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粥就熬在锅里。
小小的紫砂锅,透着不急不缓悠然的精致,只是这精致却是费时费力的,需要人来伺候,这样细细地熬下去多半都得两三个小时。
之前姚木兰还在一旁或拖地或叠衣物,边做事边等,生怕濮了锅。后来熬出了规律,知道这细细熬煮都是慢火文功,不必寸步不离地守着,也就时不时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个小菜,或者去找小辛借个鞋样子。小辛就在楼下小陈会计家里做,最近迷上了十字绣,窄小的鞋垫被她密密麻麻地绣了个眼花缭乱。姚木兰说不上着迷,不过借此找个人说说话,消磨一下时间。当然,离开久了也不行,厨房里到底煮了这么一锅东西,心里不踏实。
苏老师大概得晚点儿回来,说是有朋友聚会,走时摘了衣帽架上的宽檐礼帽,他倒是讲究,做了大半辈子的老师,哪怕退下来也不含糊自己的仪表。临出门时,苏老师低了头,不看姚木兰,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低,姚木兰却听得真切,她当了苏老师的面舀出小半碗米来,哗啦一声倒进一个小瓷盆里接水泡上,那细小的米粒便淹洇在了盆底,一片碎玉般凌乱而晃眼的白。
那边,门的锁扣一响,苏老师已经出门了。
姚木兰愣怔地看着盆底颗颗的细碎,想,这又是何必,什么朋友聚会,明说她又能怎样。再说,他出去吃上一顿饭,哪还有胃口喝她的一口粥。她知道他是过意不去,抚慰性质地那么一说,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做个样子。自然,当了他的面,她也要做出个样子,她做样子不过就是告诉他,她不会当真。她若不当真,他心里大概要轻松不少。
姚木兰来苏老师这里也有一年多的时间,自认为是了解他的,哪知道有些事真的只是自认为。
先前,姚木兰就在楼下的小陈会计家里做,照顾刚生产不久的小陈会计的爱人。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难熬得夜,夜里照顾了小毛头,白天里做事就显出顾头难顾尾的不灵光。姚木兰开始不觉得,慢慢地也从小陈会计爱人的眼里读出些什么。小毛头白天用老棉布撕扯出来的布片子,晚上才用纸尿裤,说是怕老用纸尿裤烧屁股,这些是小陈会计爱人一再强调的规矩。但是白夜混倒下来,姚木兰也有大意的时候。有一次,把小毛头抱过来喂奶,小陈会计爱人一托小毛头的屁股,脸色就变了。平心而论,姚木兰自己也生养过,况且小毛头白嫩讨喜,虽不是自家的孩子,但也万万生不出虐孩子的心。姚木兰看着小陈会计爱人脸上的愠色,自此倍加小心,但总是顾此失彼。如此两次三番,小陈会计就有了换人的心。但到底姚木兰先前在小陈会计家做过大半年钟点工,也算是相熟了,若是硬辞掉怕伤了彼此微薄的面子。小陈会计只是说丈母娘想外孙且心疼女儿,打算来照顾这一大一小,动身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小陈会计说得委婉,姚木兰哪会听不懂。
姚木兰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隐隐地早有预料,只是哪想就来得这样快。还未及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却难得小陈会计讲仁讲义,替姚木兰找了条退路。
小陈会计给找的下家是苏老师,一个刚退休的教师,前些年苏师娘病故,他也就一直这样单过下来,倒是有一个在新西兰定居的女儿,却是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小陈会计顿了顿,说,他也一直想找个合适的人照顾他,你要是愿意,倒是比这里省不少心。
关于这个苏老师,姚木兰心里有些印象。在电梯里见过好些次,有一次她提了大大小小几塑料袋的菜蔬,勅得手指发胀发酸,进电梯时就都丢放在脚下空出手来歇息。那时,电梯里就有那个苏老师,暗灰的衬衣,笔挺的裤缝,几次见,几次都透着这样的利落整洁。彼时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电梯的楼层键,数着数字,看着电梯一点点升上去。到六楼时电梯哗啦敞开门,姚木兰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脚下的塑料袋,不想苏老师却伸了手帮着拎起了几个大袋,四只手到底强过两只手,姚木兰连声说谢谢。苏老师也回了两声,客气,客气。
