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西畴采风的最后一站是汤谷,安排的采访内容是民族文化。汤谷村距县城8公里,是一个壮族聚居村。远远望去,村庄坐落在森林覆盖的山坡上,村子坐北朝南,清一色的现代吊脚楼。背后是郁郁葱葱的大山,村前是一块块碧绿的稻田,清澈的坝达河从村前的山坡下缓缓流过,流进了几千公里外的珠江。
进村的公路上,有一座很气派的山寨门。进村的路口有一座桥,桥上也有一座迎宾门,两边有可供游人纳凉观景的长廊。村前挺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榕树,当地群众称“太阳树”“神树”“老龙树”。榕树高达数十米,根系发达,枝干粗壮,树叶葱茏,树冠伸展,遮住了大片天空。大榕树旁边,一架大型水车吱吱呀呀地在坝达河中转动,哗哗的流水,泼洒出一团团水花和大片水雾。
大榕树下一块坪子,是汤谷村民每年聚集,请太阳神的地方。
汤谷村较为完整地保存了“太阳崇拜”“女性崇拜”,以及“太阳祭祀仪式”的原始遗存。“太阳崇拜”是人类发展进程中很有代表性的“自然崇拜”中的一种,“女性崇拜”则是母系氏族社会的文化遗存,表现形式多种多样,“太阳祭祀仪式”则是这两种古老文化最具特色的表现形式。
进入现代社会,少数民族传统文代的保护有两种价值取向,一种是保存原始文化的风貌,那就得把遗存地点进行原生态保护;另外一种是以旅游开发为目的的保护,那就必须对文化遗存场域进行规划建设。
很显然,汤谷村走的是第二条路。这势必使得汤谷村真正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文化遗存发生变异。如何取舍,这其实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有人提出过“开发性保护”,学术上是个伪命题。“开发”,是以现代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过程,以改变文化遗传原始状态为手段,以经济发展为目的。一个民族共有的、发自内心的“崇拜”变了,没了,保存下来的仅仅是文化遗存的形式,目的是招揽游客。
村庄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村庄,全村的家居房屋都进行了改造,用钢筋水泥建成了现代样式的吊脚楼,主房搭配楼,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简洁,大方,坚固、适用。各家各户的外墙,都绘了《太阳祭祀》等相关图案。
在村子中间的小广场旁边,还保留了一幢三层老屋,泥墙灰瓦,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时代的大发展,必须促进文化的大改变,也必然会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脱贫攻坚对于处于贫困中的广大农村群众,生活的改变有目共睹,接踵而来的必然是农村文化的改变。
我曾经纠结过,为什么要把那些具有传统文化特点的场域毁掉?为什么把那些有传统文化特色的建筑拆掉?传统文化场域的保护,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封闭的空间,二是与之对应的、落后的经济文化。后来,多次参与扶贫工作,我的想法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是啊!我们不能为了保护传统文化,让场域中的百姓永远生活在贫苦之中。
二
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都是由多种相互关照的文化元素构成的,各种文化元素之间的相互平衡,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文化生态,这个文化生态被限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成为一个独立系统,称为“有效时空”。这个文化生态系统就像一个圆,又与另外几个圆相互交错,形成另外一个文化元素更为复杂多样的文化生态系统。这在形式逻辑中称为“包含于”和“被包含于”。这个相互關系的圆中的“固定的范围”—— “有效时空”就是封闭的。保持地域封闭,信息不畅通,经济文化落后,是古老传统文化活化存续的必要条件。如果我们把场域中的人搬迁出去,把建筑保留下来,一座没有生命延续的村庄,也就失去了作为村庄的意义。
曾经有著名学者对我说:生存在贫困状态下的百姓,他们自己觉得是非常幸福的,他们并不知道现代生活是什么样的,包括一些什么内容,他们也没有更多物质和精神需求。所谓“贫困”,是我们强加给他们的定义,是我们对他们的看法。对于他们所处的生活环境,生存状态,他们其实是很满足的,我们刻意去改变他们,其实是对传统文化生态的破坏。
