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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我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2856
辛 酉

  据说,人在死亡前,某种机制会激发大脑出现许多以往的画面,如同播放电影一般,甚至一些之前早已忘记的事情也会被重新回忆起来,这个时间大约有三十秒,被称为“人生闪回”。

  我今天六十周岁了,离死尚早,却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人生闪回。在告别三十七年文学期刊编辑生涯之际,许多人和事犹如走马灯般再一次在我脑海里闪现。

  文章名叫“编辑我”,没别的意思,相当于“兄弟我”罢了,绝对是谦词。只不过是说明一下我的职业。

一个借来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的具体年份已经记不清了,唯记得那时博客初兴,徐静蕾成为第一个博客点击量过千万的人,被誉为中国博客第一人。老杜是某省级文学期刊的编辑,平时写诗,也写小说和散文。在此之前,他每年都会给我投一篇小说或者散文,以小说居多,大概持续了有七八年,算是我的老作者了。那年,他又给我投了一个中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叫《一个借来的故事》。时隔多年,我至今对小说里讲的故事记忆犹新。

  小说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形式,主人公叫老魏,巧了,和作者老杜一样,也是一家省级文学期刊的编辑。小说第一部分的一千五百字写的是:一天,老魏的一个朋友拿来一篇小说请老魏过目,终极目的当然是看看有没有机会发表出来。小说的作者是朋友七十八岁的老父亲,老人家一辈子没写过什么东西,年近耄耋,却突发奇想,用自己一生的阅历积累写出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小说连题目都没有,还是老魏帮忙给起的,叫《运河》。

  以老魏专业的眼光看来,老人家的这篇小说写得很差,离发表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虽然他熬了几个通宵,逐字逐句地润色了一遍,但推荐出去后,仍被多家期刊退稿。看到老人家的心血将永无出头之日,老魏于心不忍,便将《运河》贴到了自己的博客上。《运河》的全文也就成了整个小说的第二部分,也是主体部分,共计两万多字。

  《运河》讲了一个生活在运河边上的无赖复杂拧巴的一生。由于不是本文的重点,具体故事情节在此略过。小说的第三部分是网友们在博客上对《运河》的留言以及老魏后来去朋友家看望并安抚老人家,加起来一共不到四千字。

  以上便是《一个借来的故事》的结构以及各部分所占比重。我看完之后的直观感觉是,第二部分,也就是《运河》绝非文中老魏所说的那样不堪。相反,里面的文字特别鲜活生动,且没有期刊味,读起来有很强的陌生感,故事也非常吸引人,有一种原生态的美感。能看得出来,作者虽没经过什么写作方面的锻炼和训练,却天赋极佳,只需编辑稍加雕琢,《运河》即可成为一篇难得的佳作。与之对应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故我给老杜的审读意见是,只保留可单独成篇的第二部分,第一、三部分删掉。老杜在电话里说:“好的,王老师,我再好好琢磨琢磨。”

  谁知,我得到一篇好稿的高兴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第二天老杜就打来了电话,老杜说他和他们编辑部的老师们又探讨了一下小说,觉得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还是留下来好。我自然不能苟同,坚持自己的意见。老杜最后说:“如果那两部分不能保留,那我就撤回投稿。”

  我俩没能谈拢,只能任由他去。

  那天晚上,我又认真看了一遍《一个借来的故事》,愈发觉得第二部分和第一、三部分相比较,从语感到用词习惯再到文字风格,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对于老杜的文字我是熟悉的,第二部分是老杜故意追求的差异化吗?我希望是。可从内心来讲,我也知道,真相大概率不是我希望的那样。《一个借来的故事》是一个高度写实的作品,那会儿还没有非虚构的概念。如果有的话,虚构的部分恐怕只有老杜心里清楚。

  从那以后,老杜再未给我投过稿。当然了,即使再投,我也不会再用了。我留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各大文学期刊的目录,没有发现《一个借来的故事》或是《运河》。

您说得太对了

老杜属于我的作者兼同行,接下来要说的这个老苏是我的作者兼同事。老苏原先是一家汽配厂的修车工,后来写小说写出了名堂,一时头脑发热,辞职搞起了专职创作。很快,他就发现光靠写作根本养活不了自己,又不愿意回汽配厂当工人,就给我们当地文联的领导写了一封求助信。领导出于保护本地人才的考虑,就把他推荐到我们编辑部里当了编辑。

