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镜花缘
肖建国
1
这地方的名字很有诗意,叫镜花缘。
猛一听,好像走进了清代小说家李汝珍的书中。只是,这里既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珍禽异兽。有一座山,叫丰山,上面长满杂木,榔榆、黄杨、九里香、怪柳、鸡爪槭等,它们争先恐后地长着。紧依山脚下,有一块坪地,住着十几户人家,屋脊对峙,烟囱相望,鸡犬欢愉,一片祥和。
这地方树多,煮饭大都不用煤炉,烧柴。灶膛里有了余温,端上桌的饭菜就特别香。
打头一家,大院,拱门,上书三个大字:镜花缘。字体略瘦,筋骨内含,轻爽洒脱。字好,韵足,有点像苦瓜和尚的手迹。敢情这地名就由此得来。
杨打铁就是这院的主人,名字叮当响,却不打铁,靠制作盆景为生。所以,他的院大,屋少。院里摆满了各种老树根胚,苍劲有形。有的埋在土中,有的植入盆内,有的已修剪得当,枝繁叶茂,放在架子上,待售。杨打铁靠山吃山,以树木为主料,主要制作桩景,不做水石。他选材好,侍弄精心,成型的桩景大都气韵生动,古雅如画,不流于俗。
屋,四间,三正一偏。偏的是半坡厦(念shà),作厨房。正屋,中为上堂,待客之地,放有桌椅板凳。靠后墙,挂一幅画,一位美丽的女神,皮肤雪白,秀发齐腰,身材像蛇一样苗条,右手高举五彩石,抬头上扬,双目凝视苍穹,正在补“开了窗”的天空。是女娲。堂屋左边为杨打铁的睡房,一桌一床,被子叠得很整齐,简洁,舒心。墙边一字排开,放着手锯、枝剪、节钳、刮皮刀、转盘、木锤,全是制作盆景的家什。右边是儿子小铁的卧室,家俱稍新,却邋遢得像个鸡窝,鞋袜、衬衫、底裤,到处乱扔。
小铁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他在三中读书,上初二,成绩不大好,有点自卑,话不多,走路常低着头。有个叫黄金的同学,背后笑他:高门楼,低头进,水泥院子路不平。他听了,把头低得更低,一脸青霜。
杨打铁心疼儿子:要不,这学不上了,跟阿爹学手艺?
小铁不理他,砰地把房门关住,伏在乱糟糟的床上哽哽咽咽地哭。
小铁在屋内哭,杨打铁在屋外叹气:婆娘啊,你干吗走那么早,孩子越大越难带,我……我容易吗?
杨打铁双眼润润的。听到屋内哭声停了,忙钻进厨房,煮一碗汤粉,加上肉丸,撒上葱花,端给儿子。小铁虽然不哭了,但气还没消,杨打铁越殷勤,他就越恶心。他一挥手,将满满一碗汤粉扔进院子,吓得一群正在觅食的鸡仓皇逃窜,咯咯直叫,花瓷碗四分五裂。
杨打铁火了,一双糙手抖了又抖,但看看儿子那残疾的腿、青霜的脸,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眼不见,心不烦。
这事让香草知道了。
香草过来看望杨打铁,帮他给根胚松土、施肥、浇水,还整理房间。
香草是寡妇,一双大眼睛会笑,会说话,很迷人。她人长得靓,说话也厉害,很多人想占她的便宜,但都忌讳她的嘴。香草带着女儿苗苗住在青年河边,开了家“士多店”,卖些烟、酒、茶、副食品等。
从镜花缘出来,往右走二里地,就是青年河。这里是惠州城的郊区,三四个村子连在一起,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市场。杨打铁的盆景也在这卖,卖不完就放进香草的店里。香草专门腾出一面墙来,摆上架子,放杨打铁的盆景。一来二去,两人眉目生情,渐渐都有了那个意思。
香草说,孩子扔盆摔碗的,宠不得。十多岁的孩子,就如同盆景里的枝条,该拘管拘管了。说句你莫生气的话,孩子人残了,心可不能残。管严点,是爱!
