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何处来”应该是个人类学问题,至少属于那个范畴。若以血缘来界定,这个问题不是问题,谁个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爹娘养的,家族根脉繁衍的。这么简单的一句诘问,我却回答不上来,原因很简单,我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越理血脉我越犯糊涂,一大堆无解没法求证,有时眼看着就要找着些儿蛛丝马迹,又全是孤证当不得真的。且,就是这么一星儿道听途说,还常常被子虚乌有搅得无地自容,又不知道怎么让人家相信我的自圆其说,背负着深深的自卑,心里在骂着自己是个不该出生的人,是个讨债鬼。
人们常说童年的记忆最单纯真切,童话般美丽,是影响人一生的底色,是这人一生的注解。如果换个角度人们可别忘了,童儿的眼中揉不得杂质,见不得龌龊,一旦被感染上不洁净的物事,那幼小的童儿排解不开的世俗之恶,也是终身的。这种心事纠缠不清的漫游,对孩子的负面影响,十之八九这孩子会长成一颗畸形树,徒有生命又做不得梁栋,多半会挨砍柴刀。
我曾经是个三姓孩子,三对夫妻都有理由是我的爹娘,我叫过他们 “爸爸”“妈妈”。我叫得鸟鸣般入耳,声声悠扬如雏鸟的呼唤,却没有撒娇和任性的权利。我全心全意叫着的爸爸妈妈很少应答,他们有时含糊有时不屑有时恨恨然,一声 “滚远些”弄得我叫谁都不理直气壮,只好随时准备接受着他们的恶眼睥睨,甚至是讥讽和厌恶。这是早年间的事,锁定了我的一生,对亲情的透视怪怪的,造成性格上的弱点也是多多的。
我的原初那一对父母将我随意一抛,让我在宕荡中野草一样一岁一枯。我没有资格对父母说长道短,他们是谁我都拿不准,也不敢多问。他们不说总有他们不想说的道理,造出我这个全须全腿的人来这个世上走一遭,我应该感谢他们。曾经读过重庆女作家九丹写的成名作《饥饿的女儿》,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故事发生的地名和时代背景我都经历过。就遭际而言我可比九丹饿得更惨,时间也更长,伤害更重,太委屈了。
早年,我始终不敢亮家丑,总怕伤着我应该感恩的父母。而今,三对父母走了两对半,高寿的那一位眼耳都不灵便,何况他是他们中最拿我当人看待的,不会在意我的剥皮抽筋话当年。
我到楚雄半个世纪有余,来探望过我的父母只有一位,带来亲情的温暖也带来许多尴尬,父女间都有羞愧感。
那是我住在文联街文化大院的1984年。
父亲是坐飞机来的,48元一张机票把父亲从重庆送到昆明。现在,48元买不来楚雄到昆明的一张单程大客车票。父亲用48元机票在他那群工匠中攒够了面子,受用了很长时间,逢人便两臂平伸来一招飞行状,说平稳快当划得着。
那时文学很有气场,我们一群文学爱好者白天谈不够晚上接着聊,聊到不知更鼓。父亲是个大厨,在重庆一家三星级酒店当首席厨师。当时的三星级很上档次,楚雄当年还无 “星”。父亲烧得一手好菜,见人来就摆 “家宴”,教人家怎样烹炸卤蒸,还讲些红白案等经验之谈,是个美食家。父亲来楚雄带了大包卤药,搞得一个家终日不灭烧腊味。遇着谈得来的,父亲会送人家一包卤药,让人家带走一身中药味,还有炒卤药用的冰糖。
我们晚上谈文学父亲当然不懂,才上过一年私塾,记个流水账和菜谱还开天窗哩!父亲很看重女儿的职业,1979年排队买了一册周克芹的长篇小说《徐茂和他的女儿们》当年货寄给我,很让我感动过一阵子。父亲的参与意识极浓。一次来了几位昆明的编者和作者,他烧茶送水很及时,还拿出重庆茶馆幺师抛远程茶壶嘴嘴的架式,很得了些称赞。父亲是经不得表扬的,给几句好听的话让他更来劲,要玩茶艺 “苏秦背剑”。我怕沸水伤着人,阻止了他的兴头。后,父亲还是玩了一把“韩信点兵”。写小说的魏孝纯说这细节他要借用,父亲相当满意,笑得一脸的阿弥陀佛,很慈祥。
父亲那几个月的日子过得很舒心。上午买菜煮饭,下午去西山公园搓点小麻将,晚上听我们海聊胡吹,有个咬文嚼字的女儿他很光彩。唯有一件事让他难堪,凡认识我的人都尊称他 “黄伯伯”,叫的人越多,他心事越重,去西山搓麻将也了无兴致。背了人,我为他排解,说我姓黄,你是我爹,人家叫你黄伯伯没错,千万别解释,越解释闲话越多,外孙女面前也紧口,她们还小。父亲听后不以为然,冲口说出一句他不该说的话,父亲说其实你也不姓……
客居楚雄,父亲没有一个熟人,总想找点事来打发日子。趁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他把锅底都擦得雪亮,屋子拖得一尘不染,饭菜花样翻新,见天不同。那时家窄,备课的读书的都要争地盘,我就在家对面的柴房写作和睡觉,人陷在一堆杂乱中概无章法。父亲大动干戈,穿个大裤衩汗背心汗流浃背干得极有专业性。他将柴房做了个暗楼堆杂物,暗楼下仅留我的一床一桌,还买来个鞋架当书架用,一下子柴房多了书卷气,鲜亮。父亲说柴房紧靠老棺材(文管所掘来的战国时期文物,没搁置处就放在我的柴房隔壁),阴气太重,怕我压不住,请来道太极图贴在门头当门神。上初中的长女梅影看着新鲜,随手在板门上涂鸦,写了娃娃体三个大字名 “仙人洞”。我藏身其间,真有闭关修为的禅意,与我写作不顺时的傻痴痴样子很般配。
这位父亲,我十岁上就叫过他 “爸爸”,真正朝夕相处,这还是第一次。日子一久,父亲觉得有些事要给我交待,几次想说又忍。最后他还是说出来了,而且说得言简意赅透辟。父亲说: “你妈若是走在我之前,一点麻烦都不会有;如果你妈走在我之后,你妈的晚年恐怕你得多操心些。”
这话其实用不着父亲提醒,明摆着的。
叫我母亲 “妈妈”的还有一儿一女,余下的话我不想多说。
父亲有时也谈谈他和母亲的往事,故事性都很强,符合重庆底层人的叙事手段听来却像掌故。父亲说出来的他的妻子和我知道的我的母亲判若两人,他们俩总有一个是在编织美丽善意的谎言。这种重组的家庭总有些难言之隐,它相当脆弱易破,一不小心带来谁的心里不痛快,轻而易举就失去平衡,将不好收拾残局,那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们注重和维护当下的安稳,人人小心,哪怕有些虚假也是用心良苦的。其间,对我的折磨最重,随着经历的事多,见识的事深,总有一种冲动的逆反。我是个杂种我也认了,总想讨个明白,杂种也是人。不明不白的杂种白白披了一张人皮,明白的杂种反而有种解脱的轻松,杂种是敢于纵横的:我是杂种我怕谁?
这对半路夫妻相当合拍。母亲爱美会美善交际,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大大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父亲生活能力极强,无论是卖酱油还是当大厨,在最困难的1961年前后,都让全家人有米有面有油水;工资一律上交,父亲吃饭是不花钱的。据说,因出身好单位信任,让他当厨房总管住保管室,每夜 “取食”一听无骨鸡肉罐头和一瓶啤酒,吃得红光满面白净滑溜,实实在在填满了母亲的好胜心。夫妻俩还很会精神享受和保养,看电影跳交际舞吃高档餐厅一概不带子女,口气相当一致:你们还小,有的是享受的时候。弄得我一生无口福。小时候敬老,成家后顾小,到两头责任都尽到之后,接受惯了清汤寡水的胃排斥高档,消受不了高等食材,失却了的口福享受再也无法弥补,痛哉!惜哉!
他们两人教子的方式也与众不同,没有说教开导人之初,一律用竹片片,口气也相当一致:不打不成人,黄荆棍儿出好人。打出寒门三个子女中两个大学生,在我们那条街绝无仅有。特点出在打法上,各打各的子女,不搞 “混合双打”,一碗水端得平,我们都无怨尤。特别是弟弟刘朝真,一见父亲回家休假,头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这次挨打的由头。父亲其实不需要由头,想抽你一顿就是由头,或者说他想摆弄一个父亲的威慑力,也算由头。
写作不是我的专业,我的专业是编辑,白天得坐班。见我熬夜写作父亲也心疼,他轻轻走来风都不带一丝,夜里常来柴房窗口看我煮字疗饥,见我一副愁苦状他看不下去。父亲问我一篇文章得多少钱,我说按字数算,一千字4元钱 (当时的稿费标准)。父亲说那就别写了,熬夜伤人,写来写去你头发稀疏面色寡白,会写出病来的;写来写去那几块几毛不值得,钱不够用我为你找出路。
父亲做过市场调查,当时楚雄还没有专门卖卤菜的摊。父亲的卤菜水平,在重庆的美食大赛中拿过奖,相当老到。父亲是在打我那污水通道的主意,那通道口临街,在我家墙下今日的姐妹小吃店处。父亲说在那儿摆个摊卖卤菜,只要一天卖得出去两个卤猪头,我这一家子的开销全有,还能落下自家的荤菜。
我当然不会答应。
父亲冒出来的脱贫打算让我落泪。亲生的又怎样?继女又怎样?能这样为我安排日子,亲生的也不过如此。父亲对我的好,我领受多了。他没打过我骂过我,还在1960年给我买过一把龙头二胡;用猪油渣为我炒一罐豆豉够我半学期小菜;横拉顺扯为我讲读《孟子见梁惠王》;经常让我陪他喝酒摆龙门阵;对待来我家的同学比对我都亲,好吃好在好打发,给了我很大的面子。我的同学多是小集镇来的半个乡下人,寒暑假一住下就不走我都有点绷不住,父亲却乐哈哈认下几个 “干女”。我的弟妹刘朝真和刘朝玉,见着父亲就躲,从不敢把同学往家里带。相比之下,我应该感谢他。最令我终身难忘是一张 “床”。16平方米的一间屋子,要为我置一 “闺阁”,太难了。父亲用肥皂箱在窗下搭个凉板,窗靠长江一边,如是的江景房太有动感。江上船只呈飘举之势妙趣无穷,一时不知是水拖着舟走还是舟拖着水走,纤浓简古都美在眼前,意在方外,很培养我些审美意识。父亲的亲生女儿和亲生儿子是没有 “专宠”的。小妹跟母亲睡,父亲一月才回来休假一天,那一天小妹与我合铺同被。父亲在他们的大床前扯块帘子,两个大人,睡觉就睡觉不敢弄出声响,隔帘还有一双未成年的女儿,放不得手脚的。弟弟朝真被赶去一站路之外的外婆家一住三年,很吃了些苦头。
按理,我应该由衷叫父亲几声 “爸爸”。
敏感的逆反,来自于我始终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来自于关于父亲的一件事一句话。那件事在我们当年住的河街影响极坏,是关于父亲与他的前妻的。弟弟刘朝真小时候,夜里偷偷看过多次他的父亲揪住他的母亲的头往床头上砸,仿佛怪她干嘛不死。弟弟的生母死在水站自来水龙头上,那时,父亲正与我的母亲在王家茶馆喝茶听评书,是弟弟去把父亲叫回来收尸的。丢下妻儿不顾自己去快活,道德底线都不顾,这人的品格令我生疑。那句话错不在父亲,莫来由他说我姓 “陈”,让我无地自容,似乎我姓黄也不应该,至少不理直气壮,还是有些让人生疑。
母亲的谎言多了,此仅其中之一,我姓陈又不知出自何故。曾经有人叫我陈小平,曾经有位叫陈克平的国民党军官劳改释放后,来认前妻和女儿,闹得满街的闲言碎语,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别人怎么说我都可以无所谓,已经在一家子处了几十年的父亲这样讲,是羞辱我还是可怜我?
