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荒
去年,指的是某一年。国庆假期,支道了门诊三天,4号休息,起床简单的早餐后,看完《我不是药神》,想起仲呈祥先生的一句判语:皮相现实主义。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词?卓别林说: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都是喜剧。
支道了胡思乱想一通,手机响了,是林大宇:“老支,你命苦,来医院吧,你的VIP来了。”
陈之荒,男性,70岁,未婚,蓬溪人,咳嗽,胸闷一周,临床诊断:AIDS合并肺部感染。要办住院手续,发现陈之荒是一个人,怎么回事?从陈之荒高大、颓废的身后,走出一个小矮个子,说话也矮小:“我叔叔一个人,住敬老院的,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
开医嘱吧,消炎,化痰,预防真菌感染,预防孢子虫肺炎,增强免疫力等综合治疗,都用上了。要医患沟通了,发现陈之荒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你侄子呢?”
“回去啦。”
“那,你吃饭怎么办呢?”
“喏,饼干、苹果。”
支道了认真观察了一会,穿着,体味,面部表情,肢体语言,语音的高低和语调的软硬,然后问陈之荒:“你不是男同吧,怎么过来的病?”
陈之荒诚实而有戚色,颓然回答:“前几年,有过一个老太婆。”
“叫什么名字?”
“筱之芫。”
“哪一年的事情?”
“四五年前吧。”
支道了心想,时间对了。
大概一周左右,陈之荒的临床症状基本被控制了,可以开始抗病毒治疗了。支道了把陈之荒请来自己特别的办公室,要跟他有一个书面的医患沟通。看到亲手写下的数字,心里惊呼,陈之荒,已经是本年度第45位新增病人了,潜在的病人更加那个。
一切完成以后,陈之荒问了一个几乎所有病人都会问的一个问题:“支医生,我这个病,能活多久?”
支道了微笑着说:“我这里,年纪最大的88岁了,老陈,88够不够?”
陈之荒第一次有了笑容:“不要那么长,再有十年就不错了。”
支道了按照通常的惯例,都会这样添加一句:“只要按时服药,没有耐药,就是正常寿命。可以这样说,很多人,往往不会死在这个病上。”
陈之荒好像没懂。
“譬如你有高血压,也许最后会死在高血压的并发症上,懂啦?”
“懂了。”
两周以后,陈之荒可以出院了。办好手续,来跟支道了道别。支道了说:“你每两个月还要来医院拿药,还要来看我,有什么情况,打我电话。记得按时服药。”
陈之荒接了一句:“正常寿命。”
隔了一天,支道了来到医院,远远看到自己的特别办公室门口,有几个人在晃动。走近一看,是陈之荒跟他矮小的侄子,另外一个光头不认识,看穿着像个村干部。支道了把他们迎进门,三个人你一句他一句,说了半天,支道了才明白,敬老院的老人们,因为陈之荒的这个病,不允许陈之荒继续住里面。
光头姓刘,敬老院的院长,他来医院的意思,能不能请支道了出个证明,说明陈之荒没有传染性。支道了拨通了蓬溪卫生院的防保医生李俊的电话,把具体情况一说,请他明天到敬老院,给大家做一个艾滋病的科普宣传,李俊一口答应了。
三个人满意地走了,支道了却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十月底的气温,由秋转冬了,早晚和正午的温差开始拉大,支道了的心情落差也极大。这一年,新增病人已经达到45位,到年底,也许就是50位,是从接受艾滋病诊治以来,新增病人最多的一年。预示着潜在的病人也越来越多,那么,自己勤奋的、努力的、专注的、有效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大概隔了有一周,支道了夜班,接到了李俊的电话,简单汇报了陈之荒的情况。他去敬老院做了讲座,把乡里分管民政的副乡长也请去了,经过协调,敬老院的最西北角落,有一个单间,原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清扫干净,安置陈之荒。
一个月过去了,没看见陈之荒来拿药,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再翻找,找到了陈之荒侄子的电话:“你叔叔怎么不来拿药?”
“上次拿回来的药物,都没吃。”
“为什么?”
“说了又不听,我们又不在一起,他整天就知道吃酒。我们家里人都商量好了,随他去。支医生,你听我们的,别管他了。”
随着元旦的临近,年度新增艾滋病人的数据,从45一路攀升到50了。支道了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元旦三天,支道了都是门诊。到了4号休息,也是简单的早餐后,想看电影,疾控的汪长荣来电话了:“陈之荒死了,你网报一下吧。”
支道了问:“怎么死的?”
汪长荣回话:“反正跟病无关,好像是意外。”
支道了瞬间就失去了看电影的兴趣,在手机里翻找,找到了陈之荒侄子的电话,拨过去:“你叔叔,怎么回事?”
“什么?”
“我问怎么死的?”
“哦,就是元旦前一天,他吃酒,吃醉了,吐了一地,把自己闷死了。”
支道了想起曾经的对话,心里不免感伤。
“支医生,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想跟你说一声。”
“你说。”
“叔叔死了以后,我们清理他的口袋,什么都没有,就一张照片,背后写了个名字,筱之芫。我问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认识。支医生,你说是不是有点奇怪?”
