练节目的胖子杰,不想这一临时就是八年。这八年里,麻子来者不拒,带了七拨从门岗“筛选”过来的兵,这些兵后来有的回到了门岗,有的考上了军校,当然大多数下了基层连队,然后中规中矩干到复员,但最起码都保证了安全着陆。只有麻子还留在这里,因为只有他脸上的麻子没有变。警调排先后三任排长也都高度一致地认为,他离优秀的门岗班长只差一张没有麻子的脸。
这就是麻子要他们回旅部的原因:只要身上的毛病不是像他脸上的麻子一样与生俱来,就必须改掉。而他们也正是按麻子说的,再苦再难没有认过熊,在一年之内拔掉了身上的刺,纷纷从跌倒的地方站了起来,尽管站的过程出现了让麻子始料未及的新情况新问题。
8
三甲医院的检查他是亲自带着王小峰去做的。尽管他知道这只是走个程序,检不检查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出入,但去和不去却大不一样。他要彻底让他死心,彻底死心了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更要避免麻子的悲剧重演。人类社会总是在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中曲折前进的——一个列兵的晕岗问题都被他上升到了整个人类社会前进的高度,看来在机关搞材料搞出来的后遗症短时间内不会痊愈。
但必须要有所进步,否则六年前那些人的那些罪就全白遭了。
那次从卫生所回来之后,麻子就开始着了魔似地折腾他,让他站砖块上,开始是薄薄的一层,然后一层层地加高,加一层他就要晕一回,晕一回他就要吐一回。但这并没有讨得麻子的怜悯,他像一个沉浸于自己课题的动物学家一样沉着冷静地推动着实验进程,绝不会因为小白鼠遭受的痛苦而前功尽弃。他坚信没有他整治不了的毛病。他举例说,他们那个年代,班里有一个走路八字脚的,新兵连三个月都没纠正过来,后来遇到一个班长,什么方法也没
教,只扔给他一根棍子,让自己看着敲,只要发现八字脚了,就给脚上一棍子,结果两个星期就给敲过来了。这办法虽然不讲理,但就是他娘的管用。
这是麻子的特点,他一搞训练就成了权威科学家。他组织班里做俯卧撑从来不定数量质量,只定汗水,做多少怎么做他全不管,水泥地面上的汗水够了就行。高明亮训练时也是科学家,他含了凉白开,像蚕吐丝那样边做边往下滴,洇湿的地面竟然和汗水差不多。麻子一眼就看出来了,说高明亮同志流的是白开水吧,没有盐分。高明亮不服。麻子说,凉白开掉在地上是一摊一摊的,汗珠子是一粒一粒的。高明亮于是再不敢当科学家。
你别恨我,恨我也没用,谁让你们来这个鬼地方,谁让我是你班长。每次折腾完他顶多说几句这样的话,以示自己的关心和关怀。开始他并不知道恨,但几经麻子提醒后,他真恨上了。有一次他刚上岗台就晕,晕得就差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了,吐得两条腿发软,麻子眼皮也没抬一下,用手势指挥王健伟和高明亮,一边一个搀着他的胳肢窝,像押送囚犯一样把他架了上去。高明亮见他脑袋往下耷拉,请示是否上卫生所看看医生。麻子说,看医生?班长就是医生,医生就是班长。我们那个年代哪有卫生所,病了都扛着,小病小扛,大病大扛,实在扛不住了才上旅部。麻子喜欢拿他们那个年代的事儿来教育他们,比如,他们那个年代能打场篮球就过年了,他们那个年代班长是班长兵是兵……仿佛他是红军时期入伍的一样。
幸好王健伟和高明亮还算够意思,体现了难兄难弟的觉悟,一个每天给他用红糖熬姜汤,一个每晚到炊事班为他烧盆洗脚水,让他觉得那四瓶啤酒和两袋花生米输得很值。
即使这样麻子也无动于衷,见他们端着姜汤、洗脚水进屋了,瞅都不瞅一眼,叼了烟就出门。终于,他爆发了,于某个晚上独自在门口小卖部一口气灌下去半瓶二锅头后,打着饱嗝晃到麻子跟前抗议,说他方法不科学,简单粗暴。麻子听了笑得浑身发颤,一巴掌把他劈倒在床上,说,我说咋老没效果呢,原来是灌猫尿灌的。说着又把他从床上拎起来,扔进了对面的小库房,连同一大本信纸和一支圆珠笔。他真把信纸都写满了,一半写了份五千字的检查,另一半写了封五千字的匿名信,直接写给旅长,历数麻子的种种罪行,重点是简单粗暴、打骂体罚。信寄出去后他又有些后悔,毕竟是在二锅头的作用下完成的“大作”,充斥其中的各种浮夸和虚构让他提心吊胆。但仅仅两天后,他所有的疑虑就烟消云散了。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麻子突然改变了方式方法,不再让他站砖头了,还开始巴结他们,还说要带他们去鱼儿山看日出。鱼儿山是塞外的制高点,山尖上的红点是个亭子,亭子是塞外第一个看见阳光的地方,是著名的“塞外八景”之一。