母亲的谎言,让我的身世越来越复杂,要解开我的心结,只有我母亲自己,但愿母亲能给我一句真话。人的悲哀多种多样,只要淡然处之那悲哀可转换为动力,超然成一种姿态,唯有身世的真伪,超然不了。我多年来都想在母亲口中问个来由,次次话到口边又都没勇气启齿,我也心疼母亲的,撕开旧伤疤总会流血的,那时候我能做到真心实意为母亲疗伤吗?直到长女上大学那一年,我带女儿回重庆探亲,决定再难为情,我也要了结这桩心事。这位母亲,我一直认为她是我的生母,至于父亲是谁,只有母亲能确定。
母亲从来与我有些生分,开始接纳我处于无奈,我的突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我来云南经年,母亲没来看过我,托辞是 “晕车”。我次次探亲,母亲都把我当客人对待,好吃好喝客客气气;我也极尽孝道,从参加工作那天起,直到母亲去世,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资按时寄到母亲手上。我们之间有意无意都以责任为纽带而不是以亲情为纽带,少了一根脐带就少了母女连心。
那一天我买了两张川剧票,邀母亲去灯泡厂看折子戏,戏码是《三祭江》《清风亭》《遊庵》,都是母亲百看不厌还会哼几句的。选择走杀牛弯这条小路过街,我的内心有点儿不地道,甚至可以说龌龊,杀牛弯是个血腥气十足的凶煞地,显然会给人压力。一路上母亲都在跟人打招呼:这是我女儿。得来的回应极热情:你们两娘母好亲热的哟!眼看母亲又要回避我,我怕失去最后的机会。母亲已过六望七,又有高血压心脏病,一旦舍我而去我问谁去?我们都是成熟女性,不会再发生没理性的乱吼乱叫,我想她会对我讲真话了,推心置腹地对母亲说:“妈妈你该告诉我,谁是我的亲生爹,即便我是私生子,我也做好接受事实的准备。乱哄哄的年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懂;一个大活人不知自己的身世,诸多痛苦与不堪,我想妈妈你也懂。想知道自己是谁,这是我的权利,望妈妈成全。”
我问这句话不光源于父亲说我姓陈,常有母亲当年的姐妹来家,见到我时,一把拉住我说我像谁谁谁,他们分别姓陈、曹、赵、李、并没一人说我姓黄。
重庆的夏天哪怕是傍晚,仍是火炉一统,我见母亲打了个冷战泪如泉涌。母亲是戴眼镜的,老花还是近视我从来没弄清楚过。母亲一向注重仪表,见她的眼镜被泪水模糊,我用丝质兰花手绢替她揩干净再戴上。母亲说了一声 “谢谢”,又一下子把我打进死胡同,这像妈妈对女儿应有的姿态吗?我多么希望她打我两耳光而不是 “谢谢”。这时,我们像两个演对手戏的蹩脚演员,分寸火候都没掌握好,一下子穿了帮。
母亲说她用文字答复我。
母亲是有文化的,读到初中二年级,还是教会学校,在她那个年代算小知识女性。
川剧是看不成了,默默无言往回走,母亲突然又冒出一句: “我的痛苦谁知道?”这也是她留给我的文字答复,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遗言。那次探亲不久,母亲谢世时并没留下一言半语。
母亲谢世,我没能为她接气,为母亲张罗后事的人却很多。
母亲死得太干净了。那一天我清清楚楚记得是农历七月十七,我在大姚铜矿公干,夜晚冷汗淋淋寒毛倒竖中,我听到一声如是母亲平时的喘息,还有轻轻的脚步声,我的床前有个人影像是母亲。仅一瞬间,那影子不见了,吓得我倒抽了几口冷气。这预兆极为明显,我想到一年前难堪的分别,是不是我把母亲逼得太紧,让她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连夜赶回楚雄,加急电报在手,我拔腿就走。我赶到家,母亲已经停灵三天,等的就是我。
母亲死得无牵无挂,人们都说这是人生最好的了结。当晚打麻将,母亲还赢了几个小钱。晚十点发觉心闷,说回家去躺一会,还嘱父亲这一圈打完了回来热点鸭子汤给她喝。更鼓交替那个时辰,母亲走了,要了母亲命的恶手是脑溢血。停灵的梧桐树下,摆满花圈祭幛,规格不低:街道办事处、街道派出所、重庆市皮鞋厂、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工会……来送母亲远行的人中,五行八作,最难得的是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的几位知识分子。人们把母亲的丧事当喜丧来办,没让我们家人操心。母亲的继子刘朝真弟弟不断地在灵前添香烧纸,弟媳唐联秀哭丧得很动情,看来母亲在他们身上花的心血没有白费,他们之间是有真情实感的。弟弟的孩子刘序不大瞧得起我这远道归来的大姑妈,说我像个农民,叫我一声也勉强。父亲的徒弟们办的流水席上有海参,四张麻将桌和川剧围鼓通宵达旦,一幢饮食公司宿舍楼家家洞开,准备着送行的人们困倦了去躺下打个盹,看来母亲人缘不错。
我叫了一声 “妈”,倒下去,昏过去……
母亲不是重庆人,重庆人统称他们那一群体叫 “下江人”,抗日战争时期,从长江逆流而来陪都重庆避难的,三峡以下的人。这个群集庞大而繁杂,官人商人难民的瞬间身份转换,没有规律可循,提示性的折影,是炮火在折腾和流离失所在摆布和捉弄生灵,任何一个场景都让人触目惊心。对那场侵略战争,控诉的鞭笞有史有文有艺术,一律血肉横飞没有一种不让人怒发冲冠。我的外婆 (也不是亲的)告诉我,母亲一家遭了炮弹,只剩下母亲外婆和后来的外公。他们三个人的身份相当不合理,也经不起推究。外婆是母亲的奶娘,我就从来没听到她谈起过自己的亲生子女,没生育哪来的奶去养别人家的孩子?外公是母亲家的看门人,直到这位外公去世,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外婆大外公八岁,外公当时还是个大龄伙子,将就了一个大胖媳妇 (外婆是个大胖子,身子有两个外公粗),又捡得个闺女我的母亲。外婆说我的母亲是她东家的七小姐,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家境殷实称得上大户人家。我后来从一鳞半爪中得到的关于母亲的种种由头,都与外婆说的相佐。
不到十岁那年,我偶然得到张黑白照片,是在重庆上补习学校的一位相识的大姐姐转交给我的。那事大姐姐做得像地下工作一般有些接头性,话不分明,只说此人是她们补习学校的一位勤杂工,托她打听一家熟人。照片的背后有地址和姓名,都是那位勤杂女工的,勤杂女工要找的熟人是不是我家,大姐姐也拿不准,只有我们一家是这一带的外来户,交给了我她好回去交差。我将这张照片拿去找爷爷辨认,爷爷仔细看认真审,回答却含糊其辞,推脱说老眼昏花认不出此人是谁。
这张黑白照片上的女人跟我有没有瓜葛,我的智商达不到判断年龄,莫名其妙揣在身上,让这位陌生女人与我相处了些日子。
母亲的形象在我头脑中形不成整体,残缺的部分我不能虚构,有一点却是不变的基调。她小巧玲珑旗袍四季常新,高跟鞋锃亮,短发飒爽,身份百变中带出些民国女子范。言谈举止有时也高贵,却也总掩不住一丝丝风尘感,话语和生活习性带点海派味,从上海来的许是不假。至于身份的可疑,我很长时间分不出真假,连她是不是我的娘都存疑,弄懂了我不叫她妈妈又去叫谁是娘?在我心目中母亲不像是个良家妇女,我与母亲间的嫌隙由此而生,很像一场心理持久战,我损人不利己,对母亲的伤害很大。瞒和骗中常用谎言去填补和修复谎言,双方都很累。
母亲的遗容很安详,略带微笑的闭口闭眼,留给我的全是解脱感。
母亲曾经是舞女、太太、外室,她到死都不愿向我说明我的出处,可能与几种都不太光彩的身份有关。如果再往深处想,连她自己都拿不准我的出处,这种难堪不用谎言去麻痹搪塞,当时那种时代,她活不成或者活不耐烦,我也活不了。
如果说母亲不爱我,也有悖良心。她没养过我却收留了我,还给我一个城市青年身份,让我的人生有了工作的可能,在我远走云南这件事上,大大张罗了一番。我的行李,在同批218人中最齐备,一般生活用品之外,有皮箱毛毯毛衣毛裤呢大衣,母亲倾其所有在做弥补,可惜晚了。打发我离家三千里,母亲似乎松了口气,面有喜色,逢人就夸我思想进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自愿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炼红心。在抬高我的同时,也抬高了她自己。
那时母亲已在居委会管点小事,虽属于 “编外”,还是算头面人物。有自家女儿响应号召,不在城里赖着不走,动员起其他人家子女上山下乡,有了现身说法,口气会硬一点,大一些。要知道,我们那批人,很让国家头疼,留在城里尽惹是生非,民间叫我们 “孽障”或者别的什么,有些贬义,都不怎么顺耳。
母亲的持家态度可圈可点,有些担当。往前我说不明白,捡1958年往后说。
那时,我家住在菜元坝河街,临长江水码头、火车站、汽车站和各种物资转运站。一个煤栈公司很有规模,天天有大货车拉煤不歇,掉下许多煤渣。母亲和所有河街的妇女一样,车一过就去扫煤渣自制煤团,圆个圆个的黑煤球汤圆似的,很有火力,省下一笔燃料钱。我们家那时穷途潦倒。母亲卖过酱油,维持艰难的生计,母亲一次又一次去卖血,曾经使我感动。母亲衣裳的鲜丽和高跟鞋的光泽,并不因家境降低标准,这又让我不好理解和接受。
大跃进如火如荼之际,几个打裱布卖的老妇女和小妇女,追赶跃进潮流兴办工业,办起了布板厂,销路极好效益不错,吸引了大批家庭妇女,母亲就是她们中一员得力人。酸浆糊味破布味很刺鼻孔,厂址也只是几间竹片夹的篾笆房,背负厂牌的那一面衬了块木板板,这厂的牌子就有了硬度。母亲干得极欢,自己大干快上不算,鼓劲加油如是部队拉歌鼓舞士气,不值钱的奖状出自居委会,级别不高母亲也看重,全部拿来高高挂起。母亲鲜亮的衣著,外套件长甩甩的毛蓝布罩衫,爬高上低往墙上贴打好的裱布,手脚比别人快,出活也比别人好,怪不好理解的是,高跟鞋并不影响她踩高跷,了得。这种放下身价的行当,母亲干得有板有眼有乐趣和奔头,终于从车间主任走上民办干部行列。实现人生价值的第一步,母亲看得很重,几乎没有固定工资的居委会主任,她从菜元坝干到沙坪坝,一干30余年。母亲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是不厌琐细碎微,保持永远的古道热肠,克己无贪公正。
重庆的居委会主任,人称是校场坝的 “土地爷”管得宽,从菜元坝的平民区搬来沙坪坝之后,又续任居委会主任,荣誉感和责任心直线上升,担子也重。她 “执政”的范围不光是街道居民,凡辖区内的机关、学校、工厂、市场都得管,一个公文包把她送上街道干部行列,永不疲惫地解决家长里短,留在白鹤岭上的脚印,比马蹄印还深。万众人口的辖区,被母亲治理成重庆市的模范治安区,最后的那块光荣匾,是母亲去世后才送到的,崔永秋三个大字上了金粉,光彩照人。
居委会主任能管参军招工等事,权力很实在,敬重她的人很多。母亲是这一辖区三代人口中的 “崔阿姨”,却不大像我们的娘亲。家中常有婴儿啼哭声,有困难的双职工都可以放心把孩子寄来我家喘喘气。母亲把自家的钥匙挂在身上,邻居的钥匙挂满一墙,地下还有一排暖水瓶,谁来取都可以,像个做公益事业的善人。三个子女都不在身边,按理她是有力量调我们回重庆的,她总用大道理阻止弟妹们渴望的眼神,这道缝被她关死了。反之,建工学院有位学位极高的知识分子膝下荒凉,求在母亲门下想想办法,意思是让农村的晚辈进城一个来照顾他们夫妻。那时的城市户口卡得很严,城乡差别也大,母亲不讲政策又利用政策,调动多年来街道干部的全部智慧和人情,使尽浑身解数,弄来那位知识分子一个家住农村的远房亲戚落户我家,成了我的小表妹她的表侄女,还安排了一份不算太坏的工作。
知识分子感恩戴德,重孝在身是我母亲灵前的大孝子;母亲为其解决过实际困难的邻里,是母亲的送行人。
那几天气候反常,七月流火天一下子冷如初冬,人们披上了大衣。天渐放明,细细的冷雨扯也扯不断。一时悲声大放,旧风俗中的哭灵,新习俗中的悼念在打发母亲启程。重庆城坡坎多,楼高路不平,众人的手把母亲举得高高。母亲顺着走惯的长坡慢慢上到白鹤岭端,驾鹤而去。
母亲是我的娘,另一个重要的身份是众人的居委会主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归宿的美丽我这生人求不来。为人母,她多有不周全处;为人谋,她用尽平生心力。她母性的天空包容性过于大,戾气、豪气、犟气、不服气塑造着我的娘,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我希望多年想求的解,已经绝望,糊涂一生看来是我的宿命,不甘!不甘!