我与之发生了争辩,甚至争吵。
我曾经问过我担任文化顾问那个彝族“民族团结示范村”的村民,他们都不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封闭、落后的生活状态中去,他们对现实的这种改变,是由衷欢迎、发自内心感激的。
当天,我也问过汤谷村的村民,他们也都发自内心地赞赏这种改变。特别是脱贫攻坚,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
汤谷村中心有一个传统文化陈列室,是用一幢老屋改造的,老屋是过去某大户人家的房产,有石柱石基,墙体厚实,内部宽敞,经装饰改造后,成了村里的文化活动中心。遗憾的是,里边陈列的具有民族特色的物件不多,仅只墙上贴着几十张写真照片。照片记录的都是他们近年来祭祀仪式的场景、重要人物,人物绝大部分是女性。
汤谷村太阳神祭祀仪式一度中断,1965年开始恢复。当时,汤谷村灾害不断,特别是1965年的一场火灾,除了族老家的房屋,其余全部被烧毁,于是在大家的鼓动下,全村人又开始在农历二月初一这天,按传统习俗祭祀太阳神,祈求太阳神的保护。
从陈列馆出来,负责接待我们的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陆顺梅、县里的退休干部陆仕金带我们到太阳山。太阳山就在村子后面的半山坡上,是一座太阳升起落下都要经过的小山头。太阳山是汤谷村太阳鸟母文化的核心区,是他们一年一度祭祀的地方,是他们的民族圣地。
汽车顺着村后一条弯弯曲曲的便道往太阳山爬行,这是一条人间俗世通往精神圣地的道路,原本是一条穿梭于林间的泥路,后来森林砍伐,道路拓宽,铺成了石块路,现在铺上了混凝土。
太阳山顶原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是汤谷人心目中的山神树,是他们祖先灵魂栖息的地方。后来,这棵大榕树干枯而死,这实际上是周边森林被砍伐的恶果。太阳山顶被修筑成一块平地,原本中间筑了一个祭坛,后来被拆掉了。1965年恢复祭祀,没再重建祭坛,而是在平地中间放了一块圣石,称为太阳石,上面又放置了一块小一点的石头,是太阳的象征物,两块石头正对太阳升起的方向。这就是汤谷村壮族妇女举行祭祀仪式的圣地。
其实,场地中间的两块石头,还有另外一种功能——观天象。中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中,如果有知识渊博的祭司,如彝族毕摩,就可以利用太阳照在石头上的投影,观测天象,推测节令,指导农业生产。我在石林圭山顶考察过相似的场所,石堆顶上立着一根木桩。当地彝族毕摩也用它观测天象,推测节令。这类场所、装置,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很常见。特别是过去的祭坛,很多民族都称其为观象台。包括埃及的金字塔,都有这个功能。但随着现代气象学的发展,能推测天象的祭司都失去了用武之地。1990年,我在四川凉山州螺髻山考察,一位彝族毕摩曾经向我做过利用日影和月影观测天象的演示。2009年,我再到螺髻山,这位大毕摩已经过世。目前,用这种方法推测出来的中国二十四节气,已经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这种方法则已经失传。
汤谷太阳山的祭祀场地,后来做过一次重建,又修筑了祭坛,再后来村民觉得祭坛建得与过去的不一样,又进行了重建,才有了现在这座壮观的祭坛。
祭坛共分五层,由下而上,逐渐缩小。第五层的正中间安放着一块形状奇异的太阳石。祭坛用石头砌成,里面填了泥土,每一台都分几个方向放置了香炉。
祭坛应该是汤谷壮族一位女性祖先的陵墓。或许就是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第一人。我问陆仕金、陆顺梅,他们都不知道这些情况。按照原始社会的少数民族习俗,祖先的陵墓都作为向神灵传递信息的祭坛使用。即便不用祖先的陵墓作为祭坛,祭坛也必须设在祖先的陵墓附近。因为他们祭祀每一位大神,都包含祭祖的诚意。彝族的大坟、望天坟是这样,埃及的金字塔是这样,就是现在还在发掘的三星堆遗址,也是这样。
少数民族都信奉万物有灵,在他们的心目中,祖先也是神灵,而且是他们最亲近的、唯一见过的神灵,是最能听懂他们祈望卜的神,也是最能保佑他们的神。在他们心目中,祖先的灵魂无处不在,因此,他们祭山神、龙神、火神、太阳神,都兼有祭祖的含义。
