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人生的第一个课堂,也是一个人梦想启航的地方。习近平总书记在不同场合多次谈到要“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强调“家庭的前途命运同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紧密相连”。
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画荻教子”讲的就是家风的故事。这些年,身为人父的我,深谙家庭、家教、家风之重,组织家庭成员认真研读《颜氏家训》《曾国藩家书》等书籍,学习交流感悟和启发,从核心价值的层面定家規、背家训、正家风。
我的家乡是一个山洞村庄——峰岩洞村,清朝末年,由于战乱,祖辈跋山涉水避难于此,这里独特的地域风貌和风土人情曾被载入上海吉尼斯世界纪录,外界美其名曰“天下第一奇村”,上初中时我曾在作文中用“高山不见一寸土,平地不见半亩田”描述过这里。村民在这个崇山峻岭、信息闭塞的大山间繁衍生息,在生存的阵痛中负重前行。
我的母亲生于1949年,由于清匪反霸,外公在我母亲出生那年被执行枪决。因为家庭变故,母亲曾两次成为弃婴:一次被挂在山中的树上,二姨心疼,背着家人救了她;一次又被送给当地的苗家,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让二姨又一次把她背回家。后来,母亲和二姨相依为命、艰难长大,至今问起,她们只是摇头,不愿重提。
我的父亲是个老初中生,由于我爷奶死得早,他从小随三伯生活。
以三伯为代表的峰岩洞人非常重视教育,虽然光景不好,还是节衣缩食供父亲上学。父亲从小读书用心,那时能上几天学已十分不易,但三伯还是一直坚持供父亲读书。小学毕业,广南八宝的初中决定在南屏、黑支果、曙光三个乡镇选一个第一名去读书,结果选上了我的父亲。
父亲带着三伯给的盘缠,还有他的梦想,到了初中的学校。由于交通不便,他要走一天的山路,父亲希望能从那路永远走出大山。三年的初中父亲一直是班长,各科成绩遥遥领先,把一手毛笔字写得行云流水,但老师还是告诉他,由于家里成分是地主阶级,父亲升学无望。
在八宝初中的最后一期黑板报上,父亲完成了读书生涯最后一次书写,在《红岩》读后感中他写道:《红岩》读完,百感交集,现有一切皆为如江姐这样的革命前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然我辈读书无望。我寄希望于将来的孩儿接过我手中的工具,去开拓辽远广阔的天地,使他变成富饶美丽的“米粮川”。
父亲辍学回家,性格变得固执、偏激、易怒。
母亲14岁就嫁给父亲,先后有了大姐、哥哥一共六姊妹。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一家都是在父亲的打骂中长大的,几个姐因受不了他的脾气老早就远嫁,哥哥初中毕业辍学打工。
我六岁时,由于没人照料,父亲找了几本旧书把我送进山洞的一师一校“陪练”,我的小学就这样出人意料的开始,由于成绩不错被老师收成正式生,毫无意外的被老师“转正”。读完一年级,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到更远的学校读书,我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但始终很早就起床和同伴结伴上学。那时我最纠结的并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同学们异样的目光,而是回家。因为父亲总有无数的理由喋喋不休,随时暴跳如雷。
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我的几个姐由于家的缘故,都有着不幸的境遇。大姐嫁给一个“酒疯子”,至今仍陷在深深的不幸里。三姐嫁到一个以拐卖人口出名的村子,潜移默化违法犯罪被判了13年的有期徒刑。四姐嫁给一个赌鬼懒汉近年离婚。二姐由于从未上学愚昧无知,生病不知求医问药,而是信神信鬼在我工作那年与我阴阳两隔。这一切,一直在我心中隐隐作痛。
何以为家?是我的梦想。我,是这个家唯一的梦想。
从小,并没有人告诉我什么叫梦想。只是有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我得努力从那条父亲走过的路走出山外,那个家里装不下哥哥姐姐的梦,我也不会例外,只是我们选择的方式不一定都是流浪。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初中,那时一所小学能考上初中的人也屈指可数,在录取红榜下,我对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很久,我的梦想像红榜背后厚厚的墙。
在那年九月,一口锅、一个我,一个木箱成了我第一次出山上学的图景。我并不知道初中在哪里,我读完小学都没上过街,并不知道山外是什么。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山路,一身泥泞找到学校,然而吃什么、用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在我身上这样的稻草不仅仅一根。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初中的第一课在清晨的广播里开始,从旋律中,我似乎看到了我走在宽阔的马路上,父母在对着我微笑,哥哥姐姐也在看着我走过那个离乡的山梁,他们一直在向我挥手,在大声的祝福我,明天会更好!
