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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某处和近处的天气预报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3065
鬼 金

  一辆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开过来,到站牌的位置,哧地,来个急刹车,轮胎在沥青路面上摩擦,都冒烟了。乘客们,蜂拥而上。有人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人群后面。他等人们都挤上了车,才收起雨伞,插到身后的一个口袋里。那看上去是一个专门做的伞套,雨伞插进去之后,能有一米多长。黑色的雨伞,归于黑色的伞套内,紧贴着身上的黑色圆领短袖。黑融入黑。他回头,看了一下什么。是个男孩,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十七八岁。上身是一件黑色圆领短袖,下身是一件漂白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旅游鞋。售票员催促着,伸手要拉他一把。他拒绝了。售票员僵持的手尴尬地收回去。男孩背着雨伞,两手抓着车门栏杆,跨上车。门在身后迅速关上,夹住了他的雨伞。车门唰地开了,他身体向前,上了一步,车门又合上。车开走了。前面。一个隧道。公共汽车。消失。在隧道里……

  一

  姚莉穿了件黑色圆领短袖T恤,胸前有一个相机的图案。看上去是男式的,对,是男式的,是李靖西落在她这儿的。有一天她整理衣柜看到,都皱皱巴巴的了,隐藏在其他衣物之间。她拽出来,洗了,挂在衣柜里,早上起来,换洗从卡尔里海回来后穿的衣服,随手就穿上了。看着镜子里穿了这件半截袖的自己,突然感觉有些怪怪的,总觉得哪儿不对。她想脱下来,又想,不就一件衣服吗?还是算了。又觉得不是衣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她的手轻轻抚摸了下腹部,感觉着里面的律动。姚莉看上去三十多岁,脸上的肌肤细嫩白皙,一头短发,下身的牛仔短裤紧紧包裹着她的屁股,两条腿颀长,脚上穿着双有蝴蝶图案的塑料拖鞋,脚指甲涂了红色,看上去精致地修过。她在阳台上抽烟,望着公共汽车消失在隧道里。这是栋老楼,只有她家阳台没封,是敞开的。周围楼上楼下都封了阳台,她不喜欢,有一种窒息感。那些人家都怕被盗,姚莉不怕,住了七八年,也没有小偷爬上三楼来。姚莉的目光落在花架上那些多肉植物上。她叼着烟,烟灰像一条僵硬的虫子。她在花架前蹲下来的时候,那虫子掉落在地上,碎了,散落成一小摊灰。她没管,又吸了两口,才用右手夹着,拿下烟头,扔到旁边的烟灰缸里。袅袅的烟,一缕细线般飘起来,闻到烧着过滤嘴的海绵发出异味,她才伸手把烟头彻底按灭。“按”作为一个动词,在那一刻是暴力的,让烟灰缸里面的灰烬破碎。楼下的车辆不时鸣着喇叭,她伸头看一眼,堵车。密密麻麻的车辆,像一个个盒子堆在马路上。她把目光收回来,聚集在那几盆多肉植物上,上面蠕动着很多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子,让她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她在角落里找来喷壶和一袋花药,去卫生间把花药和水按比例兑好,晃动着喷壶,回到阳台上,对着那些多肉植物喷着,每一片叶子和茎秆上都喷一遍,可以看到那些小虫子簌簌地落下。死。也许是花药的比例大,那些多肉植物的叶子上留下一个个白色的斑点,看上去像是更多的虫子。复活。她想用清水再浇一次,冲洗掉那些白色的斑点,但想到还有一些虫子不会马上死掉,就放弃了。她趴在阳台上又点了支烟,马路上的车辆还堵在那里,不时按着喇叭。堵车的原因是车站对面的一棵行道树正被拦腰锯断。一辆长臂吊车吊着捆绑住的树冠,一个工人站在吊车的吊篮里拿着电锯切割树干,直到锯断,吊车把捆绑好的半截树干吊在半空之中,远远看过去,仿佛长在半空中似的。半截树干就那么悬在半空。有人指挥着,马路上的车辆开始前行,车流缓慢地移动起来。在不远处,很多路人在围观锯树。有人从马路中间的栏杆跨越到另一侧来。姚莉不明白为什么要锯掉那些行道树,是它们老了吗?看上去是壮年啊!还是要换新的树种,给这座城以新的面貌?搞这些有意义吗?姚莉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追问也是无意义的。姚莉记得有一天,李靖西在阳台抽烟,看到那棵树上落着一只黑色的鸟,他喊姚莉出来看,说那是一只乌鸦。姚莉出来说,那是一只老鹰。两个人犟了一会儿,也没达成一致意见。直到那只鸟飞走,姚莉仍旧认为是老鹰,而李靖西固执地认为是乌鸦。现在,那棵树被砍伐,再也不会有什么老鹰或乌鸦落上去。不会。她又点了支烟,看到那被锯下来的树已经装到一辆大卡车上,向广场方向缓慢开去。路人驻足在街两边,观望着,犹如葬礼的氛围。

  从卡尔里海回来两天,她都没再去广场,悲伤或者说身体的慵懒,让她不愿动。平时,她早晚都会去广场遛弯,走几圈。两天前的晚上,她接到东叔的电话,就没去广场遛弯,而是坐在沙发上走神,任眼泪在脸上默默流淌。

  第二天早上就听说昨晚广场出事了,有人把几个跳舞的中年男女给砍了。有朋友给她发了视频,问她,没事吧?她说,昨晚没去。朋友说,那就好。她看了视频,一个中年男人拿着把斧头,冲上来,先把音箱踢倒,用脚踏着,然后奔向那个领舞的男人。把斧头镶嵌在头上扎着发带的领舞男人头上。其他的人都还跟随着音乐跳舞,看到领舞的男人栽倒在地上,他们的动作停下来,但在惯性下,四肢还跟着动了几下。他们看到拿着斧头的中年男人,开始四处逃散,拿着斧头的中年男人在倒在地上的领舞男人头上狠狠用鞋底碾压着。广场上炸开了锅,乱成一团。那个拿着斧头的中年男人又去追赶那一伙跳舞的人,嘴里骂着:让你们跳,让你们跳,这次让你们都到地狱里去跳……视频中断了。姚莉知道那伙跳舞的人,好像跳的叫什么腿舞。每天晚上六点钟开始,跳到九点钟。音乐声很大,还有领舞的男人喊口号,什么“2234,5678”的,有时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喊口号,反复喊着,在夜晚格外尖锐,甚至高亢,让周围小区里的人不得安宁。他们会在八点多钟的时候停一会儿,五分钟左右,然后,持续到九点钟。姚莉对他们也不满,但人家跳到九点钟,不算扰民,警察也不管。朋友说,听说拿斧子的人是你们小区的住户,在轧钢厂倒夜班,那跳舞的音乐声搅扰得他睡不着觉,晚上夜班无法坚持,他去广场上警告过那几个跳舞的。他们反倒跳得更欢实,像一群吃了药的野驴。那人终于爆发了……姚莉说,哦。其实姚莉被那跳舞的声音惊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又何尝不是恨得牙根直痒痒呢?但看到那个视频,看到那个领舞的男人惨死,她还是怜悯起来。真的只有极端才能解决问题吗?她想,如果这个社会上的人都彼此担待一些,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戾气充斥在每个活着的人心中,就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一样,没有出口,没有通道,都在苦熬。她想到李靖西说过,戾气终将让一些人变得疯狂。朋友说,你没事就好,我担心你那天晚上去广场遛弯,怕你被误伤。姚莉说,谢谢,我要出门一趟,改天再聊。姚莉收拾东西去了卡尔里海。

  在去卡尔里海的汽车上,朋友再次发来视频,是那个拿着斧头的男人被警察抓走的画面。他没有反抗,表情颓丧,目光里燃着绝望。从他的眼神里,姚莉感到不仅仅是广场上跳舞的音乐让他变得疯狂,一定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广场上的音乐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导火索。手机上的视频晃动,姚莉关了视频,眼睛望向窗外。

  二

  7月2日

  生命的精神意义是我们很多人缺失的,更多人仅停留在活着本身。活不只是物理意义的。

  好的文字需要真诚,也许需要准确。准确,像刻度一样。

  在黑暗中,碾压文字,让文字透过感官出现生机,文字的,人物的,直到找到道路。向死而生的道路才是最好的道路。那一抹微光来自碾压、虐、自我折磨。他者的命也是作者的命。随着人物的死亡,作者的一部分也跟随死去,为了继续活下去,作者也会给自己留一个出口,这也是现实中活着的出口。出口的意义某些时候更多是对写作者本人有意义,同时也是文学的意义。

  残疾或者说残缺是我理解的美。来自真,来自混沌,来自模糊,来自局部直到整体,内在的清晰是重要的。

  闪电劈削着,一道缝隙里,雷声滚动。雨来。雷持续炸裂,更多的雨滴投胎似的落下来。万物湿。刚开始在表面,直至浸透内部。

  7月6日。

  黑暗中,海水的声音,来自遥远。

  她着白色高跟尖头凉鞋,黑色裙子,侧开至膝盖处,裸腿无袜,白色T恤在腰间系一个结,长发,腿粗,但整体感觉很高挑。

  墙上的手印复活成手。

  文学也许是最后的精神避难所。

  7月15日

  两只蝴蝶交尾。

  不要羡慕化蝶的悲壮美好,其实这样才是活着的本质,在交尾中延伸活着的意义,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我没有窥伺它们交尾的欲望,我只是被生命感动,并拍下来,保存那一刻它们癫狂的瞬间。

  破碎手册。趋光碎片。

  我。我的肉身和灵魂都属于黑暗的族群。

  看到一句话:我犯了两重罪:一是生于此地,二是生而为人。

  起来晚了,突然有一种罪恶感。这个早上因此而荒废了。

  8月7日 立秋

  溺水者的身体里流淌着河流的声音。死。被围观。

  这雨从半夜开始下,一直到现在也没停,喘气雨,易发洪水。偶尔,电闪雷鸣。要把整个夏季的暑气都驱赶殆尽吗?秋近杀。

  8月20日

  一只猫溺死在水里。

  写作者在等一个句子。

  9月6日

  天空因夜雨而丢失。

  9月9日

  只有自己摸索的道路,才是道路,别人的道路是别人的。让上帝的归上帝,让凯撒的归凯撒。

  铁丝网内是一道朽坏的木栅栏,与铁丝网平行延伸着。像两道界限切割着那片沙地和荒凉。可以看出铁丝网围住的面积要大于那木栅栏。但禁锢不住那荒凉和细细的流沙在日光下暗涌。