在汤谷壮族人心目中,农历二月初一是一个神圣的日子,这一天太阳出来,他们全村16岁以上的妇女,都要集中在河谷里,先到清澈的河流里净身,然后换上节日的盛装,在村前的老榕树下集合,举行祈请太阳神仪式。仪式由妇女们推选出来的一个男老人主持,由全村有威望的老年妇女主祭。以事先准备好的黄米饭、鱼、肉、米酒敬天地、敬祖先、敬太阳,演唱祭祀古歌,颂扬太阳的功绩,陈述人们对太阳和鸟母的崇拜。祭品中,两只大红公鸡必不可少,请神仪式用一只,送神仪式用一只。有威望的老年妇女才有杀鸡的资格。作为重要的牺牲,鸡被宰杀前,先要敬天敬地,宰杀后,要把鸡血淋在大地上,要摘一撮鸡毛,抹上鸡血,粘在神树上,粘在临时插在祭坛上的树杆上,粘在祭坛的台阶石上。祭祀时,所有参加仪式的妇女,穿着传统的鸟服,虔诚地跪在地上。
太阳神如愿降临人间,坐上由四个壮年妇女抬着的轿子,一位有威望的老人抱着大红公鸡,带着人们,一路歌咏,走上太阳山,开始了仪式的另一个程序——送太阳神。
同样的程序:宰杀牺牲、唱古歌、焚香、献祭品……
这一天,16岁的少女吃过祭祀太阳神的鸡,就算行过成人礼。
这一天,请太阳仪式后,村中的男子要为妇女们准备好中餐,送太阳仪式后,要为妇女们准备好晚餐。太阳落山,妇女从太阳山下来,围在草地上,共同用餐。男人则要忙着为妇女们添饭加菜,即便吃饭,也只能几个男人聚在旁边不显眼的地方吃。
整個仪式,与彝族的密枝节——祭龙神仪式大同小异。
四
作为人类文化学研究对象的神话故事,与作为文学作品的神话故事,本质上有区别。作为人类文化学研究对象的神话故事,强调版本的原始性,忌讳文学性的整理、改编。因为研究者要通过对故事细部的研究,找出当时社会的蛛丝马迹,再与文献资料、考古实证进行对比,复原那个时代真实的社会形态,洞悉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
当我们通过田野考察得到一种或几种版本后,首先要对版本进行考证,进而进行版本校正。这样的版本文化价值才更高。当然,这个过程非常辛苦,非常耗时,有时甚至会毫无结果。
汤谷《太阳鸟母》的传说,属非物质文化遗产神话故事类,我查阅到的有五个版本。这五个版本核心内容、故事框架、人物设置基本相同,但其中一些情节细节有很大差异,作为一般的阅读作品,无可非议。但作为人类文化学研究材料,这种差异会使研究得出不同的结论。
当然,作为口传文化,有差异很正常,求同存异的同时,我们来对版本的异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分析。
版本一:远古时期,天由一根长得很高的蓝竹顶着,离地很近,天地间黑蒙蒙,分不清东西南北,前后左右。后来,天地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怪鲤鱼,魔力很大,它一眨眼睛,就会惊动天地,一张嘴就地动山摇,闹得人心惶惶,四方不宁。这件事被神仙盘古知道后,他找到怪鲤鱼,横举神斧用力一挥,一斧把鲤鱼劈成了两半,天地也被劈开了,大地不断下陷,水柱冲向天空,把天冲得越升越高。接着,天空出现了一个大洞,从洞中出来一个月亮和无数的星星,最后又出来12个太阳,一下把天地间照亮,世间万物第一次见到了光明,看清了世界。
那时,天上的12个太阳轮流出来照耀大地,天地间只有白天,没有黑夜。大地被烈日烤得一片焦黄,到处干旱,植物枯萎,动物渴死。人们为了生活,不分白天黑夜地劳作。有的人因为太劳累,一觉睡了几十年,醒来时,地板藤爬满全身,人们认为这是太阳在作怪。汤谷村的壮族人去向布罗陀神求救,请求他想办法射掉天上的太阳。布罗陀神造了一张巨大的神弓,然后召集汤谷所有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通过比武选拔神箭手。经过十多场比赛,力大无比,英勇顽强的郎星战胜了其他对手,被选为神射手。布罗陀神施法赋予郎星神力,郎星带着神弓登上山顶去射太阳。他苦苦追赶了七七四十九天,先后射落了11个太阳。当郎星准备射掉最后一个太阳时,布罗陀神赶来,叫他要留下一个太阳,不然世界将永远处于黑暗。
11个太阳被射落后,失去亲人的最后一个太阳非常悲伤,她躲进了深山老林,不再出来。天地间没有了白天黑夜,变得一片漆黑。人们只能靠月亮、星光、明子和火把照明。没有太阳,万物停止了生长,豺狼虎豹在黑暗中横行,浮尸遍野,饥寒交迫,牛马牲口被饿死、冷死。为了生活,人们只能用马和狗来犁田耙地。
天神知道了人间的疾苦,降下一场大雨,解救干渴的万物生灵。那场雨很大,雨柱像酒杯那么粗,有陀螺那么大,下了很长时间,地上到处流水,人们披星戴月,忙着耕田种地。但因为没有太阳,庄稼仍然不能生长。人们很快意识到,没有太阳是无法生活的。于是人们开始寻找太阳,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
有一天,汤谷村当家的妇女们商量,决定推举一位聪明勇敢的壮家妇女去找太阳。村里最美丽善良,聪明贤惠的少妇乜星主动承担起找太阳的任务。乜星说:“如果我今生找不到太阳,我生下来的孩子可以接着找,一定要把太阳找回来!让世界恢复光明!”
