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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谈巷议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2087
罗伟章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六)

  街谈巷议

  罗伟章

  

  罗伟章,四川省宝汉县人,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最喜爱小说奖等。部分作品译介到英、韩等国。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

  事情,就先从老张说起吧。

  老张这一生,遭遇过坎坷,也经历过惨痛,但谢天谢地,现在他老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世界于他已不再有秘密,他用不着费心去猜,更不必担忧和畏惧。老,真是了不起的奇迹。几十年来,老张调过七八家单位,干过不下十五种职业,退休时,任成都市盛德区财政局长,这是他待得最久的部门,任得最长的职务。退下来一年多,他又把儿子送到了英国。儿子很为他挣脸,在苏格兰某校,相当负责任地读他的预科班。从这以后,老张更是可以百事不管,丢心落肠,平静而体面地享受他的退休生活。

  不过,要论平静,若非圣贤,或已归于黄土,还在呼吸着的平常人,即使免除了腿脚的劳碌,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能做到心平如镜?大海万丈都有底,人心一寸揣不透。所以,尽管平静的意义好得无可挑剔,也基本上是好在字面上。体面却是实实在在的,既能看见(别人),也能感知(自己)。老张的看法是,在位时体面,正理该当,退休后依旧体面,那才是真的体面。想起上个月,他过六十二岁生日,跟以往过生日一样,没通知任何人,可中午时分,局里男男女女都来为他拜寿,老张就觉得,自己像是还没有退休。

  他过生日那天,是5月5号,正值立夏。按成都旧俗,立夏日的中午,下了班,人人都得赶紧回家,净手焚香之后,做糯米豌豆饭吃。饭毕,一家大小还要赤脚站到台秤上去,挨个称体重,称得特别仔细,几两几钱,都要计较的。据说这风俗的来历,是为纪念孟获对蜀后主的忠诚。对这种“据说”,而今的成都人,知道的并不多,他们只不过尊重传统罢了。甚至连这也说不上,就是为了要一个理由,打破常规,为水波不兴平淡无奇的生活,添些忙乱和趣味儿。成都不像别的城市,别的城市忙得连爱情也快消失了,成都人闲,闲得磨皮擦痒的时候,适当忙一忙,既舒筋活血,也觉得别致和新鲜。

  但立夏这天中午,成都人并不闲,而是有一套繁琐耗时的仪式要做。

  可人家却先到老张这里来,为他拜了寿再回家去。

  不为别的,只因他为人正直,处事公平,大家记得他的好处。这是有个比较的。那天,老张听到吵嚷声,敲门声,刚起身去把门打开,对面的门也开了,那是老王,退休的档案局长。老王伸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圆脑袋,看见楼道上挤满了人,提着蛋糕,捧着鲜花,齐崭崭地祝张局长生日快乐,便头一缩,将门闭了。闭门声像打炸雷。

  老王只比老张早退休半年,办退休宴时,头发还是青郁郁的,谁知转眼间,就白得一塌糊涂。除了儿女,没有人去看他,连他力排众议提拔过的人,也对他不闻不问。——在和老王的对比中,老张觉得,正直这东西,并不总是叫人吃亏,它迟早是要给人回报的。

  老张得到的回报,不止这些。

  他有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小名三儿,大名刘姗姗。当然,在老熟人面前,老张从不主动提说刘姗姗半个字,更不会把刘姗姗叫三儿。老熟人都知道这是他的续弦。他的前妻和女儿,二十年前去巴厘岛玩,在阿勇河漂流时双双遇难。给妻女烧了周年,他和刘姗姗结了婚。那时,刘姗姗大专刚毕业。此前一个月,成都某电视台和老张当时所在的盛德区旅游局,联合搞过一项赛事,叫青春风采大赛,参赛的,全是成都境内大专院校的女学生。论容貌和身材,刘姗姗最为出众,说鹤立鸡群过分了,但选手们集体亮相时,评委和观众,确实都能一眼把她盯住。只是回答脑筋急转弯时,四道题目,她竟一个也没答上来,在那里丢了分,才屈居亚军。老张时任旅游局副局长,具体负责这项赛事。

  不在熟人中提妻子,有外地人来家里做

  客,老张却总是把妻子推到前台,客厅里拉话,席桌上敬酒,都让妻子出面。结婚以后,刘姗姗没上几天班,就听从老张的劝告,回家养胎,并从此做起了职业太太。闲下无事,读了些时尚杂志和礼仪书籍,这些书就像润滑剂,活动着她的每一个关节,说起话来,既得体,又滴水不漏。不过,她再周全,再会说,人们也不太注意她的伶俐和口才,而是被她的美貌吸引。这怪不得别人,她的美实在打眼。既打眼,又闹心。看她时,总嫌看到前面,没看到后面,看到鼻眼,没看到身材,真要去看呢,又如站在浸寒幽深的湖水边,生怕一头栽了进去。

  他们婚后两个月,老张在济南开会时碰见了一个熟人老鄢,带一家人到成都旅游,玩过几天,把该去的地方去了,便和老张联系。老张把他们请到家里来。进门许久,老鄢一家都默不作声。再沉默下去,就很不像话了,老鄢的女人才叹息一声:“都说成都女人长得好,没想到好得这样不近情理!”

  刘姗姗就是他们沉默的原因。对此,老张和刘姗姗本人,都心知肚明。听了老鄢女人的话,刘姗姗弯着眼睛笑,表明她接受这种“不近情理”的赞美。谁知老张不依:“她算啥呀,她在成都算差的!”事实上,老鄢一家已去过春熙路,且是傍晚时去的,并没发现一个能赛过刘姗姗的美女。春熙路是成都美女云集之所,美女们白天睡觉或上班,傍晚时倾巢出动,撩拨得整条大街灵灵醒醒地睁着眼睛,咋咋呼呼地放开手脚。

  成都一著名文士写过一篇《春熙路赋》,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目见其色,瞽闻其香。冉冉朝霞起黄昏,滴滴娇声闹红墙。清清然,涣涣然,九华帐里消永昼,推杯换盏夜未央。一步十景,乐而忘忧,如登春台,熙来攘往。谁言少不入川,老来空自嗟伤!”虽是俗艳了些,却也恰到好处。

  在老鄢一家人听来,老张无非是显摆。他们大度地原谅他。谁家里放着这么个美人儿,想不显摆都难,何况老张比刘姗姗年长二十岁,是标准的老夫少妻。

  然而,他们的大度用错了地方。

  在老张心里,显摆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全部。他是很有地方观念的人。大而言之,是国家观念。在任时,他溜达过世界的许多地方,每次回来,不骂上十天半月,就松不了口,他骂美国的富庶,骂俄罗斯的广阔,骂荷兰的红灯区……他认为,中国是最适宜的国家,中国话说起来最顺溜,中国菜吃起来最爽口,随便走到中国的哪座城市,都人气沸腾,不像在加拿大或澳大利亚,即便闹市区,也冷清得叫人发疯。他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从中国移民。同样不理解的是,某些家伙捞够了为什么就往国外跑。你急急慌慌跑啥呢?你以为国外就是避难所?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如果把折子里的钱全部取走,会让若干家银行倒闭;如果让火车把他们的财物拉走,火车也会累死。有这么多钱,却要天远地远地去找避难所,狗听了也会笑出气喘病。

  成都作为休闲城市,街谈巷议是有名的。近些年长盛不衰的话题,就是那些跑出国境的男官女吏,说他们在国外住着高级别墅,却不敢出门,别墅成了他们的监狱。他们卷走自己国家的钱,却跑到异国他乡去,为自己买座监狱!街谈巷议的主要特征,是不管多么严肃的话题,都说得嘻嘻哈哈。老张从不跟那些人一起嘻嘻哈哈,更不加入他们的议论。但他喜欢站在一旁听。每次听到那些话,他的心情都相当不好,近乎于悲戚。他从不过分嘲笑走上邪路的同僚。他私下承认,许多时候,恶无可回避,尤其是在权力的诱惑面前,敢说硬话的,不多;战胜权力的诱惑所需的毅力,一点也不比他战胜失去妻女的伤痛所需的毅力少。更何况,谁在权力的诱惑面前说了硬话,谁就可能

  无所作为。像海瑞那样一个大清官,也被讥为只配做万年青草,做不了栋梁。

  老张无意于去跟海瑞比,但他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凡他到过的地界,人人都见识过他的精明、强干和果决。他是给他多大个舞台,他就能排演出多大一场戏的那种人。这种人要做到廉洁自守,其中的酸甜苦辣,局外人是很难体会的。当他被挤压得肉不是肉、骨头不是骨头的时候,在清廉和有为之间,也有过艰难的抉择,并因此扪心自问:“如果我也变成一只硕鼠,面临被捉拿的命运,会跟那些人一样,想方设法地出境跑掉吗?”这样问过之后,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体——有些无端,思路却接得相当迅速,像出境跑掉和他的身体,本身就是同一个问题。提心吊胆,会让身体变得虚弱,这是常识。而老张的身体,有少年抽条时的瘦,却没有那种锁也锁不住的活力。他的身体,总是比同龄人显得孱弱些。

  “那么,我会跑掉吗?”他不打算妥协,继续追问自己。几番犹豫和权衡之后,他作了否定的回答。“去国外?”他摇摇头,“受不了。真受不了。那完全不是人过的日子!”

