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蓝田玉在换衣间脱下深蓝色的工作服,换上家常穿的呢外套,准备到85度C西点屋订下午茶。但蓝田玉并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她去85度C完全是为了朱老太。
出了医院大楼的西角门,便有一阵温软的风拂面而来,迎头的太阳光照得人禁不住眯起了眼。昨晚上还下了雨,滴滴答答,拖泥带水,一点也不爽利,看不到一丝止的迹象;没想到今儿一大早太阳就亮得出奇,这一亮,把春天也给亮了出来。
太阳出得奇,春天來得快,那雨却拖得久。新年头上立了春,那雨几乎就没有停过。从医院的十七层楼上往下看,Z城整个儿像是刚刚从水底捞出来似的,湿湿的,阴阴的,间或冒出个太阳影子,连那阳光也是湿的、阴的。原以为新年里没有下雪,能过个轻松舒服的年,谁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对于骨头容易受伤的人来说,雨的杀伤力一点不比雪的差,新年头上,骨科病房的“上座率”竟达八成以上,十来个护工忙得连吃个安稳的年夜饭都顾不上。来了医院这些年,新年里就忙成这样,蓝田玉还真是头一回见。本来,他们都是由病员通过中介找来打临工的,时间比较自由,只是收入很不稳定;后来,医院搞“无家属陪护”试点,他们几个平时表现比较好的护工便成了医院长期聘用的人员,收入是稳定了,人却不自由了,穿上那身深蓝色的工作服,就出不得医院的门了。蓝田玉能在上班时间到西点屋订下午茶,还是护士长特批的,但深究下去,还是院长打的招呼。听朱老太说,她那个在美国的大儿子与院长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学到高中毕业,还同过桌,交情很不一般。朱老太说起这话时,满脸的得意,声音还故意抬高了些。蓝田玉明白,她这是故意说给23床和24床听的。朱老太住25床。她们都在骨科9号病房。
说起这三个女人,真正应了那句老话:“三个女人一台戏。”
23床的牛老太是最先进来的。她下楼梯时一不小心踏了空,跌了一跤,造成胯骨骨折,年三十那天送了来,折腾得她那四个儿子闻着医院的药水味过了个除夕夜。这牛老太是个奇怪的人,第一奇就奇在每回她的儿子来探望她,走的时候她都要塞给儿子50元钱。四个儿子排了值班表,每天轮流过来探视。在蓝田玉看来,他们都还不错,都有正当的职业,行为做派也还都是孝顺的。牛老太那么做,难道不伤儿子的心?有一回,蓝田玉替牛老太洗头时,连连夸她的儿子们孝顺。牛老太“哼”了一声,自叹自怨起来:老了,钱一定得自己攥着,一次头全给他们,等于是白给。谁来看我一次,我就给谁50块钱,这叫细水长流。蓝田玉听着只觉得好笑,就禁不住劝解了一番,谁曾想,牛老太听着竟淌下泪来。想是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蓝田玉也就不便多问了。牛老太的第二奇,就是枕头底下永远放着本老皇历,动不动就把那皇历拿出来翻翻,扳着手指头掐算,弄一些神乎其神的事来说,惹得24床的王女士给牛老太娶了个“半仙”的绰号,对这个绰号,牛老太照单全收。
王女士是与牛老太隔了两天进来的。那天骑着电瓶车到亲戚家拜年,天下着小雨,她感到路面有些打滑,便想踩刹车降速,也不知那天撞见了什么鬼,竟鬼使神差般踩了前刹车,车是刹住了,自己却飞了出去,折断了两条小腿,手术动了六七个小时,医生说康复了也离不了拐杖了。亏得她性格开朗,知道自己将终身残疾,照样有说有笑,打趣自己将会成为仙家,自取名号“铁拐王”。
朱老太是三个人中最后住进来的。从重症监护室转到9号病房,朱老太便嫌25这个数字不好,闹着要换房换床。谁想牛老太从枕下拿出皇历,问清楚了朱老太的生辰八字,又掐指算了算,说25正合朱老太的命数,是她的吉祥数。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些玄乎的东西总要生出四五分的相信来,牛老太的测算仿佛给朱老太吃下了定心丸,一下子就安下心来。
二
此刻,蓝田玉来到了85度C西点屋。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扑面而来,却见不大的西点屋里全是像自己儿子那般大的年轻人。那三个卡座上分别坐着的三对男女,面前都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份小糕点,尽管都低头玩着各自的手机,互不相扰的样子,但看得出来他们是三对情侣,因为他们的腿都伸到了对方的两腿中间,犬牙交错般。蓝田玉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生出的却是无限的感慨。想当初,自己与那死鬼男人搞对象时,天天也是这么粘乎着,一天见不到对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可谁知他竟是一个短命的,结婚不到十年,年纪轻轻就在车轱辘底下送了命,留下一对孤儿寡母。那会儿,蓝田玉以为天要塌了,葬礼上硬是挡着不让火化,哭着闹着要与他一块去,要不是父母把儿子推到自己面前跪下,她真的就一头碰死。天是塌不下来的,因为儿子就是她的天了。
蓝田玉把朱老太写的纸条递给服务员,服务员对着纸条在收银机上如走飞针般按着键盘,不一会儿就算好了价格,蓝田玉付了钱,拎了一份下午茶就出了85度C西点屋。朱老太订的是一周的下午茶,每天的咖啡品种和点心都不一样,这次是订下一周的,蓝田玉顺便把当天的一起带走,不麻烦西点屋的伙计走二茬路了。她在心里悄悄算过,光喝下午茶,朱老太每天就得花掉30多块钱,一个月下来,光这项开支就得一千多,抵得上他们护工半个月的工钱。老太太真是有钱!可是有钱又能怎样?在医院做了这些年的护工,冷眼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病号,老的少的,美的丑的,有钱的没钱的,有地位的没地位的,到了这里就都是一回事,由不得自己任人摆布了。刚来做护工那会儿,蓝田玉最先分在肿瘤病房,天天跟那些浑身插着管子的人混在一块,病人发出的那种痛苦而绝望的呻吟直教人以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后来,到了骨科病房,虽然时不时也会听到一些忍耐力差的病员叫喊,但她分辨得出来,这种叫喊与恶性肿瘤病人的呻吟完全是两码事,一个里面有希望,一个里面只有绝望。其实,不管什么样的病人,最能减轻他们痛苦的,不是那些药物,而是身边有亲人陪着。像朱老太这把年纪,跟前有个既能把屎把尿又能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真的比有多少钱都强!
