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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很犟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15598
苏文韬

  大叔的犟脾气是退休那年爆发的。

  大叔退休那年是一九八五年,那年大叔六十岁。大叔从省城退休回乡既不下田、也不休息颐养天年,他整日的就干一件事,弄得我家那个小镇很多人议论他。

  大叔干那件事似乎有些乐此不疲的,照他的说法比在省城上班还忙。省城上班他是到时上下班,但干那件事他不分白昼颠倒日月转换,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读古籍查字典词典,死记硬背晦涩的家训警句一类的书贴。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什么,已到耳顺之年的大叔不晓得颐享天伦之乐,或是像小镇那些同龄人下下象棋,打打扑克,或领着孙辈遛鸟转街。他干那件事好像上瘾还停不下来,一干就是十几年,越干还越有精神头。

  大叔的学历不算高,解放前读过小学之后在县城读了三年中学,国文课学了些古典诗词骈体文什么的。退休回家几个月后,恰一同姓人家娶亲请大叔做客。那户人家庭院有些大,庭院中摆了二十几桌酒席,正房前廊和堂屋中各摆四桌酒席。大叔牵着同姓两位他喊爷爷的八十多岁的长者进院做客时,他有些傻眼,正房堂屋的主桌已坐满同姓的年轻人。按大叔的道理他牵着的两位是同姓中辈分最大的,那些孙子或曾孙玄孙辈的见长辈要起立,将他牵着的两位长辈迎进正堂主桌就坐,可是那些孙辈见他们进院熟视无睹,照常胡吃海喝。更让他和那两位长辈不平的是四十几岁的主人家好像不明事理,竟将他们安排到庭院中就坐。同坐的几个外姓的年轻人不等他们动筷就先下箸,还将脚抬到矮八仙桌档上翘起二郎腿,吃饭声十分聒耳,饭吃完也不打招呼推碗走人。从那家人的庭院出来后,两位长辈对着天空连连叹气,连连的哀叹世风日下,弄不好要与兽类为伍。两位长辈的感叹大叔也有同感,那天晚上回到家后他一夜的睡不着觉,黎明时他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梦中他却梦见小镇上的一些年轻人的头换成了猪头、牛头、马头、有的还在腋下长出了翅膀,他被吓得汗水涔涔地从梦中惊醒。

  那天过后,大叔觉得冥冥中有一副担子已经重重的搁在他的肩膀上了,他要花大力气下大功夫干一件事。

  大叔的爷爷曾是我们家族的族长,在小镇上开了半辈子私塾,大叔的父亲教了几年私塾当了两年保长后就解放了。大叔想起爷爷教过他的那些规矩,再看看小镇上的那些年轻人的做派,大叔十分的忧虑。他觉得他下半辈子有事干了,他要教小镇上的那些人家和年轻人们回归当年的那些规矩,该是子丑寅卯就是子丑寅卯的,决不能让年轻人们的脖颈上长出牲口的头颅,腋下长出禽类的翅膀。

  大叔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小镇上我们张姓人家,矫正年轻人们对上辈的称呼。最让他恼火的是一些张姓年轻人见了长辈的面开口就是“喂”或“哎”的讲话、或笑着点点头,也不叫爷伯叔嬢姨姑舅的。几家正在读小学的经常泡小镇上电子游戏室的孩子,玩了外国的那些电子游戏后,竟然直呼父亲母亲的名讳。听到那几位孩子们那样称呼父母,大叔气得差点背过气。看着那几家父母竟然不生气,大叔觉得天上的太阳就要掉到地上了。大叔初进几家同姓家里时还是很受欢迎的,掌家的都将年轻人喊拢听大叔捋同姓人辈分的关系。只是后来到了另外几家同姓人家,几位年轻人听大叔捋辈分心不在焉,大叔发火骂他们时,掌家的脸面就搁不住了,他们私下骂大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婶在小镇的一条巷道上经营着一间商铺,大婶正给人称散盐时,小镇上的一个后生将骂大叔的话告诉大婶。听了那人的话大婶盐钱也懒得收,她叫那买盐的快走,她合上铺子的几块木板门就去找大叔。大叔正在小镇那株百年大青树下拉二胡,他正想着在小镇上恢复爷爷时代的洞经会,冷不防的就被大婶拉了一把,膝上的胡琴险些掉到地上。

  回家听了大婶的话后,大叔愣在堂屋中半晌都不说话。趁大叔愣怔时,大婶数落大叔刚退休时还帮她打理铺子,下田里割稻收豆,近两个月来不进这家就进那家,还落得人家骂他,这叫狗串门子棍棒多人串门子闲话多。大婶的骂声中,长得有些胖实的大叔脸上阴沉沉的,他指着大婶骂大婶不守妇道,要搁以前妻子敢在堂屋里大骂丈夫,那是要动家法掌嘴的。听了大叔的骂声,大婶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也觉得她的方法有些不妥,她怎么能将劝换成骂。大婶正自省着时,大叔说将他的退休工资全交给大婶,他要干的事比帮她打理铺子和下田强上百倍,以后不准再管他的事。

  那件事过后,大叔待在自家旧四合院中近半个月都没有出门,他不是踱着院中的六角方砖沉思,就是坐在正房前长廊的篾椅上苦想。他的脑子中始终闪现着一句话,为什么那些人家不守古道却不惧怕,想了几日后大叔脑子想的生疼始终找不到答案。他窝在家的那几天正是土黄天,天上隔个把小时就下一场细雨,小镇氤氲着一层蒙蒙的雾气。太阳终于照彻小镇后,大叔走出他家的庭院。走在两米宽的狭窄的巷道上,大叔的眼神冷不丁的就碰到了那二十几幅二十四孝图,那些画在墙壁上的图年代久远,斑斑驳驳的,已经看不出完整的画面。目光碰到那些壁画时,大叔的身体像是被电触了一下,他想起了四五岁时爷爷指着那些壁画对他讲过的话。他好像一个久关在柜子里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光,顿时他想到了一件让小镇上的人家和年轻人可能敬畏的事。大叔想到的那件事就是修订家谱,在祠堂中讲家规家教,重树家风。

