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如沐深夜雨,故园半载已临夏。
小暑刚过,山里一改前几月干涸龟裂的面容,夏雨开始数日连绵,时如瓢泼,时如雾洒,雷声闪电也开始与之应和。老人们常说每打一声雷,泥土里的野生菌就会长高一截,当然这只是一种期盼,因为,所有山民都似乎迫切地想早点与这些深山之子见面,或者说只有野生菌才能配得上这场夏季的雨水和阵阵雷声。村后,那些连篝火和炊烟都难以冲过顶端的群山上,云南松郁郁葱葱,沿着脊背竞相绵延,各色野花星星点点,在翠绿的草丛中一展粉黛,野生菌就在这无限生机的簇拥下悄然而生。
生息于南国高原,我想除了五谷归仓的金秋以外,夏天应该是一年四季中最伟大的季节。因为春天虽然万物蓄势,干枯草木待发,但对旧时村庄里的人们而言却是一段青黄不接的苦日子,即使走到村后那些平日里看似物产丰腴的群山之中,也难以觅到野味吃食。冬天则过于慵懒,既没有田间地头忙碌劳作的生息之景,又难以看到银装素裹、天凝地闭的北国风光。反而夏季的村庄,观之或许过于单调,满目湛青碧绿,但细看就会发现墨绿、深绿、灰绿、翠绿、粉绿层次分明,这是造物主泼洒的景致,浇熄了蠢蠢欲动的热浪,让人心旷神怡。闻之,不论走到哪个角落,空气中总会夹杂着一层层玉米叶散发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咸,如果在早些年还会混着尚未落禾的稻谷回甘,这种山间田野所酿造的陈杂之味难以言表,如果用沁透心脾来形容,未免太过于矫情,若说其醇馥幽郁,则只醉得了解意之人,或许这就是土地与生俱来的本味吧。听之,静谧无声,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夏天的村庄开始变得沉默,那些散落于稻田里的蛙声和土院中蛐蛐的鸣叫已然逝去。
自从村里的年轻劳力都外出打工后,这些栖居于大地褶皱里并以稻作为传统农耕方式的山间小坝中,已经再也见不到当年换工栽秧、割谷时你来我往,高声吆喝的热闹景象了。几乎所有的水田里都被种上了丛丛叠叠的玉米,因为玉米好种好收,不费工时,耽误不了人们在城里挣钱。还有一些良田估计多年没人打理了,长满了蒿草,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埂。年轻人的离开带走了稻香、蛙声、虫鸣,慢慢地衰草和蒿枝枯竭了村庄。年迈的老农们想要种上一点稻谷,好让“田像田的样子,地像地的样子”,可却也有心无力。他们现在唯一坚守的传统就是每逢夏季到山中寻找野生菌,不论雨落山野还是晴空碧日,都雷打不动,但在出发前却总离不开火塘和烟锅。
这种用青石板嵌成的火塘常年不灭,里面埋烧着大块的老树疙瘩,白天可添柴做饭,夜里围聚烤火,睡前用土灰覆盖,到了次日扒开灰层则又会复燃。关于此,村庄里还传唱着几句调子:“山间么山旮旯,山上么挖疙瘩。白天么背下山,晚上么烧火向。”短短数语便将山间村落的生活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这种直抒胸臆的叙述和滚烫的言辞几乎超越任何诗歌,就如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需赘饰更没有过多隐喻。特别是调子里“烧火向”一词别有意味,黄尧先生还曾专门著文描写过云南山民的这种取暖方式——“向火”。滇北一带气候呈两极分化,金沙江南岸沿线气温常年较高,干燥炎热,但越往内侧由于海拔升高,森林覆盖面积大,因此,即使到了夏季都难免于湿寒之气侵袭。所以,世代生息于这里的芸芸众生,早晚都习惯于“向火”,“向”即“朝”也,他们不仅身体“向火”,而且拥有着一颗根植于高天厚土的“向火”之心。
清晨天还未亮,老农们习惯性的刨开火塘拿起靠在墙边的长烟袋锅子装上一卷旱烟,然后将烟锅头伸入滚烫的炭堆中点燃,就着火灰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一圈圈烟雾在屋里升腾,飘到瓦缝边缘又被顶了回来,熏打着漆黑发亮的椽木,烟锅嘴背后那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庞里,仿佛藏得下一座座村庄。最后一圈烟雾散尽,随手将烟锅头在鞋底敲三两下,然后起身披上山羊皮褂,顺着坡穿过最后一条土路踏入苍松林海,寻找那些躲在草窠枯叶里的野生菌。挂满雨露的松枝拍打着褂子,水滴顺流而下,注入泥土,这时每一口呼吸都会涮洗着心肺,与村庄的气息相比多了几分清欢,却又少了些许烟火味道。