开始他们不大在意,坚信一定是麻子编造出来的一个景点。每天执勤的时候他们都要从各种角度几百遍地看那些山,从来没有觉得哪座山长得像鱼,都是清一色的毫无个性的馒头山、奶头山。他们也曾从侦察兵的指挥镜里看过那上面的亭子,发现那其实不是亭子,而是一间破房子,门窗都被人卸了,只剩下四面砖墙,太阳落下去,把砖墙照成一块燃着的炭。
如果在这样的山头上看到的日出也算是塞外八景,那世界上的每一座山包子都可以卖门票了。
但麻子就是麻子。他下的定论和做出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不同的意见建议就像打篮球没能赢他一样,只能增加班务会的时间。几天后他们果真上了鱼儿山,果真爬上了房顶,高明亮和王健伟先上去,然后他在麻子的命令和王高二人的协助下半推半就地也上去了。在那个房顶上,他慢慢睁开眼,第一次看
到没有台阶、没有烟囱和楼房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踩在了脚底下,脚底不再虚空,地面也就不再摇晃。
他从心底为自己写匿名信的英明举措欢呼雀跃。但三天之后,麻子却被保卫科的大屁股车带走了。接着他们仨不断地被隔离问话,而绝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他们辩解,只需要他们说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没有。比如:他是不是明令禁止你们去看病,他是不是让你在砖头上练站立,是不是每次都让你站到头晕呕吐,有没有和女军医独处一室,而且关着门,有没有动手打过你……而他们的回答也惊人的一致:是,有。
不久排里就宣布了对麻子的处分决定:撤销班长职务,行政记过,年底提前复员。一起受处分的还有她:作为医护人员,玩忽职守,违反男女相处规定,记行政警告一次。
9
他没想到不抱任何希望的医院之行会有意外收获。收获当然不是来自王小峰,而是他自己。他本来没想过要去找他,有介绍信有证件能正常挂号看病,没必要再扯出一层关系,欠下一份人情。但他没想到王小峰的检查被医生护士们搞得那么繁杂,他把他交给医生后便埋头坐在楼道的长条椅上,过往护士的粉色短裙白色丝袜和灰色布鞋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才等来一个白大褂告诉他,检查已经做完了,但需卧床休息半天才能走。他由衷地感慨了一下医生护士的爱心和医院的人性化程度,但他依然觉得做个破检查就休息半天完全没有必要。他记得麻子说他们那个年代老兵们复员前扎堆上医院割包皮,割完回连队照样参加五公里越野。半天时间不能一直坐在长条椅上看护士的下半身,再看他该“晕护士”了。于是他就想到了他,以及有关他和她的一些八卦传闻:因为那个处分,因为受处分的是她,她立即喧宾夺主成了故事的主角,并为故事增添进去许多活色生香的作料,使故事在神炮旅经久不衰。又因为这个故事,她在谈了几个高富帅都失败后断然嫁给了一个年龄长相都比她老很多的男人,于是全旅又风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离这堆牛粪最近,他想看看这是一堆什么样的牛粪。