  大叔的想法首先得到同姓人中多位长者的赞同,大叔将他的想法告诉居委会的那几位头头脑脑时,大叔差点气得两眼冒血,年轻的居委会干部们竟然说大叔搞封建迷信。大叔有些不服气,但是大叔冷静了几分钟后,他没与那些居委会干部们争辩。他想到了居委会干部们出生前,焚烧家谱铲凿祠堂墙壁和屋檐木刻的那些活动。走出居委会的大叔感到十月底的寒风吹在脸上刺痛,他打了一个寒噤后脚下的步子更坚实了,他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大叔让大婶将在省城工作的独儿子寄回的好茶泡了一壶,又炒了一大筛子带壳的花生,他将同姓中心气相通的长者请到家中,请他们喝茶吃花生讲同姓的历史,他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记挂。那些长者有的白胡须飘胸,有的两颊深陷皱纹如沟,他们凭着记忆讲了早年被烧毁的家谱上记着的那些事,你一言他一语的。一个多月后,大叔家又买了第八回茶,但老者们记忆中的东西仍然没有掏完,大叔的笔记本记了厚厚的七八本。这回大叔总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终于弄清了他们那姓人的高祖从何而来,经历了几代和各代的旁支。

  让大叔犯难的是从他们这代开始,他将怎样记录。这一代以后的人家户数太多,大约占了小镇上三姓人家总数的四分之一,一些人家已不居住在小镇上,再说大叔离家到省城工作四十多年,从他们这一代开始上辈人从未记录过。大叔站在自家庭院中“叭,叭,叭”地吸着烟,他突然有了一种淌着的河水被拦腰砍断的感觉。想到小镇上那些留着染了颜色的长头发,说话随随便便,眼中没有长幼的年轻人,大叔感到压在肩上的那副担子的份量又重了许多。

  大叔本想让居委会通知他们那姓的掌家人到破朽的祠堂中,他一一的记录他们两三代人的情况,但是一想到居委会干部揶揄他的脸色,他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那天晚上,大叔挎上在省城退休时单位上发给他的那个公文包,拿了一根拐棍拄着走出了家门。那时天上的月亮刚好露出了东面的山头,小镇上的人家大多在这个时候刚吃完晚饭。大叔进第一家时,那家的掌家人知道大叔喊了他一声三大伯,大叔说明了来意,一个多小时后大叔记录了掌家人到他孙子一辈的情况。可是到了第二家时,大叔几乎吃了闭门羹,那掌家人大叔没有见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听了大叔的话后他唬起脸说大叔是不是替派出所办事,凭什么查他家的历史。大叔再说时,他在庭院透出的光中唬起脸显得有些不耐烦,大叔性急硬往他家迈进,他将大叔推出“啪!”的一声关了大门。大叔火起了,他知道按这位掌家人的年龄和居住地,掌家人理应喊他爷爷。他从地上跳起一脚揣在大门板上,大骂“不肖子孙”。听到大门被踢,那位掌家人一把拉开大门,他窜出后就去扯大叔的衣领子,两人在巷道内厮打起来。

  被闻讯的民警弄到派出所后,大叔的嘴角淌着血,鼻梁上清淤了一大块。那位三十多岁的掌家人头发很长,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脖子上带了一根银链子,一幅流里流气的样子。与那位掌家人同去的还有几位同龄的男女,几位女的穿着只包着臀部的短裙露着两条白生生的大腿,前胸的衣服领开得很低。那时他们正窝在掌家人家中跳舞,大叔打乱了他们的舞兴。看到大叔的狼狈样,大婶心疼了,她拍着桌子大骂掌家人的爹娘养了一个畜牲,竟会动手打长辈。大婶从外地嫁到大叔家后,一直住在小镇上,那三十岁的掌家人知道大婶,小时他的父母还让他喊大婶奶奶。听了大婶的骂声后,三十多岁死了爹娘未成家单家独过的掌家人慌了,但他思忖了一下之后却不认错。大叔用拐棍敲着派出所的桌子,大骂掌家人乱了纲常伦理,以后他写的家谱上决不记录他这等牛马牲口。那掌家人无动于衷的,他回敬说他又没有请大叔写什么家谱,哪里稀罕大叔记录,说的与他同去的那群同龄人笑了起来。听着那群年轻人的嬉笑,大叔气得额头的青筋直露,胸口闷得生疼生疼的。派出所的民警看不过了,他们教训那群年轻人无礼。可是听了大叔讲修家谱的事,几位民警如听天书,再说又是大叔骂人和踢门板在先,民警们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

  接下来的半个月倒是一帆风顺的,大叔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记录了五十多户人家各代的情况。只是进了一户与他同龄人家记录回来的第二天,居委会的干部将大叔找到了居委会,说那户人家到居委会告他。告大叔记录的那些东西,是要替大叔的保长爷爷翻案,担心大叔要夺回解放那年他家从大叔家分去的四间瓦房。听了告状内容,大叔有些哭笑不得的,大叔想起来了,解放以前那同龄人的爷爷是大叔保长爷爷家的佃户。大叔又重新给居委会的几个年轻干部讲续家谱的好处,还讲了没有小家哪来国家的道理,又讲小镇上的年轻人道德缺失的原因。居委会的干部对大叔的话显得十分不耐烦,一个个脸上露出了不屑,有两个竟然嘲讽大叔饭胀肚子没事干。大叔火了,他从地上跳起,大骂居委会干部忘了祖宗。

  那件事过后,大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整日窝在家中喝闷酒,越想越气,人消瘦了一大半。一天晚上,大叔在梦中梦见小镇上的年轻人的脖颈上长出了牛头马头和猪头,腋下还长出了翅膀,大叔又被惊吓了一回。第二天他又拎着那个黑皮包包出门了,他的身后传来了大婶的抱怨声。听着抱怨他想到了梦中的事,他的脚下走得似乎更有力了。半年后,大叔终于记录完了同姓二百一十户人家的情况,接下来大叔将同姓的几位长辈请到家中,谈了他重续家谱的那些想法。大叔才讲完,两位长辈当场就哭了,另外几位说大叔干了件积德的事。小镇上的年轻人没有长幼之分,就是他们分不清楚辈分,立了家谱辈分就明明白白。看了两位长辈的哭相,再听了另外几位长辈的夸奖,大叔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雄壮和崇高,那时他想到了他从书上看到的警句:“立功立德立言乃人生三不朽”。