朱老太是由三个和尚送来的。她到庙里烧香求平安,由于雨天路滑,在庙门口滑了一跤,造成大腿骨折。出家人到底是以慈悲为怀,庙里的住持便派了三个小和尚送了她来,救护车的费用和检查费还是和尚们帮垫付的。蓝田玉清晰地记得那三个小和尚的样子,一色的青灰色衲衣,一色剃得雪青的头,一色年轻红润的脸,都生了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滴溜溜尽在年轻女护士身上打转,真正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后来,替朱老太张罗的是一个姓邹的女士,做保健品生意的,与朱老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只是因为朱老太把自己圈子里的老头老太全都网罗到她的门下,成了她稳定的客户,她出于感激,才来操这份心。一开始,蓝田玉还真以为邹女士是朱老太的女儿,直到手术前一天,朱老太的两个儿子从国外飞回来,蓝田玉才知道她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但是病房里的人都看得出来,朱老太对邹女士有着明显的依赖性,什么事都由邹女士出面办理,对那两个儿子反倒有些疏远。有一回,两个儿子都来到病房,朱老太那边拉起了淡蓝色的帘子,把25号床位裹得严严实实。朱老太这娘儿仨发生了争执,尽管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正在打扫的蓝田玉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老太太怪儿子不管她的死活,一个都不肯回国照顾她;儿子们怪老娘太固执太自私,一点不考虑孙子孙女的前途,非要待在国内呼吸雾霾的空气喝被污染的水;后来两个儿子又争执起来,双方都愿意出更多的钱,但都不愿意回国。这场母子兄弟间的争执,以朱老太长长的叹息而结束。争执发生后的第二天,两个儿子便都出国了,一个飞向美国,一个飞向澳大利亚。与蓝田玉慢慢熟悉后,朱老太便多数次抱怨自己不该把两个儿子都送到国外去,说他们把老娘这里当成了临时住的旅店。
朱老太的抱怨并不能阻挡她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手术后的第三天,危险期一过,朱老太就提出了要喝下午茶的要求。那天陪护的是小儿子。小儿子对母亲说,现在是住院,不比在家里,就少点磨人的事吧。朱老太没好气地说,我磨谁了?你们待在国外,横竖磨不到你们。我磨的是医院的人,不大了多花几个钱。小儿子被朱老太呛得没辙,只好硬着头皮为这事找了护士长。护士长当然知道大儿子与院长的关系,便把订下午茶的活派给了蓝田玉。
蓝田玉至今还记得朱老太第一回喝下午茶的情形。那天下午三点多时,85度C的小伙计把下午茶送了来,病房里立刻溢满了咖啡的浓香。朱老太正津津有味地喝着,就听牛老太喊着要小便,蓝玉田忙过来处理,刚把她弄好,那边的王女士也提出了小便的要求,蓝田玉便忙得不亦乐乎起来。隔着帘子,就听朱老太说:“这世上只有传染病会传染,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小便也会传染。这真是奇了!明明看到人家在喝下午茶,就不会夹一夹?真是自私!”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也不大,却被另外两个人听得真真切切。牛老太只是默不作声,王女士到底年轻些,火气有点大,她说:“同在一个屋檐下,互相都要担待些。喝下午茶是你的大事,小便是我们的大事。自私又是从何说起呢?”一看苗头不对,蓝田玉赶忙示意王女士不要再说下去,又跑到朱老太那边劝慰了一番。病房里病员之间磕磕碰碰也是有的,但三个人中只能有一个较劲的,如果三个都是如此,这个病房就成了问题。
下午茶给朱老太造成的郁闷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牛老太和王女士都有家人送饭过来,而朱老太只能吃医院的病员餐。看着那两床与家人其乐融融,朱老太突然一阵酸楚,禁不住滴下泪来,赶紧假装拿起餐巾纸擦嘴来掩饰。王女士眼尖,把朱老太的一切看在眼里,便越发来了兴致,与自己的家人、与牛老太的家人聊得越来越欢。朱老太自然知道这是做给她看的,一咬牙,按响了床头的叫按铃。
护士进来问有什么事,朱老太说要大便。护士便跑出去叫道:“蓝田玉,25床要大便!”
听到叫唤声时,蓝田玉正在茶炉间与护工们一起吃着饭。茶炉间里,洗碗池、开水炉、操作台一字排着,操作台上放着两台微波炉,正嗡嗡地響着,给不知是护工还是病员的饭菜加着热。刚入护工这一行时,第一要过的就是吃饭关。吃饭时间,护工们刚刚端起饭碗,还没有吃上几口,那边病员喊大小便,只好丢了饭碗跑去处理,等处理完了再端起来碗来,就怎么着也吃不下了。但时间一长,习惯就成了自然。这一关一过,再脏再恶心的活也就不在话下了。
蓝田玉丢下饭碗,连忙跑了去,拉起帘子,替朱老太在身下放好便盆,吩咐朱老太好了再叫她,她先去吃饭。蓝田玉吃完饭,洗好碗,一切收拾停当,却还不见朱老太叫唤,心想这屎也拉得时间太长了,便过去询问情况。朱老太说,好了。蓝田玉掀起被子,却见朱老太向她使眼色,原来便盆里什么也没有,正想问要不要用“开塞露”,朱老太又是使眼色制止。蓝田玉算是明白过来,朱老太为下午的事心里窝着一股气。别看朱老太长得白白净净,说话也细声慢语,却是有骨子的人,这病房里顶难缠的就数她。不过,这难缠也是看人头对汤的,在护工里头,她还是对蓝田玉做事放心,这个蓝田玉心里有数。
这种小孩子脾气般的对抗以朱老太的妥协而告终。下午茶大小便风波的第二天,邹女士来医院找到了护士长,要求给朱老太换独立的病房,说是花多少钱都使得。护士长便把眼下的困难一五一十地说给邹女士听,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一来骨科的单独病房眼下都满了,一时半会儿空不下来;二来单独病房是不配护工的,得自己到外面另外找。邹女士没辙,只好灰着脸把护士长的话转给朱老太。朱老太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脑子转得过弯来。她想想护士长的话也在理,总不能把别人从单独病房赶出来吧,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再说就算住进了单独病房,自己找了个不知什么来路的护工,哪有蓝田玉这样做事让人放心的?想到这些,朱老太就释然了,便显示出自己的度量来,行为举止上就有所改变,她拿出进口巧克力诸如此类的小食品与同病房的人分享。牛老太和王女士会意朱老太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便也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坦然接受朱老太送给的小食品,还是那句话:“邻居好,赛金宝。”蓝田玉吃过朱老太的进口纯巧克力,这是她第一次吃这种纯巧克力,而且是真正的进口的,那个苦呀,直苦到人心坎上,可是那苦在舌尖上很是回味,有种苦尽甘来的意味。
三
蓝田玉提着刚买来的下午茶进了骨科住院部。她先到换衣间换上那身深蓝色的工作服,然后才朝9号病房走去。远远的就听见那边传来一个女人谈笑风生的声音。蓝田玉听出来了,那是牛老太的二儿媳妇。这个女人是个动口不动手的祖宗,每次来都是呱呱劳神,天南海北地乱谈一气,连替牛老太掖一掖被子的事都要喊护工。但她是天生的神探,才来了病房两回,竟然把各个病员的来路都摸得一清二楚。朱老太一住进来后,她就对朱老太表示出格外的热情。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动着朱老太的脑筋了,听说她的女儿一门心思想出国,把自己都想成了老姑娘还没有着落,想来是想走朱老太的路子。
蓝田玉把25号床摇成90度,架起小餐桌,摆好咖啡和小点心,便走开了。
朱老太开始吃下午茶了,呷一小口咖啡,咬一小口糕点,然后用餐巾纸擦一下嘴唇。看得出来,那份优雅决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从骨子里流出来的。
牛老太的儿媳妇凑了上来,问:“阿姨,喝的是什么咖啡?真香呀!”