  无尽的大海,有一种流放地的幻觉。

  10月8日

  寒露日。胃疼。

  10月23日

  给我一个十字架吧,不需要你们把我挂上去,我要自己把自己挂上去。

  11月11日

  最近总是有个幻象在脑子里。一群病入膏肓的人,被拿来试药。

  12月5日。

  牙疼,醒了。开电脑,烧水,冲咖啡,买烟。我们梦见他们了,弟弟在向我招手。

  12月6日。

  雪。第一场。

  理想主义者。灰色人。陷入现实的悲观之中。

  三

  姚莉翻看着李靖西的笔记本。那是李靖西去北京开会,他带她一起去北京,开完会后,他们在北京南锣鼓巷闲逛时买的,二百多块钱一本,牛皮的封面。她觉得有些贵,但他喜欢。逛完南锣鼓巷,他们去了一个小剧场,看了一场话剧。在剧场里,他沉默,沉默。从剧场出来,天已经黑了,但街上的人还很多,他说,我闻到了一股猪的气息。他们回到宾馆,洗过之后,两人做爱。姚莉问,你今天怎么了?这么亢奋……我都……李靖西傻笑。做爱后,他疲惫地歪躺在床上抽烟。她翻着那个笔记本。在第一页上,有一个手写的字母“Y”,是她当时悄悄写下的。当时还以为他不会写,只是买着玩。那些文字让她惊讶,甚至错愕。笔记本里的文字让她对这个男人感到陌生起来。从这些文字里,她看到另一个李靖西,隐没在文字的世界里,在文字的世界里寻找着出口,从婴儿开始,慢慢长大……抵达中年,戛然而止,再回到婴儿,回到受精卵,回到无,回到宇宙,回到洪荒。很多句子攮疼了她。是攮。透过皮肤,到达肉,到达心脏。疼在她的心尖上弥散开来,遍及全身,浸入骨骼。姚莉把笔记本抱在胸前,仿佛让它倾听她的呼吸,而她也在感知着那个灵魂的呼吸。她躺在沙发上,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泪珠在脸上滑落。他,李靖西,大海的囚徒。再也不会这样被她抱在怀里或者躺在她的怀里了。她的心脏阵阵痉挛着,仿佛有细密的针扎在里面。她紧闭双眼,在意识里招魂,让他回到她的身体里,肆意也好,疯狂也好,她都会包容他。一个自称是“大海的囚徒”的男人。一个时刻活在死亡边缘的人。一个说过“用大海埋葬我这七尺之身”的人。她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面都嫉妒他说的大海了,她在他心里又是什么?她伤心。她默默流泪。她哭。他问,你怎么了?她声音颤抖着说,没什么。她突然明白,他们并不相爱,是各取所需,是孤独让他们在一起,是对现实世界的荒芜感让他们在一起,是虚无感,是无力感……他们在一条随时都可能倾翻的船上。这么想,姚莉反倒释然了很多,伤心也得到缓解。她开始在李靖西身上再一次发起进攻,像一个女王,城池尽失,但她仍在孤军奋战,随时都准备牺牲、赴死,但她知道,她不是女王,他才是王。回到动物的本能,他们的战争在疯狂中渐渐临近尾声。只有这样,他才可能看到他的大海,浓雾笼罩,他用身体在海水中劈开一条道路。波澜壮阔之后,重叠的浪花总会高于海面,成为山峰,成为悬崖,再一次次坠落,粉身碎骨……

  现在,这些都只能是回忆。汩汩的泪水洗刷着她的脸……她身体战栗着,几个脚趾头撑出拖鞋,抵着地面,要在地板上生根似的。她的身体缓慢、有节奏地起伏,迎合着灵魂的形状,就仿佛李靖西回来了似的,就仿佛他们曾经那样,富有仪式感地做爱,李靖西用他的身体和他的大海来淹没她……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中,他们回到宇宙……成为悬置的天体,和尘埃一起飘浮着。

  姚莉从幻梦中回到现实。她明白,有些时候,肉身也可以让彼此刻骨铭心,来自断崖似的诀别。这一切是否是对她的惩罚,对他们的惩罚?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苟且偷生。死亡真的是启蒙吗?对于他来说,真的有意义吗?那么,死又是多么的轻薄啊!姚莉站起来,把那个笔记本锁在一个深色的匣子里。她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擦干后,冲了杯咖啡,坐在桌边,就好像身体里什么东西被偷走了似的。她喝完咖啡,收拾东西上班,还化了淡妆,遮掩着脸上哭过的痕迹。那件黑色的半截袖悬挂在阳台上,犹如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飘荡,让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氛围之中。哀悼。凝重。肃穆。犹如一场静寂中进行的葬礼……

  四

  姚莉在一家钢铁企业的图书馆工作,她和李靖西就是在图书馆里认识的。那时候,李靖西老来图书馆找那些技术书籍。他在卡尔里海的海边开了家小型冶炼厂。对于那些技术类的书籍,姚莉不感兴趣。当初和万一生没离婚的时候,是万一生找公司领导,把她从下面的轧钢厂调到这个图书馆的。万一生真的是医生,在望城医院绰号“万一刀”,人脉广泛,遍交各界名流。当时,管辖姚莉厂子的公司领导住院做一个小手术,给了万一生一个五千块钱的红包,他没要,就提出把姚莉调出来。那领导出院后,就把事情办了。万一生还带着姚莉,买了东西去那位领导家表示感谢。两个男人有说有笑的,姚莉在旁边陪着领导夫人,感到很不舒服。那领导夫人夸她长得漂亮,姚莉赔着笑。从领导夫人的脸上,她看出一种威严。听人说,领导当初就是靠夫人家族的人脉资源才当上公司领导的。领导夫人的脸,因为美白过度,都有些吓人了,如纸白且脆,轻轻一捅,就会破似的。领导和万一生闲聊着,偶尔瞟过来一眼,打量着姚莉,那目光赤裸裸的带着喘息,笨重地在她身上爬着,她觉得恶心。她给闺蜜发信息,让闺蜜给她打个电话,她好借口离开。闺蜜的电话打过来,她表示不好意思,接了电话说,马上过去。万一生还想跟领导聊一会儿,只好作罢。领导说,以后多到家里来玩。他的目光落在姚莉的胸上。从领导家出来,姚莉说,你知不知道,你老婆都要被领导的目光给强奸了?万一生就笑,说,还不是为了给你调动工作吗?你工作调动完了,我们总得过来感谢一下啊!难道这不比你在下面的厂矿环境要好得多吗?被目光强奸能怎么的?很多人脱了裤子想倒贴领导,都不一定能把事情办成,还不是因为我手里有一把手术刀吗?“万一刀”在望城不是浪得虚名的。万一生问,你回家吗?我送你。我还要回医院里,有个会,烦死了。院领导找我谈话,好像要提拔我,还说我的名字好,一生,就是医生。姚莉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说,我约了朋友,我打车过去。万一生说,好。万一生开车走了。姚莉叫了辆出租车回家了。回到家后,想起那领导的目光还觉得恶心,冲了个澡,把衣服都扔进洗衣机里洗了。

  调到图书馆后,姚莉倒感觉空虚,每天就是整理图书,有人来借,就登记一下,没人来借,就干待着一个班。织毛衣也织烦了,常常坐在椅子上,望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像一个挖掘开的裂缝。

  有一次,她竟然躺在落在地板上的那道光里,仿佛被光埋葬,她很惬意地享受着那光的掩埋。同事吴琳娜从外面进来,看到她躺在地板上,吓了一跳,跑到她身边,蹲下来问她怎么了。姚莉说,在光里面躺一会儿。你要不要来?吴琳娜说,我可不想。姚莉说,真的,暖暖的,我想天堂也不过如此吧!吴琳娜说,咋啦?发癔症啊!对了,你家“万一刀”在医院,我有个亲戚要做手术,能不能走个后门?姚莉说,我不干涉他的事情。吴琳娜说,求求你啦,莉姐。姚莉从光柱里坐起来,说,我真的不干涉他的事儿。吴琳娜脸色难看地回到她的桌前。姚莉又躺下来,直到光线慢慢从她身上消失。后来,传出来姚莉是个精神病的话。姚莉知道是吴琳娜说的闲话,但她不在乎。盯着怀孕的吴琳娜,姚莉很羡慕,但万一生不行,他的种子都是死的。她的子宫也只好空荡荡的。

  离婚是万一生提出来的。姚莉没吵,也没闹,去办了手续,就离了。她搬回到父母给她留下的那间房子。离婚不到一个月,万一生就跟他的助手结婚了,而且还是西式的婚礼,在一家教堂里举行的。姚莉突然对自己出生的这座城市充满了厌恶,她跑到北京待了一段时间,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北京搞服装设计。她待了半年多,觉得也融入不到同学的那个圈子。单位让她回来上班,她给万一生打电话,让他帮忙开病假。万一生说,你们公司现在管得很严,之前给你办工作的那个领导因为贿选,下台了。姚莉说,那算啦。