二
婴儿开口,往往第一声叫 “妈”,口水涟涟吐字不清,稚嫩如鸟语,给家人带来的安慰像个仪式。一家子喜笑颜开围住婴儿鼓励再叫!再叫!揪一下亲一口,轮流着乱哄哄,吓得婴儿大声哭闹反抗,“妈”也不愿意再叫了。
我也同一般婴儿一样,开口第一声也是叫的妈,这是爷爷告诉我的。我的爷爷众人尊称 “黄老太爷”,一袭蓝布长衫圆口布鞋穿出一副斯文样。尖下巴寡骨脸中等身材,瘦。下巴挂撮山羊胡须,头裹青色丝帕,出口常带 “之乎者也”很像隔代秀才,与重庆城的老太爷大大地不同流。父亲总是说爷爷有福不会享,红苕味重。
我叫的第一声 “妈”,是对着一位叫宋素英的女子叫的。我这一开口,不仅给家人带来了安慰,还给全家带来了放心,亲戚朋友都不再怀疑我,黄家大小姐不是宋素英生养的。大胆的朋友还幽默了父亲一句:黄二哥你行,随便放一箭都不虚发。那时我的父亲姓黄,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无论尊卑老少一律叫他 “黄二哥”。这一声黄二哥,就把父亲往江湖上推。家无长兄,他这二哥不是家族排行。
当时,黄家在江湖上有点虚名,人们后来对我说黄二哥在重庆下半城红黑两道通吃 (虚劲)。老家人在此地遇到麻烦,一提到黄二哥,多会化干戈为玉帛,有时还落得一顿好酒好菜,最不济也要进一次茶馆 “拿言语” (江湖话,讲和的意思)。黄家有房产地皮和生意,闲人也养了几个,食客盈门见天都要开几席。鸡鸣狗盗者皆可入席,往明白处说无非是个这类人的头头,父亲有些儿 “孟尝君”风范。我吐口叫妈那时,宋姓妈妈已有身孕,她真能生,三年两头孕,加上我,这家人有一子二女。叫黄二哥爸爸的,又不止是我们三人。
宋家妈妈沉静达理端庄,一切都听夫君的,礼遇众人,对我的呵护比弟妹多,我没怀疑过她不是我的亲娘。宋妈妈的破相处在那对颧骨,暗藏的凶相一旦跳出颧骨,是个不好惹的主。当时,谁也没看出来,是一个来我家让父亲给他 “整容”,人为地用手段将一张光滑的脸做出满满豆窝的什么表叔,叫李伯仿的逃亡大地主保长看出来的,这是后话。这位李地主也不怎么样,悄悄走时顺走了我家一条军毯和一些衣物。
宋素英是黄二哥的第几任妻子,没必要理抹清楚,当时成婚的排场,够得上二等人家大婚。我的记忆里没有金镶玉裹满堂春,据说那光景在这家人存在过,我没享受过就算不了数。我的记忆开始于一个叫土桥的兵站,那时我大约三岁,时间是1950年初,重庆城的人纷纷往乡下跑,都是拖儿带女一家子。爷爷带着我去乡下躲的什么我不知道。上水船才行到李家沱,遇着封江戒严,爷孙俩被一解放军带去土桥住了一天两晚,到第三天早上,安排我们和我们同样云里雾里的老百姓回家。上大卡车时,我见路边有个牌子贴着两个字,问爷爷这是什么字,爷爷说 “土桥”,我在手心反复描过几次,于是就记下了。我认字都是爷爷所授,零敲碎打不系统,倒也比一般幼儿识字早。有时自作聪明只认偏旁部首,乱读一气,爷爷山羊胡子笑得翘起来打抖,还夸我有灵气,会成为别字女先生。
我家那时住在临江门,是个要紧去处,差不多是重庆城的黄金地段,寸土寸金。重庆的九条门与北京城的九道城门作用相似中又很大不同。重庆的九条门出自江湖,北京城的九道城门保护庙堂风水,身份的落差不好比。
在重庆,临江门的名气仅次于朝天门,朝天门锁的两江水,吞吐嘉陵江和长江;临江门只控制着嘉陵江水,但也有卓尔不群之处。一眼能望尽江北黛色,数十里青山背着驮着城郭,一江碧水清波比长江水温和透亮,梯石坎直直从上半城落到下半城,入嘉陵江似蛟龙饮水,别开妙境。
我和爷爷回到家里,见宾客满堂尽是些男人在喝闷头酒,如是最后的晚餐;宋家妈妈在内室陪着太太们打麻将,他们为什么都不出去躲,而是猫在家里好吃好喝好消遣?打发我和爷爷走,是爱护还是甩包袱?
重庆这个季节奇冷,潮气湿气水气雾气层层包抄,著名的重庆雾都,最有气势就出现在这前后时段。我缠着父亲要吃火锅,父亲一声恶来:吃火锅我也想,恐怕要下油锅。临江门聚众复杂。帮会组织的大朝门一律翘两个龙头,蹲一对石狮子,保护着它该保护的和不该保护的,藏污纳垢聚汇一些不安定的,又不得不倚重的因素。邪恶中有正气,正气中有邪恶,国民党政府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得去拜拜这些 “码头”,拱手称一声 “大哥”。也是因为有了这些大朝门,这一带像个乌托邦,经济出奇繁荣,商品流通渠道畅达,人气很旺,天主教堂的洋和尚们,也不得不对他们 “阿门”。这一阵子却门前冷落,小摊贩也不见影,家家关张不开门营业,主人们都躲在楼上隔窗观风向。
载军人的军车一辆接着一辆往中山路方向去,那儿是重庆市的核心政府权力所在地,国民党政府的行政职能机关一一被军管,纷纷换上五星红旗。噤若寒蝉的和欢天喜地的人们,没过多久就安定下来,当时有一曲歌通俗易懂人人传唱,我不知道此歌的歌名,头靠在窗边听会几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往下的我记不全,跟着哼调子就是。
人们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时候,我们家什么也不干。只见父亲在烧有字的纸,母亲在收拾东西,乱哄哄自己在抄自己的家。一直到楼上那家人被拖去枪决,我们家才真正忙活起来。楼上那家人姓袁,叫我父亲 “二哥”的袁西平领着他的妻妾住在我家楼上,是我家的房客。这家人的妻妾是亲亲三姐妹,有一个大我一点的女儿袁素却不是这三人生的,袁素的娘远在安徽,这三位是袁西平的陪都夫人,袁素是她的亲娘托人带来找父亲的,她的亲娘准备另外成亲。我和袁素还没混熟,这家人就鸟兽散。妻妾们哭过几声另投主,都嫁了重庆钢铁厂的工人;袁素的下落,我们后来也没打听到。住我家楼下的房客姓江,刚当上国民党的国大代表没多久,早几天就搬走,我们也不知去向。
父母亲做事相当果断,家资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我们姐弟三人的去处我是明白的:
我过继给母亲的妹妹 “压长”;
弟弟过继给赖姓人家做幺儿;
还没断奶的小妹过继给母亲的工人兄长。
我的父亲母亲,快刀斩乱麻得干干净净,摇身一变成为城市平民,带着我的爷爷回到他的出生地,一个名叫玉皇观的小乡场,离市区60里,操持起祖传的手工业,编织麻布。这麻布不属于手工艺品,做孝衣孝帕和装粮食的粗纱,在当年是很有销路的。后来,我见过编织麻布的全过程和全部行头,一样也没学会,就学会了父亲梳麻纱一跑一跳的舞蹈动作,拿来当游戏玩,还挨过母亲一顿痛打。为什么挨打,我不明白,母亲只打不出声,父亲背过身去也不出声,是爷爷抱住那棍子为我求饶,配了音有画面感,谁也阻止不了她自己却因此通了天漏,往后再述。
宋素英妈妈娘家住在重庆南岸宋家山。重庆那时除半岛上的市区,有的地界是城,有的地界是菜农区。抗战时期风尚大变,在菜地间出现许多洋房子和独栋别墅,住的是官人和商人,公路一般通不进这些别墅。当然也有通公路的别墅,比如蒋介石的黄山别墅,不仅有公路还有碉堡和卫队。我后来的邻居王金龙的父亲王英侠,因曾是黄山别墅的侍从,经历过几年牢狱。当时他们一家人过得比一街人都惨,谨小慎微卖小菜,只字不提当家人的事。改革开放之后,人的心理一下子承受不了超前的现实,总想找个有斤两的先人来垫底。王金龙曾让我陪着去黄山别墅参观关于蒋介石的展厅,想从中认出父亲王英侠来,结果很失落。不入流的侍从恐怕自己都没见到过蒋介石本人,当然不会出现在大厅的文字和照片上,它们是文史,王英侠不过一粒鸟粪。这家人却当了真,修成家谱,将王英侠列进人物传。就因这事,我对王金龙没以前热情了。
不通公路的别墅养有专门人抬滑竿,住别墅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脚不踩江边沙,抬滑竿的劳动人民,会帮助他们进城回家都是一副体面相。
这些地方纷纷落成些洋楼、别墅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头顶一大片接一大片的坟山。住别墅的他们不怕阴气重,还说这是苏东坡当年看过的风水宝地,错不了。有钱人并不都有学养,他们拿山头上一堆石头说事。乱石堆上,长出三块大石如立刀如书页特别显眼,十里八里都看得见,当地人叫三块石。有钱人们偏偏说它们是 “三生石”,苏东坡曾有文字记载,还留下锦句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苏东坡曾到过渝州 (今日重庆),那时苏东坡还是年少人,此后并没到过重庆,他的 “三生石”出在一段故事里,那时苏东坡已年在中年之后。
三块石其实是块凶地,东南西北全是坟。
宋家山无一户邻居,住户只有宋氏一家,大片坟山有万塚之众。如果说每个人都应该有童年,在我,跟坟山打交道的那两年,勉为其难挨点边。可惜环境太别扭,接触的物事稀奇古怪,全是些少儿不宜,让我小小年纪装些左道旁门,一辈子都摆不脱阴暗,胆子倒练得出奇的大。人人都知道幼儿教育是启蒙,我的幼儿教育发生在墓地,注定这生人成不了大器。
宋家山居高临下,一眼能收重庆半边城。白天没什么好看,密麻麻的市区像一只大乌龟背上长了绿毛,夜景不错。夜里,长江对岸万家灯火,宋家山星星点点磷火,我居然不害怕,常在万家灯火中寻找旧时临江门的家园,不知哪一星光亮是我旧时门。我是来这家人 “压长”的,其实这家人已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叫佳娃子。宋家妈妈的妹妹宋素兰我改口叫“妈”,过继的程序叫一声 “妈妈”就成礼太随便了些。宋素兰妈妈是填房,自己还没生养拿我来充数,其实是给佳娃子找个小伙伴。佳娃子的亲娘死于难产,母子双双埋在宋家山那会,很有女学生味的宋素兰去卖老荫茶。坟山的旧风俗,凡来此上坟和下葬的,必有一群提着壶来送老荫茶的,喝不喝丧家都得给些小钱。这差不多形成宋家山一份临时职业,给周围人家的小女子们带来些季节性收入做私房钱。清明、冬至前后,赶十家祭祀那壶茶还是满满的,棕衣包紧的壶水也还热热的,小钱倒得了不少。此地女子没有多少赚钱机会,送点茶水就有小钱,她们都相当积极。
佳娃子的父亲熊贵金打发完了其他女子的茶钱,发到宋素兰时,熊贵金犹豫了一会,收起零钞将别在左上衣口袋里的一只钢笔当茶资,大大超过零钱的价值。这个细节让宋素兰感动,新坟水气都没干,很快就嫁给了熊贵金,就是我后来叫爸爸的养父。熊贵金不是宋家山下人,在南岸区劳动局工作,是个城里人。娶了宋素兰,舍不得让她一进门就当晚娘,夫妻双双住在龙门浩街上,将佳娃子留在宋家山。我是为宋素兰添喜的人,她们婚后一年无动静,让我去“压”出个一男半女,没来由的来由,出在她的姐姐宋素英要轻装出走。
宋家山的掌门人是宋大娘,我和佳娃子都叫宋大娘 “嘎嘎”,通俗了讲是外婆。 “嘎嘎”是湖北方言的叫法,很像鸭子的鸣叫,湖北盛产水鸭子, “嘎嘎”带有乡土气息,叫起来很亲切。宋家山是湖广会馆和青帮的坟山,从前清经营到解放初年,是同类坟山的老大,相当有名气。大幢房子嘎嘎一家占不满一只角,正堂有公祠祭祀用,厢房供摆放棺材用,偏房比正房还要宽裕,供来做祭祀人的住宿和办丧席用。除了宋家,还有姓陈的夫妇打点食宿,他们属 “长工”,比宋家低了几等,不好把他们当邻居看;再说了,他们老少都不带来坟山,少了老人和孩子,也不成为一家人。
在我眼里,那些棺材都大如房子,我和佳娃子在里面躲猫猫,穿出穿进一点都不害怕,让我们害怕的是祠堂墙上那些人像。人像贴满四面墙,一个个作古正经被圈在鹅蛋形的黑圈圈里,仰视他们时,全像恶煞;我们一转身,这些像上人会活过来跟在身后如猛虎,吓得我们不要命地跑。但是我们始终敌不过对那墙上人像的好奇心,一而再再而三去接受那份刺激,过几天会来这么一次。到我和佳娃子都能在人像下安然睡去,人像们好像也接纳了我们,我们能在严厉中看出笑意,就奇怪他们为什么全是爷爷而无奶奶。
坟山大得出奇,我和佳娃子没走完过。
坟也分等级,我和佳娃子没弄明白过。