虽然乜星怀有身孕,但是大家都认为只有乜星这样聪明能干的女人才有可能找回太阳。于是,大家一致同意由乜星去找太阳。
乜星带着村民为她准备的水和干粮,顺着鸡叫的方向去寻找太阳。她翻山越岭,泅水过河,干粮和水吃完了,吃野菜充饥,喝山泉水解渴。不知在黑夜里走了多远,走了多久。有一天,乜星来到一个村寨外面,突然感到肚子疼痛,她急忙来到一棵大榕树下,在这里生下了女儿。村寨里的人们发现了乜星,觉得她为大家寻找太阳,非常勇敢,很尊敬她,但他们认为刚生孩子的女人身上不干净,不能让她进别人家,人们就在野外用树枝盖了一间简易草棚,让乜星住在里面坐月子。
乜星坐完月子,带着女儿又踏上寻找太阳的路。乜星母女在黑暗中整整找了十二年。有一天,她们穿过一片大森林,乜星的女儿突然惊叫起来:“妈妈,深山里有亮光。”
她们朝着亮光走去,看见草丛中躺着一个全身发光的女人,她圆圆的脸庞,弯弯的眉,正在那里伤心落泪。
乜星激动地告诉女儿:“这个女人就是太阳!”
乜星和女儿赶忙上前和太阳打招呼。乜星对太阳说:“朗星射掉11个太阳,让你失去了亲人,是我们不对,希望你回到天上去,让大地重见光明!”
太阳看见乜星母女俩,激起了内心的仇恨,想一把火将她俩烧死。可抬头看看,站在面前的是两个弱女子,太阳心又软了。她没有那样做,只是不理乜星母女俩。
乜星母女俩央求了好多天,太阳就是不答应。乜星灵机一动,拉着女儿来到河边,脱掉衣服,到河里洗了澡,又换上新衣服,用野花把女儿和自己装扮得漂漂亮亮,来到太阳面前唱起了诉苦歌,把黎民苍生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艰苦生活,以及自己寻找太阳经历的千难万险唱了出来。
太阳被乜星母女俩的真情深深感动,终于同意回到天上。
太阳和乜星母女来到汤谷村头的一棵大龙树下,因为没穿衣服,太阳躲在树后不肯出来。乜星去请教布罗陀神,让布罗陀神想个办法。布罗陀说:“你们叫太阳带上金针银针上天,谁敢看她,就让她用针戳他的眼睛。”
按照布罗陀的办法,太阳同意在农历二月初一这天升上天空。布罗陀神让村民选择了一个风景优美的高山,让太阳安家,安排村里的人们准备了一个大花轿,让太阳坐在花轿里,然后让村里的人们抬着太阳到山上。布罗陀神还让妇女们到清澈的河里净身,让她们跟在花轿后面,一路歌唱,把太阳送到了山顶。
送太阳上山前,汤谷村妇女就做好了黄糯米饭,带了一只大红公鸡来到山上,杀了鸡,把它煮熟,和黄糯米饭一起敬献给太阳。太阳吃了壮家的公鸡和黄糯米饭,舒展开笑脸,升上了天空。
太阳长得非常漂亮,难免有人偷看太阳美丽的胴体,这时,太阳就会用针戳他的眼睛。从那以后,太阳每天听到鸡叫就起床,照耀大地,累了就回到大山里睡觉。人间有了白天和黑夜,忙碌了一个白天的人们会在太阳落山时回家休息,有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从此,汤谷村寨头的大榕树被敬为“太阳树”,太阳升天的山被敬为“太阳山”。为了感谢太阳升天的恩情,汤谷村每年农历二月初一这一天都要举办“女子太阳神祭祀”仪式。那天,家家户户都要蒸制金黄色糯米饭。16岁以上的女性必须到村前的小河里沐浴净身,在河水里欢呼“找到太阳了”,然后穿上传统民族盛装,由寨中德高望重的女族老抱着红公鸡,提着黄米饭,带上米酒、活鱼,一起将太阳请到汤谷村,送到太阳山,为太阳咏唱《祭太阳古歌》。太阳偏西,参加活动的女人分吃祭祀过的黄糯米饭和其他供品,并为年满16岁的少女举行成人礼。
祭祀这天,除了主持人,参加祭祀的都是妇女,男人们则在太阳女神沐浴的河滩上,制作壮族传统美食,等待妇女们归来。
晚餐后,月亮升起来,妇女们聚在河滩上,唱歌跳舞。
农历二月初二至初五,未婚姑娘们相互邀约去赶歌场,以歌择偶。
版本二:传说,古时候有12个太阳在天上轮流巡游,昼夜不分,大地被烤得分外炙热,众人便推举朗星去射太阳,射落了11个太阳,留下一个照耀大地。可是,剩下的那个太阳很害怕,便躲着不出来了。天上没有太阳,大地一片漆黑,万物无法生长。最后,汤谷部落女首领乜星主动要求去寻找太阳,她涉过坝达河,蹚过鸡街河,爬过香坪山,长途跋涉,却一无所获。