筱之芫
支医生,你好!真心真意地感谢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来电话问起我的母亲。前天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会,本来想在电话里多说几句的。今天下班回到家,因为支医生你来电的触动,我想起了很多往事,而这些事情,只有跟你才能说,我就冒昧地写了这封信,还不算是信,因为也许不会发出,就是一些不得不说的往事片段。妈妈的发病,是从眼睛开始的。记得是2015年的五一劳动节,我特意请假,带妈妈到南京去看眼睛,手术前验血的时候,发现了是这个病。医院说暂时不能开刀,要先治这个毛病。从南京回来,先到医院找到汪医生,然后再转诊,就认识了你。
支医生,你真的是一个好医生。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就先开导我妈妈,说,老筱啊,别着急啊,只要你按时服药,就正常寿命。88岁够不够啊?你还加了一句,很多人,最后不会死在这个病上。你不知道啊,我在一旁听了,差点就哭了。你后来跟我说,那么多的病人里,妈妈给你的印象最深,黑瘦小是第一印象,永远戴着墨镜,脸颊堆笑是其次的印象。穿的粗布的格子衣服,讲话声音尖细但不难听,笑起来像金铃,不管是讲话还是笑,都爱两手配合着,整个人像一个少女。
然后,你安排妈妈住院,你告诉我,妈妈这个眼睛的毛病,叫艾滋病合并巨细胞病毒视网膜脉络膜炎,在预防真菌感染、预防孢子虫肺炎、抗病毒治疗、增强免疫力等综合治疗的同时,需要静脉使用更昔洛韦,或者它的替代药品膦甲酸钠,当时医院都没有。你先是跟医院的药剂科沟通,药剂科表示很难进到货,然后,你又跟南京另一家医院的池云主任联系,让我去医院购买,回来使用。使用半个月之后,眼睛视力并未好转,你请了眼科专家来会诊,专家表示,治疗晚了,只能维持现状,不再继续发展,就算万幸了。
在正式抗病毒治疗之前的书面沟通中,你告诉我,妈妈的CD4T淋巴细胞数目偏低,感染艾滋病病毒应该有四五年了,问我四五年前,妈妈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的家比较复杂,我有三个哥哥,爸爸在四十多岁就死了,是妈妈把我们四个孩子抚养长大的。老大哥哥因为父亲的早亡,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二哥哥,三哥哥以及我,都读到了大学。他们都分配在外地,家里就我陪着妈妈。老大哥哥通过努力,后来成了小有实力的包工头。你当时问我,四五年前,妈妈在哪里?我回忆了一下,那就是老大哥哥在山东有个工地,妈妈应该在老大哥哥的工地上帮忙。她是老一辈人,闲不住。还有,她始终觉得对不起老大,所以,就到山东去,在工地上帮着做饭,给哥哥以及其他工友们洗洗衣服,反正就是闲不住。
妈妈在山东呆了大半年,好像是在某年年底,快要过春节了,被老大哥哥特意送回来的。送妈妈到家,老大哥哥立刻转身就走了,春节也没在家。我当时就很奇怪,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到家就走,也不说话,也不解释,为什么把妈妈送回来。
我先打电话问老大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大哥哥什么都没说,责令我别问,也别问妈妈,所以,到妈妈因为这个病住院了,我也没问过妈妈。
记得住院快一个月的时候,你说可以考虑出院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也想知道,妈妈在山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记得是六一儿童节的当晚,我陪妈妈来到市区的中山公园。有很多孩子在身旁嬉戏,打闹,奔跑。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任凭妈妈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忆:
我在你哥哥的工地上,主要是买菜,做饭,洗衣服,不是所有人,就是几个主要负责人,包括管钱的人,买材料的人。
有一个年轻人,啊不,也四十岁了,跟你哥哥差不多年纪,听别人都叫他志军,还是志俊,反正就这口音,白白净净的男人,也不管钱,也不管材料,每天帮你哥哥记流水账,包括我买菜的钱,都详细记录,除此以外,就是吃饭,睡觉,然后坐着发呆,不做其他事情。我问过你哥哥,他是什么人,你哥哥很严厉地跟我说,别问。
每天晚上,吃完晚饭,你哥哥跟那个志俊,都要散步,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啊。有时还会到市区去玩,喝酒,唱卡拉OK,尤其是有工地一方的老板来,你哥哥都是带着他去作陪,有时晚上就住市区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快来的时候,你哥哥跟那个志俊的关系,好像就不那么亲了,晚上也不散步了,出去应酬的时候,也不带他了。
记得是快要元旦了,工地都放假了,你哥哥也出去应酬了,我在你哥哥宿舍里,帮他洗被子和脏衣服,那个叫志俊的来了。我洗衣服,他就坐着。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长得像他的妈妈,他想妈妈了。他说,大学毕业以后,有十几年了,没回过家。我问他老家哪里,他说了,还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真没想到。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没成家。他说他得了一种坏病,没办法见人,也没办法成家。后来聊得起劲了,他就靠过来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稀里糊涂就同意了。
再后来么,又来过几次,哪里会瞒得住呢,你哥哥知道了。狠狠地打了志俊一顿,好像打折了一条腿,把他赶走了。然后,就把我送回了家。
妈妈在黑夜里,没有逻辑地叙说过去,看不到表情,听不出感情,声音还是银铃一般,双手的手势在不停地翻飞,好像是在驱赶过去的这段历史。
妈妈说完这一切,就起身往医院去了,我好像大脑都麻木了,机械地跟着她回了医院。当晚一夜没睡,梦里全是恶鬼。第二天起得很晚,来医院帮妈妈办出院手续,发现妈妈不见了,到处都找遍了,至今也没见。
支医生,信就写这么多了,后来,我跟我大哥哥狠狠吵了一架,我说了狠话,找不到妈妈,就断绝兄妹关系,永远也不来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没有放弃寻找妈妈,一旦妈妈有什么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再次感谢支医生对我妈妈的关心,谢谢!