朱老太说:“很一般啦,台湾的85度C。”
牛老太的儿媳妇问这咖啡是怎么个来路,怎么用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朱老太来了兴致,兴奋地说:“不喝咖啡,就不知道咖啡的道道。其实,每一杯咖啡都有自己的故事。就说这85度C吧。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咖啡在摄氏85度的时候口感最好。”
“听您这么说,敢情85度C这家的咖啡味道最好了。”
“哪里?商家的话也能信?不过是炒作而已。我喝了大半辈子的咖啡,要说好,依我的眼光,还是意大利的爱思巴苏咖啡最有味,尝起来是浓浓的苦,回味起来却是淡淡的香,就像咱们女人,承受着沉重的生活压力,可压出来的却是独特的品味。”
“哇噻,太有诗意了!”牛老太的儿媳妇用夸张的表情、夸张的语调、夸张的声音惊叫起来,“要是能过上阿姨这种有品味的生活,真是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听此言,朱老太苦笑了一下,低头把玩手中的咖啡杯,沉默起来。她的沉默一下子就传染了整个病房,沉默中,其他病房传来的嘈杂声显得格外清晰。刚刚还滔滔不绝的女人拿着婆婆给她的50元钱借故离开了,牛老太翻着皇历,王女士玩着手机,朱老太无声地品着咖啡,很慢很慢,时光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快到换班的时候,蓝田玉进来打扫,明天她就是夜班了。
正拖着地,牛老太突然拉住蓝田玉的衣服神经兮兮地说:“告诉你呀,我那死鬼老头子昨晚托梦给我了。”
“半仙,您老又来了……”王女士把脸从手机上移开,朝牛老太笑将起来。
蓝田玉已经猜到牛老太要说什么。她对那些个神神鬼鬼的事有点怵,只觉瘆得慌。她赶紧挣脱开牛老太那只布满了老年斑的手,打着马虎眼,想脱身而去,却听牛老太乞求般地说:“小蓝,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老头子烧个纸?他们呀,都不信这个。我这一跌,都没人替他烧纸了。可我晓得,老头子在地下苦着哩,没人替他烧纸,他就没有钱用。你说,这世上没有钱,可怎么活?”
王女士又笑将起来:“这地上地下哪能一概而论?‘半仙,您说是不是呀?”
牛老太白了王女士一眼:“你们小年轻懂什么?你们没有经历过,知道什么哟?小年轻可不要嘴老!”又拉住蓝田玉的衣角,“小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件事,你怎么着都得帮我,行不?”
蓝田玉拿不定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正左右为难之际,朱老太插话进来,她让牛老太帮她算算,她那死鬼老头子在那边差不差钱用,还把老头子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时间写给了牛老太。
朱老太又问:“到底准不准?”
牛老太坚定地说:“准!肯定准!我老牛从不来虚的!”
朱老太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王女士又笑将起来。刚才那一幕,蓝田玉也觉得好笑,可心中仿佛有什么哽在那里,只是笑不出来。
一下班,藍田玉骑上自行车,往娘家赶。下午的时候,父母打电话来,说有事要商量。一路上,看见有孩子拖着灯在路上玩耍,她这才意识到今天是正月十五,新年的最后一天了。这个年,她基本上都是在医院度过的。算来,她已有三年没在家过年了。工作忙是不假,但细究起来,这不过是在父母面前的一个借口,从根子上说,还是觉得闻那药水味总比寄人篱下看人脸子强些。丈夫出车祸去世后,父母看女儿没个好工作还要养儿子,心疼得不行,便让蓝田玉从集镇上搬到市里来,住进了娘家,顺便可以照顾二老。谁想弟媳妇“吃起醋来”,便挑唆着丈夫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拖家带口地一起住到婆家来。本来宽敞的房子,一下子塞进五六口人,空间骤然变得狭小,生活便有着诸多的不便。这倒还在其次,主要是这弟媳妇一直怀着鬼胎,对姑子这对孤儿寡母横竖看不顺眼,蓝田玉就是做牛做马也做得极不舒心。后来,儿子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挣钱了,蓝田玉盘算着好歹得买套房子,预备儿子明儿结婚用。私下里便把这想法跟父母说了,父母也是心疼这寡妇女儿,便偷偷替她付了房子的首付。这弟媳妇本来就是鬼灵精怪的人物,这事哪能瞒得了她?便越发把姑子这对母子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只要父母不在跟前,动不动就拿护工这职业说事,说那是下等事,言下之意就是只有下等人才做下等事。蓝田玉见此情形,心越发地凉了。虽说父母对自己不错,可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不便跟他们说,说了就是给他们心里添堵,这就是不孝;再说,这房子横竖是弟弟的,弟媳妇有权力在这屋里张牙舞爪,自己再这么待下去也没有意思,于是心一横,索性在医院里常住起来,除非父母遇着什么事必须回去才回娘家住上几日,只等着新房子交付使用。因着这层原因,蓝田玉便更愿意在医院的病房里过年。想开了,过年也就是应个景儿,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像其他的护工,还真把过年当个大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上的花灯越发多起来,长河似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天上人间连成了一体,蓝田玉便有了归心似箭的感觉。当路过一家花圈店时,她还是停下了归家的步履。她终究答应了牛老太的请求。没有男人的女人,不容易。这是自己答应给牛老太烧纸的理由。按着牛老太的吩咐,买了一千张冥币,偷偷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嘴里喃喃念叨着牛老太教过的话,点燃了刚买的纸钱,那火光映着一张瘦削而苍白的脸,还有脸上挂着的一行泪。火光暗了灰了,那泪也干了。
四
这顿正月十五的团圆饭吃得并不爽。
父母知道女儿好不容易回家趟,便做了好些女儿爱吃的菜,这却打翻了弟媳妇的“醋坛子”。她扫了一眼一桌子的菜,笑着说:“比年夜饭还丰盛,到底是团圆饭,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呀!”