可我还是一个初一的学生,我的梦想从这一天必须以崭新的状态再起步,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出发。我时常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不是已经足够努力。可是,再有梦想的人也需要吃饭,那时我最大的困扰就是下课了去哪里吃饭。
三年的初中,我看到同学们的父母总在校园里络绎,校园的一角,总看得见别人的家长对自己的孩子千叮万嘱、嘘寒问暖,而我,总在书桌上隔窗望外。我仿佛看到我的父亲带着含笑的温存向我走来,哪怕来看我一眼也好。只是对我来说,这一切不过如卖火柴的小女孩冰雪里划亮的火柴,自我温暖、自我苏醒,然后自我照亮,其他的都是一场梦幻。
我的初中是闹着饥荒过来的,那时,同学们一个星期家里给二三十块不等,而我基本上两个星期父亲给五块钱或者十块,有时甚至不给。一次,在一个赶集日我找到父亲,从街头跟他到街尾、从街尾又跟到街头,上课预备铃响了,我说:父亲,我要上课了。父亲说上课就去嘛,我又没拦着你。就这样,我没要到一分钱就又赶到学校上课,因为迟到还被老师甩给两巴掌。
世界很平凡,我像极了《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食堂那个要黑面馍的人就是我。在学校里,我是起得最早的,睡得最晚的,老师说,成绩好的同学可以直接搬到教室里住,我是其中一个。在教室的最后方,一块塑料布半隔着我们的床就成了我初中的宿舍。在这个宿舍里,我们不用凿壁借光,教室里免费的白炽灯会照亮我们的梦想。
那时我怨过父亲,不是很理解父亲。在老家山洞里,他勤劳朴实,一个人离开三伯重新建房造屋。他精于算计,跋山涉水做小本生意。他吝啬抠门儿,每分钱都视为生命。他穷得干净,从来不做鸡鸣狗盗的事。他对生活近乎拼命,他对儿女接近苛刻,但他总是告诉我们人要穷得干净,我们的求学日子还是比他当年要好很多。
“多少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童年”。初中毕业了,同学们在《童年》的歌里各奔西东。我如愿考上了城里的学校读书,看着那些和我一样金榜题名的同学,我真的希望,我身边也有一个亲人拍着我的肩膀,夸我是個争气的孩子,带我去学校旁边那家早点店痛痛快快的奖励我一回。可是,我的世界习惯了孤独,父母已经给我了生命,我得学会一个人去慢慢适应和消化这一切,成功、失败、快乐和孤独。
我要离开初中了,这个初中在我生命中充填了太多。这三年里,我理直气壮的在食堂了赊账200多元。毕业时老板就差打我一顿了,但是我告诉老板,我早晚会还他的。
2001年,我们老家举洞搬迁,每户补偿两万。加上我又要到城里读书,这个节骨眼上,父亲闹得很凶,喋喋不休没日没夜,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钱这么敏感,也许是生活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好累。那刻,我很想放弃,我问自己,无休止的追逐,是不是太自私。可是如果半途而废,我是不是又成为这个家的另外一种负担?不行,即使身无分文我也得想办法把这个书读下去,我根本没有选择!
中师的第一年,学费2000元,父亲给我1800元上路。我的第一个学期就开始欠账。来文山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已慢慢尘封,这三年,我学会了勤工俭学。有时身心俱疲地趴在学生宿舍五楼的窗台,看到浩渺的星空中,一轮明月弯弯,我又对着家的方向回望,一路走来留下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已在记忆中成为永不磨灭的印痕。由于从小见识短浅,家教缺失,除了学到父亲身上穷得干净的风骨,我很不会和同学相处,时不时会做一些荒诞滑稽的事,有时也会无所顾忌、放浪形骸,更多的是把自己裹在自己的世界。
这三年,我虽还清初中食堂的200多块,但中专要毕业的时候,我又欠了食堂的1000多元。三年的师范要毕业了,也到老板“秋后算账”的时候了,那天食堂老板找到我,说如果不结清欠款,就要告学校扣留我的毕业证。我求老板放我一马,以后我会加倍偿还,老板最终同意了。这三年,我自学拿到了大学文凭。
我的人生就像一场赶考。在社会不断发展转型中,我们一次次经历着阵痛,那时文山的很多中专生,在社会人才紧缺的时代背景里,青春永献壮乡苗岭。
我毕业那年,毕业分配的政策正式结束,公务员和事业单位正式实行凡进必考,我以面试第一名的成绩走上了工作岗位。也就是即将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刻,二姐因为受不了癌症的折磨选择了自杀,在我追求梦想的路上,她一直是我有力的后方和依靠。曾经的家庭已然无法改变,我即将可以通过我的方式去成长,并且改变我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对我来说,这是我人生最高光的时刻,我想找二姐庆祝——我设计了很多和她见面的场景,没想到当我再次见她的时候隔着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二姐的坟头哭得歇斯底里。我亏欠二姐的东西太多,我带着二姐的女儿到单位报到,路上我用护田的河水将侄女花花的脸洗干净,用五个指头梳理她全是打结的头发,我告诉侄女,从此舅舅就是她的依靠,我负责陪她一起长大,就这样,侄女从我第一天工作就和我在一起,一直到初中毕业。