  对于作家型编辑,我一向是不太看好的。道理很简单,在编的方面下功夫多了,肯定影响创作;若一心扑在写作上,又肯定编不好稿子。况且我之前给老苏做过几次责编,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语文底子薄,经常是错别字连篇,确实不是干编辑的料。

  编辑部里,不仅我对他的到来不感冒,其他编辑也大都是这种态度。但要说这老苏还真有一套,知道自己的斤两,来编辑部后把姿态放得特别低,甭管对谁都称“您”,都叫“老师”,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虚心请教。“老师们”解答完之后,他开头第一句话必定是:“您说得太对了……”

  老苏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我和他桌对桌,年纪又相仿,接触自然更多一些。有一次午休时间,几位编辑凑在一起探讨其他体裁对小说创作的影响,我说:“诗歌或者散文作者转型写小说,往往语言都很好。剧本作者就不同了,写剧本对语言是有伤害的。”话音未落,老苏抢白道:“王老师,您说得太对了。我以前看剧作家写的小说怎么看怎么觉着别扭,您这一说,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看他一脸虔诚,我不无得意,呷了一口茶,继续展开来阐释这个问题,末了,还专门偏过头对着老苏说:“你要做有追求的小说家,一定要远离剧本。”

  老苏郑重其事地连连点头,那架势就像学生面对老师的嘱托。

  有时候,老苏也把他自己新写的小说拿给我看,我这个“老师”,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渐渐地,我发觉老苏的小说不如以前那么有灵性了,遂不由得感慨,要抹杀一个好作家,就让他当编辑吧。我将自己的担忧向老苏和盘托出,他深以为然,并且主动向时任主编提出减少编辑工作量。主编满足了他的要求,可是,他的小说依然没有多大改观。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在收发室里看到一封寄给老苏的退稿信,才知道他退步的真正原因。

  退稿信的信封是某电影制片厂的,上面有两个手写的大字“退稿”,或许是长途跋涉的缘故,信封侧面漏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稿纸探出半个身子来,正好可以看到第一页上那两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电影文学剧本《松树屯的歌声》,作者:苏越生。

  后来回想,我和老苏的疏远大抵是从那一刻慢慢开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这是无关对错的事,但若总是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味地去迎合别人,属实也没什么意思。

  老苏书没念多少,人却极其聪明,编辑业务学得很快。当编辑,自然要审稿子,老苏自己本身搞创作,对稿子优劣的鉴别,自不在话下,而且他审稿子总能从作家的独特角度,审出一些我们这些老编辑看不出来的意味来。尽管如此,他常常以拿不准、心里没底为由,拜托我再帮忙把把关。我总是仔细审读后,再中肯地提出自己的意见。老苏每次听完我的意见后,习惯挑着大拇哥说:“您说得太对了……”

  意识到不对劲儿,是从外面开始有传言说:“王欣荣老师审稿严且权限大,苏越生老师通过的稿子,他说毙就毙。”

  于是,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了两个特别有意思的规律,一个是老苏拜托我看的稿子绝大多数都是要退稿的,另一个规律是稿子的作者都是老苏在文学界的好朋友。

  那阵子电视上正热播吕颂贤版的《笑傲江湖》,我心里想着老苏,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出现岳不群的形象。

  后来有一次,邻市作协的高主席直接投稿到我们主编那里,主编考虑到高主席和老苏是铁哥们儿,就将稿子转给老苏处理。老苏呢,看完后故伎重施,又推给我。我没动声色,用最快的速度读完了那篇一万八千字的小说。高主席属于成熟作家,文字绝对没问题,但稿子存在一个严重的毛病:故事核儿太小,不足以支撑一万八千字的体量,作者完全沉浸在大量没用的细节描写中拔不出来了。

  主编转的稿子,需要责编在稿笺上附上手写的审读意见。我写的意见是:作者文字优美流畅,小说故事情节动人,张力十足,为近年来现实主义题材中的上品,建议头题刊发。

  稿笺提交给主编后没一会儿,主编就让我和老苏一起去他办公室,我猜测一定是因为我和老苏的审读意见截然相反。三方交谈一开始,主编就开宗明义:“对高主席那篇小说,找你俩来再好好碰碰。老王你先说。”

  我当即回应:“还是让老苏先说吧。”

  老苏干笑了两声后,当仁不让,“高主席这个短篇其实就是一篇小小说,写得太啰嗦了……”

  老苏说完后轮到我了,主编和老苏眼巴巴地盯着我的嘴巴。我没有急于开口,顿了一下,把头转向老苏的方向,伸出右手挑起大拇哥说:“您说得太对了……”

