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播种必含笑收割!”
我是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这句话的,知道这句话引自《圣经》。当时我的眼睛立即湿润了,嘴唇哆嗦着,鼻子酸酸的,紧抿着嘴唇,以免哭出声来。
这句话,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高考岁月。
我是1982年参加高考的。当年的作文题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用了岳飞的例子,写得很动情,可以说是慷慨激昂。分数出来了,语文72分,但英语只有27分。好在我其他各门成绩都不错,总分名列全区第二名。老师很高兴,让我安心回家等录取通知书。父母虽然没有文化,但知道我如果考上了大学,就可以跳出农门了,所以也很高兴,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我心里当然更是乐滋滋的,甚至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然而,我满怀希望所等待的录取通知书就是不来。本科录完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没有来;大专录完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没有来;中专也录完了,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没有来。我的同学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就连比我低一百多分的全班最低分的那位同学也拿到了中专录取通知书。他们来向我报喜辞行时,都很奇怪。我去学校问老师,老师也很奇怪,让我去区招生办问问。
我诚惶诚恐地去区招生办打听。一个大胖子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让我去南京市招生办问问。
当天下午,我向母亲要了车费。我先买了一毛钱的票乘坐“盐工线”公交车过了大桥来到盐仓桥。我不知道下面该坐哪辆车了。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就上了一辆到市中心新街口的车。售票员也说不清楚市招生办在哪里。她只知道我买了一毛钱的票该到哪一站下车。我下车后,一边跑,一边打听,大多数人都摇头。终于有一个中年男人为我指了路,我按照他指点的路线加快步子奔过去却没有找到。问一位妇女,她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啊?”快步躲开了。再往前跑,遇到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他笑嘻嘻地招手示意我靠近他。我以为他老人家耳朵不好,可是当我靠近他的时候,老家伙冷不丁地伸手扭了我的脸一下。我赶紧逃走。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南京城里的人,吃过了晚饭,搬出了竹床、躺椅,出来乘凉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渴得更厉害。我累极了,心里更是难过,我想哭,却没有眼泪。??
几乎把南京城都跑遍了,可还是没有找到招生办。只好跑回盐仓桥车站,上了“盐工”车,把最后的5分钱给了售票员,她让我在泰山新村站下车。而此站离我家还有十多公里。
当我跑到家时,家里一团漆黑。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睡着了,打着很响的鼾声。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地进了门,先是进了厨房,抓起瓢就往缸里舀水喝。我一口气喝了好几瓢水。
“老六啊?”母亲的声音把我吓了一惊。
我猛一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站在了厨房门口。我的眼睛立即湿润了。
我“嗯”了一声。
“锅里有饭菜。”母亲说。
我又“嗯”了一声。掀开锅盖,里面果然有一碗饭,半碗烧冬瓜。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呢?”母亲问。
我又“嗯”了一声。
停了一会儿,母亲迟疑地问道:“怎么样啊?”
我又“嗯”了一声,咽下一口饭,低声说了一句:“不怎么样。”
母亲又站了一会儿,说了句:“我去睡了。你也赶紧睡吧。碗不用洗了。”
我又“嗯”了一声。
母亲回房间去了,我听见她低低的一声长叹。
吃完了饭,我似乎又活了过来,还把两只碗洗了。可上床睡觉时,我的头一碰到枕头,又伤心起来,并且越想越伤心。我不能自已,泪流满面。
我咬住枕头。
第二天,家里要抢种油菜。母亲和姐姐栽,我和父亲挑水浇。父亲站在伸向水塘中间的跳板上,动作麻利地用脚压住桶取水,提桶,上肩,舀水,浇菜。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学着干。我站在跳板上腿肚子直抖,抬起一只脚去压桶,腿就抖得更厉害了。几次都差点掉下水去。我只能压半桶水上来。我的肩膀被压得生疼。我便用双手抱住扁担。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向田间,还洒了不少水。父亲看我这副德行,眼睛里流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母亲则一直低着头,一边栽油菜一边抹眼泪。
我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干活。
打破沉默的是一位邻居婶婶。她的丈夫是浦厂工人,有些见识。她对母亲说:“你们家老六考了那么高的分数。我们在广播里都听到了。怎么还没有读大学去啊?”
“唉——”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没的人啊。”父母认为我被人顶替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我们家没有一位能够站出来说话的人。
“要什么人啊?你去劳动局闹去。哭还不会吗?”
母亲说:“今天栽完了油菜,明天就去。”
“哎呀!”邻居婶婶叹了口气,喊道,“现在就去,还等到明天啊?是油菜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啊?”
姐姐也说:“现在就去。油菜我们来栽。读了大学,弟弟就是工人了。”
于是,母亲洗了手,我放下扁担,娘俩再去南京城。
到了劳动局,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终于坐到了一位看起来比较和蔼的中年男人面前。
我拿出高考分数条。
“你们看看,我们家儿子考了这么高的分数,却没有读上大学。你们得给我们穷人做主啊!”母亲果然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中年伯伯赶紧说道:“别哭别哭。”他看了分数条,说:“是蛮高的。比我们家儿子高了29分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单呢?”
母亲一听,来了精神,抹了一把眼泪,睁大了眼睛,急切地说:“就是啊。我们也不懂。”
中年伯伯笑了,说:“你们是不懂。我们这是劳动局。高考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你们应该到招生办去啊。”
“招生辦在哪里呢?我昨天来过了,没有找到。”我赶紧问。我事先就跟母亲说过找劳动局没有用,应该去招生办。母亲说先到劳动局问问再说吧。
他说了市招办的地址,却又补充了一句:“录取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有的工厂都已经从落榜生中招工了。不过,你们是农村户口,不符合条件。”?
