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沉了三天,应该是三天外加三夜,云厚得像刚从水墨里捞出来似的,雨貌似有意憋着就是不下来,又闷又热,气都喘不过来。就像不调的经期,该来时不来,任你腰酸腿疼,拿它毫无办法,只能任着它的性子。
这样的天气憋久了,连食欲都没有。周韦月倒是没有一点反应,说饿了,硬拉着我去公司餐厅。餐厅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不知道那些人是早就吃完了,还是没人来吃。本来就不想吃,将就着吃了几口,还没咽下去,周韦月突然告诉我,她可能怀孕了。差点儿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我瞪眼瞅了她足有十几秒,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反应是,周韦月告诉我这事儿貌似是我干的—因为她选择了一个不恰当的地点,不合适的时间,而且倾诉的对象不应该是我。但我立刻意识到,周韦月怀孕是早晚的事,不怀孕才不正常。除非她是不孕的石女,要么就是林正阳不育,即广告上所谓的无精、少精,可这两种病都属疑难杂症,得找专业人士或者老中医去看。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但据我长期的被动观察,他们得这么高难度的疑难杂症確实不太可能。
周韦月大学期间和我室友,经期正常,甚至比我还正常,这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石女的可能,不仅如此,周韦月的发育还极其良好,嘴唇看上去尤其性感,颇有安吉丽娜·朱莉的风采,只是线条没她那么完美,可站进美女行列也不会有人反对。周韦月大学时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经历,这事发生在她实习的半年时间里。周韦月得了一次重感冒,和她一起实习的一个男生对她照顾有加,两个人一来二往就有了好感,可毕业后男生回了原籍,我们则一起进了欢城彩印。至于这段经历算不算恋爱,她说除了拥抱,他们连吻都没接过。我当即反驳她,这么性感的嘴白白浪费,那才叫罪过,至于初次献没献出去,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还记得我说这话时她的表情有点难以捉摸,因为她没表示反对,也没表示不反对,那神情看上去有点暧昧。如果那只是开始或者实习期的话,我丝毫看不出周韦月存在任何功能性障碍。但无论这段感情算不算恋爱,分开总归是件令人伤感的事,以前风风火火的周韦月似乎一下变得沉静很多,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我几次劝她,如果真心喜欢就跟他去,如果不愿去,就不要再留恋,既然选择,就绝不要后悔。她听是听了,似乎并没听进去,就这样,经过两年多的时间,总算调整过来,调整过来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劝她,而是因为遇到了林正阳。
我家虽在欢城市北区,可我从小几乎没跟家里人一起住过,也不是不愿意,而是爸妈因为工作,常常把我和我姐扔在家里,所以无论在哪儿,我总喜欢独来独往。因为公司没有宿舍,所以,我独自一人在离公司不远的南安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自由自在。周韦月老家在蒙县周庄,起先住她哥哥周韦亮家,离公司远,不方便不说,还要看女子的脸,所以搬过来和我同住,用她的话说,这叫资源共享。
这期间,周韦月和该男生通过几次电话,但还是没有走出分手的阴霾,彻底带她走出阴霾的是公司销售员林正阳。那天下着小雨,我和周韦月在餐厅吃过晚饭,撑伞回南安小区,刚出公司大门,一辆车急驶而过,突然又停下来,车窗打开时抛出一句话,连我也惊讶不已:“罗梦!去哪儿,我送你们!”
没容我反应,周韦月边应声边开车门,我上车后一直默默不语,倒是周韦月和他两个人喋喋不休地聊起来。他像推销产品似的向我们推销自己,他叫林正阳,是公司销售员。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人。其实公司离住处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根本没有必要让他送,可他还是拐进市场,把我们送到南安小区的楼下。这事我都忘记了,可过了两周还是三周,是个周六,周韦月兴奋地拉着我说去吃麻辣香锅,到餐馆才发现是林正阳请吃,我当时就有点不高兴,虽是同事,还不熟悉,而且这么贸然接受吃请,多少让我有些尴尬。那次麻辣香锅吃得没滋没味。后来,当周韦月一直喋喋不休地向我提起林正阳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貌似已经相当熟悉。而且,每次说起他的时候,周韦月都喜形于色。渐渐地,周韦月回来得越来越晚,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林正阳留宿在周韦月的房间里,我才知道二人关系进展神速。
后来,周韦月脸上笑容多了,幸福得就像花儿一样,还不厌其烦地向我说林正阳对她怎么怎么好,仿佛在向我炫耀,我只是随声应和。有一次,她回来时一脸不高兴,我问了几次,她才告诉我原因,第一次雨中相遇时,林正阳的眼睛盯着的是我不是她。我当时就笑着告诉周韦月,他不是我的菜。林正阳看上去很大众,皮肤不黑,但肯定算不上白,中等身材,不太胖,但显得很壮,国字脸上两只眼睛却很小,一笑起来找都找不见。虽然我不是外貌协会成员,但心里知道,即使没有周韦月,即使他追得再紧,我也不会喜欢上他,所以让周韦月放心,完全不用避讳我。至于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而且一开始就打得火热,干柴烈火似的,对此,我不想知道更多,对于林正阳,我也不想了解更多,知道他比我们早两年进公司,在做销售,而且业绩还不错,这就足够了。
林正阳外出跑业务时,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儿,周韦月就像被抛弃似的,一天到晚粘着我,话语间时不时地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那意思就像我知道他的行踪,有意把他藏起来似的。我说你要是不放心,就跟他一起去,或者你干脆把自己打个包,贴个标签快递过去。林正阳不外出办业务时,两个人便粘在一起,无论在公司,还是在住处,形影不离,腻得让人心烦,倒不是因为我羡慕嫉妒恨,其实一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只是一回住处,我便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了,说到底是有点碍事。起先还好,两个人窝在周韦月的房间里,关起门,腻在里面,等出来时见到我,二人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甚至能发现一点藏在周韦月眼神里的羞涩。
可没过多久,门虽然也关,而且关得跟以前一样严实,最初的羞涩却被关在门外。就像我说的那样,他们不再避讳我,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我不存在似的在他们房间里做爱。其实我不反对他们做爱,我当然知道爱和性只有有机统一才是和谐稳定的感情,当感情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做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况且,现在又不是以前,有先恋爱的,也有先谈恋爱的,于是,肯定就有后先恋爱的,也就有后先谈恋爱的,开放的思维,带来的则是多样的方式,而且所有的存在,都是合理的,自由的。话说回来,他们做爱又没当着我的面儿,是在周韦月自己的房间里,而且门关得紧紧的,至于我存不存在也没必要深究,这完全是他们的自由。这事本来跟我没有一分钱关系,但随着他们叫声分贝级别的不断攀升,就慢慢和我发生了关系,这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我们租住的楼房很老,很旧,总共才三层,我们住二楼。楼是用楼板盖成的,估计那时候还不兴灌注,楼层矮,墙也薄,几乎没有任何隔音效果,要说这事也不能只赖墙的错,我也不该费尽心思地为他们开脱,毕竟是他们声音太大。至于叫声达到多少分贝,我无法测量,只是觉得周韦月叫得多少有点儿假,貌似歌手的“假唱”,又像练歌房里“麦霸”声嘶力竭的咆哮,听上去多少有点儿残忍。
事情到这地步,其实还和我没关系,因为即使我听到,也不会影响他们,听不到更不会影响他们,听到听不到我都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虽然和我没关系,但我还是私下里委婉地提醒周韦月,让她小点动静,她貌似接受了,也委婉地向我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感受,可一到时候,就管不住自己,忍不住就叫出来。可整个楼洞不只住我一个人,她也不是单独叫给我一个人听,整个楼洞的人都听得到,这就免不了“扰民”的嫌疑。直到有一个周末,我们三个人都在,一楼的老住户—四十多岁的女主人突然找上门来。
按说到现在,这事还和我没关系,但关键是女主人找上门来的时候,开门的是我,我问她有什么事。
女主人张口就向我诉苦,说她睡眠一直不好,以前常常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吃安眠药也不行,睡不着不说,一到夜里,耳朵还尖,一小点动静都能听到,弄得夜里睡不着,白天没精神,班都上不好,所以,想请你们行房的时候,动作小点儿,声音小点儿,把窗户关严实,别弄得整个楼跟要塌似的,别说是楼了,就是床也不经这么折腾法儿。再者说,我睡不着倒没什么,打个盹也就过去了,可家里还有孩子,青春期还没到,老以为是闹鬼,这年纪,我们又不好跟孩子解释,不好跟孩子说,万一引导不好,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所以,还望你们以后尽量矜持一点……
女主人一通说道,我听着既可笑,又可气,如果是我指责也就指责了,我理应接受,可她竟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这事儿栽到我身上,憋得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林正阳和周韦月听到有人说话,从他们房间里走出来,见我满脸怒气,问怎么回事。我一生气,指着女主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问她!”
女主人看见他们两个,又转头看了看我,傻愣了大半天,大张着嘴,终于说出两个字:你—们—
我一转身,狠狠地一摔门,走进自己房间。
过了不知多久,听到女主人说,小伙子,你们怎么回事我管不着,也无权干涉,这是你们的权利,也是你们的自由,但是,你们以后小声点儿,别惹得四邻不得安生!房子不是我们的,我也无权撵你们,还请你们多自重!
