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首位壮族女县长
1956年12月,西畴县城被兴高采烈的人们装点得一派花团锦簇,街上到处是新刷的标语,个个单位的门头上都挂着鲜红的横幅。12月21日,西畴县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隆重召开,在这次大会上,侬惠莲被代表们一致选举为县人民政府县长。这个时候,中国壮族还没有统一族称,1957年全国各支系归系后才统一称为“僮族”,1965年又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提议改称“壮族”,笔者仔细查了能够查得到的资料,发现侬惠莲当选并在在任时,全国的其他壮族聚居区并无壮族各支系的女县长在任,侬惠莲归系前当选,归系时在任,毫无疑问是中国壮族的首任女县长。这个由农村妇女成长起来的县长,带着两腿的泥巴就直接上任了,最初的那段时间,在办公室里是很少见她的,她不下乡,就频繁地出入于县政府的业务科室和下属各单位,虚心拜大家为师,什么工作都与大家一起研究,与县政府的其他领导共同决策,碰到大一点的事,就主动到县委汇报,请县委苏书记和其他领导指点。就连县里给她配的秘书,她都主动向人家请教,除了请秘书教她认字,每逢开会她还请秘书早早准备稿子,提前教她读通记熟。有的时候,到地区和省里开会,没有了秘书的帮助,她就强记要点,看不懂的文件,她就画圈画点做标注,下会后又向同宿舍的同志请教,实在不行,就请有文化的人把会议精神给她再讲一遍,直到弄懂为止。在工作上,侬惠莲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她一上任就给全县的干部定了个规矩:去农村都要和社员一样抢工分,县一级的领导一年要抢60个工分,科级和科以下的干部一年要抢90个工分,去哪参加劳动就由哪里的生产队长帮记,年底纳入考核和考评,从干部的工分中看政绩。那个时候,县政府专门养了一匹马,是专供县长下乡骑的,可是除非不得已或有什么事急着办,侬惠莲却很少骑,常常背着娃娃带着大家下乡,走到半路娃娃饿得哭了,解下来喂喂奶接着又赶路。
侬惠莲作为一县之长,却没有丝毫做官的架子,到哪都能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都能自觉地把自己当作群众的一员。有一次,她带着几个干部去西畴县最偏远的曼竜村,走到半路一个叫海子的地方,见到那里的群众在赶着栽秧。当时天已过午,耙好的田还没栽得一半,眼看着栽到黑都栽不完,她就对一起去的人说:“走,帮他们一把”,说完就脱了鞋子下田,拖过一个秧飞快地栽了起来,直到夕阳西下,才带着满身的疲惫继续赶路,摸黑赶到曼竜村以后,又连夜召集群众开会。还有一次,鸡街乡古月村群众对国家的生猪派购政策不够理解,乡里安排的任务又过重,群众的抵触情绪很大,县里几次派干部进村都没把群众的工作做通。侬惠莲于是带着干部再一次去了古月村,看群眾也在忙着栽秧,她二话不说就下田和大家栽了起来,一边同大家栽秧,一边就用壮族话宣传国家的政策,还对乡上下的任务过重,大家有意见的事表示理解,并承诺适当调整派购任务。等到秧栽完了,群众的思想也做通了,有说有笑间,侬惠莲就完成了工作任务。
侬惠莲来自生活的最底层,对于群众的疾苦也最感同身受。因此,她这个县长不管什么时候都心系人民,为人民用权,群众有什么需要,她能够解决的都热心提供帮助,很多时候,她还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钱来,帮助困难群众度过难关。有一次,她和蚌谷区区长陆兰珍去西咪村,那天恰逢西咪的群众在打谷子,她们也和大家一起忙活,直到收完谷子才去看望陆兰珍的舅奶。侬惠莲见这个70多岁的老人无儿无女,过得很不容易,便把身上带的钱都掏给了她。还有一次,侬惠莲在安乐村发现一户村民把豆豉也当盐吃完了,当时就掏钱给他家买了十斤盐巴。侬惠莲下乡有个习惯,不管去到哪里到哪家,都会主动帮人家扫地、烧火、喂猪食。所以不管去哪,她都能迅速拉近和群众的感情,一通家常拉下来,群众对她就特别亲。而她在群众家吃了饭,走的时候都把钱和粮票如数开给人家,主人如果不要,她就把钱和粮票压在甑子脚或者香炉下面。久而久之,经常随她下乡的干部都知道她的规矩,在吃饭开钱这件事情上从来不敢马虎,只要群众的伙食费没有开或是没有开得出去,都不敢离开群众家。