除了过年过节,在这个野生菌疯狂生长的雨季,很多进城务工的人们也会从繁重的工作中挣脱出来。从他们的朋友圈中可以非常直接地看出那种期待能够应季回到家乡,并到自己的秘密菌塘中寻觅一番的情感,当然这并不是在乎野生菌的经济价值,而本质上是一种对旧日生活的追忆和对故土的眷恋,因为无以言表,只得借此之由给自己放上几天假。传统的拾菌人谙熟自然规律,他们不会将菌子全部采尽,而是每年都留有一些“菌种”,让它自己腐烂,以借土还土,来年将在这个地方收获到更多的菌子,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菌塘。在这些山林中,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两个自己的秘密菌塘,到此附近时总会先甩开同伴,再独自前往,而一些机智的人则会尾随其后,获得菌塘的具体位置,甚至做好标记,好来年好抢先捡拾。所以,在山中拾菌,很难看到你答我应、熙熙攘攘的田间劳作景象,即便是一同进山相互间也会刻意隔着数丈,只听得见与树枝草叶擦身而过的簌簌之声。这是一种山村特有的利益文化,但这谈不上自私,更不能论及善恶,反而应该理解为人们与生俱来的质朴。
每到这个季节,村里的老辈人嘴边都会挂着一句预测农事的古话:“包谷长得好,山中不出菌。包谷难饱满,遍地是菌子。”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总结出这个经验,只要庄稼长势好,山中的野生菌就不多,反之漫山都能撞见各类菌子。此说无从验证,但这或许就是自然的平衡法则吧,正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不过说来也奇,那些人们每天反反复复走过的地方,到了第二天又会冒出新的菌子,这神奇的大山在仅仅一夜间便孕育了崭新的生命。别看这些菌子憨态可掬,它的力量却不容小觑,能刺穿坚硬的红土还有凌乱的草丛,甚至顶翻压在头上的石块。作家阿来在《蘑菇圈》中对菌子的生长过程有着生动描写:“刚才,它用尖顶拱破了黑土,现在,它宽大的身子开始用力,无声而坚定的上升,拱出了地表。现在,它完整地从黑土和黑土中掺杂的那些枯枝败叶中拱出了全部身子,完整地立在地面上了。”
千百年来,人们在这旷野山林中从刀耕火种一路走来。四季的更替,春秋的轮回不断改变着周围的一切,有的人外出,有的人归来,但这片土地依旧生生不息。不论是那些想走出山村,到山外世界闯荡一番的年轻人,还是那些期盼着返回村庄的老年农民工,野生菌似乎成了他们与故乡、村庄联系的脐带,因为它承载着村庄最美好季节。这也是很多外出打工的人们放弃一天一百五十元的薪酬,再搭上数十元路费都要赶着在仲夏时节回山里拾上几天菌子的原由。
不远处,云雾缠绕着山野,时而腾起,时而落下,它们润泽着密林下的每一朵菌子。这是大山的馈赠,不需播种施肥,只要每天不惧雨露,早起上山都能有所收获。在雨雾的沐浴下,这些大自然馈赠的珍馐美馔刺破了荒野,生长在枯叶土缝中,成了山民们夏季生活的一部分,同时它倚仗着鲜美的味道,让人们味蕾对美食的界定有个全新的认识。
这些环抱村落的群山中藏着丰富的野生菌资源,有牛肝菌、黄栗头、青头菌、谷熟菌、干巴菌、鸡枞、松茸和块菌等。其中牛肝菌和黄栗头最适合切片烹炒或用来煮火锅,特别是牛肝菌是火锅中必放的,否则其它菌子的鲜香无法溢到汤汁里。谷熟菌,因其生长在夏秋相交、稻谷即将成熟之季而得名,此菌喜阳,不会藏匿深山老林,多见于荒野平坡上,烹做时最宜烧汤,待汤涨菌熟后撒上一把葱花,给这本就自带山野泥土之鲜的味道再添上一层清香。但是这些美味中,令人难以忘于唇齿之间的不是昂贵的干巴菌、鸡枞或松茸、块菌,而是青头菌。青头菌可与肉末蒸食,但最原始、最美味的做法是放在火塘里的炭上炙烤,熟后撒上几粒盐,一口咬下汤汁迸出齿间,甘香弥久,就着草木灰匆匆下肚,可谓人间至味。
