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冬季非常冷,动不动就零下七八度,屋后的小河里常常结一层厚厚的冰。那时没有玩具,乡下的孩子经常用碎瓦片奋力向冰面摔去,看谁的瓦片滑得最远。瓦片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阳光射在冰面上,隐隐泛着五彩的光,即使身着臃肿的棉袄棉裤,也一点不影响我们玩得热火朝天。但安静下来后,顿感身上一阵回冷。于是,我会钻到背风朝阳的草堆里,任背后的北风呼啸,捧一本连环画,顿觉这里温暖如春。最爱看的是《杨家将》《岳飞传》等历史小说,书中栩栩如生的英雄人物,在我幼小的心灵激发出崇拜之情,保家卫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怀?
我徜徉在历史长河中,暖气渐渐减弱,夕阳渐渐西下,手中的连环画也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遍。有一天,我正在看书,忽然听到东侧渠道上一片人声嘈杂,只听有人在问我家住在哪儿。
“就是小河南边第一间!”
“什么事啊,你们学校敲锣打鼓出动?”乡邻们在大渠道上七嘴八舌,“就是他家三小考了双百分,我们上门送喜报!”
“语文数学都考了一百分,乖乖隆地冬!”我竖长耳朵听到是自己的名字,脑袋“嗡”的一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考双百分,更不知道学校竟然会敲锣打鼓送喜报上门,我吓得赶紧掸去头上的草屑,拖着并不合脚的棉鞋,钻进河边枯黄的芦竹丛中。耳边似乎传来了母亲的呼唤,但我不敢动,像战士一样潜伏在里面,透过密密的芦竹间缝隙窥视着外面。
屋门前一片人声鼎沸,那情景好似春节来临时,舞龙唱歌一般热闹。我不禁想起去年秋季,母亲带我到大队打困难家庭的证明,当大队会计将鲜红的印章盖上去时,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我知道,这张证明意味着一元五角钱的学费能够减免一半,已经九岁的我因贫困在家中没有上学,整个生产队仅此一户,我捧着这张证明如获至宝,看着那红红的印章,心中涌起一丝丝甜蜜。
所幸姐姐和两个哥哥早已经上学了。他们有时也教教我,我有时也会翻看他们的课本,就这样,虽没上学但也识了不少字,懂得简单的加减算法,但是期末考双百还是出乎我的意料,而且是唯一的一名,不知道当时学校出于什么心理要如此隆重表扬。那一刻,对于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在后来多年求学的生涯中,那一束光如寒冬里温暖的阳光,一直支撑着自己不断迎难而上,迈过了一个又一个艰辛的坎儿。
九十春光斗日光,乡村小径杏花香。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淌过村庄,两岸是茂盛的芦苇和桑槐楝榆树,沿河边一条小路通到前进小学,我裤兜里藏着一个熟鸡蛋,那是离家上学前,母亲偷偷塞进来的。她悄悄地说:“今天是你十岁生日,煮了一个鸡蛋,不要声张!”我知道,家庭贫穷,姐姐和哥哥们三人都上学,我家是名副其实的“超支户”,四个子女全靠父母在生产队里劳动得工分,每到年底,父母做的工分尚不及分的口粮,别人家春节都有粮结余,而我家则是要向生产队预借明年的粮才能过年,“饿”是那个时代最明显的特征。
走在河边小路上,小心翼翼地剥开尚有余温的鸡蛋,那白白嫩嫩的蛋白明晃晃的,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还不时地四处张望,一遇到熟人,赶紧将半个鸡蛋塞进口袋。要知道,家中的鸡蛋一般用来换点零花钱,偶尔亲戚到了才舍得炖一个吃。我慢慢享受着这只鸡蛋,直到小学操场,才横下心来将剩余的鸡蛋全部塞进嘴里。那个蛋黄颜色诱人,香得醉人,以至于一下午的课我都听得如痴如醉,心中总是漾着一丝丝甜蜜,口中回味着鸡蛋的余香。
放学回家,当天光渐渐变暗时,我们一家人便围坐在门外长桌边,一边喝着大麦糁子粥,一边吃着小面饼和蚕豆,母亲说:“今天老三过生日,家里就这条件,晚上小面饼尽管吃,不够吃我再去做!”我有点兴奋,虽然生日没有请客,但外婆和姨娘分别给我捎了面料,让我做衬衫,这意味着我将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新衣服。家中小孩子多的都懂这个民谣:“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缝缝由老三!”我的衣服基本是哥哥们穿不下给我的,即使春节,我也穿他们以前的衣服。
时至夏至,有清风徐来,夜空中繁星点点,一家人围桌边吃边聊,那一晚我实在吃得太多。收拾完碗筷后,我们开始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复习功课。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姐弟四人分坐四角。其时,姐姐正在读初中,我的作业最少,所以睡得也早,当我迷迷糊糊睡着时,突然胃中一阵不舒服,一偏头,晚上吃的全吐了出来。二哥惊叫起来:“快来,老三吐了!”母亲闻声从房内急跑出来,彼时,凉席上、地上、蚊帐上皆有呕吐物,我忙坐起来,羞愧万分!“你这是吃撑了!”母亲一边清理一边责怪我,我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姐姐哥哥们忙帮着清理。我来到室外重新洗漱,静静的夜空中满天的星光。整个村庄已经熟睡,门前的楝树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落到我身上,这样的画面永远定格在十岁那一夜。