  姚莉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爬上一辆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听到汪峰的歌曲《北京北京》,她顿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唰地流出来,泪流满面。她第二天就买票,坐火车从北京回来了。吴琳娜和其他两个同事看她的目光都怪怪的,好像她是从外星球回来的。吴琳娜通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公司效益不好,已经只开半个月工资啦,你还回来干什么?姚莉说,饿不死就行。吴琳娜瞟了她一眼,和同事闲扯起女儿幼儿园里的是是非非,说,真恨不得杀了那些畜生。姚莉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她拿了毛巾和脸盆,去卫生间打水,擦洗着她的办公桌,连椅子也擦了。她出去一会儿,到街上,买了一盆绿萝回来,摆在桌子上。瞬间,整个桌子有了生机。在北京的时候,她学会了抽烟。这个时候,突然很想来一支。她又下楼买了盒烟,站在图书馆门口,一连抽了两支。第一支马上就要抽完,她连忙掏出第二支,没用打火机,直接用第一支还燃着的烟头把叼在嘴上的第二支对着了,随后把第一个烟头扔掉。第二支,她抽得很慢,像在享受似的。第一支总觉得有些贪婪,如饥似渴。现在,她慢下来,边抽边盯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慢慢让自己回到这里,回到曾经熟悉的气息中来。她的耳边再次响起汪峰的《北京北京》,但现在她已经离开北京,置身在自己出生的望城……她看到一个拄着双拐的男人——其中一条腿是半截的——从她面前走过去。姚莉抽完烟,回到楼上,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与她格格不入,同时也在桎梏着她。是什么?她不清楚。有一种窒息感。她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入秋了,有些凉。吴琳娜把一些工作内容递给她。她开始在电脑上工作。其间,她冲了杯咖啡。由咖啡,她想到那个吸毒的同学,她现在在监狱里还好吗?自从她被抓起来,除了媒体上的一些消息,姚莉无法知道更多。中午的时候,吴琳娜和同事出去吃饭,问了她一句,一起出去吃吧?给你接风,也说说你在北京的生活,我们在这破城市里都郁闷坏了,好像随时都要烂掉似的。真羡慕你,吴琳娜说。姚莉说,改天,我请你们。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我带了口吃的。吴琳娜说,好吧。图书室内变得安静下来,那些书籍在书架上。那些书里面她不懂的数据和各种金属元素,有了灵魂似的,在计算着,重叠着。姚莉倚靠在椅子上,把腿放到桌子上,想抽烟了。她从抽屉里拿出烟,没有下楼,而是来到卫生间,点了一支。卫生间的地面都是污秽,她从里面出来,站在走廊里。她能听到那污秽汩汩翻涌的声音,都要溢出门口。姚莉连忙给吴琳娜打电话,说,厕所堵了,你找人修修啊!吴琳娜现在是姚莉她们几个人的领导。吴琳娜有些气哼哼地在电话里说,人家吃饭呢,你说这个干吗?恶不恶心啊,你还让不让人家吃饭啦?姚莉说,反正我告诉你了,如果整个图书室都被淹了,你别怪我没告诉你。吴琳娜说,不用你管了,我马上打电话。姚莉撂了电话,把烟头扔到卫生间地面泛滥的污秽上。她看到旁边的拖布,拿起来,想清理一下,但听到马桶那边汩汩的声音,她又放弃了,把拖布放回原来的地方,回屋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走廊里有声音,开门看,只见一个背着管道疏通器的家伙像一个外星人,摇摇晃晃,来到卫生间门口。姚莉把门关上,但还是能闻到污秽的气味从门缝挤进来,蛮横无理地侵入她的鼻孔。她收拾东西,下楼,去街上逛了逛。是啊,好久没回来了。街道的气息变得冷漠起来,行人稀少,很多店家都挂出大甩卖的牌子。在牌子上打着红色的“×”,像是在给商品判处死刑似的。商家们随时准备撤离这座城市。这几年,街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更多的老年人充斥着街头……路过一家内衣店的时候,姚莉走进去,那种淡淡的香水味,让她喜欢。她流连在那些内衣之间。最后,她给自己买了一件黑色的、性感的、镂空的、近乎透明的内衣,拿在手里的时候,她都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要买这样一件内衣呢?从步行街回来的时候,吴琳娜和同事正拿着拖布在打扫卫生间,喊姚莉过去帮忙,说,疏通好了,一起来,把地面打扫干净。那个工人站在一边抽烟,说,以后,别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扔……她们拿着脸盆端水来冲洗污秽残留的地面。那个工人背上他的机器走了,姚莉看着他的背影,像是随时都要回到他的星球似的,又像是来地球的探险者。吴琳娜问姚莉,是不是你扔了什么?姚莉说,我没,我没用马桶,我只是来这儿抽支烟,发现这情况,就给你打电话。吴琳娜用怀疑的眼神瞥着姚莉。姚莉说,你不用怀疑我,真的不是我弄的。要是我弄的,让我出门就让汽车撞死。吴琳娜说,不要发这么狠的毒誓,赶快把这里清洗干净吧。姚莉闷声干着手里的活,没再吭声。清洗过后,整个走廊里还是充满了臭味,臭味在膨胀着,随时都可能让整栋大楼爆炸似的。吴琳娜说,把窗户都打开,把窗户都打开,放放臭味。二十几扇窗户被打开,有一扇锈死了,姚莉拉了几下,拉手被拉下来,把她闪了一下,身体向后一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吴琳娜说,那扇窗户就算啦。打开窗户后,走廊里瞬间变得明亮起来。犹如巨人的身体被开了很多口子……那些污秽的气味还是有一部分沉淀下来,不愿逃出去。吴琳娜说,你们都休息一下吧,我去商场里买些清香剂,喷喷看。吴琳娜说完,走了。也许是很长时间不干体力活的原因,姚莉和同事站在那里喘着气,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脸色红扑扑的。同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叫冯梦瑶。可谓风韵犹存,身体里仍旧透着风骚。她跟馆长的关系暧昧。汗水让冯梦瑶涂抹了过多化妆品的脸变成了花脸,但她不知道。姚莉看着想笑,但还是憋住,没笑,只是用手暗示了她一下。冯梦瑶连忙跑进卫生间,对着里面的镜子照了照,说,妈呀,丑死我啦!姚莉看她弯着腰,在洗手池前面,用清水洗着。没有了化妆品掩盖的肌肤,透出皱纹,她显出老态了,但不龙钟,看上去更自然。冯梦瑶捂着脸,说,不能看喽,不能看喽,我要回屋去补补妆。姚莉看着她仓皇恐惧地逃走,扑哧,笑了。风刮着窗户,呼啦呼啦的,像一群病态的鬼魂莽撞地冲进来,在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臭味。她站在窗边点了支烟,想到冯梦瑶刚才的仓皇和恐惧,她想,难道苍老真的那么可怕吗?姚莉看到楼下吴琳娜拎着一个塑料袋回来。吴琳娜来到走廊,分给姚莉一瓶清香剂,说,都喷喷,否则臭死了。我们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喷了清香剂的走廊,嗅觉上舒服了很多。那群病态的鬼魂也被驱赶出窗外……吴琳娜说,帮我想着点儿,下班的时候,把走廊的窗户都关上。姚莉说,好的。吴琳娜的年龄比姚莉还小,也许因为当个小领导的原因,说话总是很霸道,很咬尖儿。但姚莉,还有冯梦瑶不跟她一般见识。吴琳娜的生活压力也很大,两家的父母都借不上劲儿。她老公在一家钢厂上班,有房贷、车贷要还。她老公的钢厂效益不好,一下子减资一千多块,只好把车卖了。吴琳娜在她们面前总是抱怨她男人没能耐。

  下班后,吴琳娜叮嘱姚莉把走廊窗户关上,她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姚莉答应着,好的。她一扇扇地把窗户关上,那扇坏了把手的窗户,她也勉强推上。有铁锈簌簌落下,犹如咳出来的血,落在窗台上。那种污秽的臭味混合着清香剂的气味,更加难闻,但她还是把窗户都关上了,插上,从走廊这头检查到走廊尽头,没什么问题了,才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从办公室出来,她看了眼幽暗的走廊,总觉得多了些什么。她看到她的身影在走廊的尽头向她走过来。恍惚一下。姚莉站在那儿怔了,直到恍惚消失。来到楼下,回身望一眼,总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被囚禁在大楼内。她绕过大楼,左转奔车站而去,来到新华书店那站。新华书店的大楼已经出租了,变成了一家外市的银行。姚莉盯着银行的电子屏幕,各种金融信息,像是随时都会从屏幕上爆炸开来。字幕是红色的,流淌如血。这也许是对这座城市最大的嘲讽。金钱至上带来荒芜、空洞、堕落,甚至坍塌。当大屏幕上那些金融信息真的爆炸……人们将面临经济的崩溃,贫穷、激愤,还有更多潜在的危险汹涌而来。公交车进站了,姚莉挤上去。车缓慢启动,一个老人跑过来,在下面拍打着车门。司机把车门打开,老人上来。老人穿着老式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帽子,胸前还别着几个像章。他还活在过去的年代里。

  回到家,姚莉简单做了口吃的。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污秽从天而落,黏稠且钝地落下来,淹没了整个世界……在梦中她拿着水管子清洗着,直到筋疲力尽,坐在冰凉的地上。她看到扔在地上的水管变成了一条蛇,爬向污秽的背后,消失。污秽犹如一道幕帘,开了道缝隙,从后面走来一个人……模糊的,看不清。那人说,我来帮你,我带着大海而来。姚莉说,大海就可以洗去这些污秽吗?那人仍处在朦胧的后面,说,试试吧。那人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粉笔,围绕着姚莉画了一个圈,说,你待在这里别动,海水不会冲到你的。姚莉睁大眼睛,企图看清那人的面孔,但他们之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海水开始从幕帘后咆哮而来……姚莉待在那个粉笔画的圈内,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心想,你是孙悟空啊?你以为你的粉笔是如意金箍棒啊!姚莉耳边传来阵阵呼啸的声音,只见海水汹涌着奔腾而来,裹挟着大地上的污秽滚滚而去。她笑了,但那海水突然又静止了,僵硬地,犹如沥青般凝固了。大地变得更加狼藉。那人绝望地在凝固的海水和污秽间爬行着。姚莉问,你干什么呢?快点出来,到我这边来。那人说,我在刻我的墓志铭……那人还没有刻完墓志铭,海水和污秽再次翻涌起来,连同那人一起裹挟而去……姚莉挣扎着企图走出那个粉笔画的圈,好伸手去拉那人一把,但她怎么都走不出那个充满魔力的圈,双脚一触及白线,就像过了电似的,被弹回到圈里……她站在那个圈里哭喊着,你咋不跳出来呢?你能给我画个圈,保护我,你怎么就没有逃出来的能力呢?黑暗的上空传来那人的声音:我就是来受难的……我是来受难的……姚莉叫喊着,你谁啊?你谁啊?她嗓子都喊哑了。刹那间,眼前的污秽和海水,还有那人,或明灭,或晦暗,都开始慢慢拔地而起,升腾着,失去了重力般,悬浮着,渐渐抵达高处更深的黑暗之中。地面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姚莉仰望着,除了星辰,还是星辰,在天上。那人已消失不见。

  姚莉从噩梦中惊醒,仍被惊惧和恐慌囚禁着,心脏怦怦直跳,伴着阵阵心悸。屋子里仿佛也有了梦中污秽的味道。她坐在那儿,发呆了一会儿,才起来,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去把窗户打开,又坐在沙发上,浑身绵软无力,瘫倒在沙发上。窗外一片黑暗,悲伤汹涌而来,姚莉躺在沙发上欲哭无泪。只觉得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随时都可能如羽毛般浮起来……

  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姚莉才爬起来,去冲了个澡。在热气缭绕的浴室里,她仿佛看到自己消失在白色的水汽里。抚摸着自己涂了浴液的身体,她意识到孤独,是的,孤独紧紧地桎梏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把水流调到最大,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在那儿,在她身边,在抚摸着她。从乳房到她扁平的腹部……姚莉用手撩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仿佛为了让冥冥中的一双眼睛看清她的脸孔。她哭了,是的,她哭了,身体在哭声中抽搐着。哭声被水流声淹没。和万一生离婚后,除了在北京公交车上的那次哭泣,这还是第一次。她能感觉到眼泪和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身体流淌到下水道里。从浴室里出来,她擦干身体,找出那件买回来的内衣穿上……看到镜子的那一刻,她仿佛重生了似的,在新的襁褓之中。但这样的幻觉在几分钟后,又消失了。她脱下那新买的内衣,扔到衣柜里。她赤裸着在房间里,蜷缩在沙发上,两条腿叠在一起,但仍可以看到隐秘的草丛。她扯过来一条床单,盖在身上。两只脚裸露在床单外面。姚莉两只眼睛睁得大大,仿佛随时都可能有危险的东西从门外闯进来,劫掠她,强暴她。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再次沉入睡眠之中。同学和男朋友欢爱的梦,侵入她的睡眠。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们的床犹如荡动的船只,载着他们,进入黑暗的隧道,到达岩浆滚动的火山中……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僵在那里……滚动的岩浆下面,没有尽头。