姚木兰不待人催,自己知趣地收拾好行李,就这样从小陈会计家换到苏老师家。
二
小辛不在,小陈会计爱人说小辛回老家了,老家来了信,怕是有急事催她回去。小陈会计爱人说,走得急,我这两天原本是要出差的,她这一走,孩子都脱不开身了。小陈会计爱人有些不悦,当了姚木兰的面也不遮掩。姚木兰不言声,想着这两年小陈会计爱人却是一点没变,高兴不高兴都映在脸上,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姚木兰从小陈会计家走后没一个星期,小辛就接了姚木兰的手进了小陈会计家里做。到底是小陈会计的丈母娘照顾一大一小累不过,还是小陈会计原本就想再另请人,姚木兰都不去深想,确实没必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不管怎样说,小陈会计都做得周全,没让她难堪。退一万步讲,人家直接请你走人,你又能怎样。
从楼门里出来,姚木兰决定去看儿子小舟。小舟学校离得不远,这一去一回,即使锅里熬着粥也不打紧。
去之前姚木兰本想给小舟打个电话,掏出手机想想还是算了,去了再说,到时到了学校门口,怕是儿子也不好拒绝她。把手机放进兜里,那手机沉甸甸地一沉便滑进兜底。这手机还是苏老师给的,他说是以前用过的,给时也随意,像是突然想起抽屉里还有这样一个旧物。但是姚木兰却知道那是一个新手机,边边角角都透着新亮,心下明白,也不说破。手机话费也充足,仿佛月月都用不完似的,这倒更让姚木兰小心收敛。
小舟现在读的职业技术学院就是姚木兰托了苏老师找人进去的,不然以小舟的那点分数要不就去打工要不就复读。复读不要想了,大贵说儿子一高考完就把书全烧了,这哪是肯复读的样子。当然,对于打工,小舟倒是满怀好奇和蠢蠢欲动的心思。姚木兰坚决反对,她给别人打了这么些年的工,怎么会不知道打工的艰难,以儿子的脾性,这一打工怕就这样心野了人毁了。姚木兰向曾经的几个小姐妹打听,可是她们个个都是穷得见底的光景,自家的孩子都没个着落,哪有能力帮她。
晚上熬了小米粥,端上几盘可口的小菜,看着苏老师半勺半勺慢慢舀了吃,姚木兰心下忽然觉得一片阔朗,眼前这个人不就可以,先前真是骑驴找驴地瞎忙。
姚木兰隐忍着不提,她要等时机,她知道他的心思。
等他喝完粥,坐进沙发里看电视。她在厨房细细致致切火龙果,他血糖有些偏高,火龙果倒是适合他。初来时,她哪知道这是火龙果,把它当了萝卜来削皮。他翻了一本有关水果的书,摊在砧板上,对了图案文字教她。她新洗了头发,半干着,有洗发水的香气幽淡地飘出,他就站在她身边,她听到他鼻翼的抽动声,很轻微的两声,但是她还是听到了。他顺着刀背摸到她的手背,在那里停留了一下,他的手有一些清冷的湿,刚刚切过火龙果,手上还沾了些湿凉的汁液。她愣了一下,却没有躲,这让他有了底气,他大了胆子又向她的胳膊滑去。她半个身子颤了一下,有一些酥麻的感觉,但是,她又有一些清醒,她不想看輕自己,更不想被他小看了去。这个念头一起,她的胳膊一紧,手一松,那刀就顿在了砧板上。他一愣,手也随之一落,人就有些讪讪的,转了身到水池边洗手。她听到背后哗哗的流水声,绵长的,不肯断绝的。
现在,她端出一盘火龙果,用牙签叉住一小块递给他,他手接了喂进嘴里。再叉第二块递过去,他像是不经意,接牙签时半捏住她的手,她低了头不看他。他犹豫了一下,然而她的手却并未见逃脱,这倒让他有了一些惑然难定,却又一横心,大着胆子再次向前试探,他的胳膊一弯一滑缠住了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她说,不在这里。这倒不是矫情做样,只是,这里是沙发,肥胖却矮短,这样躺下去,怕是要吊着两条腿,不舒服,而且到底不像个样子。但是,他却压了过来,喘着沉粗的气,说,试试,试试。
事情是晚上熄了灯后姚木兰才开的口。真是临到事了,姚木兰反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他们已经从沙发上坐起,彼此归整了衣服,双双坐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趁着温乎劲,姚木兰几次张口,却又生生咽了下去,这哪是时机,分明是买与卖,还未开口,自己就先掉了价,白白让他小看了下去,怕是之前的坚持在他那里都会变成她的待价而沽。暗夜里应该会好一些,漆黑之中,假如他真心帮不了或者虚以推脱,总是有夜色遮掩,他不尴尬,她也不难堪,日后,他还会需要她,她也还能做下去。