蓝田玉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但她不想搅了吃饭的氛围,只好装着没听懂。倒是弟弟上来和稀泥打圆场,一个劲地劝大家喝酒、吃菜,还与老父亲干了一杯。眼看着喜庆的气氛被调得慢慢上来了,谁想弟媳妇又发话了。她说:“今儿个赶上全家都在,趁着高兴,我有话要说!”
弟弟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少说两句。
弟媳妇一把搡开他,说:“你不好意思说,我来说。爸,妈,我们商量好了,打算今年给小军买房子!”
这一说,一桌子的人都张大了嘴。小军是弟弟两口子的宝贝儿子,正读小学四年级。老两口说,小军才多大,就考虑买房子的事,也太早了点。
弟媳妇不依不饶:“早吗?我还觉得迟了!现在买房子比存银行划算。就算小军以后不指望这房子结婚,但是如果以后出国深造呢?到时把房子卖掉,价格不知道要翻多少倍,出国的钱不就有了。这叫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蓝田玉终于明白弟媳妇的真实意图,买房子是假,看不得父母贴自己的买房首付是真。她琢磨着,下面弟媳妇就要提出房子首付的问题了。
果不其然,弟媳妇说完自己的“美好愿望”,话锋一转,说:“现在买个两居室,首付也得20万。我们现在经济紧张,还请爸妈支持支持。”
此话一出,一桌子的人都沉默了。弟媳妇身子动了一下,之后弟弟的身子也动了一下,有往后缩的意味。蓝田玉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切不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吗?不就是看不得父母给的那个首付吗?有本事直接冲着我来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竟然成了这女人的下饭小菜,心头就像揣着个煤气包,差那么一点火星子,就能来个大爆炸。可偏偏弟弟成了缩头乌龟,任凭老婆冲锋陷锋,他只是低头喝着闷酒。蓝田玉纵使有爆炸的心,却没有爆炸的条件,心里那个憋屈呀。一抬头,一眼看到父母正在干干地笑,两头花白的头发和两张布满老年斑的脸,让蓝田玉看着想哭。心里不爽,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弄得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团圆饭,吃得异常沉闷。
收拾完碗筷,父母把她叫进他们的房间,问:“今晚可住家不?”
蓝田玉本来想谈完事就回医院,可是眼前的父母在清辉的日光灯下,愈越老态龙钟,风烛残年,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像医院里那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一样苟延残喘,一天一天地挨日子。蓝田玉心里一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力点点头。
父母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还安慰她别把弟媳妇的话放在心上。其实,父母这回喊她家来,只是为了一件事,一件老生常谈的事,那就是替她特色了一个对象。自丈夫死后,父母就一直热衷于这件事,好像不替女儿再次找个婆家就不甘心似的。父母说,他们这些年精神越发不济了,睡眠一日少似一日,饭量也是一日比一日减,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寡妇女儿,她一天不成个家,他们一天就撒不了手。儿子小的时候,蓝田玉怕重找人儿子会跟着吃苦,所以坚持不找,错过了不少机会。现在儿子大了,自力更生了,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一个女人家一个人养大孩子,那份辛苦那份不易,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父母把男方的条件说了,年纪比蓝田玉大两岁,丧偶的,有一个女儿,今年春节刚结婚,本人的工作也还不错;又看了对方的照片,长得也算入眼。男方也了解她的情况,就等她一句话。
蓝田玉问:“他晓不晓得我是干什么的?”
父母打着马虎眼说先见面再说。
“那就不见!”蓝田玉倔强地说。
她心里头很是清楚社会上一些人看待护工这份职业的眼光。有一回,一位病人家属与医生、护士大吵大闹,她上去劝架,不想那位病人家属竟把火烧到她身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给人把屎把尿的下等货色,一边站着去!听此言,她委屈得泪如泉涌,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己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劳动吃饭,在一些人眼里咋就这么下贱?打那次以后,她对别人看待护工这一职业的眼光变得格外敏感,不管遇着什么人问起,她都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职业,然后眼睛盯着对方的脸,观察着对方神色的变化。
父母拗不过女儿,只好答应让介绍人把女儿的情况向男方作更细致的介绍。
出了父母的房门,看到弟媳妇的背影一闪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知道这个女人又在听耳房了。这个弟媳妇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这个姑子,生怕老两口子把自己的“老底子”全贴给闺女,做“特务”做得游刃有余。今天说亲的事,肯定也被她听了去,肯定是一面算计着那份嫁妆,一面把这事当成笑料到处说,什么“快50了,还熬不住,还要嫁人,真是不要脸”。是的,肯定是这样的,她就这个德行,亏得她还是个公务员,好歹也是个党员呢。蓝田玉对着那背影暗暗“啐”了一口。
五
相亲的事再没有了下文。
“别人看不起,但自己要看得起自己!”蓝田玉自我安慰地想。虽说如此,但心里多少些郁闷,因为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护工怎么呢?病人、老人,谁离得了护工?子女都不愿意做的脏事、恶心事,护工替他们做了。这么积阴德的工作,咋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可关心蓝田玉的人着实不少。
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五六个护工们聚在茶炉间吃着自带的饭菜,交换着各自在病房里看到的各种新鲜事,正说笑着,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拿着饭盒进来了,她与所有在场的人都热情地打着招呼,那份热情的温度就像嗡嗡转着的微波炉里的热气。女人虽然是个半老徐娘,却生得极有风情,一双眼睛含着秋水,眼波流过人的脸,就像一道光似的。一看她就知道是社会上混的。
这个女人虽说只是个病员家属,却在病房很有名气,她的名气在于42岁的她找了一个24岁的小男人。这个24岁的小男人骑着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小轿车,断了三根肋骨和右小腿。女人趕到医院时,哭得泪人一般。一开始都以为他是她的儿子,后来看到两个人的亲昵举动,才搞清楚原来他们是一对。找了这么个小男人,女人很是得意,人前背后从不忌讳说这个小男的好,什么每月只给他20块钱,他哪都不去,就在家里守着她。可他骑的摩托车、身上的名牌衣裳、脚上的名牌鞋子,到底是她的钱,她只说是自己乐意这样惯着他。可服务过那个小男人的男护工对这一对男女嗤之以鼻,说别尽听这个女人吹牛,那小男人浑身都有纹身,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尽管对这女人嗤之以鼻,却要表现出对她极为关心的样子来。一位男护工问女人:“你老公恢复得怎么样呢?”