房子前有大片葡萄架,紧紧实实将房屋与墓地隔开,阴阳两界分得清楚,我们在屋子里,是看不见坟的。走出葡萄架,每一座坟都像城堡。条石圈圈在孩子眼里宛如长城,圈里有石桌石椅和旗杆样的坟斗;一个个坟都像窑洞的门脸,花里胡哨有字有画有人有马。人和马有石头打成的,有墨画上去随便凿过几刀的,还有描过色的,有的还是生基。埋过的人是湖广籍移民重庆的大户和青帮头面人物;生基还是为大户人家和青帮头子准备的。他们都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类,生前霸道死了继续霸道,坟地修成皇陵样,也不怕犯忌。皇帝们死了许多年,他们当然不用怕。
我住在宋家山那两年,死的这类人很多,丧终正寝的却少。吓死的,走投无路的,活得不耐烦的,杀了头的,镇压了的……有一种人死得最无道理,他们对新社会产生怀疑,怕死后享受不了停放已久的好棺材和经营过些年才修好的生基。活鲜鲜来到宋家山,沐浴更衣体面如是要出门去做客。睡前还特地过来对宋大娘交待些什么,拱手一声 “拜托了”,第二天就去享受他的来世了。
这些人落葬,还完整保存着旧社会那一套。开路祭灵,和尚走了道士来,各念各的经,各请各的神,各唱各的调,悠扬慢唱总得折腾三天。有的还会请来川剧班子唱戏和放焰火,把一坟山的死灵魂都请来凑热闹。一时间,让宋家山成了丰都城。我和佳娃子那几天有吃有喝无人管束,快活死了。
嘎嘎是个半妖半仙老寡妇,会使法术。一次来了一群妖娆女子送葬,住在坟山。嘎嘎陪着她们睡之前,在门前洒了一摊柴火细灰,念了一通什么咒后闭门睡去。第二天开门时,那堆灰土有练子印鸡脚印和小人脚印。妖娆女子们给了嘎嘎许多钱,说她们的丈夫被鸡脚神牵引着去投胎成了人,多大的福分哟。
嘎嘎极会讲故事。每晚妖魔鬼怪小神子和太岁,一夜一段不同样,吓得我和佳娃子躲在蚊帐里不敢出去解手。佳娃子还尿了床,害得我一夜都梦见睡在池子里。
我和佳娃子都是应该学学人之初的时候,缺爹少娘的教育,听上坟人下葬人讲什么就捡什么来装在心头。我自小对词汇特别敏感,可以说过耳不忘,只要没用过的词语我都想在人前自作聪明。那批人,多是经过风月场的老手,城里不让讲的话全拿来坟山放肆,非常下流,也会做出些出格的事,这一下坏了!不该我学的语言我也记住了一些,用得不是太恰当十有八九,为这些 “嫖客”“拉皮条” “吊膀子” “偷人的” “和尚养的”等等,很挨过一些教训。嘎嘎教训我的手段是 “掐”,专拣看不见的后背腿弯一次次使劲,逢人就预言我长大后是个骚货。我多少知道是那些怪话引来的祸,长了记性之后,我绝对不让自己卖弄风情,从来不 “骚”。掐过的伤痕不破皮,先发青后发紫,黄家爸爸来过几次并没看出什么不妥,熊家爸爸倒是指出过这样教训我不太恰当,小孩子的无知要正面教育。
熊贵金爸爸是来给我和佳娃子送生活费的。每次回山,都拉我和佳娃子来洗一回澡,见我一背的青紫旧痕添新痕,说:“妈,这样不行,娃娃受不了。”嘎嘎说我是鬼掐的,过几天会好的。
我人小鬼大,多少明白这是寄人篱下,嘎嘎怎么教训我都理所当然,从来不哭也不反抗,闷着。养父对我不错,几次想接我和佳娃子去龙门浩,嘎嘎又不放手了。那年端午节,龙门浩举行龙舟大赛,养父接我和佳娃子去过节。岸上人山人海,江下数十条龙舟你奋我勇,锣鼓震天,号子满江荡。我们人小个矮看不清楚,养父把我和佳娃子架来肩上,一边一个抱住养父的头死劲摇,养父也不恼。我见那条夺了第一的龙船上,舵首红头巾潇潇,一双膀子凸起些肉毽子,一船的划桨人都听他调动,威风八面看得我发呆,冲口而出我又不知深浅了,说: “我长大了就嫁给他。”
养父说我好眼力,只是他太老,你只能嫁给他的孙子。
那天,养父还给我买了新衣新鞋,佳娃子也有。午间请我们吃面时,还问我们要热的还是凉的,口气温和声音好听,至今我都忘不了那次看龙舟赛。
我和佳娃子真正乐趣是放野马。
清明时节,满山坟飘和纸花圈一夜骤至,桃红李白披上春衣,大坟小坟像是些婚嫁男女,都乍醒了灵魂。我和佳娃子先取食坟头的供品,品种又多又好吃,很过瘾。佳娃子找到他亲娘的坟,坟飘花圈堆在亲娘的坟头,没有哭。我们又取些花花带带来披起挂起插起,抓起一根枇杷树梢,一纵就去了另一颗枇杷树上。枇杷树梢有韧性,荡感比秋千和葡萄藤更强烈刺激,飞起来那会,太美妙。我们像孙悟空一样自由自在,等待我们的却是一场抱怨。我们的新衣被撕破,没被嘎嘎一顿揍深感意外,她骂几句不痛不痒,算不得体罚。
坟山的热闹,在1952年前后日渐衰落,额外收入断了来路。乌烟瘴气的丧事被新社会改造得丧事从俭,迷信活动没了市场,和尚都还俗去娶妻生子,经也没人念了。湖广会馆都改做了政府机构,帮会已不存在。宋大娘看坟山的身份不知该属哪一行,反正自己专门的俸银没有了。祠堂的死人像,屋子里的大棺材也不翼而飞,大片空房子比坟地更清寡,我和佳娃子也少了进去的必要。
嘎嘎还有一个女儿没有出嫁,我叫小姨的宋素芳是这家人的主要劳动力,粗活重活她一人扛,她挑的那担水,大男人也会喘气。小姨善良勤劳脑子也不笨,嘴是歪的,扯出一脸的笑容人家总觉得她有点傻。一干人等都叫宋素芳“八歪嘴”,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一时嫁不出去,她就发誓不嫁人。嘎嘎还有一个天生就带点痞气的儿子没成人。坟山不出产粮食,这家人的日子江河日下,稳定的收入仅仅是养父每月送来的,我和佳娃子的寄养费,供养五张口,显然不够。
我的父亲一直是这家人的贵人,他们都很恭维黄哥哥,嘎嘎也叫我父亲黄哥哥,有些巴结味道。黄哥哥曾经是这家人的经济支柱,他自己不张罗别人也会为他操心,常有人送些钱和物资来宋家山。嘎嘎连送礼的人都懒得记,老岳母架子摆得足足的。人们口头的 “黄二哥”是她的女婿,女婿孝敬丈母娘,在湖广人中是美德。新社会的到来,黄哥哥自顾不暇,熊哥哥端的是新政府的饭碗,地位明显高过黄哥哥。我的黄姓父亲很知趣,一般情况不来宋家山。那一阵子,嘎嘎又很盼望着她的黄家女婿来,理由令人发笑。嘎嘎管不下来她的幺儿子,这位被宠坏的幺儿,只服黄哥哥管教。黄哥哥在小舅子面前不怒自威,小舅子从小就想当黄哥哥的幺兄弟,而不是什么小舅子。嘎嘎的这个幺儿,很让人不好意思说。宋家山离学校太远,这位幺儿进学堂时,比同班同学大,还心理变态,在学校脱过几次女同学的裤子。弱小的女孩子不敢反抗,又说不出口,躲着这位大男生就是。
嘎嘎的这个幺儿,我应该叫幺舅的宋素华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去脱一位叫夏思美的女孩的裤子。夏家住在山下的别墅区,属于新中国的统战对象,高贵人家的娇女受到这等伤害,自然要讨个说法。该定个什么罪学校也吃不准,宋素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侵犯他人又无进一步行动,被学校开除时,宋素华自己还不明白错在何处。夏家家长丢下一句 “下流,无可救药”,就将女儿夏思美转了学,连家也一块搬进城去,有些为女儿择一处宜于读书环境的意思。
宋素华学是上不了的,人也还没长大,飘起迟早会惹祸。
我的处境,也不乐观。
我的养母宋素兰已生下自己的儿子,佳娃子也该上学了。养父的工资分不出一份来再养我,我是来压长和给佳娃子做伴的,两种任务都完成得不错,归宿没有理由再赖在熊家。
人生的变数总是让人想不透。
我的弟弟送去赖姓人家,那家的境况不上不下强于我家,人家也很善待他,还上过幼儿园的。弟弟总是哭着要找娘,很伤了养母的心。正赶上土地改革的尾声,田地是按人头分的,父母也想让弟弟有一份,名字都没改过来就被接了回去。弟弟那时叫赖后志,后来的户口不可能姓赖,我只知道他的小名叫 “满娃子”,直到他去世,我也不知道弟弟的大名。
我被黄家爹接了回去,同我一块进那个新家的,还有幺舅宋素华,他是让黄哥哥带去调教重新上小学的。
这个家,热闹而古怪。变化最大的是宋素英妈妈,她居然学会了咂老草烟,一对颧骨掉下来把脸拉得长长的。过去的温柔端庄都丢在了临江门,衣服城不城乡不乡,鞋也塌着后跟,头发乱蓬蓬像个麻雀窝。宋家妈妈没有变化的是能生养,才三年,她又给黄家添了一子一女,人却没变得更有母性,凶得有些吓人。我怯生生叫了一声 “妈”,她白了我一眼,算是 “知道了”。
父亲是一辈子都不抽烟的,怎么可以接受一个咂老草烟的成天挂个草烟袋的妻子?父亲的变化也很大,将黄二哥的威风收拾得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听悍妻摆布。父亲后来告诉我说,他不是怕她而是防着她,防着她那张散嘴冒出些不该冒出的话来,给家里带来麻烦。
爷爷那时在打豆子,连枷一丢下就跑过来抱着我,光脚丫的二趾背在大趾背上,一翻一翻也似连枷。这是我童年唯一能享受到的怀抱。爷爷,我的爷爷尽可能地保护我,却没有看到我成人。临终据说口眼都不闭,别人送的一枚咸蛋也没舍得进口,让父亲留给我吃,说我一定会回来为他送丧的。
我的童年,我真正不堪回首的往事,从这时候开始。
三
玉皇观不是个富饶之乡。
玉皇观离长江十里之遥,那儿倒有个水码头,可惜驿路从山后走,水陆道路受阻,差不多是个死角。它背靠一列大大的丘陵,丘陵在重庆无处不在,像此处的丘陵成了山岳样子,名叫了岩岭的,实在不多。许多年以前,常有棒客 (小土匪)盘踞,抢那些抄近路从贵州过来的客商,有些头脑的人,一般都不在此处落脚。一山的坡地,水田很少,稻谷稀罕。人们种红苕 (红薯)当主粮,有民谚说 “苦呵苦,死了埋在红苕土,白天有苕吃,晚上有苕煮”。此乡地瘦民悍,与土匪有瓜葛的人家不少,又担当不起宏大叙述,神秘兮兮的往事,没有人梳理过。
临近解放前几年,出入一支游击队扛着红旗打天下,土匪倒是没有了,地却还是那么贫瘠,民生艰难。玉皇观是父亲的出生地,就因养不了人,父亲才十三岁就被亲戚带去川东酉阳的水码头,给水上人家当学徒,学的是水上押货,有点镖客的意思。
回到出生地,父亲很快活,可以说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分得了土地,还分得李家地主一间半房子,还有人尊他为大老表。父亲的生活习性有点改良,牙膏是用不起了,清晨一杯盐水衔在口中,食指伸进口中在牙齿上打几个滚,仰头噜噜咕咕响几声,又将盐水口水吐出来,引得虚火旺盛的狗猩红着舌头去添那咸泥。 “贱相”!爷爷不知是指的父亲还是在骂狗,总之是不顺眼。同村人说,黄家大老表牙齿雪白,敢情是盐搓出来的,盐是白的。
爷爷有点 “孔子”,父亲有点 “孟子”,我说的是 “仁”和 “义”。他们都没正经读过几天书,相比之下,爷爷优于父亲。爷爷曾经做过大地主李家的西席,教孩子识字不成问题,记点流水账也称职,爷爷差不多是我和父亲的启蒙先生。父亲接受爷爷教育的时间比我长,在我面前爱摆个文化谱,教训我的时候文言白话杂着使用,我听懂的时候不多。这个家,在我眼里既不孔子也不孟子,二五不着调,基本推崇实用主义。直到听天由命的绝境时侯,唯有两样是不变的:爷爷的长衫;父亲的长袖。爷爷的长衫补成百衲我看着都顺眼,父亲的长袖就说不过去。三伏天重庆城没有穿长袖的,父亲不怕热吗?再说了,干农活穿个长袖也不利落。后来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多少有些可怜他,也有一丝丝抱怨。
离开临江门那会,爷爷带出一本木板做封皮,皮条细绳装帧的清代木刻的康熙字典,父亲带出一本他读不厌的《三国演义》。种田和织麻布,这两本书都无实用价值,放在顶棚上落满了灰。这个家戾气太重,首先表现在妈妈宋素英身上。从黄太太变成农妇,她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其实,三个大人也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只想到应该去一个外人不知道以往的地方,去避一避风头,没考虑到能不能够生存,也没想过怎样去适应环境。
宋家妈妈的戾气没地方释放,我的到来才有了明确的对象。我还没有锅台高,她让我搭着板凳煮全家人的红苕稀饭,那口锅在我眼里比澡盆还大。我吓了一跳趖下来时转身不得法,被锅沿划破膝盖,鲜血淋淋我还不敢哭,是爷爷抓把柴火灰为我止的血。至今,膝头上那张 “黑嘴”常常在代替我哭泣那段苦难。小时候黑嘴横横地睡在膝头,现在仅仅剩下寸余一条疤,里边埋有60年前的锅烟墨,纹身一样的效果,只是小了些,是我长大了还是它缩小了?也许都有吧!
