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理决定文化。
人类古老的四大文明无不是其地理的赠礼,更简单地说,是大河的赠礼。
印度次大陆的板块挤上欧亚大陆,把世上最高耸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朝着天穹越挤越高。从中原直上辽阔高蹈的青藏高原,越过雪域喜马拉雅,山势便陡然跌落。从高寒缺氧、朝万米高努力的不毛高山到烈日炙烤、低湿闷热得喘不上气的南亚次大陆的平原,似乎只有一巴掌的距离。
消融的雪水从山顶流下,汇为河流,激荡叫嚣着冲下原野,灌溉着那里的土地,养育着那里的文化。这山河——迅疾降落的山势和从极寒向酷热里流淌的大河孕育了光辉灿烂的印度文明。
恒河是这些河流里最大最长的河流,它从喜马拉雅的雪山顶冠上落下,汇总了无数支流,自西向东横贯整个印度北方,最后从喜马拉雅东部脚下的孟加拉铺张着涌入大海。信仰世沃的人们怀着感恩之情,自古以来就把她当做神灵朝拜。
古老的神话和信仰里隐藏着历史的踪迹,看似荒谬的事物往往是真实的另一种表达。生长在炎热的平原地区的人们喜爱象征清凉的月亮,所以古老的印度王族追溯到月亮,信奉着维世努神(传统译为“毗湿奴”),印度两个伟大史诗之一的《摩诃婆罗多》里的维世努的化身之一黑天王的家族就属月亮世系;生长在寒冷的高山雪域的人们崇拜光明温暖的阳光,所以那边的甘蔗王世系以太阳为祖先,崇拜着瑜伽苦行大神世沃(传统译为“湿婆”),另一史诗《罗摩衍那》的主角罗摩和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都是甘蔗王的后裔,而据传说,恒河就是他们太阳世系的福车王求下凡间的。这两位大神和韦陀(传统译为“吠陀”)文献里世界本体大梵的人格化神梵天归并为今天印度教生成(梵天)、护持(维世努)和收摄与再生(世沃)的三位一体的大神崇拜体系。
喜马拉雅,雪的阿赖耶,雪的胎藏,雪的居所,是大地上最高最广的山脉,它挺立在中国西藏境内的冈仁波切山被认为是大神世沃的化身。在它的南坡,恒河及其最大支流雅木那河的源头以及商羯罗所建的山中大寺田主庙和枣主庙是印度教徒志在必达的四大圣地。而从枣主庙直上越海拔七千米左右的末那山口,就是神秘的古格王国故地。
佛陀悟道的地方:菩提伽耶寺 郑国栋供图
这条古老的朝圣之路至少历经了一千四百年而不绝。玄奘西天取经时,在到达雅木那河中下游月亮世系维世努崇拜的圣地秣菟罗之后,不知为何,便向北折返,溯河而上,到达恒河上游,亲睹那里崇拜“外道”天神的盛况。
不知是何种前生后世的因缘,一千四百年后,我也踏上了这条朝向圣河源头的古道。
2006年夏的德里,炎炎如蒸,酷暑让人昏沉无力到脑袋不转的地步,气温高达46摄氏度,汗水不断流下,把眼睛糊上,让人对“清凉”生着绝望的向往。告别了莫卧儿帝国那昏昏欲睡的破败的克什米尔门,我坐上到北域州首府德赫拉敦的汽车,但其实热昏了的脑子里对于如何去圣河源、能否去圣河源头毫无思考。
到达时已是晚上,上山的车没有了,就住在风扇整夜转个不停的崭新的车站招待所里。我在车站门前的小饭馆里吃了饭,是米饭和菜的塔利,但味道比德里的重,也许是这里清凉了一些,饭也鲜香起来。小老板与我攀谈起来,和德里压抑的人们相比,他显得分外淳朴自在。
这是第一天。
翌晨,一早起床,坐车直上慕索里,海拔两千米的、当年英国殖民者所建的避暑山城。城建在山顶上,和雪域州的首府西姆拉相似。旁边坐着一个黑黑的胖胖的年轻人,他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上山度假。他们带着英国派头预订了酒店,拖着箱子,来这里避暑休闲。
天阴沉沉的,草木绿意欲滴,小城融在云气里面,建筑陈旧而滋味悠长。房舍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墙面斑驳,卷着英式铁纹饰的老街灯参差错落,电线在简陋的电线杆上肆无忌惮地横来拐去,斜坡和山边堤岸顺着山势和建筑曲曲折折出其不意地转着弯,高高的石头台阶从拱形门前荡下,再从街岸边奔上或奔下另一层街道。游荡在这些空中街市,不时会从某个胡同里猛然走到面向云气乳海的岸边,于是,从云里冒出来的远处山坡就会直跃眼前……一切都像洗旧了的衣物,或者被时间焖熟了的记忆。
路边斑驳的山体上伸出一个头颅硕大、用棚子遮着的大狮子浮雕,不远处是一幅描绘着当地人歌舞——男人都是白衣佩戴喜马拉雅山区典型的卷边帽,女人则不穿莎丽,着厚重的裙子和对襟上衣——的拙朴的街画。一群白衣耆那教徒擦身而过。来到一个小摊吃饭。一个沉默的小伙子独自经营着这个饭摊,铺窗朝外,墙上挂着甜蜜地闭着眼睛的世沃若行画,他的旁边竖着三叉戟,背后是晴天和雪山。我要了一盘炒面——黄色的面条加酱油等料炒熟。前面的斜坡上,是一群藏服打扮的妇女在搭着摊位架。
打听着到了去雅木那河源附近的哈努曼加蒂的车站。中午了,路边摆小摊的老人脱了鞋,陷在路边铁栏杆上的沙发里打盹,三轮车夫们也仰着愁苦的脸在自己的车子上睡着了。许多人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来到这山顶小广场上等车。
据说车一点到,然而,一点半、两点、两点半,每次问车站的人,回答都是一点。天下起雨来,在车站棚子里和人们挤在一起避雨,下坡路的路口拱顶上那圣雄甘地喜爱的那“不听不看不说”的三只猴子蹲在雨中各自捂着耳朵、眼睛和嘴,仿佛让我不要着急。三点钟,车来了,但终点是巴尔高德。车下山,又上山,在山路上爬行,中途停在一个小镇吃东西。饭馆的对面是一栋依山而建的楼,也有饭馆茶摊,小伙计坐在嵌在楼体里的水龙小间里兴高采烈地洗碗,而二层的小姑娘奔到阳台沿上向远处张望,这里的少男少女有着在山下极难遇到的羞涩,但他们却不拒绝相机,一种内向的喜悦让他们朝向镜头期待着,鼓励着你把镜头转向他们。