侬惠莲对自己、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要求都很严,她的警卫员卢汉斗回忆,有一次他跟侬县长去戛机村下乡,夏天的骄阳里,盘龙河谷酷热难耐,嗓子干得冒火,而路边的包谷地里到处挂满了水晶晶的黄瓜,卢汉斗于是就想顺手扯一个给她解解渴,侬惠莲发现后及时制止并严肃地批评了他。但是就这么一个对自己、对身边的同志要求极严的人,对群众却充满了体谅和关爱。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寒冷冬日里去一个苗族寨子,那里的群众普遍都没有被子,她就叫人去乡上打电话,让民政部门送被子来。被子送到以后,群众抱着一堆散着的棉絮、被里、被面,不知道怎么钉,她又手把手教妇女们钉被子。到了晚上,群众拿着刚钉好的被子给她盖,她却舍不得盖,和衣躺到半夜,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就起来烤火,与围在火塘边过冬的群众说话到天亮。还有一次,侬惠莲在三光村遇到一户人家在做新房的上梁仪式,请来帮忙的老人拎着一只大公鸡,边将鸡血点到房梁上面边念念有词:“鸡血滴两头,儿孙当诸侯;鸡血滴两尾,儿孙当县委。”这还了得?有人觉得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有人揭发说老人平时给村里人家写家堂,还在写“天地国亲师位”,搞封建迷信,村里的干部于是当场抓了人,送交她处理。侬惠莲不仅当场把人放了,还教育那些干部说:“老人就是图个吉利,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要什么事情都上纲上线。”
女人当干部难,难就难在既得当好工作职责所应担当的那个家,还得当好自己过日子的那个家。侬惠莲当了县长,她的家其实就一分为三了,她自己带着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工作忙起来还得雇一个保姆,丈夫那会儿在兴街当区长,自己忙得昏天黑地不说,还把最大的两个女儿带在身边读书,最让侬惠莲放心不下的,是在老家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孙孙的婆婆。嫁到李家十多年,侬惠莲也与婆婆相依为命十多年,她们虽为婆媳,实则已情同母女,一下子把老婆婆留在家里单独过日子,还让她带着两个是农村户口却还不会抢工分的孩子,日子之难可以想见,尽管侬惠莲但凡一有点空闲,就尽量赶回去照顾他们,但那几奶孙的日子还是过得东不成西不就,根本就不如村子里的一般人家了。
尽管日子一下子离开了原来的轨迹,过得零乱且又艰难,但侬惠莲却一直咬着牙挺着,没有因为这些困难而影响工作。后来,丈夫因为工作需要调任县文教科长,他们一分为三的家才合三为二了。在侬惠莲日子过得最为艰难的时候,也曾有好心人出主意说:“你是县长那么大的官,李同志在文教科当科长,在这个小县城里也是个不小的干部了,两口子都有职有权的,何不如把那几个农民户口的孩子转成居民,只要他们在城里有了口粮,就可以把老人孩子从乡下接来,在县城安一个稳稳当当的家了。”
“這是不符合政策的,我们的困难自己克服,决不能给国家、给组织增加负担。”侬惠莲还没等出主意的人把话说完,就一口回绝了。
直到侬惠莲退休,她的6个子女,除了她工作以后生的两个是居民户口,大女儿自己考上老师岗位以外,其他的就一直没有转户口,就连她的孙子外孙们,除了靠读书跳出农门的,其余的也依然生活在农村。而已经是居民户口的两个孩子,初中毕业她就送去当了知青,后来一个考工进学校当了会计,一个自卫还击时当了兵,凭军功当到连长,谁也没有得到过她的特殊照顾。
个人的生活有着诸多的困难,侬惠莲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她一旦参与到劳动的队伍里,就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普通的社员,甚至常常忘记自己的性别,忘记了作为一个女人不同于男人的生理特征。有一次,蚌谷区区长张文英陪她去龙正村下乡,正赶上村里的妇女在深水田里插秧,那田不仅水深而且下陷得很厉害,稍不留神就有被沼泽吞没的危险,妇女们胆子大的下去了,胆子小的站在田埂边,看到先下去的人陷得齐腰深,都大呼小叫着不敢下田。侬惠莲提着一个秧就带头下去栽,张文英为了县长的安全,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栽着栽着,张文英意外发现她胯下的田泥里有淡淡的血水,便悄声提醒道:“县长,你正在生理期呢。走吧!这田的水又深又冷,会落下病的。”
侬惠莲却不以为意地说:“咋呼什么,别大惊小怪的,我们走了,胆子小的人又该都跟着跑了。坚持坚持,一会儿就栽完了。”说完,用手把有血水的田泥搅了搅,不动声色地又往前栽着走了。
1958年10月,西畴、麻栗坡合并仍称西畴县,侬惠莲仍当县长。作为一个曾经的农民,她最重视、最下大力气去抓的还是农业生产。她想方没法调拨农用物资,保证生产资料投入,推广良种良法,倡导科学种田,改善农业生产设施,合理组织生产。在她的任上,西畴县密集上马了许多水利工程,江东水库、芹菜塘水库、南昌水库,畴阳河筑坝提水工程,鸡街河谷引水灌溉的长征大沟、英雄大沟等等,都是那个时候的重点工程。在南昌水库工地,侬惠莲像男人一样拉擀板筑大坝,在长征大沟,她大年三十晚还与民工一起放炮炸石头……后来的人说起这些事,都说西畴县之所以会产生饮誉全国的以“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为核心内容的西畴精神,并不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更不是后来人的独创,其实这种精神,从侬惠莲时代就已经有所体现了。由于有了她的不懈努力,有了全县各族人民的共同奋斗,西畴县连续获得了粮食丰产,无论是苞谷稻谷小麦,还是其他杂粮,都是历史上少有的好收成,尤其是稻谷的总产记录,一直保持到1981年才被再次刷新和突破。