十二年后,乜星的女儿迪海与太阳化身的十二郎结为夫妻,十二郎为母女执着的精神感动,说出自己就是她们要找的太阳,并表示愿意上天造福人间。但由于他藏于人间多年,失去了法力,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跃上天。乜星聚众商议,由乜星、迪海和推选的两个年轻女子,食用神鱼谷的鱼,变身四只美丽的神鸟送太阳升天。这一天是农历二月初一,四只神鸟驮着太阳冉冉升空,迪海变成月亮陪伴太阳,其他神鸟变为满天星斗。
天上有了太阳,大地有了光明和温暖,重现生机。为了感念太阳和乜星四人,汤谷村每年农历二月初一都会举行太阳祭祀,女子太阳山的仪式从此数千年不断地流传至今。
篇幅有限,不再罗列其他版本。
我列举的版本一中,乜星是在寻找太阳的途中生下女儿迪海;太阳躲在森林里,是女儿身;太阳升天的时候,并没有乜星和迪海以及其他两个女人吃鱼变鸟,送他上天的情節。而版本二,没有交代乜星女儿迪海的出生,却安排她与“十二郎”结为夫妻;太阳一直以十二郎为名躲在人间,是男儿身;太阳升天时,乜星迪海以及另外两个女子吃了神鱼谷的鱼,变身四只神鸟送太阳升天,迪海变成月亮陪伴太阳,其他神鸟变为满天星斗。还有一种版本,乜星在寻找太阳的途中,在一间杈杈房内生下了女儿,为了方便寻找太阳,她剪下一只麻布裤腿包裹女儿,把女儿托付给村民抚养。许多年后,乜星继续寻找太阳的过程中,遇到一个女孩,也在寻找太阳。乜星询问后得知,这位女孩就是她的女儿。于是,两人结伴而行,一起完成了寻找太阳的重任。
一个神话传说有几种版本,版本之间出现各种差异,这种现象普遍存在,这是在广泛流传中形成的。有些可以忽略不计,有的却必然校正。《太阳鸟母》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故事中的太阳到底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是必须校正、统一的。
我推断,我见到的《太阳鸟母》五个版本都是异文体,它原本是一首祭祀古歌,后来由其他人口述,得以广泛流传。这一点通过陆仕金得到了证实。《太阳鸟母》的内容都来自传承人在祭祀仪式上演唱的古歌《请太阳》。
《请太阳》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请太阳”,第二部分是“寻找太阳”,这一部分的内容就是《太阳鸟母》神话传说的源头,第三部分是《送太阳》。《请太阳》是汤谷太阳鸟母祭祀仪式的核心内容。妇女们净身之后,穿上盛装,集中在村前的大榕树下,举行请太阳仪式,演唱古歌的第一部分。然后由四位身强力壮的妇女抬着花轿,送太阳到太阳山,送的途中,传承人一路演唱古歌的第二部分,把太阳送到太阳山顶,举行送太阳仪式,再由传承人们演唱古歌的第三部分,在歌声中把太阳平安送回天上。
汤谷太阳鸟母的祭祀仪式,是母系氏族社会的遗存,与其他民族保留下来的祭祀仪式有很大的区别。特别是其中的男主持,他不是民族宗教人士,而是由妇女们按照年纪大、为人正派、身体好、家庭安康等条件,推选出来操办祭祀仪式的村民。
五
汤谷的太阳鸟母祭祀仪式是典型的太阳崇拜。太阳崇拜的形成也曾有过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首先产生的是对太阳本体的崇拜,接着衍生出对太阳象征物崇拜(彝族祭火神仪式就是典型的太阳象征物崇拜,“火”象征太阳。),以后太阳神被人们“人格化”,进而“神格化”,产生的太阳神崇拜。
世界上的太阳崇拜有五大发源地:中国、印度、埃及、希腊和南美的印加文化。但是大部分仪式都已经随着社会的发展而消亡,存留下来的多为刻符、图案、雕刻及其他象征物。像汤谷这样以活态形式传承到今天,仪式过程完整的,极其罕见。
