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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康、李天永等四位诗人诗作读后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14786
郭 艳

  时常在想,在一个如此现实的时代,为什么我们还会写诗,甚至于写诗的人依然很多很多。人在实际生存中和冷硬的现实遭遇,这种遭遇有着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层面,从食色性、命运到天命轮回等等,人的种种遭遇反观出人自身的处境以及对于这种处境的回应。诗歌对于现实的回应是独特的,比如诗人和诗歌所欲求的东西往往是求而不得或者求而难得的,例如对于人生无常的叹息,对于时光稍纵即逝的怅惘,对于良辰美景的闲愁,对于人生之境的吟咏,对于人性各个维度的深度摹写,当然包括爱恨情仇、贪嗔痴怨,乃至于对宇宙、天命的感悟与哲思等等。这些对于现实人生求而不得或者求而难得的回应,往往表现为诗歌的抒情性——诗情。诗歌呈现个人隐秘幽微的情感与意绪,这些个人性的幽微诗意通过语词、诗句、意象、意境乃至意蕴照亮现实,从而在不同的生命感知和艺术审美维度让人类自身的精神境遇呈现出复杂性与丰富性。

张学康诗集《谁被挂在水上》

张学康《谁被挂在水上》是一部有着独特个人风格的诗集,诗人从自我出发,在日常生活经验中发现诗心和诗情。作为一位1950年代的诗人,他的诗歌语言表现出了那一代人对于时代与生存的切实感悟,这个诗集集中体现出作者深陷俗世生活的孤独与寂寞如《我们走吧》《走在路上》《让眼睛再走走》等,自身在尘世中的艰难成长,如《体验一棵树的成长》《面对四周墙壁》《自画像》《困在沙滩的鱼》等。对于自然田园的美好情趣,如《迎春天的邀请》《月光曲》。对于现代城市生活的质疑,如《城市不生长诗》《都市情绪》《溜过城市》等等。还有一类诗是回忆性的,带着淡淡的乡愁和怅惘书写村路、庄稼、亲人和乡土的,如《山里人家》《野地里》《荞花地里的妈妈》《坐在金子上的父亲》等等。还有一类是对于楚雄地域文化的吟咏,如《亚细亚太阳》。这些诗歌真实记录了诗人的直觉生命体验,表达了对于自身精神成长痛感的经验,对于现实生活的困惑与迷茫,对于乡土记忆的怅惘与缅怀,对于更为辽远阔大情怀的向往。诗人所述之情都是真诚的,然而“情真”之中却略少了诗歌固有的深厚。如《寻找你》对于诗情、诗心和信念的寻找,无疑是古往今来诗人共同的情愫,然而,却在表达上失之浅近与直白。《盲人》对于现代城市生活单向度的铺陈,对于城市意象的把握也较为模糊。《我们种植荞麦》更多从直觉体验上升到生命与审美体验维度,荞麦的意象和对于精神的坚守产生陌生化的审美效果,我们种植荞麦勾连起来的是对于乡土、乡愁乃至即将式微的诸多文化与文明方式的遥想,在一种坚韧的眺望中抵达诗人心中的麦地。当然这首诗在语词表达和意象的凝练方面还存在一些明显的问题。