从那以后,林正阳和周韦月两个人貌似收敛了很多,动静没那么大不说,连频率也有所下降。我虽然不太在意,但女主人的话却像堵在心里,一想起来,心里有别扭。周韦月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后来,她跟我开玩笑说,那天她从女主人的眼神里看出来,女主人极有可能认为我们在玩3P。我听后心里反倒释然了,直说女主人比我们还潮。
2
那段时间,我妈不知打过多少次电话,催我回家,说有急事。我知道她说的急事就是给我找对象,我刚毕业两年多,貌似我嫁不出去似的,逮着谁都想给我介绍,捡到篮子里都是菜,也不考虑我的感受,这也算了,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每次介绍的除了警察还是警察,仿佛离了警察,就过不下去似的。而我一直不怎么喜歡警察,原因是我爸罗杰是警察,我妈也是警察。至于他们干什么,我一无所知,就像我喜欢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一样。小时候不知有多少天,总看不到他们的人影儿,也因此,我和我姐罗文丽都很独立。罗杰警官为了实现他的愿望,也是想让我有个稳定的工作,一心想让我报考警察学校,最终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填报欢城大学艺术学院,学了设计。我爸罗杰警官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嘴上虽然不说,脸上冷冰冰的,总看不出高兴,总之,我已经看够了一张警察的脸。
我对婚姻不仅没有好感,相反还心存恐惧,恐惧的原因是,当年我爸我妈差点离婚,至于为什么要离婚,我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话说回来,他们离不离婚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少关系,所谓的关系就是,我是他们的女儿,离不离都是。恐惧的另外一个原因,源自我姐罗文丽。罗文丽从欢城大学毕业后,分到城郊中学,当了教师,就像我妈期待的那样,她在大学期间相好了刘一明同学。刘一明留在欢城大学任教一年后,他们便水到渠成地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生了孩子。我是亲眼见证罗文丽同学从一个花枝招展的美少女,一步一个脚印地裂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因此,婚姻在我眼里,就是把你弄得不再是自己。虽然他们看上去幸福指数不算低,但我还是不想像他们一样,那么早结婚,那么早有孩子,那么早就被拴在家里。生活或许就是这样,不仅造就人,也还会变着法儿地捉弄人,于是,捉弄人导致的直接后果则是,他们的幸福指数也在生活的搅和下一点点地降低。
为了少看甚至不看罗杰警官那张不太高兴的脸,大学期间我一直住在学校,连放假我都很少回家。假期里一个人背上包去旅游,什么都不用想,说走就走,说回就回。这一点罗杰警官和我妈倒是放心,他们几乎不太管我,说到底是即使管也管不了。用我姐的话说,家对我来说就是旅馆,而我也常常把她家当成旅馆—加州旅馆,在我姐家里,不仅不用交任何费用,每次外出,我都会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资助。看到我姐罗文丽并不华丽的转身,我给自己定下原则:大学期间拒绝恋爱,因为一旦恋爱成功,就有可能步入婚姻殿堂,一旦恋爱不成功,会给自己也会给别人造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创伤,这两种结果都不是我想看到的。这倒不是没有追求者,虽然我不是校花,甚至连班花都算不上,可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没有一眼看上去让我心动的,如果真有,我可能真会背弃自己的原则。
要说没有让我心动的人也不是,只是不在大学里,而是在旅途中—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名叫骆家的画家,说是心动,也只是当时那一瞬间的感受,过后就淡了,甚至忘了,只是偶尔还会想到他,毕竟只见过他一面,名字虽然记得,但一晃几年过去,怕是再次遇见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说起来人就是奇怪,你不知道下一刻你会在哪里,会做什么,会有怎样的改变,就像周韦月和林正阳,那么偶然地当着我的面儿认识,又偷偷摸摸地打得火热,当然,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他们是在那个对的时刻,遇见了彼此正确的人。而我似乎是在错误的时刻遇见可能对的人,虽然那个人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大二那年暑假,我得到罗文丽的资助去了一趟巴马。对我来说,距离不是问题,再远的路,我都不担心,只要有吃有住,景色入眼,别的我都不在意。用周韦月的话说,我就是传说中的“女汉子”。我赶到长寿村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一身疲惫地来到巴马旅馆,老板是一个败了顶的中年男人,说是败顶,其实就只有一缕长发盘踞头上,从他奇葩的发型上看不出他的年龄,好像巴马人都看不出年龄,败顶老板告诉我没有空房间,我顿时感到少有的失落,央求他让他再看看能不能腾出个房间来。老板怜悯似的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抬手捋了捋仅有的头发,自言自语道,不知道107房的骆画家今天回不回来。我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说,我也是画家,等那人来了再说,我实在走不动了,只想找个地方歇歇。于是,败顶老板把107房间的门打开,放我进去后,他仍然不放心地交待我,千万别动画家的东西,这是人家每年都预订的房间。我满口答应,洗完澡,吃完饭,朝床上一躺就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隐约听到一声门响,灯一亮,我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你是谁?”
那人也貌似吓了一跳,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开门看了看门牌,微笑着说:“这是我的房间,你怎么进来的?”
“画家?”我这才看到他留着一头长发,他把背包和画板放在橱柜上,坐在沙发上,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于是我向他介绍了自己,又说明了原因。他直对我点头,让我继续睡,他在沙发上将就一下就可以,并说第二天一早还要出去写生。我谦让了一下,他没同意,洗刷完,从橱子里拿出毛毯,半仰半坐在沙发上,把毛毯朝身上一盖就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我发现画家已经不见了。我还是没听败顶老板的劝告,忍不住动了画家的东西,翻看了他的画,大部分是速写、写生之类的东西,色彩不多,但绿色调饱满、激情又张扬,是我喜欢的色调,他的速写作品从视角到构图,都有独到之处,足见其功力。我偶然在一张速写上发现了画家的名字—骆家。看着他的画,一时心血来潮,于是,拿出纸笔,到旅馆外面,选了一个角度,画了一幅速写。临走时,本想把画带走,后来一想,在这里借宿一宿,没有任何表示,权当费用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人家大画家肯定不会把我的画放在眼里,我那时也是凭着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幸好還有自知之明,没把名字留下来,否则真是无地自容了。
至于画得怎样,又画了些什么,我早已经不记得了,但长寿村的美丽风光却画一样留在记忆里—沿着盘阳河上行到百鸟洞,满眼碧绿,青山倒映在水中,犹如人间仙境,以前只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却没想到巴马风光毫不逊色,难怪吸引那么多画家前去写生,我一直有再去巴马的想法,不仅仅只是去看那里的风光,也许还能在那里再次遇见骆家。但他的样子已经模糊成一个影子、一幅漫画—凸显的只是长长的头发和略显忧郁的眼睛……就像现在,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路人,你看到的只是人影,至于他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你永远都捕捉不到,你也在倏然而过时,成了别人眼中的影子。
出租车把我扔在欢城大街上,虽然有点闷热,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堵得心疼,我只想尽快找到约定的“下午吧”,例行公事地和警察陈子明见上一面,以了却我妈的心愿。拐上同安路,向南走没多远,看到一处青砖黑瓦、飞檐斗角的老房子,和周围林立的高楼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的反差倒让我觉得它更特立独行,犹如一块璞玉,在楼宇的映衬下,更加夺目。廊檐上挂着“下午吧”的木质牌匾,透出古色古香的纹理,字是绿字,遒劲有力,只是不知出自哪位大侠之手。以前常来这里游逛,却一直都没在意过,这里还有这么个“古董”。推门时,才发现门上贴着“下午吧”的温情提示:本店只在下午两点后营业。我的心里不禁哑然一笑,想“下午吧”的主人一定是个浪漫之人,不然,这么金贵的地方,商家不会白白浪费一上午的营业时间。进去时却发现这里并不是想象中的酒吧,而是一个书吧,书架隔开的墙上挂着画,书、画和老房子倒是相称。
“罗梦!”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有人叫我,他走到我面前,对我笑了笑说,“我叫陈子明,是警察—你跟小时候差不多,但更漂亮了!”