  正因为对那些改换国籍,尤其是对那些去国外为自己买座监狱的人,既满怀同情,又很不了然,儿子张晋去英国的前一夜,老张才花了近三个小时,跟儿子谈心,嘱咐他:出国是为了学本事,学好本事就马上回来。接着他给儿子讲了孟获的故事。那故事别人不知道,老张知道。

  当年,孟获被诸葛亮降服,诸葛亮批允他每年去拜望一回蜀主。第一次去,正是立夏日,后来他便沿袭旧例,年年都在立夏这天觐谒蜀宫。再后来,诸葛亮死了,蜀国亡了,后主阿斗被晋武帝司马炎掳走,禁于洛阳。但孟获不忘丞相嘱托,岁岁带着兵马,长途奔袭,于立夏之日赶到洛阳去,跟后主见面。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称阿斗的体重,看司马炎是否亏待了他。当时的孟获,早学会了几句蜀地俚语,他扬言:你龟儿子司马炎,要是胆敢亏待咱家主人,老子就起兵反晋!司马炎见这个黑沉沉的南蛮子,确实不像个省油的灯,便退后一步自然宽,采取了安抚的政策,办法是:在立夏这天中午,即能遥见孟获兵马扬起的烟尘时,给阿斗吃糯米豌豆饭。这饭特香,阿斗一吃就是几大碗,放下碗,孟获差不多就到了,因此,阿斗的体重都能令孟获满意。在孟获的时代,国和君是可以划等号的,对君王的忠诚,也就是对国家的忠诚。作为新时代的读书人,总不至于还比不上将近两千年前的那个大老粗。

  老张说一句,儿子就嗯一声。

  这是儿子醒事以来,第一次如此乖巧地听他说话。生张晋的时候,老张已经四十多岁,尽管还称不上老年得子,多少也有那么点儿意思。尤其是想到横死在巴厘岛上的女儿,他便难以自持,犯了这个年龄的男人溺爱孩子的通病。对此,住在对门的老王,曾经不厌其烦地给他指出过。老张和老王都在盛德区任职,两人都还是小职员那阵子,就是穿连裆裤的朋友,常在一起下棋、喝茶、饮酒、钓鱼、摆龙门阵。后来,老张要了个嫩白的美妇,闲暇时出动得就少了。再后来,有了张晋,老张再次频繁出动,每次都把张晋带着,像儿子是长在他身上的器官。这个器官可不好伺候,路还没走稳当,就知道扇爸爸的耳光,稍不称心,便举起肉乎乎的小巴掌,啪的一声下去,扇出老张“呵呵呵”的笑声,笑得直流口水。对此,老王说:“你现在笑多少声,将来就怄多少气。”老张不以为然。他相信树大自然直。事实上,他是把儿子对自己的骄横,当成幸福来看的。

  这却苦了刘姗姗。

  刘姗姗当年跟了老张,很有些鲜花沃土的踏实和满足。把儿子养到周岁过后,她才有了一丝丝苦涩和后悔。在青春风采大赛上跟她同场竞技的,得冠军的那位,去北京发展,顺风顺水,很快在一部三十集古装剧里饰演了女二号,剧刚播出,就传出她和某当红男星的绯闻;得季军的那位,也拍了洗发水广告,天天在省台播放。相比之下,刘姗姗这位亚军得主,就显得太黯淡,太没有光彩了。日子是过得好好的,就是没有光彩。光彩这东西非常奇怪,某些人一辈子也没想到过它,可另一些人,为了光彩一时,可以押上一世。这两种人刘姗姗都不是,她想到了光彩,却又不愿意为了光彩牺牲什么。因为日子过得好,还因为用了力气遮掩着,不叫别人看出她的心思。她的苦涩和后悔,真的就是一丝丝儿,稀薄得连她自己也没感觉到。她感觉到的,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类同春雨绵绵时深锁楼阁的惆怅。她消除惆怅的方法,是对老张绝对忠诚。跟老张逛街,热天冬天,她都挽着他的臂弯。出门打麻将,也只和女性同桌。如她这号姿色的女人,招蜂引蝶是免不了的,那些胆儿大的蜂啊蝶的,无需招引,自动就凑到跟前来了,说句献媚的话,给个暧昧的眼风——只要遇到这种事,她立时把脸冻成冰块,还让你感受到那冰块的锋芒和凌厉。这算好的,遇到那些油光水滑过分露骨的男人,她脸子也懒得垮,只是不睬你。你分明看见她的样儿,听见她的声音,她却与你隔着几千里地。

  她对老张最大的忠诚,是跟他同步变老。身体的同步自然做不到,心却可以做到。嫁给老张没多长时间,她就在他面前分外注意,不让他感觉到她比他年轻二十岁。她不再化妆,淡妆也不化,不再穿时髦和艳丽的衣服。她衣服的颜色,都趋于中性,款式也很老套。当然,真要说老套也说不上,不如说是老实,老老实实。个人兴趣方面,老张不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她也不看;老张见不惯某种流行的装扮,听不惯某些流行的言语,她也跟着看不惯和听不惯。甚至,老张嚼不动某种食物,她嚼起来也像是很困难的样子。至于在客厅里出风头的事,她早就淡了。尽管老张希望她出风头,但出风头的毕竟是她,人们离开之后,谈论的也是她。她不愿意这样,她宁愿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老张的阴影里。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她更加想通了。啥都是命,如果她跟了别的男人(她在睡梦中想象过“别的”男人),就不会有这个儿子。她把心系在儿子身上,希望也寄托在儿子身上。

  然而,儿子长大一天,她的失望就增添一层。抽烟喝酒玩游戏,样样能干,就是读书不能干。高二暑假(也就是去年暑假)的某一天,张晋躲在自己房间给同学打电话,刘姗姗听见他问:“大水淹了女生宿舍去不去?”打完电话,他找父亲要了钱,出门去了。那时已是夜里十点半过了,刘姗姗本想拦他,知道拦也无用,还惹气受,就没言声。在儿子面前,她是有些胆怯的。每次跟儿子争吵,无论她做得多么声色俱厉,最终得胜的,都是儿子。那天夜里,张晋出门后,她翻来覆去琢磨“大水淹了女生宿舍”是什么意思,怎么也弄不明白。过了好几天,她才以讨教的口气问张晋。

  张晋很不屑:“土老包,泡妞哪!”

  她这才明白,儿子除了会抽烟喝酒玩游戏,还会泡妞。

  刘姗姗对老张说:“你把张晋毁了。”

  这么重的话,她从没对老张说过。老张愣了好一阵。尽管他把儿子的骄横当成幸福,可那是儿子小时候,儿子长大,并没有“自然直”,他也暗自揪心,但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时候他说:“反正将来缺不了他的吃穿。”

  刘姗姗当然知道,但辛辛苦苦养个孩子,难不成就让他当一辈子蛀虫?刘姗姗不是那种好跟人比的人,但要完全不比,她做不到。生活两个字的含义,很大程度上不是闷着头过自己的日子,而是左顾右盼,在跟人比较当中过日子。远的不说,只跟对门的老王比比,就见出自己的后人有多寒碜。老王的儿子是四川大学教授,学术声望不仅国内知名,还有国际影响。刘姗姗承认人和人之间有差距,但不至于差成这样。和老张一样,她对儿子也无可奈何。她在感觉上,总是忽略(不如说是希望抹掉)儿子的成长经历,好像她昨天还在喂奶,到今天,那个吃奶的家伙就比她还高了。喂奶那阵,遇到乳房胀得不行,儿子又吃得饱饱的正在酣睡,她也会有那么一点生理上的焦虑。可当她走进卫生间,双手捧着,往马桶里使劲挤一挤,立刻就通泰了。现在叫她怎么挤!她的乳房空了,没的挤了,那棵长大了的歪脖子树,却让她的心发胀。胀奶好说,胀心,可没那么方便挤出去。

  说起来也是老天长眼,有天,刘姗姗听说邻近小区一伍姓人家的儿子,那作派,跟张晋简直没有分别,弄得父母苦不堪言。父母扳着指头数日子,数到他高中毕业,买张飞机票就把他送到日本留学去了。父母的意思,本是眼不见心不烦,谁知这一去,孩子突然改好了!何不如把张晋……

  “胡扯!”听了刘姗姗的意思,老张断然地说。他本来是张长条脸,这时候拉得越发瘦长:“人与人不同,有人进了监狱,能改造成一个好人,有人从监狱出来,比原先更坏!”

  出国怎么跟坐监挂上钩的?刘姗姗把脑壳想出痱子也想不明白。

  是否每个孩子出国后都能洗心革面?刘姗姗当然也很怀疑,但她说:“就算是病急乱投医,也总比啥办法不想,只眼睁睁看着他毁了强。”

  又是那个“毁”字。这个字让老张犯了踌躇。

  他略显肿泡的眼皮跳动了几下,又空空地吞了几口唾沫,才迟重地说:“不是我要拦你,这事要看他本人,要是他本人不愿意,我总不能把他绑出国。”

  哪需要绑呢!听说让自己出国留学,张晋乐得一蹦,脑袋差点撞到了天花板。

  他不愿去日本,想去英国。去就去吧,英国的学费昂贵,但钱不是他们考虑的事。

  没想到儿子一去了国外,果然就变好了!

  南橘北枳,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老张听来,却是很伤感情的。不过现在他也承认,那说法自有它的道理。随着儿子的好消息不断传来,世界变轻了,老张的脚步也跟着变轻了。他们住的是老小区,没装电梯,以前从底楼爬上五楼的家,登第一步楼梯,老张就像上了岁数的人通常所做的那样,双手反剪到背后,把腰板稳定住,不至于让越来越脆弱的腿,除了承受体重,还要承受身体左摇右晃带来的压力。老,不是从前面迎来的,而是从后面追来的,所以人老先老腿。现在老张不必担心自己的腿了。他的生命分裂出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快满十九岁的英姿勃发的男人。如果不是妻子,他这辈子,也就感觉不到那个男人的存在。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肚子”。尽管长了大肚子的人,在饭后摸起来感觉很愉快,可说到底,还是不长大肚子的好。老张对妻子愈加珍惜了。

  他本来就很珍惜她。刘姗姗小名三儿,是因为她有三姐妹,她排行老三,但自从刘姗姗上大学过后,家里就只有父母还叫她三儿了。老张私底下,也叫她三儿。他叫她三儿,比叫她姗姗有感觉。这感觉是出于对女儿的怀念。在老张倾注给刘姗姗的感情里,既有丈夫的成分,也有父亲的成分,很难说哪一种成分更重。

  当初他娶刘姗姗,引起了社会上的一些议论,话说得相当难听,好像他这头老牛,吃下那么一朵鲜美的嫩草,全是利用职务之便。这让老张委屈得直想骂娘:我妻子女儿死了,我再找个女人来疼,难道这也是利用职务之便?再说了,这世上的老夫少妻,当丈夫的并非都有什么职务,像二环路旁边石人街口那个老头子,今年六十八岁了,老婆才二十九!论模样,那女人也照例胳膊是胳膊,大腿是大腿,只不过鼻翼两侧有些麻子罢了。麻子颜色浅淡,也不多,三颗两颗,残局似地布列于楚河汉界,如沙场秋霜,肃杀之中点染出几抹冷艳。老头子还不是老头子的时候,从早到晚提着一只塑料壳水瓶,外加几只粗粝的玻璃杯,蹲到马路边去卖茶,混到现在,也不过开了家巴掌大的露天茶馆。要说职务,就是六张茶桌的桌长;要说钱,就是裹得走一日三餐,除去必备的茶具,可以说家无长物,连扫帚,也是买了高粱秆来自己扎。那个比他小了三十九岁的女人,为什么还是愿意嫁给他?嫁给了他,还没听见有谁说过他是老牛吃嫩草,他老张找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人,为啥就要引出那么多的非议?