  五

  李靖西来图书馆借书。他说他在卡尔里海办了一个小型的冶炼厂,需要一些资料,他在开发新的钢种。他看上去高高瘦瘦的,带着一丝硬朗。右眼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凝滞不动似的。这是姚莉注意到的。吴琳娜和冯梦瑶没理会他。倒是有一次,李靖西来借书,给她们买了些瓜子和糖果什么的。她们笑了。确实,在图书馆这个地方,也没有油水,这还是她们第一次接受人家进贡。吴琳娜问,咋的,喜糖吗?新婚吗?李靖西笑着说,是刚开发的一个新钢种,被外省一家工厂看上了,订了五吨的货。姚莉坐在办公桌后面,目光盯着窗外移动进来的光线,被灰尘填满。那一刻的李靖西正站在那道光线中,被光线分成两半。李靖西说,几位姐姐,等你们有时间,去卡尔里海玩,我全程接待,管吃管住。吴琳娜说,真的呀?这么说,你是老板啦?李靖西说,也不是,只是管事而已,是组织者,负责技术和销售方面。我们那个小冶炼厂也没有老板,都是平等的,彼此服务,是零号乌托邦。吴琳娜嗑着瓜子问,你说什么?什么乌托邦?李靖西说,零号乌托邦啊!吴琳娜摇了摇头说,不懂。倒是旁边的姚莉,听到“零号乌托邦”几个字的时候,心里面一动,她瞄了一眼李靖西。吴琳娜问,那你们厂有多少人啊?李靖西说,加我十三个人。吴琳娜笑了,目光里顿时多了轻蔑,说,这么点儿人啊!李靖西说,是啊!小厂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吃闲饭吗?像国企那样吗?可以看出来吴琳娜很失望。她抓了把瓜子离开了。冯梦瑶在座位上翻看一本美容杂志。李靖西看了眼姚莉,去书架上找他需要的书籍,把书籍捧回来,摞在姚莉面前,登记着。姚莉看到那些书都是老旧的,是十几年前出版的。她问了句,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这些资料还有用吗?李靖西说,有用,有用的。我就是要在这里面找到属于我的宝藏。他说着笑了笑。姚莉给他登记。李靖西说,我刚才说的是真的,有时间请你们去卡尔里海玩。姚莉说,有时间会去的。李靖西说,我听说你去北京待了一段时间,咋回来了?姚莉说,与你有关系吗?李靖西被冲了一句,但他还是脸上堆着笑说,就随便问问。姚莉冷着脸,把登记完的书,摆在他面前。她能感觉到李靖西的目光在盯着她。李靖西在整理那些散发着灰尘霉味的书。姚莉问了一句,你说的零号乌托邦是什么?李靖西抬头看了姚莉一眼,没听清,他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姚莉说,你说的零号乌托邦是什么?李靖西说,就是一个合作共同体。共同劳动,共同消费,共同生活……现在还只是我们十几个人,我希望它无限扩大延伸下去,欢迎更多的人加入。姚莉说,还是不懂。李靖西说,哪一天,你去卡尔里海,我说给你听。姚莉问,别人加入有什么条件限制吗?李靖西笑着说,你想加入吗?姚莉说,还没明白,我加入什么?你万一是传销组织什么的,我不……李靖西生气地说,你不能污蔑我。我的零号乌托邦绝不是什么传销组织。姚莉看到李靖西生气了,连忙说,对不起,我不了解。李靖西说,没什么。李靖西拿着他借的书,离开图书室,下楼。姚莉站在窗边看见李靖西上了车。一辆军绿色的皮卡停在楼下。姚莉望着李靖西的车消失在车流之中。姚莉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吴琳娜端着水杯过来,问,看什么呢?姚莉说,没什么。吴琳娜说,看那个借书的男人啊?姚莉脸红了一下,说,才没呢。吴琳娜说,看就看,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神经兮兮的,还什么零号乌托邦,还共同劳动,共同消费,什么平等的……他以为他是谁?姚莉没理她,回到办公桌那儿坐下来。吴琳娜说,不过,我们可以去海边玩玩的。他不是说全程接待吗?她对冯梦瑶说,老冯,你去过卡尔里海吗?冯梦瑶说,没去过,我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吴琳娜说,哦。这家伙不会骗人吧?冯梦瑶说,有可能。吴琳娜说,他下次来还书的时候,探探他。冯梦瑶说,没意思。我看,就乡下一个土包子。姚莉网上搜索了一下,卡尔里海。除了在一个叫鬼金的作者的小说里出现过,望城周边,并没有一个叫卡尔里海的地方。搜索过后,姚莉突然觉得李靖西这个人有些神秘,难道是来自小说里吗?她在网上又搜索“鬼金”,那卡尔里海真的是这个作者虚构的,现实中并不存在。姚莉对着电脑屏幕,笑了笑,心想,下次李靖西来,一定要问问他,认不认识鬼金这个人。在搜索“鬼金”的时候,她看到有一篇小说叫《旧地重游》,作者在小说里这样写:五颜六色的光在宇宙之中漫溢开来……众生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生存状态,在那五颜六色的、瑰丽的光芒下面……众生赤裸。那光芒下的众生是喑哑的。

  姚莉从作者的文字里读出一种虚无感。这虚无感紧紧地攥着她,让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开始陷落……

  李靖西再次来还书的时候,吴琳娜和冯梦瑶都不在。姚莉问李靖西,你认识一个叫鬼金的人吗?李靖西愣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人是干什么的?姚莉说,轧钢厂开吊车的,还写小说。李靖西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姚莉说,你说的卡尔里海在望城根本不存在啊,我查了一下,除了那个叫鬼金的人虚构的卡尔里海,再没有一个叫卡尔里海的地方。李靖西笑了笑说,你怀疑我是来自虚构吗?姚莉说,你不觉得很好玩吗?你说的地名来自一个人的虚构……李靖西说,还真有这样的巧合啊?那么有没有可能我就是鬼金呢?李靖西笑了起来。姚莉盯着李靖西,出神一会儿,说,那么你是不是鬼金呢?李靖西说,天知道。姚莉笑了。李靖西说,我也在轧钢厂工作过,但我不是开吊车的,我是下面干活的,一次在干活的过程中,我的右眼被一根钢丝刺中了……李靖西把右眼球从眼眶里拿下来,说,不会吓到你吧?后来只好装一只假的。姚莉还真的“妈呀”一声。李靖西笑了笑,说,像不像糖球。李靖西发现姚莉真的害怕了,他连忙又把假眼球放回到眼眶里。李靖西说,出了那事后,我就不干了,找人贷款,筹了点钱,在卡尔里海海边自己办了家小型冶炼厂,领着十几个跟我一样身体有残缺的人。但这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建立属于我们的乌托邦。姚莉说,你来借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右眼的眼神不对,还真是假的啊!李靖西说,没吓到你吧?姚莉说,怎么可能?不就是一只假眼球嘛!这世界比这可怕多了,隐秘的危险随时都会让人毛骨悚然。李靖西看了姚莉一眼,怔了一下,问,你不觉得这只假眼睛令人厌恶吗?姚莉说,没觉得。谁也不想这样啊!你说呢?再说,一只眼睛看世界也许更准确、更锐利……很多人两只眼睛又能怎样,还不是对这个世界视而不见,盲人一般。李靖西说,如果你有时间,一定要去我那边看看……你会喜欢的……卡尔里海,还有……姚莉说,好呀。两人说着,加了微信。李靖西的头像是哪吒。姚莉想问,为什么头像是哪吒?但她没问。姚莉盯着李靖西看,恍惚觉得他更像那天晚上的梦中人……那个用海水来洗刷世界上的污秽的人……李靖西说,其实,那片海确实不叫卡尔里海,我也是看过鬼金的小说之后,决定命名那片海为卡尔里海的。我命名它,它将臣服于我,但也许会毁灭我。其实,那个地方叫海浪。我几次向当地政府提出想更名为卡尔里海,但被拒绝了。姚莉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李靖西觉得自己有些说多了,连忙说,不说了。姚莉说,别介,你不能说半截话啊,为什么要命名为卡尔里海呢?李靖西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那个作者虚构的地名不错。姚莉说,哦。如果你觉得地狱的名字不错,你还命名那里为地狱吗?你到底是不是鬼金?还是你是鬼金虚构的一个人物?李靖西说,都不是。姚莉这样的质问,让李靖西无法反驳。李靖西笑了笑,匆匆找了几本书,说,我得走了。姚莉从窗户望着匆匆离开的李靖西,突然同情起他。姚莉后来想起这次谈话,其实里面已经蕴含了悲剧。是的,悲剧。随着他理想主义的破灭,他终于成了“大海的囚徒”,还有他们。那大海是撒旦的宫殿。