白天,我还得找猪草,背篼不满妈妈不准端碗,话也难听,说 “吃,吃屎都该搭把沙,死去吧,你!”我们那地方的土地打整得干净,猪草多在人家房前屋后瓜菜地里,狗屎特别多。没有鞋穿的光脚踩在粪泥里;手抓猪草浸在露水和粪水里,手脚都被感染,四季粪毒没结过疤,见天脓肿流黄水。有一次,狗见生人追着我咬,扯下我右腿一块肉,没有人为我包扎过。至今留在腿杆上的疤离骨头很近,皮也凹下去光滑而透明,皮下有一青筋是血管。狗还是对我心存怜悯的,如果下嘴再狠一点咬断了血管,我的小命丢了也难说。这事,宋家妈妈下的结论子虚乌有,她说我一定是偷食了架上的黄瓜,狗咬的是贼娃子。父亲好像也信了妈妈的推断,丢下一句 “可耻”,几天都不再理皮我。血腿是邻家伯娘为我清洗的,还贴上一块膏药,在用膏药之前,她去那狗身上剪下一撮毛化成灰,兑水让我喝下去。
稍大,我还得去割烧柴。
房前屋后只有竹子,竹叶不旺火,妈妈要烧蕨草,蕨草的杆硬经烧。此地人家的屋檐下,多堆有蕨草,蕨草的多少,象征着这户人家勤劳与否,妈妈也想入乡随俗。蕨草烧起来还有股清香味,闻着清热解毒。蕨草只有岩岭有,早上出门晚上才割得回来一背。
那晚月亮怪怪的,黑也黑得快白也白得快,白的是胖脸,黑的是瘦骨,同去割柴的人先后都回了家,我好害怕。踩着自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见我还没到家,父亲来路上接我,扑在父亲的胸前我放肆地哭了一场。那背我背着吃力的柴,父亲一只肩头就扛走了,看来我真如妈妈口头常说的 “不中用”。父亲说小时候苦算不得什么,在你妈面前千万别哭,也不要叫苦,记住。这话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总以为我是长女,应该为大人分担些。
不管我怎么努力,总讨不来妈妈一句半句好话,她总是说我偷懒,挨打是常事。她怎么打我都不哭,也不告饶,也不逃跑。她好像缺了对手似的更来气,闷不出声的棍子落得更实在,也更勤。
父亲不发话。
爷爷也不发言。
他们好像在回避什么。
我家在村里的日子并不好过。邻家姓李,还是远房亲戚,我叫他表叔公,是村长。他家三代贫农,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当连长,一个在乡上当干部。他家与我家同分一块冬水田、一间堂屋。冬水田间的埂子会走路,三年过去,属于我家的一半小了。父亲说惹不起躲得起,少吃点大米,红苕也是有营养的。为节省口粮,家中进行了饮食改革,晚上那一餐捏碎红苕当高汤,加点炒过磨细的芝麻和杂粮,搅成糊糊一人一碗,哄哄肚子。
两家的住房紧连堂屋,一尺高的门坎一合两扇门,进出必经同一道门坎,东边住我家,西边住表叔公家。西边太阳东边雨,两家光景大不同。堂屋里背靠背两眼灶,他家那口锅有米饭和荤菜,我家这口锅清汤寡水主打是红苕。这锅红苕稀饭也不够我们抢吃,满娃子和我都去偷过地里的生红苕来吃;爷爷则取食干板菜,说有盐有味还经饿,吃得一脸的菜色兼浮肿。堂屋大门边,摆有一家一张吃饭桌,我家太寒碜,一般不同表叔公家同时开饭,怕他家讥笑。
妈妈对我的不满意逐步升级,她不再对我光打闷棍,有时指桑骂槐夹带东一句西一句。她开始骂我 “小婆娘”;后来骂我 “狗娘养的杂种”,渐渐地,那棵陪着我挨骂的 “桑”浮出水面。一家人都不去捅破那层纸,他们费心费力要保住的秘密让人起疑,总是大事吧?
有时,他们也隐隐约约说些悄悄话,只要我一露面,就立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收回去,倒引出我的好奇心。
打和骂我都没有怨言,听惯了挨惯了我很经受得住。爷爷说我 “皮实”,长大后对付得了三灾八难,他可以放放心心“走”。我从系列教训中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孩子,懂事也早,觉得妈妈所有的打骂,都是在我干活的时候脱颖而出,至少说明我干活不太中她的意。有的时候我还会往好处想,妈妈的打骂至少说明她把我当女儿,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妈妈有时也会表扬我几句,听到过的次数不是太多,一次就会温暖我。
数九寒天,天刚发白她就叫醒我去地里拔牛皮菜,菜地在竹林后边,竹林很深。竹林阴而暗,天又不太亮,我光着脚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落在地下的笋壳上,划出不少口子;单薄的风灯裤粘满笋壳毛毛,那毛短而利,钻进裤子里层,腿杆不好受,皮肤发痒还麻乎乎地痛。牛皮菜被霜打过又硬又冰手,接住我那抱牛皮菜的时候,妈妈会给个笑脸,有时候还来一句 “没有白养了你一场”。我的手上,切猪草留下的血口口新伤盖旧痕;脚上的血口口有挂带着留下的,有冻疮留下的,我都不觉得这是精神和肉体在受谁的虐待,人要亟待成长,谁都少不了这一环节,无非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最让我受不了,是生活待遇。穿得不体面我也默认,一家人都穿补丁衣裳,除了幺舅宋素华,爷爷也一样东拉西扯。
先让我受不了是这个家没有我的睡处,我没奢望有张床,一个窝就行了。一间屋子隔成两段,最亮堂的那一段摆有幺舅宋素华的一张单人床,铺的盖的是人家自己带来的,怎么讲究都可以;黑暗的那一段像铺大炕,一笼麻布蚊帐属于父母,另一段炕睡着弟弟妹妹。地主家的房子盖得高大结实,吊柜似的做了截暗楼安置爷爷,一把竹楼梯子白天收起,晚上放下,爷爷实际上是睡在大炕的顶上。
我家东边的一家人姓罗,成分是地主,房子倒比我家宽敞,还是端头房,隐密性好。罗家小妹罗正清有间自己的屋子,罗家小妹我叫孃孃,大我一点也不多。父亲上门求人家让我借宿,让我和罗正清孃孃合铺,连被子也不用带,天大的善事。时间一久,罗正清嫌我头上有虱蛋串串,手脚有粪毒,还睡着了磨牙齿和抢裹被窝,拌过几句嘴之后,让我 “滚回去”。我很留恋那张床。人家让我 “滚”,也只好走人。
罗正清也没有说错,我身上的不洁,谁个女孩子受得了?父亲在灶堂门前,用柴草给我铺了个窝,我的旁边,不时还躺着一只黄狗,天冷,狗也会找热乎处。灶门前也没什么不妥,至少自由一些,问题是让我有了羞耻感,躺在两家人进进出出的当口,总是不妥。有一次李家叔公说我的脚杆比白鹤脚杆还白 (白鹤的脚杆乌黑),他是不是仔细观察过我了?后来,父亲以退后一尺、放弃大门的代价,说服李家叔公同意将堂屋隔成两段,父亲沿着后阳沟另挖一条专供我家人进出的土路,才暂时解决一些潜在的尴尬。
我还是睡在灶门前的草堆里。
妈妈已经不让我再弄饭食,她亲自操持两锅食。米才在锅里伸懒腰,忙捞起一碗,是为幺舅闷白米饭准备的,米饭里放有腊肉盖面再蒸一次,油浸浸的好香呵!幺舅什么活都不干,比我们吃得好睡得好,心里最不平的是我,总想治治这位外来客,让他知道这户人家姓黄不姓宋,此处也不是他的宋家山。
那几年,父亲唯一上心的是这位小舅子,让小舅子有书读有享受;还给他讲些关于男人的种种;还给他讲什么 “少年不学好,一生多烦恼 (父亲在装腔作势,他懂吗)。父亲的努力,在幺舅身上真起了作用,唤醒了幺舅的对比意识:关于他姐夫的,还有他的过往时期的。让幺舅在自省和落差中,一改过去的痞气,变成个正常少年,读书也上心,学习成绩直线上升,成了小他十来岁童儿的班长。
父亲为一句托付而努力,这可能是滚打江湖几十年,最后一次让他释放本性赋予他的一点点光亮。妈妈对小兄弟的特殊照看,是在给她自己留条后路。小兄弟是她的娘家人,也是将来能在宋家山安身立命的唯一男子,一旦自己在玉皇观生活不下去,她可以回宋家山。坟山有的是无主坟,随便平整出来几块,混个肚儿圆不成问题。妈妈的预见性,果然在十几年之后实现了。父亲死后 (打伤至残痛死的),带着她最小的一双儿女和一个几个月大的孙女,重返宋家山,招了个失去两个指头的光棍石匠,余生过得还不算太凄凉。
这位幺舅,早在宋家山时,我和佳娃子背后都叫他 “坏蛋”,能躲就躲,躲不开时也不叫她 “幺舅”,直呼其名就叫他宋素华。
我住在柴草里,见灶头上挂了块腊肉,知道那是每天割几片给幺舅闷饭用的,无端地厌恶,一怒之下我将那块腊肉丢进粪池里。妈妈也有被蒙住的时候,她骂狗日的猫、挨刀的狗、狡猾的老鼠……
那几天也合当有事。
妈妈也同我们吃的一锅食,严重营养不足奶水清而少。妈妈的小儿子一直站不起来,捆在我的背上哭也懒得哭,软塌塌死在我的背上反而变硬气了。
失子之痛,让妈妈的暴烈找到发泄口,她说小弟是被我整死的。这一次的教训很见功夫,她将我吊在门头上打(大约是从川剧《吊打道陵》中学来的手段),棍子不停地抽,口中不停地骂 “你个小婆娘,你个小杂种,你个黑心小娼妇”。能够想得起的秽词糙语,她屋檐水似的一串串,骂得口吐白沫,颧骨被额头的青筋吊起又落下,一脸的凶样相当吓人。
我还是不哭不求饶。瘦瘦的身躯像个麻布口袋,贴着棍子打旋旋。小弟是在我背上死去的,被打死也不冤,算抵命。我只能这样编排自己,挺过这一关再说。
这一次父亲没让妈妈继续放肆,夺妈妈手中棍子时,好言相劝说: “素英,教训几下是应该的,再打下去会出人命,已经死了一个,你还想再死一个?”气头上的女人比狮子都凶猛,她啐了父亲一口,大骂大吵揭老底:父亲的老底,我还有一个娘的老底,被她抖落得才叫一个干净。