  从那以后,老苏再没让我帮忙看过稿子。

  算起来,老苏在编辑部一共干了不到四年,他参与编剧的电视剧登陆中央八套那年,辞职干起了专业编剧,彻底放弃了小说创作。辞职手续全部办完后,老苏单独请我在编辑部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吃了顿饭。席间,他喝多了,终于吐露了些许真言。

  “王老师,我知道您反对我写剧本。”

  “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权力。”我反驳道。

  “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就得到了省文学奖。刚得奖那阵子,我飘上天了,觉得自己以后一定能成为巴金、老舍那样的大作家。可是省作协的一位领导却断言我肯定走不远,我不服气呀,跑到他办公室质问他凭什么那么说?领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反问我:‘你是什么学历?你有什么过硬的背景资源?不要觉得得了个省奖就有多么了不起,你就是一个穷小子,你要努力的半径太长了……’我不信邪,偏要好好写给他看。可是,后来的经历让我明白了,太难了……太难了……还不如趁年轻写点剧本挣点快钱。”

  老苏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轻摇头,他的眼神已经让酒精给浸润了,迷离着,涣散着。我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苏最终选择了“信邪”,并且信得还挺好,在编剧界和影视界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若干年后,我俩再次相见,是在一个作家朋友的新书签售会上,我俩分别去帮忙站台。眼前的老苏已是满头华发,大腹便便。

  他一见到我便热情地迎上来,双手握住我的手,“王老师,您还是老样子。”

  我调侃道:“听说,现在光苏越生的署名就值两百万?”

  老苏连连摆手,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彼时,我已是副主编,编辑部已从文联剥离出来,自负盈亏,举步维艰,正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化缘求生存。

  我正色道:“老苏,不开玩笑,你支援老东家两百万吧,我们设立一个以你名字命名的文学奖怎么样?”

  “好的,王老师,没问题,设立文学奖就不必了,回头我让秘书和您联系。”

  老苏回答得太过干脆利落,我反倒预感这事基本上就是打哈哈。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直到我今天退休也没等来老苏的秘书。

夏颂安康

当编辑每天自然要和各种稿子打交道,尤其是自然来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自然来稿都是纸质投稿,最多的时候,编辑部一天能收到一麻袋的投稿。有的作者将稿子中间几页故意用浆糊粘上,退稿后若发现那几页仍然粘着,就断定编辑根本没看。有的本地作者心急,等不到退稿就跑到编辑部向编辑追问审读结果,我大多数时候都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是由于每天看稿太多,记不清了。二是多数退稿确实没全看完。编辑都重视有效阅读,力求在有限的时间内多看几篇稿子,故如果一篇稿子刚看完一半就认定它不行,没有编辑会继续浪费时间。

  有点扯远了,回到正题。手写时代,字写得好,必定是要加分的。就像男人看到美女,肯定要多看几眼一样。有一个上海作者姓华,就叫他老华吧,字写得就特别好,有点像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每个字都纤细修长,令人赏心悦目。老华很执着,投稿非常有规律,一年一篇,都是小说,都在春夏之交寄到编辑部,每次文末必附上一句:夏颂安康。一连十几年,年年如此。可问题是,他的稿子质量不行,每次给他退稿,我都有那么一点点不舍,也在心里暗暗期待他下次的稿子能让我眼前一亮,故退稿信上总要多写几句鼓励的话。

  我俩就这样通过一方信纸神交了十来年,素未谋面,彼此却又十分熟悉,以至于他的简介我都能背下来。他在一家经济类杂志工作,起初是编辑,后来当了编辑部主任,接着没几年又升任副主编,最后当上了主编。这一步步升迁都体现在他的简介里,我在为他高兴的同时,也不无遗憾,他的写作水平始终原地踏步。

  那年春夏之交,老华的投稿还没寄过来,我被派到上海开会。到招待所时已近下午一点,我在招待所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后在周边闲逛了起来,路过一处民宅时,无意中瞥见门牌上写着:××路196 弄2 号。我恍然想起老华供职的杂志社就在××路196 弄38 号。于是突发奇想,何不去看看他呢?给他一个惊喜。

  随后,我沿着那条路一直向西,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来到那家杂志社楼下。门口有个收废品的黑脸汉子,脚下摆放着一个台秤,台秤旁堆了一些旧报纸和空纸壳箱,看样子已经过完秤了,正和一个年轻姑娘口算价格。这时,从楼里出来一个年轻小伙子,身后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麻袋有些沉,小伙子拖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挪到台秤前,他运了一下气,双手擎着将麻袋提到台秤上。随后,小伙子喘着粗气向黑脸汉子说了一句上海话,我听不懂,大致意思应该是:“这些也一起卖了。”