  大叔从小镇上的文具铺里买了一大摞稿纸回家,先在纸上列了同姓人家二百一十二户的名册,按几个老长辈的回忆先写已被烧掉的旧家谱上的内容,起早贪黑的花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大叔又不会电脑什么的,全凭手写,手指上起了厚茧,双膝盖坐得酸痛。他重写旧家谱的那些日子,大叔总觉得文字表达能力不够。他打电话给省城的儿子,买了《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和五经那些书寄回给他,他每天凌晨五点起床诵读那些书籍。那些书籍大叔儿时跟着开私塾的爷爷读过,当时只是一知半解的,这个年龄再读他顿觉口舌生津,好像从中找到了引导小镇上的年轻人识礼懂礼的很多依据。

  大叔拼老命样的狠劲,令大婶心疼不已,她不敢多说大叔怕脾气怪诞的大叔骂她。不得已大婶打电话从省城叫回了独生儿子和儿媳,让他们劝大叔放弃手中的活计别受那份活罪。独生儿子才开口讲了几句,大叔就一顿臭骂,骂他不敬祖宗再阻拦要将他撵出同姓祠堂。看到大叔龇牙咧嘴的,大叔的儿媳哪里还敢开口相劝。大叔的儿子不甘心又劝了几句时,大叔将手中的茶杯甩在堂屋的地砖上,拍着供桌下面的八仙桌喊叫让儿子回城后读四书五经,边读边教孙子,三年后让儿子带着孙子回家他要测试孙子,否则他就不认他这个儿子。看着大叔要拼命的样子,大婶和儿子儿媳连忙走出堂屋,从那以后大婶再也不敢干涉大叔干那件事了。

  小镇旁的那条河涨发大水的那年,大叔已经写完了旧家谱上的那些内容,大婶不敢言语只说他的鬓角又白了许多。大叔又让大婶每天晚上在家烧开水泡茶,他又将同姓人中的老长辈多次请到家中,念他重写的旧家谱上的内容。听着大叔念出的字词,两位通晓文墨的老长辈说大叔写的一些字词太直白,有失文雅,家谱的页码比旧家谱多。大叔听后频频点头,他觉得两位老长辈的话醍醐灌顶。大叔又花了近半年的时间修改了旧家谱,念给老长辈们听后,老长辈们说大叔的文风有些像他爷爷。接下来的时间,大叔跑了趟省城,他板着脸让儿子将那份旧家谱的手稿打印成文字,然后又板着脸问六岁的孙子读没读四书五经。听了公公的问话,在省城中学教书的儿媳从书房拿出《大学》《中庸》和《孟子》,大叔看了看不答话,仍旧两眼瞪着孙子看。孙子从小就惧怕爷爷,心里像有几只小鹿跳一样的。儿媳在孙子的后背上捅了一下后,孙子开口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听了一大段,大叔阴沉的脸这才和缓。听孙子背了一个多小时后,大叔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他问儿子在孙子面前是否做大不尊,儿子明白大叔话中的意思,便开口背诵《中庸》中的一段。儿子读完后,大叔喝了口茶,迎着儿子孙子的目光,开口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叔背诵时摇头晃脑像拨浪鼓,六十多岁的人两个口角沾着白沫,竟然背诵得一字不错不漏。大叔背诵完后,看着儿子和儿媳说这就叫家风,丢了家风就是不肖子孙。

  大叔回家两个多月后,大叔的儿子将那份旧家谱的打印稿和手稿寄回给大叔,大叔夜晚坐在电灯下一字一词的校对。然后大叔让大婶去小镇银行取钱,听到大叔要取的钱有些多,大婶问用途,大叔说要印二百一十二份旧家谱,每家赠送一本。听了大叔的话,大婶心里不悦了,她说大家的事,咋个能他一家单独出钱,说完后大婶嘟起了嘴。看到大婶的情形,大叔一股火起,他唬起脸自顾自地说:“子曰唯女子和小人最难养也。”大婶小学只读到二年级不懂大叔的话,仍然噘着嘴,大叔心里恨恨的,他气鼓鼓的将臀部蹲到供桌下八仙桌旁的一把旧太师椅上。他看着大婶说过去他的爷爷是族长,经常为族人干些公益方面的事,然后他板着手指数着小镇上哪些破损的桥,颓败的碑,腐朽的亭,他说那些都是他爷爷和一些族人掏腰包建的。然后他骂大婶开了几年铺子,眼里面只认得钱,大婶要不从他,他老了也要离婚拿着他的退休工资独过。看到大叔那样坚决,大婶也没辙了,只能打电话向省城的儿子诉苦,骂大叔死牛筋。

  将钱和修正的旧家谱寄给省城的儿子后,大叔开始写从他这辈开始的新家谱了,写过旧家谱的大叔已经有了些经验。但是写新家谱期间大叔惹了一件事,写新家谱的事中断了一个多月。

