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离高考只有三个月时间了,这是决定每个学生命运的关键时候。塬上中学高三班学生成绩好的都在拼命复习,成绩差的认为考不上大学,就主动偃旗息鼓,忙于毕业后的准备了。
塬上高中是我们塬上普及的一所普通高中,每个公社都有一所,招收的学生都是我们塬上的。鉴于这些混乱局面,我这班长也无法去管他们。我也要复习,我还有考大学的梦想。即使现在说他们,他们也不会听。再加之我的家庭背景也不允许我浪费时间。和我同样拥有贫穷背景的学习委员李连秀和我是同一个观点,她也是想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一所名牌大学。这正是饥饿的年代,家里吃的都接不上,每个星期还要供我们带粮食。而父亲的愿望是再明显不过了,他认为,再苦再累也要供我考上大学。有了父亲作为我精神的后盾,我就只有拼命学习的份儿了。我猜想李连秀家里不大支持她再上大学,因为从她每个星期拿粮的数量上可以看出,或者是因为家庭更贫穷。但她自己却很理智和坚强,她认真地复习,还力争要考上大学。从她忧郁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即使考上了大学,家里也无力支持她,而她还想以此来证实自己的能力。在这关键时候,我们决不能让思想滑坡,因为,我们俩都是班上的尖子,又都是班干部,我们一则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二则要在班上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李连秀带的粮食往往吃不到一个星期。我们高三毕业班规定二十天为一个大星期,放一天假回去带粮,中途由家人送。可我一次也没有看到李连秀的家人给她送粮。而我父亲却每个星期中途必要给我送一次粮食或菜。我知道连家里的粮都不够吃,父亲大约又是到别人家里借的吧!但是现在到哪家去借呢!家家都不够吃。是不是我们家里又在节食,然后将省下来的粮给我送来。这使我不得不更好地加紧复习,以考上大学来报答家人。
看着李连秀因饥饿而思想出现滑坡的趋势,我有些焦急,我想不能让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料子断送了。虽然父亲给我送的粮食每星期仅够我勉强吃着,不能谈饱,但父亲每星期给我送的还有炒好的菜。尽管全部都是酸菜,但是只要能充饥就行了。李连秀每星期拿的粮顶多是我的一半。学校食堂规定每人每天一斤粮,早晨和晚上各三两,中午四两。早饭一般都是稀苞谷糁,里面放点盐。因为稀,三两饭就有满满一大钵子。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李连秀吃早饭。吃早饭时,她多半都躲在寝室里或是教室里看书。我和李连秀坐第一排同桌,在学习上我们都互帮互学。下早自习的铃响了,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拿起饭钵走向食堂,同学们都是在食堂吃饭,因为食堂离教室有一段距离。我告诉李连秀,让她在教室等我,我一会儿找她有事。她同意了。我匆匆从食堂打来饭,迅速将她的钵子拿过来匀成两份,然后从课桌里拿出父亲给我送来的炒好的酸菜。李连秀起先总是推让,不肯吃。后来同意了,我们俩就吃起来。吃完之后,饭钵一洗,我迅速离开教室,待一会儿大伙儿都走进教室时,我才进来。后来,我跟她约定,让她每天早上就在教室等我,然后我们同吃一份饭,这样既省了粮,又都达到了充饥的目的,以免影响学习。
全班相比,家庭背景稍好一点的当数赵胜利。他父亲是县城里一个厂矿的职工。总是有那么固定的工资,按月发放。所以,从他的穿着和吃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下自习后,他还时不时地到小吃店里去加顿餐,或是到商店里买包瓜子、饼干随意消遣着。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排名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成绩几乎是最差的。我曾经以班长的身份说过他两次,后来我没再说了。第一次我是把他叫到校园外去说的。那时他口气还挺硬,他说上大学有什么用,这往后就是金钱时代,只要能弄来钱就是好样的,他爸爸就时常这样说,上大学还不是为了挣钱?但我反问他,有知识比没知识挣钱不更容易一些吗?他嗤之以鼻。但他对我的班长身份还是挺尊敬的。第二次找他,他口气软了许多。我尚未开口,他就说:“这也是看得到的事了,我再怎么学也是考不上大学了,我爸爸说,有个高中毕业证就行了。他让我毕业后到他们厂里去上班,他已给领导说好了。等干几年,到他退休年龄时,让我顶职。”我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就说,那就按你的意见办,但不要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他点头同意。
