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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会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3593
吕宜芳 李祥华

  瞎子会

  吕宜芳 李祥华

  吃过早饭,王传贵拿起自己的行头,搭在肩上,然后和妻子张麦香一块出门了。

  王传贵在前,张麦香在后。王传贵用探路竿子啪啪地敲着地,张麦香扯着王传贵的后衣襟,两人摸摸索索往村外走。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太阳暖暖地照着,风儿徐徐地吹着,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成熟的香气,走在路上,王传贵和张麦香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畅快。

  出了村,张麦香扯了扯王传贵的衣襟,问,咱今天到哪里去溜?王传贵随口说,到哪里都一样,走到哪里是哪里。

  ——王传贵是瞎子,张麦香也是瞎子,靠给人家算卦挣点小钱维持生活,每天,在周围四村八庄里瞎转悠,有算卦的,就停下来给人家算一算,没有算卦的,就继续走,继续转,正像王传贵说的那样,走到哪里是哪里,到哪里都一样。

  往日,王传贵走到哪里,张麦香跟到哪里,从没问过这样的话。可是今天,张麦香却说,咱到城里溜溜吧?

  王传贵吓了一跳,说,什么?你说要到城里溜?不行!不行不行!

  张麦香说,怎么不行?

  王传贵说,那是师傅的地盘!

  王传贵算卦是跟城里的刘半仙学的,出师后,王传贵只在城南算卦,从不到城东城西去,更别说是师傅的地盘了。这是行里的规矩。

  张麦香说,咱到城里不算卦,就溜溜。

  王传贵说,咱俩都是瞎子,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溜个什么劲?

  张麦香说,俺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城呢,就去溜溜嘛!

  王传贵说,不去。

  张麦香说,去,就去!

  王传贵说,不去!

  张麦香撒娇地说,俺不!就去,就去嘛!

  张麦香说着,从后面抓住王传贵的两只胳膊使劲地摇晃,把王传贵晃得像一棵风中的柳,东摇西摆。

  王传贵知道张麦香任性,如果不答应她,她会一直晃个不停,就说,好好好,去去去!别晃了,你再晃把我给晃死了!

  张麦香就不晃了,得意地笑了。张麦香笑起来既天真又好看,可惜王传贵看不到。

  王传贵说,到了城里,可不能算卦!

  张麦香说,听你的,不算。

  王传贵还是不放心,又说,有人找你算,你也不能给人家算!

  张麦香说,谁找我我也不给算。

  王传贵说,好,走吧。

  于是,王传贵用他的探路竿子啪啪地敲着地,领着张麦香向城里走去。

  那年,王传贵三十二岁,张麦香十八岁,才结婚几个月。三十二岁的王传贵长得既老又丑,张麦香却是既年轻又漂亮,走在路上,不像是一对夫妻,倒像是一对父女。

  张麦香是王传贵的娘给他拾来的媳妇。

  王传贵二十二岁那年,门口来了要饭的,王传贵的娘听到门外的讨要声,看也没看,就把家里的那条大黄狗放了出去。王传贵的娘原本是个善良的女人,自打生了一个瞎眼的儿子之后,丈夫又死了,使她成为一个年轻的寡妇,就变了个人似的,成了个蛮不讲理的泼妇,谁要是惹了她,她能到人家家门口骂上三天三夜,来了要饭的,她就放出家里的那条大黄狗。她放大黄狗,本意并不是想让那狗真去咬要饭的,只是想把要饭的吓走而已。很多要饭的,被牛犊子似的大黄狗吓得满街乱窜,嗷嗷叫唤。谁知这回门口要饭的,竟真被大黄狗给咬了!王传贵的娘听到惨叫声,赶紧跑到大门口,赶走大黄狗,见一对母女正痛苦地屈蹴在那里,地上有一滩血,显然是被咬伤了。那位母亲有三十来岁,是个瞎子,女儿有七八岁,面黄肌瘦,黄豆芽似的。那位母亲哀伤地对王传贵的娘说,俺要饭的来到您门口,有,您就给一口吃,没有,您就不给,干么放狗咬俺?王传贵的娘把腰一卡,说你不到俺门口来,狗能咬你?狗是不通人性的东西,又不是我让它咬的你!那位母亲听王传贵的娘蛮不讲理,就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俺不跟你争论了,咬就咬了,你就行行好,找点东西给俺闺女包包吧,你听她疼得嗷嗷直嚎,肯定咬得不轻。王传贵的娘看那女孩疼得脸都变了形,知道确实咬得不轻,就转身走回院里,想到屋里找块布片给那个女孩包扎一下,可她的一双小脚刚跨过大门槛,愣了一下,变了主意,她怕给那个女孩包了伤,等于是自己承认错误,被她们母女赖上了,就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任那母女俩再哀求,也不出来了。