女人说:“托你们的福,恢复得快着哩,医生说了,过两天就可出院了。有空,到我开的足疗房去玩呀,我给你们打最低折扣。”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说她又会做生意又能慧眼识人,找了那么英俊的男人。在大家的嘻笑声中,女人得意地拿着热好的饭菜离开了。
这种热闹的场合,蓝田玉一般是不大开口说话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很清楚这个理,自己随时都可能成为玩笑的中心人物,所以尽量少开口,以防引火烧身。
谁想女人一离开,一个男护工就说:“小蓝,看看人家,42岁的找了24岁的。好好学着点哟。”
蓝田玉板着脸不理他们,扭过头去望着窗外,愕然地发现天出奇得蓝,有着绸缎子般的滑爽,上面绣着几朵洁白的云。已记不清有多少时候没有看到这蓝天白云了,现在看到了,她的心情便在蓝天白云里洗了一回澡,没有相成的亲所带来的郁闷也被洗涤得干干净净,于是她拿出手机对着那蓝天拍下了照片。同事们拿自己轧味也许并不是出于恶意,很可能真的是关心自己。不管怎样,就当他们真关心自己好了。
但护士长关心蓝田玉倒是真的。
蓝田玉的这个护士长是个最爽利不过的人,可以在人前人后毫不避嫌地大谈上环、割包皮;也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对违反规定的护士、护工上纲上线,曾创下了一个月扣同一个护工1000元的纪录;对于表现好的手下,却又心慈手软,悄悄塞纸条给病员,让投某某护士、某某护工为优秀员工。
说起来,蓝田玉与这个护士长还算有些交情。她们俩都是单身,蓝田玉是寡妇,护士长是离了婚的,因为身边都没有男人,无形之中她们之间就近了一层。当然了,主要还是蓝田玉工作做得比任何护工都到位,这让护士长对她高看三分。本来护士长是在肿瘤病房的,后来换岗调到了骨科,便把蓝田玉也一并要了来。
尽管护士长对蓝田玉高看三分,但蓝田玉很有自知之明。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护工,随时随地可以让你打背包走人,高看你,是人家看得起你,低看你,也是人家的本分。再说,这年头在哪讨生活都得有个靠山,既然护士长这样高看自己,心里头不知不觉就把她当成了靠山。有了这等见识,蓝田玉总是处处陪着小心,事事请示汇报。不过,她有自己的做人底线,请示汇报从来只是对事不对人,挖人墙脚的事决不做。
这天中午,护士长把蓝田玉喊到了办公室。蓝田玉以为肯定是向自己了解病房近期的情况。前向时,医院派她到外地学习了一段时间,她要了解自己不在时病房的各种情况,这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因为一个病房的运转水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护士长的工作能力,不了解情况还怎么管理。一路上,蓝田玉盘算着究竟应该汇报什么、怎么汇报,这里面大有技巧。对于护士长,蓝田玉算是吃透了。如果有病人直接向她投诉护士、护工的劣迹,就是直接往火里浇油,那结果只有两个字——扣钱;如果是通过她信任的人了解情况,那结果就是批评教育,只说这笔账先记下了,如果再发现下次,就是“扣钱”二字了。
前些日子上夜班,9号病房的三个女人一齐向她抱怨当白班的那个女护工的种种劣迹。原来有一回她们在同一时间要求小便,那个护工就说:“你们三个歪子,干脆隔一个尿泡得了!”气得那三个只有干瞪眼的份,嚷着要向医院领导投诉。那个护工的情况,蓝田玉清楚得很,这个月因为病员投诉,她已经被扣了800元,再扣下去,她这个月的生活就困难了。想到这些,蓝田玉禁不住心软了,便一面指责那位护工的不是,一面答应着向护士长反映这事,一面又找机会私下里给那护工提了个醒。蓝田玉心里很清楚,这种拿病员当下饭小菜的风气,一旦在病房蔓延开来,挨板子的是护工自己,往小里是扣钱,往大里就是丢掉饭碗。大家都是奔五的人,又没什么文化,一旦丢了饭碗,还能上哪找工作去?现在护士长找上门来,这事到底说还是不说,蓝田玉犯难了。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抬头看见一个女人闪进了主任办公室的门,那动作轻得跟猫似的。蓝田玉熟悉那个女人,那是个医药代表。护工虽然只是医院的边缘人物,但时间干久了,也摸到了些门道来。大家都休息的时候,医药代表找上门来,肯定是送药品、器材的提成来了。那提成可不都要打到老百姓的医药费上?难怪老百姓都喊看不起病。这世道呀!心中暗暗感慨了一下,思绪又限入了纠结之中:到底要不要把9号病房反映的事反馈给护士长?
但这回蓝田玉想错了。
护士长快人快语,一上来就问起她有没有想过解决个人问题。这让蓝田玉有些吃惊,她们之间有过很多次深谈,从来没有涉及到儿女私情方面。这回护士长主动提出,让蓝田玉颇感意外。她瞟了一眼护士长,愕然发现,她修了眉,还涂了淡淡的口红。这个护士长一直是素面朝天,最看不得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现在自己主动破了戒,不是有情况还能是什么?
蓝田玉便试探地问:“您这是有目标了?”
护士长蓦地双颊绯红,从抽屉里拿出三张照片递过来,说是让她参谋参谋。
蓝田玉接了照片,却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知道,看上去强悍的护士长,其实内心是非常寂寞的。没有男人的女人,总是难的。她认真地审视着三张照片,从中挑了一张递了过去,说是这人与护士长最般配。
护士长脸上露出羞赧的笑意,说与自己想的一样,还把照片上这个人的情况机关枪扫射般扫射了出来,说他是个大学教授,比她大五岁,孩子在国外。“这些倒是次要,关键他是个鳏夫。唉,只有丧过偶的,才知道珍惜女人呀!”