  给儿子寄钱和旧家谱的第二天,小镇上另外一姓的一户人家结婚请大叔一家做客。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坐落在一个平坝子上,七八百户人家,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路。大叔那人性格孤僻,在省城上班时交友不多,偶尔有人请他做客他怕吵闹,都是请他人代礼,几乎从未吃过一次婚宴。儿子结婚时是旅行结婚,大叔也就没有见过当下的年轻人结婚的热闹劲。他退休回乡后,小镇上的人家结婚请他家都是大婶去赴宴,他落得个清净悠闲。那天要是大婶去做客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偏巧那天大婶的铺子里要进货,大婶厚着脸让大叔代她去赴宴做客。大叔阴着脸想了一下后觉得大婶的理由充足,这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大婶。小镇上有几家大酒店办的像模像样的,房子盖得十多层高,屋面上贴了些耀眼的瓷砖,在小镇那些旧式四合院群中有些鹤立鸡群。大叔被同姓中的一位同龄人牵进大酒店同坐一桌,婚礼开始时,司仪却像个外国牧师样的主持婚礼,也不让新人拜天拜地拜高堂,放的音乐全是些外国音乐。大叔看着听着心里非常不悦,坐在饭桌旁大骂司仪和主人家忘了祖宗,丢了祖宗的脸面。大叔不知道同桌的客人除了大叔和那同龄人,全是主人家的亲戚。几位年轻的亲戚听了大叔的骂声心里非常不爽,一个个的拿眼悄悄斜睨大叔。然后司仪让新郎新娘站在台子上当着客人的面亲吻,新郎新娘扭捏了一下后双方还是抱拢,当着大厅里的客人的面将嘴唇沾在一处。看到那种情形,坐在饭桌旁的大叔气坏了,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呼”的一声从桌旁站起,用右手握着筷子指向台子上的司仪打雷般吼道:“伤风败俗啊!你们是驴咯?怎么能当着祖孙几代的面行不雅之事。”大叔的声音震天般响,粗犷中带着愤慨,几乎盖过了大厅中响着的音乐,一喊就是两三遍。大厅中做客的人被吸引了,一齐扭身朝着大叔看,那时大叔又喊了一遍。先是台上的两位新人被惹怒,然后与大叔同桌的那些亲戚被惹怒。新郎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哪里受得了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谩骂,他跳下台子走近大叔们那桌,在客人不知所措中就扇大叔的耳光,同桌的几位亲戚也撕扯大叔。顿时大厅里吵嚷撕扯声响成一片,大叔正在火头上,见新郎打他耳光哪里还顾斯文,抓起桌上碗碟抵抗。

  闹到派出所时,大叔的嘴里仍然还在骂司仪混蛋,大庭广众之下有辱斯文,真是世风日下不忍相看。大叔脸上青着鼻子流血,头皮上被砸开一条缝,新郎的头上沾了些饭粒菜汤,派出所的人了解了真相后有些哭笑不得的,照旧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这件事在小镇上传得很广,许多年轻人骂大叔傻蛋多管闲事,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却说大叔做得对。大叔当天晚上被送到小镇卫生院,头皮上缝了三针。大婶闻讯赶到医院时大叔依然在骂,骂司仪和办事的主人家伤风败俗。第二天,新郎的爹妈红着脸进了大叔输液的房间,说他们愿出医药费,司仪那样做他们事先不知道。听了他们道歉的话,大叔哪里还能要他们的医药费,只是嘴里仍然骂司仪辱没祖宗礼仪。这件事过去后,小镇上的人家办婚礼时,酒店里选择的音乐不再是外国的了,司仪在台上再也不让新郎新娘做不雅的动作了。

  旧家谱印刷好寄回小镇上的那天,大叔如获至宝,他高兴得就像个小孩一样的,摇头晃脑的读了十几遍开头他写的那段一页纸的骈体文。然后他让大婶到肉铺割了十几斤肉,打了一壶酒,将同姓人家的十几位长辈请到家中吃饭庆贺。第二天恰逢端午,大叔不顾同姓人家过节,用篾篓挎着家谱一趟一趟一家一家的赠送旧家谱。

  写新家谱时,大叔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

  大叔们那辈的一些孙辈名字不合规矩,县城市府省城工作的同姓人家给一些孙辈起了四个字的名字,像张王什么、张陈什么的。大叔最初记录时没有在意,写时他仔细的一研究出了问题。如果是孙女辈起张王氏什么的也还过得去,过去女性也是这么叫的。可问题是两个姓打头后再跟人名,也不是复姓,这种弄法《百家姓》上没有,也不像族人的名字。大叔犯难了,他在家里的正房前一边摇头晃脑地读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边寻思着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大叔想了几天后,他始终没有想出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想就那样的将孙辈的名字写在新家谱上,简直坏了规矩。为孙辈们按字派改名又怕同姓人家反对,大叔七想八想的,最后他只能请同姓人家的那十几位长辈到家中议事。长辈们骂骂咧咧的,骂那些起四个字的儿孙们不读祖宗的书,起了那些怪里怪气的名字,但是最终也没有想出个办法。

  大叔想了几天后,他决定他写的新家谱就写到他儿子们那一辈。至于孙子们以下的要怎么写,他想他也无能为力,就将难题留给后边的子孙吧,反正他不想坏了规矩,弄得家谱不像家谱的。

  旧家谱发放了一个多月后,大叔经常闭着一双小眼睛坐在家中前廊上纹丝不动的,大婶与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大婶还以为这老怪物写新家谱累了在休息。大叔表面看似平静,他的大脑里翻江倒海的。他正想着如何通过旧家谱让同姓人识礼懂礼,要不然旧家谱弄出来就成摆设。想了几日后,大叔走到镇东头的小街上的老祠堂前溜达,他想家谱的威仪只有合拢宗祠的威仪,才能让后辈们的心中生发出无形的敬畏。在敬畏中渐渐识礼尊礼,再也不敢做出那些牲口才做的事。老宗祠十分破败,在风中散发出阵阵腐木和尘土的气味。大叔的眼前闪现出了儿时老宗祠里的威仪,爷爷辈们紧绷着脸,父亲叔伯辈们目不斜视,孙辈们俯首虔诚一齐跪地敬香,桌上一溜灵牌肃若神明。大叔用手扯着宗祠门枋上的蜘蛛网走进了正殿,那时一抹夕阳的光斜斜地射进殿内。殿窗的木格子还在,殿台还在,祖灵的牌位还在,旧物十分衰朽,好似在诉说着昨天的故事。大叔从殿前的院中使劲拔断几丛衰草后,他的心里一下有了主意,他十分庆幸那场烧家谱毁木刻的劫难没有毁及宗祠。