  过了好长时间,王传贵的娘听到外面没有动静了,以为那母女俩走了,就悄悄地打开了大门。那位母亲走了,可那个女孩还趴在大门口。那个女孩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王传贵娘的心一沉,心想坏事了,这个女孩八成死在她家门口了,一场官司跑不掉了!王传贵的娘看看街上没有人,想把小女孩抱到别人家门口。就在王传贵的娘抱起那个女孩时,她意外地发现,那个女孩还活着!女孩的腿被咬掉了一块肉,血还在汩汩地流着,脸却没有了血色,一脸的汗珠,身子软得像面条。王传贵的娘意识到,再不给她包扎,这个女孩真有可能就要死掉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啊!王传贵的娘再泼悍,也担不起一条人命。

  她赶紧把女孩抱到家里,找了点药撒在伤口上,用块干净布包上。之后,王传贵的娘又好心地用湿毛巾给女孩擦了擦脸。这时,王传贵的娘发现,这个女孩竟然也是个瞎子!女孩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乍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两个瞳孔里分别有个玉白色的萝卜花,让她的视界成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显然,正因为她是个瞎子,她那瞎眼的母亲才扔下她不要的。王传贵的娘看着这个瞎眼的女孩,心里一阵阵发愁,一个瞎儿子就让她的日子过得举步维艰,再添一个瞎女孩,以后可怎么过啊?王传贵的娘打算等这女孩的伤好了,就把她赶走,该上哪去上哪去。

  几天后,等那女孩的伤好了,王传贵的娘又不赶那女孩走了,心甘情愿地收养她。王传贵的娘的想法变了。她想把这个女孩养大了当儿媳妇。那年王传贵已经二十二岁了,她正为王传贵的婚事发愁。王传贵的娘认为,这个瞎女孩,是上天给她送来的儿媳妇。鱼找鱼虾找虾,青蛙配蛤蟆,瞎儿就该找个瞎媳妇。

  这个女孩就是张麦香。张麦香这个名字,是她娘给取的。因为她娘在一块麦地里生下的她,所以就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张麦香刚满十八岁,王传贵的娘就迫不及待地让她和王传贵圆了房。十八岁的张麦香长得面若桃花,身如杨柳,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儿,而三十二岁的王传贵,长得既老相又丑陋,特别是那一双瞎眼,黑洞洞的两个深坑,让人恐惧而恶心。村里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这话只是没人当着张麦香的面说罢了。王传贵的娘当然也看出了王传贵和张麦香的不般配,怕张麦香意识到了亏得慌,就天天在张麦香的面前说王传贵如何如何的漂亮,说张麦香如何如何的丑。这样的话说长了,张麦香信以为真,以为她真找了个白马王子,整天沾沾自喜,像赚了多大便宜似的。结婚后,王传贵天天溜村串户去算卦,张麦香怕哪家的闺女勾走了她的白马王子,就天天跟着王传贵。王传贵给人家算卦,张麦香在一旁听,时间不长,王传贵跟刘半仙学的那些卦条子,张麦香都学会了。有一次,王传贵给一个男人算卦,结果算得驴头不对马嘴,那人急了,要打王传贵,张麦香上前拉住那个男人,说大哥大哥你消消气,我来给你算算,如果再算得不对你再打也不迟,行吗,大哥?那男人看一个弱女子苦苦央求他,就说,好,你给我算,再算不对,我真砸了你们的卦摊子。结果,张麦香把那个男人算得鸡蚀米似地直点头,对张麦香佩服得五体投地,直说张麦香是活神仙。后来,又有几次类似的情况,也都是张麦香替王传贵解了围。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四村八庄都知道张麦香算得准,王传贵算得不准,都找张麦香算,不找王传贵了。王传贵给人家算卦,只会背死卦条子,不会灵活变通,而张麦香在给人家算卦之前,先给人家拉家常,听人家的“话音”,等把情况摸个差不多了,再给人家算,当然“算”得准了。但王传贵要面子,从不让张麦香在王传贵的娘面前说她会算卦,更不准说她比他算得好、算得准。

  因为刚结婚,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恩爱时期,又因为王传贵比张麦香大十几岁,算是老夫少妻,因此,一般情况下,王传贵都顺着张麦香,让着张麦香。就像今天,王传贵本来不想进城溜着玩,可张麦香要去,他不去,张麦香就撒娇,张麦香一撒娇,他只得同意,没办法。

  他们村离县城二十多里路,明眼人也要走大半天,王传贵和张麦香走得更慢,到了县城的时候,日已过午了。刚进了城门,张麦香说,俺饿了。

  张麦香一说饿,王传贵的肚子咕咕噜噜叫起来,王传贵说,我早饿了。

  张麦香说,咱买点东西吃吧?