  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他当时风头正劲,前程美好,某些家伙就眼红了。

  在老张看来,任何非议和谣言,首先都是由熟人制造出来的,还不是一般的熟人,而是自我感觉能跟你比肩的熟人。你叫一个老农民去眼红市委书记,可能吗?

  “你越是眼红,我越是要做出个样子给你看!”老张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到头来,他觉得自己的前程并没有美好到理所应当的那个份儿上去,可以说相距遥远。对此,光说遗憾是不够的,许多时候,他恨不得这辈子重新来过。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眼红他的人,最终也并没有比他走得更远……

  老张现在看电视,最不会错过的节目,是国际频道的。自从儿子离家远行,在老张那里,所谓国际,也就专指伦敦,好像地球上没有别的城市和乡村,只有一个伦敦。尽管伦敦与儿子念书的苏格兰首府爱丁堡,相距近千公里,可他觉得,既然同属英国,那么伦敦下雨,爱丁堡也会下雨,伦敦出太阳,爱丁堡也会出太阳。他十四年前去过爱丁堡,在他的记忆里,爱丁堡的空气里带着一丝碱味儿,儿子现在也闻到那股碱味儿了,儿子的感官,和他神秘相通。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浮起一层忧愁的油脂。人家说,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也只有一个月亮,可他总是怀疑。他每次出国,太阳照在身上,他感觉到的热或暖,跟在国内感觉到的确实也说不上有多大区别,但他依然不相信那是同一个太阳给予他的感觉,也不相信是同一个自己接收到的感觉。他变成了两半:一半实体,一半影像。走出国门的,只是他的影像,影像不跟实体重合,就会变成游魂。这种割裂感,让他一提到国外两个字,眼里看见的,身上觉着的,就尽是凄风苦雨。儿子比自己能干,儿子在国外如鱼得水。可儿子毕竟又是他的另一个自己。他隔着万水千山,无助地望着那另一个自己,踏着影子般的路,从另一个太阳底下走过。苍茫的风扫过额头,扬起尘埃……

  张晋发照片回来了,发到了母亲的电子信箱里。可老张不习惯在网上看东西,尤其不习惯在网上看儿子的照片。那太虚幻了。对一切摸不着的事物,他都觉得虚幻。比如,他认为头顶的星空是虚幻的,不管科学家们把判断下得多么斩钉截铁,描述得又是多么清晰和生动,他听了,总是把身体迅速地转过半圈,说:“那些!你信?”

  他的手比他的眼睛更重要。

  刘姗姗知道他这脾气,便把儿子的照片下载了,去相馆打印出来。老张天天拿着看,在阳

  光里看,在灯光下看,更多的时候,是用他敏感的食指和中指,在儿子的额头、脸颊和嘴唇上摩挲。好像这么坚持不懈地摸上几天,儿子就能从相片上走下来。

  接着张晋寄回了成绩单。

  成绩单上不光有成绩,还有大段英文。刘姗姗嘻嘻笑,说:“这家伙,明明晓得爹妈不懂,也不翻译一下。”又说:“等王焱来看他爹妈的时候,去请他帮个忙。”

  王焱就是老王的儿子。每过半月左右,他都要看望父母。四川大学在城东,父母住在城西,路途虽说不上遥远,可车屁股咬着车屁股,来一趟并不容易。但他再忙,路上再堵,只要没去外地出差,都会定期过来。他有时候下午来,有时候晚上来,无一例外都带着他的狗。川大那边的家里,只有他和他的狗。他是个独身主义者。他过来时,最多走到三楼,就听到他的狗叫声。那狗叫得很奇特,像狗叫,又不像狗叫。那是一只荷兰牛面狗,除了脑袋上没长角,面相跟牛简直一模一样,而且像牛一样熟练地吃草。王焱把这只名叫阿奎的狗,养了将近十年了,它就像他的儿子,像老王的孙子。

  听刘姗姗说想请王焱帮忙翻译,老张咕哝了一声:“又不是只有他才懂英文。”

  他确实不想请王焱帮忙。如果王焱不是老王的儿子,当然无所谓,实话说,那孩子特别有教养,待人也特别亲热。他比老张死去的女儿,年长三个多月,从小到大,他都叫她妹妹。不管在哪里遇见老张,老远他就一路小跑,过来打招呼。刘姗姗的年龄和他不相上下,但他绝不因此就乱辈份,该叫阿姨就叫阿姨,从没含糊过。老张从内心里喜欢他。

  问题是,他是老王的儿子,这就让老张很不爽快了。

  老张跟老王的友谊,十多年前就结束了。那时候,他俩同时从县里下派回来,老张去了财政局,老王去了档案局。在人们眼里,财政局比档案局吃香,吃香得多。事实上也是。这很出乎老王的意料,他下派的县,从经济到文化,都比老张下派的地方至少先进了十五年,这其中透露出的官场信息,是老王比老张重要,结果却是相反。从那以后,老王就觉得自己遭了老张的暗算一样。

  有时候,老张细细回忆他俩的交往,觉得老王对他的嫉恨,不是十多年前才有的,二十年前就有了。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和刘姗姗的婚宴上,他领着刘姗姗挨个敬酒,敬到老王夫妇面前,他女人向文蓉倒是满脸喜庆,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祝福,老王却爱理不理,屁股上像钉了钉子。等他把钉子摇掉,慢吞吞站起来,却没一句祝福的话,而是说:“好火费炭,好女废汉,老张你要当心哪!”这听上去像是开玩笑,老朋友之间,开开玩笑也正常,可老王说这话时,脸色很不对头,紧绷绷的,过于认真。认真地说玩笑话,就是嘲讽,就是嫉恨。而且那个“废”字,在婚宴上讲出来,太不吉利了。再而且,你说那么大声干啥?差不多是吼出来的!这明显是希望所有人都听见。刘姗姗的脸一浪一浪地红,都快把脸皮红破了。整个过程,老王的眼睛都是长在额头上的,只斜睨着老张,对刘姗姗半眼也不瞧,跟她碰杯的时候也没瞧她,像对她很不屑的样子。这不是嫉恨又是啥?

  两人退休过后,按理,都该去去燥辣,心平气和地过自己的晚年才对。但从某种角度说,退休只是在岗的延续,退休之后也各有处境。老王家里,基本上不去人,老张家却经常有人登门,送茶,送烟,送酒,送时鲜水果。老张先前的一个部下,七年前调往大山大水的川东北任职去了,一到成都出差,就给他带来山珍野味,山珍晒得焦干,野味都用老山里的柏树枝,慢

  工出细活地熏得透黄,吃起来能把人香死。有一次,他听说老张患了风湿,立即安排下去,找山民搜捕刺猬,说吃了刺猬对治风湿有奇效。川东北不大出刺猬,但也还有,终于捕到三只,一大二小,是母子,为了新鲜,便送了活的来,放进桶里。母刺猬把小刺猬团在腹下,弓着背,满身竖起褐色枪刺。可用滚水一淋,枪就倒了,变得像面条那么软,颜色也跟着变白,白得刺眼睛。说到治病,倒不是那么神奇,但人家有那一片心。去年秋天,他又给老张送来两只毛森森的大熊掌,熊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不能猎杀的,老张当即批评了他。他说是从盗猎者手中缴获的,老张还是批评他,老张说,既是缴获的,就该上交国家,不该据为己有。论级别,人家几年前就是副厅,比老张级别高,可老张照样批评他,他也心服口服地接受批评。老张的这种威望,难道是风刮来的吗?

  再反过来说,你老王被冷落,也总有被冷落的道理。

  下派之前,老王在民政局当副局长,那时候他处事还比较圆融,下派回来,人就变了。这首先还是与他的下派地有关,他以为,自己到了经济文化发达地区,就天然地重要起来,忘记了在人们的语词和社会生活中,经济文化之前,是要加上政治的。老王为自己下派的去处沾沾自喜,他却不知道,下派到一个穷县去,是老张的主动申请,因为老张早就有这样一种认识:越是经济文化落后的地区,越会玩政治。在下派的那段时间里,老张像锻造武器一样锻造自己,老王却在荒疏,所以他掌管了财政局,老王只能去档案局。

  从此,老王感觉到,自己的仕途已走到尽头,便如同阔步进入更年期的女人,变得固执、古怪、不可理喻。最不可理喻的地方,是他在上级面前,总想耍耍个性。上级把你安放在那把椅子上,是叫你耍个性的吗?你这样做,无非是让上级觉得,对你而言,那把椅子太大了,所以才左摇右晃地坐不安生。尽管上级见你是老同志,心怀慈悲地迁就你,没给你换一把更小的椅子,但你再要有什么想头,就只能是痴心妄想了。你还装着不懂上级的暗示,力排众议,提拔自己想提拔的人。可那些被你提拔的,比你精明得多,他们知道,跟一个耍个性的人混,不可能混出什么名堂。他们也不把自己权力的来源,当成是你给的,而是你的上级。说白了,你就是一枚病菌,谁跟你接触过多,谁就会被盯上,被当成异己,所以大家都尽量回避你。你千万不要以为,你对上级耍个性,就是对得起下级了,这是鬼话!你的政策都是上级给的,上级不给,你就捉襟见肘,连基本的福利也难以保证,你拿什么去对得起下级?

  难怪你退休过后,哪方面的人都不来看你。

  老张觉得,这都是老王自己做出来的。

  “既然如此,你有啥理由对我冷目瞅眼?”

  老张有些委屈。几十年的官场生涯,让老张坚信,根本没一个干净人。宦海之上,哪是“风波”二字能描述的。从生物学考察,越希望自己干净,越缺乏竞争力。好细胞和坏细胞所需的营养,大同小异,你不给坏细胞提供营养,好细胞同样挨饿,同样贫血,挣扎到最后,就剩下一个面黄肌瘦。这是自然的法则,没什么可抱怨的。要说抱怨,老张付出的代价还小吗?凭他的能力,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处级的局长能够打发的。他有好几次升迁的机会,就为了要个干净,把机会活生生地错过了。认真计较起来,他老张的官场路,比老王不知坎坷了多少倍。老王看到的,只是老张比自己风光,看不到老张还应该更加风光。而你老王虽然没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却是能力不够,并不能证明你干净。王焱是去美国拿到博士学位的,那要多少钱?

  算一算张晋去英国几个月的开销,就能推算出个大概,就能把人吓死。再看老王过的日子,地板都改装过几次了,还很早就请着保姆。老张家里,只有前妻在世的时候,请过三个月保姆,之后再没请过。

  “你不过就是个贪腐分子,是一条漏网之鱼!”