我和母亲终于找到了招生办,正如劳动局的人所说,招生办的门已经锁上了,只留下一块白牌子挂在那里。母亲又向住在招生办隔壁的人打听,别人回答说:“招生工作早就结束了。要等明年了。”
母亲又要我拿出分数条给人家看。
?“看什么看?”?我吼道。
母亲看看我,眼睛湿润了,嘴角颤抖了几下。
这是我第一次对母亲吼,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却有些轻松的感觉,更有对父母从来没有过的怨恨。
我们赶到家的时候,早已过了午饭时间。父亲和姐姐又下地去了。吃完飯,母亲让我在家歇歇。我没有作声,梗着脖子,挑了桶就走,继续给油菜浇水去。
从此,我便跟着家里人下田干农活。整日不说一句话,就跟父亲一样。
可是,干农活不是我的专长。从小到大,我几乎就没有像样地干过什么农活,也就是小时候放过鹅鸭打过猪草而已。一切得从头学起。父亲就是我的师傅。
父亲也确实是个劳动好手。村里的好多耕田能手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但是,他对我一点耐心都没有。他不对我说什么,好像我能够无师自通,是个种田的天才一样。
比如,我去放牛,拉着牛在路上走。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我感到莫名其妙。父亲吼道:“你光着脚在路上走。”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看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心想:我为什么要光着脚在路上走啊?父亲举起赶牛的鞭子指着我:“牛蹄磨破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地上有碎石子。父亲怕牛蹄被石子磨破了。没有文化的父亲倒会启发式教育。
比如,我耕田时扶不稳犁头,忽深忽浅的,拐弯的地方更是犁得不像样子。父亲跑过来,发一声“哼——”,抢过犁头,说一句:“耙地去。”我便去耙地。父亲以为耙地很简单,何况他已经套好了牛。
耙地虽然不像耕田那样需要一把子力气,但有危险,耙下面是两排弯刀一样的铁耙齿,雪亮雪亮的,在水田里忽隐忽现。
我站在耙上,上下颠簸,站不稳,腿肚子直抖,万一跌下去,耙从身上碾过去,还不被耙得遍体鳞伤?简直就跟滚刀板一样了。佛家讲的“泥犁地狱”恐怕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忍着,先是腿弯了下去,渐渐地,便蹲了下去,终于忍到了极限,纵身向后一跳,滚进了水田里。我站起身来,向田埂上走去,心里满是委屈,满是仇恨,满是愤怒。父亲在后面喊了一嗓子:“干什么去?”我一声不吭。
吃晚饭的时候,沉默了好一会儿,父亲说了一句千古名言:“千行万行,种田是本行。”
我平静地说:“要种你自己种去。”
母亲看看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学木匠还行啊?”
我禁不住也笑了,随口说道:“行啊。”
“那我们明天就去老木匠家去看看。”看来母亲早有准备。
我竟然要学木匠了,我真的要做木匠吗?就像村里的老木匠一样,帮活人打床,替死人打棺材。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唉声叹气。
第二天,母亲拎着四样礼品带着我跨进了老木匠家的大门。
老木匠先是笑眯眯地接过了母亲手里的礼品,一边说:“家门口人,还这么客气干什么?”
母亲讪讪地笑道:“不管什么人,礼节都是要讲的。”
然而,当老木匠的目光从礼物转移到我身上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眼睛的笑意也没有了,显出了疑惑的神情。
“怎么啦?”母亲陪着笑,问。
老木匠看看我,又看看母亲,摇了下头,啧了一下嘴,说:“你们家老六,哪里是学木匠的料呢?”
母亲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呢?”
“他是个书生嘛。”老木匠说。
“考上了,够不着人,我们没有用啊。”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带上哭腔了。
老木匠叹了口气,说:“世道啊!再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好想的呢?”母亲说。
老木匠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找找徐老头看看呢?虽然退休了,当了一辈子老师,总会认识几个人吧?”
母亲说:“我准备明年再找。”
老木匠“哎呀”了一声,说:“我说老嫂子,你真是用得着菩萨供菩萨,用不着菩萨摔菩萨。我也不跟你客气,这四样东西,你看你也舍不得吃,你还是拎给徐老头去,他老伴正好动过手术刚出院。你去看看,拉拉关系,明年也好说话。”
母亲似乎开窍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接过老木匠手里的东西,又带着我向徐老头的家走去。
我跟着母亲进了徐老师家,他正在扫院子。见到我们,又见母亲的手上拎着东西,显出很惊诧的神情,问道:“真是稀客。是哪阵风把你们给吹进来的?”
母亲笑嘻嘻的,说:“老叔子,听说老婶回来了。过来看看。”
徐老师疑惑地“哦”了一声,低声说:“谢谢。她还在睡觉。”
母亲回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喊徐爷爷啊。”
我于是喊了声:“徐爷爷。”其实,我心里正在犹疑,是喊“徐爷爷”,还是喊“徐老师”呢?
他“嗯”了一声,接着说:“你们家老六从小就喜欢读书,学习好,还当过班长。年年都是三好生。是个好学生啊。”
母亲接口道:“蒙你夸奖。但是有什么用呢?考上了,没有走掉。我们做爹娘老子的没有用啊。”她的哭腔又来了。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眼睛不觉又湿润了。
徐爷爷叹了口气,说:“真是太可惜了。我也没有用啊!当了一辈子老师,又没有做什么官。”
“老叔子,您老人家总比我们睁眼瞎强吧。上面的人总能认识几个啊。”
徐老师停了一会儿,说:“那要等明年了。”
母亲笑了,说:“那明年我们家老六就指望您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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