  大叔又到居委会了,几位干部正在庭院中的石墩上打扑克牌。大叔说了他在宗祠中萌生的那个主意后,几位居委会干部扔下手中的扑克牌,这个说修宗祠没资金,那个劝大叔别再搞封建迷信,别弄不好受处理丢了退休工资,大叔气鼓鼓地走出居委会。那天晚上,大叔睡在床上翻过去翻过来的,整晚的想着心事,眼前总是浮现着儿时的那些尊卑礼仪。一个多月难以入眠的大叔瘦了,胖乎乎的人瘦下去十分明显,他到省城儿子家时,儿子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儿子打电话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也没听见老怪物喊疼的,只是整夜整夜的睁眼不睡。儿子对着大叔问了十几回后才知道大叔的心事,父子俩合计了几个晚上也想不出招。要说小镇上他们那姓人的宗祠是文物,还真的挨不拢边,要争取文物修葺补助只能是空想。还是大叔出了主意,他让儿子出资五万元,儿子可是大学里教物理的副教授,这个主意大叔在家时就想好了。儿子踌躇了,儿子正想在省城换一套大一些的房子,还是儿媳妇理解公公的心情,她齐耳的短发一甩让丈夫拿钱支持公公。

  从儿子处拿到钱后,大叔一路上哼着歌坐客车回到了家。然后他就伸手向大婶要十万块钱,大婶说拿去做什么时,大叔的眼里一下就有了些血丝。看到大叔要拼命的样子,大婶哪里还敢阻拦,只是大叔积攒下的钱已不剩多少了,大婶不得不说。听了大婶报告出的剩余数字,大叔的身子也抖了一下,他说留下棺材钱就可以了。然后大叔整天泡在老宗祠内,这里瞅瞅那里瞄瞄的,不断的在纸上画在笔记本上记,弄了一个多星期后又回家用算盘算,弄出了一份修葺老宗祠的计划书和预算。按预算修葺费还差了一大截,大叔吓了一大跳,他只好求助于同姓的那些老长辈了。老长辈们听了大叔的计划后,一个个的翘起大拇指夸赞。听说大叔出十五万元,还差二十万元,两个长辈沉静了一下后立刻站起对着大叔施大礼。一个说修复好后一定要在老宗祠前再立一块碑,将大叔的名字和捐的款额写在第一位,另一个说让大叔不要急,由他们几位到各家去捐,就不信凑不齐缺额。

  几个老长辈拄着拐杖分头到同姓人家讲了大叔的事后,许多同姓人家夸赞不已的,那些人家的小辈们见到大叔时开口喊他爷爷了,大叔乐得两眼笑成两个月牙。十几天后,同姓人家的一百八十多户捐的钱超过了大叔预算的款额,大叔的心里好不高兴。大叔和几位长辈合计后,他们打电话请外省的一个工程队到小镇修葺老宗祠,大叔整天的泡在老宗祠中不回家。修了一周,居委会的几个干部到老宗祠中让大叔停工,说正在创建文明居委会,大叔们那样做肯定要被上面扣分。大叔的牛脾气一下上来了,他圆睁怒眼与几个干部们争吵起来。要不是工程队管事的劝阻,大叔的手巴掌差点就打到一位同姓的干部的脸上。大叔骂同姓的那位干部时唾沫四溅的,骂他见了长辈也不称呼,不能进祠堂,还要让停工他要替祖宗教训他。看到居委会干部们阻拦,工程队只得停工,管事的说他们是外乡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停工后大叔急了,他让工程队等他几日他要到县上告状,他不信县上的干部们会不要祖宗。大叔到县上闹了几天后惊动了县长,大叔回到小镇的第二天,县上的调查组紧随而来,调查后也不说可以修也不说不能修的就撤走了。大叔想了想后,他让工程队复工,出了大事他去坐牢。工程队管事的听了大叔的话后犹豫了两天,不见居委会干部们再来管便复了工。那件事过后,大叔让一位老长辈到差点被他打耳光的那位同姓居委会干部家中探听,那位干部的父母说上面没有明确反对,几位老长辈们分析主要是修宗祠没有用公款,上面没有干涉的理由。听了老长辈们的分析后,大叔自愧他在祠堂中要动手打人有失斯文,不像个读书人。

  半年后,临近过年时,老宗祠完全修复。大年初一第一天,大叔带着儿子孙子提着香火纸张走向老宗祠时,几位老长辈先后从宗祠方向迎面走来,提着的祭祀品好像没有用。大叔问后,一位长辈说居委会派了几位干部守在祠堂前,不让进祠堂上香,说那样做是搞封建迷信。大叔听后,顿觉天旋地转的。儿子连忙搀扶住他,儿子说让父亲不要硬顶,他在省城工作要照顾他的面子。大叔想了一下后,气鼓鼓的,他让儿子孙子原地等着,他铁青着脸拎上祭品就往家去。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看着儿子孙子他的手朝老宗祠指了一下,“登登登”地向前急走。儿子和孙子跟在后面走动时,他们听见了前面传过来的喘息声,好像是从胀紧圆鼓的气球迸发出来的气流。

  大叔们走进祠堂时,居委会的几位干部坐在一株老柏树下,见大叔他们也不搭话,大叔径直的推开正殿的大门走了进去。见儿子拉着孙子在殿外正同居委会干部说话,大叔黑丧着脸又走出正殿,朝着儿子孙子说:“怕咯?我不信朝着祖宗行礼也会犯法,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从石头缝缝里迸出来的。”大叔的儿子听了父亲的叱责,脸上红红的,他赶紧拉着儿子跟着父亲进了祠堂。然后他们随着大叔一齐跪下,朝着拜台上的祖宗的牌位叩头。从地上站起后,大叔喝叫孙子扣好衣服上的纽扣,直起身子站定,然后他看着儿子孙子讲家族史。大叔的记忆力极强,口才又好,他先讲他们张姓一族上古时从何处迁徙而至,经历了多少代,每一代的辈分各字都用什么字讳。随后大叔朝着儿子和孙子背了一大段张氏家训,背完后逐一解释。讲完家训,大叔讲了同姓的两位上辈曾经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和远征军的故事。大叔讲到激动处眉飞色舞的,讲着时声音忽高忽低,正殿外的几位居委会干部被大叔讲的吸引了,他们感到十分新鲜,他们走进正殿惊讶地站着听。大叔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快要讲完时他瞄见十几个同姓人走到殿外院中,他大声喊叫他们进殿,然后又从头开始讲。那天下午,宗堂内像赶集一般的来了很多同姓人,大叔让儿子孙子将他们手中的祭品放到祠堂外,一拨拨的带着他们行礼,一拨拨的给他们讲他讲过的那些话,一直讲到夕阳西下大叔才带着儿子孙子归家。