六点钟的时候,车到了巴尔高德,所有去哈努曼加蒂的车都没了。一个黑黑矮胖、表情滞重的老板把我引到他的旅馆住下。在这发着异味但却清静、只收五十卢比的顶楼房间里,我先睡了一小觉,然后趁着暮色在小镇里兜了一大圈。过了桥,沿着大河沟的岸边小路向下走去。河沟向远处汇入大河,一排排房子间的街道曲折着伸向河的方向,那应该就是流过德里、秣菟罗最后汇入恒河的雅木那河吧。空气里弥漫着炊烟的味道,时而迸出犬吠。人们坐在房顶上絮絮地说着话,仿佛某个中国乡村。
这是第二天。
六点半多出门,下着雨,街上已是热闹非凡,原来昨夜滞留在这里的人们不止我一个,来自各地的朝圣的人们挤在一辆一辆的吉普车上。我上了一辆斑驳的军用吉普,坐在尾部,车上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们,都是穿着白布的老农打扮,但对面有一位六十岁上下,穿着旧化纤西裤和肥大衬衫的和善朴素的长者。
他是罗摩拉里·乌德巴禅依,一位瓦拉纳西著名的祭司的儿子,后来我在瓦拉纳西再次见到他时,发现当地的人们无论年龄多大,都称他为班代吉,意为“师尊”。他见到我时,很印度地左右摆着头,用本地化了的英语温文尔雅地和我说话,似乎努力留意避免那些导游式的过分问题。我感到很亲切,而且知道他也是从这里开始他的“雅德类”,即朝圣之旅的,就问能否和他同行,他高兴地满口答应。
罗摩拉里是政府职员,在瓦拉纳西一个什么局里工作,这是他退休前一年获得的一次政府休假,作为虔诚的世沃派婆罗门的他就跑来朝圣了。他说话做事极其和善,不斤斤计较,对信仰充满热情,待人诚恳单纯,同时又有些也许是公务员工作带给他的一点诚惶诚恐。他对我一直称“sir”,让把他当成叔叔的我颇感愧疚,但他拒不改口,而且在和我同舟共济时,始终像老派英国人对待一个Sir那样和气恭敬。但这种态度却是朝向所有人的,包括路上遇到的那些可以肯定来自低种姓的农民朝圣者。他的政治观点保守,甚至认为英国统治时代比现在更好,因为那时候有秩序,而且如果谁“bargage”就坐监狱。我想这bargage应该是指商业欺诈而不是讨价还价吧。他的信仰态度却并不是把外国人视为异教徒,加以怜悯蔑视;他也不像许多西式印度知识分子那样对中国充满怒气和敌视;他绝对素食,连喝我瓶子里泡着丁香的水都会问一问是不是素的。他独处的时候,会透出一种严肃深思的神情。其实他对外界不太关注,他的热情有着自己的方向,那是他的虔信,他的大神世沃。他盼望已久的事情是弄一个中国的入境签证去朝拜中国境内的冈仁波切,须弥卢神山在大地上的化身,伟大的世沃神圣的居所。可是尽管他是公务员,办个护照却要一年的时间,这还不包括无数次地让他“come tomorrow”。他其实是个非常胆小的人,但是在同行的朝圣路上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成功地心无旁骛,克服危险和内心的畏惧,走向他雅德类的目标。那真是一次充满内心净化和喜悦的朝圣。
挤满人的吉普车颠颠簸簸上山,身体挨着身体,那些黝黑结实的老农躯体上发散着泥土和槟榔杂拌的味道,在身旁热烘烘地挤着,仿佛回到某个童年时代的马车上。车外开始透进冷潮的气息,屁股下的潮乎乎的木板不时把人掀起来,空落落地在前面落空。不时有当地年轻人挂到车上,过一会儿再敲车让停下来,挂上别的人,没有人收钱。车终于在哈努曼加蒂停下来,空气凉爽,江南式的陡孤青山青翠欲滴,但我们随即换上另一辆吉普继续上山,到了坚基加蒂,前面的路就只能步行了。天色尚早,饱浸绿意的山体直耸进浩淼的云气中间,一座铁索桥横跨过深而窄的雅木那河,桥是在印度喜马拉雅山区以及中国新疆常见的那种,两个堡垒一般的桥头堡拉着铁锁,挂着摇摇晃晃的窄桥。正下着雨,人们穿着简易雨衣、打着伞,配着女人们鲜艳的莎丽和长衣鱼贯而过。我们把东西寄存在一个饭馆兼旅馆里,步行上山去六公里以外、海拔三千二百三十五米高的雅木那河源。
雨下下停停,山路曲曲折折,紧处台阶缓处路,回环缠绕。路两边郁郁葱葱,绿意和雨水一起向外渗出来,让我想起那些泰山里、终南山里雨中的路,只是少了中国山路沿途或优美或恶俗的书法石刻。
山上朝圣的人们络绎不绝,上下山的人们互相喊着“jaya Matadi”或“jaya Mataji”致意。前者是后者的地方发音,Jaya在印度雅利安语里意为“胜利”,命令语气,基本相当于“万岁”或“乌拉”,通常用于欢呼王者和天神。Mata意为“母亲”,ji是敬称。朝圣者视雅木那河为神明,称为母亲。近代印度民族主义的“印度母亲”崇拜喊的也是这句口号,常常被喷在装饰繁琐的汽车顶上。
我一路上也随着罗摩拉里和人们这样招呼着上山。路贴着左手的山坡,不时一抬头就会和对面瀑布山景面面相觑。朝圣者大多是农民,各种年龄的人都有,但以体力尚好的老人和妇女为多,和后来在恒河源见的不同。这些贫苦而虔诚的人们通常把吃穿住用一股脑地装在一个大尼龙编织袋里,顶在头上,拄着棍子,主要靠双腿去朝拜圣地,以期得到解脱,而朝圣也许是他们祖先的游牧习性的某种遗存。和他们同行的,是披一块布、拎着食盒的印度教行僧,此外是城市来的中产阶级家庭,就和爬中国名山的人们差不多,兴奋雀跃。他们大多选择骑马,或者妻儿骑马,男人步行。另外,还有雇人背上山的朝圣者,他们中多是很老的老人。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太太蜷缩在背篓里,皮肤耷拉着,神情像是在梦中,这该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朝圣了吧。我也看见好几个胖胖的中年人,穿着拖鞋,满脸印度富人的英国式傲慢,带着阴沉疲惫的目光,嘴角撇着烦恼、愠怒和不屑,一堆肉被四个人抬着,还有的不舍得花钱,竟然覆盖在一个瘦小背夫的背上,颠着他欺人太甚的轻蔑,眼看就要从背篓里溢出来。
