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到处是山坡、地名叫布初的村庄,洋芋是主要的农作物之一。在那个村庄里走出来的一个叫杨恩智的人心中,它是一种永远的情结。
儿时,家里最缺的就是粮食。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我,虽然没像我的父辈们有过靠吃野菜度日的历程,但缺吃的日子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那时,吃米饭,只能是我们的一个梦。这个梦,只能到过年才能实现一次,甚至有时过年也吃不上。就是家乡的主产洋芋,也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村庄就是现在的这个村庄,土地也是现在的这些土地,我不知道当时是因为什么,那些土地里长出的洋芋,总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满足我们想吃就吃的愿望。一年的洋芋,到了次年春天,便没了。
一个春天的早晨。我一直忘不了那个早晨。刚背上书包走出家门准备上学的我,迎面遇上了站在院坝里笑眯眯地看着我的祖母。走到祖母身旁时,祖母一只手伸到我的头上,轻轻地摸了摸。祖母经常这样摸我,在她这种抚摸中,我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温暖。我抬头向她笑了笑。这时,祖母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到了我的眼前,在她的手心里,我看到了一个久违了的洋芋。洋芋是烧出来的,洋芋的皮不知被祖母用什么刮过了,红生生的。祖母说,来,给你。我又望着祖母笑了笑。然后双手从她的手中捧过了那个洋芋。我不知道祖母是从哪儿弄来的那个洋芋。我想,可能是从哪个曾经放过洋芋的墙角拾到的吧。祖母一定只有这么一个洋芋,她舍不得吃,留给了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我捧着这个洋芋端详来端详去的就是舍不得吃。快到学校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一点一点地剥下那洋芋皮吃了起来。吃完洋芋皮的时候,我还是舍不得吃里面的芯子。望着粉嘟嘟的洋芋,小小的我一直在忍不住和舍不得中为难着。
我不知道自己最终是怎样把那个洋芋吃了的。但我一直记着那个洋芋,记着我的祖母。
在我到三十多里外的一所中学就读初中后,家里的粮食已开始多了起来,单是洋芋,我家就能挖上三万多斤。洋芋已不再只是种来我们吃了,那些小的、被挖烂的,成了猪啊狗啊的食粮。家里一年的盐巴辣子钱推磨碾米钱,多靠卖洋芋得来。就是我读书的学费,也大多来自于那洋芋。那些年,父亲不时地牵着家中的那匹白马驮着两袋洋芋行走在那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那时,那些洋芋只有驮到同样是三十多里外的乡场上去才能卖出去。
家里吃的粮食虽然不缺了,但经济上还是很紧很紧的。每个周末回到家,在返校的时候,我有时能从父亲那儿拿上两元三元钱,有时又一分也拿不到。无论有没有拿到钱,我的身上一定是背了一包煮熟了的洋芋的。每一个星期的日子里,我都用背去的那洋芋吃上几天,从星期一吃到星期三或者星期四,然后才开始在学校食堂打饭吃。
煮熟了的洋芋放不住。特别是夏天。一到星期二三,我背去的那洋芋就馊了、臭了,剥皮的时候,那皮一扯一大块,扯出了丝丝缕缕欲断还连的粘线,一股刺鼻的臭味也随之弥漫了开来。但再馊再臭,我也不能丢弃它们。我就靠它们才能得以度日。馊臭的滋味,终究抵不过饥饿。我只能让自己屏住呼吸,然后狠狠地把它们囫囵吞下。
在吃着那些馊洋芋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心中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把书读好,要从读书上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我还想,读出书来后,我将与洋芋告别,永远不再吃那洋芋。
现在,我也算是从读书上走出一条路来了,在这条路上,我从村庄走进了城市,在城市里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并已为人夫为人父。只是,我没有与洋芋告别,相反的,却常常地离不了洋芋。饭桌上,无论洋芋片还是洋芋丝,总也离不了我。就是每天的早点,我也喜欢去包上一包用洋芋炸成的油糕。
最近回到村庄,离开时父亲问我们要不要带些腊肉啊什么的走。现在,村庄已不再是往日的村庄,大米是有的,腊肉是有的。
但我和妻子不带腊肉,却拣了一袋洋芋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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