  可能是麻袋过重吧,小伙子没拿稳,麻袋直接侧翻在台秤上,口也散了,从里面甩出一沓信封,有几封正好落到我脚边。我俯身随手拾起一封端量了一下,是封投稿,邮戳上的时间是一年前,信封完好无损,没被拆开过。

  “侬好。”小伙子朝我说道。

  “你们从不看自然来稿吗?”我问。

  “侬了嗨组撒?”小伙子有些警觉,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外地口音,他迅速转换到普通话模式,“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是来给我们投稿的作者吗?”那个姑娘也在一旁追问。

  “我是你们华主编的朋友,来看看他。”

  此言一出,那二位即刻放松警惕,脸上浮现出热情的笑容,告诉我老华此刻就在办公室。

  进楼后,我踱步到在二楼尽头的主编办公室门前驻足,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迟疑了,本要敲门的手悬停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门是虚掩的,透过缝隙,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伏案写着什么。

  他就是老华吗?他正在用他的瘦金体写小说吗?想到这儿,我轻叩了两下门。

  屋里旋即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景累(进来)。”

  推门进屋后我问:“请问,你是华主编吗?”

  对方坐直身子,在给予我肯定答复的同时,扶了一下滑落到鼻头上的眼镜,将身体窝进身后的椅背上,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像个犯人似的站在屋中央,接受他的审视,离他不远处有一个立式电风扇正在呼呼作响。短暂的冷场后,老华改用普通话问道:“你是谁?有事吗?”

  他的语气有点冷,我原想据实相告,也确信如果告诉他我是王欣荣,他立即会换一副面孔对待我。可我开口说的却是:“我是一个作者,给你们杂志投稿十多年了,一次也没得到回复过。”

  老华的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有一种搞清楚事情缘由后的轻松。他不再看我,将身体从椅背上拉回,复又回到刚才的那种写作状态,边写边轻描淡写地说道:“没办法,来稿太多了,回复不过来。”

  “可是,十几年得不到一个回复,有些说不过去吧?”

  “我现在就是给你回复了。”老华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了,“就这样吧,好吧!”

  从我进屋后,他的屁股就没挪窝,我有点恼火。他埋着头又冲我摆了摆手,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该滚蛋了。

  从上海回来后第一天上班,我就看到了老华寄来的“夏颂安康”,是一个三万字的中篇小说,读到一万字左右的地方我就不读了,这篇的质量一如既往。和往年有所不同的是,我在给老华的退稿信上只写了一个字:退。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思量了一番后,又加上了四个字:夏颂安康。

小角色,大人物

前面说了三位男作者,接下来留点篇幅给女作者。写作是需要天赋的,有的人一出手就能达到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有些人的作品看几行字就可以判定不是当作家的料。小白就不是当作家的料,早些年,她是诗人,姑且称她为诗人吧,虽然她的那些分行我从不认为是诗。她老家在我们当地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初中毕业后来到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当饭店服务员。也算是近水楼台,有事没事就来我们编辑部找编辑请教文学问题,即便是屡屡被退稿被打击,也从不气馁,始终以微笑示人。

  大多数编辑心软,也不愿意得罪人,说话委婉留有余地,让小白对文学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属于狠心的编辑,不希望她做太多无用功,对她打击得最狠。记得有一次,我当众批评她:“你把你的诗连起来读读看,就是一篇拙劣的杂文,这怎么能称得上是诗呢?”

  小白脸胀得通红,不住地颔首,似有所悟的样子。

  有时候我们开笔会,小白会不请自到,静静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托着下巴认真听大家发言。

  后来小白不知道是听了谁的劝,写起了小小说,文字能力在那里摆着,无论把汉字怎么组合都是一个味儿。我对她的打击更猛烈了,从没给她发过哪怕一篇稿子,编辑部其他编辑也没发过。渐渐地,她就不怎么来编辑部了,再后来这个人就不见了。