  王传贵说,没带钱。

  张麦香责怪王传贵说,你怎么不带钱?

  王传贵反问张麦香说,咱天天出来溜乡,什么时候带过钱?

  王传贵说的没错。算卦不像做生意的,出门要带些零碎钱预备找人家,算卦,靠人家赏,人家赏多少是多少,从不需要零钱,因此,王传贵出门算卦从没带过钱。

  张麦香不讲理地说,咱今天是进城溜着玩,你怎么能不带钱?

  王传贵说,出门的时候,根本就没打算进城,出了村你才闹着要进城,哪想带钱的事?!

  张麦香说,那怎么样办?

  王传贵说,能怎么办?忍着吧。

  王传贵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张麦香顺着街面走。

  走了不远,张麦香拉住王传贵的后衣襟不走了。

  王传贵问,怎么不走了?

  张麦香说,俺饿得走不动了。

  王传贵也饿得一头虚汗,就说,坐下歇一会儿。

  张麦香说,再歇还是饿。

  张麦香说完这话,也和王传贵一样,肚子咕咕噜噜叫起来。

  张麦香和王传贵商量说,要不然,咱找个人算一卦,挣顿饭钱?

  王传贵严厉地说,不行!饿死也不能在师傅地盘上算卦!

  张麦香又说,要不然,咱到你师傅家找顿饭吃?

  王传贵犹豫了一下,说,不行。

  张麦香说,到你师傅家找顿饭吃,怕什么呀?

  王传贵解释说,师傅见了咱,要是认为咱是到城里来算卦,跟他抢饭吃的,那不就坏了?

  张麦香说,给他解释嘛。

  王传贵说,这样的事,解释不清。

  张麦香想了想说,那咱就说来看他老人家的。

  王传贵说,哪有空着手来看师傅的?

  张麦香绝望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王传贵说,忍着!回家再吃。

  张麦香撒娇地说,我饿得走不动了,怎么回家?你背俺?

  王传贵说,我也饿得没有力气了。

  张麦香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一个主意,说,咱找个人家要顿饭吃,不就行了吗?

  王传贵犹豫了一下,说,要要你要,我不要。

  张麦香说,行,我要,要饭可是俺的老本行!

  说着,张麦香就拉起王传贵来到附近一家商铺门口。商铺老板有些为难地说,已过了饭时,他商铺里没有吃的了。

  这时,一个衣着锦绣的公子哥走过来,对张麦香说,要吃的,俺家有,俺家什么好吃的都有,跟我走,我给你们拿去。

  张麦香以为遇到了好心人,就问,您家离这远吗?

  公子哥说,不远,就在前面。

  商铺老板连连给王传贵和张麦香摆手,示意不要跟他去,可王传贵和张麦香都是瞎子,哪里能看得见商铺老板的示意,竟乐颠颠地跟着那位公子哥讨好吃的去了。

  走不多远,来到一家高楼大院门口,公子哥停住脚步,说,到了。

  王传贵和张麦香两人对着公子哥点点头,站在那里等公子哥给他们拿吃的。

  公子哥对张麦香说,你长得既年轻又漂亮,跟着个瞎子要饭,真是可惜了。

  张麦香说,没办法呀!但凡有口吃的,俺也不要饭了。

  公子哥说,不想要饭,就跟我家里去,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张麦香听出了他的意思,装糊涂说,俺要饭的,哪能到您家去!

  公子哥说,没事没事,我不嫌你,走,跟我到我家去!

  张麦香不能再装糊涂了,正色说,你别拿俺开心了,你到底能不能给俺口吃的?你要不想给,俺再赶门去。

  公子哥赶忙说,给,给给给!你们想吃点什么?