太阳崇拜产生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原始初民对自然物认知水平低下,他们无法理解太阳为何物;二是原始初民对于光明和温暖的本能需求。太阳是光明与温暖之源,对于原始初民来说,太阳升起,就意味着生;太阳落下,就意味着死。这都反映出原始初民对太阳的崇拜,他们创造出的太阳神,一般都具有阳光普照,惠及天下,充满无限力量的特点。从原始初民对太阳和太阳神的崇拜可以看出,对生命的崇拜,对力量的追求,是中国太阳神话文化精神的一部分。
太阳神观念的产生与农牧业的形成关系十分密切,农民崇拜太阳,最初的目的主要是祈求阳光,以利农作物生长、成熟,获得较好的收成。牧民则祈求太阳使牧草茂盛,牲畜肥壮,希望冬天能有温暖的阳光,以保护牲畜能顺利过冬。总之,人们最初是把太阳视为丰产的赐予者。太阳神甚至被称为农业神,其信仰始终与农业生活密切相连。
太阳神话的产生,与原始初民对火的崇拜有关,发现火,原始初民就再也离不开火。他们摸索采集火种,控制火种的规律,将火种视为神灵,加以崇拜。在他们心目中,火来自太阳,火种就是太阳神,太阳是红色的,火也是红色的,都与花朵、血液一样,而红色是生命的颜色,火与太阳一样,都可以给原始初民带来光明、温暖与生命,火成为生命的象征。
有崇拜就有祭祀。太阳崇拜的形式也有个渐变的过程。最早的祭祀方式,是依靠语言魔力,原始初民希望通过语言控制太阳,使它不要走得太快,听从人的安排。当较长时间不见太阳,对农牧业产生影响时,他们便举行祭祀仪式,迫使太阳出来驱散乌云,给大地送来阳光。其后出现的是朝日仪式。即在日出时以作揖、叩头、跪拜或用祭品祭祀等仪式迎接太阳。在中国古代文字资料中,最早记载迎送太阳神的是殷墟卜辞。郭沫若根据对若干卜辞的辩析,认为殷人有朝夕迎送太阳神的仪式。殷人迎送太神的仪式可能是古来习惯的延续。《史记·匈奴列传》说,匈奴为夏后氏苗裔,而汉代的匈奴人仍有每天早上拜日之俗。《礼记·祭义)也有关于夏后氏及殷人、周人祭日的记载。直至汉代,帝王仍有“朝朝日,夕夕月,则揖。”的习俗。其后出现的是献祭仪式。即在固定时间或在某种场合举行专门的以祭品祭祀太阳的仪式。考古学家认为,卜辞中的东母即太阳。卜辞中有不少关于祭东母的记载,如“寮于东母三牛”“寮于东母九牛”,即以牛或犬、羊、鸡为牺牲,放于火中燃烧,祭拜太阳神。祭拜太阳神典礼,历代不绝。各个朝代都于一定日期祭祀太阳神。祭时的牺牲也不相同。东汉祭日、月、北斗,共用一头牛。契丹人崇拜太阳,称其为“大细契丹”,这源于人们对光明、温暖、生命与力量的崇拜。
湯谷的《太阳鸟母》神话,就具备了这种文化精神的品质。但其祭祀等级较低,以鸡为牺牲。
十九世纪西方自然神话学派的代表人物麦斯·缪勒提出,人类所塑造出的最早的神是太阳神,最早的崇拜形式是太阳崇拜。
太阳神话是一切神话的核心,一切神话都是由太阳神话派生出来的。中国的太阳神信仰虽然在商周以后逐渐沉没,为较后起源的对天神、地神、人鬼多神系统的信仰取代,但其痕迹和遗俗,同东、西方、包括美洲在内的各大文明区相同,仍然比比皆是。汤谷的“太阳鸟母祭祀仪式”正是那个时代的遗存。
根据《山海经》记载,中国的太阳崇拜起源于山东东部沿海的日照一带。从出土文物及民俗看,整条珠江流域大多有太阳崇拜文化,特别是古骆越地为最,民间有祭祀习俗。汤谷正处于珠江流域的太阳崇拜文化有“有效空间”内。
在人类未诞生之前,太阳便已存在。人类诞生以后,太阳作为一种自然物体,与人类朝夕相处。但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即原始采集、狩猎时代,尚没有发生太阳崇拜,因为尽管太阳对人的影响较为显著,但毕竟未对人的生活和生命安全产生直接影响。只是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即人类能够进行生产(农业和畜牧业)以后,太阳对人,才有了直接的利害关系,人们才感觉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受到太阳的制约,从而促使人们较多地思考太阳,猜想太阳。