我工作两年后,到文山还清了中专的食堂欠账,在那个食堂,老板请我喝了一台酒,他总是笑着往我碗里夹菜,然后频频举杯,说他没看错我。后来,我浑浑噩噩结束了单身生活,和一个看上我的人来了一场闪婚,我来不及去判断什么叫爱情。
我的婚礼出奇的简单,老岳母说给我买点家具,媳妇说我们结婚的地方只能安一张床,老岳母骂了她几天几夜,批评我除了长得帅,一无所有。
很多东西都需要一个人去经历,去犯错,去承担,去领悟,去改变,18岁工作至今,我当过老师、做过警察,从县乡到州府,换了很多岗位,扛住了很多诱惑。一路走来,父亲会时不时地夸夸我,也夸他自己,他说老家虽然很多人看不起他,但是硬气的一点,就是没偷过别人的东西。他叫我一定要学习这一点。
“当灰烬查封了凝霜的屋檐,当车菊草化作深秋的露水,我用固执的枯藤做成行囊,从容面对荆棘。”我很庆幸,在我的努力下,一切都在改变。
我一直没有忘记,我为什么要努力,为什么要出发。我得通过一切方式,让家人改变对一个家基本认识的自我设限,让父母也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经营一个家的温暖,这是一个儿子基本的责任,也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使命。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我借口把母亲接出来,可是没几天又被父亲追到家里把母亲骂了回去。他说我们根基不稳,来了会增加我们的负担。再后来,由于母亲生病,我回去叫父亲一起出来和我们生活,他很不高兴的样子,他说要接接你妈就好了,他死也要死在老家。
父亲的善变我一直不是很懂,我开始和父亲讲很多道理,可是父亲就是父亲,他说会过好自己的日子,不会增加我们的负担,也希望我们尊重他的选择。
母亲和我们生活了几年,父亲还是老样子,不过问、不出来,虽然脾气还是很大,只是话越来越少,脸上皱纹越陷越深,爬满两腮的胡子、头上依稀的白发仿佛在告诉我,你讲你的道理,不影响我慢慢变老。
2019年,母亲因为脑瘤手术在重症监护室度过了30多天,在医生下病危通知的那刻,我问父亲,要不要来看看妈妈,我开车来接您。那晚在农村老屋,我和父亲推心置腹谈了很多,我对父亲说,还是出去跟我们一起居住吧,顺便看看妈妈。
父亲还是抽着他的烟袋,一会儿起身去看看牛马,一会儿又上楼看看刚收回来的玉米,嘴里嘀嘀咕咕……这次回家,我看见板墙上他用粉笔给几个电话号码添深了颜色,那是我和哥哥、姐姐的电话。我初中时贴在墙上的奖状被他擦得干干净净。我在老家的堂屋走走停停,和父亲相顾无言,我看见神龛的角落,各种感冒、胃病、风湿的药品琳琅满目。山里的夜空,又是一片虫鸣蛙声,父亲提着旱烟袋,一缕又一缕地捻着烟丝,被点亮的烟丝像夜空的流萤,钻进我的心扉。
这次,父亲还是没来,他说家里丢不开,他告诉我,尽力就好,你妈挺得过来,是你们为儿孙积的福德,救不回来,也是她的命。我看着父亲,沉默不语,转身带着女儿离开。在离家的山口,我停车驻足,和女儿回望老家的洞口,依稀灯火望秋深,染尽小楼几层层。我问女儿,你说爷爷怎么总是不跟我们出山生活呢?女儿看看天空告诉我,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依偎在一起,也许就像爷爷和农村再也不想分开……
母亲救活了,只是再也不会说话。为了把父亲接出来,我想了很多办法,回去做了很多工作。他答应了,又反悔了,反反复复。
后面的几次,我不再和他讲道理,一直聆听他的诉说,他想做什么,我都答应并一定满足。后来,父亲同意了,他说党的政策好,就同意和你们一起出去享几年的福吧,老家什么都不要丢,这是我们的根据地,如果待不得我,我就落叶归根。
最后他处置了农村的家产,我回去跟他办了一天的家务。细小处置稳妥,就剩楼顶的还未风干的玉米,他说要等楼顶的玉米卖了再出来,我告诉他,我已经为他找到买家了,您要四千块,有人说你种的玉米是老品种,人家给你五千,明天就来收拾。他说,好,好,好。
我把五千块给了朋友,找了几辆车和几个农民工轰轰烈烈回老家把一楼顶的玉米装车拉走,还有父亲一起。他叫我一定要带着香炉,从老家要一直把香点到文山,说这样才不会断了香火。
我把父亲扶上车,给他系了安全带,然后把点着一枝香的香炉放在女儿的手里,打开天窗,在乡邻的目送中和老家告别。
我突然想到《故乡》里宏儿离家的情景,我仿佛听到车轮碾过的不再是冰凉的石板,而是船底潺潺的水声。看着女儿敬不释手的香炉,我也想到了希望,这希望也似父亲手制的偶像,也像我的偶像,茫远而又切近。
和我在一起的日子,父亲逐渐变得温和起来。我每次加班回家,父亲都等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我旧话重提:现在日子那么好,国家管得紧,你们工作一定要注意,管住你们的心,管住你们的手。
年月无形,岁岁年年。每次看见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城市陌生的巷弄里,我的脑际时常萦绕着我的童年,还有父亲让我不再感到厌烦的叮嘱。我很庆幸,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清清爽爽。
是啊,这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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