夜深了,姚木兰听着隔壁他轻声按灭了台灯,那是他的房间,他不提让她睡在那里。当然,她也懂分寸,除了打扫卫生,她从不主动去他的房间。他房间床头那面墙上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有些年头了,他的女人不算是美人,但是端庄大方,对着她微笑。他的女儿眉眼倒更多几分像他,也笑,只是看着遥远的前方。当然,他也在笑,安静而安逸。多么美满的一家人,哪怕三口三地,可是毕竟同框,如此紧密地相亲相依,然后被他体面而珍贵地挂起。当然,不管是不是挂给姚木兰看,姚木兰也知道自己是进不去的,她不做这种奢想。
姚木兰起身,她在暗夜里等了很久,眼睛早适应了这黑暗,适应后才发觉黑夜原来是可以看清的,哪是沙发,哪是电视,哪是餐桌,哪是饮水机,这些都是她熟悉的,暗夜里哪怕这些只显出一个昏暗的轮廓,她也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立在那里,不言不语却给了她足够的胆量和勇气。
她倒了一杯水端进他的房间,进去前她本想敲一下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抬了手却又放下,径直走了进去。他大概听到了动静,却躺着没有动。她端着杯子,弯了腰站在床边,说,晚上忘喝药了。他的血糖高,一日三顿降血糖的药不可少。他听了半直起身靠在床头,有些恍然,说,可不就是。他的手在暗夜里晃了一下,却也稳当地接过了杯子,又说了一句,难得你次次记得。她听了不言声,候着他喝完。接过杯子时,他温热的手触到她的手,她知道她的手有一些冰凉,他感觉到了,她想他会不会握住她的手,如果握住,她便顺势把小舟的事说了。但是,他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半个身子就想往被窝里滑。这倒让她没了退路,她不待他滑进被窝,一屁股沉沉地坐在床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知道他是有些吃惊的,对于她的举动。她顾不了这么多了,为了小舟,她的儿子。她摸到他的手,一把握住,趁着心底那点未消的底气,她坚着声,说,跟你说个事。
三
赶到学校给小舟打手机,迟迟未接。再打,却关机。姚木兰心下有些上火,但也没奈何,对于这个儿子,她常年在外打工,哪就管过他,现在管他,他哪就肯听。
姚木兰折进学校旁边的一个小超市里,挑了一些水果,这些儿子都是不要的,他大概觉得给他钱最直接最实惠。
在超市里,姚木兰恍惚又想起当初和大贵一起来送小舟上学,也是在这里买了脸盆牙膏毛巾之类,别人有的,她尽量都给儿子配齐,生怕儿子被人看低。儿子甩着手,一堆的物件都被大贵小心地捧在怀里。当时,已近中午时分,他们一家三口草草地在超市边上一家小馆子吃饭,两菜一汤,只尝得出菜的咸淡,哪能强求什么刀功、色泽和口感。她扒了两口就顿下筷子,小舟却早早不耐烦了,烦燥地一遍遍点戳着手机。可大贵却舍不得,胃口极好,三口两筷子把饭菜吃了个精光,末了还捧起了汤盆。姚木兰见不得,寡着脸站起身去柜台结账,小舟也紧跟着起了身。姚木兰娘俩儿在门口站定,那边大贵也抹着嘴小跑了过来。
安置好小舟,大贵吭吭哧哧还未开口,姚木兰却高挽了一下挎包,说,那边晚上要在家里请客,我得赶回去。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半年没见了,但是,她用她的话堵住他的话。他低了头,胳膊像断掉骨头似的无力地垂着,她有了一些不忍,可是立刻心又一坚,她说,你也早点回吧。她跳上公共汽车,透过人缝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抬了头在寻她,她却一缩身转到了车的另一边。
儿子宿舍的门紧闭着,姚木兰敲了几声,不见有人开。怕是真不在宿舍,今天周末,他是不会在教室学习的,去逛街或者去哪玩倒是有可能。原以为扑了个空,姚木兰转身想走,却听见身后开门声。姚木兰回身再看,却是小舟探出来半个身子,那半身光着,猛一见姚木兰,小舟立即想缩回身关门。姚木兰知道不对劲,手脚并用抵住门,那门缝里明晃晃地闪过一道白,再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女孩子细瘦的身体,正慌慌张张找衣服。姚木兰心里一紧,手脚上的力度也大了起来,小舟抵不住,那门失守咣地撞在后墙上。