我一阵纳闷,仔细看了看陈子明,但一点印象都没有,跟着他走到阅览区,我要了杯水,女店员端上来时,我不禁对她投去敬佩的目光,她也对我点头微笑着。
“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们都住公安局宿舍,后来我们家搬去市北区……我爸和你爸都干刑警,我后来上了警察学校,现在又是刑警,跟着你爸,你爸在局里可谓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既是他手下,又是他徒弟,跟他学了很多东西—”
陈子明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曾经见过他,只是礼貌地对他点着头,心里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或者更准确来说叫安全感,至少不那么反感。他有点瘦,两只眼睛显得特别有神,纯白的T恤映衬出微黑的皮肤,看上去很阳刚。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繁华地段竟藏着这么个休闲的地方,而面前的警察陈子明竟然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让我多少有点吃惊。这时,我隐约听到正播放一首曲子,声音虽然很小,但和这里的阅读、休闲的氛围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周围有两三个坐在窗边啜饮的人,他们看上去年龄不大,像学生,悠闲地喝着饮料,时而翻书,时而抬头望向窗外。
陈子明貌似对我很熟悉,从小时候一直讲到现在,我就像一个倾听者,话插不进去,其实也不想多说什么,脑子里却在搜寻儿时的记忆,总想从记忆里找回这个人的影子,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唤醒我对他的任何印象。陈子明兴致不减,我虽无心倾听,但有一件事却引起我的兴趣,他讲到他爸和我爸当年成功抓获一个拐卖人口的团伙。至于人贩子拐卖多少人口,他没说,只说去蒙县的周庄,解救一个被拐卖的人时,那人不愿意再回老家。那女人在周庄有了两个孩子,而且过得还不错,既然人家不愿意回去,他们也不愿拆散人家,这是他们在办理拐卖人口案中罕见的一例。
因为周韦月带我去过周庄,那是一个偏远的村子,山是北方的山,山石裸露,青松掩映,北面是山,南面是湖,村中有欢河穿过,从北山一直绵延到欢湖,颇有江南的味道,不知道他说的周庄是不是我去过的周庄。于是,好奇地问他姓什么,他说姓周,那女的据说老家在贵州,那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记得老家了。我从没听罗杰警官说过这些事,也许是他不愿说,我也不愿听的原因。
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约了修马桶的疏通工,我正好借机离开,陈子明有些意犹未尽,不无遗憾地看着我跟他道别时,我还有些留恋地瞅了一眼“下午吧”,隐约觉得这里很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赶到住处的时候,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候在门口。他笑着说,你们这个小区太老,都是以前的老水道,不流畅,一年至少得疏通一次。他上楼之前,特意敲开一楼的门,问了一楼的女主人下水道的情况,又查看了一下我们的厨房、卫生间,马桶堵得一点水都下不去,他用皮揣子试了几次,都没疏通,问我里面扔什么东西了?我说没有。他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根带钩的软钢丝,伸进马桶里,掏了几次,终于泄洪似的一下通畅了。他慢慢从里面抽出钢丝时,钩子上挂着一个避孕套,疏通工在扔进纸篓之前,还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以后要注意,这东西没法消解,一堵一个准。我当时气得血直往上冲,但又无法跟他解释,疏通工走后,我的气一直难以平息,总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直到周韦月回来,我把这事告诉她时,她竟笑个没完,在她的笑声里,我仿佛又被强奸了一次。
周韦月笑过之后问:“你有没有阴影?”
“算上上次一楼‘潮女人上来告知扰民,我至少被强奸了三次,这还不算你们两个给我造成的被动强奸,你们连民都扰了,我还能眼睁睁装逼?”
“你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冷淡嘛?”
“你才性冷淡!我现在就想找个人奸了他!”
3
周韦月虽不乏夸张似的“假唱”成分,功能性障碍完全可以排除,至于林正阳,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从周韦月的“性福指数”可以推测,他也貌似没有什么障碍。而且,他们置我和邻居的友情提示于不顾,所以,怀孕也是迟早的事。
就像这潮湿的天气,虽然憋着雨下不来,但是迟早都会下,无论以什么方式,是小雨中雨还是大雨,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总之都会下雨。可潮气难除,整个世界像在水里浸泡过似的,总也干不了。晾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老远都能闻到馊味儿,比汗腥味还难闻。
从阳台拾回衣服时,周韦月见我又把衣服放在鼻子上闻,直骂我洁癖。洁不洁癖我没感觉,只是对衣服的馊味儿特别敏感。周韦月说下午三点的时候,滴了几滴雨,我一直关在设计室里没出来,当然不知道那几滴到底是多少,反正也沒砸在我身上。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林正阳?”
“他明天回来,这些天一直在外地出差,我怕影响他,所以没敢跟他说—”
“还挺善解人意啊,也难怪,他要不出差,你们不得折腾得四邻不安!”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有几个月了?”
“快三个月了吧!”周韦月眉头一皱,说,“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段时间林正阳一直同学聚会,还有业务什么的,都没离开过酒桌,我还担心孩子—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结婚!”
“我们两家连面儿都还没见过。”
“那有什么?现在结婚也就走走形式,只要两个人同意,家里人谁还反对?”
“这倒不用担心,林正阳是独生子,他没有妈,他爸一个人把他养大,快七十了,肯定想要孙子,我担心的是孩子别有啥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你们两个都跟饿狼似的!”
林正阳回来得知周韦月怀孕的消息,高兴得在屋子里蹦了三圈儿,弄得还以为地震了。他立即决定回老家丰县,告诉他爸准备结婚。周韦月也没想到林正阳这么高兴,非拽着我,让我陪她一起去,我说我去不好,但林正阳告诉我他老家不比巴马差。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动,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路上,林正阳开车时我才突然想过来怎么拿他老家和巴马比,我质问周韦月为何把我这点儿隐私也晒出来了。她还说,连我背后的一颗黑痣他都知道,林正阳边开车边告诉我说这就叫闺蜜。
林正阳告诉我们,他老家依山村,是丰县最偏远的一个村,以前是深山老林,穷得吃不上喝不上,是远近有名的光棍村,女的有关系的都朝山外嫁,没有门路的也不愿嫁本村。他听他爸说过,村里光棍最多时二十几个,现在终于熬出头了。依山村建成一个疗养院,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去那里旅游观光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专门去那里疗养的,一住就是几个月。那里山好,水好,空气也好,常常有拍摄外景的摄制组到那里选景,村里很多人都当过群众演员,他爸六十多岁了,也当过群众演员,而且还不止一次。
“我也想当群众演员!”周韦月说,“打小就有当演员的梦想,一直都没有机会实现,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梦想成真……”
“肯定有机会,就怕你不乐意!”
“说不准你一举成名,比安吉丽娜·朱莉还火……”
“真的啊?”
“到时候恐怕林正阳要担心了!”
“我求之不得—”
“这么快就想甩掉我?”
“我是说—”林正阳忙解释说,“我是巴不得你能成名,到时候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地东奔西走跑业务了,你养着我就行了……”
“指望她养你?你还是醒醒吧!”
“怎么不行?”
“到时候你有了经纪人,别说养他了,就是他想见你一面,想亲你一下,怕是也要通过经纪人了—”
从欢城到丰县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三个多小时在说笑之间便到了。依山村果真像林正阳说的那样依山傍水,有张家界的奇绝,又有桂林山水的绵柔。虽然离欢城这么近,就像两重天,蔚蓝的天空,像被洗过似的一尘不染,空气清爽,一点也觉不出憋闷,我由衷地感叹道,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
村子依山而建,后面是山,前面是水,房子错落有致,虽能看出新规划的痕迹,依然遵循原有庭院的风格,廊檐交错,古色古香,与旁边新建的疗养院比起来,显出古朴、典雅,让我不禁想起“下午吧”来。林爸早已迎候在门口,看上去不像林正阳的爸,更像他爷爷。林爸兴奋地把我们带到家里,三间房子围在一个院落里,院子里栽着香樟和桂花树,养着月季,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花,一簇簇,一丛丛,高低错落,看上去更像一个花园,难怪林正阳拿这里和巴马比,去了这么多地方,真没想到丰县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我的感叹让林爸有些吃惊,他告诉我,以前这里别说外面的人来,就是村里的人也都不愿意待在这里,现在好了,天南海北的人都往这儿跑。人多的时候,疗养院住不下,就住村里,有旅游的,也有专门到这里来画画的,还有拍电影、电视剧的,一年到头儿都有人。
“还有画家来这里写生?”
“是啊,还很多,”林爸说,“一年四季都有,很多画家都住村里,现在我家里还住着一个画家,来了快半个月了!”
“叫什么?”
“不会是你的长发哥哥吧?”周韦月嘲笑道。
“是李画家,很不错的小伙子,他一会儿还回来吃饭,你们正好见见面……”
“没失望吧?”
我狠狠地瞪了周韦月一眼,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失落,或许有一点,也或许没有,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渴望,这情境又让我想起巴马的那些天,想起骆家……
听说林正阳要和周韦月结婚,林爸答应得比林正阳还爽快,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他说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趁着现在还能动弹,还能帮忙看看孩子,再过些年,怕是想看都看不了了。
饭快做好时,李画家背着画夹走进来,他是一个稍胖的年轻画家,看上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穿着一件紫色T恤,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听说我们是学设计的,更是激动,特意拿出他的写生作品让我们看。他的作品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太差,总觉得他没把自己的情感融入作品中。我没说什么,倒是周韦月大加赞赏,引得李画家兴奋不已,非要给周韦月画一幅速写,旁边的林正阳一脸不高兴。
吃饭的时候,听说我喜欢旅游,李画家自告奋勇地要为我当导游,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记在心,可以称得上依山村的荣誉村民。对于他的热情,我不怀疑他喜欢我,只是这热情让我心里不舒服,于是婉言谢绝。李画家知趣地吃完,默默地回自己房间休息。林爸因为高兴多贪了两杯酒,话就多起来。说起以前村子是个有名的光棍村,男的娶不起老婆,女的一心往村外嫁,以致现在还有几个终身未娶的老光棍,只能眼睁睁地守着自己的空房度日了。林家那时候也很穷,他一直没讨上老婆,直到快四十了,才攒了点积蓄,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个女人。女人只说姓王,没有名字,她长得秀气,像朵花,后来林爸一直叫她王花。至于她是哪里人,老家在哪儿,林爸问过好多次,王花也说不清,就是说出在哪儿,林爸也不一定听说过。好不容易买个老婆,林爸怕她跑走,一天到晚跟着她,连上厕所都盯着。就这样过了一年,王花怀孕生了林正阳,一家人喜出望外,林爸以为有了儿子就能牵住王花的心,没想到林正阳长到一岁的时候,王花竟然扔下儿子,一个人逃离村子,后来他一直在找,到现在也没找到。
我们听得心里泛酸,眼睛湿润,林爸也眼噙泪水。林正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事,以前只知道母亲走了,是在他一岁的时候,至于怎么走的,为什么要走,林爸没说,他也没问过,到长大,他也没问过,以为母亲出走是由于别的原因,没想到母亲是买来的。林正阳一时说不出话来,但听着父亲把藏了二十多年的话说出来,还是安慰他说,一定要在林爸有生之年找到母亲。林爸擦了擦眼睛竟笑着说,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已经尽心了,就是找到又能怎么样?现在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了,当年没有照片,连画像也没有,真站在眼前,也不一定能认出来。他现在唯一的心愿是,林正阳和周韦月赶快结婚,生个孙子。
“林爸,您的心愿马上就能实现!”