  正月十五前一天,儿子儿媳们要返回省城,大叔说他还有一件事要办,要儿子们推后两天。儿子解释时,大叔从地上跳起骂了儿子两分多钟。他让儿子带着孙子到同姓人家一户户的通知,让他们家的年轻人十五那天到祠堂听故事。也许是大叔捐了十五万元钱修宗祠,或许是大年初一那天那些同姓人家听了大叔讲过族史的缘故,大叔的儿子孙子去通知时,那些人家纷纷应允。正月十五的那天凌晨五点钟,大叔早早地起了床。他站在洗脸架前洗了脸然后又刮了胡子,他草草地吃了些东西,打开庭院大门走了出去,庭院外的巷道中响起了一阵狗吠声。太阳从东面山头露脸时,大叔的儿子牵着大叔的孙子走到老宗祠时,大叔和几十位同姓长辈正在院中的柏树下喝茶,柏树上雀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看到那番情形,大叔的儿子猜测大叔早早起床是去请那些老长辈。那时老宗祠外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同姓年轻人,还有一些年轻人是他们的父母硬拽着来的。太阳光照进宗祠的庭院后,大叔将先来的人们带进了正殿中,然后他让儿子带着年轻人们进正殿,他弯着腰请老长辈们进殿站在案台前。他先弯腰一个个的喊老长辈们爷爷叔伯,然后带着儿子们那辈喊祖祖,孙子们那辈喊高祖,并说今天教过之后,谁见面不喊以后就不是张姓人。正月十五这天,大叔带着儿子孙子在祠堂中待到傍晚才回家,两顿饭他安排大婶和儿媳们挑到祠堂中,他们爷孙三代与几位长辈一起吃。

  修好祠堂后大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大叔又做另一件事了。这件事大叔没有再去麻烦几位老长辈,大叔先去铺子里买了毛笔和宣纸先在家中练字,大叔从小就有书法童子功,小时候爷爷曾拿着细竹棍刷打着他学了近十年。大叔练了半个月后,他逐渐恢复小时和年轻时写毛笔字的习惯,他不仅写得公正而且隽秀。然后大叔坐在家中一日两张的抄写张氏家训,那家训二千多字,大叔抄写得核桃般大小,错了一个字或者漏了一个字,大叔撕毁后又重抄。最初抄写那几天,大叔竟然一天中复写四五次,抄写到深夜。半个多月后,大叔熟练了,大多数时候不在重抄。抄写了一百张后,大叔只在白天抄写,夜间他硬是拉上大婶每晚进一户同姓人家。进了同姓人家后,大叔让掌家人在堂屋的墙上清理出一块空墙,大叔也不管掌家人同意不同意,他先在墙上刷上面糊贴上那张家训。然后大叔指着家训一句句的读,读一句解释一句的,还让掌家人全家静听。读完后大叔玩起了他的小九九,他竟然说家训他已拿到祠堂,在祖宗牌位前烧香祭拜过,劝掌家人不能撕家训,要照着家训去做。大叔的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大婶起了疑心,大婶看到大多数听大叔讲话的人家脸上起了变化。大婶分不清那些表情叫什么,有一点大婶看出来了,那些人的表情像她儿时祭祖的人一样肃穆,还似乎夹杂些畏惧。

  也许是大叔在小镇上闹的几件事影响太大,或许是同姓人家已习惯大叔的唠叨和执拗,三个月后大叔竟然给二百户同姓人家全贴了家训。只是有三户人家,大叔去贴家训时与大叔起了冲突,他们将大叔撵出了家门,大叔站在他们的门口骂骂咧咧的,大婶死拽活拽的才将大叔拉回了家。随后大叔让大婶将那三家人的事告诉了那几位同姓长辈,大叔贴到最后几家时,那三家先后红着脸来请大叔到他们家。

  大约是九〇年秋季的一天上午,大叔在家中正堂前廊边喝茶,边诵读《弟子规》。大婶进院愤愤地说,他们住的那条巷道尽头的一户同姓人家的儿子打他的父母。听了大婶的话,大叔气红了脸。他将手中的《弟子规》放到篾茶几上,将口中正在嚼着的残茶叶“呸!”的一声吐到地上,大骂一声:“简直禽兽不如!”然后他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庭院。他的身后传来了大婶的声音:“你别去管,居委会干部去他家调解了几回,都不起作用,两弟兄互相扯皮,不想养老人。”

  大叔喘着气跑到巷道尽头,走进那户人家时,两个儿子到小镇上的茶铺喝茶去了,他们的父母气衰力竭地坐在庭院中。见大叔进院,坐着的父母站起喊大叔三爷爷。那对父母八十多岁,年纪比大叔大,但大叔的辈分高他们两辈。大叔问他们时母亲先哭了,然后她指着老伴的鼻子说了经过,大叔看到当父亲的两个鼻孔内塞着纸洇着血迹,当母亲的说是二儿子打的。大叔听后暴跳如雷的,他立刻指着分了家的两个儿子的媳妇骂,两个儿媳妇慑于大叔在小镇上的名气和同姓人中的威望,不敢回嘴。大叔细问原由时,两个儿媳妇指着对骂,各自说了不养公公婆婆的理由,狗扯羊肠子乱麻麻的。大叔一边听一遍转着他的那双小眼睛,听了一会后大叔似乎有了他的主意,他大声地喊叫她们停嘴。然后他让两位儿媳妇告诉她们的丈夫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到宗祠内,他为她们捋清两家赡养老人的责任,不到的多承担责任。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大叔将同姓的十几位长辈请到了宗祠中,还叫了五十几家同姓掌家人也进祠堂。大叔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在小镇的铺子中买了些香棍和鞭炮,还让他带着吹唢呐的七八位同龄人拿着唢呐进祠堂。趁不养老人的两位儿子还未到,大叔站在柏树下这般那般的讲了他的主意。听了大叔的话后,十几位老长辈十分赞同,七八位掌家人说那样搞不是新风尚。听了他们的不满后,大叔生气了,他说不那样搞,让他们说还有什么主意。又说万一出了事他负责,不牵连到场的人,七八位持不同意见的人不吱声了,有两位脸上红红的。