最难忘的是那一片水杉林,就在跃进河桥的北侧。水杉林是我初中三年上学的必经之路。我总爱在水杉林中读书,林中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每一棵水杉腰杆都是笔挺的,都那么精神,像一个个哨兵。清晨的水杉叶片还留有晶莹的露珠,叽叽喳喳的鸟雀声打破了杉林的宁静。
大冯中学离家虽然只有三四华里,但我每天步行来回要四趟,遇上刮风下雨,即使打雨伞或穿雨衣,到了学校,鞋子和裤脚仍然湿透,一上午便在湿冷中度过。初三上学期时,由于中考渐近,中午我便在食堂吃饭,每天带一个铝饭盒,自己淘米放水送到食堂。同学们的铝饭盒上都刻上各自的名字,有的自己带菜,更多的是到食堂打菜。食堂师傅往往先来的打得多一点,来得晚的勺子歪一下便少打一点,怕最后不够分。吃饱饭不成问题,但根本谈不上营养,我正处于长身体的青春期,饭量大,但体重不到一百斤。
初中三年,物质上已不觉得太苦,只是慢慢地感到学习压力扑面而来,因班上突然冒出了几个留级生,我在班级排名一下子到了七八名,这让在小学一直独占鳌头的我压力倍增。不甘落后的我拼命靠勤奋来弥补,五更早起晨读,晚上挑灯夜战,虽是初二,俨然像是中考来临的时候。成功总是垂青努力的人,到了初三,留级生已经被我远远甩在了后面,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勤奋可以弥补好多差距,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自信。
高中三年我是在苏陈中学度过的。到高二文理分科时,我毅然选择了文科,当时学校从老师到学生都是重理轻文,社会上流行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让我们文科班的有点抬不起头,但我知道,自己语文英语偏强,数学物理偏弱,多年以后事实证明了自己选择文科是正确的。高二是文理科的分水岭,也是最重要的学习阶段,让我欣喜也让我绝望。欣喜的是,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获得了班级第一名的好成绩,令许多留级生刮目相看;绝望的是,高二下学期的一次数学模拟考试,那次用的是姜堰中学的试卷,一百二十分的卷子,我只得了七十多分。试卷上那一道道红色的叉叉,像一把把刀在切割着我的肌肤,我感觉到阵阵心痛,一遍遍地分析错题的原因,一遍遍地责怪自己不争气。下了晚自习后,我到操场上练单杠双杠。后来又逼迫自己跑了五圈,一边跑一边流泪。跑完了,也哭完了,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抬头看,满天的星星在苍穹中一闪一闪。那次哭泣着奔跑并没有打垮我,反而使我更加坚强起来,终于在高考时圆了期待的大学梦。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税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港口。
港口是一个古镇,典型的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交通工具以船为主,这让从小生活在上河高沙地带的我颇有些不适应。单位新分了一辆凤凰自行车,在港口大街上尚有些用武之地,一到下面村里,尽是土路不说,还有砖桥、木桥和铁桥等各式各样的桥,自行车很难骑行。最要命的是下河的泥土黏性十足,如果碰上雨天或冬天中午冻土融化了,那泥土会塞满自行车的链条,使自行车成为一个累赘。我在家乡穿惯了球鞋,而在这里,一般乡村人都穿雨靴,因为你一脚踩下去,下一脚提起来时有可能脚出来了,而鞋则陷在泥土里,令人尴尬万分。
在港口收个体税,我走遍了全镇的角角落落。从最小的糖烟酒杂货店再到村里规模较大的土窑个体户,收税不仅是一个力气活,还是个技术活,需要上门做大量的思想工作,加之许多个体户搞不清费和税,也搞不清自己究竟要缴多少,总要一遍遍地耐心解释,有时还得来回多跑几趟。初时乘船颇有些不习惯,总感觉到船在晃,走不稳,生怕一个不小心掉进河里,更别想像当地人在船沿边健步如飞了。白天收税,晚上回到所里,在煤油灯下将白天收的钱一笔笔清理出来,确保税款分毫不差。1990 年代初的乡镇用电极不正常,停电是常有的事,常有人笑称吃饭时瞎灯瞎火(方言指停电点煤油灯),到了夜里一觉醒来,却满屋灯火辉煌。白天忙碌充实,夜晚便常常觉得有点孤独。乡镇的夜晚也没有什么娱乐,于是,我常常在微弱的灯光下走进文学的世界里,用温暖的文字烫平独自在异乡时的孤独。
一次下雨天,我骑着摩托车沿着乡村小路回所,下雨后的石子路非常泥泞,摩托车的轮子里粘了许多泥,迎面驶来一辆汽车,我赶紧调转龙头避让,许是道路太滑,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汽车一溜烟地跑了。我艰难地推开压在身上的摩托车,两个车轮还在不停地打转。我找到装有税票的包,强忍着疼痛回到所里,清洗时发现脸上胳膊上血肉模糊一片,腿部一阵灼痛,原来是摩托车倒地时滚烫的排气管压在腿上,烫伤了小腿。
时光荏苒,岁月的长河不紧不慢地流淌,里下河地区也大兴修路之风,大部分地区都有了砂石路。下村收税不再坐小船了,交通工具已经有了摩托车,大厅也开始用计算机开票,纳税人凭票到银行交税,纯手工收税的年代一去不返了。
虽然时光一去不复返,但往事常在脑中一闪而过,作为对遗忘的抵抗,我写下了无数朴实的文字以留住过去。无论在任何时候,也不管走多远的路,往昔总有那一束光,照亮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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