林爸瞪着两只眼瞅了瞅我,又看了看林正阳和周韦月:“真的?”
见两个人有些害羞,我忙告诉林爸:“过不了半年,您就如愿了……”
4
从丰县回来,林正阳便跟着周韦月去了周庄,拜见准岳父岳母。
在我们离开这两天,欢城下了大暴雨。大街小巷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连同天空也擦得明镜似的,虽然很热,但丝毫感觉不到潮湿。洗完衣服,坐下来时,才意识到,还没完全从依山村里走出来。就像林正阳说的那样,这一趟没有白去。没白去的原因是依山村不仅像巴马,更让我惊讶的是在他家还住着一个画家,我不喜欢他的画,也对他没有丝毫感觉,那情境却让我想起几年前的骆家,两个人同居一室,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夜,平静得就像那个夜晚,我不知道搁在现在会不会还能像那次一样。对于那样的经历,周韦月每次提起来,又是撇嘴又是摇头,打死都不相信,还大肆渲染说,就是做了我也未必说。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他的样子都模糊不清了,但他的眼神,还有身上特有的味道依然那么真切,那味道被我又一次捕捉到,是在林正阳家里—夜幕降临时,暴晒一天的植物,仿佛突然焕发了精神,发出特有的芳香,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求偶,但那味道彌漫了整个夜,让我彻夜难眠……
这时,我姐打电话来问我陈子明的事,接完电话,洗了一下,我便打车去她家。一是一个人待着无聊,二是很久没去她家了,顺便看看侄子刘诗远,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笔出行的赞助。刘诗远又长高了很多,从小他都比一般人壮实,远不像三年级的孩子。我一去他就缠着我,带着他去了一趟超市,大包小包地提回来,也算是对赞助商的回报了。
提起陈子明,我就一肚子埋怨,说起他人倒不错,也还帅气,可一张口就是警察、案子,貌似离了这些他就活不了似的,本来对警察就反感,听他这么一讲,我更感到恶心,真要天天待在一起,不把我逼疯,也得整进欢城二院去。从那之后,他又打了几次电话约我,我都婉言拒绝了。后来他说,只是觉得小时候在一个院住过,算是邻居,不成也倒没什么,放下这层关系,我顿时轻松很多。有时候打电话问候一声或者聊一会儿。说起陈子明,我姐倒是兴奋,小时候经常跟在她们后面玩,有一次他和另一个男孩还打了一架,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男孩子背地里说她坏话。罗文丽还劝我说陈子明人肯定没问题,就是让我多跟他接触,说不定慢慢就会产生火花。我说做朋友差不多,真要在一起,不如杀了我。如果像你们一样,这么早地结婚生孩子,那太可怕了。就是不结婚,也不能变成罗文丽第二。她反问我道,这样不好吗?我说我没看出什么不好,但更没看出什么好。
正说着,刘一明从外面回来,嘲弄似的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我说:“闺蜜和她准老公回周庄了—我来这里你还不欢迎?”
“我哪敢,请都请不来—”
“周庄还有没有姓周的人家?”我突然想起陈子明说起解救的事。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闺蜜姓周,叫周韦月,她哥叫周韦亮,在欢城神马公司,上次陈子明说起他爸和我爸去周庄解救一个拐卖妇女的事,他说姓周,我才突然想起来问问你的……”
“噢—周庄虽叫周庄,现在就只有周雨一家,你说的是有那么一回事,以前就知道周雨的老婆是买来的,后来听说警察去解救,她因为有了两个孩子,不愿意再回去,听我妈说,她连老家都不记得了。”
刘一明说起周家的事如数家珍。当年,刘一明小的时候,就听马盖说周雨和李会计的女儿李泉相好,还曾见到他们在猪圈前KISS。只是那时候还不懂KISS,叫亲嘴。李泉长得漂亮,用现在的话说,是周庄的庄花,庄上很多人都夸她长得俊。周雨个子很高,长得也结实,干活又舍得出力,周庄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谁能想到,赵队长的儿子赵鱼从中插了一杠子,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帖,成了李泉的对象。赵鱼长得五大三粗,人不如周雨,干活也比不过周雨,周庄人又说这叫门当户对。周雨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结婚办了酒席,全周庄的人都去道喜,随了份子。周雨父亲周礼也不例外,去喝了喜酒,唯有周雨一个人跑出周庄,在外游荡了一天。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周庄人只顾喝喜酒,闹新房,谁还会在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再说,周雨又是李泉什么人?八竿子打不着,除了再正常不过的男女关系,别的什么关系都没有。周雨回来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他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见谁都傻笑,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模模糊糊的谁也听不懂。
周庄人都说周庄又多了一个疯子,该疯子周雨一天到晚跑去芦苇荡,就像骆之柳的芦笛把他吸引去的,在周庄人眼里,长年在芦苇荡里吃住的骆之柳早就是个疯子,他是第一,周雨自然就成了疯子第二。说起来骆之柳也貌似没疯,可能和周庄人不一样的原因,于是就成了疯子,至于后来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刘一明讲起周庄,用了个词叫传奇,他说周庄充满传奇,周庄人身上也充满传奇。周礼父亲周景天从外面领来个老婆,后来老婆跑了,周景天造船渡过欢湖去找,一直不知所踪。可现在的欢湖就是一个水库,看上去没有多大,刘一明自小就熟悉这个水库,即使造船也费不了多大周折,更用不着花上那么长时间渡过欢湖,至于到底用了多久,周庄人没有准确的说法,只知道周景天渡船去欢湖那边再也没回来过,没回来只能有两个结果,一是葬身湖底,一是不愿再回来。这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周庄人一直都弄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去过周庄,到欢湖去看过,欢湖不大,最多算个中型水库,周庄背靠北山,南看欢湖,有山有水,在我眼里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只是不知道这么小的周庄还有这么传奇的故事。刘一明说起周雨,还有些惭愧,他说那时候小,和他哥刘一光,还有马盖一起跟在周雨身后,冲他喊“李泉老婆”!周雨常常追着他们要老婆,就像周雨老婆是被他们有意藏起来似的。直到刘一明去了蒙县上学,离开周庄,后来的事都是从他父母口中听来的。
疯子周雨一天天长大,长大面临最大的问题是讨老婆。他爹周礼托媒人、找亲戚给他介绍对象,周雨却一门心思只想李泉,就是过不了这一关,起先是拒绝人家,闹得周礼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灰头土脸的,还得求人家。后来再介绍,人家一打听周雨是疯子,谁都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一个疯子,这样一直拖到快三十,眼看就要打光棍。后来,有个媒婆突然找到周礼,说临村有一家姊妹两个想要和周雨、周雪姊妹换亲。在媒婆的撮合下,亲都订完了,谁知半路又杀出个马盖,在准备结婚的前几天,马盖突然把周雪领跑了,从那以后杳无音讯。亲没换成,周雪也跑了。经过两次打击之后,周礼在叹息中一天天老去,相反,周雨倒像一天天好起来,不再疯跑,貌似把李泉忘了。
这样又过了两年,马盖和周雪突然现身周庄,他们并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来,而是带着一岁的儿子回来的,他们从周庄出去后,一直在蒙县跟着装修公司干活,后来,马盖自己另起门面,干起了装修,生意还算不错。生米煮成熟饭,两家人只得认了。再后来,周礼通过临村一个人的帮助,那人说有个表妹在外地,想要找个对象,于是介绍给了周雨,但人家要两万块钱彩礼,一说事情能成,周礼就来了精神,家里有点积蓄,但还远远不够。周雪听说后,立马给他送来一万五,于是周雨就有了一个略带外地口音的老婆王冬云。我去周韦月家是在那年夏天,见到她妈王冬云,个子不太高,肤色很白,齐耳短发,既干净又利落。圆圆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穿着绿色T恤,看上去比她爸年轻很多。她对我特热情,弄得我像贵宾似的,让我有些意外,周韦月说她妈对客人都那样,跟亲人似的。她妈说话的口音并不像本地人,越仔细听越不像,但也听不出是哪地方的口音。我后来悄悄问过周韦月,她只说她妈是外地人,具体哪里人,她没说,我也没再问。
刘一明说起警察去周庄时的情形就有些激动,虽然他没亲眼看到,只是听他父母说起过,用他父亲的话说,那场面足以载入周庄庄史。
那天,周庄突然開进几辆警车,这在周庄还是第一次。从车上下来很多警察,周庄人以为是来逮人,可没人听说过谁杀人放火,犯过什么法,在周庄人迟疑的目光中,村书记带着警察直奔周家,把周雨和周雨老婆王冬云堵在家里,人们围堵在院子里,才知道不是来逮人的,而是要把王冬云带走,把她送回老家。警察说要逮就得逮周礼,是他参与买卖王冬云,可周礼已经去世多年。当年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王冬云,临村的人贩子被抓到后,交待了所有拐卖的人口,警察根据线索才找到周庄。周雨听后,一下昏倒在地,苏醒过来后,大哭不止,就像当年李泉嫁人一样,又得眼睁睁地看着警察把王冬云带走。周庄人也都惊呆了,谁都没想到临村那人是人贩子,也都没想到王冬云不是他表妹,更没想到的是王冬云竟是买回来的老婆。周雨那时才明白,那么多年来,王冬云一直都没回娘家,也没提过要回娘家,更没说过娘家在哪儿,跟他这么多年,有了两个孩子,王冬云就像明媒正娶来的,又勤快又持家,没有一点怨言不说,还把家操持得井然有序,他听说只要拐卖的媳妇,没有不想跑回去的,却从没发现王冬云有一点想跑的迹象,周庄人都说他讨了个好老婆。警察把周雨叫到一边,先是劝慰一番,让他稳定情绪,从法律和情理上给他大讲一通,周雨始终都没听进去,非要把王冬云留下来。周庄人也仿佛被感染了,人们议论纷纷,不愿看到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轻易被拆散。可警察毕竟有警察的职责,他们带走王冬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是被拐卖来的。王冬云一直不愿言语,眼睛直往下掉。周雨早已哭成泪人,周韦亮、周韦月姊妹两个也抱着王冬云哭成一团。警察似乎被感动了,最终还是把王冬云拉上警车,带走了。谁都没想到,第二天,王冬云又被警察送了回来,一家人得以再度团聚。后来,周庄人才知道王冬云回来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儿,也不记得父母和家里人了,周雨对她那么好,还有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也红火,舍不下这个家,所以不想再去找老家,也不愿再回去。
听了刘一明的讲述,我对周韦月家的不幸感到痛惜,虽然遭遇不幸,但还算幸福,从周韦月的身上,一点都没看出来她受到什么创伤,想到这里,我不由说道:“跟周韦月这么多年闺蜜,她一直都没告诉我她母亲的事,她的性格看起来也不像有过这样的经历……”
“这种事,谁还拿出去张扬,又不是什么好事?”