杨打铁脸一红,说,他还小呢,不懂事。
不小了,你看看——
香草正在拾掇小铁的床铺,从被卷里抖出一团纸巾,皱巴巴的,散发着腥臊味。她用脚尖踢到杨打铁跟前。
杨打铁是过来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在香草一双俊目的直视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有些花白的头。
2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铁就特别爱看堂屋正墙上的那幅画。画上,女娲没有穿衣服,在三个重点的部位全用枫叶遮挡起来,这更让他想入非非。
小铁成绩一般,但爱画画,用铅笔画人物、山水,线条柔和,肌理明晰。三中离家不远,每天上学前,小铁都要瞄几眼女娲才肯走。晚上放学后,他还要在画像面前呆一会儿。梦中,小铁希望女娲能像童话故事里一样,趁他读书时,从画上走下来,给他煮饭,给他当媳妇。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就是忍不住,老往这方面想。
有次上美术课,宋老师要求同学们画一幅自己最钦佩的人,看谁画得又快又好。宋老师是女的,还没结婚,广东美院毕业,腼腆话不多。同学们略一思索,纷纷作画,有画肖邦、贝多芬的,有画明星刘德华的,也有画唐太宗、汉武帝的。黄金画的是孙悟空。
小铁听完老师的要求,连眼都没眨,拿起铅笔,在白纸上刷刷地画起来,不一会儿,就交了画。
宋老师一看,眼镜差点儿没从鼻梁上掉下来。
小铁画了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她右手高举,抬头上扬,双目充满深情,很逼真、动人,似乎有风一吹,那女人就能从白纸上走出来。
宋老师没有去过小铁家,更没见过女娲。她觉得这光溜溜的女人好像是她,先惊讶,后大怒,她怎么教出这么个下流学生,三把两把就把画撕了个粉碎。
看宋老师把纸屑撒到小铁的脸上,同学们都很愕然。小铁面无表情,蹲下身子,从容不迫地将纸屑一一捡起,放进口袋里收好。
一下课,“杨小铁”之名便在全校飞扬。
黄金找到小铁,要小铁再画一张光屁股女人,给他五十元钱。
小铁说,滚。
黄金以为自己听错了,跟着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让你给我滚。小铁提高了嗓门,引得课间休息的其他同学都围了过来。
你……你这个瘸鬼、色鬼……黄金还想往下骂,却被小铁一把薅住衣领:你再说一句,我咬也要把你咬死!见小铁怒发冲冠的样子,黄金乖乖地住了口。
小铁的事通过苗苗的口也传到了香草耳朵里。苗苗比小铁低一届,上初一。苗苗说,小铁真流氓,见着就恶心。
香草心里咯噔了一下。
香草说,这事不能怪小铁,要怪就怪宋老师。
怎么会怪宋老师呢?是他自己耍流氓在先,我要是宋老师,一定把他开除掉。苗苗的声音又细又尖,吵得香草耳膜生痛,她不再理会女儿,暗暗替小铁伤心。
晚上,小铁没有去上自习,而是躲在家里把撕碎的纸屑一点点粘贴起来,那个光溜溜的女娲在小铁手中慢慢复活。
小铁把自己画的女娲同正堂中的进行对比,除了没有色彩,他觉得自己画的更好。
时间久了,杨打铁也觉出了儿子的异样,郑重地对他说,那是花神,保佑我们家的生意兴隆,人人安康。
这话,每月的十五杨打铁都要对着女娲的神像上香祈祷,小铁早就听腻了。
见儿子不语,依旧看,杨打铁就踩着竹凳,要把画取下来。小铁急了,阻拦说,阿爹,别取,这女神像我阿妈。
杨打铁愣住了,看看画,又看看儿子,再低头想想自己死去的婆娘。一点儿都不像,那身段倒是有点像香草。
可小铁硬说像。
婆娘走时,小铁七岁,应该说记忆比较健全,怎么会说出不着边际的话呢?难道儿子中了邪?杨打铁仔细端详儿子的脸和眼,很认真、很正经的样子。思来想去,他举起的手就软了。
小铁不知道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反正,不让阿爹把画取下,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至于说了什么,在他心中都不重要。
3
制作盆景是件非常耗时又吃力的活。
杨打铁的盆景在惠州城出类拔萃。那一窝窝、一蓬蓬丑陋不堪的根须在他剪刀、锯子的修整下,能变成一幅绚丽的画,一首摇曳的诗。
丰山上茂盛的杂木为杨打铁提供了丰富的原料。每年的春冬两季,杨打铁都要早出晚归,到山上找寻胚材。这时的他,双眼放光,步伐轻灵,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香草曾跟他进过一天的山。在山中,杨打铁成了精灵,越是荆棘丛生、山崖陡峭的地方,他越是往里钻。找老根,找多余溢出的根,对那些正在生长的主干,无论多么奇特,杨打铁都不会动上一刀。那份吃苦与执着、怜悯与爱心,让香草深深着迷。这样的男人才是真爷们儿,值得去爱!