时间渐渐地在向高考逼近。同学们好学的就像拧紧的发条一样,紧绷绷的,不愿学的就只管在玩。班主任早已把不愿学的编在了后排。
每个晚自习,整个教室里都是闹哄哄的。班主任允许学生自由复习,可以在教室里,可以在寝室里。教室是无法记进去的。我便约李连秀出去散散心,同时回忆一下以前上课的内容。
塬上河边的清风有着丝丝凉意,一排排的垂柳已绿树成阴,河边的草地上没有人,空中的月光从柳林之间的空隙里映照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也许拿本教材在这皎洁的月光下还能看些内容,然而,我和李连秀都没有带书和复习题。
我们并排坐在草地上,开始回忆各自背过的内容,然后她问我答,我问她答。这样的记忆倒比各自看书要强得多。
河道上白天就少有人走,夜晚更是静得出奇,这时根本就没有人。草地上月光留下的柳树的影子显出这里的幽静。这里离教室不远,回头就可以看到教室的灯光,使我们压根就没有害怕的感觉,教室里估计也没有多少学生,每个同学都在寻找自己认为安静舒适的复习环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学校里下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室外面开始闹腾起来,有走廊上走动的声音,有学生拿盆的声音,有吵闹的声音,一些不好学的像赵胜利类的人物,就盼望着这钟声早点响起。此时,他们早已聚集在了学校外面的小吃店里炒菜喝酒。这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使校园里一片沸腾。
这种声音持续有半个小时之久,校园内开始渐趋平静。此时我和李连秀还提问得正欢,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
校园内静了,不再有任何声响,但校园外那小吃店内的灯光还惟一地亮着。不一会儿,听到了那踢踢踏踏进校园的声音。那是赵胜利一伙,还夹杂着哭声,估计是谁喝醉了酒。仔细听去是赵胜利的声音,他哭声中说着:“我爸爸已经病退了。听说上面来了文件,以后不允许再顶职,我这以后该咋办……”他们说着,仿佛像进了寝室,我们已经听不见了。endprint
李连秀似乎有点冷,她将身子向我靠了靠。“哥……”她突然这么对我叫了一声。我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称呼感到不知所措。久久,我才应了一声“妹”。她将身子向我靠得更近了,“你要是考上大学。”“那我不会忘记你。”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接上了,并补充道“你要是考上大学。”“那我也不会忘记你。”,李连秀索性将头偎在了我的怀里。
夜已经深了,我们已经无法回寝室了,好在我穿的衣服多些。我脱了件衣服给她披上……
露水上来,我们偎得更紧了……
天渐渐地亮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我们径自走到河道边各自用溪水洗了个脸,清醒清醒头脑,又开始了相互提问。
起床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各自进了教室,开始重复新一天的学习。
临近考试的日子,学校临时规定加紧复习不再放星期假。此时,李连秀早已没有了餐票,家中是不可能给她送粮的。我必须将我仅有的粮食精打细算地计划一分为二,以解决她的危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突然在这段日子,首先是赵胜利不辞而别,后来是李连秀给我留了一封信后也走了。她说她填了梨林财贸专科学校的志愿,这是一所专科学校,学校要求到该校考试。因为她知道家庭困难,名牌大学即使她考上了也上不起。因此,她选择了这一个学费便宜的学校,她说她有把握考上,她要我放心,要沉着应战。
我相信了她的话,但作为她只报个大专我感到惋惜,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找她。
临近考试了,我看到教室里几乎少了五分之一的学生,这倒使有些学生可以幸灾乐祸,因为他们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作为班长的我则为这些学生的退却内心感到极其难受。因为他们毕竟是三年的高中时光,还有三年初中、六年小学为的就是这一次搏击,这标志着他们的求学路就到此为止了。
开始考试了,一切戒备森严,自有监考人员宣布考场纪律。