“说的也是—”
“以前在农村,常有买老婆的事,很多人都回了老家,也有生了孩子的,回不回老家都是问题……”
“人家不是连老家都不记得了吗,还回去干嘛?”我姐在一旁说,突然又说,“倒是你让爸妈不放心,成天在外面疯跑,别哪天真让人贩子给拐跑了!”
“她能让人拐跑?”刘一明鼻子一哼,说,“她不把人贩子卖了都烧高香了!”
“还是姐夫理解我!”
“听这话音,不会又想去哪儿了吧?”
“猜对了,姐,我想去巴马!”
“你不是上学的时候就去过吗?”
“这叫故地重游……”
5
其实我也不知道想去哪儿,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也没有特殊的规划,只是想出去走走,至于巴马,也是随口这么一说,后来我才琢磨,也不像随便一说,也许是因为去了一趟依山村,见到一个不太出色的画家的原因,才想起巴马,想起三年前那个奇特的经历。说奇特也并不算奇特,只是在画家的床上睡了一夜。没有周韦月想象的那样,有任何事情发生,更说不上什么艳遇,最多算是一面之交,现在那一面也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记忆。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还是那年夏天去呼伦贝尔草原,我本想随旅游团一起去,就在酒店门口,发现一个四辆车组成的自驾游团队,于是突发奇想,和团长沟通后,他乐意让我跟着一起。从满洲里到呼伦贝尔四十公里的路程,让我领略了天堂般秀美的草原,草绿得胀眼,处处散发着青涩的味道,偶尔闻到夹杂其中的马粪味。天蓝得透彻,纯净得不夹带一点杂色,队员们且行且唱,走走停停,一路上欢歌笑语,我也被感染了。不想从呼伦贝尔赶回满洲里的路上,突然乌云骤起,暴雨如注,为了不致迷失方向,队长要求停车待命,我们只得躲在车子里,眼看着大雨瓢泼似的顺着车窗玻璃往下流,本以为暴雨一会儿就停,但雨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雨势丝毫没减,天越来越黑,心里便有些着急。四辆车围在一起,打开近光灯,情人似的相对而望。和我同车的是两男一女,女人和司机是夫妻,另一个坐在副驾的男人叫李克,三十岁,是个摄影家,他很健谈,时不时地回头和女人搭讪,说自己的足迹踏遍了整个中国,我一直觉得他在向我炫耀,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对他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对他走过的地方多少有些羡慕,他说有一次去祁连山八一冰川,车子开不进去,他们几个人只得徒步前行,不到三公里的路程,走了三个小时,看到冰川,他们兴奋至极,拍下很多照片,回返时才想起天色将晚,带着一身疲惫往回走时,原先的来路已经分辨不清,绕来绕去,走了大半夜才回到营地。短短几公里的距离,让他感受到了生和死的临界。我不想听他的故事,焦急地只想回到宾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极力安慰我,说这种天气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零食充饥。队长决定留在原地夜宿时,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但也没办法,于是只能和衣半躺在车上。直到第二天醒来,雨还在下,人们才发现,车子周围已经被水淹没,看不到哪里是路,哪里是坑,队长只得拨打求救电话,救援车辆很快到来,引领我们一路到达满洲里。和李克讲述的八一冰川的经历比起来,这或许并不算什么,虽然有他们在一起,那一次却让我感到极度的孤独。后来我还收到李克的邮件,他经常把去过的地方,拍到的图片发给我,可我一次都没回。就连那些人都不记得了,只是那次经历还会偶尔想起来—和无边无际的草原比起来,在欢城,人就像草一样密集,虽然一样孤独,却根本不用考虑会处于那样的险境,更多的则是来自人自身,清静时渴望喧嚣,喧嚣时也同样渴望清静……
带着刘诗远在欢城大街逛了一圈儿,他说口渴,我突然想起“下午吧”就在附近,于是带他来到“下午吧”,屋子里一阵清凉,让我顿时感到一身轻爽。里面坐满了人,有的喝茶、有的翻书,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座,要了两杯冰茶,店员小姐送上来时,刘诗远一口气喝掉大半杯。静下来时,我才听到“下午吧”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曲,男女对唱,有些伤感,但很好听。刘诗远从书架上找到一本几米的《布瓜的世界》,眼睛看着,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儿,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我,突然问:“姑姑,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这里不许大声喧哗,打扰别人……”
“为什么?”
“别人都在看你!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
“再问为什么就打你!”
“为什么?”
刘诗远好像走进《布瓜的世界》里的迷宫,有意地学着布瓜一路走,一路问“为什么”,直到我无言以对,故作生气地翻书,却被耳边回荡的歌曲吸引了,重又播放时,我才听出来歌词中唱道:我們好像在哪见过,你还记得吗……歌越听越有味道,越听越觉得好听,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于是忍不住走到吧台,去问店员小姐,她告诉我歌名叫《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是老板精心挑选的一首歌,因为非常喜欢,所以用来做“下午吧”的背景音乐。问她为什么叫“下午吧”时,她笑着告诉我,因为老板是个画家,经常在夜里画画,直到中午才起,所以“下午吧”只在下午营业。往回走时,我心里还想老板不仅艺术,还很浪漫。墙上挂着小幅风景油画,穿插一些别具一格的速写,看上去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做过的一个梦:像是在午夜,又像是白天,只是昏昏沉沉的,就像笼罩在乳白色的雾里,我和周韦月约好去一个河滩边野炊,我心里知道那里离得很近,却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达那里,发现只有三四个人,都是陌生面孔,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问其中一个见到周韦月没有,那人对我直摇头,等了很久,都不见她来,我只得悻悻地往回走,回去的路要穿过一片树林,原先看着很小的一片,走起来却变得越来越大,树也不再不像之前看到的那么密,里面生着几株古树,高大参天,树下搭建几间草屋,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屋里走出来,接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周韦月,我喊了一声,她仿佛没听到,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走出来,人渐渐多了起来,起先惊恐的心一下放松下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弹唱,有的画画,心里隐约觉得骆家就应该在某个地方,即使看不到他,我也知道他在。可直到走出树林,也没发现他的影子。我分不清那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之中,但我知道那里一定是巴马……我这才发现,这里的画就是巴马。一幅幅展现在我面前,我仿佛又一次走进巴马,那种亲近感让我难以自拔,听着歌曲,想起巴马,我的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模糊中,我惊讶地发现就在刚才坐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幅速写,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年在巴马时画的旅馆一角,它装在画框里,虽然有些稚嫩,有些粗糙,已经过去几年,我依然记得作画当时的感觉,看着它,我的心了阵阵疼痛,眼泪不觉间喷涌而出。
“姑姑,你为什么哭了?”
“姑姑太激动了—”
“我激动的时候可不这样,为什么大人都这样?”
我没有回答他,连忙转身回到吧台问店员:“你们老板是骆家?”