李天永诗集《彩云朝》

《彩云朝》是李天永的第二部诗集,这部诗集集中体现了诗人对于云南地域人文风物的悉心摹写与呈现,诗集中对于中国西南的直抒胸臆,如《西部南华》《茶马古道》《高原情怀》,有着对于云南边地少数民族民间生活和文化记忆的回望,如《彩云朝》《彝家亲人》《彝家密码》,对于边地的故乡田园生活和自然风貌的倾情与沉醉,如《丰满山庄》《村庄原野之上》《酒是香醇的回忆》《山水乡情》。这本诗集中诗人用了很多独特的具有地域标签的意象,诸如用诗歌记录着以菌类为代表的山珍,彝山茶花等。作者非常关注残疾人群体,以《自强之歌》为代表,有着多首送给听力、智力、肢体等残疾的人群,具有极高的人道主义关怀。他的一些点滴感悟的小诗很有意味,例如《一个人的云》:一只鸟的风/峰成路标/一个人的云/在天空思考。《香并糯着》:母亲的眼睛像糯米/香并糯着/秋天的身子像母亲/熟且丰满。《轮回》:沙告诉来者/风把石头吹皱/水告诉往者/日月把山川照皱了……诗人赋予寻常物象特殊的象征意蕴,象征物和象征义的在很大的时空范围内产生连接,充满着诗人对于物象、亲情和时间独特的审美体验。李天永一些诗歌喜用重复手法,如《开花》,整首诗用了很多“开花”一词,从诗歌语词的功能上来说,并没有体现出重复使用产生的连绵情韵,产生递进或者回环往复的审美意蕴,恰恰显示出语词与意蕴的单一性。诗人非常钟情于对于茶花的吟咏,如《山茶花开》《楚雄印象》《花开妩媚》《茶花吟》等等,茶花是一个具有云南独特地理文化标签的植物意象,同时自身也沉淀着几千年来文人墨客吟咏茶花深厚的文学意蕴,如此,在选取这样的诗歌意象时,一定要赋予茶花这一传统意象独特而丰富的个人精神印痕。

许红军组诗

许红军的这组诗歌显示出了一个年轻诗人的诗歌潜质,这组诗作呈现出一个踟躇世间的青年行吟诗人的生命痛感体验,在琐碎的日常甚至于庸常的物镜中,诗人在扪心自问中试图发现诗情,抵达一颗年轻的诗心。这组诗是碎片化的,然而,诗人显然对于时间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悟,如《叹春》以时间流逝隐喻个人精神性成长,《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节,在追忆婚姻让爱情坠入尘埃的同时,希望一个特别的日子——时间的更迭,来重塑对于爱的期望“每一年/都会有雪来清洗绝望”。《新历》《冬日贴》对于新旧的纠结,时光转瞬即逝的无端怅惘。尤其是《五月》这首诗,体现了作者在流年时光中对于自身诗歌才情和文学理想的焦虑和茫然,“山岗迷乱/一群四季匆匆逃着”那种对于时间紧迫的形象内化,“那年负气出走的鹰/卡在喉咙里的半句诗/至今未咽下”。对于年轻的诗人来说,如何寻找到自己独特的意象,在诗情勃发的时候,有着足以承载诗情的语词和物象。他的这组诗歌使用了很多物象,例如床、花瓶、月亮、鸟、沙滩等等。诗人使用这些物象来表达自己丝丝缕缕的情愫,但是这些物象在语词中所表达的象征意蕴则晦暗不明,以至于作者那些丝缕情愫在诗句中暗流涌动,但是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却很难把握。由此,在碎片化的诗歌表达中,诗人还是应该有着相对明确和固定的诗心表达。

  来谈谈对一个青年诗人诗歌的细读,从修辞学和诗学两个角度来探讨一下语法和意义的问题。《月如昼》“我应该手握镰刀割掉青春潦草……种上我为轻狂的影子/灌溉你为 ‘存在’的那一方逻辑……将我指尖剩余的青春花掉”,显示逻辑上的含混和语法逻辑上的混乱,同时也无法呈现诗意逻辑。《2月10日回想,路过兄长墓地》“母亲依然在家乡种瓜……她有时会说:我两手空空哪一路轻风的羽翼可擦掉一片落叶的伤口……春天更像复生者……”母亲的文艺腔,“复生”是个古代汉语用词,1.再生,见《孙子火攻》:死者不可以复生。2.恢复生者的吉常之礼,如《礼记三年》: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哀痛未尽,思慕未忘;然而服以是断之者,岂不送死有已,“复生”有节也哉。复生这样的词语该如何使用?《嫦娥那么白》“流星偷偷滑过夜的体表……”,是“滑过”还是“划过”,“夜的体表”是什么概念?