丰山成了杨打铁的魂。
每次归来,他的背篓里都会收集些姿态奇特的胚材,日积月累,院子里渐渐有些雏形的盆景就越来越多。杨打铁便忙活开来,拿出小锯、斜剪,给细叶榕、九里香、六月雪截干蓄枝。将直条扭弯,朝着人为的方向,用棕丝攀扎,强拉定型。一般在八个月后,定型才算成功。
对较粗的树枝,要想折弯并不容易。杨打铁自有办法,拿出小刀,在树干弯曲处切口动刀。这可是门技术活,切深了,枝条会死。即便命大,活了过来,也会留下疤痕,影响美观。这同女人剖腹产生小孩是一个道理。切浅了,自然是浪费时间,没有效果。
惠州城内能在盆景枝节上“动手术”的人不多,大西门开花卉店的王麻子算一个,但他一刀下去,枝条死多活少,名声欠佳。杨打铁会认茎脉,轻轻一刀,汁液流出甚少,裂皮、破肉、轻伤骨,并且他开的是横刀,不是竖刀,用麻皮包扎后,伤口容易愈合,又容易弯曲。在懂行人的眼里,这确实是一绝。
杨打铁盆景的造型形态各异,有鹿角型、鸡爪样、回旋枝、盘龙踞,手法新颖大气,简约脱俗。造好型,还要精心照料,浇水、修剪、施肥、腾仓、装盆,最后,还要给盆景取个名,这才上架出售。一盆简单的盆景,从丰山上采回胚材到能够出手,至少要一年的时间,精品,则要三五年,甚至几十年。
就这,还卖不起价。
那时人们都在绞尽脑汁如何捞钱,有闲钱又懂欣赏的人不多。
一天,杨打铁把新修整好的几盆盆景送到香草的小店,刚坐下来喘口气,就见从外面进来一位客人,穿衬衫,打领带,面皮白净,双目有神。客人是路过买水的,可一看到盆景便挪不开步了。他抱起一盆《枫林之夜》,左看右看,先是啧啧赞叹,随后又连叫可惜。
杨打铁坐不住了,自己的“孩子”哪美哪丑自己知道,但他更想知道,这客人嘴里的“可惜”在哪儿。
杨打铁忙起身递烟,打个招呼:先生,您贵姓?
不敢,不敢,免贵姓陈。你老哥叫我陈生好了。
想听听你说这盆景可惜在哪儿?
你懂这个?
不是很懂,爱好而已。
陈生见有志趣相投的人询问,喝口水,打开了话匣子:这盆景,用十八棵大小枫树植株,有主有次、参差有序地分成两组,拼成一幅红枫林的壮景,真是如诗如画,令人陶醉!无论是从选材上,还是在剪枝、摘叶上都是高手。可惜的是,制作者内心过于焦急,取名为《枫林之夜》,这叶片却乱七八糟。
这有毛病吗?
当然有。好的盆景就是一门高雅的品味艺术,它既然起名《枫林之夜》,这个“夜”显示在哪里?如果我猜的不错,它应该体现在风上。夜风拂动,两组树中间的枫叶应该向同一个方向摆动,而它却乱了。
绝,绝!杨打铁一把攥住了陈生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这盆景你喜欢不?
陈生说,当然喜欢。
那好,我就免费送给你。
啊!这下轮到陈生吃惊了。
这盆景就是我制作的。来,拿着。杨打铁双手捧着《枫林之夜》,递到了陈生的怀里。
陈生不再推辞,点点头,收下。
陈生走后,杨打铁还沉浸在兴奋之中。香草也为他高兴。好男人,就应该是这样!要不古人怎么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呢?开心的香草更加妩媚动人。杨打铁看看四下无人,搂着香草狠狠地亲了一口,这才走开。
望着杨打铁离去的背影,香草骂了一句:呆子!