他没有想象中的丑,只是有些谢顶,外露的头顶像手枪子弹的弹头一样光滑圆润,散发着金属的光泽。相对于相貌,他觉得他说话嗦更难以让人接受,而嗦是因为过于热情。听说是她介绍来的,她部队的战友,他非要表示表示。他说的“表示”不是请客吃饭喝酒,也不是送他礼物纪念品,而是要他看病。既然娘家人来了,不能空坐一场空手而归吧,要不回去我怎么跟我老婆交待?你知道我老婆这个人的脾气,发起火来可是不管不顾的,要闹离婚的。硬要他好好挖掘挖掘身上有什么病,实在没病就做个全身检查什么的。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医生的“表示”方式。他想说你老婆的脾气我怎么知道,但听着他一口一个“娘家人”,又发火又离婚的,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要再拒绝,估计就该直接称他“小舅子”了。盛情难却,他当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肚子。尽管对它跟对王小峰的检查一样,都没有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顺从地接受了安排,非常配合地跟一个刚刚留洋回来的老中医(他开始以为听错了)讲了自己的症状和病史,然后端着各种塑料器皿去各个窗口验血验尿验大便。查检的结果和医生的结论并没出乎他的意料:慢性结肠炎。几年前他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是,医生竟然十分自信地说他能治好这种一紧张就拉肚子的肠炎,因为他以前有过根治这种病的先例。他心花怒放,仿佛获得了新生。
“牛粪”说这种病与精神焦虑密切相关。他
接着解释,焦虑可导致脾气暴躁、焦躁不安、情绪低落、腹泻腹痛、尿频尿急、月经紊乱……他又把话题辐射到全社会,说现在社会上像他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他列举了近年来英年早逝的名人,有的死于癌症,有的死于心脏病,有的死于跳楼,但根源都在焦虑。因为现在的生活节奏越来越紧张,生存压力越来越大,人们越来越不自信,内心越来越恐惧。从小为考大学焦虑,考上了大学为工作焦虑,有了工作又要买房子、结婚、评职称,评职称还要考试,考英语和计算机。他突然激动起来,用手指叩着桌面说全世界只有中国才有中医,你说考英语干什么?中医主要是望闻问切,你说考计算机干什么?可他就要你考,你说能不焦虑吗?我在非洲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他们穷得只剩下一条裤衩,但照样天天唱歌跳舞穷乐呵。
“牛粪”开始讲他在非洲的奇闻异事。说联合国有两个维和人员被食人族抓去了,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这才知道“留洋”其实是去非洲维和。他不想跟着“牛粪”去非洲,便找了个机会打断他。“牛粪”这才从非洲回到国内,再回到塞外,回到他的肠炎上来。说他的焦虑是因为恐惧导致,单纯靠药物不能根治,根治还需要配合心理治疗,只有克服心理障碍才能治好。
“牛粪”最终给他开了一副自己潜心研制多年的中药,还给他介绍了几种可降低焦虑的方法,心理暗示、散步、慢跑、听音乐以及深呼吸等等,但最关键的还是他写在一张便笺纸上的七个字:解铃还需系铃人——让他找一个对他肚子刺激最见效的人,克服心理恐惧。他毫不迟疑地想到了张副主任。接着想到的是,如果真能治好,他还有进机关的可能,连队再适合自己也不可能待一辈子,除非正连就转业。
这样想的时候半天就过去了。他去病房领出王小峰,却在门口就被“牛粪”拦下,要留他们吃饭,说都已经安排好了,酒和凉菜都上了,就差热菜和主食了。他们只好跟着他进了医院旁边的小饭馆,里面坐满了穿着病号服吃饭的人。坐在他们中间他觉得自己立刻就成了病人。尽管从医学的角度他确实是一个患有慢性结肠炎的病人,但这依旧让他感到非常别扭,于是坚称不喝酒,拍着手里的药袋子,说服药期间必须戒酒。“牛粪”说这不还没开始用药吗,喝完这顿明天就戒。他说他是肠炎,尤其不能喝啤酒。“牛粪”说那就换白酒!他赶紧拉住“牛粪”,还是啤酒好,还是啤酒好。唯一的战果是总算让王小峰幸免于酒。后来为了喝多喝少的事,他们差点动手打起来。他像贞节烈女抵抗强奸一样顽强地阻挡着“牛粪”的敬酒,保证自己勉强死守在喝醉的边沿。
灌酒的结果是“牛粪”把自己灌多了。最后的杯中酒下肚,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有力度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肌肉说,兄弟,现在咱不是外人了,你实话实说告诉哥,我老婆那个处分跟作风问题到底有没有关系?
