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榔头的地图(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1202
谢志强

  榔头的地图(外一篇)

  谢志强

  我们连队里,有个小孩叫榔头,已经八岁了,还没上学。他不合群,整天坐在门口他爸爸给他钉的一个小板凳上,面朝土坯墙壁,背朝家属大院,一个劲儿地看墙壁。

  墙壁上刷了一层石灰,风吹日晒,已斑斑驳驳,也不知他看出什么希奇来。有一回,我沿着他的目光去看,只看到露出草泥的墙。有人说榔头在墙壁上看出了地图,看出了兔子,看出了绵羊,看出了奔马。我看出的就是褪了皮的墙壁。

  榔头一坐就是半天。连队的小伙伴都说他是个捎子(傻蛋)、哑巴(他不说话)。他爹娘替他着急,已八岁了,还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只是脑袋奇大。大概脑袋长了,身体没跟上,猛眼看,他的形象跟个榔头差不多,身体瘦小得像榔头柄。

  榔头看墙壁,像我们看连环画小书那样,简直着了迷。他娘背地里鼓动我们带他玩耍,可他还是固执地坐着。他爹一发愁,有一天,说,榔头,我带你去阿克苏城里转转。

  大家都叫他榔头,他爹也习惯性地跟我们叫。

  榔头突然说,爹,你去过阿克苏吗?

  他爹乐了,说,你终于讲话了,哦,我来新疆路过阿克苏,没逛过。

  我们猜,榔头看墙上的“地图”,里边一定让他看出有个阿克苏。好像他早就盼着这一天。榔头连我们连队巴掌大的家属大院也很少出去。

  榔头说,爹,我带你去。

  难道榔头在墙壁的“地图”里早把阿克苏了解清楚了?我们再去琢磨墙壁的天然图案,似乎看出了地图的模样。

  是不是他爹有意抬高他,反正,我们听说他和他爹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榔头说,爹,要快,还是要慢?

  爹说,搭货运车、坐毛驴车,还能咋样去?

  榔头说,爹,我们走吧。

  榔头出了连队,过了排碱渠,就是公路。

  爹提醒他说,农场离阿克苏远着呢,一天也走不到。

  榔头说,那就快点儿!

  后来,他爹说起此事,有点儿牛逼哄哄,说,榔头要我闭起眼睛,他不说睁开,我就不睁开,我那时乐得不行,就想跟儿子玩玩游戏,我一闭眼,就两耳生风,像立在大卡车的车厢里那样,不多久,榔头说,开,我张开眼,嗬,我们父子俩站在阿克苏大街上啦。

  据说,榔头当时对爹说,要去找他的小伙伴玩。当爹的担心他迷了路,可是他说,我知道怎么走。他不要爹陪他。临出来,有点儿急,爹没带够钱。榔头掏出一把零碎钱:一角两角,最大的面额是一元。都是爹娘给的零花钱,他攒着没花。我们没见他吃过零食。

  榔头说,爹,你放在兜里,要买啥吃的,羊肉拉面,烤羊肉串,你只管伸手去兜里掏,可别去数,别数钱,我都数清了。

  过后,他爹对我们说,榔头啥都知道,那些食物他没吃过呢。

  他爹望见榔头朝十字街的西边走了,好像预先有约定。临别,榔头跟爹约定,太阳快落下时,我们在影剧院门口碰头。

  爹替儿子高兴,看不出,榔头知道得那么多。他爹说,榔头支开我,好像我碍他的事儿。

  爹朝卡坡的方向走,半路,吃了盘羊肉拉面(突然感到饿得抵不住),还吃了两串烤羊肉(那气味把他吸引过去)。上了卡坡,阿克苏城区尽收眼底,爹望着纵纵横横的街路,想着哪个小孩是榔头,榔头一定喊着找他了。他像榔头一样看着墙壁,只不过,地图平摊着了。他出神地望,望着望着,似乎整个城的图形像榔头看的那个墙壁的图案。

  他爹听见卡坡边的吆喝声,是个烤馕的小铺,一喊喊得他肚子又空出来了。他买了一个刚出馕坑的馕(那麦面的焦黄色多好看呐)。喝着浓浓的一碗砖茶,他忍不住清点了兜里的钱。

  后来,他爹对我们说,他赶到影剧院,榔头正好到,他很想买个哈蜜瓜、两串烤羊肉给儿子,一掏,钱没了,不是兜破漏了。榔头看爹可惜的样子,说,爹,你数钱了吧?你只管花,数它干啥?