  黑暗里,老张出声地这么说了一句。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仿佛看得见自己的眼睛,那眼里猛浪急奔,浪涛之下,埋伏着一张跟流水同样颜色的大网,可或长或短或圆或扁的鱼,要么从水皮上跃过,要么潜入比网坠还深的深水,安全地游向它们想去的地方。有些家伙被网眼卡住了,三摆两摆,又毫发无损地穿网而去;另有一些,干脆把网撞破,身上虽是带了血迹和伤痕,却雄赳赳气昂昂,从此更不把拦路网放在眼里,将整个的江河湖海,都当成了自家的客厅。真正将自己挂在网上束手待毙的,是那样少;换句话说,漏网之鱼,是那样多。

  想到这里,老张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去厕所撒尿。躺着的时候,觉得这泡尿非撒不可,待站在马桶边,又觉得可撒可不撒。到底还是撒了,滴滴答答的,沥沥拉拉的。马桶里,洇出丝丝缕缕的黄。他很舒坦地抖了几下,边抖,边在心里说:“你没像别人那样,捞够了就跑到国外去受苦,算你聪明。”

  那天老张咕哝那声“又不是只有他才懂英文”,刘姗姗是听见的,但她并没往深处想。她根本看不出老张和老王有什么过节,只知道他们是老早老早的朋友。当初,他们同时卖掉以前分的福利房,买了同一个小区的商品房,还门对门地做了邻居,就因为是朋友,想经常看到对方。开始两年,两家人从没分个彼此,谁家来了客人,都把另一家人请去吃饭、喝酒。有时甚至直接敲开对方的门,说自己累了,不想做饭,来你家蹭一顿。后来,特别是最近几年,他们来往得少了,是因为他们都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加上长时间做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必要正经地专门坐到一起喝茶聊天。当然,他们也不单独在一起下棋了,这还是因为两人单独下起来太正经,太费脑力,也不好玩儿。想下棋的时候,老张和老王就各自去小区西门外的社区公园,那里摆着“坝坝棋”,二人上阵,多人围观,围观的比上阵的还着急,呜呜喧喧,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闹热。他俩在走廊或小区里遇见,老王会说:“起风了,多准备些钉子。”他是嘲笑老张的瘦弱,说一阵风来,就要把他吹散架。老张会说:“肥猪不过腊月,趁早想吃就吃,想穿就穿。”他是嘲笑老王的肥硕。过来人都知道,只有洞察对方性情的老友,才会这样打招呼。

  因此两天过后,当刘姗姗听到王焱的狗叫,就拿着张晋的成绩单,敲开了老王家的门。

  老张下棋回来,刘姗姗神秘地微笑着:“你猜我们儿子叫啥名字?”

  老张愣住了。“托马斯,他叫托马斯!”刘姗姗哈哈大笑。老张反应过来,知道这是儿子的英文名了。可他感情上转不过弯儿,不能立即将托马斯和自己儿子对应起来。

  接着刘姗姗拿出一张纸。纸上写着王焱的翻译:“自从托马斯同学来到我校,我很快被他的沉着、聪慧和勤奋所震惊。在我的从教经历中,还没有遇见过有外国学生比托马斯能更快地完成学术转型。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奇迹。他的学术好奇心缔造的奇迹。尽管托马斯同学想念父母,但他懂得自己远渡重洋是为了什么。克服思念的苦痛,把精力都用到学习上去。他来我校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证明了他的优秀和卓越。他的所有老师都有个共同想法:‘太不可思议了,请再给我们五十个像托马斯这样

  的学生吧!’”

  那张纸在老张手里跳动着。

  “王大哥都表扬我们儿子呢!”刘姗姗又说。

  她口里的王大哥,就是老王。跟老张结婚过后,刘姗姗开始把老王叫王处长(他时任规划处副处长),老王说,叫啥王处长啊,太生疏了。可你让刘姗姗怎么办?她总不能直呼其名,叫他王太达,或者像老张那样叫他老王。尽管老王跟老张是朋友,毕竟和刘姗姗的年龄相差悬殊。叫叔叔么,更不成。想来想去,就叫了王大哥。

  老张没回话,进了洗手间,出来后问:“老王咋说?”

  “听了王焱的翻译,王大哥高兴得很,说:‘嗬,那孩子变好了!’”

  老张眼眶一热。不由他控制,说热就热了。

  他和老王过去的事情,一个冷不防,潜入他密闭起来的箱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从头到脚都是胀鼓鼓的青春,那时候的阳光总是很明媚,他们在阳光下的影子,总是靠得那样近。有一年,开春不足一月,他们去都江堰下游的岷江钓鱼,走到目的地,将渔具包往松软的河岸一丢,就同时开始脱衣服。他们完全没有交流,连眼神也没对过,就脱得只剩条裤衩,跳进白漫漫的江水里。冷啊!成都本就是春日迟迟,别说刚开春,就是到了五月份,岷江水还冷得啃人的生肉。固体一样的浪头打过来,砸得他们满身痛。但谁也没有缩回去,划着“跃子水”,齐头并进,游向三百米外的沙洲。阳光密密实实地滴落下来,他们遍体通红,仰面躺在被阳光砸出小坑儿的、还未在春风里发育成熟的沙地上,看到了深远辽阔的天空。那时候的老张,还没觉得头顶的星空是虚幻的。即便虚幻,他也被那不可救药的深和蓝迷住了。不可救药,又超凡入圣。

  可是,到头来,天空还是天空,大地还是大地,他们却老了。

  左顾无暇,右顾已老。老得太容易了,甚至太轻率了。

  如果说老也是一种奇迹,这奇迹也太苍凉了。夕阳含山似的苍凉。

  果真如有些人感叹的那样,每个人都是人生的失败者?老张记得,十多年前,老王就向他发过这样的感叹,老王说:“你我都喜欢下棋,知道从古至今的棋类名手,走子时,追求的最高境界,不是求胜,而是从缓败的角度去考虑布局。”老张当时只是冷笑。那时候,他们的友谊就先于他们的身体,提前步入了老年。但老张当时并没有料到两人的友谊不仅会变老,还会枯萎,凋落。他以为就那么平平淡淡地维持下去算了,谁知道维持一种平淡,竟也有那么难。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各自的怀里都搂抱了大堆岁月和命运的缘故吗?

  “当初买房,真不该买成邻居。我们住得太近了……”

  老张这样想着,很希望知道老王是否问起过他,比如问他最近饭量如何?睡眠如何?为啥没跟刘姗姗一起去他家?诸如此类的,随便问问就行。

  但刘姗姗没说,他也就不好打听了。

  不过,老王毕竟表扬了张晋。在老张的记忆里,老王只表扬过张晋的长相,说幸好张晋随他妈长,要是跟着你老张,就坏事了。张晋换牙过后,老王又说:“狗东西,看那一口糯米牙,跟他妈的硬没两样!”除了长相,老王从没在任何方面表扬过张晋。现在终于表扬他了。

  饭是早就做熟的,刘姗姗把饭为老张添好,把酒为他倒好。老张端起酒杯,咀嚼着老王的那句表扬话,想嚼碎了跟酒一起吞下去,暖自己的肚肠。

  可牙齿底下“咔嚓”一声。

  他咬着了一颗割人的玻璃渣。

  他空空地卷了几下舌头,看舌头是否割破了。

  舌头好好的,往餐巾纸上吐口水,也不见血。

  于是他问刘姗姗:“你说老王是咋说的?”

  刘姗姗还像小姑娘似的,灿烂地笑着:“他说我们儿子变好了。”

  老王的话就是那颗玻璃渣。

  ——这哪是什么表扬!

  说张晋变好了,无异于说,张晋以前是个坏人。

  酒燃烧着,从老张的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你简直多事!”他指责妻子,“我早就说,随便找个人翻译就是了,何必……他有啥了不起!‘王大哥都表扬我们儿子呢’,像他的表扬多了不起一样。”

  老张是很少以这样生硬的话指责妻子的,刘姗姗有些惊讶,正要说什么,话还没弹出舌尖,就被老张剪断了。老张问她:“你不觉得老王跟我很不铆对?”

  刘姗姗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我没觉得呀!”

  “没觉得……你当然没觉得……我生日那天,你是跟在我后面去迎局里那群人的,我打开门的时候,他也刚好打开门,你看到他那脸色没有?”

  刘姗姗想了想,想不起来。老张的六十二岁生日,都过去三个多月了。

  “就算你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总注意到他关门。”

  刘姗姗又想,还是没什么印象。她说:“又不是找他的,他当然要关门……”

  “正因为不是找他的,他才那样关法——整得像打炸雷!”

  刘姗姗笑了:“这个呀,”她说,“你听王大哥啥时候关门不是那样关法?他胖,手上重。”

  老张的嘴皮子扇动着,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憋得脸色发青。对自己生日那天老王关的那声门响,他至今耿耿于怀。他把那声音固化了,固化成一个肉质的圆球,揣在胸口,有空了就摸一摸。没想到,那东西揣进去就跟自己血肉相连,再也取不下来了,且像肿瘤一样,不断扩散,终于厉害地压迫着他的呼吸。可刘姗姗竟然还笑。

  好一阵过去,老张又很陡地问了一句:“王焱又是穿的背带裤?”

  王焱有个习惯,特别喜欢穿背带裤。他还有个习惯,特别喜欢喝红酒,他在家里招待客人,不是倒杯茶,是倒杯红酒。对此,老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话来?

  他可能还想问,王焱是不是给她倒了红酒。因儿子爱喝红酒,老王家随时都囤着红酒。

  老张没问这话,比直接问了,还让刘姗姗难堪。他不问,证明他心里有想法。

  王焱那天,确实又穿着背带裤,雪白,柔顺,给人流淌的感觉。刘姗姗觉得,他这样穿很好看。男人穿背带裤好看的并不多,那是要考量身高和气质的。王焱身高超过一米八,浑身都是书卷气,穿上背带裤,显得特别从容、优雅,像从过去的时光里走出来。老张喜欢他,刘姗姗也喜欢。在同龄男人中,唯王焱能让刘姗姗自然地亲近,他叫她阿姨,他就是侄子辈儿了。每次王焱回来,刚听到他的狗叫,刘姗姗就去把门打开,许多时候比老王夫妇开门还快,没见到他人,她就在问候。狗比王焱先上来,吭哧吭哧的,往她身上扑,她亲热地抚摸着它的牛面,还用脸颊去贴它,直到冒出头的王焱招呼一声:“阿奎,别把阿姨弄脏了。”狗才从她身上下来。王焱那声“别把阿姨弄脏了”中的阿姨,是代阿奎叫的。如果说阿奎像王焱的儿子,他把刘姗姗叫阿姨,阿奎也把她叫阿姨,这就乱套了。但刘姗姗欢喜这样乱套,要是让阿奎叫她婆婆,就显得她太老了。

  多少年来,他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刘

  姗姗从没觉得异样。

  被老张突兀地问那么一声,她的心里,才像被人挖了一锄。

  秋天里,市老干局组织部分退休干部,带家属去川西甘孜州旅游。在发下来的名单里,老张看到了老王的名字。他的心像装满水的木桶,咕嘟嘟直往下沉。沉不到底,就浮在半空,乱在半空。勉强梳理起来,可以看见两股相互掣肘的力。老张的心思,永远是在相互掣肘当中寻找平衡。一方面,他渴望跟老王出门旅游,旅游是在路上,拿在手里的,可以随走随丢,弃在道旁的,也可以随时捡起来,所以旅游总能带来奇遇。重叙磨损了的友谊,自然称得上了不起的奇遇。另一方面,他又想,值得那样做吗?那是可能的吗?看到老王那副大腹便便泰然自若的样子,他就难受,怎么可能重叙友谊?