没有!他看了一眼旁边神情愕然的王小峰,狠不得立马堵死他的耳朵眼。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把掀开压在肩膀上的手,拽起王小峰起身往外走。走到饭馆门口,他才想到王小峰的检查结果,只好又站在门口等着“牛粪”。“牛粪”拍着脑袋告诉他,主治医师说现在还不好下结论,本着对孩子负责的态度,他们确认之后再告知。
三天,最迟不会超过三天。“牛粪”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晃着三根手指说,三天之内我一定给你回电话。
如果没事就算了,没必要浪费电话费,主要是浪费您的时间和精力。他不知道是怕他的嗦还是怕他的热情,但他确实已经怕接他的电话了。
行行行。“牛粪”这次异常爽快,说如果超过三天我没打电话,就说明没事,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嘛干嘛。
那一大包中药他是自己提回来的。一路上王小峰无数次要抢他的药袋子,他没让,把那个写着医院名字的牛皮纸袋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快进营门的时候,他又拐进门口的烧饼店买了一个烧饼,顺便要了一个大号的“武大郎烧饼专用”塑料袋,套在药袋子外面。他不想让人看到二连新兵王小峰去医院检查是提着一大包药回来的。
10
三天内他果然没等来他的电话。这三天他的手机来电总共不到十个,其中有两个是保险公司的,他接都没接就直接摁掉了;还有一个陌生号码,他以为是他的,接通后聊了半天才知道是对方打错了。他没来电话,也没发短信,连个口信也没让她捎。这为他安心地治疗肚子创造了良好的外在环境。三天里他按时按量煎服汤药,同时按医嘱配以心理暗示。每天下午一场的篮球也不打了,这项运动太过剧烈,每一个动作都容易上火,改为散步和慢跑,他像营长教导员一样在院子里慢慢磨蹭,使自己一直保持着比较放松的状态——只在接那个陌生来电时稍稍紧张了一下。果然,每天他都感觉肚子有明显好转。
一切都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向前发展,包括王小峰。第三天下午二班长给他带来了王小峰的最新情报:这几天表现有些反常,再不给人补衣服,还天天主动要求站岗。
他听了有些兴奋,说,这叫什么反常,这叫正常!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尽管从医院出来他没跟王小峰交代过一个字,连个暗示的表情也没有。他觉得不差这三五天,没必要这么焦虑,但显然王小峰自己焦虑上了。这说明检查是有效果的,也说明他还不至于不可救药。
可已经从岗台上摔下来几次了。
摔伤了吗?他微微一怔,咽了咽唾沫,没等二班长回答又说,知道什么叫因噎废食吗?
就是平时少流汗,战时多流血。
他笑笑,他竟然把那句“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著名口号反过来用了。二班长就是二班长。
连营长的衣服也不给补,现在还扔在那里。还有,手臂上突然冒出来一道血口子。他正要走,二班长又在身后补充了一句。
那就有些……反常了。他觉得事态有些严重。王小峰的变化在他预料之中,但变化的速度却似乎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他们在营门岗找到了王小峰。二班副正扶着他在岗台边靠墙休息。他脸色发白,大汗淋漓,衬衣的袖子卷得老高,不像是刚从岗台上下来,而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二班长说的那道口子赫然在目,是一块一元钱硬币大小的血痂。
能站二十三分钟了。二班副汇报说。
他点点头,不准备表扬也不准备批评。这时候需要他沉住气,放松,保持淡定和从容,否则前功尽弃。
他装着不经意地看到他小臂上的伤疤,然后抓过来仔细看了看,血痂周围还有淤青,不像是利器划开的,倒像是搏斗的产物。
跟谁打架了?