  不数,钱没数;一数,钱清了。那样,爹还想着闭眼的奇迹,可是,父子俩徒步回的农场,一走走到第二天半上午,幸亏还搭了一辆车。

  他爹暗自想,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他去卡坡,沿街竟按榔头预先罗列的食物,尝了个遍。还有,榔头单独行动,去哪儿?见了谁?榔头没透露。

  我们相信了他爹的话。特别是我,那个年纪,以为不可能的事是可能的事。例如,老师说,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我想,那么多红领巾,要有多少烈士的鲜血呀?

  不过,我们佩服起榔头来了,找着法子要他给我们来点儿奇迹,可他根本不给我们表现。他去阿克苏回来,好像一下子睡醒了,按他娘的说法,表拨准了。

  榔头不再观察墙壁,他背起书包上学了。他的身体像浇了水的胡杨树,一蹿一蹿地长,长得身体和脑袋的比例协调起来。可是,我们还叫他榔头,叫顺口了嘛。

  他还跳了级,跳到我们班。又一起念初中、高中。高中毕业,凑巧,我俩分到一个农业连队。

  到连队两年,他已是个棒小伙子。由于身体壮大,倒似脑袋显得小了。有一天,一个姑娘来找他。据说,姑娘家住阿克苏。榔头平时会耍耍笔杆子,头几榔头,阿克苏报还刊出来了。他当了通讯员,调到农场场部宣教科当干事。

  再后来,他跟那姑娘结了婚。夫妻分居两地是个理由,当然,榔头的笔杆子替他开了路,他调到了阿克苏城区。

  据他爹说,那个姑娘就是榔头当年去阿克苏一趟专门见的小女孩。谁也说不出他俩到底怎么相识的。难道看墙上的“地图”发现的吗?一个人能看见他未来的命运的“地图”吗?榔头的嘴巴很严实,一点儿口风也不透。这榔头,使闷劲儿。

  讲究

  要是农场的人到我们十八连找铁拐李,连托儿所的小孩都会指引你铁拐李住的宿舍;要是问起李铁,十个人中就会有八九个人答,我们十八连没这么个人吧?

  其实,李铁的绰号叫铁拐李。我们连队起绰号,依据身体特征直接起出的绰号很希罕。例如我们74届高中毕业的赵明亮,绰号取之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小常宝是个姑娘,赵明亮是个男性。赵明亮像是发育不起来,长僵了,我们就叫他小常宝。

  铁拐李是上海支边青年,还打着光棍,铁拐不也是“光棍”一条吗?铁拐李的身影总在大田里晃悠。那时,农场常举行什么大突击、大会战,他那一瘸一拐的身姿在平地、拔草、收割、挖渠的人群中特别显眼。大概他脾气倔犟,有时会顶撞连领导,没照顾他到后勤四角他也不在乎。

  连队的职工、小孩,都唤他“铁拐李”,他随叫随到,没翻过脸。可能他对婚姻还抱着希望,所以,姑娘叫他“铁拐李”时,他的脸就挂不住了。

  他说,难道嫌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姑娘说,别人都这么叫,我也爱这么叫,铁拐李是个仙人,谁有资格享受仙人待遇?

  他趁机说,那你就是仙女啦?

  姑娘说,你想得倒美,撒泡尿照照自己去!

  他不气不恼,说,仙人孤独呀。

  那年开春,新调来个指导员,说是要加强连队的政治思想工作。毕竟十八连是农场的先进典型。很可能场领导知道童连长只顾抓生产,恰好是春耕春播即将拉开序幕,刘指导员要用“革命促生产”。

  全连春耕春播誓师动员大会上,童连长部署生产之后,新上任的指导员接着讲话。没料到他的嘴巴功夫那么好,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仿佛他拿着报纸社论在朗诵。

  会议放在晚饭之后。刘指导员的讲话有催眠的效果,连我这个动不动就失眠的人也昏昏欲睡了。

  旁边坐着的小常宝,像是犯了多动症,他竟关注起铁拐李的腿来了。我意识到,打分配到连队,我仅见识的是铁拐李的身姿,却没观察过导致他身姿一晃一晃的具体的腿。

  小常宝的好奇也是我的好奇。铁拐李并不忌讳,摆出一副“要看就看吧”的样子。平时拔稻草,他也不卷起裤脚管,现在,他像蜕皮一样撩起裤腿至膝盖。右腿仅有左腿二分之一那么粗。

  小常宝说,两条腿咋就差别这么大?