这话搅动了蓝田玉心中的酸楚,眼泪便在眼中打转,却又要忍着。护士长见状趕紧劝慰了几句,她便把最近的几次相亲之事一五一十全盘托出。护士长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说是到了这个年纪,寻找的空间是越来越小了,能不能抓紧全看自己,别人呀也只能敲敲边鼓,还说她会帮她看着,让她安心。
从护士长办公室出来,蓝田玉突然意识到这个春天真心是个春天,这些日子,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尽是些男男女女的事,撩拨得人心都像地底下的小草似的,一个劲地往外钻,争着呼吸那春天的气息。对蓝田玉来说,这不过是水面上的涟漪,微澜过后便又回到原点。她告诫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房子要供,儿子要关心,父母要照应,而支撑这一切的根基就是这份医院护工的工作,对病人负责就是对这份工资负责,就是对自己负责。
六
转眼又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竟没落一滴雨,尽管雾霾时不时光顾,但阳光依旧灿烂,干燥的空气,干燥的马路,病房里的病人便是出多进少。9号病房的病号陆续出院了。先是王女士。出院那天,牛老太神秘兮兮地塞给她两只香袋,说是辟邪用的,王女士笑着收了起来。蓝田玉推着轮椅把她送到电梯口时,王女士贴着她的耳朵说:“我投了你一票!”蓝田玉连声道谢,她明白王女士的意思,那就是她选了自己做模范护工。这家医院规定,每个病员出院前,都要给病房的护士和护工作评价,这将作为年终评先的重要参考。
接着就是牛老太出院,倒是颇费了番周折。按顺序排,牛老太应该是第一个出院,接着才是王女士,最后一个是朱老太。但牛老太用皇历算过了,说是那天不宜挪窝,就赖着不走,为这事还把四个儿子喊了来,跟医生大吵了一架,说什么医院看到没有油水可榨了,不等病人好利索,就赶人出院,他们要去告。这一闹,医生也没了辙,看看床位不紧张,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牛老太这一拖就是一个星期。
出院那天,牛老太的四儿子来了两个,看得出来都是不太会做家务的主儿,一举一动都在牛老太的指挥之下,就是这样还是丢三落四。蓝田玉看不过去,就主动帮着收拾。那两个儿子看到有人收拾了,索性甩手不干,一个坐在那里看电视,另一个站在走廊上与人闲聊,蓝田玉这个局外人倒忙得屁股不着凳子。两个儿子去结账时,牛老太却独自流起泪来,原来她回去后,一个儿子那里住三个月,四個儿子转过来正好是一年,连个安稳的窝都没有。临走的时候,牛老太拉着蓝田玉的手说:“以后上哪找你小蓝这样的人呢?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牛老太这一走,9号病房就剩下朱老太一个人。邹女士会隔三差五地来看望一回,带些生活用品来,坐坐就走,也就是个意思账。牛老太的二儿媳妇也来过两回,还来带了些水果来,趁着没有人,向朱老太亮出了底牌,提出请她儿子帮忙将女儿“度”出去。朱老太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连着给那女人泼起了冷水,说是只一个女儿还是留在身边的好,省得明儿老了,没人照顾。那个能说会道的女人从此再没露过面。
没有了王女士爽朗的笑声,没有了牛老太的算命,没有了探视的人,没有了新病员的入住,9号病房立即变得空旷而寂寞起来。但朱老太是不怕寂寞的。她有睡眠相伴,她说一个人住惯了,三个人住一屋,她没有一天睡踏实过,现在她真心睡起觉来。上午九点一过,她就进入睡眠状态,直到十一半吃午饭方醒;吃过午饭又接着睡,直睡到晚饭时间,下午茶只好留到晚上再用。因为晚间喝着咖啡,她在晚上便是精神百倍,要不就是看电视看到深更半夜,要不得空就拉着护工或者护士聊天。
夜班总是有些轻闲,蓝田玉得了许多与朱老太聊天的机会。蓝田玉这才知道朱老太原来是搞地质的。朱老太说,那会儿年轻,玩心重,以为搞地质可以到处跑着玩,便报了地质专业;入了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地方是跑过不少,但都是荒郊野岭,餐风宿露,常常喝冷水啃干粮,有时在山洞里铺上野草就能凑合着过一夜,落下了一身的病。朱老太眼里闪着几星泪光,想来那时的生活确实苦不堪言。但谈到两个儿子,朱老太的眼里便放出光来,蓝田玉分不清那是泪光还是骄傲的光。
“我其他没有什么,就两个儿子,给我撑足了面子,学习好,体育也好,打小年年三好生,读大学读硕士,又到国外读了博士,在国外站稳了脚。哪像现在,很多出国的都是些在国内考不上大学的‘烂桃子,就两个字:有钱。”
蓝田玉问:“外国到底有多好?”
“其他的好说不上,起码空气好,水干净。你别怪我崇洋媚外,外国的星星就是比中国的亮,外国的自来水就是比中国的甜。每出一趟国,就等于洗了一回五脏六腑。可一回国,我就得生一场病。”
“这是怎么说?既然洗干净了五脏六腑,回来后怎么会得病?”
“不适应呀!洗干净了,免疫力也下降了,咋能不得病?”
蓝田玉笑说,还是在中国好,免疫力强。朱老太听了也跟着笑起来,接着就长长地叹气,怪自己不该把两个儿子一起送出去,弄到现在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
蓝田玉问:“您老为什么不待在国外享福?”
朱老太“哼”了一声,说:“空气再好,水再干净,生活再优越,语言不通,不认识那里的字,简直就是个聋子瞎子,那福我享受不起。那好到底是人家的好,金屋银屋还是不如自家的土屋住得舒坦。”
两个女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交着心,更多的是围绕自己的男人——丈夫和儿子。蓝田玉说她的死鬼男人在一个雨天骑电瓶车下班时,被一辆汽车撞倒,再也没爬起来。打那之后,她就把下雨天和电瓶车视作自己的噩梦,一遇着下雨就会心慌,就像一个有恐高症的人站在楼上往下看一样,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往下掉。从医院到娘家,骑自行车得20来分钟,如果骑电瓶车只需七八分钟,她宁愿多花半个小时在路上,也不愿意骑电瓶车。前些时候,儿子打电话来,说想买辆摩托车,蓝田玉听了只觉脑子“嗡”地一下,眼前一片血淋淋,她歇斯底里地冲着儿子喊,如果他买摩托车,就不是她的儿子。
朱老太听了,洒了几滴同情的眼泪,说:“真是苦命的女人呀!话又说回来,走掉的落得轻松自在了,可活着的还得活着。像你,完全可以再成一个家。”
蓝田玉叹着气,却是轻轻点着头又摇摇头。
七
朱老太白天嗜睡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
这一天,邹女士来探望时,带来了一沓信纸、一沓信封和几支签字笔。这以后,朱老太就在白天迷上了写字。她让护工将床摇成90度,吃过饭,稍事休息,就伏在小桌上写起来,间或抬起头,转头对着撒进阳台的阳光,发一会呆,又继续写;喝下午茶的时候,就着一杯咖啡写,一杯咖啡常常凉透了还剩下一半,只好让护工拿到微波炉里加热,这样一杯咖啡要喝到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什么。护士和护工们猜测她应该在写回忆录,都说现在行这个,老人呀,实在闲得没事干了,写写自己的一生,也好。
谜底还是被蓝田玉揭开的。
医生让朱老太去做CT检查,以确定她能不能下床活动,如果一切顺利,她就可以出院了。朱老太被推出病房后,蓝田玉替她换床单。挪开枕头便看见了一叠信,有五六封之多,整整齐齐地一字排着。蓝田玉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段日子朱老太原来都在写这些信。再看信封,更是吃了一大惊,信封上愕然写着“某某公墓某某号”,收信人都是一个叫“老顽童”的人。这不是明摆着给死人写信吗?凝望着这些信,读着信封上的这些字,在春天的温暖里,蓝田玉感到的却是彻骨的阴冷。那个牛老太明着搞神神鬼鬼的事,只觉瘆人和可笑;而这个朱老太是暗着给死人写信,那是骇人。对于这个发现,蓝田玉搁在了心里,却一整天都怀着鬼胎。心里一有事,她做事、说话、神情就有些异样,她竭力掩饰着,却还是会一星半点地带些出来。
朱老太喝下午茶的时候,把蓝田玉叫到身边,问她是不是换过床单了。听得出,那口气分明有试探的意味。蓝田玉只好如实相告。朱老太会意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下,说:“这几天呀,天天梦见我那死鬼‘老顽童。梦见一回,我就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这几年家里的情况,等我出院了,就烧给他,让他在那边好放心。”
蓝田玉明白了,朱老太是给死去的老伴写信,那个地址应该就是老伴的墓地。他活着的时候,一定很贪玩,所以朱老太称他“老顽童”。她的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只听朱老太说,他喜欢她叫他“老顽童”,他带给她的除了欢乐还是欢乐,再苦再累的日子,他们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笑声。
蓝田玉问:“他是怎么走的?走的时候多大?”