4
杨打铁的生意日益红火起来。
这都得缘于陈生。
陈生原是台湾一家公司的老总,现在在惠州做电子贸易,四大洋、七大洲,天南海北到处飞,可谓见多识广。一看到杨打铁的盆景,他立马就喜爱上了。这哪里是盆景啊,这是典型的中国文化艺术啊。
他谈生意需要送礼,特别是对鬼佬(洋人)。钱不缺,缺的就是对礼品的认可度,每谈一笔生意,他都为送什么礼物而发愁。一遇到杨打铁,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心结彻底解开了。
第二天,陈总就吩咐秘书,到香草的小店里,按价付钱,把架上的盆景统统给买了,再转手送给客户,唬得鬼佬一愣一愣的,连叫:Priceless treasure,it is a priceless treasure(无价之宝啊)!
经陈总这么一推销,很多客户都跟着来要。
杨打铁的盆景供不应求,但他牢记陈总的叮嘱:艺术品,不能急,要慢慢来,成熟一个卖一个。这玩艺儿,一出国门,代表的就是中国!
有了钱,杨打铁同香草商量,等过两年小铁上高中后,他把房子修缮一下,就把香草娶过来。
这回轮到香草脸红了。虽然她天天都梦想着这事,可一旦成真,心里还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担心两个孩子。也许两年后,孩子们再长大一点儿,就能够理解他们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初三上半学期,小铁和黄金一块儿辍学了。这对昔日的冤家竟成了好朋友,黄金张嘴闭嘴都称小铁为大佬(大哥),两人好得如胶似漆,恨不得穿一条连裆裤。
杨打铁极为纳闷,问:怎么不上学啦?
读不进去。
黄金呢?
也读不进去。
他怎么那么崇拜你?
小铁翻了翻小眼睛,想了一会儿,答:我能给他画他想要的女人。
杨打铁嗯了一声。小铁话里的含义他没能理解。那你今后想干啥?
啥也不想干。
不行。杨打铁火了,香草说的不错,孩子该拘管拘管了。从明天起,你就跟着我学制作盆景。
见阿爹真动了怒,小铁服帖了一段时间。白天,父子俩上山找胚材。杨打铁说,盆景是门艺术,艺术是啥呢?就是缩地千里、缩龙成寸,把大自然的无限风光缩到一个盆里,给人美的欣赏。所以,选材很重要。
一路走,一路教,杨打铁恨不得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知识全部掏给儿子。可小铁心不在焉,刚教过的东西,再问,又忘了。
返回时,杨打铁让儿子自己找个胚材试试。好家伙,他一篾刀下去,将一棵鸡蛋粗细的樟树齐腰砍断。
杨打铁大惊,你这是干啥?
小铁说,要根。
杨大铁气得血脉贲张。你这哪里是要根,是要命!记住了,正在长的树,再好的根也不能砍。我们靠山吃饭的人,要爱惜山,保护山。山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知道。
小铁心里说,屁!
晚上,侍弄盆景。
黄金开着摩托车来约小铁兜风,小铁阴着个脸,摇摇头。
杨打铁教小铁扎枝丫,用棕绳把直向生长的枝丫往斜面拉,宛如临水之木;把横向生长的往回拉,成虬龙倒走之势;然后,再扎出“一寸三弯”、“两驼半”、“疙瘩包”等。经过多道棕扎,原本直溜的枝丫变成了游走的龙蛇,变幻莫测。
小铁问:干吗要这样,让它自由生长不更好吗?
杨打铁回道:自由生长成不了材,只能烧。不吃苦中苦,哪能入厅堂。杨打铁话里有话,小铁明白。
棕扎枝丫,要八个月才能定型。惠州多雨,几个连阴过后,棕绳就沤坏了,要重新再扎。小铁嫌麻烦,脑子一转,找来铁丝替代了棕绳。
小铁本想自己的创举会得到阿爹的表扬,没想到杨打铁一看,很生气,拿起钳子喀嚓喀嚓把铁丝全剪了,并骂小铁偷懒,蠢笨。
小铁不服,瘸着个腿质问道:都是为了把直的搞弯、把正的搞歪,我用铁丝更方便,哪点不对?