  下午四点时,不养老人的两位和他们的媳妇一同进了宗祠中。大叔高叫了几声后,让大家进正殿,不养老人的两位见宗祠里来了那么多的同姓人,心里有些疑惑。走到祖宗的牌位前后,大叔又叫了一声。大叔的叫喊声中正殿外响起了唢呐声,鞭炮声,然后十几位老长辈和掌家人们一起点着了香棍,举着跪在祖宗的牌位前。正殿外的唢呐声鞭炮声一响,宗祠内的气氛十分凝重,读书不多的不养老人的两位和他们的媳妇的心陡然紧缩。他们四位都是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的阵势在他们出生前的几年小镇上已经禁止。他们正忐忑时,见殿内的人肃穆着脸焚香拜祭,他们赶紧接过大叔递给他们燃着的香棍,在祖宗牌位前跪下。大叔高叫了一声叩首又叩首再叩首后,十几位老长辈带头向祖宗的牌位磕头,那时不养老人的两位和他们的媳妇的心又缩紧了许多。大叔让所有人将香棍插到大香炉里后,他让大家起身,他花了二十几分钟讲了张姓家族的历史,又讲到了人与牛马牲口的区别,最后他讲了乌鸦反哺和羔羊跪乳的故事。然后大叔高声地问大家:“不养老人的人怎么办?”大家同吼:“要惩罚!”正殿内的气氛更加凝敛,如雷般的吼声震颤着每个人的耳鼓。大叔待大家吼完后,他大声地喊叫不养老人的两位站到正殿中央,两位面红耳赤的互相看了一眼后,拉着他们的媳妇站到祖宗牌位前。大叔大声地问他们该不该养老人,老大嚅嗫了一下扯了扯媳妇的手袖说:“该养”。见老二不吱声,大叔双目如炬的逼视着他,他看了看他的媳妇,那媳妇才辩了一句,大叔声如洪钟般吼断了他的话,并吼叫让老二表态。老二看到大叔和众人的目光十分鄙夷,心里早就慌了,他看了媳妇一眼后却抬起头争辩。大叔在香案上“啪!”地拍了一掌,蹿上去照他的脸上“啪!啪!啪!”地打了三掌。正殿内的人一齐吼道:“该打!”大叔吼道:“你听好,我这是替祖宗教训你这号不肖子孙”。大叔和众人的吼声中,老二的媳妇渐渐低下了头,一旁的老大和媳妇满脸绯红,面露羞愧之色。大叔吼完后,他大声地吩咐老大管父母吃住,又吩咐老二每月付给老大家赡养父母的钱粮,如遇父母生病共同承担医药费。大叔大声地问老长辈们合不合理,老长辈们首肯后大叔又问那些掌家人,掌家人们都应允了大叔的办法。然后大叔双眼狠狠地盯着老大老二,大声的问他们是否同意,老大还未表态,老二的媳妇就扯着老二的手袖喊叫同意。待老大老二同意后,大叔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早已写好的两张赡养责任书,他将他刚刚吩咐的赡养条款逐一念给了老大老二听,高声问他们是否同意。听了老大老二肯定的应允后,大叔让兄弟两人分别签字按手印。然后大叔让人将两张责任书放到香案上总祖的牌位前,他让兄弟两人举着点燃的香棍叩头,在总祖的牌位前承诺赡养父母。听了老大老二的承诺后,大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摞信笺纸。那摞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那是前一天下午和这天上午大叔和老长辈一同写的状告老大老二不养父母的状词。上一天下午大叔将老大老二的父母请到他家,当着几位老长辈的面了解了两位儿子虐待父母的经过。大叔手拿状纸大声地读着,读得字正腔圆的,然后他大声地说如果老大老二不履行承诺,他们张姓族人将一同到县法院控告老大老二,如果他们赡养老人就不呈送状词。然后,大叔请正殿内的人支持他的办法,大叔才说完,殿内的人高声喊叫同意,然后先后走到香案前在状纸上签了名字。殿内的人签字时,老大老二走到大叔前先后表示他们再也不敢虐待父母,请大叔监督他们,央求大叔不向法院起诉。

  这件事在小镇上传了很久。那天过后,大叔不时地到老大老二家观看,看到两位父母脸上有了笑容,大叔的心里很高兴。这件事过后,一些张姓人家但凡有什么矛盾都请大叔去调解,大叔十分乐意,但大叔说他只在祠堂内调解。后来,小镇上的其他几姓的一些人家闹矛盾,也请大叔调解,大叔拒绝了,他说:“各家自扫门前雪吧”。过了半年后,居委会评定文明户了,大叔家没有评上。居委会的干部们说大叔在祠堂打人,还搞封建迷信,不能评为文明户,大婶知道原因后十分委屈。大婶将居委会的意见说给大叔,大叔轻轻地吹了一下鼻子,出门喊叫他的洞经音乐队练曲去了。后来同姓人私下议论,说大叔解决了居委会干部们解决不了的难题,他们觉得脸上没有面子,故意刁难大叔家。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一位张姓老长辈的耳中,一日大叔和他在大青树下调二胡的弦音时,老长辈将那话说给大叔听,大叔微微地笑了一下后轻声说道:“不读古书,真是害死人啊”。

  也许大叔的心中一直都在留恋儿时爷爷拿细竹棍教他读过的那些古书呢,他退休回家的七八年中几乎早晚都要读儿时读过的那些古书。有几本古书还是线装的,书的纸张发黄沾了些污渍,那几本书他的父亲藏在柜底躲过了烧家谱铲削木雕的那场劫难。