宿舍里的情景让姚木兰气结,她知道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可越是这样,她越想把儿子往这条道上引,不读书终究要低人一等,若要等儿子到她这个年纪才明白岂不是什么都晚了。她也知道儿子不成器,但也料不到荒唐到这个地步,这才上学几天,就这样出息了,把人勾到床上来了。
那个女孩大概刚提上裤子,但是来不及穿胸罩,那暗紫的胸罩被她攥在手里,只是还知道羞怯,用胳膊挡在胸前。而儿子则穿着一条短裤靠在墙边,拿眼斜睨着姚木兰。他倒是不怕,他倒是想看看姚木兰想干什么,自小她没管过他,现在他十八岁了,她却冒出来做好做歹要束缚他。
姚木兰看着儿子的眼神,却不自觉地躲闪过,心底原本那个鼓胀的气球像是被那眼神扎了一下,一点一点漏着气,一点一点瘪了下去。说不得,姚木兰知道没有用,而且,说了儿子也不会听,真要是说狠了,怕是那话会变成充足的气袋,把儿子弹出更远,她再难抓住,再难靠近。
姚木蘭止不住,任由心里的气一点点瘪下去,可是那漏尽气的皮囊哪肯消失,软塌塌堵在心里。她垂下胳膊把那一大袋水果放在桌上,那桌上赫然放着一个宽大的手机,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手机,那是平板。没来由得,她突然心里惊跳了一下,她怕儿子乱造,所以数着天数给他钱,可是这个大手机哪来的。她看着儿子,儿子完全可以撒谎,可以说是找同学借的,或者也可以说是这个女孩子的,现成的人在身边,姚木兰不会怀疑。可是儿子偏不,儿子顶着细嫩的胸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从他要钱买的。
他是谁,姚木兰开始是迷蒙的,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突然感觉被儿子狠狠抽了一巴掌,虚空的,可是脸上却实实在在火烧一般。
儿子和苏老师只见过一次面。那天苏老师去参加学校退休教师合唱团,这样的合唱团多半都管中餐。姚木兰凭了经验,知道可以打一个时间差,她心疼儿子,想趁此叫儿子过来吃一顿可口的饭菜。那天儿子也听话,没有拒绝她,可是这样一个好的开头,却续了一个有些难堪的结尾。她正往儿子碗里盛鸡汤,却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她愣怔了一下,苏老师就进了门。她赶紧站起身,伸手去接他的衣服,他的帽子,她陪着一些小心,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这是他的家。他大概早看到了小舟,却低了头换鞋不说话。她开始有些慌乱,她一边问他吃过没,一边让小舟叫他,但是她只是一味地说,小舟,你怎么不叫人呢,快叫人啊。他在门厅换好鞋,又站了一会儿,小舟却始终没开口。他到底好修养,只是抽动了一下鼻翼,说吃过了,你们吃你们的。他折身进了书房。她只感觉手心蓄满了细密的汗,慌张的神经有些松垮下来,她扶了一下椅背,一转头,却发现儿子正看着她,她心里一虚,却一转头,躲开了。
不过就是这样尴尬的一面。
儿子小小的年纪,眼却毒,寻着一点的蛛丝马迹,然后伸手从他要钱,不成器也罢,还这样不争气,当她是什么?而他,并没有听他说起过,他大概是不屑的,对她,还有她的儿子,或者他根本就把她当成一个无底洞,但他并不惊慌,他破财免灾,说到底,在他心里,她是可以用钱打发的。
姚木兰突然悲从心底起,却透着疼痛和无力。就好像心里原本存着一堆堵心的木头,被根根抽出欲点把火燃烧掉,可偏就遇上了寒湿的天,那火跳窜着,挣扎着,最终噗地一下灭了,只剩下一点的火灰冒着呛眼的湿烟。她对着那个宽大的手机神经质地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然后抬起沉重的双腿,从女孩眼前走过,从儿子眼前走过,穿过长长的暗沉的走廊,一路走下去。她听到身后传来急沉的关门声,她就这样被关在了门外。但是,她知道没有完,她和儿子,也完不了。
四
苏老师在电话里说,晚上,有一个朋友,过来吃个饭,你准备几个菜,像样点的。那话缓而顿,字句都像是谨慎斟酌过。