隔墙有耳。
这场家庭变故中最明白的是爷爷。当年爷爷只同意自己回玉皇观,父亲试图换个新身份新环境,回避那时还看不清楚的潜在危险,爷爷总认为拖家带口不理智。爷爷的话中带有两层意思:你没种过田土,盘养一家子困难;重庆城这么大,你算老几,顶多不过去关几天交待问题,手上无血债,人家也不会让你用血去还,怕什么呢?男子汉敢做就要敢当,让一家子跟着受苦不合适。
爷爷爬上暗楼时提了个烘笼 (烤火用具),一天都没趖下楼来。
爷爷已经意识到我在这个家无立足之处,尽力扶我一把。爷爷舍了老命教我认字和学习用康熙字典 (这部爷爷视为宝贝的《康熙字典》,至今还供在我的书厨里)。字是识了不少,也会写一些,爷爷说我有读书天份,比他教过的学生强多了,认识的字搬得了 “家”,适用性强。爷爷并不想我成个读书人,姑娘总是会出嫁的,一字不识嫁去别的地方,会受人欺侮,识点字有利我的人生。没有纸和笔,爷爷用柴灰当沙盘,教我写字,还顺便讲些笔画结构,教书法似的。康熙字典我始终不会用,偏旁部首笔画乱不清,繁体字笔画多,还是竖排,它们越是枝繁叶茂,我越拿不准发音,好像每认一个都有认错的可能,成绩不佳。
家庭变故,也敲醒了幺舅,这个家他也呆不下去。十八岁那年初小毕业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由我妈妈一手包办,娶走了我们同村的李忠诚姑娘,回宋家山当了菜农。妈妈的希望也没落空,幺兄弟在宋家山给她经营着归宿,让她的晚年过了几年安定日子。
父亲等待的暴风骤雨,没有预期来得快和来得猛烈,成分还是城市平民,多了一顶帽子叫做 “管制分子”;多了一项功课是交待问题。帽子也不是扣得太紧,划地为牢意思一下,只要不走出那个范围,活动还是自由的。妈妈那一通揭老底相当让政府头疼,罪名太多一时不知怎么下手,那就让父亲本人自己做些笔录写个 “坦白书”,再进行外调。这份坦白书我见过,父亲的字别字多还不好看,比我写的好不了多少。我认不全又理解不了,拿去请教爷爷,爷爷骂了一句“混账”,把那几张纸烧了。让我莫分心,好好跟着他认字写字。
外调是确定父亲的身份,那就等待着。
父亲反而轻松了,又在自家屋子开了道门从院坝里进出。院坝是地主以前用青石镶实的,除个别缝缝会钻出几根求生存的小草,光滑清亮很好走,比我家后阳沟的出脚不是强过一点,而是不在一个档次,没有可比性。一家子欢天喜地庆祝又能跟院子里的人打成一片,只有爷爷说既知今日,何必当初。认命吧,别再瞎折腾。
热天,父亲也敢穿短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过一天算一天的泰然,也可以说虱多不痒账多不愁,有点无赖。父亲两臂的纹饰烙印不打自招:一边是国民党党徽;一边是条青龙。我见父亲又刮又洗,还拿什么药水浸泡,终是徒劳。反正都是罪证,他自己也交待过了,由它们存在也添不出更多的罪来。曾经的精神向度,留着它也是对自己有个时时提醒,只要不挨刀都是善终。
父亲平生爱唱川剧,登没登过台我不知道。我学过两年音乐,看父亲的手眼,听父亲的嗓音,当个高级 “玩友”(票友)是够格的。我家周围,没有人会唱戏,不出村子的人一辈子也不知道有此乐子。他们娱乐最多玩几把扭扁担和“六子冲”泥巴团,象棋也只有地主罗正元和父亲会玩,闲时厮杀几盘两人多是和棋,和多了也没趣,还是听父亲清唱川戏更有意思,至少有故事性。夏天夜里乘凉,院坝中燃几堆艾蒿驱蚊子,家家都抬着板凳出来听父亲的连台戏。父亲记忆力特别强,全本戏唱下来一句不拉,生旦净丑一人来,还不落过门和锣鼓响板。大群孩子围着父亲做鬼脸,打旗旗的扛刀枪的端茶送水的基本不缺,行话叫 “龙套”的排场全齐备,夜场戏就更热闹。父亲最爱唱的是 “三国”戏,尤喜走关公路数,除了 “败走麦城”,差不多我全听他唱过,也学会了几句。父亲对关公的崇拜有点病态, “三国”英雄遍地,岂止一个坏了大事的关云长;他迷恋关公恐怕是在怀恋“桃园结义”的有始有终,他的昔日兄弟们,却一个个都有始无终很让他失落。
父亲很会稳定情绪,这一唱,把他的卑微、懦弱、胆战、虚飘全都掩埋,实际上是在掩耳盗铃。
父亲后来定性为 “历史反革命”时,我已经不在这个家了。这个出身包袱压在弟弟妹妹头上,比父亲本人都后果严重。这是后话。
这篇文章在我心头埋了20年,写还是不写总是踌躇,笔似千斤。心里那份酸楚,只可意会不好言说。决定将它写下来那天是正月十五,一轮皓月站在福塔顶端很清透,正好将心向明月求得一次救赎,想到的仅仅是一个词——交待。对象可大可小,大到可以说是一个时代,小到为我个人的一腔无奈撕扯找个墓地。这之前,我做了些准备,梳理了父亲的一生,这事做得很辛酸,是否很无聊现在还不好预测。
父亲的一生,说来也是去日苦多,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很少,风平浪静的道路几乎没有。父亲出身农家,酸秀才爷爷租了两锭银子的坡地种点杂粮,授几个童儿得点辛苦费也有限。爷爷无作为总把希望寄托在独生子身上,说男儿有志在四方。
十六岁那年,父亲出徒那家冉老板犯了点事,判刑三年。酉阳那个地方地处巴东,靠近湖北与贵州湖南交界,离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仅仅半天路程。三省交界群山连绵,河流纵横,有三千奇峰八百秀水之说,风景奇美。先后出现了两个桃花源,实际上的桃源仙景又不止两处,遍地风光待识主,谁找到一处都有可能。有陶渊明的佳作经典在先,拿来对号入座广告词也现成,还有历史原型,很说得过去。
好风景当不得饭吃。
土地被石头们割得支离破碎,锁水性能差,寡薄,民不聊生。三省地治安混乱,地方势力、土匪与国民党兵,你刮一道我搜一道,都想在鸡骨头上得点油水,能多一点收获的是水路。
那地方太封闭,古时唯一有条驿道从天坑中穿去涪陵 (出榨菜那地),将酉阳抛在一边晒太阳。自从通了水运,才有上重庆下湖湘的商贸。押货船利润高水上风险也大,那是拿命在赌运气。父亲的冉掌门自己的家族势力挡不住浪里蛟龙们,冉老板借土匪的路背了人命官司,被判了三年牢狱。父亲多少识点字,在一群文盲水上人中有点见识,无知者无畏顶替冉老板坐了三年牢。这是他人生起步的资本,很得了些夸赞。冉老板也对父亲另眼相看,很有提拔希望。老板是 “海” (音读嗨)了的,四川人叫“袍哥”或者 “哥老会”,原是底层人的行帮组织,历史却悠久。
秘密帮会起于明末清初,干的是反清复明的英雄事。清雍正年间,因揭皇榜担当漕运而壮大了声势,成为水码头一股固定的卫队性质,也做成了些大事。干水上买卖的人,你不加入 “帮”,将丈水难行。
父亲的义举让老板感动,收入帮会当老幺;老板的抬举让父亲激动,江湖上那一套上手很快,在酉水码头算得上是个小人物。夸奖声中,父亲也曾做过英雄梦,理想不高, “你有我有全都有”那种好汉吧!
父亲的优点是孝义,弱点也是孝义,特别放不下他留在老家的父亲。酉阳离玉皇观500里,几年不见父亲他很牵挂。这种品德的养成,与遗传和家族教育有关,那年我为寻找父亲的根脉,还遇到一点小幽默。
小人物也是有根的,比如小草。
父亲祖籍湖北孝感,出过《三字经》中人物黄香那地。 “香九龄,能温席”教导天下人行孝,说的就是黄香。父亲敬他2000年前的远祖,一口一个孝感。父亲一辈子没到过孝感,我再不去走一遭,父亲泉下不安。我是从荆州古城去孝感的,买高铁票时,人家问我孝感北站还有票,你要吗?想都没想我就取了票,一个地级城市的东西南北不会离城太远吧?常识上讲是这样。
下火车我傻眼了。夜已起凉,荒郊无市无村灰朦朦一片田畴,我要找的孝感离孝感北有200余里距离,还要穿过两个县哩;人家也没说错,我下车的大悟县在大别山下,紧邻河南却也是孝感的一个县,说成 “孝感北”,方位是正确的。人还没到孝感,倒体会到了孝感人的厚道仁义怜老。见我千里赶来只为 “根”,两个晚上只收了我40元住宿费,还是单间。孝而及老,我也沾了光。
孝感的黄家祠堂比一所中学的规模还大。浓浓的传统道德传习所,把我的思维扩张了,比起祖脉的厚重来,我连一个精神流浪者都不配, “江夏黄”在湖北和南洋一代都很牛气。耕读传家、忠孝为本、仁义兴德、四海立业。所有这些,在父亲身上都找得到影子。我请了一炷香,让祠堂一位名叫黄竹樵的长者为我念了家谱经,香烟袅袅中,我轻轻说了一句:父亲,我来到你的家乡了,完成了你临终的遗憾,魂兮归来吧,爸爸!
父亲将传统道德穿帮了。
冉家掌门见父亲老是西望家乡思故里,拿他的爹说事,予取予求看来也拴不住这位年少人,干脆做了个大大方方的人情,写了张青帮 “海底” (黑话也是联络暗号)。又让父亲背熟了帮规,推荐父亲回重庆投靠帮会的总舵把子,讨一份出息。
从黄老幺到黄二哥,父亲晋升得很快,是此会第一位年不满三十岁的二当家。
抗日战争时候的重庆,多股政治势力交叉,父亲热血沸腾总想有点作为,加入了国民党。瞬息万变的局势造就了些人物,真正的青史留名者父亲不配,他的英雄梦乡总是往江湖上靠。父亲性格有点绵,道德底色还是黄家种,讲仁义的名声不错,文化也操练出来三几分,在各个行当都属于中庸派,是依靠力量却不是铁杆人物。国难财他也啃了几嘴;醉生梦死的日子也过了一段,说他是历史反革命也没冤枉他。身处那样的大染缸,有几个不带色?