  李靖西有半个多月没露面。姚莉突然有些想这个人了,咋不来了呢?是出什么事了吗?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她无聊,无所事事,突然想去卡尔里海看看。她在长途汽车站找到去海浪的长途汽车。天热,她穿了条米黄色格子连衣裙。头发也剪成短发。脚上穿一双帆布鞋。临出门的时候,她还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心想,是不是嫩了点儿啊?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长途汽车站是嘈杂的,各种陌生面孔在那里晃动着,风尘仆仆的,他们出发或者归来,目光里显露着茫然。汽车站旁边的大楼正在拆迁,断壁残垣。一副广告牌上的美女明星已经被肢解,身体破碎。她的一只手从废墟中伸出来……仿佛在呼救。那张脸是扭曲的,五官错位。去往海浪的客车已经开始喊了:去海浪的客人,请上车啦。姚莉拎着裙角,为了躲避那边拆迁袭来的一股凶猛的灰尘,连忙跳上车。售票员说,上车的乘客请把窗户关上,不要让灰土都进车里了。谢谢!上了车的乘客在忙着关窗户。车内变得有些闷热,让肌肤表面开始有了黏稠的感觉。那墙壁倾塌后的灰土,腾起,野兽般横空出世,狰狞地弥漫在半空,张牙舞爪起来。姚莉掏出手机对准腾起来的灰尘和那支离破碎的明星广告牌,拍了一张照片,端详了一会儿,发了个朋友圈。她这样写道:卡尔里海在哪儿?窗外的拆迁还在进行,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明星广告牌彻底被破碎的混凝土和砖块压在下面了。她仿佛听到了呼吸和求救的声音,在那废墟下面。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几只流浪狗站在那儿观看着。其中,一只流浪狗爬到另一只流浪狗的身上……不停地耸动腰肢。售票员上车点了人数,冲着车下喊着,去海浪的还有走的没?马上就开车了。售票员喊过之后,站在门口看着下面的人群。那些人的注意力都沉浸在拆迁的欢喜之中。在轰然倒塌的那一瞬间,他们欢呼着。售票员喃喃了一句,这拆迁也不知道要拆到什么时候,就知道拆,去海浪的路上都拆到一半,烂尾在那儿了。她对司机说,看来,没人啦,我们走吧,看来这趟连油钱都跑不回来了。这活没法干了,油价还在上涨。如果不是海浪那边还有旅游,那个村子早就没人啦!年轻人都跑到外面啦。司机说,我是年龄大了,要不我也跑啦。她说,你跑出去能干什么?司机说,开车啊!我一个朋友在深圳开车,一个月五千多块钱呢。售票员说,其实,看到那些村里的老人,我都有一种欲哭无泪的冲动。司机说,你还蛮敏感的啊!售票员说,不是敏感啊,那也许就是我们的明天。她又看了看车厢内,才十几个人。司机发动汽车,渐渐驶离汽车站。随着汽车晃动出城,姚莉竟然在颠簸中睡着了。从北京回来,她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日光在车辆行驶的过程中不时从窗户赤裸裸地闯进来,落在她脸上。她没有拉上窗帘。她喜欢那种直接的温暖。日光下,她的脸看上去是疲惫的,甚至泛起了一丝苍老。汽车偶尔会在路上停下来,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她一直处于混沌的似睡似醒之间。她梦见了在北京的女友,梦见她们看过的一部话剧,但那只是一个引子,内容在梦境里被篡改了。几个穿灰色长裙的蒙面女人在舞台的灯光中跳动……一个男人戴着魔鬼面具,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苍白、无发的巨婴从舞台后面出来,几个女人围绕着巨婴,扭动腰肢,妖冶地跳舞……巨婴发出成人的声音呵斥着她们,她们臣服地跪在巨婴跟前……那个男人盯着那些女人腰间裸露出来的细嫩白皙的肉。他嫉妒那个巨婴。他躲在角落里。女人们跪着,但身体仍在舞蹈……巨婴坐在轮椅上咧着嘴淫荡地笑着。男人从角落里冲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刀子,冲向巨婴……巨婴从轮椅上栽倒在地上,头歪向一边,像一只被扭断脖子的鸟。身体在地上抽搐。石膏像般碎裂开来,发出咔咔的碎裂声。血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很快整个舞台变成了红色。女人们惊慌地站起来,用近乎痉挛和抽搐的肢体语言表演着。其中一个女人撕掉了面纱,竟然是姚莉……男人行凶后,身体僵硬地站在舞台中央。姚莉跳着舞步来到男人跟前……围绕着他……把他抱在怀里……两人亲吻着……她慢慢揭下男人的面具……是李靖西。他们在巨婴的血泊中舞蹈着,缠绵着,翻滚着……巨婴被其他几个舞女拖拽着,撤离舞台。碎裂的一只手被一个舞女用脚跺碎,几个残缺的手指散落在舞台上。舞台上只剩下姚莉和李靖西……直到他们再次戴上面纱和面具……地上的血在光的作用下,墙壁般,竖立起来,布匹般,围绕着他们,直到把他们的身体掩埋。幕落。舞台下面哭声一片,观众们脸孔模糊。

  姚莉是被梦中的哭声惊醒的,发现自己仍置身于汽车内。那些观众哭什么呢?她想不明白。梦境给她的身体带来的疲惫和惊惧感让她恍如隔世,但那梦中的甜蜜让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溢出微笑。她怕人看到,害羞地把头转向窗外。那些拆迁过半的房屋看上去破败不堪,就像是古战场的遗迹。可以看到有人站在墙边,挥舞着锤子砸墙……锤子落下去的每一下,都发出咣咣的声音,让姚莉的心脏都跟着震颤起来。车内的几个乘客在睡觉,售票员在看手机。姚莉也掏出手机,吴琳娜在她的朋友圈里问,你去卡尔里海了吗?姚莉撒谎说,没。她不想成为吴琳娜嘴里的话题,被嚼舌头。

  六

  ——欢迎来卡尔里海。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呢?

  ——我看了你的微信啊!

  ——那也不能说明我要来啊!

  ——我感应到你会来。

  ——哦,你相信你的感应吗?

  ——当然。其实,卡尔里海是个秘密之地。除了在鬼金的小说里,以及现实生活中我的命名,没有几个人知道。

  ——所以,你看到我微信,就猜我会来?

  ——也是赌一次。

  ——哦。你赢了。

  ——是的。

  ——工作不忙吗?

  ——刚刚结束一个工作程序,我就来接你了。

  ——哦。

  姚莉在海浪车站下车的时候,看到李靖西一身蓝色工作服,坐在摩托车上抽烟,盯着从车上下来的人。他看到姚莉下车,走过来。那一刻,姚莉突然有些害怕起李靖西来,脸上带着羞涩。姚莉并没有看到海,但闻到了海水的气息。

  ——这里距离你的卡尔里海很远吗?

  ——不远,骑摩托车十五分钟。

  ——哦。

  姚莉看到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只灰色的鹅,从身边走过去。小男孩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李靖西喊着男孩,小羽毛,干吗呢?小男孩说,有个人要卖它,我用我爷爷给的钱买下来。我刚刚给它催了眠。李靖西说,哦。叫小羽毛的男孩看了眼姚莉,问,这位姐姐是谁啊?好漂亮啊!你女朋友吗?李靖西说,这你要问这位姐姐。小羽毛抱着被催眠的鹅来到姚莉身边,问,你是靖西哥哥的女朋友吗?姚莉觉得这个小孩真的是话多,她问,你希望我是他的女朋友吗?小羽毛上下打量着姚莉,说,我希望你是,你漂亮。姚莉笑了。李靖西也笑了。李靖西说,快回去吧,你爷爷在家里等你呢。小羽毛抱着被催眠的鹅,走开了,还不时回头望着姚莉,冲她喊着,你要是不给靖西哥哥做女朋友,就给我做女朋友吧!我会催眠术的。男孩走远了。姚莉笑着问,这孩子有意思,他真的会催眠术吗?李靖西说,是的,他爸妈在城里住,一次车祸夺去了两人的生命,他就回到这里和爷爷住,他能给很多动物催眠的。鸡鸭鹅狗的,只要他轻轻对着它们喃喃几句,在它们身上摸几下,那些动物就乖乖睡着了。姚莉说,这么神奇。李靖西说,刚开始我也不信,后来,亲眼看了,才相信的。对了,你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呢!姚莉问,什么问题?李靖西说,你当我女朋友吗?姚莉说,才不,就算当,我也要当他女朋友。多好玩的一个孩子。李靖西叹息了一声,假装很失望。姚莉推了他一把,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带你女朋友去看看你的工厂,看看你的零号乌托邦?李靖西扑哧笑了,问,真的吗?姚莉说,假的。李靖西又叹了口气。姚莉说,叹什么气呢?像你这样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啊?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李靖西愣了一下,说,哦。姚莉说,不要叹气,也许你还有机会。

  李靖西骑着摩托车载着姚莉向卡尔里海而去,因为速度有些快,她紧紧搂着李靖西的腰部。在路上看到小羽毛抱着那只被催眠的鹅。李靖西喊着,小羽毛,上车来啊,我带你回去。小羽毛说,我可不当你们的电灯泡,你们走吧。李靖西说,那我们走啦!小羽毛说,漂亮姐姐,你要对靖西哥哥好哦,他是个好人。姚莉笑了笑,说,我要当你女朋友的。小羽毛说,那你下车,跟我一起走,帮我抱着这只睡着的鹅。姚莉还真僵在那里。小羽毛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们走吧。我不需要女朋友,我有这些动物就够了。姚莉说,上车来吧,我抱着你和鹅。小羽毛还是拒绝了,倔强地抱着那只灰色的鹅,在路上走着。李靖西载着姚莉去了海边的冶炼厂。半个多小时后,姚莉又和小羽毛见面了。那个有些忧郁的小男孩。他的爷爷叫东叔。

  那个冶炼厂不大,就是一个院子。院子里堆放着一些方方正正的铁块,还有一些炼废的铁,动物般狰狞地堆在那儿。姚莉看见几个老人在劳作。他们有的瘸着一条腿,有的少了一只胳膊……他们赤裸着上身把重物抬进炼钢炉的棚子下面。李靖西说,简陋了些,让你见笑啦!可效益不差的,就我们这几个人,一年下来,光纳税就三四十万呢。姚莉没吭声,她目光仍看着那些劳作的人,问了句,为什么不雇些年轻人。李靖西说,年轻人没人干,再说,这里的年轻人都离开了。我不是雇他们,他们都是股东的。他们是给自己干活……我好像跟你说过,我们是一个共同体……我主要负责技术和销售……