姚木兰心下叹了口气,到底是定下来了,不然也不会这样隆重地请回家吃饭。而现在是下午五点,这个时间,说是回家吃饭怕也是临时起意,想必是那个女人的意思,他倒不好拒绝,这不拒绝却又有几分宠护在里头,若不是对她中意,怕他也难有这份心。
当然,这里面难保没有做给姚木兰看的成分。他要让她知道,却又和她无关。
他事事做得得体。以前,他没有亏待过她,工钱一月一月加上去。现在,他选了一个体面而合心的女人回来,那个女人此番多半也有考察他的心思,要是最终也中意了他,意味着她在这呆不长久。有些话,他不说,她也懂。
姚木兰在厨房细细碎碎切蔬菜,先拌一个蔬菜沙拉,紫甘蓝、西兰花、生菜、小黄瓜、青柠檬,逐一洗净后切成小小的块或者片,她平时做时,都挑一些不含糖或者含糖分少的菜蔬,色泽养眼,味道养舌,他倒是夸她有长进。
再清煮一盘基围虾,虾是现买的,接到他的电话后,她就折身进超市一个一个细细挑选,个个都透青鲜活,这一盘煮下去,那虾却像是换了打扮,热乎地赤着白透着红。
还要做一个珍珠牛肉丸子,用上好的牛肉,先用水一遍遍漂洗,不厌烦地,将红肉洗成白肉,然后一遍遍揉捏,揉捏成珍珠般大小,粒粒安静地睡在碗底。
最后又细细致致地切西芹,碗里还泡着百合,西芹百合,翡翠白玉一般,清淡温婉。
这四样菜自然是不差的,姚木兰心里有这个底。他这般慎重而隆重,她不能掉他的面子。
然而,她精心熬的粥,还有四样可口的菜肴,那个女人一动没动,当然苏老师也一动没动,他们在外面吃过了。那一桌她的用心和付出,就这样隆重而冷寂地摆在桌上,挣扎着丝缕的热气。
那个女人在苏老师的书房里坐着,苏老师也陪着坐着,桌上翻开着一本书,女人间或会掩了嘴笑,大概是苏老师讲了什么可笑的话。中间姚木兰进去送过一次茶水,他不看她,依旧和女人说笑,倒是女人很客气,说谢谢。
姚木兰注意到,女人依稀还拖着年轻的尾巴,脸有些圆有些胖,撑得脸上的皮肤饱满而滋润。那胳膊也是浑圆的,左手有一个玉镯,不时碰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脆的响。女人接过茶水时,还打量了一眼姚木兰,有些不经意的,大概在姚木兰走出书房后,女人还向苏老师问起。屋里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听不清苏老师怎样向女人说起她,她也不想听,她就是这个身份,怎么说也说不出个花样和体面来,不听也罢。
捱到晚上九点多,女人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要走了。苏老师犹豫着是该挽留还是该起身相送。最终女人坚持,苏老师反倒拿定了主意,坚定要送女人回家。女人推拖了片刻,像是妥协,噘了嘴说,那就送到我家楼下。苏老师点头,满眼的笑意。
姚木兰立在厨房里,听着他们开门关门,没人过来跟她打招呼,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哪还能存下她,她原本就是多余的。
这一送却不知熬捱掉多少的时光,苏老师回来时已近深夜。姚木兰把饭菜细细地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里,最底一层放着有些蔫黄的芹菜,那是做西芹百合挑剩的,冰箱里冒出的寒气扑粘在她的脸上,那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知道,怕是此刻自己的脸就如这芹菜一样老黄得煞人眼。
姚木兰睁着眼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耳却听着他的脚步声。他的脚在她的房门前顿了一下,她的心忽地一紧,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心里七上八下难有个停靠,那脚步却嗒嗒嗒地从她门前走过,她的心陡然一落,却又一空。
没过两天,苏老师开始细细致致地收拾他的衣物,姚木兰过来帮忙,又见他拖出一个拉杆箱来,齐齐整整往箱子里装。这倒让她袖了手,呆立着看他。他的手是利落的,不需要她帮忙,他一边收拾,一边又像是对了她说,但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明天的飞机,去新西兰,看我女儿,可能很快回来,也可能一两个月,看情况。他的语调是上扬的,透着欢快,他很快就整理好了一箱行李。他合上箱子,朗脆地说,好了。