开始,原始初民不理解太阳的奥秘,以为太阳具有能使万物复苏、生长的超自然力量。他们认为太阳也像人一样,有灵魂,有喜怒哀乐,这便形成太阳有灵观念。后来,人们又逐渐把太阳人格化,神格化,加以礼敬、祭祀。
《山海经》记载,一名叫義和的女子,是帝俊的妻子,生了十个太阳。所居之地在东南海之外。太阳 “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十个太阳轮流工作。
《淮南子》记载,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皆枯。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鸟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汤谷《太阳鸟母》神话中的郎星射日,与上述记载如出一辙。但在《太阳鸟母》神话中,太阳有12个,郎星射掉11个;在《后羿射日》中,太阳有十个,后羿射掉九个,彝族神话《支格阿龙》中,太阳有九个,支格阿龙射掉八个。这涉及各少数民族的数目信念,不赘述了。
射日神话都对热、旱及黑夜作了极度的夸张,目的在于竭力突出射日英雄的大无畏精神,是对于力量与勇敢的追求,也是太阳神话所具有的文化精神。
汤谷壮族《太阳鸟母》中的郎星,彝族《支格阿龙》中的支格阿龙,汉族《后羿射日》中的后羿,都是这种人文精神的化身。
六
很显然,汤谷《太阳鸟母》神话以及“女子太阳神祭祀”是母系氏族社会的遗存,无论神话和祭祀仪式,都包含着鲜明的女性崇拜观念。女性崇拜包括女阴崇拜、女始祖崇拜、女神崇拜三个阶段。
站在广南坝美那条直立的、狭长的水上洞穴前,我曾经推测,坝美人的祖先穿越洞穴,在里面定居的初衷,抑或与女阴崇拜有关。
汤谷女子太阳神祭祀仪式,明显是女始祖崇拜时期的文化遗存,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染上了太阳神崇拜的色彩。
中国历史上,各民族都经历过漫长的母系氏族发展阶段,对女阴的崇拜,女始祖的崇拜,是那个时代的代表性文化。大理石宝山石钟寺石窟中的“阿央白”,是一个刻在石窟中的女阴,名曰“阿央白”,意为“孩子出来的门”。是典型的女阴崇拜。金沙江畔的彝族妇女沙壹下河洗澡,被逆流而上的漂木撞击腹部而怀孕,生下九子,是典型的女始祖崇拜。
在中国考古发掘中,女神形象出现于辽宁喀左东山嘴,和内蒙古赤峰地区红山文化遗址,正是母系氏族社会繁荣时期。考古工作者在那里发掘出距今六千多年的女神庙和祭坛遗址,其中出土的陶塑女性裸体立像,臀部肥大,腹部隆起,阴部刻有象征女性生殖器的三角符号。专家们认为从红山文化女性陶塑像的形态看,能够直接表现出的含义是生育。长方形的祭坛,是祭祀女神的场所,是我国东部地区最原始的祭坛遗址,是先民女神崇拜思想的文化遗存。
那时,部落战争不断,每个部落的首领都希望自己的部落强大。他们在战争中掳掠俘虏,在日常生活中努力生育。当时人们还不知道男性在繁殖中的作用,还处于弱势。而妇女则是生育的主力军,是血缘关系的纽带。女阴被视为“生命之门”,是“孩子出来的地方”。因此,妇女成为社会经济生活的主导和中心,更是氏族繁衍的决定者,享有比男子更高的地位。特别是女氏族长和生育了众多子孙的女性祖先,生前备受爱戴和尊敬,死后成为整个氏族祈福的对象。她们逐渐被神化,取得了氏族保护神的意义,形成了女性祖先崇拜。