背夫基本是尼泊尔山民,称为夏尔巴,一个藏语词。他们身上都有着那种劳动者特有的质朴、挺拔和健旺,表情、眉宇、一举一动间隐约浮现着儿时伙伴们的影子,他们猛然见到我时也会瞬间掠过族人相见时的惊奇,然后淡淡一笑。他们的工具是两杆一椅四个人抬的轿子和一个人背的圈手椅背式背篓,抬轿子的人们为了提高效率一般都飞奔上山,飞奔下山,协作得极好,而背背篓的则让他的顾客仰在他背上,一晃一晃,步履维艰。他们以大约二三十元人民币的价格把一个也许比他沉一倍的人沿着陡峭的山路背上或抬上六公里远的山上。他们健康、羞涩,而且相当乐观,但在他久违的兄弟眼里却会点起切·格瓦拉的火焰。
路沿着山崖蜿蜒而上,对面的山岩间白瀑如练,夹在绿茸茸的草木间流淌。我们时而要踏着泥泞,穿过岩石上落下的临时瀑布。每遇到美景,老罗摩拉里都会停下来拿他的简易相机拍下风景或者请我为他拍风景里的自己,权作休息。忽然,或蹲或坐在路边休息的一溜儿四个熟透了的老头儿,面容淳朴庄严,笑着向我们招手。他们每个都须发如雪似银,映衬着面孔上蜿蜒的皱纹和黝黑的秃顶。他们上身穿着被汗水浸湿了的白长衫,外罩一件薄塑料布做的雨衣,下身按照印度方式缠一块白或黄的布,有人用一块红布缠在头上。他们每人带一个铁桶食盒,拄一根棍,让我们给他们照相。镜头里他们一个个都腼腆而憨厚。他们圣人的形象让我觉得他们是苦行僧,但罗摩拉里说他们只是比哈尔的农民,并应承代我把照片寄给他们。
然后我们遇到了从山上下来的比利时人沙赫莱。因为都是外国人,便用英语交流,聊了半天印度哲学。他开始时带着无奈的表情说他叫查尔斯,当我用法语发音把他名字还原为沙赫莱时,悒悒不乐的他就像所有在乡愁里泡了很久的人一样,突然兴高采烈起来,仿佛遇到了故知。他热心地介绍着上面的路途,当我突然发现罗摩拉里在旁边悻悻地插不上嘴而且沙赫莱也很不情愿和他说话时,便告辞了。
一群男男女女的壮年朝圣者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超过了我们,其中许多人打着赤脚。后来在恒河边我再次遇到了他们。终于,在山谷尽头,一条白练从云间细细地洒落,在它的脚下和伸向我们脚下的溪流之间,一座神庙把两条水流扭结于一处,或者可以说,把一条水流截为两段。远处的庙顶是喜马拉雅风格的塔形,中部开始向上缓缓变细的四面塔身戴一个帽式塔顶。一路上没有茶摊,带的水也喝光了。我们开始走下一条缓坡,穿过一条由小饭馆和茶摊棚子夹成的胡同,跨过一座石桥,来到神庙的台阶下,台阶旁是几层石砌池子,池子里热气升腾,许多人在里面沐浴。
拾级而上,我们来到塔下右侧的温泉源头,这就是人们认为的雅木那源头了,尽管它上方还有那白练落下来。也许这就是当年商羯罗和弟子溯源而来,止于此而定下的源头吧,传说中的大仙阿私多曾经住在这里。以这里为这条母亲河的源头也许是因为温泉。就像母亲的胎藏,灼热的生命之水从大地深处汩汩而出,千万年不息,被石头水池容纳并满溢而出,顺着山势伸展为一条水路,从喜马拉雅奔流而下,一路总纳支脉,养育了半个西北印度丰饶的土地,以及其上生长出来的伟大城池,然后在北印度中部和恒河合二为一,涌向孟加拉湾。也许这就是婆罗多母亲的象征,一个源源不断、滋润了人类身心的古老文明的伟大母亲。
长得像一个甘肃大叔的老祭祀,一脸好奇地问我从哪里来,我说“cinadesha”(中国),满面虔诚的老罗摩拉里连忙说他是来印度学梵语的,憨厚的老祭司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用印地语和我说了半天。一个气度端正的小黑男孩不等老罗摩拉里翻译,就绅士一般自告奋勇地告诉我:“老祭司说,他在这里待了大半生还是第一次看见来到这里的中国人。”一股受宠若惊里带着心酸的味道涌起来。很多人把米包成包,往泉水里放,小绅士继续用他稚气的声音热心却一本正经地跟我介绍,好像他是整个印度选出的代表:“这些米在这雅木那河源里煮熟,可以让不生孩子的母亲得到孩子。”他来自南方印度半岛上的海德拉巴德,长着一副标准印度雅利安人的脸,和他的父母、姐姐们一块儿来朝山。后来我又反复在各个朝圣点遇见他们一家。
我和罗摩拉里一起来到桥边幽暗的茶摊里坐下,茶一概五个卢比一杯,也许是因为敬畏吧,没有人哄抬物价。下山后,住在坡上的一家小旅馆里,白天苍蝇四处飞扬,晚上山风冷峭,直沁骨髓。旅馆背后正对着奔腾的河流,在寂静的夜间涛声壮烈,浩气如虹。
罗摩拉里给家里打过电话,向我说起他的儿女和孙子孙女们,最后在潮湿但极厚重的被子里各自酣然睡去——盖厚被子睡觉可不是一般的印度经验,想想此刻在酷暑中煎熬的德里吧。
这是第三天。
次日一早起来,跟罗摩拉里坐上他谈好价钱的吉普去恒河源,说好到恒河源头下的市镇上迦尸,每人一百卢比(只相当二十元块人民币)。车上还有几对古吉拉特来的老农夫妇。
车过哈努曼加蒂不久就停了,山洪把路冲断了。人们等着,并不焦急,上方云气蒸腾,山势若神,层峦叠嶂,笼罩其上的云雾优柔沉着地漂移着,好像冒着大汗的头上腾起的水汽。雨后的空气露出干爽的倾向,被冲过的地面沉静而实在。我被人们的听天由命深深感染,便学着凝神屏息,呼吸着这雨后的气息。水有渐小之势,一队驮着袋子的马队涉过岸来,沿着水沟边的小路上了山。我随着人群跑到下游岸边看水,没有人注意也没人在意我这个外国人,这在炎热的平原印度的旅游点上是绝无可能的事。
有人在水上架起一块木板,引着朝圣的人们过往。年轻人自告奋勇去扶掖着老人,而或缠着头的,或穿着莎丽的老人们背着包,拄着棍,被两岸的人手递着手护过“桥”去。下面是咆哮恣肆的浪涛,独木桥上串着一串手手相牵的人,远远看去,颇为动人,一个词滑稽地涌到脑子里:助人为乐。水又少了,水流不那么急了,有人试着涉水,我随大家涉了过去,水没到大腿。
对面也停着一溜车,等着上山。身边三个古吉拉特的老人,两个老头和一个老妇,长得都像四川人,或者毋宁说像京郊人。一个没剩几颗牙的拄棍老头儿掏出一个陶烟管,填满草料点着,两手在根部弄成梨状,狠劲吸着,于是,管里的火头就忽悠忽悠地红起来,烟气妖娆地升腾,卷曲成兰草的形状,潮湿的空气里顿时飘起干燥浓郁的大麻香气。