没有,是自己长出来的。
可能吗?他没想到他会矢口否认,而且编得这么没有技术含量。
你不会想……想不开吧?他把“自杀”二字临时替换了。
没有,自己长出来的。
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回去把营长的衣服处理了。
我不想补。
你想反天不成?二班长喝道。
这是命令。他说,《士兵职责》最后一条,完
成上级赋予的其他任务。
《士兵职责》里没有这条,那是《班长职责》和《排长职责》的最后一条。
他和二班长及二班副都一愣。他知道王小峰已经有情绪了,以后还会更强烈。这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件好事,尤其是对他实施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十分有利。一切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向前发展。
营院里的大喇叭终于响起了收操号声。他等的就是它。收操号响起意味着到了下午六点,下午六点意味着机关和医院正式下班,下了班,就意味着这一天过去了。当着他的面,他掏出那只默默无闻的手机看了一眼说,六点了,他还没给我打电话。
王小峰抿着嘴不说话。
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给他打过去。他说着,手指已经悬在了拨号键上方,尽管他十二分地不想再招惹他。
不用,我信,我什么病也没有。他说。
11
三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切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向前发展。第四天的早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早。天还没亮他就把全排从被窝里轰了出来,领着他们从南麓向鱼儿山顶进发。因为天黑,班长们甚至都使用了照明工具。但这丝毫不影响新兵蛋子们的积极性,他们像猴子一样噌噌噌噌就爬到了山顶。他只有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直喘的份儿。本来他还是有信心跟他们一争高低的,但关键时刻他想到了中医的话,怕一冲动把积攒了三天的疗效全冲没了,于是全身绷紧的肌肉又放松下来,心甘情愿地跟在后面看他们疯,才二十多岁的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他爬上山顶的时候,小小的山头上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新兵们正新奇地打量着空荡荡的红砖房子,像在欣赏什么名胜古迹。老兵们则蹲在一旁的石头上抽烟。房子和石头,一切似乎还是六年前的老样子——这种地方,可能只有每天的太阳是新的。
走近了,还是有新发现。迎面的墙上多了一个白色的标记:一个巨大的圆圈,里面赫然写着一个汉字——“拆”!他觉得来得正是时候。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房子就不复存在了。而且极有可能的是,会像麻子说的那样出现一座亭子,跟全国各地新增的“人文古迹”一样,水泥浇铸,用油漆刷出古朴,取名“赏日亭”之类,甚至围上栅栏卖门票——到那时候就没什么意思了。
知道这房子是干什么的吗?他问。
他们很配合地回答,不知道。
那是战争年代的一个观察哨。他信口开河,并临时发挥了一下想象力,像那些景区的导游一样顺口编了一个非常惨烈的战斗故事:战斗从晚上一直打到凌晨,最后只剩下一个小战士,当然是我方的,他其实也不知道战斗结束了,后来在战壕里很久没有听到枪声,就爬上了房顶,正好太阳升起来,他看到满山遍野的尸体,被太阳照得通红。
他最后总结说,你们站的地方洒满了烈士的鲜血。他们就争着站到房顶上去,轮流模仿着市中心广场伟人雕像的动作,却一个个模仿得都像在拦出租车。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讲解比麻子当年要成功得多。当年麻子也是在这个地方,捏着一样明灭交替的烟屁股在他们面前划出许多带尾巴的红色轨迹,伴随着那些轨迹出来的是麻子的奇谈怪论。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兵的吃屎也要吃个屎尖知道吧?麻子说。
知道。
为什么古人要看日出?
不知道。
同样的道理,看日出就是为了看个日头尖,就是书上说的第一缕阳光。
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古代看日出的没有女人?这次麻子根本不等他们回答就公布答案:因为女人看不懂日出,那是男人看的东西。
他们看着麻子手里变幻莫测的烟头,统一点头,其实心里都在骂他这些混蛋逻辑和扯蛋典故是从哪儿来的。
人群喧闹,他四下里找,还借了二班长的手电筒。王小峰果然萎缩在角落里。他用眼神和手电筒把他挖出来,然后冲他挥了一下手,就像战争年代的指挥员示意部下冲上去一样示意他——爬上去!