西畴县的喀斯特地貌极度发育,县境75.4%的地方都是岩溶峰丛,山上怪石巍峨,岩体坚硬,土壤瘦薄,树木生长艰难,连草也不茂盛,一经破坏将很难恢复。为此,侬惠莲除了带领全县各族人民发展生产,让父老乡亲吃饱饭以外,思考得最多的便是保护森林,植树造林,留住青山绿水。那些年,她无论走到哪里,就把保护森林,防止过度砍伐的事说到哪里。在侬惠莲的推动下,县人民委员会发文规定:全县木材由供销社负责代购代销,需材单位要提前两个月做出计划,报县计委批准,送供销部门列入计划方能采伐使用。1957年10月,县人民委员会将辖区内连片的荒山、荒地、幼林、成林划归国家经营管理,并以“绿化祖国,实行大地园林化”为号召,动员全县人民植树造林,短短几年,全县就造林10万亩,柏林乡因为造林绿化成绩突出,1958年9月还得到了国务院水土保持委员会的奖励,时至今日,那面写着“高举红旗,创造绿化山区好榜样;乘胜跃进,实现水土保持高标准”的鲜红锦旗,仍然是西畴人不曾褪色的骄傲。而西畴人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为追求美好生活而改造自然,不懈努力的韧劲和实干、苦干精神则一脉相承,代代相传,一直延续到今天。
作为地处边疆的少数民族地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长期主导着西畴经济。因此,西畴县的工业经济几乎就是一张白纸,县内仅有一些制糖、酿酒、手工织布、小五金加工和铁农具制作的小作坊。侬惠莲当县长后,深感工业的落后,对地方经济发展造成了严重的制约,她围绕为农业生产服务、为农村群众生活服务两大领域,布局和发展地方工业。几年之间,铁工厂、修配厂、砖瓦厂、磷肥厂、油帽厂、机械厂、水泥厂、印刷厂、造纸厂、缝纫社、染织社、纸伞社、五金社等等,便如雨后春笋纷纷在西畴大地出现。这些企业,虽然很多是因陋就简土法上马的,但却奠定了西畴县最初的工业基础,也为当时的农业生产和群众生活,提供了必要的工业产品。当时的县磷肥厂只投资了29.40万元,在1962年停产前曾经生产过磷肥、磷矿粉、硫酸、过磷酸钙、钙镁磷、肥皂、香皂,铵油炸药等产品,对西畴的农业增产起到了积极作用,尤其是用他们生产的肥料追施荞子,籽多、粒饱、皮薄,出面率高,很受冷凉山区群众欢迎。那个时期创建的县机械厂,投资仅14.28万元,到1961年因西畴、麻栗坡两县分设而撤销时,生产打谷机、玉米脱粒机、插秧机、磨面机、抽水机、轧花机等农机具和铁制农具22000多件,创造产值94.19万元,为减轻广大农民的劳动强度,作出了显而易见的贡献。
农业生产发展了,工业经济也有了一定的基础,西畴县城乡的商业活动也就日趋活跃。为了维护经营秩序,促进商业经济的繁荣,侬惠莲又把自己的工作重点,及时调整到商业服务上,西畴县贸易公司、百货公司、食品公司、饮食服务公司、医药公司、物资供应公司、外贸公司、合作商店、二轻公司相继成立和壮大,县供销社也在各地设立分销店,扩大了供应点。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发展势头,侬惠莲长期自己主管商贸,时间长了,她竟摸索出了独特的一套工作规律,在她主导下,西畴县商贸部门每年一月抓年货的供应,二、三、四月抓农业生产资料和粮种供应,五、六月则抓中耕管理的资料供应、生活粮食供应和人员培训,七、八、九、十几个月,就集中精力抓农副产品和粮食收购,十一、十二月则抓紧农用物资和粮种储备,一年四季都没有闲着的时候,经济效益也在为群众的服务中年年增长。西畴和麻栗坡两县合并后,侬惠莲竟然在全县给自己设立了7 个办公地点,以保证她到全县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得心应手地开展商贸工作。
1965年12月,在西畴任县长已达十年的侬惠莲调任州民委副主任,在文化大革命受冲击,被迫进入五七干校劳动,1972年10月又回西畴任县革委会副主任,直到1980年5月退休才和老伴回达戛村定居。侬惠莲再回达戛的时候老婆婆已经过世,好在她仍留在乡间当农民的4个子女,还为她在故里保留了一个温馨的家。在这里,她每天种田、养猪、种菜,安静地生活,又在人生起步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身份的妻子和母亲,一个让家人觉得无限温暖的女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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