  张麦香说,俺要饭的,哪有那么多讲究?您吃剩的煎饼糊糊,给俺一口吃的就行。

  王传贵也跟着说,能让俺垫垫肚子就行。

  公子哥说,俺家没有煎饼,也没有糊糊,只有全聚德的烤鸭德州的扒鸡薛家的猪头肉王家的酱牛肉张家的肘子鲁寨的羊肉汤微山湖四鼻孔的鲤鱼,还有烟台的苹果莱阳的梨新疆的葡萄哈密瓜,不知你们要吃哪一样?

  王传贵一听,知道遇到了捣蛋鬼,拉着张麦香就要走,公子哥拦住王传贵和张麦香,说,我还没给你们拿吃的,怎么就走呢?

  王传贵说,这些东西,俺要饭的吃不起。

  张麦香的犟劲上来了,说,你要舍得给,俺就敢吃!

  公子哥说,有什么不舍得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张麦香问,什么条件?

  公子哥说,本少爷什么样的美女都见过,就是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瞎子,只要你……

  张麦香说,只要什么?

  公子哥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能陪我一夜,管你一个月的好吃好喝。

  听了这话,张麦香脸都气歪,骂道,让你姐陪你!让你娘陪你!

  公子哥听张麦香骂他,不恼不怒,却竖起大姆指说,哟,小娘子还挺正经的。

  张麦香呸了一口,拉了拉王传贵的手,说,咱走!

  公子哥忙上前拦住王传贵和张麦香,说,开玩笑的,别生气。我这就给你俩弄吃的。转身吩咐家丁说,既然他们不想吃鸡鱼肉蛋,就给他们弄点另样的吃。

  家丁没听明白,问他说,哪个另样的?

  公子哥白了家丁一眼,说,就是油炸的那个——那个——说着,又用手比划了一下。

  家丁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颠颠地跑回家去了。

  不一会儿,家丁端过来一盘圆圆的、黑乎乎的东西。王传贵和张麦香看不见,但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就忍不住抓过一个放到了嘴里,那东西又酥又香,王传贵一边咯喽咯喽吃一边对张麦香说,是姐了龟(地蝉),真香!

  张麦香吃了一个,第二个拿在手里,没往嘴里放,说,我摸着怎么不像?

  王传贵说,怎么不像?就是姐了龟!

  张麦香又摸了摸手中的那东西,说,不是!不是姐了龟!

  这时,一个看热闹的人小声说,别吃了,那是屎壳郎!

  一听是屎克郎,王传贵赶紧从嘴里往外吐,张麦香像烫着了似的,把手中的屎壳郎扔到地上,开始呕吐,可能是张麦香空空如也的胃迅速把那个屎壳郎吸收了,张麦香“呕——呕——”地吐了半天,眼泪都出来了,也没吐出任何东西。

  那位公子哥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说,真是一对瞎货,把屎壳郎当姐了龟吃!

  张麦香两眼含着泪水,说,你这不是作贱人吗?!

  公子哥说,像你这样不识抬举的东西,就配吃屎壳郎!

  张麦香说,你这样作贱俺没眼的人,真是个畜生!

  公子哥说,你还敢骂我?

  张麦香说,就骂你,俺就骂你!说着,从王传贵手里夺过探路竿子,朝公子哥抡过去,恰好打在公子哥的头上。

  公子哥被打得嗷地叫了一声,跳了好远,恼羞成怒地说,你敢打我?还反了你了!然后吩咐两个家丁,给我打!打!照死里打!

  两个家丁恶狼似地,一个打王传贵,一个打张麦香,直把王传贵和张麦香打得口鼻流血,趴在地上不能动。

  王传贵和张麦香平空挨了打,就到县衙告状,谁想,县长还没等他们说完,就把他们轰了出来。

  原来,这位公子哥是申宪武的儿子。那时,滕县有五霸:申丁赵马黄,申家是五霸之首。申家不光在城里有烟馆、妓院、当铺、商铺,乡下还有良田千顷。传说,有个要饭的来到申家门口,申宪武见这要饭的长得精壮,来了兴致,让家人管了他一顿饭,然后和这个要饭的汉子打赌:如果要饭的拉屎能不拉在他申家地里,申家管他一辈子饭;如果走不出他申家的地盘,把屎拉在申家地里,要饭的就得跟他当兵。要饭的汉子说行,吃了饭就走,走了几十里地,一问,是申家的地,又走,走了几十几里,再问,还是申的地盘,那个要饭的实在憋不住了,最后,不得不把那泡屎拉在了申家的地盘……申宪武原来也是个穷光蛋,幼年闯荡江湖,下过关东,在奉军当过一个小军官,日本人打进东北之后,他回到滕县,自己拉起一支队伍,自封司令,欺男霸女,强取豪夺,无法无天,无恶不作,成为滕县五霸之首。他的队伍后来被国民党收编,他被封为保安团长,可谓有权有势、财大气粗,在滕县,无论官、商、民,人人惧之、恨之,却又奈何不得。一个小小的县长,怎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

  打,打不过,告,无处告,两人站在县衙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王传贵无奈地说,咱走吧。

  张麦香说,到哪里去?