印度管大麻叫“呵谁是”,在任何地方抽大麻都是违法的,但以宗教为目的的除外。在浦那附近的一个用作印度教神庙的古代佛教石窟外,我遇到过一群青年用完全一样的方式晕晕乎乎地传着抽它,嘻嘻笑着。很多西方、以色列和日韩等地的人们跑到印度去买对他们来说便宜得吓人的呵谁是,在瓦拉纳西我遇到过许多抽得醉醺醺的以色列人。在加尔各答,一个中年日本男人神神秘秘对我惊叹:“太便宜了!“但在汉皮,派出所里却贴着两个瑞士游客因为在旅馆抽大麻而被判刑七年的布告。
终于下山了,又在巴尔高德出入一次,从一个路口盘山东去。路边满是杉树,笔直入云。车在山梁的高处停下检修,从这里穿行到杉树林的崖边,可以把穿插进山谷的泥黄色雅木那河尽收眼底,而山梁的另一边下去,就是恒河河谷了,颇似喜马拉雅那边的三江并流。中午时,车从雅木那河流域翻过山梁,景致明显干燥起来,丛林浓密,车至恒河边一个破败而尘土飞扬的小镇而止,我们只得搭公共车到了上迦尸。
车上无座,只得站着,一位白发老妇人因为我挤着了她而使劲推我,正觉得她不通人情,罗摩拉里却和他们攀谈上了,并决定一同上山。上迦尸得名自迦尸城,就是瓦拉纳西的另一个名字。在上迦尸再换了车到去恒河源,却在一个好像叫帕达瓦利的小镇上,因为落石断路,滞留下来。整个下午过去了,天色渐晚,道路却依然没通,无奈只能和罗摩拉里、老夫妇,还有一位瑜伽师共同住在一个沿着路边下坡修建的幽暗潮湿的小旅馆里。
这里与其说是小镇,不如说是小驿,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居民,只是一些为朝圣者准备的简陋小旅馆和卖甜茶与简单食物的馆子。村庄在山下河谷里,河谷很深,对面半山腰的一个小小的村落背靠着从云气里挂下瀑布的山体,身下横着一道道的梯田,在傍晚和清晨的光里显得分外神奇。
这条路上到处可以看见大大小小、有精有糙的世沃画像和雕塑,恒河流域是他不容置疑的地盘。他是瑜伽苦行之神,最常见的形象是:眼睛半闭入定,头发盘为顶角,一弯新月挂于其上,第三只眼长在额心,黑色脖颈一蛇盘绕,并挂一髑髅花环,身青色,涂白灰,斜披虎皮、鹿皮或象皮衣,四臂四手,右手持斧(也常持弓、箭、剑或投枪、盾,以及细腰法鼓、斧、螺、髑髅杖、索等密教法器),左手擎鹿;另一右手前伸,施无畏印,左手略垂,作与愿印,常趺坐于虎皮上,骑公牛南丁,持或旁插一杆三叉戟。他最受广泛崇拜的是其象征物林伽(本意为表征、性别,此指男根),置于象征其妻雪山神女,有些像中国农村的石磨盘的女阴之上,象征着世界的再造和人的生命力。
同屋的瑜伽师在中央邦有一个自己的静修所,他按照苦行者的规矩绝对素食,每天往自己的头上横涂三道作为世沃派标志的白灰,朝圣是他的瑜伽修行的一部分。他大约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但很安静。当我和他谈及瑜伽的时候,他耐心地解释着,但他的印度英语表达水平和我的听力实在有限,许多时候要靠揣测,加上那些基督教神学式的拗口英语词,听起来非常别扭。
瑜伽今天在中国继琼瑶小说之后差不多成了大小资产阶级的新玩具,照旧是西方小资玩腻之后扔到东方殖民地的新时尚,是“派对儿”上的新谣言和玩命赚来的钱的新去处。其实,瑜伽(Yoga)本义不仅是把身体弄软,或者打打坐什么的。它的梵语本意是“上轭,束缚”,和英语等印欧语的“车轭”(yoke)是同源词,但瑜伽的目的却不是控制人,而是解脱——从这梦幻泡影的无穷轮回里摆脱出来。这对矛盾就像希腊的“一”与“多”,中国的“阴”与“阳”一样,贯穿着整个印度文化。早在成书于一世纪(相当于东汉初年)的《薄伽梵歌》中有业瑜伽、信瑜伽和智瑜伽等方法,而八世纪的世沃派大瑜伽师商羯罗提出了十种瑜伽法。印度共和国的国父圣雄甘地终生奉行的是业瑜伽。他一生都在行世间的事情,作为达到解脱的方法,他搞的是政治,但他是个行者。
苦行是印度教的修行方法,世沃是瑜伽苦行的象征。但“苦行”的翻译并不完全相应,它的本义和“苦”的概念来源不同,而是派生自词根tap,发热、炙烤。修行者通过克制自己,以太阳热力炙烤等手段在体内积聚起创造之火,最终在和宇宙本体大梵或大我合一的极乐中脱掉生命的束缚,达到解脱。所以苦行只是一种瑜伽方式,而绝非西方式或耆那教的禁欲,而是靠放弃执著——欲爱、贪着、激情;愤怒、嗔恨;痴迷、愚妄,包括被世沃第三只眼睛里喷出的火焰化为灰烬的爱欲之神所代表的那种被欲望控制,情不自禁、不由自主的爱情,从而坚定集聚,无欲则刚,击破烦恼,从无穷轮回的苦海脱身而出。巨大苦行力可以在自由无我、天人合一的欢爱狂喜至于极乐之中和天地宇宙共振调和,智慧和慈悲合而为一。在印度传统里,世沃他和妻子雪山神女乌玛的性爱代表着整个宇宙的进程,而林伽矗立在女阴之上的形象是其表记,他们的儿子鸠摩罗或塞建陀的出世象征着这新宇宙的生起。
这是第四天。
我的卢比已经不多,道路修好不知到何时,于是我决定下山直奔著名的恒河圣城雷世盖示。天已经放晴,大朵的白云在高天上飘游,阳光明媚。
九点到了上迦尸,刚下车,就遇见了我在去雅木那河源路上聊过天、背着巨大背包的沙赫莱,他说他要到恒河源过他的三十岁生日,听了我关于断路的消息,颇为泄气。正犹豫间,一辆吉普车停在旁边,维尼德出现了。维尼德的名字听起来像是英语的“we need”(我们需要)。他是山下雷世盖示恒河边悯喜静修所里的一个瑜伽行者,工科大学毕业后直接到了修道院里学梵语古代哲学,现在正趁学期中间脱了修道服出来“徒步”。他高高个子,身体健壮,神情朗润,英语很好。他和我们打了招呼,弄清原委后,便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已经到这里了,怎么能错过恒河源!而且他确知被阻断的只是汽车路,人可以通过,可以租车到断路下,到对面换一辆车上山,因为上面也有车下不了山,傍晚一定可以到达恒河源的。最后,他颇具鼓动性地说:Let’s go!I’ll be with you!