他迟疑了一秒钟,最终还是向他摇了摇头。这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动作。他问,你站在这里看到什么了?他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晕。他说,你没病,什么检查都过了,要相信科学,不要疑神疑鬼。他说,排长,我也觉得我没病,可就是不能站台子上。
上去!他吼道。他不想再跟菜市场侃价一样磨蹭下去了,所以声音大得竟把自己吓了一跳。当年麻子就是这样朝他吼的。当时王健伟和高明亮都已经站在了房顶上,新出的太阳把他们的脸照得像京剧演员,他们在上面手舞足蹈,更像京剧演员。舞蹈完了他们朝他招手,说上来上来,太阳已经出来了。他蹲在地上无动于衷,除了摇头什么动作也不敢做。于是麻子就朝他吼开了。麻子说,你上去,那是最高点,上去了就什么都踩在脚下了。于是他闭上了眼……
王小峰闭上眼睛,全身颤抖地双手搭在砖墙上。上面两个新兵马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下面两个老兵马上托住了他的屁股。上面拽,下面抬,王小峰像一团蜗牛爬上了房顶,然后像一摊烂泥一样蹲在房顶上,头埋在两腿之间。
站起来。他又下了一道口令。王小峰还没有行动,二班长已经行动起来,领着众人——先是二班,接着是所有新兵,最后是全排新兵老兵——喊了起来:
站起来——站起来——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二班长就是二班长。紧接着就有人敲起了锣鼓,咚隆哐啷的。这着实令他意外,出来的时候太黑,他没有注意到他们手里还拿着家伙。他们先试了试欢迎新兵入营时敲的《迎宾曲》:砰嚓砰,砰嚓砰,砰嚓砰嚓嚓砰嚓砰……接着又试了一下送老兵时敲的《送行曲》:砰砰砰砰咚,哐哐……但最终定下来的却是为各种比武比赛加油助威的《助威曲》,这个曲调很简单,从头到尾都是“咚咚锵”,中间还可以掺入呐喊声。
王小峰,站起来——咚咚锵,王小峰,站起来——咚咚锵……
二班长像啦啦队长一样在前面指挥着,两只眼睛却始终没远离过在场的最高领导。他听出来这不只是敲给王小峰听的,更是敲给他听的。他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二班长就是二班长。
王小峰在喊声中慢慢站了起来,艰难得像在重启一台早已锈死的机器。太阳升上来半拉子,像放电影一样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变得红白分明起来,汗水像磨豆浆一样从脸上各汗毛孔渗出来,被阳光染成血色,如毕加索的立体画一样生动。
睁眼——
王小峰,睁——眼,咚咚锵。王小峰,睁——眼,咚咚锵……
这次异常齐整,达到了异口同声的标准,喊声、锣鼓声山呼海啸。
他终于睁开了眼,但身体向后倒去,仿佛射进他眼里的不是阳光,而是一支夺命的利箭。
众人及时扶住。他瘫软在许多只手组成的
担架上。他看见阳光把他的身体照耀得像一根刚出锅的油条,金黄而绵软。他想,他应该是根幸福的油条。他还看见泪水从他的眼角汩汩流出。他想,这应该是喜悦的泪水。
他扔下部队独自往山下走,局面一打开基本就大功告成了,这里从此没他的事了。他急着回去,刷牙洗脸吃饭,然后请个假去旅部,找张副主任。
二班长追上来请示:下一步怎么办?
凉拌。方式方法我全都教给你们了,还用我多说吗?
是是是。我们准备让他歇一会儿再来一次。
不要耽误早饭。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天已大亮,路线清晰,山路太过陡峭,步子一迈开就止不住地往下冲,势如破竹,想不快都不行。
一路上他继续考虑找张副主任的事。找应该好找,找到之后呢?是跟他推心置腹地聊几句,请他喝几杯,还是拍着桌子骂他一顿,或是直接揍他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像他现在的脚步一样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但没有一个能站住脚。
到了山脚下,他总算收住了脚。剧烈的运动让他心跳加快,浑身冒汗,他马上意识到这样的节奏对他目前正在进行的治疗非常不利,很有必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做几次深呼吸,使全身重新放松,回归到几分钟前的状态。第一个深呼吸只做了一半他就停住了。他看到了那块巨大的“照相石”。这其实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只是个头比周围的所有石头都大,造型有点奇特,从某个角度看像只海龟,坐在上面照相,如果背对着鱼儿山能把整个鱼儿山照进去,如果把身子转过来背对着营区,能把整个北营区照进去。因此成为老兵们复员前照相留念的最佳去处,那些为老兵送行的干部们、新兵们、老兵们也选择在这里合影。这里就成了送老兵的圣地。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它还在这里,还没有被那些搞园林景观的人挖走卖钱。
他看着光溜的“龟壳”发呆。它的光溜是被无数军人的屁股磨蹭出来的,不仅磨出了光泽,还包上了浆。那些屁股其中就包括他和麻子的。当初他就是在这里送走的麻子。但他们没有照相,连想都没往这方面想。
麻子的处分决定和他们重新分配的命令是同时宣布的。他回了门岗班当副班长,麻子推荐的,排长为此还专门领着他在灯光球场的台阶上测试了几个回合才点头;高明亮继续留在北营区执勤,等下一年的新兵到来他就自动升级为新一任班长;王健伟则主动下炮连当了炮手,那里几乎天天摆弄真枪实弹。
麻子走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但他还是在这块石头上找到了麻子。
班长,信是我写的。两块屁股落到石头上后,他说。
我知道。带兵那么多年一帆风顺,该栽次跟头了。麻子点着烟卷,深吸了一口,脸上平静得比天上的云还要淡。
我对不住你。
少鸡巴扯蛋。以后带了兵,也得狠着点儿,不能把人家活生生毁在了自个儿手里。理解了要狠,不理解的,以后迟早会理解。这是谁说的来着?