  许多时候,令老张疑惑的是,没人踏进老王的家门,作为一个当了多年领导的退休干部,不说日子荒凉,至少也是黯淡,他心里就不纠结?他饭后去小区里散步,大幅度摇着黄桶样的身子,边剔牙,边哼歌,都是小年轻唱的歌,没大没小,还荒腔走板,可他哼得津津有味。他为什么能这般平静安详?老张疑惑了,又觉得用不着疑惑。泰然自若也好,平静安详也好,都是装出来的。要不然,他那青郁郁的头发,也不至于转眼间就白得不成样子。他自己说的是,刚退休那阵不习惯,导致睡眠不好,脾胃失调,肝气不旺。肝藏血,发为血之余,血为发之本,肝气不旺,头发自然就白了。其实谁都知道,不习惯退休是一方面,不习惯退休后的冷清,特别是那种类同于遭弃的感觉,是另一方面。

  老王早就开始装了。想起他退休之前,有次区里开局长会议,会址没在市区,而是拉到了青城山后山。去的当天晚上,老王约上两个人,到老张房间闲聊,因几人是在官场上一同走过来的,算是内伙子,加上都马上面临退居二线,说话也便放得很开。老王的话最多,声音也最大,他说过去的老百姓渴望清官,现在的老百姓喜欢贪官,不信你们去茶馆里听听,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只有贪官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贪官随便打个饱嗝,喷出的油星子也能养活一群人;清官自己都瘦骨伶仃,难不成你还熬了他的骨油喝?过去的老百姓痛恨官员做大而无当的政绩工程,现在的老百姓巴不得他们做政绩工程,毕竟有个工程在那里,躲个荫,避个雨,说不定也还有他们的份。如果官员啥事不做,只是强拆民房,圈田卖地,老百姓就只有喊天了。老百姓在变,官员也在变,过去的官员,或多或少抱着匡民济世的理想。没有这理想,血脉里也还留存着士大夫情结,行事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希望为官一方,广施仁政,图它个千秋万代名。再退一步,也还知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知道人在做,天在看。现在的官员么,嘿嘿,格老子的捞到现货,享了现世,才是硬道理!报应?那是封建迷信!就算真有报应,只要不应在我这一世,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差像路易十五那样高喊一声:“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听上去,老王是在说别人,其实是在标榜他自己。

  这令老张厌恶。

  看一眼老王,甚至只想到老王,就难受和厌恶,更别说连续五六天坐同一辆车。

  老张决定不去甘孜。

  “可我为什么不去?难道我怕他不成?清官怕贪官,这事古已有之,但我退了,他也退了,他还比我先退,他能翻得出什么大浪?”

  这么一想,老张立即改了主意:去!

  出发的那天很早,要求七点钟到天府广场统一上车。清晨五点,刘姗姗就起来做早饭了。她起床后开门听了听对面,听到了保姆贺大姐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贺大姐五十多岁年纪,在老王家做了将近十年保姆,差不多算是他们家里人了,啥都好,就是爱拖着鞋走路不好,滋滋的,割人。她刚来那阵,向文蓉给她指出过好多回,就是改不了,老王哈哈笑,说贺大姐(他也这样称呼)是嫌我们家地板不平,她要帮我们铲平呢。无可奈何,也就随她了。将近十年过去,那声音早成了老王家的一部分。有一阵贺大姐回老家去给她母亲送终,听不到那声音,老王和向文蓉还不习惯。

  刘姗姗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开冰箱取鸡蛋。如果自己家也有保姆,她至少可以多睡大半个钟头的。这事儿,老王当着老张说过,他说老张,请个保姆吧,有保姆省事,你倒是做甩手掌柜,你让姗姗清闲一下吧,你别忘了,人家当年可是选美大赛的亚军呢。老王总是把青春风采大赛,说成是选美大赛。听了老王的话,老张说:“你帮我出工资?”老王把他那张宽皮大脸往后扬,扬到粗壮的脖子绷得没有血色,才拖腔拖调地说:“哟,我看你老张把钱捏恁紧想要干啥子!世上造钱,是让人挣的,挣到钱是让人花的,挣了钱不花,留在手上咬手,留在心里咬心。再说那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人用的是草纸,不是钞票,你捏那么紧干啥子!”刘姗姗知道,老张是很忌讳说到死这个字眼的,这字眼会触到他的伤痛。果然,老王话音刚落,老张就变了脸色。刘姗姗及时站出来,为他解围,说王大哥,哪里是他不想请保姆,是我不愿请。虽是为老张解围,却多多少少也是刘姗姗的实心话,她觉得家里多个保姆,总不让人自在。

  说了那句话,她就躲到一边去,心里五味杂陈,很是伤感。这与保姆无关,而是老王说到了那次比赛。每当有人提到她参加的那次比赛,她就禁不住伤感。

  藏区高原的风光,除了一个好字,哪里还用得着搬出更多的言词去形容呢?说天蓝吧,就只能说它蓝,附加上再多的形容词也是惘然。因为它蓝得那样肯定,那样毫不迟疑,你只需要跟着它,一个劲儿往蓝处想,想到最后,你整个都被蓝汪住。你能把蓝捧起来,也能喝下去,能在那片蓝里,看到自己的祖先,也能看到在九天之外,万年之后,依旧是那样的蓝色。说云的白,照样语枯词穷,连一个勉强像样的类比也找不到。因为它白得像是没有,可分明又峰峦似地矗立着,毫无重量地悬浮着,要么就丝丝缕缕,凝然横过天际,动静自主,去留随心。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美。

  但毕竟,也有一些可说的见闻。出了成雅路,天高了,却也奇异地离人更近了。阳光之下,河水清而瘦,银白的远山,影影绰绰的,缥缥缈缈的,任何一丝角度和光线的变化,都幻化出迥然有别又意想不到的景象。那是精怪到极致、圣洁到绝望的奇观。路的两旁挂着经幡,连一些看上去人迹根本到达不了的地方,也有经幡被风诵读。风碰撞着风,铮铮作铁骨之音。在炉霍(县名)行夜车,满车人老觉得后面有车开着大灯尾随,方圆几十公里,都荒无人烟,心里免不了害怕,又不敢回头看,后来终于有人回头看了,结果是一轮月亮。在海螺沟,有只老态龙钟的母猴,半卧在花草丛中,竟顺手摘下一朵米黄色野花,认认真真别在自己头上,像个经了不少岁月,见过不少世面,却不失妖艳的老媒婆。由东向西,满眼是笔立的断崖,是走也走不完的山脊,山脊刀片似的,把天空割破,却有鹞鹰高翔,还有潜踪匿迹偶尔现身的獐、鹿、豹。四野乱石,草地稀疏,唯烈风送走日月,不知

  豹们以何为食,如何安寝。它们的生存能力,有一种推山填海的力量之美,为人类所不及。

  风光奇崛,却也荒败,尽管还是秋天。

  当然,这里的生灵从没觉得自己荒败。荒败只是映照在游人心里,并实体化了的感觉。

  老张和刘姗姗,就鲜明地具有这种感觉。

  他们一路上都不快乐。

  老王出门时,是叫他们的,但老张不想跟他们一起走,拖得晚了些,到天府广场,屁股还没坐稳就发车,这让老张很生气。待上了高原,就更加生气了。老王到得早,坐在前排,老张到得晚,坐在后排。后排颠簸。很多地方都是土路,而风啊雨的,都长着獠牙,把路面啃得千疮百孔。车子不是滚动向前,而是蹦起来老高,再杵下去。车里的人,要随时紧咬牙关——既提防咬断了舌头,也提防脏腑从嘴巴飞了出去。尤其是坐在后排的,双手必须抓牢前排的靠椅,脚趾死死抠住。老张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尽管他到得晚,也不该坐最后。分明大部分人都没有他的级别高,同等级别的也没有他重要,他上车的时候,却谁也没起身给他让座。不仅如此,还都不声不响的,马着脸,像是不高兴他们耽误了时间。驾驶座后排的老王,倒是笑着给他和刘姗姗打了招呼,而那笑,完全是洋洋得意的。过了土路,老王就一刻不停地说话,满车人都听他说,还笑得前仰后合。那些从手机段子里趸来的八卦,显得太无聊了,太没规矩了,不知道有啥好听的,又有啥好笑的!在道孚(县名)住宾馆,导游对宾馆服务员说:“麻烦你明天六点钟准时叫早。”服务员很诧异:“起来这么早干啥?”导游说我们要赶路。服务员说:“路在那里,何必赶?”导游不耐烦起来,说喊你叫早你就叫吧。服务员斜着脸,左手的拇指顶住下颏,边指翘起来,另三根指头蜷住,眼睛翻上去,眨巴眨巴,看样子是在思考,但确实思考不出个结果,只好听从了导游的。但她说:“叫早可以,但你们先要把我叫醒呵。”几十年来,老张东来西去,南来北往,从没见过这样的宾馆服务员,这样的人,早就应该毫不含糊地开掉了。可老王听了她的话,笑得拍脚打掌:“有意思,”他边笑边说,“这姑娘,有意思!好,你放心睡你的,明天我帮你叫。”第二天一早,果然就是他一扇门一扇门去敲的。