没有任何理由不去了。我们于是挤在一辆吉普车的屁股里,讨论着吠檀多哲学、符号的普世性、印度传说里的世代的可信性和隐喻性,西方的传说和印欧人的关系等等,不觉回到了帕达瓦利。再次耽搁了一两个小时,搭上另一辆车,沿着在陡峭的山崖上凿出来的路来到断路的地方。
一块巨石恰好端坐着塞满整个道路,仿佛从那极高明的彼岸世界落在人神之间。周围是散乱的石头残骸,路边以下就是直落河谷的深渊,所幸巨石的中间有一个洞穴,可供一个人和他的背包通过。成群结队的朝圣者陆续钻来钻去,大块头的沙赫莱和他沉重的背包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挤过去。
然而对面并没有车在等着,我们只能继续步行,转过一个弯后,另一个巨石卧在路中,这次人们只能从它的外侧爬过去。我再次遇见在雅木那河源遇到的那群朝圣者,和其中一位女士聊,才知道他们是从古吉拉特步行来的,已经走了四十五天,这次他们是穿森林小路从雅木那河源直接走过来的,比我们坐车也没慢多少。他们多数是经营大米的商人。他们的走姿有些僵硬,能感觉他们腿脚的麻木和疲惫,但节奏分明,步履匆匆,过了巨石很快又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我心生向往,想起很多藏族人的走路姿势,恍然明白其中的意味——多少的道路凝聚其中啊!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没有道路阻断这回事,挡住汽车的地方,挡不住人的腿脚。
石头边过人的地方危险陡峭,我把自己的背包顺过之后,接替了另一个人背靠着悬崖站在路的边缘,扶那些年老的人越过石头,但年轻的人们却不相让,大概因为我扶的老人太慢,一个穿着朝圣者橙色衣服的年轻人竟然推了我一把。我的那把从斯里兰卡带来的伞插在石缝里,不久就不翼而飞了。维尼德知道后非常生气,去找也没找到。
天从时晴时雨变为绵绵不绝的阴雨,我们步行了大约十里地后,走下河谷,过一座军绿色的铁桥,从河西转到河东,来到一个滞留着许多朝圣者的神庙下。这里叫做那尼,意思或许是“恒河奶奶”吧。据说离恒河源还有五十公里,是著名的朝圣打尖之所,其建立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这里有一个温泉,温泉的上面是一个小庙,刻着“Parashara Ashram”几个字,传说是吠陀里著名的星象天文之祖胁生仙人最后三十年待的地方,庙里一块被布遮起来的石头据说是他的仙座,供香客朝拜。温泉其实在也许比庙还高的高处,但巨大的露天石头浴池(印度英语称之为tank)却座落在庙前方的下面,浴池的左侧是一个政府开的旅馆饭店,右侧是卖茶和朝圣用品的商店等。浴池前陡峭的台阶向下通向大路,路的对面紧沿着陡峭的堤岸搭着各种棚子,是饭馆和卖印度式甜奶茶和叫做撒摩挲的油炸土豆泥包的摊子,却挤满了无数前行的人们,马路也人挤人像个集市。
我们挤在一个茶馆里喝着热茶避雨等车。车没有像想象的那样不能下山就索性在这边拉客上山,因为油料供应不上。它们要么耗在这里,要么在山顶那边待援。有人已经步行上山了,但来车的希望还是有的,大家就这么等着。茶馆里没有座位,我们就各自坐着自己的背包,疲劳、沉闷的天气和等候的焦急让大家兴味索然,沙赫莱说这条路从古时候就常被洪水冲断,他为能否在恒河源过三十岁生日担忧。也是三十岁的维尼德向其他人问着信息,宽慰着他说今晚到山上问题不大。
茶摊三面开放,长得像藏族兄弟的当地年轻摊主在前面沉默地烧着茶,把热气腾腾的茶汤来回倒得哗哗作响,和淅沥的雨声、路上的人声以及背后远处的涛声遥相应和。几个来自中央邦、留着小辫的乡村婆罗门模样的人高高低低地坐着,谈着话,大家点上一根叫“比儿利”的印度草叶卷烟,手捂着猛吸,使嘴不挨烟蒂,轮着抽。香苦干燥的味道就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和着不知谁在嚼着的槟榔味道,以及隐隐的被水冲过的粪便的气味。大家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有人把头巾就横搭在头上,从我的角度看去,颇似画像里的耶稣基督。
一个缠着橙色头巾的中年人就在我眼前呼呼睡着了,他的半大的儿子百无聊赖,捻了一根线伸进父亲的耳朵,父亲梦中抹了几下,被弄醒了,一巴掌把线给打掉又继续睡去,儿子也不说话,挨打之后又找到一根线头捻起来。我看着这一切,把它记在正写着的本子上。
对面山坡上夯筑的路边墙顶上也搭着一排铁皮棚子,伸出的屋檐下晾着衣服,摆着桌子,旁边放了一串简易椅子,墙皮斑驳,前面一溜蹲着母亲和儿女三个面孔黝黑的人,分别在黑影里披着红色、白色和黄色的衣巾。穿廉价莎丽披长红巾的母亲站起来进屋去,抱出一个婴儿,递在披白巾的女儿手中,穿黄色汗衫的儿子逗弄着孩子。一双雨靴在不远处相对站着,仿佛在谈情说爱。
维尼德出去看车去了,我趁机在记这几天没有记下的事情,沙赫莱没事就端起他上山拄的棍子,当枪瞄着某个虚无的靶子。他凑过来看我的本子,就手指着一个地方问是否是他的名字,我说是,他于是拿过本子去在我错误的拼写上面写下了正确的。已经四点多了。整群穿着橙色运动短衫短裤的朝圣者喊着口号从山上下来,又继续走下山去。这时维尼德冲进来说车来了,我们就跟着他出门上坡,来到一辆大客车前面,一大群人已经挤在车门前了,我们基本没有可能挤上去,我于是急中生智就喊着他俩往车顶上爬,沙赫莱的大包可真叫沉,好容易搬到车顶,坐在雨中等着开车。但车最终不开了,不知谁误解了谁,还是司机害怕危险,有人说坐在车顶上违法,尽管我不是第一次坐在印度的车顶。几经周折我们还是悻悻地爬下车来,跟着维尼德找住的地方。
地方都满了,我们上到水池周围,维尼德找庙里祭司说情想辙,我们在卖东西的地方转悠,在旅馆胡乱吃了些大概是塔利一类的东西。我终于发现了一种可买的东西,就是廉价薄雨衣,十五卢比一件,相当于三元人民币,遮雨没问题,就买了两件。
天色开始暗下来,我们上山拜见了还是个孩子的祭司,一概应承了他所说的条件。半懂不懂地对庙门里简单拜了拜,就被引到了庙右侧的走廊下。此前维尼德告诉我们可以给点布施,十个二十卢比就行,他是吠檀多哲学信徒,信奉最终的梵或上帝,对形式的东西不以为然,或者说对那种靠仪式而敛财的方式不以为然。他大概以其婆罗门种姓和修道士身份,以及应当帮助外国人的习俗,说动了祭司而为我们争得了一方躺卧之地。
闲将下来,就着最后的天光,大家又有了讨论思想的兴趣。大家都用英语,这种他人的语言,反倒更容易理解。每当讨论到难解的问题时,维尼德都会说他自己说不好,请我去拜访他修道院里的古鲁(上师),他会解决我的一切疑惑。沙赫莱对西方人见万字符号就当成的纳粹,或者按正反方向去区分是否纳粹的事儿颇为不忿,他认为十字和万字这些符号是普世或宇宙的,但当听我谈到东方的八卦和太极在西方的阙如就沉默了。他把印度的四种姓,希腊金银铜铁四个时代说和社会进化论结合起来说,认为世界是按照种姓的统治先后而趋向衰落和毁灭的:最早是神圣至上的祭司——婆罗门统治、人天相应的黄金时代,其次是高贵至上的血亲贵族——刹帝利统治的白银时代,而后是利益至上、唯利是图的商人——吠舍统治的青铜时代,最后是暴力至上的群氓——首陀罗统治的黑铁时代,分别对应着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层级递进的社会演化。这种反其道而行的对应听起来颇为新鲜。
是真的睡在屋檐下了。我们睡在石板的斜坡上,屋檐上滴下的水带着冷气吧嗒吧嗒地落在身边两个巴掌远的石头水沟里,细细的水花偶尔会溅到脸上,而石板灼热,石板下水声潺潺,流着温泉里溢出的热汤。没有睡袋的沙赫莱烫得无法入睡,和我换了位置。我把睡袋铺在地上,就像睡在姥姥家的热炕头上,睡了很久以来的第一个舒服觉。做了很多梦,发生的地方都是儿时住过的地方。早上起来时浑身的湿衣服竟然干得像是刚被太阳曝晒过。
这是第五天。
一早起来,照例没有车,我们就决定先步行上山。感谢上苍把我滞留一夜,否则这一路震荡身心的景象会被走马观花地错过。
先是被一路新鲜的粪臭搞得心情懊恼,沙赫莱走得很慢并说不用等他,但真要权当等他而稍事歇息时,却猛然发现要倚靠的路墩边有一摊新屎,不觉怒火中烧,这就是对待神圣的态度吗?