  王传贵说,回家。

  张麦香说,咱就平白无故受他这顿欺侮?

  王传贵说,滕县多少有本事的,都不敢惹他申家,何况咱两个瞎子,忍了吧。

  张麦香说,不能忍。

  王传贵说,不忍,你又能怎么他?

  张麦香一时无语。

  王传贵趁机拉住张麦香的手说,走吧。

  张麦香狠狠地甩开王传贵的手,倔犟地站在那里,恶声恶气地说,不走!

  王传贵又说,不走,你又能怎么着?

  张麦香咬牙切齿地说,闹他!咱闹他个龟孙!

  王传贵知道张麦香性格刚强,受不得委屈,心里有了气,非出出来不可。

  王传贵叹了口气,劝张麦香说,就咱两个瞎子,到他门口还不是挨打?

  张麦香说,把这方圆百里的瞎子都联络起来,一起去闹他!俺就不信缠不倒他申宪武!

  王传贵被张麦香的想法吓了一跳,说,那样,事情可就闹大了啊。

  张麦香说,怕什么,咱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王传贵说,这方圆百里的瞎子,你怎么联络?

  张麦香说,咱一个一个去联络。

  王传贵发愁地说,那要走到什么时候?

  张麦香坚决地说,走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王传贵劝她说,算了吧。

  张麦香说,不行!

  王传贵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张麦香说,你不去,我自己去。张麦香说着,就迈开了脚步,向西走去。

  王传贵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她,只得在后面跟着她。

  王传贵和张麦香来到了王传贵的师傅刘半仙家。刘半仙住在火车站北的老槐树下,也是个瞎子,会算卦,还会唱瞎腔(即洋琴),因为弟子众多,卦算得准,为人仗义,颇有名气,是滕县的瞎子头。师傅听了王传贵和张麦香的哭诉,连说欺人太甚!非常赞成张麦香的想法。

  刘半仙问张麦香说,你觉得集合多少人合适?

  张麦香说,当然是越多越好。

  刘半仙说,把滕(县)、邹(县)、微(山县)、薛(城)、峄(县)、费(县)这六个县的人集合来,你觉得够吗?

  张麦香说,够,足够了。

  刘半仙说,好,我这就派人去联络。

  张麦香说,师傅,俺也去。

  刘半仙说,你俩都有伤在身,就别去了。

  张麦香说,师傅,俺惹的事,俺得去。

  刘半仙听她说得恳切,想了想说,你们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非去不可的话,就跑一个地方,去薛城吧。

  薛城是距滕县最近的一个地方,刘半仙这样安排,是体贴他们。可张麦香却说,师傅,俺就去费县吧。

  刘半仙说,到费县单程一百多里,来回三百多里,你一个小女子,行吗?

  张麦香说,行!

  刘半仙说,好,你们就去费县。后天在申宪武门口汇合。

  于是,王传贵和张麦香以及几个弟子在师傅家带了点干粮,各自上路了。

  出发时,已是下午,为了早点赶到费县,不耽误第三天准时在滕县集合,路上,他们走得匆匆忙忙、风风火火,渴了,随便找口水喝,饿了,一边走一边啃几口干粮。刚出县城还好,都是平原,路好走,过了山亭之后,尽是山区,山路蜿蜒崎岖,磕磕绊绊,一会儿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一会走到了路边的小沟里,他俩都摔得伤痕累累,脚也磨起了血泡,但他们没有停步,顽强地走着、走着……第二天早饭时分,他们就赶到了费县。一百多里路,他们只走了十几个小时,和明眼人的速度差不了多少。

  按照刘半仙所说,他们找到了费县的瞎子头,哭诉了事情的经过,说出了他们的想法,然后把带去的一个屎壳郎交给那个瞎子头,作为证物。那个瞎子头马上让身边的弟子招集费县所有的瞎子,向滕县赶来。

  第三天,也就是农历癸卯年十月二十八日这天,分布在滕县、邹县、微山县、薛城、峄县、费县的九百四十二名瞎子,从四面八方赶到滕县,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涌向申宪武的家门口!