杨打铁说,它痛。
小铁嗤笑,它是树,知道痛吗?
知道,它有生命。
那你用棕绳扎,就不痛了吗?
也痛。只不过,慢慢将它扭转,有个适应的过程。
我呸。小铁不屑一顾,觉得他阿爹真笨。
黄金再来找他,他丢下工具,冲杨打铁说一声,有事,也不管阿爹是否同意就立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镜花缘里留下杨打铁孤独的身影,还有一院子潜伏着生命力的盆景。
5
香草到镜花缘来得勤,陪杨打铁干活、聊天,说说心里话。杨打铁有解不开的疙瘩,香草三言两句就帮他化解了,比如说小铁的叛逆。香草说,其实小铁就是你手中的盆景,你有没有尽力栽培,你心中最有数。如果尽了力,就等于盆景可以上架出售。至于别人买回去,是当艺术品摆上厅堂,还是扔在角落自生自灭,那就要看缘分了。
这婆娘,人长得靓,说出来的话也挺有意思。
香草常往镜花缘跑,惹得苗苗不高兴。
苗苗上初三,十五岁了,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蛋儿都像香草,瓜子脸,糯米牙,一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苗苗的成绩也很好,她的目标是要考上惠州一中,然后再考上重点大学。教她的老师们都说,如果不出意外,苗苗上一中绝对没问题。
苗苗说,阿妈,你是不是看上杨打铁了?
苗苗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像个老大人。香草笑了,反问道:杨打铁不好吗?
苗苗思考了一会儿,说,杨打铁好,可杨小铁不好。
还是那幅画的事?
苗苗先是摇摇头,随即又赶紧点点头。香草说,都过去两年了,哪个人少年时不犯点错?改了就好。再说了,他是个残疾人,我们对他要更宽容一点儿。
可我感觉他就是坏人,特别是他和黄金在一起,更坏。你要是真嫁给了杨打铁,我绝不跟你过去。苗苗说得很坚决。
香草叹了口气,自家的丫头长大了,看来这婚事还得再拖一拖。
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几天后苗苗就失踪了。
这可把香草急疯了,学校里找,同学家找,城里城外找,沿着青年河一路向下找,都没音讯。学校报了案,派出所、公安局来了一拨又一拨,今天找这个谈话,明天找那个座谈,折腾了三四天也没个结果,只知道苗苗是在下晚自习后失踪的。
杨打铁也很焦急。自从和香草捣破了爱情的“窗户纸”,在他心中,苗苗就如同他自己的闺女一样。卖盆景赚到了钱,给小铁买衣服、买鞋袜,总少不了苗苗一份,甚至有时花费会更多。所有的礼物他都不亲自送,让香草送,并且让香草保密,不要说是他送的。他觉得只有这样,才不辜负香草的爱。
苗苗失踪后,杨打铁丢下所有活计,陪着香草四处找。丰山周边的池塘、枯井、山崖、水沟,青年河两岸的回水湾、芦苇丛等,凡能想到的地方,他都仔细搜寻过。并备上好烟好酒,交待河边的住户、东江边的渔民:十五岁的丫头,一米六高,长发,上穿水红色的衣服,下穿黑色裤子。人家不要烟酒,他硬放下,临走,鞠一躬,拜托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香草天天哭,哭得嗓子嘶哑,眼睛出血。几天的功夫,香草已形销骨立,痴若木偶。每到晚上,她都要站在士多店门前的马路上,撕心裂肺地喊:苗苗啊,我的闺女,你在哪儿?阿妈等你回家,等你回家……
那悲悲切切的呼喊,随着阵阵晚风钻进各家各户,男女老少听了,鼻子都忍不住发酸。
杨打铁也哭了,无声的泪水将衣襟浸湿一片。
杨小铁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勤快了。他不再和黄金来往,专心侍弄家里的盆景。每天日出即作,瘸着腿,扫地、劈柴、煮饭,剪枝、捆扎、施肥,把屋里屋外拾掇得井井有条。这让杨打铁可以全身心地去寻找苗苗的下落。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杳无消息。香草也病倒了,躺在床上,双目痴痴地望着门外。杨打铁更忙了,既要伺候香草,也不能落下生意。这些天请人帮忙找,花费了不少钱,他还抽空到那些危险地方再走一遍,重点查看河边芦苇丛、废枯井等。
陈总得知消息也来了。陈总痛惜之余表示,公司愿意出钱,以悬赏的方式征集破案线索,只要能抓住凶手,花费多少都在所不惜。
香草一听,吃力地翻身下床,“扑通”跪倒在陈总面前。
6
杨打铁是在一个午后走进丰山的。
每隔三天,他一大早起来就顺着青年河往下走,一直走到东江边。那些打渔的人家,见越来越消瘦的他,都摇摇头。他不再询问,抱拳感谢,折转身再往回走。
青年河,东江边,来回二十里路,已被他走熟了。渔民们见他离去,都感叹,这男人,够爷们儿!