父亲审时对了的,只有一次。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帮会决定扩展势力,将重庆的水码头一网打尽。选择黄二哥去磁器口开香堂,如果此事他应承下来,麻烦更大。磁器口背靠歌乐山;歌乐山上有白公馆和渣滓洞;歌乐山与游击区相距很近,磁器口是地下党与外界联络的重要通道,不露相的英雄很多,就父亲的那点出息,应付不了。
解放后的前几年,磁器口类似父亲这样身份的人,多少都有些劣迹,一个都没逃脱人民的审判。
四
我的变化让众人都想不到。
父亲的罪孽,我一点都不懂,在我眼里,父亲没那么坏,他至少养了我。倒是宋家妈妈口中我那另一位娘,让我心生怨恨:她不是个好女人,至少不是个好娘。
我们那儿的风俗,讲究男左女右,走在什么地上,我的右脚总想踏点什么才解恨。右脚代表我那没见过面的娘,我想是有理由恨她的。我问过父亲,我的娘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父亲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他们是和和气气分手的,还让我娘带走一箱子细软,够她生活几年的,临走他们还碰过杯。这么说,这个娘不是杜撰,实实在在存在过。我又问过爷爷同样的话。既然大家都知道有这回事,爷爷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爷爷知道的也不多,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的日子很短。爷爷说我娘性情温和有孝心,死要面子,这个家关不住她也容不下她。我自己也没打算去找这个娘,她都不要我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宋家妈妈也有变化,她不怎么体罚我了,反而让我对她产生了依恋;她也不再骂父亲什么,对父亲又开始顺从。
家境衰微,日子还得继续,繁衍后代的速度不可理喻。我的这对爹妈,人前自觉矮三分,一点社交也有限,没有别的事可做,就剩下生孩子自由。他们配合得很默契,还有些他们之间的专用语,只背爷爷,不背孩子,满娃子说爹妈夜里 “爱打架”。
我们住的那个偏僻乡村,地主富农有几个也不多,父亲的暴露,添上一个 “反革命”;和父亲同时添进这一类别的,还有一个是军用机场的伪站长。那人比父亲还不成器,本来已安排撤退台湾,一票难求的飞机票留给他两张,让夫妻双双离开大陆,这种待遇在他们那类人中,很说得过去。伪站长妻子是玉皇观人,不愿离乡背井,伪站长也只好留下来当历史反革命,在与我的父亲结伴挨批斗的空隙,还有几句不相干的龙门阵;写坦白交待时,相互补充,让那些文字有了传奇、有了故事。
父亲是经历过风月场的,和我的娘大概就是在那些地方混熟的。解放前,乃至整个陪都时期,临江门那一带舞厅特别多。舞女多是下江人,要踩热重庆的地皮,得找个保护人,这事父亲能胜任。父亲五官清朗,身板颀长,人还白净,又不淫荡下流出粗口,有些文雅。父亲还有种种特殊身份,舞女们都会主动来认成 “兄长”,我娘恐怕是其中之一。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他们说的都是实情,不管来路明不明正不正,我很有可能是那个解放前夕的怪胎;也不排除父亲也是不得已,为什么人顶了缸,才收留了我。这事恐怕只有我的娘才说得清楚,或者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也就更弄不清楚了。从遗传基因上看,我是爹不像娘也不像;从性格上看,我像黄家父亲。
事情的发展相当有戏剧性,小说高手也未必想得出来。宋家妈妈又生了,我至今没弄明白他们有几儿几女。
坐月子是要添点营养的,清贫的家找不出几匹鸡毛,宋家妈妈的后援是娘家,让我步行去60里外的宋家报喜,无非讨点吃的。这条路我走过多次,每次会得嘎嘎 (外婆)两角钱的午餐费。我从来不吃独食,省下两角钱买回大包水叶子面,煮成热汤面够一家人饱餐一顿,比我一个人吃了快活多矣!
那一次,嘎嘎打发得丰盛,两只鸡还有肉,给足了路费,让我坐火车回去。麻烦就出在火车站:活禽不让上火车。我被赶出站门时,检票员冲着人群喊:谁家的孩子,自己来领回去,你以为孩子就可以夹带活物,想得倒绝,没门!
我拿两只活鸡没辙。
从菜元坝火车站回玉皇观,路我也不认得;原路返回必先过江,60里路就变成了70里,我背不动这么重的一背。正在进退都不实际的时候,我想到那张一直揣在身上的黑白照片,决定去找那女人想办法。我已经认定此人就是我的娘,如果不是,她干吗让人捎来当 “投名状”。如果不是,爷爷和父亲干吗对照片上的人不知说点什么才恰当。
照片背后有地址和人名,地址是个大方向,问过几个人,我还是找到了这条叫马蹄街的闹中取静地。这条街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实在无边无涯。马蹄街处于上半城解放碑的南隅,上接重庆市的领事巷 (外交类,住的是外国人),下接日过千乘的朝天门,一条街尽是些小洋楼,住些富贵人家。民国元老李根源的陪都时期官邸也在这条街上,人家是当过总统的大人物。我的娘没资格住这条街,如果她真的住在这条街,身份就很让人生疑。这个娘此后让我生疑的地方太多,不去说她。
问是不好问人的。
我的形象跟一个小叫花子差不多,赤脚破衣黄毛小辫系的麻布条,瘦筋干巴一个小人背个大背兜。太大的背兜一甩一甩打齐脚弯,很像讨饭外带随手会偷点什么的小精怪。我去问一个大人住何处,自讨白眼。
这条街的巷子特别多,一条一条地穿来拐去,我突然在一所洋楼的大门上,见着七个救命的大字:清洁值日崔永秋。
照片上那位女人,留下的就是这个名字,父亲和爷爷都说她原是姓 “石”的。
我坐在巷道边上。
有人向我投来毛票,看来他们真把我当叫花女了。
有人说这地方不能留外人过夜。
赶也赶我不走,认定崔永秋三个字,我就有了等待那人出来的耐心。
又有人问我是不是找什么人。
我说找崔永秋。
小大人一样的口气让问我的人好奇,进而问我崔永秋是我什么人。我也拿不准崔永秋是我什么人,不说是我娘恐怕就进不去这道门。我挺起小胸脯大声说:“崔永秋是我妈妈”,怕人家不相信,我摸出了那张可以作证的黑白照片。
人家还是疑惑,崔永秋怎么会有这么个不体面的女儿,决定试我一试。
那时,崔永秋去她娘家还没回来,马蹄街离菜元坝不算太远,邻居夫妻俩引我到半路,有意退后十步,让我走朝前。我见对面走来一女子,短发烫成小草帽样,黑呢子大衣挽搭在手臂,小个子高跟鞋高胸脯,一件修身红毛衣紧束着身子,腰间系一条蛇皮样的皮带,嘴里还哼着歌。她擦肩而过那时,我很排斥这形象,在心里暗暗定调子:特务,女特务!
十分不幸,当邻居把我叫回来时,这女人打量我许久,翻着了我手臂上豆大的一块疤痕后,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爸爸是特务,抓起来了没有?”
两个 “坏蛋”一肩平,我是不是太惨了。
这个家,崔永秋的家是我小时候能见到的,最洋派的家:满堂实木家俱都是流线型,有沙发梳妆台梳子背绷子大床,还有一面比我高出半人有余的大穿衣镜,这实在让我吃惊不小。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又带我去了另一户人家,让我叫一个中年男子 “爸爸”,一概不顾一个小女孩的感受,凭空又塞给我一个爹,实在让我一时开不了口。小人也有小脸,穷人也有尊严,我差一点就要逃跑,即便爬,我也要爬回玉皇观,带上我的鸡和肉,那个穷家、问题家,似乎也有亲情哦!
这位 “爸爸”一把将我拉住,让我吃了一餐好饭食,那两只鸡也付了钱,还多给了我5元钱。他手脚好麻利,其中一只鸡炒了姜爆鸡丁,很好吃。
这位 “爸爸”拒绝收留我。
我也没打算接受他。
他拒绝收留我的理由,说我出身不好,会影响他入党;我不准备接受的理由是预感,我已经有了两个爹了,日子混得一团糟,再来一个爹,带给我的将是什么?
崔永秋也难堪,我的到来,揭穿了她的第一个谎言。她有婚史,有一个女儿被前夫留下,那位姓陈的前夫如何宠她爱她,解甲归田她不愿跟着走 (实际是做小老婆,新中国不容妻妾成群,留给她那间房子,还有满堂家俱,而我并不是陈军官的种了,有了第一次谎言,就会用继续编瞎话的手段来圆这个谎言,谎言一多,连她自己也信了那些谎言,我也只好缄口,不去挑破。
几十年相处下来,尽管这些谎言与母亲如影随行,启承转合被母亲编得入情入理,我只好承认我的娘厉害。这位娘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还不能归于坏女人。
这世间,还是好人多。
我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是个小学教师。这位叫杨廷章的小学教师,夫妻二人教着一所复式初级小学,杨廷章是校长,归他领导的教师只有一个妻子马志君。教育扶贫不是现在才有,凡有志之士都很重视国民教育。杨廷章校长听说过我的处境,也听说过我识字过人有天份,动员宋家妈妈让我上学,说好学杂费争取全免,还允许我背着妹妹上学,也误不了放学打猪草和干些家务。
这么大的面子,再不让我上学,社会舆论会敲宋家妈妈的脊梁骨,已经有人编排她 “后娘心,门斗钉,有好长,钉好深。”
杨廷章老师太明智,我如果从一年级读起,怕是初小都难毕业,他拿出初小课本让我朗读,被我拣了便宜。幺舅留下的书,属于语文课本我都珍藏着,早就背熟了,当然也要感谢爷爷教我识字早。课本让这些字组成有趣的故事,就更容易读下去了。
考算术,我考了个零蛋。
数学的另一种考题是珠算,这倒是我的强项,加、减、乘,千数之内拨拉得又快又准。
杨廷章老师让我插班读书。
2015年,我和夫君回玉皇观探了一次家,真是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唯一记得的童年伙伴是李忠华,他是我上初小时候的班长,小聚了一次。李忠华对夫君说: “你这媳妇小时候又脏又臭又牛,插进我们班居然跟得上功课,还成绩特好,都是杨老师开小灶一点一点补上来的。当时谁都瞧她不顺眼,她却成了我们这一带农民子女中第一个大学生,你说是不是造化?”
杨老师为我补功课缺口,天天加上一节一对一的课。打猪草的事交给他的妻子,马志君老师替我准备一背红苕藤,比野草质量还高。有一门功课始终没法补:汉语拼音。这短板我至今也是半罐水,翻字典只会四角号码,偏旁部首都拿不准。
爷爷和父亲看我读书上道,鼓励我从这条道走出家门,减轻了我不少家务。
初小升高小是要考试的,整个沙湾小学当年仅考起两名毕业生,我和李忠华。我考上重点小学,学兄李忠华考上乡村完全小学,请我去他家吃了一顿南瓜饭。
高小离家十里,要过一条小溪和一条叫黄石桥的大河。开学时洪水还未退,漫上桥面。我像大人们一样,拣根柴根探着桥石过。小溪有惊无险,过大河我差点没被淹死。父亲听人说我落水,赶到时我已经被人救起,趴在黄石桥边像条死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我,是父亲还是好心人,我已分辨不清,只记得一句话: “这女娃子命大”。
还有一难事更要命。
十里距离,午饭没法解决。同学家里让孩子自带稀饭干饭蒸红苕,送进食堂有师傅为其加热,开水是不要钱的,勉强对付。我的宋家妈妈说这一顿可以省,又不干重活吃那么多没必要。一天两顿饭都是两头黑,饿得我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个子也不长,头发也不爱长,黄毛瘦壳一副病态。
这书我是一定要读下去的,父亲也意识到这书我必须读下去。父亲一般情况都不求人,混成那样昔日黄二哥的威风半点不存。这次,他盘算着怎么去放下架子,不要面子,求亲戚拉我一把。
水码头上,有两家同姓人我叫他们叔公和大伯;还有一户廖姓人家说是我的姑爷。其实,我的亲姑姑过门一年就死了,孩子都没留下一个。廖姑爷的填房也姓黄,人很善良,以陪房姑娘的身份每年接我爷爷去小住几天,打发一件蓝布长衫和一块青丝帕,让爷爷每年都有盼头。这三户人家合计着分了工。大伯黄仲轩提供住处,大伯的妻子没生养过,我叫二娘妈的伯娘爱洁净,我的活是每天倒一次马桶,这活我干得不错。叔公提供菜食,他家开着河水豆花馆,收来人家的剩菜很有油水。廖姑爷每天付5分钱的饭钱,叔公的饭甑子里的饭尽管我吃。
这两年,是我最快活的时候。
大伯磨豆腐做五香豆腐干卖,夜里要推黄豆滤浆点卤,半夜不灭灯。我就着光亮,把课文温得很透,成绩一下子在班上冒了尖,学校成立少年先锋队的时候,一举推我当上了少先队的大队长。红领巾胸前飘,三根红扛扛肩上挂,提高了我的自信心,也满足了一个孩子的荣誉感。我也确实说得过去,很出过一些风头,差不多是水码头的小精灵。