  李靖西带着姚莉在院子里边走边看,那几个干活的人看到姚莉,眼睛一亮,都透着光。一个老头坐在门口摘菜,他眯着眼睛站起来,说,靖西啊,这就是你去接的姑娘吧?屋里坐,还是去零号乌托邦?李靖西说,在这儿待一会儿。李靖西对姚莉说,这是东叔,就是刚才看见的小羽毛的爷爷。东叔问,你们看到小羽毛啦?又跑哪儿去疯啦?李靖西说,买了只鹅,我要载他回来,他偏要走回来。姚莉点了下头说,东叔好。东叔上下打量着姚莉,弯腰捡起地上的小板凳,用胸前的大围裙把小板凳擦了擦,又放到地上,对姚莉说,坐一会儿吧,我给你们洗西红柿吃,都是纯绿色食品,不打农药的。李靖西说,东叔以前是个厨师,他的手艺,你过会儿可以尝尝。李靖西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不敢看姚莉。姚莉看出李靖西的紧张和腼腆,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什么?李靖西还狡辩说,我不紧张啊!东叔从里面端了一盘子洗过的西红柿出来,放到姚莉和李靖西面前,说,吃吧。西红柿看上去鲜嫩、诱人。姚莉拿了一个轻轻咬了一口,汁液从嘴角流出来,她连忙从兜里拿出纸巾擦着嘴角。李靖西盯着她。姚莉问,看什么看?李靖西傻笑着问,味道怎么样?姚莉擦着沾在手指上的汁液,说,好吃,跟在城里吃的不一样,甜酸里带着一种纯净的口感。李靖西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口感的。姚莉说,怎么的,我就这么形容,纯净,酸是酸,甜是甜,不混沌。李靖西说,我喜欢你这样形容。姚莉说,真会说话,是不是在很多女孩子那儿练出来的啊?李靖西说,天大的冤枉,你也知道我是一只眼睛的人,有哪个女孩愿意面对一个独眼人,让我在她面前练嘴皮子呢?姚莉吃完了一个西红柿,用纸巾擦着手说,相信你,还不行吗?姚莉看着盘子里的西红柿说,我再吃一个行吗?李靖西说,随便吃,吃完了,再让东叔去地里摘。姚莉顽皮地笑了,说,像不像只馋猫?姚莉说完“馋猫”两个字,还“喵喵”学猫叫了两声。姚莉吃着西红柿,问,这些人都是你从哪儿找来的啊?李靖西说,有村里的,也有以前出过工伤的同事。这些活都是力气活,我把关技术就行。你质疑他们的残缺吗?姚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李靖西说,我又何尝不是残缺的呢?姚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我在乎的话,我也不来了。如果我在乎的话,我会坐在这里吗?李靖西傻笑。姚莉说,就知道傻笑。李靖西说,嗯。他站起来喊那些干活的工友说,都歇歇吧。今天的活就到这里吧,洗洗,来吃东西吧。干活的十几个人撂下手里的活,在水池子前面冲洗着。两只手的帮助一只手的擦洗着脸和上身。有一个人还把一只假腿解下来,一条腿站在池子边洗脸,擦脸的时候,顺手弯腰擦了把半截腿肉柱上的汗水。那肉柱已经鲜红鲜红,随时会渗出血来似的。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东叔在屋里面洗好半盆西红柿,端出来,放到一边说,都过来吃吧,歇息一会儿。东叔的眼神里藏着悲悯。东叔解下围裙说,你们先吃着,我出去看看小羽毛,这孩子总让人不放心。我再去海边买些刚打捞的海鲜回来,让客人尝尝鲜……李靖西说,好的。姚莉冲着东叔笑了笑,说,辛苦你了,东叔,我想跟你去。东叔说,你先休息一会儿,吃过饭后,让靖西带你去海边,去我们的零号乌托邦看看。姚莉看了看李靖西,说,好的。东叔看上去六十多岁,但步态里丝毫没有老的意思。他迈着大步走出院子。这时候,小羽毛抱着鹅从院子里进来,东叔呵斥道,以后别乱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到那个世界去,咋向你爸妈交代呢?小羽毛没吭声,站在那里抱着安静的鹅。东叔说,把鹅扔了。你看你,身上多脏啊!小羽毛还抱着鹅不放。东叔说,今天有客人,不说你了。你去洗洗,吃东西吧,我去海边一趟。小羽毛不吭声,就像做错事似的,默默抱着鹅,向水池边走去。东叔消失在院门外。一个独臂的男人伸手摸了摸小羽毛的头说,来,小羽毛,我帮你洗洗。小羽毛找了个有稻草的地方,把睡眠的鹅安置好,才跑回来。洗完的工人们站成一排围坐在姚莉和李靖西身边。姚莉看着他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身上残缺的部分让她心疼。姚莉把西红柿一个个递给他们,他们低着头不敢看她,但姚莉能感觉到他们眼睛里火辣辣的目光,随时都会把她燃烧起来。池子那边,小羽毛两手捧着水,往脸上撩着,搓洗着。水龙头的水流发出哗哗流淌的声音。水流的声音充斥在姚莉的意识里,那水流淌着,将慢慢淹没整个世界似的。姚莉的目光落在那个拿掉假肢的男人的半截腿上。那红色的光秃秃的肉柱让她心惊肉跳。这些人都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姚莉想,这些故事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他们的梦想,那个李靖西所描述给他们的乌托邦梦想。他们背着生存的巨石,企图到达那个乌托邦。他们于这世界是伤痕累累的那部分,是卑微、渺小的那部分。这么想着,姚莉看了眼李靖西,突然觉得他像个狂人,不是表面上的,而是从他的身体里渗透出来的那种气息。李靖西很专注地在手机上写着什么。姚莉没问。小羽毛洗完,回到那只鹅身边,坐着。姚莉拿了个西红柿过去,递给小羽毛。小羽毛接过西红柿说,谢谢漂亮姐姐。他眼神里的忧郁让姚莉心疼,除了李靖西说过的小羽毛的事情,一定还有别的事情隐藏在他的心里,那眼神除了忧郁还有恐惧。她抚摸着小羽毛的头问,这鹅还要睡多长时间啊?小羽毛看了看躺在那里的鹅,说,还要一会儿。姚莉问,你给人催过眠吗?小羽毛说,没有。这时候,东叔拎着一筐海鲜回来,筐下面还滴着水。一只虾从筐里面蹦出来,掉在地上,啪的一声,东叔弯腰捡起,径直去了厨房。姚莉从小羽毛身边离开,说,我去帮你爷爷干活。姚莉看了眼那十几个吃着西红柿的工人,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些拿在手里的被啃了一半或一多半的西红柿的红色的汁液和他们的面孔混合……其中一个人上唇和鼻子残缺着,上牙齿裸露着,像一只野兽……他侧着脸,但被姚莉注意到了。她能感觉到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在议论着她。姚莉躲进厨房,给东叔帮忙。海鲜都是活蹦乱跳的,有各种贝类、虾,白水煮一下,捞出来,放到盆里。还有一条姚莉叫不上名字的海鱼,东叔清理干净内脏,红烧了。饭菜都准备好了,李靖西说,今天喝点儿酒吧。东叔说,好。他从厨房里拎出来一塑料桶的白酒。小羽毛还呵护在那只鹅身边。东叔喊,小羽毛吃饭啦!姚莉低下头,不敢去看那些人的脸。他们就像是画家蒙克画里的人物来到了她的面前……

  小羽毛离开那只鹅的时候,鹅醒了,叫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羽毛连忙跑回去,抚摸着它,嘴里喃喃着什么,再次给它催眠,直到它睡着了,安静下来,小羽毛才过来吃饭。他不吭声,闷头剥着贝类,把里面鲜嫩的肉吸进嘴里。

  东叔举起酒杯,说,今天欢迎这位姑娘来这里,还没问姑娘叫什么呢。姚莉说,我叫姚莉。东叔说,姚姑娘好,来,我们喝一口。姚莉轻轻抿了一口。旁边的李靖西看着她笑。他也轻轻抿了一小口。李靖西给姚莉剥了只虾,放到她的碟子里。姚莉吃了几口菜站起来给大家敬酒。姚莉说,谢谢,是李靖西说卡尔里海怎么好,我才来的。可是,我还没看到海。东叔说,吃过饭,让靖西领你去看。其他人也要给姚莉敬酒,被东叔拦住了,说,再这样,姚姑娘会喝醉的。那些人就笑。那一刻,姚莉突然很想逃离他们。她看了眼李靖西。李靖西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你们大家吃,吃完,还有一炉钢,让东叔带你们干,我带她去海边走走,再去我们住的地方看看。你们不知道,我们现在冶炼的钢种都是我从她们图书馆里找到的数据。东叔说,你们去吧,不用你管了,好好陪姚姑娘转转,这里有我呢。小羽毛抬眼看了看他们,笑了笑。李靖西用手在小羽毛的头上摸了一下,站起来,推着摩托车,和姚莉走出院子。日光很充足,但出了院子,姚莉才感觉到日光的温暖。李靖西说,上车。姚莉跨上摩托车。也许是白酒的作用,姚莉的头有些晕乎乎的,经风一吹,两个太阳穴突突跳着,从里面往外疼。她把头贴在李靖西的后背上。李靖西问,怎么了?姚莉说,头疼。李靖西问,没事吧?姚莉说,没事。李靖西骑着摩托车驶出十多分钟,就看见海了。李靖西说,海。我命名的卡尔里海。其实是渤海的一部分。李靖西把摩托车停在海边,问,头还疼吗?姚莉说,好些了。李靖西说,海也是宇宙的一部分,我多年前就认为我是“大海的囚徒”。姚莉问,为什么?李靖西说,做海的囚徒,不是神,就是撒旦。姚莉问,那你是什么?李靖西说,做不成神,就做撒旦。姚莉说,哦。姚莉注视着波澜壮阔的海面,隐隐觉得那海水中有什么在召唤他们。姚莉感到恐惧,倚靠在李靖西身上。姚莉问,神和撒旦与大海有什么关系呢?李靖西说,天空是神的宫殿,大海是撒旦的宫殿。如果有一天,天空不能容纳我的话,我就皈依大海……姚莉问,那么你我,还有更多人所存在的人间又是什么呢?李靖西说,芸芸众生是一群苦难的人。我不能救赎他们,我就会把他们带进大海,并唤醒更多的死魂灵……姚莉说,你是一个极端的人,让人害怕。你有幻想,你的幻想同样是极端的,我期待你的幻想里有你美丽的新世界。这美丽的新世界是人间……是第三条道路。李靖西笑了笑说,是吗?姚莉说,是的。李靖西问,你怕我吗?姚莉说,有点儿。但我想,也许有这样的第三条道路。李靖西说,如果有的话,你认为是什么?姚莉说,是爱!李靖西怔在那里,眼望着跌宕起伏的海面,沉默着。姚莉说,我们怎么探讨起这么深奥的话题了呢?我们顺着海边走走吧。李靖西说,好吧,但我喜欢这样的终极探讨,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这样探讨的人。姚莉笑了笑说,你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能如此深入交谈的怪人。李靖西笑说,怪人吗?姚莉说,是的。李靖西说,这样的探讨让我有幸福感。姚莉说,真的吗?李靖西说,真的。姚莉说,你看上去像个孩子,极端又天真,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李靖西傻笑说,是因为残缺吗?姚莉说,不是。但那残缺对你有伤害……你才……也许我说得不对。李靖西沉默。

  海水透着清澈深邃的蓝色,几只海鸟贴着海面飞舞。一个赶着一头白色的猪的老妇从海边走过来。姚莉看见猪的头上还戴着一个野花编织的花环。那老妇一头白发。几只海鸟直奔着猪飞过去,围绕着它,一只灰色的海鸟落在了猪身上。猪停下来,怔怔地望着大海。老妇赶上来,说,等等我啊,小壮壮。小壮壮等等我啊!跑丢了,会有人杀了你吃肉的。那猪听懂了老妇人的话似的,在海边的沙滩上坐下来,老妇赶上来,抚摸着它也坐下。他们近乎依偎着,面朝大海。那只海鸟转移跳到老妇的头上……