  铁拐李说,右腿跟不上左腿的进步,我也没办法。什么叫拖后腿?这就是。

  忽听刘指导员在台上说,铁拐李,春耕春播了,你说什么没办法?拖后腿?今年春耕春播困难确实很多,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不要散布消极情绪,拖全连的后腿。

  小常宝悄悄地说,这个指导员,耳朵尖得像监听机。

  铁拐李目光凝视着站着的指导员,咬咬嘴唇,接着,脸埋在双膝间。

  刘指导员刚来不到一个月,就能叫出铁拐李,我也恨不得有个绰号:绰号顺口好记。很可能这个小插曲干扰了刘指导员讲话的情绪,他终于结束了讲话。

  有人推旁坐,说,醒一醒,该回去抱老婆睡了。

  我见铁拐李不动窝,大家伙儿朝大饭堂(兼会场)的门口涌去,铁拐李却径直朝台上走。他昂首挺胸地站到刘指导员面前,好像是英雄就义。

  铁拐李说,指导员,我有没有名字?

  刘指导员说,有呀。

  铁拐李说,为什么你叫我“铁拐李”,我这腿可没跟你过不去吧?

  刘指导员说,我听连队的大人小孩都这么叫,而且,你也没生什么气,我就顺口叫了。

  铁拐李说,我一个人没能耐跟全连几百号人计较。你是连里的领导,应当以身作则,带头重视我的名字。可是,你在动员大会上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的绰号,你这是一种政治导向,是对我的不尊重。

  刘指导员说,我观察过,大家叫你叫得很亲切。

  铁拐李说,你在这种场合叫,我是什么滋味?李铁是我父母起的名字,我父母已去世,留给我的就这一样东西了,我自己也偷偷地喊父母留给我的名字。

  刘指导说,李铁同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父母。

  会场上剩下五六十个看热闹的职工,不知谁叫了声“铁拐李”,随即,一些人接二连三地喊“铁拐李、铁拐李”,好像是拔河比赛的拉拉队,喊得还很整齐。

  刘指导员说,起什么哄,要喊就喊名字。

  铁拐李冲着大伙笑笑,穿过人群,一瘸一拐地出了会场的大门。

  我们跟着他背后,起劲地喊“铁拐李、铁拐李”。沙漠吹来的风携着寒意,遥远的夜空,稀稀拉拉的星星闪烁着。

  春耕春播接近尾声,铁拐李调到了连队的食堂。他不会烧饭炒菜,就赶着毛驴车往大田里送饭。

  大田干活消化得特别快,我们会时不时地抬头眺望通往连队的机耕路,会说铁拐李自己不愁肚子空了,是不是把我们给忘掉了?

  其实,还不到午饭时间。我们像盼望神仙创造奇迹那样,望见一个小点在机耕路上出现,然后增大,然后看见车辕旁坐着的铁拐李,然后,闻到饭菜的香味。

  我们故意频繁地叫,铁拐李,勺下留情呐。

  勺子里的饭和菜的多少,他决不含糊。刘指导员过来,有点儿明知故问,咬文嚼字般地说,李铁同志,今天中午有什么好菜呀?

  铁拐李只是动勺不动口。

  我们故意叫铁拐李,说,祝贺呀,铁拐李,你过上神仙的日子了。我发现,逢了姑娘来打饭菜,他手上的勺就微微地抖,他会再添一点儿。

  背地里,姑娘说,不怕铁拐李的脸上火,就怕铁拐李的手发抖。

  据说,铁拐李换到食堂,还是刘指导员提出的建议,童连长嫌后勤过于“庞大”,但也尊重了刘指导员的建议。不过,刘指导员也拖了一句话,大城市来的人就是太讲究。

  刘指导员还耿耿于怀铁拐李那天晚上“正名”的事儿呢,我们照常叫“铁拐李,铁拐李”。特别是姑娘,好像期望看到铁拐李也来计较,铁拐李却是一脸受用的表情。可是,他干吗跟刘指导员“讲究”呢?要是撞在童连长的枪口上,铁拐李可占不到这个便宜。

  责编:柴燕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