乡下孩子都胆小,拉不上台面。什么大会献花,少先队员致词,基本是我。人还没有桌子高,还奶声奶气作古正经念致敬词,次数一多,连乡长都记住了完全小学有一位出得众的小女孩。
所有的功课中,我的作文最佳,很得班主任杨炯勤老师的赏识,常当范文念。其实我的作文也没什么过人之处,无非在几个不同的地方生活过,添油加醋放进去几个细节,写得倒也流畅,没有 “八股”味,把杨炯勤老师哄得一愣一愣的,有时红笔批语比我的作文还长。有这份鼓励,我便很用心作文,都上了黑板报,那是我公开亮相的 “作品”。
水码头的摆渡船适应不了即将建成的,通往贵阳和昆明的铁路,重庆市的第一座长江大桥在水码头动工,多了些联欢活动。学校与架桥工人联欢,高年级每班都得出节目,杨炯勤老师让我组织这件事。我手舞足蹈瞎编一气,凑成一个 “舞蹈”。水码头没有现成的演出服,我把二娘妈出嫁时候的被面全讨来,栏腰穿根麻绳做成挂挂裙,表演者用红墨水模拟彩妆,脸上胡乱涂些圈圈扛扛,五块花被面推着五个女孩子满场转着舞着,像五盏会行走的灯笼,很得了些掌声。报幕前此舞无名,杨老师问我这舞蹈叫何名?我也不知道此舞该有个什么名,瞎编的没有出处,心一急我就打胡乱说叫 “儿童民间舞”。这名儿是经不起推敲的,民间舞可以分民族和地域,即便分性别年龄,也少不了定语 “民族” “地域”,哪有我这种叫法?蒙过去了之后,杨老师冲我一笑,摸着我的黄头发说:“临阵发挥得不错”。看来,杨老师有意不揭老底,怕我难为情,他懂得爱护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就凭这一点,我感激了他一辈子,是我读高小两年,唯一能记住的老师,还通过几年信。
转眼高小毕业,学校本来要保送我,又怕我家供养不起废了名额。后,保送了一个叫伍安明的男生。我也很争气,以高分考上了重点中学。这一去的难堪,有耻辱,有温暖,有成长,有爱。
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的这次 “高中”,给全家带来极大的希望,都在尽力促成我能上初中。宋家妈妈破天荒为我置了一套粗布中式衣裤,还将她唯一的毛衣让我带走,给了一床单被 (孩子用品,比成人被子短一半,还薄)。家境拿不出学费和伙食费。父亲毕竟老练,让我自己去求那位看好我的李乡长。李乡长明明知道我的父亲已经 “挂起”,网开一面还是出了张在当时很硬的证明。李乡长也是我即将要去的那所学校的毕业生,他的同班同学陈远初已是那所学校的校长,还写了一封类似推荐的信,让我亲自去交给陈远初校长。
路费也凑不齐。两只小猪一家人还指望它渡年关,卖不得的。父亲盯住那条陪伴过我和爷爷的狗,打狗的主意。
黄狗是被棒棒捅死的,它不就范,往桌子脚钻。门是关上的,真是应了坊间俗语:关着门打狗。先时,黄狗挨一棒吠三声;后来,那吠声像人的苦苦哀告。寒气逼人还逐渐微弱。爷爷和满娃子都在哭着,求父亲不要再下手了,留它一条命。
来不及了,黄狗没气了。
带着卖狗肉的钱,我开始了初中学业。也就在黄狗落气那会,我发誓这书一定得读下去。读不出个结果,连黄狗都对不起,更不要说帮助过我的师长和亲人。
我被免了学杂费,还评上甲等助学金。当时学生伙食费每月5.5元,甲等助学金每月6.5元,省下的一元我一分一分计划着用,墨水都没舍得买一瓶,用三分钱一包的墨水粉兑水用;钢笔也没一支,用的也是三分钱一枚的蘸水笔尖,竹杆夹着用。
学校很有名气,原名 “聚奎” (现是国家级重点中学),建在黑石山风景区里。林深石大青苔厚,老师们见我赤脚衣单人小,多有怜悯。赠我鞋和衣物,都不太合脚合身。我有什么穿什么,有时像小丑有时像小大人有时像三毛 (上海那位小男孩而不是台湾女作家)。就这点他人扶贫的衣物还有人偷,我最喜欢的一件条花褂子晒在外边被人顺了手,好心痛。这褂子长长的,可当风衣和睡袍,遮陋又保暖,实用价值高。
美丽的风景区冬天奇冷,草垫子不暖,半截被只能紧上身,双脚一冻久,我腿上的旧伤全部发作,迈不得步。上课不能迟到,我也还有点羞耻感,早起慢爬,一步一步吊着扶手爬上二楼教室。这事也没瞒过同学。我小脸腊黄还咳嗽,男生叫我肺结核,女生躲着我,我没有一个知心同学。还遭妒忌,那是一件出风头的事引来的祸。
学校要搞一次阶级教育忆苦课,选择的题材是刚刚被媒体报道过的 “宜宾白毛女”。故事的情节与《白毛女》有些相似,倒也是四川的真人真事。讲述旧社会一农村妇女,被迫躲进深山十二年,被新社会解救出来,才有了幸福的日子。陈远初校长在李乡长的推荐信中,知道我有点上台的胆量,他还说我有点像电影《红孩子》里那个女孩,让我化妆上台讲这则故事。
这学校的礼堂了得,可容下全校师生,还有个双层弧型舞台,有些欧化。老师将我打扮成 “白毛女”样,搭一块白毛巾当白发,上台时白毛巾遮住了脸,老师又将两只毛巾角拉来结在前额,这一下坏菜了:我既像陕北牧童,又像江湖小混混,上台才讲到 “白毛女实有其人,罗昌秀就是铁证,解放前惨遭压迫,十二年岩洞藏身……”
舞台下,乐翻天。
一个初一小女生,能上台唱 “独台戏”已经成功一半;还 “表现”得有始有终,背得下来整个故事,自己还稳得住不怯场,可以算得成功收官。一下子,全校都知道初一一班有个快嘴女孩。老师和同学对我的评价截然相反,老师说我勤学上进,吃得苦中苦,自定力强,给我封了个少先队中队长 (不用民主,老师定;也没大队部,所有的中队归教务处政治老师统一管理)。同学对我有些排斥。吃甲等助学金的人全是弱势,一般都有自卑感,这人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 “亮相”, “聚奎”无人才吗?一股集体无意识,让我遭来不少白眼,我在同学中很孤立。
转眼到了冬季。
黑石山海拔相对高,天露一层寒,地雾一层冷。那时同学中富裕家族少,行李都单,两人合铺相互取暖,没有人选择我。一个叫刘本锜的大姐姐 (同班同学年龄差距有十岁之多),见我冷得缩成一条狗,让我与她合铺睡了三个冬天。本锜姐后来做了崔永秋妈妈的干女儿,妈妈对她比我亲,养老送终本锜姐也比我做得周全。
楼梯我还在爬,天暖和时会缓解一点腿疼。我已经不怕人笑话,爬得理直气壮,除体育门门功课都是 “五分” (当时是满分,相当于100分),有人叫我小学霸,更多的人说我有病,成绩好也带病态。
我确实有病,身高不长只长肚子,硬硬的肚子常叫痛,还吃得,抢稀饭是好手,校医林医生救了我一命。
林医生叫什么名字我也没弄清楚,他脸上有大块血紫色的胎记,背后同学们都叫他林花脸。林医生给我作了一次全身体检,问了我若干问题。我坦言小时候人为折磨多;还向他坦诚曾经的怪癖,爱吃灶间结团的草灰和石灰。林医生说这就是病,让我喝下几杯能产生幻觉、比屎都难吃的药水,一连喝了三天。清肠那天我昏睡不醒,尽梦着些妖魔鬼怪在我腹中厮杀。醒来想拉臭,林医生给我一个网兜,让我拉在里面交给他。秽物被林医生淘净,一小碗白丝丝虫比针都细,它们还在蠕动……
我的记忆中,从来没吃过药,小时候一叫肚子疼,宋家妈妈说我装病躲懒。这一次证实了我病得不轻,住了一周医务室,吃的病号饭,太享受了。林医生见我体弱,让我常去他家加点餐。林师母也慈悲,翻出女儿林美童的衣服让我勤换洗,一头虱子也被林师母打整干净,像个女孩样,个子也开始往上冒,如是春天的韮菜。
沉重的打击来自初二下学期。
我那黄家父亲被定了性,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戴到他死也没揭下来。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女儿,甲等助学金无望,丙等也没我的名字。初中三年,我没回过家,留校学生是无家可归者,浇浇菜园子扫扫地,学校管饭。初中三年,我没收到过家中寄来的一分钱。宋家妈妈后来对她的儿女说:“你们一个都不如你们大姐,你们大姐读书上进成器,没让家掏过半毛钱,好些人都会帮助她一直读下去 (此言确切)。”
开学以后,助学金评不下来,我饿了三天饭,实在扛不下去,背着人去同学的洗碗槽淘剩饭吃。陈远初校长知道后,力排众议,给我要下个乙等助学金,每月5.5元,刚够我的伙食钱。陈远初校长观念有些超前,他说如果上级过问这件事,我们就一致说这是奖励学生的,这学生很优秀,与她的家庭出身无关。
黑石山确实是个宜于读书的好去处。
重庆乃至巴东历史上,第一座书院设立于此地,从小学到高中的完整学制,让书声满山。遍山黑石如楼如舍如车如马,曲径处处通幽,空灵奇幻的惝恍,超尘脱俗中,尽显浓浓的文脉,四季风光色彩斑驳。教室都是两层楼的中西合璧,缕花窗探进一枝梅和杏,有香有色;换个角度看那些黑石头,亭在石上立,径穿石峡走,有穿越的历史余脉。澹澹秋光中景色最美,满山的高龄樟 (200年至500年开外的,树树都有 “身份证”)叶,线装书页一样摊满地,任拾一片都带着岁月的陈香。鸟儿在这种环境里也变得斯文,声声婉转悠扬,吟唱古诗词似的。若大个黑石山除了学校,没有渗杂,唯存一个坟墓,埋的是从聚奎走出去留过洋的学生,民国初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人物齐名的著名诗人吴方杰。我读过吴方杰的《婉容词》,这首长诗像一部反封建故事,为女性争自由而泣,读来让人落泪。吴方杰的孙子是我的语文老师,对我有些启蒙;这座坟,对我的影响更大。
我的多爹多妈,在学校传得不耐烦。
陈远初校长对我期望值过高,希望我能再读几年书。他太懂得成份对升学的重要,升高中成份是个坎,他也没法扶我过去,让我回去问问,众多的爹娘中有没有善者,或许有一些可用因素。
那年的中元节 (七月半),父亲领我做了一次家祭。夜里 “赶我”出家门,让我永远也不要回头,找你的那个娘去。咱们不图什么,只图她能给你一个好成份。
五十步,我回头叫了一声 “爸爸”,我见到一只大手;
一百五十步,我回头叫了一声 “爸爸”,我见到一只细手;
三百步,我回过头来不敢叫,黑夜囫吞了我的黄姓父亲,渣都不见一点。
明净的月亮天灯一样,远远的山路明一段暗一段,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我要寻找的渡口,心中无谱。
我不能再去伤害崔永秋妈妈那个家,概不追究过往,二老没走完他们人生之前,我很有孝心, “顺”就差一点,基本不顺从。有一点是对得起二老的,我从来没起过去寻找玉皇观那个家的念头。又50余年。我的妈妈和继父刘银辉先后作古,我也迟早要 “埋进红苕土”的人,才有勇气去寻面目全非的玉皇观。
父亲没有墓,胡乱埋在杨家大坟的脚下,像个死狗窝。这家人,我只认得满娃子。满娃子木讷如鲁迅笔下的闰土,吃苦太多。
我的出走,满娃子得顶替我从前的缺,还得行孝为父亲去接受劳动改造。一次挑牛粪,人小牛粪太重,压在地下他爬不起来。家庭成份高,没人愿意嫁给他。28岁那年,好心人领来个漂亮姑娘有点病,当地人叫 “花痴”,都说这种病成了亲会好起来,勉强做了满娃子的媳妇。周氏女生了女儿半年后疯病发作,光着身子遍街跑,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家中能卖的全卖了,也没治好满娃子媳妇的病,留下个半岁女儿黄丽。满娃子没有再娶媳妇,一辈子与女儿黄丽相依为命,直到65岁那年 “来不起了”死去。“来不起了”,是满娃子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
我之后,这家人的儿女不是文盲也是半文盲;女儿全都早早地、远远地嫁。
满娃子苦笑着对我说: “姐姐,你走了也不来个信,爸爸临终叫着你的名字,气也落不了很受罪。”
我无言以对。
满娃子又说爸爸埋的那块地,被工业开发区征用,我家要迁三塚坟。爷爷的、爸爸的、黄丽她妈妈的,现在土地比房价都贵,要……
我讨了嫁在外省妹妹们的地址,决定一家一家去认个门。还留下一笔钱让满娃子大大买块墓地,要向阳坡,要看得见长江的大路边,钱不够我再给,算我给黄家尽一点孝心,能有这个机会,我也安心一点。
我一处一处走来,走到福州临海那个妹妹家,妹妹的一句话噎住了我。妹妹说父亲曾经说过,崔永秋妈妈不会生孩子,这才娶了她的妈妈宋素英。
归来,这墓地埋了四个人,满娃子也随父亲去了。在爸爸墓前我还是没有哭,三叩首之后我起不来,扑在地上向父亲要个说法,望爸爸托个梦给我:
谁是我的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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