  编辑部独立出来,自负盈亏两年后,每期发行量只剩区区八百多本,要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巅峰的时候,我们的发行量每期能达到十万本。不仅如此,失去了财政供养,我们不但稿费发不出来,编辑工资发不出来,到后来连印刷费都拿不出来了。让我们停刊的报告一度摆在市领导的案头,关键时刻,新上任的市委宣传部唐部长一锤定音,把编辑部划给电视台寄养,救我们于危难水火。恰逢老主编退休,电视台领导原本属意把我这个副主编扶正,让内行人领导内行人,我坚辞不就。我这个人就喜欢干点具体的编辑工作,不愿意参与过多的行政事务。当初让我当副主编,已是勉为其难,现如今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勉强自己。领导无奈,只好从台里空降了一个主编下来,万万没想到,此人正是小白。

  “王老师好,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再次重逢,小白已是主编身份,我的顶头上司,人生际遇有时候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小白也老了,两个鬓角染上了白霜,即使不笑,法令纹也深深地嵌在脸上。她待人仍不失热情,举手投足间,却透露着那份藏不住的志得意满。

  她是如何从一个饭店服务员逆袭成为电视台中层干部的,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她是通过一本自费出版的诗集打动了领导,那本诗集我后来看过,正是她当年写的那些分行杂文。

  小白的就职演说慷慨激昂,前半部分感慨她自己是怎样从当年的小角色变成现在的大人物的,后半部分反复强调要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让刊物重现辉煌。演说整整持续了一小时二十五分钟,一同坐在主席台上的我,隐约有一种预感:或许我主动放弃主编职位是个错误。

  小白改革的第一步是改人,她要求编辑部里所有没出版从业资格的编辑都得走人。对此我表示反对,有证不代表有能力,没证不代表没能力。问题是,小白自己也没有出版从业资格。最终的结果是把我俩的意见折中了一下,留了一年的缓冲期,在这一年里,没证的编辑赶紧考证。

  小白改革的第二步是改版面,诗歌从原先的二十个版扩充到六十个版,等同于让我们刊物变成一本诗刊。从内心来讲,我是反对的,但为了领导班子的和谐,我保留了意见。寻思着只要她能保证质量,我就支持她。

  小白终于不需要任何人的审核,可以随意将自己的文字印在刊物上了。她在上任后写的第一篇“主编的话”里有这样一句话:“曾经,有一位前辈当面痛斥我写的诗歌是拙劣的杂文,我现在要对他说,您OUT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白身边的任何人,只要想过一把文学瘾,无论写得多烂都可以发表在刊物上,刊物质量在短时间内急剧下降。与此同时,小白对编辑部里的两位年轻作家型编辑全面打压,限制他们的业余创作。其中,编辑文文被省里推荐到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小白坚决不准假,最终,文文愤而辞职去了鲁迅文学院。

  而我这个曾经批评过她的副主编,下场可想而知,一点点被边缘化,到后来甚至没什么工作可做了。在工作中,我和小白分歧颇多,她从不当面和我起冲突,或者说人家根本不屑于与我争执。我说我的,她干她的,反正咱管不着,也管不了人家。

  我在忧心忡忡的同时也无可奈何,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哪天刊物出了什么问题被上头勒令停刊。

  小白主政半年后的一天,我在家里赋闲,突然接到通知,说之前救我们于水火的宣传部唐部长要携一众领导到编辑部开会。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完了,这本创刊五十多年的老牌文学期刊要毁于我们这一代人手里了。

  走进会场,第一次见到唐部长,发现原来是个女的,看名字还一直以为是男的呢。

  会议在严肃的气氛中开始,唐部长一上来就宣布对小白免职,我这才发现,小白今天根本没来开会。事后得知,是文文写给市纪委的一封检举信起了作用。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让我意外的是唐部长的一番真情告白。原来,二十多年前,她还在老家的电厂里当工人,得益于在我们刊物上发表的一篇散文,她被调到县文化馆,一路兜兜转转,最后成了可以决定我们刊物命运的人。说起来,我还是那篇散文的责编,这是唐部长后来告诉我的。会议结束后,唐部长专门来到我面前与我握手。

  “王老师,我要向您道一声迟来的感谢。”

  “不,是我们该谢谢你。”

  随后,我俩同时开怀大笑。

  没正式退休前,我总是不自觉地畅想退休后的各种美好生活。真正退休了,我忽然发现,自己对这本刊物是那么不舍。但是,正如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一样,历史的车轮永远是向前的。今天以前,我是编辑老王。从今天开始,我只是老王。说实话,将上面这些文字写出来我是有些犹豫的,因为难免有人看完会对号入座。在许多情节内容尺度的把握上,我也是思量再三。我尽可能让自己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去审视那些过往,力求真实还原一些历史画面。也许个别地方仍然夹杂了些许个人情绪,但还是那句老话:是非曲直,就留给后人去评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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