“一次勘探时,山上的一块石头掉了下来……才四十出点头……一晃都过去三十多年了。真快呀!还记得,他刚走那几年,我一天给他写一封,就像当初谈对象时一样,我果然天天梦到了他,梦到他说各种各样的笑话给我听,我常常从梦中笑醒……后来,我写信烧给他,却梦不到他了,就知道他走远了,不会再回家了,信也就不写了……”
朱老太说得喃喃的却是淡淡的,可蓝田玉听得已是热泪盈眶。
“小蓝,我你都是过来之人,不用怕的。”
“我不怕!”
朱老太点点头,继续说:“老话说得好,心有灵犀一点通。每回我生病的时候,还有遇到什么难事的时候,‘老顽童就会走到我梦里来,说着好笑的段子,逗我笑,一笑就心情好,心情好呀,那病也就好得快,什么坎也就都能过得去了。为大儿子出国的事,我老着脸托了二十多个人,揪心呀,我就在心里对‘老顽童说,帮帮我吧,为了咱们的儿子以后能有更大的出息,以后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很灵呀,我这一嘀咕,我的‘老顽童又来了,跟我说,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在那边求过阉王爷了,准能成。这不,没过多久,就敲定了经济担保人,出国的事总算搞掂了。你说这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回跌断了腿,眼看就要出院回家了,他来我梦里头,肯定是担心我一个瘸老太婆以后可怎么独自生活。说来说去,‘老玩童还是放心不下我呀。”
蓝田玉是淌着眼泪从9号病房出来的,如果不是其他病房有人按铃要服务,她还要听下去。算算岁数,朱老太与自己的父母都是同一代人,都是吃过苦的,都是从一而终,夫妻感情深着哩。哪像现在的人?把离婚当成家常便饭一样,小两口为着回婆家还是到娘家过年还要闹离婚了。又联想到自己,也是多次梦到自己的死鬼男人,可比起父母辈那一代人的夫妻感情,到底还是差一些。因为这份感动,蓝田玉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在朱老太出院之前,好好照顾她几天。于是,她找了护士长,请求让她白班连夜班。护士长问明原因后,禁不住感慨现在像她这样的好人已快灭绝了。蓝田玉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朱老太CT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说再养个几天就可出院。其实,按医院的规定,朱老太这种伤,手术后住个把星期至多十天,医院就要催着出院的,把床位空出来留给别人。但是,朱老太是院长老同学的母亲,医院不禁对她网开一面,答应她养彻底了再出院。
朱老太的第一次康复运动是由邹女士扶着的。在走廊上扶着助步器才走了不到五分钟,朱老太就觉脚软、头昏、眼花,直喊支撑不住。上床憩了一个小时,又继续活动。这样持续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时候,朱老太已感觉两腿硬朗多了,只是把个邹女士折腾得脸都发了青。
趁着朱老太太午睡的时候,邹女士把蓝田玉撮到一旁嘀咕起来,都说养儿防老,老太太这样子,有儿子跟没儿子又有什么区别?那会儿,挤破了脑袋要把孩子往国外送,觉得那是本事,脸上有光;现在老了,跟前连个亲人都没有。这叫什么事呀?
蓝田玉知道邹女士找自己来,肯定不是聊这些家常的,一定有事要说。她直言道:“有什么事,请直说吧,我不喜欢绕弯子。”
邹女士说:“你爽快,我也爽快。我是生意人,平时很忙,天天耗在这里,那还不要喝西北风?自打老太太住进来,我冷眼观察了你们几个女护工老大时候,觉得你不错;这里的护士、病号,也都夸你不错。老太太曾托我找个可靠的人照顾她,你看怎么样?”
蓝田玉没有想到邹女士找自己说的是这件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低头不语。邹女士见状,以为她是担心收入的问题,便把朱老太家的经济条件狠夸了一番,还说朱老太虽然有些小脾气,但人不坏,又舍得花钱,钱上肯定不会亏待她,开出的工钱比现在这份工作肯定只高不低,还说这个主她作得。见蓝田玉还是不开口,邹女士又说朱老太手上有三四房子,她曾放出话来,等她归了天,一个儿子一套,剩下的,谁对她好就给谁。
暗示已很明显。照邹女士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但又含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再说,换工作怎么说也是件大事,总得跟人商量商量再做决定。看看自己身边的人,能替自己拿主意的,除了父母跟儿子,还能有谁?对了,好歹还有个亲弟弟,可那根本就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听任老婆胡来;当然还能算作朋友的是护士长,可是这几年她对自己真的挺好,年年给自己优秀护工,每年的年终奖在护工里头都是最高的,如果跟她提调工作的事,反倒显得自己薄情寡义,很不仗义。看来,这事终究只能跟父母和儿子商量。
蓝田玉说:“容我考虑考虑,行不?”
晚上趁着不忙时,她找了个僻静处给儿子打了电话,征求他的意思。儿子的态度很明确,不同意到她给人家做全职保姆。他的理由很简单,做护工虽然是临时工,但好歹有个单位,有单位总比没单位好。
后来,她又专门请了假回了趟娘家。本想开口把这事说了,但终究是没有开口,那是因为开不了口,可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八
蓝田玉是中午回到娘家的,正好赶上吃午饭。她之所以选择中午回家,主要是为了避开弟媳妇一家,弟弟俩口子中午一般都在单位食堂吃饭,孩子也在学校代伙,中午说话可以不避着人。
看看桌上的菜,蓝田玉就有些心寒,全是素的,没见一点荤腥。父母只说年纪大了,吃素的有益健康,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那些鱼肉要到下午才会做,要给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做新鲜的菜。老人呀,到底还是儿女心重!