女店员吃惊地对我点了点头。
“他在吗?”
“不在。”
“去哪儿了?”
“现在巴马,”女店员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又说道,“他每年都去那里,着魔似的,一待就是几个月……”
没等她说完,我拉着刘诗远回到姐家,告诉她我要去巴马,她说我跟做梦似的,想起什么就是什么,虽然对我不满,但也早已成了习惯。
离巴马越近,心里的激情和渴望渐渐颠簸成了不安。在“下午吧”竟然没问店员他的情况,不知道人家结婚没有,有没有女友,甚至记不记得曾经见过我这个人,仅凭一幅留下的速写,就这么莽撞地去找他?现在,我们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为什么心急火燎地去找他?难道四年来,他已经走进我的心里?就凭那一夜?如果人家根本没在意,也根本没放心上……我心乱如麻,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无论怎么样,哪怕见上一面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况且是在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有些释然,仿佛多年前一样,下车后,我才发现这里多出了几家宾馆,我找到原来的巴马旅馆,旅馆还是原来的样子,老板还是那个败顶老板,只是豢养在头上的一绺毛发不见了:“你预订房间了吗?”
“订了,骆家订的!”
“噢,骆家?他还没回来,”老板狐疑地看了看我,说,“你是—”
“我是他女友!”
“他年年来这里,我好像一次都没见过你?”
“是现任女友!”我不耐烦地说。
“从没听说过他还有女友……”老板看着我,欲言又止道,“不过—”
“不过什么?”听着老板的话,我心里不禁高兴起来。
“不过—他女友好像早就失踪了—”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钥匙带我走进原来的房间,“他一直都住这里,每年都预订三个月,算是我们巴马的荣誉村民了……”
“为什么每年都来这里?”
“他这人挺好,画得也好,还专门给我画了几幅画,能卖个好价钱,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给他留着这个房间,他跟我也算是老交情了,”老板笑了一下,说,“唯一的毛病就是有点儿闷,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知道画家都有怪脾气,他说不上有,也说不上没有,就平常不乐意说话。可有一次,他想喝酒,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自己喝没意思,就提着酒,找我喝,我平常没事喝一点,也喝不多,他大半斤下去,一点儿事都没有,接着又拿了一瓶,一下喝多了,到第二天见到我,很不好意思地问我说了什么胡话,做了什么蠢事,我跟他说没有,他才放心。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平常一句话不说,喝多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这人真让人琢磨不透,”老板抽了一口烟说,“他竟然哭着向我诉说,来这里是要等一个人……”
“等谁?”
“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说那年她也来过这里,”这时,老板转身看了看我,对我一笑,惭愧地说,“我本不该给你说这些,别影响了你们……”
“我來过这里—”
“你—”老板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我,仿佛努力回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可不记得你—他告诉我,走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她,可他还是每年都来这里,除了画画,就是等她—真的是你?”
6
骆家回来的时候,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有一秒两秒还是至少在十秒之上,但只是一会儿,便相互微笑了一下,就在那一刻,他走近我,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过程,就像两个离别太久的恋人一样,他激情地吻我,把我抱到床上,做爱。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我们都筋疲力竭,我忍不住想起周韦月和林正阳,仿佛要把所有压抑在心底的全都发泄出来似的,骆家也疯狂得让我着迷,我们甚至忘记时间、忘记所有一切,完全变成了两只饥饿的狼……那一夜,我们几乎没睡,虽然都很累,但都不想放过彼此,直到凌晨,才疲惫地睡去。不知什么时候,当我睁开眼时,骆家已经把早餐端到床前,我想去洗刷,他也不让,只得依着他喝了杯牛奶,然后又躺下。一整天我们都待在房间里没出去,直到傍晚,才爬起来,和骆家一起出去散步。
骆家告诉我,那天早上,他匆匆出门去写生,到了外面,面对远山,突然感觉心里有些空落,像被掏空似的,心不在焉地拿出速写本,画了几笔之后,心里有种莫名的烦躁,怎么也静不出来,没有一点激情,没有一点感觉,胡乱地画了几幅之后,看都不想再看,于是一张张扯掉。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夜里没睡好,不在状态,无奈地抽了几根烟,脑子里乱糟糟的,突然一个影子在他脑海里一闪,他才意识到,是因为我他的心才难以平静。还没到中午,他就早早地回去旅馆,在桌上发现我留下的那幅画时,他的心顿时沸腾起来,仔仔细细看遍整幅画,也没发现任何标记,连名字也没有,于是,他再也没有心思去写生,放下画,带上门就去找我,因为画上没有属名,不知道我叫什么,只能描述我的样子,披肩长发,穿粉红色上衣,牛仔短裤,背着一个双肩包。他疯了似的见人就问,一连找了几天,找遍整个巴马都没找到。就这样,骆家失落地回到旅馆,收拾东西,又失落地回到欢城,因为非常喜欢我的那幅速写,就留了下来,直到辞职做起“下午吧”,才把画拿出来,和他自己的画,放在一起,装好,挂在墙上。
“对我来说,你就像一个梦……”骆家拥着我说,“在我心里,你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虽然短暂,早已经在你出现的那一刻印在心底,我一直很后悔,没问你的名字,没问你的地址,这几年也许更多的是因为你,我才支撑着走了过来,可茫茫人海,我在哪儿才能找你,才能再次遇见你?有时候想都不敢去想……”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你?”
“不知道—”
“那为什么还等我,还找我?”
“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有这可能,如果真有缘,肯定还会相见……”
“我在这里只待了两天,就回去了,只记得那一夜,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你的画,虽然陌生,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有时会在梦里,有时会偶尔想起你,可连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就像做了一个梦,虽在眼前,又不真实—”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想再画,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找到你,”骆家苦笑一下说,“可又能去哪儿找?我已经找得够累了,找我父亲,找我妹妹,都没找到,现在又在找你。也许命里注定吧,我知道人的一生就是在寻找中度过的,找人、找物,我也知道寻找是一种积极主动的行为,虽然我一直都在寻找,可寻找的结果往往伴随着失望,一次次地寻找,又一次次地失望,也会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再次动身,可始终都没找到你。反过来说,我也喜欢等待,就像等待戈多一样,成为生命中的状态,可它是一种被动的无奈,伴着虚无,你却是真实的,即使找不到你,即使一生都不会再遇见你,我也会像流浪汉那样一直等下去,所以,在这个季节,在这个曾经遇见你的季节里,来到巴马,来到我们遇见的房间,期望着你的再次出现,我知道这个概率几乎不可能,但还是期望着,期望某一刻你会来这里……”
“我有那么重要吗?况且我们连认识都算不上?”
“就像读画,你不需要说什么,甚至不需要去理解,能说出来,能写出来,本身就已经远离了画,画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就像一幅画,我试着想画出来,可一直都没做到,但你却留在记忆里,你就在那个夜里,就躺在我面前—睡得那么香,我们虽然第一次见到,却没有一点距离,这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找不到你的这些日子,我觉得连画画的激情和欲望都被你带走了,甚至给不了画任何意义……”
“如果我们都不在欢城,如果我不是偶然去你的‘下午吧,如果不是在‘下午吧里看到我的画,如果不是听了那首歌,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
“你也喜欢《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子有些伤感,歌词很亲切,就像真的在哪儿见过似的,我还特意问了女店员,说是老板亲自挑选的,当时我还以为是个女老板,就没在意,你的画我隐约有些感觉,只是不敢确认,像我一样,你也没属自己的名字—看到我的速写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是你,真没想到我们原来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城市里,那么近,却一直都没遇见过……”
“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遇见你,真好!”骆家用手理头发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里湿润润的,“这次我不会让你从我身边再走丢……”
我说不会的,既然来找你,就不会走丢。骆家放心地看着我,苦笑着,坦诚地告诉我,当年他和林白雨的爱情故事,后来林白雨离开他,远去京城,他画了《印象·门》系列油画,并在欢城大学举办了联展,算是对那段情感的回望。他说举办画展的时候,我刚好毕业,又错失了遇见的机会。也是在巴马遇见我之后,他一直没走出低迷的状态,就像丢了魂似的。我虽没见过林白雨,但从他的话语里,隐隐感到他从我身上找到林白雨的影子,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对于他的坦诚,他的执著,我还是欣然接受。毕竟,我还是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如此欲望,虽然他大我八岁,在我看来,年龄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问题。那么近地在一个城市里生活,都没见到,如果不是在千里之外的巴马遇见,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相见,即使见到,也没有同居一室的情境,也不会因此在心里纠结了四年,仿佛我们利用四年的时间,只为再次相见。骆家深情地告诉我,遇见本身就是奇迹,尤其是和我相遇,在那个时刻,在巴马的那个晚上,在巴马旅馆里,更是奇跡。
让我吃惊的是,骆家和我还是校友,虽然都在艺术学院,他比我高几届,在油画系,我学视角传达,错过了时间,也错过了机会,和林白雨虽然没有错过,只是可能那是错误的时间,相识了一个貌似也不正确的人。所以,她离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骆家说这要感谢巴马,感谢那天没有房间,也感谢老板。更让我吃惊的是,骆家和我姐罗文丽还同事过两年。我曾经去过城郊中学,找过我姐,还在那里吃过饭,可一直没见到过他。他故作玄虚地说,可能那时候还不该见到吧。
回来的时候,老板正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茶,见我们进来,高兴地说:“骆家,你们的饭准备好了,快去吃吧!”