甄之俊
我叫甄之俊。今天是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说今天是人类的末日。是不是人类的末日,我不知道。它是我的末日,是可以肯定的。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以前不相信,轮到我自己了,确实是有很多话要说,可以算作是忏悔吗?
我出生的1970年4月24日,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这当然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也是我的生日。我原来叫甄卫星,之俊是我上大学改的。
我上小学,有个词叫粉碎,粉碎四人帮。我想,是把这四个人都扔在石磨里碾碎了吗?我上初中,改革开放了,一切向前看。大学毕业的1992年,我忽然变得喜欢男人了。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不肯回故乡,留在了广州。为此,教政治的爸爸和教语文的妈妈很生气,他们已经帮我联系好工作,回家就到政府工作,今后是可以向仕途发展的,因为我学的是中文专业。而留在广州,是在一家私营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所以,爸爸妈妈在力争以后,看我不松口,就放弃了。并说了狠话,不要再见了。
2000年的时候,去医院看痔疮,发现得了AIDS。这中间的八年,换了多少个朋友,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是谁传给我的。当时也没什么药物,就是对症用点药物。到2005年,患了孢子虫肺炎,没办法,去了北京的地坛医院。命是捡回来了,积蓄全部用光了。
2005年,国家有免费的抗病毒药物开始发放了,我没回广州,来到了深圳。这次不做文案了,在酒吧调酒。我在北京住院期间,跟几个同病房病友熟悉了,跟他们去玩,忽然很有兴趣,在北京的酒吧专门学的。后来,我没有继续呆在广州,是因为有太多熟悉的同好,我想换个环境。选择深圳,是因为我的户口在广州,每过一段时间,要回广州拿免费的药物。不在深圳拿药,是不想被更多的人知道。
到了2010年冬天,又一个五年过去了,我知道自己不对了,每天腹泻三次以上,我去看医生,医生考虑合并真菌感染,要求我住院治疗。我想,也许到我该回故乡的时候了。大学毕业到今天,没见过父母,没回过故乡。虽然他们说了狠话,我还是想他们的。我带上积蓄,备了很多药物,一路北上,每个城市我都玩几天,我想着我都快死了,该认真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从济南到徐州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个人。我们这个群体很奇妙的,只要对上一眼,就能明白。更重要的是,大哥也是故乡的人,这样的缘分真是难得一遇啊!跟他一聊,我在兖州就下车了,跟着他来到他的工地。
那是2011年8月,我的抗病毒药物已经断了,也不想再吃了,想着能就此死去,也是人生的妙事。大哥开始对我不错,我在工地不要做事情,就是简单的管账。然后每天吃吃喝喝,有任何应酬,他都带着我。到十一月,大哥忽然就冷落我了,好像是因为他的那个妈妈,每天都管着他。我来之前,大哥的妈妈就在工地了,大家都叫她妈妈,帮着买菜,做饭,洗衣服,一刻也不停。人生就是有这么奇妙的地方,有人苦一辈子还得继续苦,有人闲一辈子还可以继续闲。有一天晚上,大哥又出去应酬了,没有带我。我闲得难过,妈妈在洗衣服,我就跟妈妈闲聊,我们用家乡话聊,居然能讲到一起。妈妈大概六十左右,这辈子特别苦,我听她说得动情,我也附和,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动了念,她也没反对。
事情自然是不可能隐瞒的,妈妈被大哥送回了故乡。我呢,被狠揍了一顿,再送到医院治疗。等伤好了,大哥丢给我一笔钱,把我送到了南京,这就是今年一月的事情了。
故乡,距离南京不到一百公里,我在这里停住了,好像我的人生也就此停住了。我不敢回去,不想回去,没脸回去。回去跟爸爸妈妈说什么呢?说我这毫无意义的一生吗?回去跟故乡交代什么?说我的令故乡感到耻辱的事情吗?就这样在南京浪荡了一年。此刻,是2012年12月21日,晚上八点,我站在南京长江大桥的桥上,风很冷,我猜水也很冷。我面向故乡,心想,玛雅人说的确实对,这就是我的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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