林彪。
我怎么净跟反面人物扯在一起,怪不得要栽跟头。
你没栽跟头,是我陷害的。
你还有这么大本事?他继续前面的话题,实在一辈子都不理解,就不勉强,反正咱又不图什么,咱带兵图的是问心无愧。
我理解。
你理解个蛋。往后这兵是他娘的越来越难带。大学生士兵,以前哪有啊,干部都没几个,现在往兵里一抓都一大把,没有两把刷子还真
他娘的拿不住他们。我们那个年代的兵哪有这么娇气,白天挨班长熊了,晚上一盆洗脚水就算过去了。
那洗脚水和姜糖水都是你让他们整的。
你比我们那个年代多一碗姜糖水,也算本班长的一个进步吧。
他眼眶里的液体终于突破眼皮的阻力自由落体而下,滴在石头上,摔得粉碎。但麻子好像没看见,起身拍了拍屁股,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就往山下走。走出去很远了又回过头,朝他喊道,以后带了兵,再怎么着也不能娇生惯养,要狠,别怕。
他想回答他,放心吧,我他娘记住了。
但麻子已经拐过弯,不见了。
发现又有几滴液体摔在石头上,是他的手机响了几声之后。他以为是定的起床闹钟,打开了是个陌生号码,不太像保险公司之类的,于是就接了。
本来昨天下午就该给你打电话,因为中午结果就出来了,可下午一直在开会,一直开到吃晚饭。吃晚饭就吃晚饭吧还会餐,一会又会到七八点钟,喝多了,喝到七八点钟能不喝多吗,是不是?喝多了我就没回家,喝多了回去就要吵架,吵架就要闹离婚。后来几个同事把我搀进单身宿舍,扔在床上。但我还是记得给你打电话的事,勉强着支撑起来,躺在床上拨电话,拨了十几个电话,结果都没有拨对,全他妈打错了,还有一个打到以前的女朋友那里去了。这要是让我老婆知道了又要闹离婚。所以一生气呢,我就把手机从窗户上扔了出去。扔完我才想起,我操,我们宿舍在五楼。
他打断他,你现在醒了没有,要没醒的话等醒了再打吧。
醒了醒了,现在刚醒,用单位的座机给你打的。一个长达五秒的哈欠后,他的语言马上简炼起来:化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初步诊断是白血病。希望你们马上带他去总院或者协和复诊,如果时间来得及,可以骨髓移植,不过要先找人配型,只要配上型就可以做手术了……
你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可还没等对方重复,他已经摁掉手机,掉转身疯了似地向山上跑去。就在他迈腿的瞬间,他突然听到肚子咕噜一声,腹腔开始翻滚。他一只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迅速摸了一遍所有的衣兜,没有纸。他顺势一屁股坐在了“龟壳”上。早晨的石头像冰块一样的拔凉。他感一股凉气正顺着脊梁骨向后背蔓延。
不偏不倚,山顶的锣鼓又响了起来。他勉强着欠起身,但很快又坐下了,仿佛石头和屁股之间有一股极强的磁力。那根肠子彻底疯了,像一条受伤的蛇,在肚子里痉挛、打滚,滚得五脏六腑都化成了稀汤,稀里哗啦地向着闸门冲去。他憋住气,使劲地往上提肛门,眼睛却死死地瞄着山顶,像一只刚关进笼子里的鸟仰望着外面的天空。
山顶已经被红日普照,看起来光芒万丈。呐喊声也在锣鼓声响过之后响了起来,这次他们喊的是:王小峰——你没病——
这次远比上一轮喊得有气势,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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