“你也来喝一杯吧?”骆家还没说完,老板满口应着,跟着我们一起来到餐厅,骆家要了瓶白酒,启开,给老板倒了一杯,自己也倒满,看了看我,我对他摇了摇头,他给我要了杯果汁,端起酒杯说,“为了庆祝我们再次相见,干杯!”
“你还真想像上次一样—”老板突然说道,“慢慢喝—”
“有罗梦在,肯定不会喝多!”
一杯酒下去,老板的话更多了,他指着我说:“没想到骆家要等的人是你,还好,你来了—骆家也算没白来巴马,没白在这里等……只是不知道你们以后还会不会来?”
“会的!”我忙插话道。
“还是每年这个时候,还是那个房间,给我留着……”骆家兴奋地说,“说不定我们还会一直住在这里呢!”
“那太好了!”老板说,“现在大家都知道骆家的画抢手,你来他更开心了!”
我和骆家在巴马又待了两天,两天里,我们形影不离,他给我画了几幅肖像,我也趁机给他画了两幅,知道自己一直都没进步,还是想画出来。我发现骆家画得越来越好,我只能望尘莫及了,他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印在他的脑海里。外出写生时,我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画里,他激情地告诉我,我和风景已经融为一体。
我知道,他又一次找回了自己。
7
我没有继续待在巴马陪骆家,回到欢城时,周韦月和林正阳早已从周庄回来。周韦月告诉我,她爸妈听说她怀孕的事后,催着他们赶快结婚,因为他们也非常喜欢林正阳,尤其她妈笑得合不拢嘴。
林正阳忙着在欢城看房子,准备结婚,看了很多房子,没有合适的,看中的地方,价格太高,价格合适的,地方又太偏僻,他们最后商定先在市南区租个房子,等找到合适的再买也不迟。周韦月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问,每天按时上下班。想起周韦月以后的日子,不是以后,过不了多少天就会成为林正阳老婆,同样,用不了多久,她就变成孩子妈,从一个姑娘转眼变成一个女人,这跨度怎么都让我难以接受……但人家喜欢又乐意接受,我这个局外人又何必操心?只是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不自觉地步人后尘,而且这种感觉也似乎越来越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又怎么面对骆家……
周五下班回住处的路上,周韦月边走边说:“我一定要陪着你,一起走过我们最后的单身时光……”
我嘲笑道:“你还是少糟蹋‘单身吧,你名义上是,其实早被单身踢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被踢出去啊?”
“我等着踢人!”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我一看是骆家打来的,他刚从巴马回来,问有没有时间,晚上一起吃饭。我又惊又喜地满口答应,以为他会在巴马再待一段时间,我的出现让他改变了计划,提前回来了。周韦月看出我的惊喜,问我是谁,我便把和骆家相见的事告诉她,她像以前一样,起先嘲讽似的叫他“长发哥哥”,还不满地回敬我说,咬人的狗总是不叫。但转念又为我担起心来,说骆家三十多岁的男人不结婚,除非有障碍,要么生理上的,要么心理上的。我说没有,她不相信,于是把他和林白雨的事,也一股脑全都告诉了她。她问我计不计较他和别人有过性爱?我说他和林白雨有过,不计较当然不是真的,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对我来说,他现在是一个完整的骆家。周韦月还是为我担心,怕我一时倾心艺术而受骗。当她问我了解骆家有多少时,我自己也无法说清,因为毕竟我们才见过两次面,而且时间间隔了四年,我只知道他是个孤儿,虽然有父亲和妹妹,却不知道他们在哪儿,除了跟我姐罗文丽同事过,以及和林白雨的事之外,别的我一无所知。
周韦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他老家是不是在周庄,我才意识到自己仿佛和周庄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联,姐夫刘一明、闺蜜周韦月,还有可能从周庄走出来的骆家……
在去“下午吧”的路上,周韦月告诉我关于骆家的事,我将信将疑地听着,用零星的碎片拼贴出一个可能完整的骆家—其父骆之柳是个下乡知青,娶了他母亲之后生了骆家和骆英,后来和女老师陈衣梅相好,陈衣梅恢复高考后离开周庄,去了欢城,骆之柳后来带着骆英也离开周庄,不知去向。骆家在母亲去世后,考入欢城大学。周庄人都说骆之柳是个怪人,至于他和陈衣梅在没在一起,骆家和他们在没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我说不会那么巧,这个骆家就是从周庄走出来的骆家,但她从我的讲述中,一口咬定就是他。
我们打车赶到“下午吧”的时候,林正阳正好刚把车停下。三个人一起走进“下午吧”,骆家见到我,毫不避讳地将我拥到怀里,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毫无思想准备的林正阳惊得目瞪口呆,连女店员也吃惊地望着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有周韦月显出少有的淡定。骆家带着我们在一楼逛了一圈儿,我发现里面坐满了人。他们各自喝着饮品,悠闲地翻着书。有几个人见到骆家,寒暄几句,看上去像是老主顾。来到我的速写面前,骆家兴奋地告诉林正阳和周韦月:“因为这幅画,我找了她整整四年……”
“你们四年前就认识?”林正阳惊讶地问。
“罗梦四年前就委身于人了!”周韦月小声告诉他,声音虽小,还是被我听到了,我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不满地问我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楼上是客厅、画室和卧室,我在画室里看到《印象·门》系列的其中一幅,双扇大门上贴着残缺的春联,里面墙角处放着一个煤油炉,墙面被熏黑一大片,透过门可以看到伸出瓦房廊檐的一角—看上去更像一幅静物,但我知道那是留存在他记忆里的一个场景,骆家毫不掩饰,告诉我那是多年之前的画。那时候他和林白雨一起看过电影《美梦成真》,电影凄美的爱情故事一直留在记忆里,他以为她不会走,可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下记忆……所以画出了《印象》系列,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个“系列”。我也看过《美梦成真》,查理斯和安妮的两个孩子车祸去世后,查理斯也意外身亡,孤身一人的安妮艱难度日,她用她的画笔描绘他们在天堂里的样子,终因忍受不了孤独和绝望而自杀。但自杀的人无法进入天堂,查理斯因为思念,决定去地狱里救出安妮。在被查理斯和安妮的爱情感动的同时,我也被影片绚丽的色彩感染了,那饱满的色彩就像化不开的情感,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后来只在内蒙古的呼伦诺尔草原上才感受到那么浓郁的色彩。骆家听我说完,惊讶地望着我,说他看这部影片时也是这样的感觉,而且,他也去过呼伦贝尔草原,只是没能那里遇见我……
“现在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周韦月感慨道,“骆老师的画真可谓大师之作了,要是有时间,我也想再拿起画笔……”
林正阳对画不感兴趣,只顾点头,倒是对老房子赞叹不已,终于瞅准一个机会,问道:“这房子在这地段,得值多少钱啊?”
“跟钱没关系,”骆家淡然一笑,说,“我只是暂且替我姑守着……”
我们围坐在客厅的茶海旁喝茶时,周韦月实在憋不住,瞅着骆家问:“你老家是不是在周庄?”
“你怎么知道?”骆家也吃惊地看着她,“你是—”
“我爸是周雨—”
“周雨?这么巧?”骆家兴奋地说,“我还隐约记得小时候跟他一起玩儿,还有马盖,刘一明,现在只有马盖有联系……”
“马盖是我姑父—”
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差点昏厥过去,虽然只几秒钟,我却觉得过去了不知多久,嘴里喃喃地说:“你和刘一明小时候一起?”
“是啊,怎么了?”
“他是我姐夫—”
“怎么会?我可从没听罗老师说过!不过—当时我们也很少来往,只是见面打声招呼,如果知道的话,我们可能早就认识了……”
“你一直都没回去周庄,找到他们没有?”
“没有,谁都没找到,陈老师也不知去了哪里,她把这个老房子赠给我,还是通过律师,就是这样也不愿意见我,”骆家突然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我父亲肯定没跟她在一起,如果在一起的话,他们一定会回来,至少能看到—”
“他们一定过得很好,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林正阳安慰他说,“以后你们肯定能团聚……”
“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们……”骆家看着我,皱了皱眉头,微笑了一下,说,“现在至少找到了罗梦……”
那天晚上,我们吃到很晚,聊得很开心。听说林正阳正找房子,我建议我可以重新找地方搬出去住,他们把原来租住的房子稍微装修一下,就可以当新房住。林正阳问我去哪儿,我说我一个人哪儿都行。骆家看着我,试着问我要不要搬过来,我说我没想好,也可以暂时住我姐家,或者他们结婚我也可以跟他们住一起,反正已经习惯了。周韦月不好意思地瞅着我不住地说,骆叔这里这么宽敞,还装不下罗梦?听她这么一说我倒笑了,没想到几天不见,辈分一下长高了。我没立即答应,也没表示反驳。
“周韦月这么一叫,我突然觉得很奇怪,有点儿别扭,不仅仅把我喊老了,距离好像也一下拉得太远……”
“远不远的,当然是你跟罗梦近了……”
“那你以后也不能叫我名字了?那样的话,貌似对长辈不敬吧!”