  姚莉和李靖西悄悄地从后面走过,没有惊扰老妇人和她的猪。离开他们十几米,李靖西才说,这个老妇人是城里来的,退休后,在海边租了个房子,养了这头猪。她很少跟人来往,只和她的猪相处。她时常会把她的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时候,还给猪化妆,身上涂上各种颜色,还在猪身上画画。有一次,她给猪身上画上各国的钱币,那猪看上去就像是被钱币包裹着的纸猪似的。他们已经成了这一带的风景。大家都叫她“猪娘”。姚莉回身又看了看猪娘和那头坐在她身边的猪,突然恐惧起来。她想到小羽毛催眠的鹅,还有猪娘的猪,这海边犹如一个魔幻的异域。她盯着李靖西投射到地上的细长影子,那让她感到陌生。李靖西说,好久没在海水中游泳了。一会儿,我们游泳好吗?姚莉说,我没带游泳衣。李靖西说,一会儿路过前面的海边超市,给你买一件。姚莉说,好吧。她望着海面,目光里多了忧郁。离婚后,她也彷徨和焦躁,甚至绝望过。她在网上认识一个男人,房间都开好了,当那个男人洗澡的时候,她逃走了。期间,还有过一段隐秘情感,是闺蜜的男朋友。最后,她为了闺蜜还是决定放手,她知道他们之间不是爱,只是性,而她也为性付出了三次流产的代价。闺蜜的婚礼,她没有出席。她开始活得愈加自我,愈加封闭,近乎丧失了性别。想起往事,姚莉泪盈盈的,眼睛痉挛抽搐着,但她控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李靖西看姚莉沉默,问,想什么呢?姚莉说,没想什么。姚莉用脚踢着沙滩上失色的、近乎白色的贝壳,随着也踢起一团沙子……在沙子里裹着一条小鱼的尸体,已经被晒干,像一把小刀,凌空而起,在空气中发出嗖的声音,飞出去半米左右,落在地上,而那贝壳落在李靖西脚下,他扬起脚也踢了一下……他从沙子里踢出一个海星,已经干瘪、空洞,轻飘飘的。他弯腰捡起来说,你看看这些下凡的星星们……这也是我们的未来……李靖西说得严肃认真,口气甚至是悲伤的,但姚莉笑了,笑他身上的多愁善感和孩子气。李靖西继续说,有时候,我真想我的两只眼睛都受伤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看不到存在的这一切,但老天还是给我留了一只能看见的眼睛……姚莉拉了下他的手说,不要这样说,太多两只眼睛完好的人,又看见了什么呢?还不是视而不见。也许老天给你留着那一只眼睛是为了让你看见我呢。姚莉说得自己都有些难为情了,她面色绯红起来。李靖西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她眼神迷离地看着他,他亲吻了她。海风吹拂,也没有分开他们黏在一起的嘴唇。灼烫的舌头点燃了姚莉的身体,给她一种凤凰涅槃的重生感,而李靖西在她的亲吻中从黑暗突围出来,看见光……两人呼吸急促。这样亲吻了一会儿,两人分开,都面带惊慌,都没吭声,沿着海边继续向前走着。路过海边超市的时候,两人进去,给姚莉买了游泳衣。李靖西看到在海边超市的房子旁边的荒地上,有几棵向日葵绽放。向日葵下面是一把老旧的空椅子,上面的油漆已经斑驳剥落。海风刮过,向日葵在风中晃动,那老旧的空椅子也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坍塌……姚莉看见李靖西走神,问,看什么呢?李靖西说,你看那向日葵,还有那把空椅子……姚莉问,怎么?李靖西说,那随时可能被砍伐的头颅……那……姚莉笑,说,你太敏感啦!李靖西说,是啊,都神经啦!总觉得草木皆兵……姚莉挽着他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记着我说过的第三条道路,尝试一下……李靖西近乎悲恸地说,嗯。姚莉说,走吧,我们去游泳。李靖西说,好,我们去零号乌托邦拿我的泳衣。两人走着,李靖西指着远处荒地上的一个灰色碉堡似的房子说,看到那个了吗?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个鬼金,在休假的时候,在那里写作。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其实,卡尔里海是他命名的,在他很多小说里都有卡尔里海这片虚构的海。姚莉说,哦。那他还在轧钢厂开吊车吗?李靖西说,我也不清楚。他再没来过,我们也没联系。那碉堡似的房子只有一扇窗户,一扇门,已经破败,屋顶上都长满了野草,像愤怒的头发。李靖西说,本来鬼金打算买下那座房子的,不知道为什么没买。他当时还雄心勃勃的,说这个房子将来会成为卡尔里海的一个景点,是一个文化地标,没想到……现在,那只是一座被野草攻占的破房子……犹如空坟。姚莉说,你的眼中都是伤痕累累的世界和忧患……何必呢?李靖西沉默。姚莉说,我在网上看过几篇鬼金的小说,真让我怀疑你是他小说里的人物。很像。李靖西说,是吗?也许他虚构的人物和我互为镜像吧!

  又走了二十多分钟,一艘看上去废弃的大船停在悬崖下面的海湾里,隐约可以看到船舷上用红色油漆写着“零号乌托邦”几个大字。看上去格外醒目,字体有一种跃动感,像火。

  李靖西指着大船说,那就是我们的零号乌托邦。是多年前废置在这里的一艘大船,被我买下来,进行修缮,随时都可以开到大海中去。我们这十几个人除了在那边工厂干活,更多的时候,都是待在这里,在这里吃饭睡觉……我还没开着它去过大海,因为启动一次费用很大。但我想,某一天,我会的……

  靠近了零号乌托邦,姚莉看见那船舷上还画了很多人。姚莉问,这些是谁画的?画的是谁?看上去像古代人物,又像西方传说里的人物,又有股子海盗的匪气在里面,甚至透着蒙克油画的气息和氛围,但又不全是,还有别的,在线条上……李靖西指着画面说,是我们工人里的一个人画的,你说的都不是,那是我们这十几个人……只是他进行了变形处理。姚莉向前走了几步,盯着那些人物看着,说,画得真好。李靖西说,就是那个没鼻子的老七画的。姚莉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刚才在工厂里吃西红柿的场面里的那个人的面孔。她的眼睛在船舷的画面上寻找着,但她没有找到。画面透着阴森,从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的眼神里,姚莉看出他们的迷茫和彷徨,是那么真实,来自他们的生命深处。李靖西说,老七在日本学过画。姚莉的目光在画面上移动着,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吸引进去了似的。姚莉问,你是哪个?李靖西笑了笑说,没找到吧。那个无脸的就是我……姚莉问,为什么无脸呢?李靖西说,还没画完。老七不知道怎么把我的脸变形,就一直搁着,没画,他说,要抓住我灵魂里的东西,等他想好了,再画。可我灵魂里的东西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知道我处于一种恐惧之中,在这个世界上,那种恐惧时刻攥紧着我,令我喘不上气来。但我仍在苟活,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可能的出口,释放内心的出口。我想我多少找到了,但那又像是内心黑屋子里的一个人的呢喃。姚莉说,哦,你说找到了,是什么呢?李靖西说,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姚莉说,还挺神秘啊!李靖西说,也不是。就像药,我自己先来试药,如果行了,我才可能公布。姚莉说,你这么说更让我好奇了。李靖西傻笑着。

  画上的人物和氛围紧紧地抓着姚莉的目光,要把她拉入到画面里去似的。

  李靖西说,我们上船看看吧。李靖西拉着姚莉顺着踏板上船……

  七

  李靖西带着姚莉参观了船的内部,每个人一个房间,最后来到他的房间,看上去能有一百多平。四壁的书墙让姚莉惊讶,这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啊!姚莉在书墙跟前走着,文学的、哲学的,还有摄影、美术的……一张床在书墙的后面。看上去有些凌乱。李靖西看姚莉对着书墙发呆,说,这是我的另一个世界……姚莉盯着李靖西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个世界。李靖西说,生存和生活是有区别的,这才是我生活的世界的一部分,是活着一部分。如果仅仅是生存,一个人会倾斜的……姚莉在那一刻竟然感觉到自己是卑微的,尽管这么多年她也喜欢阅读。李靖西说,恰恰是这部分支撑着我的自信,外在的世界纷繁缭绕,伤痕累累,但这个世界可以给我安慰……尽管这样的安慰可能虚幻,可能不着边际,不堪一击……但我需要……即使某一天它真的被外在的世界吞噬……那么……这么说,我可能在很多人的眼中就像一个傻子,但我觉得我是堂·吉诃德,哈哈。你不会嘲笑我吧?姚莉说,嘲笑你的人才是傻子。我只能说,你是这个时代里稀缺的人。李靖西笑了笑说,傻呗。但这些确实能让我抵抗对外在世界的恐惧。那无处不在的恐惧和荒诞……每天回到这里,我才觉得我是我……李靖西领着姚莉沿着四周的书墙转了一圈,看到凌乱的床,李靖西说,本来有个打扫卫生的刘婶,但最近几天她家里出了点儿事,她儿子在沈阳上大学,突然得抑郁症了。她去给儿子办理休学。姚莉顿了一下,说,哦。要我帮忙打扫吗?李靖西说,你是客人,过几天刘婶就回来了。坐一会儿吧,我给你倒杯水。姚莉在沙发上坐下来,问了句,可以抽烟吗?李靖西说,其实,这船上是禁烟的,你是客人,随意。打开你身后的窗户。姚莉推开窗户,窗外就是大海,可以看到海水冲击着悬崖下的礁石,白色的浪花溅起。她点了支烟,趴在窗台上,看见几只海鸟在海湾里盘旋着,飞上悬崖。海水的气味让姚莉感觉很舒服。突然,屋子里响起了音乐,是爵士。姚莉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靖西端着杯水过来。杯子里的水晃动着,仿佛随着音乐在杯子里起舞。他把水杯放到茶几上,说,喝口水吧。姚莉指着悬崖上悬置的东西问,那是什么?李靖西说,是悬棺。姚莉说,哦。李靖西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还保存着,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风俗了,都要火化的。低沉的爵士乐和外面的风景刚开始让姚莉感觉有些不搭,但听了一会儿,又觉得是那么的切合。爵士乐。海浪的声音。悬棺。海鸟。爵士乐处于底部,托着窗外的一切,慢慢开始升高,直抵天空……她感觉到李靖西轻轻地从后面抱住她。她一动不动任他抱着,目光仍停留在那些悬棺上……姚莉慢慢转过头,闭上眼睛。李靖西笨拙地亲吻着她,近乎野蛮、贪婪地擒住她的舌头……两个人吸附在一起,直到两人都喘不上气来。两人也被彼此点燃,他暴动的火把,她湿润的沼泽……他就像一个巨人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在慌乱和迫不及待的冲动下,他们镶嵌在一起。他们就是世界。他看到她眼角流下泪水,她哭泣着。他慌了,连忙停下来问,怎么了?她轻声说,没什么。她当然知道这是多年来身体的第一次复活。她喜极而泣。他噙着她眼角的泪珠,怯了,身体动作缓慢下来。她轻唤着,囚徒,从你的大海中上岸吧……我的堂·吉诃德……在最后一刻,他浑身颤抖着。他泪流满面。