  老张觉得,表面上,这是豁达,其实是好管闲事。

  老王一辈子改不了这德性。

  不仅叫早,谁有高原反应了,谁拉肚子了,谁的物件忘在宾馆里了……他显得比哪个都着急。你又不是带队的,急啥?虽是出门旅游,彼此之间,没有行政上的上下级关系,但政治这东西是无处不在的,只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上了同一条路,坐上了同一辆车,群体就形成了,事实上的上下级关系也形成了。你老王既不是团长,也不是副团长,何必操那个心?又有谁欢喜你操那个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仅是官场规矩,也是官场道德。老王不仅没有官场道德,还当众批评领队,说人家这样需注意,那样要改进。人家脸面上笑嘻嘻地接受批评,心里是恨你的。老张也批评比自己级别高的人,比如去川东北任职、几年前就成为副厅级的那位,但老张从不当众批评他。即便只有刘姗姗在场,他也不把话说得那么陡,而是把批评的意思打磨得很光滑,并且藏在棉花里。关键问题还在于,老张批评的人,曾经是他的下级,本来就尊敬他,而你老王批评的,跟你屁关系没有,你在位时,人家连一口水也没喝过你的,凭什么这时候要来听你指手划脚、说长道短?你说人家粗放、马虎,却不知道不事必躬亲,正是人家会当领导的表现。会当领导的人都懂得,要征服一群人,比征服一个人容易

  得多。如果你企图一个人一个人地去摆平,就会陷入人心的泥淖,不能自拔。可要是你的眼里没有单个人,只有“一群”人,他们就不再具有个性。这些东西也懒得说了,都退了……

  到了丹巴美人谷,大渡河畔有个古堡群,不能近看,只能隔河观望,老张和刘姗姗站在崖口,刘姗姗摸出相机,准备拍几张,老张制止了她,说灰不溜秋的,拍下来有啥好看?他心里想的,是儿子在苏格兰那所学校的古堡。儿子傍着那古堡照了张相寄回来。人家的古堡,白,白得有样子;沧桑,沧桑得有样子;威严,威严得有样子。总之是有样子,哪像这里的,看起来和荒山一个颜色,跟浸透风雨的竹楼筒子差不多。

  老张正这么想,老王挨过来了。老王说:“你们两个,站恁边上去干啥?”

  崖口下面,是石头一样翻滚的大浪,太阳虽然隐没着,但云层很亮,金灿灿的直晃眼睛,风也是说来就来,一来就能搬走石头。可老张听了老王的话,偏偏再往崖口靠了靠。

  刘姗姗去拉他,他拐了一下胳膊,才迎着刺目的金光对老王说:“那边的古堡……张晋他们学校,也有古堡……”他本来是想把张晋说成“托马斯”的。

  老王说:“哦,张……老张你就别逞能了,赶快进来些吧!”

  他跟刘姗姗一样,想伸手把老张拉过来,又怕伸手反而坏事,干脆头一别,走开了。

  他一走开,老张当然也就主动站到了安全地带。

  “他根本不想听我说张晋,”老张想,“在他看来,我的儿子不过是‘变好了’,他的儿子却是名教授。”望着老王的背影,老张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时候的老王,正扶着他老婆向文蓉下一道坡。这是最让老张受不了的。向文蓉下的那道坡,不过尺多高,完全不需要扶。可从出发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这样。不仅扶老婆走路,剥一个橘柑,削一只苹果,他也递到老婆的嘴边去。老张觉得,他这样做,无非是向我表明,他有一个女人,从年轻把他陪到年老,而我的女人,却在二十年前就横死在异国他乡……这么想着,他瞟了一眼身边的刘姗姗,刘姗姗也是他的女人,可这个女人实在太年轻了,这个女人散着头发,穿着风衣,系一条深紫色围巾,脚上套着齐膝软靴——她只有刚嫁过来时才这么娇艳过,嫁过来一年左右,就再也不这样打扮了。靴子和风衣,都是这次出门的前两天买的,她对老张说:“出去我得穿周正些,免得坍你的台。”这么一打扮,她随便一站,哪怕弯着腿,也亭亭玉立。风吹过来,她的头发、围巾和衣摆,赶约会似地、呼呼有声地往一个方向奔跑。她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年轻许多。

  老张不快乐,刘姗姗也不快乐。

  同去的妇人,除了她,最年轻的五十八岁,从盛德区财政局退下来的,又只有老张一个,因此只要老王和向文蓉不说,那些人都以为她是老张的女儿。见老张那么瘦,以为他身体不好,女儿跟来照顾,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头一天真是这样看的,尽管她和老张迟到了,惹他们不高兴,可一旦上路,特别是车子开出了市区,心里一下子清凉了,也就不再跟他们计较。途中下车休息、看景或进卫生间,大家都把她当成晚辈,待她亲亲热热的。她也顺势以晚辈自居,有机会就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别人。后来不知道是老王夫妇告诉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看出来了,知道她不是老张的女儿,而是他的老婆,顿时就对她产生了某种敌意。有好几次,她都发现几个妇人凑在一起,朝着她的方向指指点点,脸色很是不屑,仿佛只有她们的

  婚姻才是光荣和正确的,她的婚姻却很不洁。她觉得委屈,也觉得孤独。老张又一直气冲冲地有意不跟人交往,加剧了她的孤独。老张心里堵着气,她也就不能放松,老张走哪里,她就只能跟哪里,弄得她连和向文蓉说几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一个被孤立的人,是不可能快乐的。

  何况刘姗姗心里,还一直藏着个疑问:王焱为什么没来呢?

  接到老干局的通知那天,刘姗姗买菜回来,见老王家门没关严,向文蓉在给王焱打电话,说他们要去甘孜旅游,问他去不去。刘姗姗把自家门扭开,但没立即进屋。她听见向文蓉说:“对对对,你跟我们一路。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但是先说好啊,你的钱由你自己出。”听到这里,刘姗姗有些慌乱地进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乱。她去买风衣、围巾和靴子的时候,同样有些慌乱,可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乱。

  结果王焱没来。

  次日就要踏上归途的时候,大家在德格(县名)某宾馆等导游办房卡,房卡老半天办不下来,老张憋不住,上厕所去了,刘姗姗才瞅空跟向文蓉单独站到了一块儿去。两人先说了几句身子骨累啊腿软腰疼啊之类的闲话,刘姗姗问了声:“王焱不是说要来的吗?”

  口气是淡淡的,只是语速稍微急促了点儿。

  向文蓉说,他本是铁了心要来的,可就在出发的前一天中午,有几个韩国学者说第二天要来川大,那几个人开始也没说来川大,是从北京临时过来的,目的就是想跟他见见。

  “哦……他总是那么忙。谁叫他那么能干呢……”

  刘姗姗有些恍惚。几天来,她那么想说话,特别是想跟向文蓉说话,可这时候,她发现自己啥话也不想说。

  她不想说,向文蓉却着实有一句话要说给她听。

  向文蓉侧着身子,举目望着宾馆门外面的远处。其实望不了多远,出门十几步,就是猩红的山壁。今天的太阳,出来后就一直没打过阴,而高原的太阳要照射,就毫无遮拦,阳光白烁烁的,开水似地直往下泼,浇得人皮子发炸。本是来高原躲秋老虎,没想到太阳一出,就热成这样。现在,那绷圆的球体已平卧在两山相交的马鞍上,没有什么光焰,天色变得暗沉沉的了,可山壁上还残存着阳光的火星,一跳一跳的,蹦达着。向文蓉望着明明灭灭的火星子,犹疑着那句话该不该说。犹疑了差不多半分钟,终于朝刘姗姗跨前半步,跨得猛了些,头几乎擂到了刘姗姗依然高耸的胸脯,然后微微抬起眼睛,以极低的声音说:“姗姗,张……”话刚起头,老张从厕所转出来了。老张在厕所洗过脸,明显还故意往脸上泼了不少水,水都滑落到了胸膛上,胸膛湿了一片。出门几天,老张晒黑了,显得越发的瘦,皮包骨头的面颊吃不住水珠,水珠子你追我赶地朝下滚动。刘姗姗急忙迎过去,从坤包里摸出两片纸巾递给他,让他把脸擦擦,还埋怨他不该往脸上泼那么多水,尤其是不该淋湿了胸膛。在高原,太阳照着的时候,热,太阳一下去或被云层遮住,很快就凉了,别看现在山壁上还迸着阳光的火星,最多再过十来分钟,不加件厚实的外套,就受不住寒。

  向文蓉以为刘姗姗还要回到她身边来,于是把话存在嘴里,等她过来后说给她听。但刘姗姗埋怨了老张几句,就站在老张身旁,垂着薄如蝉翼的、像韭菜叶子那么宽的眼帘,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别人看来,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不协调。向文蓉倒不这样看。老张的前妻死的时候,

  跟刘姗姗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向文蓉的心里,便始终保存着她四十来岁的模样,只不过没有刘姗姗漂亮罢了。从感情上说,向文蓉也更喜欢刘姗姗。老张的前妻是个摇铃打鼓的乍呼人,一时间,她很有些夫贵妻荣的架势,走路一阵风,眉眼里也扫人。但更多的时候是把脸愁着,原因是某某人提升了,老张却没提升,即使老张也升了,文件上不是“关于张天贵等同志任职的通知”,她也有好一阵失落,接着是好一阵数落。名字写在文件头子上,自然更重要,她的老张必须更重要,不重要,她就发愁,老张就要挨她的骂。她骂得再难听,老张也不敢还嘴,还嘴就等于火上浇油。老张是个节俭人,没想过要请保姆,可他当了旅游局副局长后,他前妻觉得,老张成场面上的人了,因此家里该有个保姆了。保姆来做了三个月,就出了巴厘岛那场事,从那以后,老张再没请过保姆。对此,刘姗姗从没怨过一句。尽管她说过家里多个保姆不自在,而自在不自在,还不是个习惯,开始几天确实不自在,几天过后,就习惯了,就知道有人帮你打理杂务,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刘姗姗并非真的怕不自在,而是顺从老张。

  无论从哪种角度说,刘姗姗都是难得的好女人。女人要长得美,是老天爷的眷顾,得到这份眷顾很不容易,所以世间的美女才那样少,出个西施貂婵啥的,就千年万年地被记住,被传说。长得美难,长得美还有德行,更难。女人美不美,对男人而言,也就是婚后半年左右的事,半年一过,就看女人的德行了。这还是针对那些有长性的男人说的,若遇上个三心二意的家伙,自家女人美若天仙,蜜月刚过,就勾不住他的心,就觉得老婆是别人的好。唯德行才能管上千千万万年,所以古人才有“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的话。现在不兴娶妾,绝大多数男人便只能在鱼和熊掌之间抉择,而老张娶个妻子,却是德色兼备,他有了熊掌的同时,也有了鱼。