汤谷《太阳鸟母》神话中,乜星、迪海、另外两个化为神鸟的女子就是汤谷壮族的女始祖,她们功劳有大小,代表着部落中几个家族。那个时代,首领不断更换,女始祖也不是特定的,唯一的,它是原始图腾观念与女性祖先观念的混合物,是在族群中有一技之长的女强人。汤谷《太阳鸟母》神话其中一个版本,最后一个太阳是图腾崇拜物,它化身为十二郎隐藏在人间,与乜星的女儿迪海结婚,就是这种血缘关系的隐喻。如果这个细节的确是远古传下来的,它就应该是人们已经知道男性在生殖中所起的作用后的文化遗存,并且一夫一妻的家庭制度已经在部落族群中形成。另外一个版本,太阳是女性,显然就是图腾物与女始祖的混合物,它产生的时代更早。
在众多女性崇拜的神话中,生育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故事往往把女性的孕育放在更直接、更重要的地位,这是原始人对女性在生育和族群繁衍中重要作用的确认,也是女性在氏族社会居于中心地位的反映。傈僳族荞姓是一个大姓,是最早进入怒江地区的氏族,传说这个氏族的女始祖吃了荞麦而受孕,生下的后代就是荞氏族,人们都说荞氏族人善于种荞麦。
如果说女阴崇拜是对人降生处和对女性生育能力的崇拜,那么,女始祖崇拜则依旧是对女性创造人类生命这一主题的缅怀、敬仰和讴歌。有所不同的是,女阴崇拜是对女性生殖的崇拜,而女始祖崇拜则标志着原始初民意识的进步,说明他们已经在探索女性孕育生命的本质。
汤谷《太阳鸟母》神话不同的版本都在陈述乜星生育女儿迪海,正是女始祖崇拜观念的呈现。
汤谷《太阳鸟母》神话中还有一个值得研究的细节,一个版本记载说,乜星与女儿迪海吃了神鱼谷的鱼。化为鸟,送太阳升上天空。另外一个版本记录的是,乜星与女儿迪海和另外两个女人化为鸟,送太阳升上天空。这其中的鸟,在中国古代太阳崇拜的神话中经常出现,也是一种被神格化了的自然物。“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鸟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淮南子》)在这里,“神鱼谷的鱼”也是一種自然崇拜物,也被神格化了。
经过长期观察,初民发现,半夜三更鸡叫头遍,似乎是呼唤太阳升起,以后,鸡每隔一阵叫一遍,太阳就会喷薄而出。因而人们认为太阳神和鸟神的关系密切,太阳是鸟呼唤出来、是鸟托着升起来,升上天空的。仰韶文化遗存中就有神鸟负日图。在远古先民心目中,负日飞行之鸟,不是两足凡鸟,而是被他们神格化的三足鸟,她们对鸟神的崇拜,实际上也是对太阳神的崇拜,崇拜的是他们所具有的强大生命力。汤谷《太阳鸟母》神话也具体了这种文化品质。
《山海经》中的神话故事《精卫填海》中,炎帝之女“女娃”是一个小太阳神,女娃死而复生,是对她的本体——太阳的崇拜,而女娃变成精卫,生命得以延续,是对它的象征体——鸟图腾的崇拜。东海是太阳诞生地,女娃在东海溺水,而死后变成一只精卫鸟,从海浪中跃出,是昭示小太阳神在东海的重生,这也体现了远古先民对太阳的崇拜。
女娃是太阳的象征,溺海身亡是日落的隐喻,化而为鸟是对日出的比拟。
汤谷《太阳鸟母》的文化隐喻,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作者简介】曹卫华,作家、民间文艺家,文学副研究员,曾任某期刊主编、东川区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发表)长篇小说:《世纪之战》《岁月长河》《风云洗礼》《天南铜都》《缉毒英雄传奇》 ,中短篇小说集《金船》 ,长篇报告文学《狂飙》,报告文学集《东川记忆》《成就伟业》,散文集《东川飞翔》 ,民族民间文学专著《唱透青山红土情》《永远的歌唱响在历史的天空》《在很久很久以前》等。另有70多篇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学评论、戏剧等发表。主编散文集《跨越》《追求》 获地市级以上奖项2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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