她知道他的一切都好了,他说看情况,好像一切他都做不了主,他这一程,自然有那个女人替他做主,他放手,甘心把自己交给那个女人。他就这样,不露声色,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将她从他的生活中剥离出去,这样的方式,与他合情,与她合理,她挑不出他什么来。
他的一切都好了。
五
过了今晚,苏老师就要走了。
姚木兰怔然地盯着暗夜里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悬着一颗月牙形的吸顶灯,却又仿佛没吸牢,随时都会掉下来。
早上,在楼道口,遇见小陈会计,他推着婴儿车,那个孩子含着手指坐在车里瞪着眼看她。先前找小辛时也常见这个孩子,姚木兰并没觉得异样。只是今天,姚木兰偏就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好像是昨天的事,她兑了水冲着牛奶,小毛头就躺在床上仰了头看她,那时他还翻不了身,就那样乖巧地躺着。谁知,一眨眼,昨天的小毛头就这样长大了,坐在车里盯着她看,眼里透着好奇,然而兴趣又很快从她身上转移,他看著电梯按钮变换的数字,拍了手,笑一下,又笑一下。
小陈会计冲她点了点头,电梯还没来,那门紧闭着。她寻了话说,小辛还没回来?小陈会计说,不回来了,听说家里给她找了对象,村主任的儿子,这就要结婚了。
姚木兰突然有些无话,小辛说走就走,并不和她打半声招呼,她们之间本身也没有多少情谊,但是也不是就没有半点情谊,就这样说走就走了。但到底,小辛有了一个好归宿,她们这样的人,在外打工,不就是为挣一个好归宿。
姚木兰呆愣着,却又听小陈会计说,苏老师这些天托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买家,想尽快出手他的房子。姚木兰心里一惊,但脸上还是极力淡着一点笑。小陈会计看了姚木兰一眼,顿了片刻,你要愿意,可以帮我们照看一下小毛头,他如今大了,好带了,不费事。
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小陈会计推了婴儿车进去,姚木兰怔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姚木兰不是没有惴测过,小陈会计这样说,到底是他确实缺人手,又体谅她没个去处,还是受了苏老师之托,想给她一个去处。然而不待这想法完全蹦弹出,姚木兰又觉出自己的可笑,怎么可能,他说可能很快回来,也可能一两个月,不过都是说给她听的。他不仅要远走,而且还要卖掉房子,彻底断了和这里的一切。事到如今,她居然还会存有这样的念头,也真是该笑。
姚木兰只感觉双眼有一些酸麻。那月牙就高高地悬在天花板上,黑暗中,看不真切,她等着,等着。然而耗尽大半夜的心力,到底抵不过,迷迷糊糊竟有了些困意。可是,不待合眼,却听到“啪”的一声刺耳的碎响。她猛然一惊,困意如潮水般消退,但是还有星点的水迹溅在沙滩上,她怀疑自己做梦了,她还在梦里。她按亮灯,坐起身,惛然抬头,那月牙依旧悬着。她想起白天,婴儿车上的小毛头,小陈会计一顿一顿地说话,还有电梯“叮”的一声响。暗黄的灯光拍打着她半个肩膀,还有松塌的胳膊,昏沉的,无力的,像是真实的,却又像是真的还没有醒。
可是,很快,姚木兰意识到什么,她跳下床。卫生间里的灯光透过毛玻璃映照出来,整个房子就有了一点的光亮,她迎了光走过去,心里却莫名地怦怦乱跳。她推开门,看到苏老师,整个人歪倒在马桶旁边,头沉沉地扎下去,扎下去,头发扎眼地凌乱,透着一些的稀疏,先前并不曾发觉。地上摊着片片玻璃的碎屑,那是他的洗漱杯,碎乱的,透明的,反透着头顶吊灯惨白的光。
她扶住门框,心提到天上去,身体没了重量,发轻发飘。她懵然地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她听到一声狰狞般的咔嚓响,她一惊,一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堆碎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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