  李靖西躺在姚莉身边,呜呜地哭着。姚莉问,怎么了?宝贝儿。李靖西说,我看到……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说了句,大海红了。姚莉抱着李靖西,他再一次让她感觉到陌生。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李靖西说,还游泳吗?姚莉笑着问,你还有游泳的力气吗?李靖西说,有。他憨憨地傻笑。李靖西跳到地上,赤裸着找来两人的泳衣。他们穿上,来到甲板上。甲板上还种了很多植物。有辣椒、茄子、土豆、西红柿什么的。看上去长势喜人。李靖西摘了一个西红柿说,都是不上化肥的,你尝尝。姚莉咬了一口说,真甜啊!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海,姚莉有些恐惧。李靖西活动了几下肢体,从甲板上跳下去……半米多高的浪花溅起来。他在海水里喊着,下来,下来……姚莉望着下面,还是有些不敢。李靖西还在喊着,她慢慢顺着悬梯爬下去,在快挨近海面的时候,她才跳下去。李靖西在下面接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他拉着她的手在海水里游起来。他松开她的手,像一条大鱼,那么自由自在。她困惑地望着他在水中跃动的身影,心想,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大海的囚徒”呢?她把整个身体沉到海水里面,企图看到什么,除了一些水草和鱼,她什么也没看到。她把头从海水里面抬起来,看到李靖西游出好远好远,她感到危险,她张嘴喊着……但海浪的声音吞没了她的声音。她看到海水变成了黑色,变得黏稠起来,接着,沥青般凝固。海在那一刻,僵硬了,死了……她快速游动着,爬上悬梯,来到甲板上。远远看见李靖西的头浮在水面,海水看上去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枷锁,擎着他的头。她哭了,眼泪在脸上流淌。尽管她呼喊的声音被海浪的喧嚣吞没,她仍在喊着,嗓子都要喊破了,直到看见他游回来的身影,越来越近,浸在海水里面,恍惚让她觉得那是一具飘浮在海水里的白骨。她战栗着从甲板上站起来,揉了下眼睛,才看清,他还是那个被肉身包裹的人。李靖西把头从海水里面扬起来,喊着,怎么不游啦?姚莉在上面喊着,快点儿上来吧,不游啦!李靖西顺着悬梯爬上来,身上湿漉漉的,水顺着脚趾往甲板上淌。姚莉说,你干吗游那么远,我看不见你,吓坏了,我喊你,你也听不见。李靖西搂着她,两人回到舱内。他们在浴室里冲了淡水澡,彼此打着浴液,两人浑身包裹在浴液的泡沫里,再一次镶嵌在一起。结束后,他们冲洗身上的浴液泡沫,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姚莉说要回去。两人沿着被金黄日光涂抹的海岸走着,来到停放摩托车的地方。李靖西载着她,去了汽车站。李靖西盯着姚莉上车,直到车开走,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目送着。

  从那以后,有时候姚莉来卡尔里海,有时候李靖西去望城,在姚莉的房间里……有时候,李靖西去外地开会和处理业务,如果姚莉有时间的话,他会带着她。异地的陌生感会让他们更亢奋。

  一天,吴琳娜的老公跳楼自杀了。葬礼后,吴琳娜两眼红肿地上班,和姚莉唠叨着说,那天是他母亲的生日,他姐和哥哥也都在。她在饭桌上抱怨了他几句,没想到他走向阳台,直接就跳下去了。她说着,泣不成声。姚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沉默。她们都知道公司的效益日益低迷……望城已经沦落为五线城市……

  八

  姚莉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犹豫要不要告诉李靖西。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李靖西的时候,他们大吵了一架。李靖西坚决反对姚莉留下这个孩子,而姚莉要留下这个孩子。李靖西的理由是,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够艰难的了……他不想孩子也像他们一样活着……危机四伏的世界,随时都可能吞噬他们幼小的生命,何必要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呢?但姚莉态度强硬,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两人吵得不欢而散。李靖西的工厂也开始被整体低迷的经济环境冲击,随时都要关门倒闭。他正四处想办法,企图拯救他的工厂,但还是回天乏术。吵架之后,李靖西没有联系姚莉。姚莉也没有联系李靖西。

  直到有一天,东叔打来电话……

  东叔说,姚姑娘你过来一趟吧!

  姚莉问,怎么啦?东叔。

  东叔说,你过来一趟吧!

  从东叔的语气里,姚莉预感到李靖西出事了,否则东叔不会给她打电话。

  姚莉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赶到卡尔里海,从汽车站叫了辆摩托车,直奔零号乌托邦停靠的海湾而去。大海在他们身边磅礴汹涌着,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击碎。海水从柔软变成了坚硬,撞击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整个大地都随着撞击声,碎裂开来。海边的教堂已经建筑完工。姚莉远远看见东叔站在岸边,零号乌托邦已经不在那儿了。悬崖下面是空荡荡的海湾,连只海鸟都没有。那悬崖上的悬棺仍旧悬在那儿,映衬得整个海湾肃穆而透着阴森。小羽毛面带病容,抱着他买的那只鹅,坐在沙滩上。那鹅在他怀里挣扎着,看样子像他没有给它催眠。后来,姚莉才知道小羽毛刚刚生过一场大病,病后,他对小动物的催眠术,突然失灵了。

  东叔听到摩托车声,转过头来。那个骑摩托车的认识东叔,喊了声,东叔,还在等啊!都几天啦,不会回来啦!姚莉从摩托车上下来,骑摩托车的说,既然和东叔认识,就不要你钱了。骑摩托车的眼睛盯着姚莉,目光黏了,但他摇摇头,走了。车轮碾压着沙子,发出细碎的声音。姚莉看到零号乌托邦不在海湾里,就明白了。在她和李靖西的交往中,她早已经预感到这是早晚的事儿。她没有那么悲伤,来到东叔身边,叫了声,东叔。东叔眼含着泪水,说,你来啦!姚莉说,嗯。小羽毛还在那儿拼命给那只鹅催眠,但那只鹅就是不睡。烦躁的小羽毛,用巴掌抽打着鹅的头部,还像拧绳子般扭了一圈,但鹅脖子和头部又恢复正常。

  也许是因为摩托车在海滩上的颠簸,姚莉有些疲惫,她坐在海滩上,东叔也坐下来。东叔说,七天啦,我才决定给你打电话的。海上也没有任何消息……姚莉沉默。他们坐在沙滩上,望着海上,直到中午,日光金灿灿地洒落在海水上。海水变成了金子的颜色,突然,小羽毛抱着被他折磨的鹅,喊了一声,他们在海上。东叔和姚莉都怔了一下,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战栗着,向海面上看去……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小羽毛骑在鹅身上,让它飞,但那鹅根本飞不起来,几次都被小羽毛的身体给压趴在沙滩上。小羽毛变得气急败坏,脾气暴躁。他喊着,爷爷,我饿了,我要吃饭。我饿了,我要吃饭!正午垂直的日光落在海面上,又被折射回天上。空荡荡的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

  东叔说,七天前,小羽毛病了,我带着他去城里看病,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在厨房里发现靖西留给我的一张纸条,还有一本笔记本和一张存折。纸条上写着,让我把那本笔记本交给你。一会儿回去,我拿给你。姚莉说,好的。东叔说,本来我也是船上的一分子,可是,刘婶代替了我。他们十三个人就这样……还好,老七给我画的画像还在船舷上。东叔说得悲痛欲绝。这时候,那个牧猪的老妇人出现了,她给猪脖子上系了条红围巾。她牵着猪在海滩上走着。老妇人头上包裹着灰色的头巾,走在那被她打扮的猪前面……老妇人看到他们,说,还在等啊,东叔?东叔没吭声。老妇人没再说什么,牵着她的猪离开。

  他们在海边又坐了一会儿,东叔站起来说,我们回吧,去工厂那边,我给你们做口吃的。姚莉身子笨重,一只手撑着沙滩,柔软的沙子淹没了她的手,她缓慢地站起来。东叔要拉她一把,她拒绝了。小羽毛抱着那只鹅跑在前面,姚莉和东叔在后面缓慢地走着。东叔还不时回头看着,喃喃着说,本来,我是在那船上的,本来,我是在那船上的……他们遗弃了我……遗弃了我……姚莉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路过海边超市的时候,姚莉看到那片向日葵早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个朽坏的椅子还在那里。她的目光又向荒野里寻找着,寻找着……那座碉堡似的被野草攻占的房子,那个李靖西说过,有个叫鬼金的写作者待过的地方。但姚莉没看到,她隐约看到那座被拆掉的碉堡般的房子,裸露出骨头般的钢筋……

  海边的老人陆续多起来,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姚莉问,东叔以后怎么打算?

  东叔说,我把厂里能卖的卖一卖,领着小羽毛回山东老家。那边还有我侄子……还有一份血脉在……我老了,让我侄子把小羽毛拉扯成人……

  进入冶炼厂的时候,姚莉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她一阵阵恶心,呕了几下。只见小羽毛浑身鲜血,东叔跑过去,问,你做了什么?小羽毛手里攥着鹅头,面露狰狞地说,它不听话,我让它睡觉,它不睡觉,我就用斧子把它的头剁下来了,中午,我们可以把它炖了吃了。东叔说,你病了之后,你的催眠术就不灵了。小羽毛说,总有一天,我的催眠术还会回来的。他另一手拎起地上仍在痉挛抽搐的无头的鹅,把它扔到水池子里。姚莉看到地上的血,终于控制不住,呕吐起来。姚莉没吃那顿午饭,她跟东叔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城去。东叔说,好吧,那我把靖西给你的东西,拿给你。姚莉说,好。东叔把笔记本和存折都给了姚莉。姚莉把存折还给了东叔,说,这个您老留着吧,我只要这个笔记本。推托了一会儿,东叔说,那好吧。我喊辆摩托车送你去汽车站。姚莉说,不用,我走走,恶心会好一些。您老到了山东老家,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保重啊,东叔。东叔说,你也保重啊!不要怪靖西这孩子,他也是个苦孩子,上中学的时候,他父母办了个养鸡场,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上学的时候,他爸妈还有那些鸡被人放了一把大火……他爸妈也……后来技校毕业上班了,他的眼睛又……姚莉眼含着泪,默默走出院子。东叔在身后喊了声,保重啊,姚姑娘!姚莉没有回头。

  几年后的傍晚,姚莉领着一个小男孩出现在海滩上。她给小男孩讲,这里是卡尔里海,这里的海湾曾经停着一艘大船叫零号乌托邦。小男孩心不在焉地听着,从沙子里捡起一个干硬的海星说,星星,星星。姚莉想起当年李靖西说过的话,这些海星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其实,天上的星星只能在天上,怎么会下凡呢?如果它们都下凡了,那么我们仰望到的将是一片空洞的天空……夜晚来临,小男孩困了,在临时的帐篷里,睡着了,姚莉坐在帐篷旁边独自望着没有尽头的大海,又仰望浩瀚的星空……宇宙中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她。

  姚莉的手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倾听着他起伏的鼾声,她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滚落到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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