为了早些回家,他抄近路,钻进了丰山。这么多年,丰山的每个山脊、谷底、崖口他都了如指掌。出于职业习惯,只要出门,他都会随身带着小镢头,这次也不例外。
杨打铁经过老鹰嘴时,忽地想起了半年前他留意到的一株根须,此时,它也许已长壮,挖回去正好用。
老鹰嘴,顾名思义,就是山中最陡峭、险峻的地方。这里荆棘密布,杂草丛生,常有毒蛇、野蜂盘踞,所以少有人来。他爬到鹰嘴下,看到那株根须还在,不禁会心一笑。
这些日子太过于悲痛,这一笑,竟扯得脸皮上的肉生生地痛。
杨打铁跪下,举起小镢头往下刨。
在山中取根须是有讲究的,一定要先大后小。在大范围内挖松土质,然后再小心翼翼地靠近根须,用手摸清根须的走向,这才一点一点地挖,否则,损伤或挖断了根须的分枝,都将功亏一篑。
一下,二下……也不知刨到第几下,杨打铁感觉镢头忽地挖到了软绵绵的物体上。他心一惊,停了停,再挖,确实是软的。杨打铁丢下镢头,用双手刨,松软的泥土下被刨出一角衣服来,是红色的上衣。这衣服他太熟悉了,苗苗那晚失踪时,穿的就是红色的上衣。
杨打铁的心像被人猛地拽了一把,肝肠寸断,痛得他几乎晕厥过去。他又刨了两把,刨出一张还没有烂的白纸,擦擦泥土,他看清了,上面是一幅画,是用钢笔画的,三个人,两男一女,都光溜溜地躺着,做龌龊的事。画中的女人不是女娲,而是苗苗;两个男人,一个是黄金,另一个是……
杨打铁的冷汗刷地流下来了。他瞅瞅四周,寂静,无人,只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啾啾地叫着。他慌忙把刨起来的土又往回推,想堆回原样,可推了一半,他再也推不动了,一歪身,躺在了露出来的衣角边。面对明晃晃的太阳,杨打铁嚎啕大哭,声震丰山。
案子破了。
凶手就是黄金和杨小铁。杨小铁刚好满十八岁,死刑;黄金十七岁,无期。
香草听说后,拄着棍子来找杨打铁。一见面,俩人紧紧抱在一起哭。
香草拍打着杨打铁的胸脯说,既然只有你知道,就不该呀,不该。
杨打铁说,该!
香草说,我们已走了一孩子,又何必再走一个呢?
杨打铁说,这是命,他应该偿还。苗苗在太阳光里瞪大双眼看着我呢,看我是否有当爹的资格。
杨小铁被拉向刑场时,对警察说,想见见阿爹。
杨打铁木然着脸,见到了脸色苍白的杨小铁。
父子俩对视好久,杨小铁才开口,说:阿爹,你今后不要再做盆景了。树也好,根也好,在生长的过程中扭了、弯了,本身就很痛苦,可你取回来,还要动刀动锯动绳索,再给它整得更弯,更畸形,为什么?就是为了你们想要的艺术!艺术是他妈个屁!而我,生下来就歪了,你咋不给我整正,整成人人欣赏的艺术品呢?
从刑场回来,杨打铁把所有盆景上的棕绳全部剪断,放开枝条的束缚,让它们伸展躯体,自由地生长。这还不算,他把屋里的手锯、枝剪、节钳、刮皮刀、转盘、木锤等家什,全都取出来,放在院子中,淋上柴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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