  解决了巷道尽头张家老大老二不养老人那件事后,大叔也许是觉得他一个人读古书不过瘾了。他竟然走进几户张姓人家游说,说要教他们读小学的孩子读那些古书,还郑重地说他分文不取。大叔说那些话时大多张姓人家没有在意,他们想大叔也许就是随便说说,哪有教孩子念书不收钱的,现今的一些教师私下补课收的钱还不少。五家张姓人家抱着不能伤了大叔面子的心态,第二天周末就让孩子到大叔家。第一个孩子进门时,大婶正要出门去街道开铺子门,大叔叫住了大婶,让她拿给他前日为他买回的粉笔。大婶出门后,大叔笑着将那个读二年级的男孩叫到了前廊坐下,大叔从厢房里端出了一块用门板改成的黑板。大叔在黑板上稀稀唰唰地写:“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大叔写完了前一段,要教那个小男孩读时,庭院门口两个小孩怯着脸探头探脑的。大叔问清是另外两家张姓家的孩子后,大叔微笑着将他们拉到了前廊上。大叔正教一句解释一句时,两位张姓年轻家长送了两位孩子到庭院中,待两位孩子坐下后,他们就站在庭院中听大叔教孩子们读和讲解。

  一个月后,小镇上的小学放暑假了,大叔家的庭院中新来了五十几位孩子,大叔乐坏了。他喊叫着大婶不让她去街上开铺子门,他让大婶腾出厢房的一层,大叔估算过那一层拆了隔墙可以坐七十多个孩子。大婶心里有些不悦的,她又不敢惹大叔那牛脾气。她出庭院叫来了隔院两家的三个伙子帮他腾厢房,拆除中间的两面木板隔墙,大婶们干活时大叔在前廊上给孩子讲二十四孝那些故事。两天后大婶们将厢房腾空,但大叔家没有那么多的凳子供孩子们坐,两天中孩子们都是轮流着站和坐,大叔讲了那些古故事后,孩子们都抢着站着听讲。大婶对大叔说借邻居家的凳子,大叔不让借,他让大婶腾房那天心里早有打算,他让大婶到银行给他取钱。知道了大叔取钱的目的后,大婶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心里觉得家底实在经不起大叔瞎折腾。她胸脯一挺正要说话,却见大叔两眼着火样的死盯着她。小镇小学放暑假的第五天,大叔和大婶从小镇木器厂中买来了七十多套崭新的桌子和椅子,那些与小学校一样的桌椅摆进厢房一层后,还真有些学校书堂的味道。只是小镇上的那些铺子中没有卖那些古书,大叔买了小学生字本和笔发给那些孩子,他在黑板上写下词句后让孩子们跟着抄写。

  大叔这人脾气很倔,他教孩子们读古书时他只收张姓人家的孩子,拒收别姓人家的孩子。那个假期中,有四五位他姓人家的家长将孩子送到门上,被大叔拒绝了,有两位家长说他们出钱。大叔听后立刻拉长了脸,他想了一下后脸上愠色消退,他说了一句两位家长也听不懂的话:“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然后他当着他们的面关上了大门。大婶知道了这件事后问他,还劝他不要分什么张王李姓的,大叔唬起脸说:“越俎代庖,纵容他姓人慵懒,也是罪过”。听了大叔似懂非懂的话,大婶只能摇头作罢。

  小学快收假的时候,大叔又和居委会的几位干部吵上了。他白天教张姓孩子们读那些古书,晚上牵扯着张姓老长辈们到居委会拍桌子。大叔们死活也不让居委会拆了镇东头的那面大照壁墙,那面大照壁墙长一百二十米高十米,前面是一个三千多平方米的水塘。那面大照壁墙是用青砖镶砌的,墙上的那些雕饰虽说破旧但十分华美,大叔说那面照壁是明朝洪武年间小镇上的四姓人家修建的。居委会看中了那面大照壁墙后的那块空地,居委会想拆了那面墙壁和空地旁的文昌宫古楼,盖居委会新的办公楼。大叔们闹得很凶,他带几位老长辈轮流守在大照壁旁,说居委会敢拆他们就撞死在那面照壁上。居委会干部报告给镇长后,镇长下令小镇派出所的民警去拖开大叔们。派出所的那位读过大学历史系的所长不听指令,他暗中支持大叔们。镇长和居委会干部们商量后,他们决定强拆那面照壁,大叔知道消息后,他将家中还在读古书的孩子们放回家。他让几位老长辈们守住那面照壁,他连夜写了状词让老长辈们和他一同签了名字,然后他坐客车到县政府堵住了县长的车,跪在地上向县长呈递了状纸。大叔到县城的当天晚上,县长下令镇长暂停拆除大照壁,然后县长带着工作组第二天上午到了小镇上。县长们调研了两天后,他们既不说可以拆也没有说不能拆,将一把能伸能缩的橡皮尺子扔给了镇长,镇长只好对居委会的干部们说等等看。

  县长们到小镇上调研的三天中,居委会的那几位干部向县长反映大叔,他们说大叔搞封建迷信,既修宗祠又在家里教孩子们读晦涩难懂的古书。县长问他们大叔教些什么,居委会的几个干部报了书名,当天晚上县长让小镇上的小学校长带了几位语文教师到了镇政府,县长让几位语文教师讲那些古书的大概内容。县长听了两个多小时后,他皱起了眉,然后县长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些教师们离开镇政府后,居委会的干部去请示县长如何处理大叔,县长没有表态。

  转眼就到了一九九五年,大叔在他家庭院里周末教孩子们读了四年的古书。带语文教师去见县长的那位小学校长一天突发奇想,傍晚他带了两瓶酒去大叔家看大叔,校长走到大叔家门口时,他看见大叔正在前廊读古书,声音有些苍老。校长坐下喝了两口水后,他笑眯眯地说想聘请大叔到学校教孩子们读古书,每个班一周教一次,学校会付给大叔课时费。大叔听了后怔了一下,然后大叔对校长说他只教张姓人家的孩子,校长听了后愣了好大一会,校长走出大叔家庭院后不断的自语:“真是个犟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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