  申家门口,是一个小广场,九百四十二个瞎子拥拥挤挤站满了那个小广场,还站满了申家门前的一条街,把申家堵了个水泄不通。

  申宪武的儿子仗着他爹的淫威,平时在街上调戏良家妇女,欺负小商小贩,可他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赶紧关了大门,让家丁从后院翻墙出去,去请他爹。

  申宪武和他的部队驻守在城西闫村,离县城有十几里路,听家丁把情况一说,就带了四个警卫,匆匆向家里赶来。

  申宪武自二十多岁出来闯荡,都是他找别人的茬,欺负别人,还从没有人敢招惹他,更没有人敢闹到他家门上来!现在,他手下有几百人的队伍,又是堂堂国军序列,正当兵强马壮的时候,共产党都奈何不了他,一群瞎子还能翻了天?

  申宪武来到他家的街头,见拥拥挤挤、浩浩荡荡站满了一街瞎子,心不由得紧了一下。他见过上街游行的学生,见过成群结队闹事的百姓,却从没见过这么多瞎子。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手里拿着算卦用的云牌,有的手里拿着唱瞎腔用的坠琴,他们手拉着手,相互牵着、扯着、连着,像一条黑乎乎的长龙,从街头一直延伸到申家大门口。他们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漫天的黑云,只等一声惊雷,一道闪电,便是一场疾风暴雨。

  在来的路上,申宪武还没把这当一回事,心想,几个瞎子,由着他们闹,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花来,可是,眼前的这场面、这阵势,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

  申宪武的心又紧了一下。

  但申宪武明白,此时不能露怯,一旦露了怯,就没法收场了。见一条街被堵得死死的,进不了家,故意大声喊道,让开,让开!让我过去!

  申宪武一身戎装,身后是四个荷枪实弹的护兵,显得威风凛凛。但他的话像被大风刮跑了一样,瞎子们谁也不给他让路。

  申宪武又说,让个道,让我过去!

  这回,他说得声音更大,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可仍然没人给他让路。

  申宪武的护兵走上前来,大声喊道,申团长来了,让个道,听到没有?

  那些瞎子们不但眼睛瞎了,耳朵好像也聋了,对警卫员的叫喊充耳不闻,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申宪武的脸一下子拉下来,恼怒地说,你们谁是带头的?

  这时,王传贵的师傅刘半仙说话了,刘半仙说,大家让个道,让他过来吧。

  如雕塑般站着的瞎子们,哗哗啦啦向街两旁挤了挤,让出一条道来。

  申宪武来到门口,把刘半仙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是你招集的这些人?

  张麦香上前一步,昂然说,是我。

  申宪武看了一眼张麦香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本事倒不小啊。

  张麦香说,这不是本事大小的事,路不平有人踩……

  申宪武说,你们踩到我家门口了?

  张麦香说,谁敢踩你!你堂堂的大团长,在滕县,谁敢踩你!

  申宪武说,那你们来干什么?

  张麦香说,找你评理。

  申宪武说,评理,你找县衙去!

  张麦香说,县衙评不了。

  申宪武说,那你该找谁找谁去!

  张麦香说,是你儿子欺负人,不找你找谁?

  申宪武说,我儿子怎么欺负你了?

  张麦香便把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申宪武问他儿子说,真有这回事?

  申宪武问话的时候,给儿子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不让他承认。

  申宪武的儿子不知道是没看到他爹的眼色,还是觉得有了撑腰的,没什么惧怕了,得意地说,那碗屎壳郎是我用油炸过的,还搭了咱家几两油昵。

  申宪武白了他儿子一眼,骂了声:蠢货!

  张麦香说,你说这事怨谁?

  申宪武没好气地说,你想怎么着吧?

  张麦香说,给我们赔礼道歉。

  申宪武连声冷笑,用不屑的口气说,你们眼睛瞎了,难道耳朵也聋了?也不打听打听,我申宪武给谁赔过礼、道过歉?!

  张麦香说,不道歉就不行!

  申宪武说,我就不道歉,随你们吧。

  说罢,他向儿子和几个护兵招了招手,转身进了家里,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县的瞎子头走过来,问刘半仙说,他缩在家里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刘半仙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自有出来的时候。 .