李昀璐组诗

李昀璐的组诗充满着古典和现代遭遇的意蕴,读后的惊喜感是确定的。对于一个非常年轻的诗人来说,她的诗歌写作趣味是纯正的,同时也是趋向于照亮性的诗心写作。印象深刻的是《赏花》那一组诗,明明是赏花,整组诗中凸显的却是女性主体性情感体验:你独将我/数了一遍又一遍……我开得多好啊/就像你在场……(玻璃下的素白玉兰在夜色层压下)“咯哒”一声轻响/玻璃裂开道小缝/这么倔强吗?/想开花……这种观物观心的互动带着情思飞扬的明亮鲜丽,尽管境界小了些,依然不失为情趣甚佳,可以怡情养性的小诗。再如《十八度泉水》,这是一首凸显女性精神体验的小诗,短短数句勾勒出了一个尘世生活中不甘坠入庸常的女性,那保鲜了六十年的青春依然让人想起了雨巷和丁香般的姑娘。

  诗人对于意象和语词的把握也很适度,往往恰切地表达了个体幽微隐秘的生命体验。如《阿莫西林过敏症》中,“月亮如同一颗药,被夜色吞了下去”,“过敏症”和“月亮”的意象巧妙地勾连。《相见欢》中“将晴天从茶水里倒出来”,《百戏局》中,“我的骨头缝会抖,你唤我名字的时候”……这些能力显示着诗人有着较强的语词驾驭能力,但是,对于刚刚进入写作的诗人来说,写作的散乱和碎片化,导致诗歌整体意象和意境的模糊和含混。对于李昀璐来说,诗歌意境应该向着阔大和深邃推进,诗歌力度应该朝着更为淳厚的方向提升。

  张学康《水被挂在水上》,李天永《彩云朝》,许红军组诗,李昀璐的组诗,这四位作者分别是50后、60后、80后和90后。诗歌创作时间横跨了四十年,无论从创作的题材、语词风格、情感表达方式都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异性。然而,将这样四位诗人放在一起阅读,也有着异质性差异带来的特殊体验。我所期待的好诗,首先需是情真之诗,感情的真挚才有可能达到诗歌韵味的“醇正”。情真之中,又分为浅近的真与深厚的真,深厚的真,是一种普遍的人生真实,具有长久性,耐人寻味。诗歌表达上,诗歌语词和意象的丰富性胜于单一性,清新明亮胜于晦涩混乱。与此同时,诗歌审美上倾向于向上的利己利他的审美,表现为诗境要“纯净”,在诗歌精神上应该为执着于人生的精神哲理性,诗意要“淳厚”。

  从诗歌写作技术上来看,好的诗歌有四个技术性指标:直觉经验——生命体验——审美体验——哲学体验。两位青年诗人的诗歌更多在驻足在第一、二个层面,个中原因在于对于超验性把握和观照依然指向性不明确,这种混沌状态也是年青诗人诗歌中常常会出现的现象。这里精神指向性的方向依然是作者最为深刻的从生命体验超越到哲学和终极层面的标志,例如对于人性至幽暗处或者至光亮处的烛照,对人情中至真至纯亦或冷漠荒凉的整体性情感经验的表达,对于爱、真、美,亦或是善在这个时代文化语境中的重新阐释和澄明,亦或是对于人类的终极关怀的生存或者死亡能够有着叠加意义上的发现等等。两位青年诗人的诗歌在这些维度上都有所涉及,但是却没有着更为清晰有力的表达,那种烙入骨髓血脉中的精神印迹,那种深入民族记忆深处的情感表达,那种在时间之流中溯流而上的勇气和胆识……诗歌是发现另一个世界以及另一个世界中的我——强力的我。很多时候,诗人的诗心被日常的直觉性经验冲淡,似乎是走向了远方,往往却折回到了俗世的原地,这也是他们诗歌中最具有提升空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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