发卷了,我看了下试题,然后写上了准考证号码和自己的姓名,便开始答题。我的笔唰唰地写着,我对这些试题还较满意,都是我背得滚瓜烂熟的,第一科考试结束我很自信。
在考场警戒线外,围着许多学生的家长,他们都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
在三天的考试中,我的心思没有被任何事打乱,包括在梨林参加考试的李连秀,我想她也一定能考得很好。考试结束,同学们都在议论考题的得失,我则胸有成竹。我坚信我一定能考上个一类线,我想不会离清华、北大太远。
我在心中想,远在他乡考试的连秀,她的成绩会将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焦心地想知道。
考试结束,同学们都在班主任的组织下,在教室里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欢送会。有的为考题的失分感到惋惜,有的则为同学的离去痛哭流涕。
当每个同学都在为离去做准备时,我想到了连秀,我要去看看她。我想她在梨林考试也应该回来了,因为考试已结束两天了。
连秀就在塬上公社的垅庄居住,和赵胜利一个村,得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我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钱买了两瓶酒一包糖,还有一包砖头似的点心,向垅庄走去。
当我走到离垅庄不远的地方时,路过一个煤矿,我看到一个推着矿车的背影,那人竟那么的像班上的赵胜利,只是行动迟缓了些,衣着有了变化。当我走近那人,他看到我时,停下了手中的活,我们僵了。他正是班上的赵胜利。
我不敢相信他的一切变化。
他低下了头说,“对不起,班长,我走时也未给你们说。当时是我爹催得急,他说以后不存在顶职,要先从临时工干起,到时候厂里来了招工指标就会优先解决。于是我来到了父亲厂矿下面的这个小煤矿”。
我鼻子里喷出一股酸辣辣的东西。
“班长,你现在去哪儿?”赵胜利莫名地问我。他的声音还带着校园里的那种稚气。但他看到我手中的礼物后,瞬间又明白了一切。“你找李连秀?!”
“她已不在这个村子了”。
“她考试还没回来?”
“她上哪里考试?”
“她不是说在梨林财贸专科学校考试吗?”
“不可能的事,她哪有那么多的路费,即使考取了,她又哪有钱去读。”
我惊愕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
“那她……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已变得语无伦次。
“她父亲突然病重,需要四百元方可住院。在她万般无奈之际,邻村王庄的村党支部书记答复给他们四百元钱,但必须要李连秀嫁给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并且就在应考的那一天。日后,这个村党支部书记可以安排她到村上的小学去当民办教师”。
“我的连秀啊!”我哭喊着扔掉了手中的礼物,我一口气跑到了王庄。远远地我看见一户人家的大门上大红的“ 喜 ”字还鲜红地贴着。我的头便像被棒击一样晕倒在了地上。
我无力动弹。
许久以后,我朦胧中听到了一声声“哥,哥……”的叫喊,我睁开眼看到了那是连秀,我又闭上眼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的大脑还有些清醒,我担心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看到后会让连秀难堪的。我便极力睁开眼睛,然后拼命挣脱连秀的臂弯,向远处飞跑而去。
我听见身后是连秀在不住地叫喊“哥……哥……”那声音是那么的凄凉。我没有回应。那声音一直在山谷回荡。
我不停地奔跑,暮色苍茫,在那山的尽头,是最后的一抹血红的晚霞,映在江中泛出耀眼的光芒。
我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连秀仍在不停地追赶,听到她口里仍在叫喊“哥……哥……”的声音,但是已经离那个村子很远了。透过暮色苍茫的尽头,我看见连秀追赶的身影和那山间回荡的“哥……哥……”的叫声,在那晚霞下犹如一道绝妙的晚景。
……
后来,当我在北方的一所大学里念书时,一封寄自塬上的信件送到了我手上,我看见那清秀的笔迹和我参加高考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样,仍是那么的清秀、工整。我的心感到了一阵阵的伤痛。
“……远在北方的哥,你不要把妹忘记……”
我不忍再读下去,但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眼前又浮现出了塬上,塬上的河堤,以及塬上的一切、一切……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