  几个瞎子头说,我们的意思是开始闹他,把他逼出来。

  刘半仙想了想说,还是先礼后兵吧。

  几个瞎子头点头说,也行。

  于是,就等。

  那些瞎子都坐在地上,一边等,一边交头接耳说着话。有的说着家常话,有的交流着算卦或唱瞎腔的经验,也有的干脆说起了笑话,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这时,他们的脸色和心态再不像刚才那样严肃和紧张,而是彻底放松了,他们不急不躁、耐心十足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在等着和一个恶绅对决,而是在悠闲地消磨时光。

  午饭时分很快就到了。张麦香对刘半仙说,师傅,该吃饭了。

  刘半仙转头问那几个瞎子头说,你们饿了吧?

  几个瞎子头说,弄点吃吧。吃饱了好跟申宪武斗。

  刘半仙对张麦香和王传贵说,你们两个人去买点吃的。

  张麦香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为难地说,师傅,俺没带钱。

  刘半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说我也没带钱。你们到烧饼铺、馒头房去赊,记我的账。

  张麦香犹犹豫豫地说,行吗?

  刘半仙说,行,你们去就是。

  果然,烧饼铺、馒头房的不仅同意赊给他们,还帮着送过来。有一家小饭馆还主动炒了几大盆菜送过来。附近的居民也有给他们送吃喝的。他们一边看着这些瞎子们吃饭,一边鼓动说,你们这次一定要缠倒申宪武这个恶霸,替全县的百姓出口气。

  张麦香等人一边吃着一边点头答应说,放心吧,不缠倒申宪武,绝不算完。

  那些围观的人都说,好!我们也帮着呐喊助威。

  吃罢饭,瞎子们大都内急,但他们不去厕所,而是来到申宪武的大门口拉撒。怕围观的人看见,就由几个人围成一个人墙,瞎子们次第进去拉屎拉尿。

  等这些瞎子们全部拉撒完时,申宪武的家门口已是小便流成溪,大便积成了堆,并且臭气熏天,引来了无数的苍蝇飞来飞去……

  围观的人看到这场面,个个乐得不得了,跟着嗷嗷起哄。

  申宪武终于憋不住了,打开了大门。当他看到大门口的一堆屎尿时,气得脸绿眼红。他用跳远的方式跳到大门外,指着刘半仙说,你们怎么还不走!是想死怎么着?

  刘半仙说,你不赔礼道歉,俺是不会走的。

  申宪武指着门口的那堆屎尿说,在我门口拉屎拉尿,这不是作贱我吗?

  张麦香说,拉了屎尿,好让你家养屎壳郎,给要饭的吃。

  申宪武瞪着眼,凶狠地说,滚!赶快给我滚!滚慢了,我就弄死你,你信不信?

  刘半仙点了点头说,我信。你杀人如麻,弄死我个瞎子还不玩儿似的。但是,你不赔礼道歉,我们就不走,除非你把我杀了,把我们这九百多个瞎子都杀了!

  刘半仙这话说得铿镪有力、斩钉截铁。张麦香也跟着说,除非把我们都杀了,想让我们走,没门!

  申宪武目放凶光,咬牙切齿地说,我叫你嘴硬!说着,挥起拳头,照着刘半仙就是重重的一击!

  刘半仙被打倒在地,好半天才慢慢地爬起来。刘半仙被打得口鼻出血,并且,门牙被打掉了两颗。刘半仙吐出两颗门牙,满口鲜血地说,有本事你打死我!

  申宪武说,打死你还不像打死只蚂蚁似的!

  上前又打。

  王传贵和张麦香听到师父挨打,想上前帮一把,被申宪武的护兵用枪托子打得昏了过去。接着,又有几个人被打倒在地。

  众瞎子们听到申宪武大打出手,都举起手中的探路竿子,嗷嗷地涌上前。

  申宪武看到潮水般涌上来的瞎子个个都是拚命的架式,知道寡不敌众,心里一寒,赶忙带着他的护兵撤到家里,紧闭大门。

  几位涌上来的瞎子就用手中的竿子啪啪地敲打申宪武的大门,一边敲一边喊,出来出来!出来出来!

  申宪武在院里说了声你们等着,就再也没动静了。

  过了一会儿,王传贵和张麦香醒了过来,摸索到刘半仙身边,拉着他喊,师傅,师傅!你怎么样?刘半仙动了动,然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已被打得像个血人似的,胳膊也断了一只,但他说,我没事。你们怎么样?