  当初老张跟刘姗姗结婚,老王确实很反感。在老王看来,妻子刚死一年,就兴致勃勃地跟另一个女人结婚,是不可理喻的,甚至是不可原谅的。老张的前妻,尽管随时做出把老张抹干吃净的样子,但心里非常在乎他,谁要是说了老张一句坏话,她必然撕破了脸跟你吵,吵到相互抓扯她也不怕。正因如此,老王起初才对老张那么快再婚有意见。

  但事实证明,老张没选错人。

  向文蓉和老王在家里说到刘姗姗的时候,明显比说到老张的时候要多。正如老张和刘姗姗都喜欢王焱一样,老王和向文蓉也都喜欢刘姗姗。正因为喜欢,向文蓉才觉得,她要把那句话说给刘姗姗听。她等着刘姗姗过来,但刘姗姗站在老张身边就没再过来。几分钟后,房卡办下来了,大家乱嚷嚷地伸手去要,老张比老王先要到,领着刘姗姗朝电梯口走去,转眼间就不见了。向文蓉的喉咙一咕嘟,把话咽了回去。

  爬楼梯时走急了点,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两人的气也没喘匀。从高原呼吸到的荒凉气息,还留存在他们的肺里,他们吐出的气流,也便有了形体——棵草不长的秃岭荒山。刘姗姗觉得,这个家好像也变得荒凉了,只不过几天的离开,墙壁就变老了,地板灰蒙蒙的,房间似乎也空阔了许多。这不像一个家,而像……假期的校园。她曾在电视剧里听来一句台词,说假期的校园很荒凉,觉得蛮贴切,蛮有意思。

  晚饭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吃过,刘姗姗可以多坐一会儿。老张跟她并排坐着,手都放在沙发上,手指碰着手指。刘姗姗把手拿回来,用另一只手搓,搓得那几根指头红一阵白一阵。她是需要一点温度。把手指搓得像是瘦了一圈,她站起身,进了洗浴间,往浴缸里放热水。把水

  放满,水温调适当,才过来叫老张去泡澡。春夏秋冬,老张隔两天就要泡一次澡,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被水包围,他从中获得的安全感,无以言说。反正每次从水里出来,他都像又被降生一次。可一旦出门,就没法泡澡,宾馆里浴缸是有的,却只有那些既不怕丢脸,也不怕丢命的人,才敢往里面钻,万一染上性病怎么办?甚至于染上艾滋病……这也是很难说的。很难说的事情,老张就不会去做。

  老张在那边泡澡,刘姗姗坐在客厅里等待。要等老张泡完了,她才去。她泡澡的时候不多,但这么累了一趟回来,泡一泡是必要的,疲乏如同身体上的尘垢,可以被水洗去。

  她本来应该把地扫一扫,把茶几、餐桌、电视柜和窗子抹一抹,可实在不想动。睡一觉起来再说吧。她只把行李箱拉到墙角,摁下饮水机的电源,连电视也不开,又坐回到原地方,继续搓那几根手指,搓得骨节酸痛。

  通常情况下,老张要泡半个钟头,刘姗姗也便等半个钟头。新婚燕尔时,有次她把水调理好,并没请老张先进去,自己就进去了,老张推开门,看到她一身白肉地躺在里面,脸便往下一沉。洗浴间里雾气腾腾,刘姗姗没看见他沉脸,带着几分羞赧地对他说:“你也进来哟,浴缸这么大……”老张咕咙了一声,出去了,出去时门关得很重。刘姗姗当时没听清他咕咙的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拼,才拼出来,是说:“咋能搞这一套!”

  老张自我要求严格,即便跟自己的妻子,也是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刘姗姗简直无地自容。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初涉欢场的荡妇,第一次就被抓了现形。也是那次,她知道了老张的爱好和脾气——单从泡澡这件事说,除了不泡鸳鸯浴,还必须是他先泡,别人后泡。

  客厅和浴室之间,隔着一个“П”字型,左边的端点挂着老张,右边挂着刘姗姗。这时候,彼此都看不见对方,也各得其所地不必去依赖对方,便各想各的事情。

  刘姗姗的思绪混乱得很,像笼子里的小兽,胡闯乱撞地找出路。她从电视里听来的那句台词,使她想念儿子。可儿子现在的校园,对她来说只是从明信片、照片和电脑屏幕上得来的印象,是平面的,是没有气味的。气味总是比颜色、光线等等走得更深,没有气味,就总是虚无缥缈的,所以古往今来的人生之恨里,才有一条“恨海棠无香”。而刘姗姗自己读过书的校园,却充斥着各种气味,因而格外真实。突然闻到一股甜香,槐花还没开呢,都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正要深吸几口,甜香不在了,吸进肺里的,是一股酸,热烘烘的,扑人。酸并不就意味着腐烂,而是处在腐烂的边缘,世间万物,彻底的新鲜和彻底的腐烂都不多,多的是处在腐烂的边缘,因此在所有气味中,酸味儿最普遍。厕所从来就没打扫干净过,散发出来的气味却不是臭,而是一股馊,馊也是淡淡的,却年年月月,挥之不去。到了某一天,她正专心听课,突然嗅到自己身上游荡着一丝腥味儿,她至今记得,那是六月初的一个星期二,睡午觉的时候,她没闭一下眼睛,躺在上铺里,看着窗台上阳光影子的移动,一毫米,一毫米,缓慢,柔软,而又铁一般坚硬和固执。她蒙着被单,偷偷哭了,为身上那点将几十年伴随她的腥,也为窗台上缓缓移动的阳光的影子。没过几年,从她身后飘来汗味儿,那是追逐他的男人,他们跑得那么辛苦,却让自己白流了汗水……然后是满屋子的“玫瑰露”,那是参加青春风采大赛时,选手们聚集在化妆室里,不约而同,个个都选了“玫瑰露”,可它并未给每个人都带来好运气,最终得奖的,只有三个。

  她因自己的美貌得了亚军,又因不会脑筋

  急转弯,没得到冠军。

  那两位,也就是冠军和季军得主,刚毕业那阵,闹腾得很欢实,后来不知怎么就没音信了。真的,好多年没听到她们的消息了。

  刘姗姗自己也清楚,她是故意不去听。

  不管是不是故意,只要听不到她们的消息,她就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可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们早就跳到了另一片天地,此时正戴着墨镜,穿着比基尼,躺在某片海滩上做日光浴呢。她们还是那样年轻,还是那样妖娆……

  刘姗姗正想象着她们妖娆的丰姿,老张出来了。

  短裤太宽松了,穿在老张身上,像件超短裙。

  刘姗姗浑身滚过一阵轻微的战栗,然后进了洗浴间。老张用过的水,在浴缸里平平稳稳地躺着,刘姗姗老觉得老张还躺在里面,浴缸里的水,就是老张本人。他习惯于先洗了淋浴,再躺进浴缸里去,因此缸里的水并不脏。但刘姗姗嫁给他之前,从来没用过别人泡过的水泡澡。开始她都是把水放掉,再加新的进去,可有一次,她正在放水,被老张听见了,老张非常冒火,怪她浪费:“你不是说要泡的吗?为啥放掉?”

  那一整天,包括接下来的好几天,老张都是气鼓气胀的,话也不跟她讲一句。刘姗姗却是满心委屈。不过就浪费一点水么,而且那究竟叫不叫浪费,还难说。差不多过了十天,有天晚上,老张在看电视,刘姗姗去洗老张和自己的内衣内裤。四川人把内衣内裤叫小衣。因为只有几件小衣,就没麻烦洗衣机,而是用手搓。她先把老张的打上肥皂,放进盆里,接着又给自己的打上肥皂,也丢进盆里。下午她去城北五块石街看了父母,帮母亲把屋子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有些累,就想去搭张小凳来,坐着洗。刚一转身,竟发现老张躲在卫生间门口,盯着盛衣服的盆子。她转身发现他后,他就过去了。从这以后,老张的脸色也好转了许多,并且开始跟她说话。这事让刘姗姗百思不得其解。

  不能理解的事,有的就一辈子也不能理解,有的会突然悟出来。刘姗姗到底悟出来了。

  “他是在看我,看我是不是把我的小衣和他的放在一起。幸好放在了一起,要不然,他就会认为我是嫌他脏,嫌他……老。本来不脏的人,一老,就给人脏的印象。这么说来,我把他泡过澡的水放掉,他哪里只是心痛水……”

  自从悟出了这个道理,刘姗姗就格外小心谨慎了,不让老张感觉到她比他年轻那么多岁。实在想泡澡的话,也将就他用过的水,只是掉了个个儿:先泡澡,再冲淋浴。

  可是今天,看着缸里平躺着的水面,她心里却很抗拒,不想跨进去。

  她直接就打开了淋浴。

  花洒便呼啸着朝她身上喷射。而从她身上溅出的水珠,又飞到浴缸里,平躺着的水的表层,密密麻麻起着小小的涡儿,闪着细碎的微光。片刻之间,她就无法分清哪些水是老张,哪些水是她。她的身上,再次滚过一阵战栗,只是比开头凌厉了些。于是她干脆把花洒取下来,拿在手上,蹲下身,让水流紧贴皮肤,不让它们溅到浴缸里去。

  但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浴缸,看着看着,看出了另一个人。这种不贞洁的念头,让她激动,又令她羞愧。她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把羞愧压下去,要让自己好好激动一回。可根本不行。她不是破罐子。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做破罐子。做破罐子首先要有化繁就简的勇气。她没有。她不想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的生活总得有人收拾,而那个人,不会帮她收拾,那个人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他是真的只想过自己的日子,还是有过什么隐痛?他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结婚?他恋爱过吗?听他母亲说,他在北京读大学时恋爱过,但父母都还

  没来得及见一见那个女子,也没听到过那女子的声音,她就从他给父母的信件和电话里消失了。他放假回来,父母问怎么回事,他不说,只闷声不响地呆坐,一发呆就是老半天,傻子似的。父母见状,也不便深问。想必,是那女子伤了他的心?反正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说恋爱的事了。那女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把他的心伤成这样?

  实在想象不出来。

  想象出来了又怎样呢?那女子是怎样的人,与她刘姗姗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激动实在可笑。

  紧接着,另一种想法跳了出来。从向文蓉的只言片语中,她老是听出一种感觉(只是感觉,向文蓉从来没有明说过):王焱和老张的女儿,青梅竹马,该是天生的一对儿,可老张的女儿在四川美院只读了半季,就跟一个学长恋爱了,又过半年,她干脆死了。难道,把他的心伤得那么狠的,并不是那个女子,而是老张的女儿?