然而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之后,山路拐弯,猛一抬头之后,目瞪口呆将一切都一扫而光:河流轰响,云雾蒸腾,满溢的大水在巨石间暴跳,激起的水沫化身云雾,托着仙境。翠绿的树木在天云和水雾之间密集着隐现,仿佛无量天军行过。翠色欲滴,河流不情愿地绕过巨石向下跌落,巨石上疏疏落落的几棵挺拔的野树在上下左右叫嚣的云氛里洒洒落落,怡然自得,仿佛在做着美梦。
意境。我脑子在久久的空白之后跳出这个词来,在这雄浑广阔的喜马拉雅,在这里狂舞的恒河上游,一境中国意象把这施设的我熔化。
再次走下河谷,过桥,从江左再次攀到江右,恍惚间抄着一条矿山般的弃路上的主道,这时,一辆车从山上下来,随后上来的维尼德拦住它,和司机谈了几句就把包塞给我们,边跳上车,边告诉我们他先占着位子,随车下山了。
已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讨论问题,完全沉浸在这股江河浩气当中,比任何曾经的经验都更淡定。我掏出相机,再放回又拿出来,不知该不该去用这机械去记下这会徒留其影的境界。身边的山峰是一块巍峨的巨石,岿然不动,依然有拄着棍子、橙衣橙巾的人阔步下山,身上挂着塑料小桶。
耆那教徒巴胡巴利 郑国栋供图
不知多久之后,刚才的吉普车上来了,多亏了维尼德急中生智,在坐了十个以上的人的小吉普车上为我们占了座位。车门打开,车中间一个熟悉的印度声音自如地晃着脑袋,跟我打着亲切的招呼:“Hello sir!”罗摩拉里老头和蔼可亲的脸从暗影里浮现出来,让我心里幸福涌动。
大概这就是缘分吧,你一生会在哪里遇到什么人,与之如何交道,时间、地点氛围、心境都是决定了的。我注定了要和这个虔诚的老婆罗门去朝这圣河的源本、文明的起源,就像人注定会沿着哪条道路和谁结伴去回归他自己的本真一样。
车离开河道一路蜿蜒上山,群山在放晴的天空下像放歌的藏女。高坡上逐渐出现了挂着陡峭的小路两边的石片搭顶的房屋和成片的果树。维尼德和沙赫莱一路继续着谈话,我无心去分辨英语,心不在焉。但维尼德说的一个词分外清晰地沁入我的意识。大概是沙赫莱问他喜马拉雅的意思,维尼德告诉他是雪的居所。“居所”——abode,阿赖耶(alaya),胎藏,本真的所在,原始的住处,万物蓄势未发的状态,创造前的即刻。
车上到山顶,便看到前方山上的另一面一片大水交汇,那是这支恒河几条支流在平缓的河道的汇流。车向下进入一个小驿停下,开始从油桶里高价加油,而小馆子里坐着的当地人明显地带上了藏族人沉默安详的长相和神情。而后车折向东,在陡峭的山路上紧盘向下,过两次河,绕入一条极深极窄的峡谷,丛林密布,河水在极深的下方遥遥激荡,前方越加接近云彩。良久,一个建筑很新的镇子跃然眼前。
天空奇特地笼罩着一层白云,雪白的云气,稀稀落落的松树林托起的裸露石山伸在这奶一般的天空中不知其几千万丈高。一座桥从右岸伸向左岸。江涛夹着沙石浩荡咆哮,猛烈击打着河谷里巨大的石块,水花泡沫动荡着惊骇向前,被两岸黑森森的松林夹紧。而岸边就是寺庙和饭店馆舍。
我们正沿着行走的这条恒河其实只是恒河在冲出喜马拉雅涌向平原之前,从附近的喜马拉雅高峰上汇流到一处的七条支流之一,叫做福车河。关于恒河的传说是个没有尽头的故事海,但关于这段恒河上游,大史诗和往世书上却都是这么讲的:当初人主甘蔗族之王娑伽罗有六万个儿子,曾经打败一切阿修罗。为了扬威,他命他的儿子们施行马祭,即放马漫游一年,大军随后,征服一切所到国土。但神王因陀罗出于恐惧和嫉妒而偷走了祭马,并把它拴在迦毗罗(释迦牟尼的祖国叫做迦毗罗卫,就来自这个大仙的名字)大仙的隐修所里,六万王子不知是计就引军来攻,结果除了一个王子外,都被从深密禅定中被惊扰的大仙双眼里放出的神光化为灰烬。后大仙在娑伽罗的孙子的百般哀求下应承:如果恒河从天而降,六万王子即可复活。再后来娑伽罗四世孙福车严修苦行,被取悦的恒河女神一高兴就向大地降落下来,大神世沃为了防止洪水泛滥,就用他的发结把恒河锁住,后经福车王求情,就把恒河分为七股,从发梢流下,于是六万王子复活,登天不朽。而福车王修苦行的地方被认为是恒河之源,而这一支恒河的水被认为有甘露在其中。然而,其真正的源头却是在一个叫“牛口”的地方。
我们随着沙赫莱过河去找一家属于一个英国“圣母”的静修所,但不幸的是她已经搬到后山去了。罗摩拉里凭着他瓦拉纳西婆罗门的身份请求一家黑天(音Krishna,意谓黑色,现代人多跟风美国音,译作克里希那或奎师那)静修所让我们寄存东西,随即准备直接步行十八公里上山,去牛口。我立即附议,但沙赫莱已经不能再走了,维尼德决定和他一起留下来。等我们下山时,他们已经走了。后来我去过维尼德的静修所,但他还没回,一年后他到浦那时找过我,但我早回中国了。从此再也没见这两个朝圣路上的伙伴。
我们两人旋即就回头过河,沿着河右黑森森的松林里的步行小路上山了。我着实喜欢这种雷厉风行,和印度政府那殖民地习气完全相反。在一个关卡处,两个神情阴郁的政府工作人员追上来收钱,尽管罗摩拉里为我力争了半天,申明我是朝圣者,不是游客,但还是按印度的习惯,我作为外国人交了一百五十卢比,他交了四十卢比。
路很快伸出森林,两面山岭上的植被稀疏起来,植被的上面是巨大的光秃秃的岩石,海拔大概接近了四千米。天依然阴着,云气更低更近了,仿佛是直接从天空的乳海里洒落。路比雅木那河的缓而直,几乎没有绿色,没有盘山,顺势而上,在巨大的山崖下面和乱石间穿行,路面也不是黏土,而是灰色的沙土,就和涂灰苦行僧涂在身上头上的骨灰一个颜色。河岸陡峭,岸下就是卷着泥沙,腾着水汽,冲撞而下的灰色恒河水流。
我们沿着小路上行,一路避让着从山上呼啸冲下来的年轻朝圣者,他们多数身穿着橙色,身上挂着装满河水的小塑料桶,累得根本顾不上你的安危,叫声世沃圣号算是打了招呼了。这条路上的圣号也和雅木那河的不同,是世沃的各种简洁的名号,其中有“bombom”,听起来颇像是孩子们在玩着打仗游戏。