  王传贵和张麦香齐声说,俺没事,都没事。

  刘半仙用那只没断的胳膊拍了拍王传贵的肩膀,说,没事就好。然后大声对大家说,别砸门了!他申宪武不出来,咱就唱“郭春海的故事”给他听。

  于是,九百多个瞎子齐刷刷地坐到地上,靠唱瞎腔为生的,就一边弹着坠琴一边唱,靠算卦为生的,就拍着巴掌跟着附和:

  拧一拧坠子定准声,

  拉一拉当年开正风;

  今天咱不表哪一个呀,

  表一表申宪武个狗奸雄。

  他爹的名字叫郭春海,

  三个人揍出来的老杂种。

  高家说是高家的种,

  李家说是李家的精,

  姓陈的也说有他的份,

  一个儿子三家争!

  ……俺不管恁祖上的事,

  好不该把俺瞎子坑,

  有饭你就给一口,

  没有你就说一声,

  不该给俺一碗屎壳郎,

  你作贱人来可不轻!

  你家做出这样的事,

  早早晚晚得遭报应!

  郭春海的故事是民间流传的一个笑话:说有一女子和三个男人相好,后来生了个孩子,自己也不知是哪个男人下的种。

  刘半仙让大家唱“郭春海”,是用这个故事影射申宪武,变着法儿骂他的。

  人们都知道,这是申宪武的忌讳和伤疤,谁要揭了他这块疤,无异于引火烧身,自找麻烦,准没好果子吃。

  但是今天,这帮瞎子们竟然在申宪武的门前众口齐声地说着、唱着,揭他这块疤了!并且,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得整个县城的人都听到了,引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

  瞎子们的唱声,像针一样,扎得申宪武浑身难受。申宪武明白,他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杀了这些瞎子,二是给他们赔礼道歉。按照他的性格,他真想让他的部队开过来,把这些瞎货都给突突了,可他知道,如果真把这些瞎子都杀了,那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大血案,别人不说,就是他的主子王耀武甚至是蒋介石,为了平息民愤,也不会饶了他。可是,若要他给这些瞎子们赔礼道歉,他真不甘心。他自出道以来,还从没给谁认过错呢。

  可是,看瞎子们一个个豁出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不给他们赔礼道歉,他们是绝对不会罢休的。俗话说,瞎子狠,秃子愣,瘸子坏。如果这样拖下去,他们什么样的事都会干出来……

  申宪武站在他家的阁楼上,一边被门外的唱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边团团转着想主意。

  天快黑的时候,申宪武听到瞎子们的嗓子开始哑了。但他们还在唱,那唱声里有了一些悲壮,有了一些绝望,并且,有的瞎子一边唱着一边开始往他家里扔石头瓦片之类的东西了……

  申宪武知道,这是瞎子们的忍耐到了极限了,接下来,他们就要闹事了……

  再不赶快拿主意,可就来不及了。

  申宪武咬咬牙,跺跺脚,重重出了口气,然后极不情愿地带着他儿子打开了大门。

  申宪武来到刘半仙和张麦香跟前,双手一抱拳说,别唱了,申某给你们道歉!

  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可瞎子们都听到了,唱声戛然而止。

  刘半仙凄然一笑,说,申团长真愿意给俺这些瞎子道歉?

  申宪武说,愿意。

  刘半仙说,你想怎样道歉?

  申宪开说,你说怎样道歉?

  刘半仙拍了一下张麦香,说,孩子,你说吧。

  张麦香略一沉吟,说一,你把俺师傅几个人打伤了,得包工养伤。

  申宪武点头说行。

  张麦香又说,二,你得公开给俺们这些人赔礼道歉!

  申宪武说,怎么个公开法?

  张麦香说,把县里有头有脸的人请过来,当着他们的面,给我们道歉。

  申宪武说行,算我申宪武栽在你手里了!然后吩咐身边的人分头去请县里的名流。

  不一会儿,被请的人陆续来到。

  此时,天已黑了下来。申宪武让家人点了汽灯,在他大门口摆了十几桌子酒菜,给刘半仙、王传贵、张麦香以及九百多名瞎子赔了礼、道了歉。

  那晚,全县城的老百姓几乎都跑过去看热闹了。看着申宪武给一群瞎子赔礼道歉,都乐得合不拢嘴,无不拍手叫好,有人竟然还放起了鞭炮。那个欢乐喜庆劲,跟过年似的。

  请客后,申宪武大病一场,躲在家里多天没出门。

  张麦香因此名声大振,而申宪武后来被共产党军队镇压,走上了刑场……

  这件事,被写入了县志。

  责编: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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