  如果是这样,刘姗姗就更加没有激动的理由了。

  她又站起身,将花洒插回座子,让水珠从脖颈、肩头和乳房上,飞迸到浴缸里去。水温偏烫,她洗得身上发红,嘴里咻咻抽气,但很舒服。她很舒服地抽着气,近乎安静地想着:“以前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有那个人和没那个人,是不一样的。而今不便于跟那个人接触了,日子变长了,心里空了一大片,但日子还是照样过。说到底,我也老了。”

  越是这样想,越不服老。刚过了四十岁,算什么老,最多,是处在一个摇摆不定的年纪。可越不服老,越觉得经不起老。时光啥事不干,成天就光想着怎样把人变老,而它自己却不老!“世上什么人一下子就老了?”这是她参加青春风采大赛时,四道脑筋急转弯题目中的一个。当时她不知道答案,后来知道是“新娘”,因为今天是新娘,明天就是老婆了。这听上去只是戏言,却也暗含着几分女人命运的玄机。经不起老也就罢了,更让人气馁的是,许多事情,要老了过后才能明白,等你明白过来,不管是伤心往事还是赏心乐事,都已经不再属于你,只留下一大堆生活的况味,让你在斜阳晚照中去慢慢咀嚼。

  但也只能这样了。刘姗姗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纳鞋垫,针脚错来错去,这种针法,叫“错到底”。针脚错到底,却缝好了坏的,做出了新的,人的生活错到底,也就该算是正确的生活了。错到中途想纠正,那才是真的错。

  ……

  成都的街谈巷议,翻来覆去炒了许久的冷饭,到这年的初冬,终于有了新的话题。这话题先在西区生根发芽,几股风吹过,就耸翠凌云,覆盖全城。话传得这么快,在成都半点儿也不稀奇,不是有了手机和网络才这样,很古很古的古代就这样了。四面重山中为盆地的地理环境,使成都人视交流为畏途。不能与外界交流,便在内部消化,别人看来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也掰开了说,捶烂了说,今天说了明天说。话是想哪说哪,行云流水,无拘无束,上至世界格局、国家大事,下到街坊琐闻、邻里纠纷,虚的夸父追日、八仙过海,实的生老病死、柴米油盐,雅的文君当垆、杨雄赋诗,俗的公公扒灰、媳妇偷人,要远就远到三皇五帝,要近就近到“最新消息”,总之是三寸舌头,席卷万象。人人都是今天赴这个茶局,明天赴那个茶局,还有什么样的事情是传不开的?

  眼下最时兴的话题,是关于老张的。

  老张一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先从老张的儿子张晋说起。据说张晋根本

  就没去英国。今年初某个寒冷的日子,他父母把他送到双流机场,看他过了安检,父母也没离去,而是等到他那班飞机起飞后才走。但他实际并没登上那班飞机。他在候机厅磨蹭了两个多小时,就溜出来,打的回了市区,在九眼桥找家宾馆住下来,一直住到现在。另一种说法是,张晋去了英国,也去了选定的学校。他本以为,英国遍地都是跑马场和风骚美女,结果发现,英国人跟中国人一样,绝大部分,都早出晚归地过着平常的日子。说到看美女,除了人种不同、肤色不同带来的短暂刺激,远不如去成都春熙路。英国找不出一条像春熙路那样美女如云的街道,要把腿站酸了,脖子转痛了,眼睛望出趼子了,才能从人群中揪出一个长得好的。此外他还以为,到了英国可以天天玩——尽管在中国也是天天玩,父母和老师都管不了他,但毕竟,耳边时不时会响起一两声提醒。这样的提醒如夏夜里的蚊子,让你深恶痛绝的,不是咬了你,而是老在你耳边嗡嗡叫。到了英国,相隔千万里,就不应该再听到那些蚊子叫了。谁知,英国也有那样的蚊子,英国的老师跟中国的一样讨厌。尤其是看到那些刻苦用功的同学,竟至于累到躺在教室或路边睡觉,他简直被吓住了,关于留学的全部想象,都被颠覆了。他在苏格兰待了十来天,就不再上学,而是去英国各地游山玩水,玩够了,就回了成都,在川大附近的九眼桥住宾馆,逛夜店,大把大把地花着父亲的钱。

  他的行踪,正是川大一个姓王的老师发现的。王老师跟他们家熟。

  他的那些照片、信件、成绩和老师的评语,都是花高价从地下公司搞的。在九眼桥附近,这样的公司不下五家,而且跟国外类似团伙合作,彼此帮人作假,因此张晋的那些信件,都真真实实是从英国寄回的。

  老张一家搬走,就是张晋逼的。想想吧,老张这辈子,是多争豪气的人,结果养下那么一个扶不起的儿子,说是去英国苏格兰留学,结果在成都九眼桥“留学”。说阿斗扶不起,他比阿斗还阿斗。阿斗虽懦弱,可他审时度势,开城投降,对厌恶战争的蜀人是有恩的。正因为对蜀人有恩,孟获对蜀国的忠诚,对阿斗的照顾,才被后人纪念。退一步说,就算阿斗有丢脸的地方,他丢的脸,是由整个蜀国承担,张晋丢的脸,只能由老张承担了。当然还有刘姗姗,但刘姗姗的生活圈子狭小,即使丢脸,丢得也没那么大,感觉也没那么强烈。因为面子是给别人看的,所谓丢脸,是要别人知道了才丢脸,别人不知道,犯下了罪过也不以为是罪过,更别说只关乎一点脸面上的事情了。

  这些话究竟有多少可信度,没法去证实。问老王一家,他们一律答言“不晓得”。事实上,传到后来,传的人和听的人,都既不认识老张,也不认识老王。但这并不重要,他们谈论司马相如凭一首《凤求凰》把卓文君勾引走,双双到成都琴台路上卖酒,也是既不认识司马相如,也不认识卓文君的。它只不过是茶桌上的一个话题而已。

  到了这年的年底,茶桌上本来早就换了谈资,但因为一个事件,老张又被抬出来,供在人们嘴上。老张以前的那个部下,就是他敢于批评的那个副厅级干部,因贪污受贿被查。他一截儿一截儿往外吐,吐着吐着,就把老张吐出来了。老张贪污的数额,大得惊人。

  难怪老张要带领一家人走掉!

  既然数额巨大,老张一家会不会……跑到国外去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当今世界,人人都逃离故乡,眼睛和心,也都认不出故乡。没有故乡的概念,国家的概念也便跟着模糊起来。老张已经不

  像先前那样,一想到跑出国境就摇头,就觉得受不了。现在他无所谓,他受得了。在国外,只要你想,有的是糯米豌豆饭可吃!至于有没有一个孟获前去探望,并不打紧,也并不稀罕。

  事实上,不仅张晋的故事缺乏印证,关于老张是否与那场经济案件有牵绊,也从未见诸任何媒体。老张是否真的跑出了国,像人们描述的那样,去国外为自己买了座别墅监狱,更是毫无依据。人们谈论得是那样摇摆,初冬时节才说张晋在九眼桥“留学”,到年底又说张晋确实去了英国,是老张特意安排他去,好转移资产。真不知道哪样是真实的。

  本来嘛,街谈巷议就是不要谱子的乱哼哼,何况是成都的街谈巷议。成都人终究是太闲,闲慌了,就特别爱无话找话。他们的这种脾性,由来已久了,仗恃自己的那一点儿谐趣,见到啥编排啥,想到啥编排啥,是从来不计后果的。回想当年,蜀地荆莽遍地,蛇蝎叩门,民不聊生,上天怜惜,任杜宇为蜀王,教民垦荒置田。杜宇自天而降,其妻从水中跃出,夫妻俩眠不解衣,勤勉为民。无奈连续数年的洪水泛滥,弄得杜宇焦头烂额。正在不可收拾之际,从楚国地界飘来一具死尸,该死尸飘到成都郊外纹山脚下,突然复活,自称鳖灵,觐见蜀王,陈述志向。蜀王一听,觉此人胆识超群,才略出众,大喜,当即任其为相,专治洪水。鳖灵的老婆,也是蜀王亲自张罗给他找的。婚后次日,鳖灵便整装出发,去与洪水搏斗。他跟大禹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察地形,测水势,历经辛苦,终于试验出疏导宣泄之法,水患遂平。杜宇按照当时的惯例,谁治国有功,就把王位禅让给谁,就自然禅让给了鳖灵。从此,杜宇退隐成都西山,成为了一个闲居老人。谁想,闲居没多久,流言就如蝗虫般铺天盖地,说杜宇之所以让位,是因鳖灵治水期间,他在家和鳖灵的老婆私通,是羞而让位,让位前还说了句话:“吾德不如鳖灵”。流言蜚语传进杜宇的耳朵里,震惊之余,茶饭不思,忧愤成疾,终于不治身亡。死后,魂灵化为杜鹃鸟,每到春风乍起,杜鹃声声啼鸣。人言,那是杜宇不忘蜀民,在提醒和催促他们春耕春种。其实,杜鹃鸟叫的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真是万古冤屈春风诉,一叫一回一断肠。

  为蜀民劳苦一生的杜宇,是伤透了心了。

  杜宇活了百多岁,毕生忙于政务,没怎么研究他治下的民众。他不知道,这些人不过就是喜欢说,说说而已,并不当真的。不仅说他,谁都要说的。比如民国二十四年夏,蒋介石到了成都,成都的街头巷尾,大小茶馆,立即敏感起来,说蒋介石此番来蜀,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因为他不放心刘湘拥兵自重,要亲自观察和试探。果然,到了那年九月的某一天,蒋介石在峨眉山报国寺的军官训练团,当众训斥刘湘,并记刘湘大过一次。他疑刘心存异志,但无把柄,便责其剿共不力。事后,刘湘面色沉重,匆匆坐上轿车,绝尘而去。据情势判断,刘湘是要反了。蒋介石的警卫力量,仅便衣侍从三十余人,武装卫士一个排,宪兵一个营,而刘湘单在峨眉山周围,就有一个独立旅,峨眉山至成都沿途,更有为数不少的部队。但结果是刘湘并没有反。不是他不想反,而是因为有中央特务团驻扎在成都,特务团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特务团便衣组,化装成乞丐和流浪汉,埋伏在刘湘部队营房周边和桥梁渡口,探听消息,并深入民间,在各茶肆游来荡去,搜集情报。

  茶肆里聚集的,大多是身着长衫、脚穿草鞋的平民百姓,所谈所议,也无非信口开河,能搜集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想来是这样的,可若干年后,据蒋介石的侍从官回忆,他们每次从茶肆搜集到的情报,比从刘湘营房周边探听到的消息,还要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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