从恒河右手汇入的支流一个一个地出现了,白涛滚滚的河上,桥早已在滔滔洪流里不知去向,代替桥的是架在最窄也是最湍急的河流上的大木头,有的忽大忽小地隐现在水中,有的接续着横过宽阔的河水,而不太深的河道只能涉水而过。前面挽着半湿的裤腿的人们或蹬着弓步,或半蹲着身子,或叉腿伸手,仿佛戏台上作势或者史诗雕塑般互为接应。此情此景让明显是习惯于静坐、行仪或安住办公室的婆罗门罗摩拉里怔然色变,那样子让我想起初中时初次跳木马前的情境,明显是始料未及。爬了很久的山,腿脚战战,已生功高盖主之意,抱怨管理当局只收钱不抢修已毫无意义,无法指望更多的救助,选择只有两个:向前或者向后。他脸上褪着血色,顾不得和我客气了,无助地按我的请求把他的包递给我,让我先过河,我能帮他做的也仅就这些了。过河之后,我简直不敢去看他,背过脸等着,而不知多久之后,他颤颤巍巍过了河,面色铁青,倚在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呼呼气喘。但几分钟之后,他站起身来,努力从惊魂甫定、血色渐愈回转里挤出一丝微笑,摇摇表示肯定的头,说道:“Let’s go,sir?”于是我们就继续前进了。路上他告诉我他有心脏病。
路边的石块越来越大,仿佛突然被使了定身法的某种蹲伏着的史前巨兽,灰浆的河水和河岸没有了明显的界限,很多地方的河床好像刚刚开辟,植物退在很远的地方,河水狂暴,摔打着乱石,水中的大石头骨碌碌作响,好像磨着牙床。陡峭处嚣张的雾气和河水连为一体,仿佛河流的骨头上长出的血肉,仿佛战斗中飞起的硝烟或血雾。
过第二条支流的时候,一大片巨石让我十分兴奋,就跳到石头顶上。但随后的滑稽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那大石头的顶上是一堆堆新新旧旧的屎,而我穿着凉鞋,而且脚已经快磨破了。但这并不算完,上得坡来,在隐约的臭气中转过一块大石头,一个刚小解完的长着典型雅利安面孔的黑胖年轻人转过身来,把槟榔嚼得满嘴血红、醉意醺醺的他得瑟着,张口问道:“Where are you from?”(“哪儿来的?”这是著名的印度三问之首,后两问是“多大了”?“结婚了吗”?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把他和他的嘟囔撂在身后。路上我见过无数的朝圣者在他们开来的大卡车下休息,用高音喇叭放着宝莱坞那具备一切媚俗因素的歌曲,扭动着他们的肉身,而在古代,歌是用心来唱的,何况这是在朝圣。
能感到罗摩拉里颇觉没面子,像所有有尊严的印度人一样,他颇想给外国友人造成一种美好的印度印象,但总令他失望的祖国总是免不了使他尴尬。到了大石群上面的坡上,竟有一家政府开的茶棚子,罗摩拉里便用印地语向老板一本正经地数落当局的失职,然后翻译给我听,我劝他停止这无益的抱怨,他更来劲了,就好像瓦拉纳西的政治清明似的,老实巴交的当地老板一个劲地点头,答应全数报告,好像自己犯了大错。
远处的支流从天云一色中冒着烟蜿蜒派生下来,天空开始露出些许蓝色的底子,巍峨高耸的巨石山渐渐在层峦之上的乳海中向上拔出。山路进入了一片宽阔的河床,我们坐下休息,罗摩拉里竟然从河边石缝里抱出一大块雪白的冰块!
薄暮时分我们进入一片宽广的谷地,天黑前走到四公里以外的牛口已然不可能了,于是就到谷底的一小片房舍里去了。这是罗摩拉里提前问好了的一个静修所,名叫“巴巴的静修所”(“巴巴”是对圣人的尊称),到的时候修道士们正在做礼拜,接待我们的年轻人英语不太熟,说每人交一百五十卢比,这和罗摩拉里听说的不符,就交涉起来,他强调我是从中国来学梵文的,我也顺势亮了所在大学的证件,并说可以用自己的帐篷,住在屋檐下,小伙子就报告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中年修道士过来和我们和颜悦色地打招呼,说随便给点布施就行了,房间没有问题,听说我是中国来的,就向远处一指,说到中国边境只有五十公里。当然,五十只是意味着很近,谁也没算过,但突然让我生出翻山就可回家的感觉。
在静修所点着蜡烛的幽暗饭厅里吃了一顿手抓塔利后,也无心再去和修道士们聊天了,就回到小屋里的地铺上盖上厚被子酣然睡去,除了隐约觉得雨声终夜未停外,一夜无梦。
这是第六天。
不到六点就醒来,旁边响着老罗摩拉里的鼾声,雨还下着,近山尚且沉睡在黎明的黑影里,而背后的远山却已挈着云气笼罩在一片明媚的霞光之中。清晨新鲜的寒气逼人,想到此刻的德里正处在酷暑之中,有恍如隔世之感,想起小时候姥爷常说的一句话:“人真是活宝,夜来还在那呢,这阵就到这了!”两腿酸沉,就趴在床上把几天的行程大致记下来。
门开着,形成风景的框子,远山是一块整石,头挂着雪线,高高耸峙在云间,云朵仙气从其身后向顶上的蓝天波涛状放射,好像万丈光芒,向遥不可及的高天奔跑,似乎听得见它们的高唱。接着,浓重的云气仿佛万千天军从雪山崖前的山谷里涌出,围拥着孤绝庄严的巨大山体。白云蓝天,但远山自己已在云雾的湿润中模糊了。
拔脚出来,裤腿已经全干了,开始被冷意一激。朝圣路上的人们基本来自炎热的山下,大多穿着拖鞋。我这双设计简洁的沙滩鞋跟着我在印度、斯里兰卡大半年了,出发前在德里尼赫鲁大学旧校区邮局门口找一修鞋老人加固,结果就被砸进去两颗钉子,直到在雅木那河源把脚扎破了,才想起来拿石头把钉子砸进去就行了。含了一粒丁香,神清气爽,分一粒给老罗摩拉里,他则发现了文化共同点,高兴地告诉我丁香的印度名字。昨天他曾分给我他的肉豆蔻和一把大概是草豆蔻的香草籽,让我口中生津,疲惫中神气一振。
颇尽地主之谊的静修所送来热气腾腾的印度甜奶茶,带着生姜、肉桂和丁香的香气。便装的小伙子拿来布施单,两人被建议共布施了一百卢比。
茶毕出门,在静修所中小驻,这里的房子都是搭成的简易房,许多房顶是用石头压着的圆棱铁皮,因陋就简的门和柱子都刷成黄绿两色,油漆写的指示牌有英文的,以及天城体写成的梵文或印地文,还有孟加拉文。这个世沃朝圣路边的静修所竟是个维世努派的,但和恒河源小镇上的黑天静修所略有不同,供着罗摩。