“就你,还长辈?只要你乐意,叫你姑奶奶也成……”
周韦月的一句话,惹得大家笑到岔气。一整个晚上,屋子里都充溢着欢声笑语。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林正阳起身告辞,我们一起来到楼下,看见女店员还在那里守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阅读者,女店员没有丝毫不耐烦,听着音乐,悠闲地翻看着什么,阅读者也似乎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依然沉浸在他的阅读中。听到动静,才抬头看了一下我们,又看了看表,于是收拾一下结账离去。
林正阳开车,周韦月打开门上去,问也没问我,油门一踩,一转眼便不见踪影。
骆家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这俩人真没办法,不过—他们好像很理解我们—”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留下来?”
“今天让你来就没打算让你再回去!”
说回去还是得回去,因为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即使有所准备,也不愿这么轻易地作出决定,况且,结婚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一直没想过结婚的事,不想像周韦月那样,是因为有了孩子才被迫结婚。对我来说,我只是我自己,只想做我自己,让自己自在一点,不愿受人支配,也不想去支配任何人。骆家本来就是一个自由画家,不然他也不会辞职去画画。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是一个自由人,懒散,不受约束。卧室里乱得像狗窝,他却认为应该是这样,还给出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存在的就是有理由的,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画室也一样,随处放着的画框、画具、画架,理都理不出头绪,他也不收拾,他说自己知道它们在哪儿,有一次女店员实在看不下去,帮他收拾一下,整齐是整齐了,但想找的东西,怎么都找不到。他很生气地说了店员一通,最后只让她收拾客厅,别处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我还是帮他收拾了一下卧室,至于画室,我知道他有他的喜好,也有他的习惯,所以动都没动。其实我也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想画就画,不想画就出去云游,时间是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世界也是自己的。
我觉得我们相同的地方都是在寻找,不同的是,他寻找的更具体,比如他父亲骆之柳,他妹妹骆英,甚至还包括我,或者寻找是他的生存的状态。而我寻找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下一刻会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种偶然性让我对和他一起能走多远也没想过,如果真的像很多人一样,结婚生子,然后守候余生,我想也许我会疯掉,那样的生活虽然真实,但我觉得永远不会属于我。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骆家的时候,他很坦然地接受,因为他也不希望自己困在家里,把看不见的痛苦强加给别人,甚至下一代,这缘于他自小对家的认识,对父亲、母亲的感受,就像他父亲原本不属于周庄,也不属于那个时代一样—他远离尘世,独自建造属于自己的数字世界,周庄只是他的驿站。随着时间的远去,还有他父亲遗留下来的文字和谁也看不懂的计算,骆家越来越相信,他父亲去了另外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对他来说,寻找已然成了一种状态,至于找到找不到,結果会怎么样,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8
我知道看上去无牵无挂的骆家,心里却装着很多,只是不愿说出来,没找到合适的倾诉对象,或者没有一个可以通过的出口,而我恰恰出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就像他说的,你在就好。我不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只是每次去“下午吧”的时候,看到他总是激情地躲在画室里画画,用极其夸张的油彩,变形的人物曲线,描绘着梦一般的情境。他给这些画作取名《记忆·巴马》系列。他的投入让我惊讶,为了不打扰他,我只是隔三差五地去“下午吧”,可他一会儿看不到我就像丢了魂似的,立马给我打电话,弄得周韦月总是嘲讽我,让我干脆入住“下午吧”。
不只周韦月怂恿我搬去“下午吧”,骆家也说过几次,但他还是尊重我的意见,我不急着搬去,一方面因为害怕结婚,另一方面,还有很多顾虑,这更多地来自家里,虽然我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接受骆家—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单身男人。我也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比我大这么多的男人,但这一切又都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周六下午,我正在“下午吧”,我姐一家人叫回我妈家吃饭,我妈打了两次电话让我回去,我说在外面有事,不想回去。挂断电话,我一抬头,发现骆家正呆呆地望着我:“怎么这么看着我?”
“你该常回去看看他们,陪他们吃顿饭也好……”
“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让他们逼着我做这做那,才搬出去住的……”
“我知道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你也得从他们的角度去想去理解,他们也是时刻担心你,不然肯定会任由你去,不会管你,否则的话,他们因为管不了你伤心,你也因为被管着不自在生气,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其实,有时候我倒想这样,有人管着,可他们—都不知去向,我身边没有一个人……”骆家对我苦笑一下说,“要不我陪你去?”
“行!你也正好见见你的‘小伙伴!”
于是,骆家开车拉着我来到家里,骆家的出现让他们感到意外,更感到意外的是我姐夫刘一明,自从初中毕业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两个人饭前饭后地聊儿时的故事,弄得一家人仿佛都在忆苦思甜。骆家记忆最深的还是给他父亲送饭,说是送饭,其实就是煮的两块地瓜。而在大雾中迷失方向那一次,他终生难忘,要不是他父亲吹的芦笛,他肯定会迷失在大雾里。刘一明说起他哥刘一光和马盖一起逃课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没告诉他母亲。在刘一明眼里,骆家一家人就像从没出现在周庄一样,几乎很少人提到,也很少人记得。如果不是在我们家遇见,他们彼此之间肯定谁都认不出来。连我都没想到,骆家的到来,会给他们增添那么多惊喜,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他们好像对骆家没有反感,不仅因为他和刘一明是同乡,和罗文丽是同事,还因为他是一个在欢城小有名气的画家。我也第一次感到在家的轻松,兴奋之余,我告诉刘一明周韦月下周要结婚时,他一口答应一定要前去参加婚礼。
本想把房子好好装修一遍的周韦月,还是接受了马盖的建议,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的粉刷,因为房子是租来的,原本就不属于自己,也用不着投入那么多资金,而且在这里住,也只是一个过渡,等买了新房,马盖答应她,所有的装修由他负责,费用也由他买单。粉刷房子这两天,我和周韦月只好借住骆家的房子。骆家虽然被挤进画室,但也乐意我们住在“下午吧”,知道周韦月有孕在身,他也注意不在周韦月面前抽烟,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每次出去吃饭,他总会专门加一道清汤,排骨或者鱼汤,连周韦月都感到吃惊,偷偷告诉我,骆家真会照顾人。我说都是因为你,我才沾了光,不然吃都吃不上。
林正阳回老家去接林爸,过几天才能回来。那天吃完午饭,听说我们要回周庄小区时,马盖自告奋勇开车拉我们回去。骆家就像上次一样,只是久久地望着我,没说让我留下,也没说不让我走,周韦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打趣地说:“婶儿,要不你别回去了,你看我叔都快哭了!”
我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时,马盖瞪了周韦月一眼,解围道:“还是跟你们在一起好,也有个照应,对吧罗梦?”
我应了一声,看着骆家,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笼上心头。其实我完全可以留在“下午吧”,让周韦月和林正阳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那样,也显不出我的多余,可毕竟人家即将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而我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肯定是多余的,即便不说,我也能够想到。我想這也是骆家希望我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吧,只是他不愿说出来……直到回到原来的住处,我还是理不清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就像从没想过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明天的到来一样。
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一下亮堂了很多,像新房子似的,茶几、书桌也收拾得没有一点灰尘,连窗户都擦得透亮,窗帘已经装好,我听周韦月说是马盖专门找保洁公司打扫的。
“其实你们根本用不着去骆家那里住,粉刷墙壁用的涂料是我精心挑选的,没有任何气味,更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你们有点太过小心了!”马盖边帮我们整理床铺,边说,“再者说,你姑天天在家埋怨我,说家里有的是地方,非要到外面住……”
“骆家也不是外人!”
“这倒也是—”马盖笑了笑,转过话头又说,“等你爸妈来了,就住我们家吧!那样,你姑就不会再埋怨我了……”
“现在没房子,住哪儿都一样,等韦月买了房子,肯定不会这么为难了!到时候,你这个姑父可别食言啊!”
“我怎么敢?”马盖半开玩笑地说,“她姑还不得把我吃了!”
马盖走后,我和周韦月各自走到自己房间里休息,我刚睡着,突然听到周韦月叫我,直喊肚子疼,脸色苍白,浑身是汗,我赶紧拨打“120”。到医院做了检查之后,医生神情凝重地告诉周韦月,孕妇肚子疼痛属于正常孕期疼痛,但胎儿是先天畸形,他建议立即终止妊娠。周韦月一下惊呆了,躺在病床上,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泣着说:“都是林正阳—那些天他天天抽烟、喝酒—怎么办啊……”
医生告诉她先不用着急,幸亏发现得早,还可以挽回,而且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也劝说了一会儿,周韦月才平静下来。第二天,林正阳带着林爸来医院时,林爸安慰了她一番,一家人反复询问了医生,最终同意了医生的建议,做了流产手术。
王冬云听说后,急忙赶到医院。在医院里,林爸看到王冬云,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嘴里喃喃地念叨:“王花—你—是王花—”
“你是—”王冬云反复打量着站在对面的男人,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在哪见过,于是问道,“你是—林正阳他爸?”
“是—”林爸拉着王冬云的手,眼含泪水地说道,“可找到你了—正阳—你妈找到了!”
林正阳从病房里出来,看到林爸拉着岳母的手,又朝周围环顾了一下,疑惑地看着我,不解地问:“我妈呢?”
“这就是你妈!”
“爸—”林正阳尴尬地拿开林爸的手,说,“爸,这是韦月妈—”
“也是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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