在曾经的岁月中,野生菌可以为一个家庭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至少解决了近三个月的油盐和家中小孩的学杂费。孩提时代,为了兜里能有点零花钱,以便在每周赶集时满足自己吃喝玩乐的心愿,末了再在开学前买上一件新衣服和几套文具,所以每日天还未明,就会提着竹篮邀约村中的伙伴们奔向山中,去寻找那些散在密林深处的野生菌。后来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每年一到夏季,不去那山野丛林中钻探一番弄个浑身湿透,总觉得有所缺失。而今虽已过了十余春秋,但还一直忘不了从前那种找到菌子时的激动和喜悦,这种情感体验是无与伦比的,也是童年时形成的一种瘾,终身难戒。
如今经济条件好转,人们到山中拾菌不再是为了那十多块钱,往深了说更多的是在寻找一种生活方式。野生菌不仅仅是一种山珍,它的存在让人们更深切地体会到故乡的意义,同时也紧紧地拉扯着最后的山村文化圈,里面关乎亲情、爱情、友情和一切悲欢离合。
村庄的夏季不止于高山密林,也不止于野生菌。这里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庆祝火把节,人们将把此节叫作“枯”,意为“烧”。村中有谚语:“过年有三顿,孩子莫高兴;枯暮(过火把节)就一顿,今后更欢乐。”以此来向家中小孩说明过年时可以吃上三顿好的饭菜,但并不值得高兴,因为此时田地里已无作物产出,家中的屯粮将越来越匮乏,而火把节虽然仅能吃上一顿酒肉,不过日后庄稼逐渐成熟,粮食也开始慢慢充足,那时才应该是真正欢庆的日子。
节前,出村的人们几乎都会尽数归来,提前晒好火把,舂好松香,并准备祭祀所需的酒肉饭食。是日清晨,村庄在鸡鸣犬吠声中惊醒,层层叠叠的瓦片开始染上了太阳的肤色,灰中泛黄,各家主妇都借着微稀的晨光争先恐后到地里采折还带有露水的玉米天花,并将其紧紧地攥在手里顺着细长的田埂挥舞着奔跑回家,边跑边大声呼喊“万物之魂”,由山川、河流、田地、禽畜及人,声音悠长、神秘,若远似近。到家后将此天花插于盛满稻米的木升之上,并端奉于堂屋内的供桌上,以求五谷丰登、穰穰满家。到了下午吃饭前首先焚香烧纸,并以鸡头、鸡翅、鸡爪和酒水及炒蚕豆祭祀家堂和先祖灵木神像。如今,村里的庄稼人已经不仅仅依附于土地,也不单以农为生,他们拥有更广阔的谋生途径,但这些基于世代相承的风俗行为,依然有条不紊、毫不刻意。
当夜,家中最长者首先点燃一束火把到自家屋舍和禽栏牲圈中燎烧,烧毕,将火把分成数份插于田间地头。这照耀天空的火种,让那些枯枝腐木、病痛灾害、魑魅魍魉化为灰烬和尘埃。除了自家点火把熏燎人屋畜舍外,青年男女们还会手持火把走村串户,互贺节日,并且通过互撒火把松香传递爱慕之情,这是一种含蓄却又非常直接的表情达意方式,或许只有这谙熟自然生存法则,却又不近世俗风尘的封闭山村里才能孕育出如此的自由。当然,这不熄不灭的火光不单属于爱情,邻近的村落间也相互点火祝福,此时持火把进别人家中会倍受欢迎。这些男女青年到门口后会向内喊问:“我们是来送圣火的,你们家是否需要火?”这时主家要回答:“我们家需要火,感谢你们把祥瑞送到家里。”随即应声开门。青年男女们蜂拥而入,将火把撒向屋舍的每一个角落。之后,主家会将祀祖的炒蚕豆端出,让青年男女们一起食用,临行前还要给每人各分一把带走,以谢祝福。到了深夜,各村男女青年将未燃尽的火把集中堆放于村际交界的田间,积成火堆,众人围着熊熊篝火蹀脚对调,爆裂的笛声在山顶盘旋、缠绵,被火焰撩动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抵到了山脚。长空之下,男人们宽厚的脚板,撼动着飞扬跋扈的尘土,女人们高亢的调子,勾勒出似水如珠的月光。这场连贯古今的狂欢,要一直持续到火堆熄灭近乎天明时方休。
如今,村庄的夏季已经不仅囿于菌子的风味,也不再限于祈愿丰收、告祝平安的传统,而是给羁旅异乡人们提供了回村相聚的机会。或许村庄的意义就在于此,从我们偶然的降生到这片土地,呼吸上第一口空气开始就与这里的山川河流、草木岩石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建立了关系。从此,我们可能在这里由幼及终,直至化为村后群山之中的一抔泥土,在千万年后堆成山脉,继续凝望着村庄,也可能慢慢地离村庄越来越远,甚至到了垂暮之时都难踏上这片土地,但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力量能将这种关系扯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