罗摩是大史诗罗摩衍那的主角,曾经在流放中漫游了大半个印度,并有类希腊人跨海攻打特洛伊,在神猴哈努曼帮助下渡海远征斯里兰卡,抢回了被掠走的王后悉多。他和黑天一样被认为是维世努的十个化身之一,但罗摩与喜马拉雅关系密切,他的王国在喜马拉雅中部山脚下的阿逾陀,其王族世系属于甘蔗族,和马鸣菩萨为释迦牟尼在家时的王族追认的世系出于同门,而恒河正是他们的祖先福车从世沃那里求下来的。
从静修所出来,我们在山体巨大的阴影里上了巨大的乱石间的山路,在稍有绿意的山坡顶着的大团白云圈出来的明净深湛的天空下面前行,腿脚酸疼了好一阵子,也不太听使唤,但歇歇走走,目的地近了。
背后的太阳时而隐没在云团背后,让云团在影子般的山体上面通体透亮。植被好像消失得很突然,地上已经没有草木的踪影,而山谷尽头,飘摇着白亮云彩的羽毛,雄健的雪山巍然挺立在群山之上。近处是善见山,远处,就是须弥卢山在大地上的化身冈仁波切。
翻过一道乱石的山梁,在明亮的空气里,河谷在前方被山岭截断。水流看似又窄又浅,但凶猛之势不减。与山石一色的灰浆在水中骨碌碌地磨着巨大的冰块,轰响着顺流而下,河边的乱石间积着冰块儿,有人在把他们往岸上抱,有人正取着河水并往自己头上抹或往自己身上撩,还有人已经洗完,腰上围着布,把湿衣物搭在石头上晒。远处,一簇橙色的人和旗帜围在一起,走近看去,一些橙色衣裤,如太平天国士兵那样披扎着橙色头巾的人们正在祭祀。一个留着稀疏的发髻、谢顶黑亮、胡子老长的老祭司在伺弄着祭火,人们在旗帜和花蔓间合掌祷告。
一对憨厚朴实的当地夫妇告诉我们这就是牛口了,疲惫不堪的老罗摩拉里晃着头表示同意,他已经说话都困难了。这就是牛口?难以置信。我执意又上了一个坡,罗摩拉里走不动了,就面色憔悴地坐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大口喘着气,并示意让我继续走,他在这里等我。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矮小白衣老人正坐在灼人的阳光里,叉着黝黑的胳膊打盹或沉思着。
小路在巨大的石块中间穿行,突然觉得应该到河岸的崖边看看,就从石头上向那边并去。对面一片浅绿的绝壁斜刺里豁然现在眼前:好大一块玉!温润的一座玉山!我目瞪口呆。
我迅速从巨石缝里向崖下拐去,循河而进,也不管被凉鞋磨破了的脚在流着血。身边是巨大的冰块,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座冰山!一整块的巨冰,上方被高山上滚落的石块、尘土覆盖着,但河上的冰壁却陡峭兀立,巨冰不断脱落,咔嚓嚓响着跌落在河水里面,随之一声轰鸣震耳欲聋。我在冰块中间向里跳进,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敏捷,然后,人间最奇异的景观就这样扑面而来:
一条大河,从一个巨大的拱形冰洞里,奔涌而出!
这就是牛口,世沃的神牛南丁的神奇之口,恒河的真正源头,一条在喜马拉雅——雪的胎藏深处浩浩荡荡、破冰而出的河流,文明从此处喷发,宇宙在此生起,还要回溯于此,就像我们这无穷繁复的大千情器世界从心的种子里发端生起,终归于心一样。
正呆愣间,身后骨碌碌巨响,成串的大石块在我曾经经行的地方砸进了河里,而我由于站在冰洞的洞口之内,安然无恙。冰间缝隙上方,巨石裸露的山体在白云的背景下分外明亮,滴水的冰体上面是蓝天,一朵浅云悠然自得。这时,对面一块巨型冰剑从冰壁上揭落,轰然在河里跌得粉身碎骨,轰隆隆向下滚去。顿时,我觉得自己简直是身轻如燕,从块冰间穿梭窜跃而出。
河边的巨大冰块间的水流晶莹碧透,清流静谧,空气湛蓝。河水刺骨,然而清冽,我像一个印度人一样,以手舀水,覆头,饮下,清洗上身,心无杂念。
走出牛口,转身向下,便闻见了弥漫在河边的便溺味道,四散扔着朝圣者留下的丢弃的衣服、塑料袋、廉价雨衣、槟榔杂拌和香波小袋以及食品的塑料包装等,这最神圣的地方留下的,是现代人造之物,里面附着的,是现代性的幽灵。
原路返回,老罗摩拉里还在巨石的影子里闭目养神。在这个人的脸上,我瞬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样子——也许是我某世以前或以后的样子,或者这就是我的另一个可能。
十二点半,我们准备下山了。我的脚磨出血来,走久了凉鞋就会被血污染脏,然后会遇到一条水势已经弱下来的支流,冰凉的水把血污冲走,精神随之一振。为了防止太阳晒,罗摩拉里把围巾在头上缠成帽子,并教会了我。原来看起来如此复杂的东西竟是如此简单。
四点半的时候,我们回到了那家静修所。各自稍作休息之后,罗摩拉里就和我一起去了河对岸的建在恒河边的福车之石庙。庙是十九世纪尼泊尔的一位塔坝族将军重修的,带着明显的喜马拉雅——尼泊尔风格,不知雕于何时的福车大胡子石像像一位中国老农,大概是照着尼泊尔人刻的吧。
这才有时间去打量一下这个小镇。整个镇子建在这夹河直上的峭壁落下的石头沙砾向下衰减的坡度上,水急山高,各种屋宇在坡上色彩斑斓,石崖下黑森林掩映着巨石云雾缭绕,连着河上的雾气轻带缓飘,不觉就扭动身形。云和河流有着不同的时间。恒河更像是世沃大神,充满男性气概,浊流激荡巨石,就在铁桥下叫嚣奔腾,飞潮扬波,狂涛汹涌,激情怒张,摧毁着这些耽搁他、阻挡他的巨石;但云却睡意朦胧,对下面的怒吼漠不关心,抚着那些岿然不动的山崖和仿佛冻住了的松林,完全一副闲云野鹤的出世派头。
这就是福车王修苦行的地方,刚猛之气换来恒河母亲在大地上的流淌,意志和克制的力量创造了美好深邃的文化和五谷丰登的美好大地。
晚上我们在这镇子里住下,心里空空如也,一夜无梦。
这是第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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