那汤是紫菜蛋汤,喝第一口,蓝田玉就感觉味儿不对头,还以为是蛋有些坏了,再一闻,便闻出一股懊糟味,赶紧跑到厨房间查看,掀开锅,那块洗碗的白抹布就躺在锅底,像死尸似的。见此情景,蓝田玉意识到,父母真的已经很老了,老的已经有些犯糊涂了。家里的饭都是母亲做,她这次把抹布当成菜煮了,保不定以后不会。在医院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虽说只是个护工,但耳濡目染,或多或少有了些医学知识。在她有限的知识里,知道母亲的舉动是老年性痴呆的一个征兆,这种老年病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以致由病成症。今天把抹布当菜煮,如果哪一天开了煤气忘记关,可如何是好?想到这些,她禁不住不寒而颤,一阵紧一阵的寒战之后,便泪如雨下。
她擦干眼泪回到餐厅,仔细观察着父母的各种举止,动作的迟缓不说,牙也不封口了,吃饭吃得饭粒子漏了一桌;拿扫把扫地时,弯腰已经有些困难,梗在那里似的,必得先把腿弯一下才行。迟早有一天,他们的腿也会弯不了的,就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那时候,他们能指望谁?做护工这一行做久了,可谓阅人无数,在病人床前照顾的,不是配偶就是子女,那些媳妇、女婿基本是不沾边的,能来点个卯做出孝顺的样子来,就算不错的哩。父母以后只能指望自己和弟弟了,但弟弟这种懦弱的性格,还不听老婆指使?说到底,父母只能指望自己这个女儿。
但是,吃完午饭,父母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来了精神。母亲诡及及地对女儿说有好事要告诉,父亲则到房间拿了一封信出来,递到蓝田玉手,说:“你拆开看看,多好的事。我们都没有给你弟看,千万保密呀,不要让他们知道!”
蓝田玉满腹狐疑地打开那封信,不禁惊得张大了嘴,那是一封中奖信,说是中了一辆40万元的轿车。这分明是一个拙劣的骗局!父母却当白捡了宝贝一样,高兴得舒展了满脸的皱纹。父母笑盈盈的目光对蓝田玉来讲却是极度的刺激,这个刺激难度远远超过了先前那个抹布煮汤带来的刺激,不知道自己应该难过还是应该气愤,只觉得脑袋里响着闷雷,魂魄散了似的,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头。父母也被女儿的举动惊到了,连问好几个“怎么了”。
蓝田玉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骗子!这都是骗子!这都是骗你们的!”
父母连忙辩解说:“怎么会呢?你看,上面的章,公证处的章都有呀!怎么可能是骗子?活该我们家捡好运了!”
望着父母那股认真劲,蓝田玉急得只想跺脚。耐住性子又费了些口舌劝说,看到父母有些动摇了,才把那信自己收起来,关照父母以后不管收到什么信,都要先给她看。
看这情形,蓝田玉知道是不能把换工作的事说出来与他们商议了。老年人,可怜呀,可怜就可怜在与外面世界的脱节,一骗一个准,保不准哪一天一生积攒的养老钱被骗得一干二净,都不知道是怎么被骗的。虽然没有把换工作的事拿来商议,但蓝田玉已拿定主意,就是以后常住娘家,拿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父母。这样一来,就没有了换工作的可能。如果到朱老太那边做全职保姆,就得24小时滚在里面,父母这边怎么办?靠弟媳两口子吗?那简单是天方夜谭。思来想去,权衡再三,朱老太那边就算把房子全给自己,她也必须回掉,钱毕竟是身外之物,不能为了钱而不顾年迈的父母。
邹女士再到医院的时候,蓝田玉就把自己的难处一五一十地说了,邹女士听了之后,禁不住长叹短息,此后的态度上便对蓝田玉有所改变,不再像过去那般随和了,中间总像隔了层什么似的。蓝田玉心想,到底是生意人呀!
但父母的情况必须让弟弟两口子知道。蓝田玉清楚,这两人都是“灯下黑”的祖宗,虽然与父母长期生活在一起,可心里头除了儿子还是儿子,只有父母照顾他们的份。
得空,蓝田玉把那两口子约到了一家茶馆。
弟媳看到每人面前摆着杯碧螺春茶,就嘟嚷着:“人家送我那么多好茶,搁家里都搁变味了,偏跑到这儿来喝茶。”
蓝田玉说:“虽然我勤钱不多,但这三杯茶的钱还付得起。”说着,从包里拿出父亲给她的那封获奖信。“你们自己看看吧!”趁着弟弟俩口子看那信的当儿,蓝田玉把父母怎么把信给她看、怎么真的相信中了40万元的小轿车,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只是中间省去了父母不让儿子知道这一说,改成了记挂着把这小轿车兑现了让姐弟俩分了这钱。
弟弟听了只是看着妻子默不作声。弟媳说:“我看他们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也信。”
蓝田玉说:“还不止这些了。这也怨不得老人。退休了这么些年,早跟社会脱节了。他们哪晓得现在的社会变得有多坏。要怪只能怪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平时对老人太不关心了。”
“你个锯了嘴的葫芦,怎么不说话?”弟媳把脸擗向丈夫,“难道没听说出来,大姐这是兴师问罪来了。怪我们平时对爸妈关心不够。看看人家,偶而回家一趟,就对爸妈知冷知热的。”
蓝田玉听出弟媳话中带刺,但她没有心思跟她斗嘴,两小时的假必须拣最要紧的说。“我今天约大家出来,可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怪罪谁的。爸妈把我们养大不容易,他们现在越来越老了,我们做子女的理当多分担一些。我是做姐姐的,爸妈出现这种情况,要说谁有责任,我第一个有。我要跟两位说的是,以后呀,我就天天回家住,再不住医院值班室了。”
弟弟点头道:“那敢情好!”
弟媳白了丈夫一眼,抢白说:“好什么好?小军眼看着长大了,再跟父母住一屋成何体统?家里就三间房,我们本来正要跟大姐商量了,借大姐的房间让小军暂时住着。现在倒好,难道让小军睡客厅沙发不成?”
“那该怎么办?”弟弟望望老婆,又望望姐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本来蓝田玉想坚持要住自己的房间,可看到弟弟那没有主张的可怜相,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索性豁出去退到底:“我睡客厅!”
“这么说来,是我们挤对了大姐!”弟媳说。
见弟媳如此得寸进尺,蛮不讲理,蓝田玉明白这个女人是存心不让自己长住父母那里。不就怕自己抢了这套住着的房子吗?有这必要吗?这时候给这个女人吃下定心丸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做太便宜了她。如果再对她晓之理、动之情,只不过是进一步助长她的嚣张气焰,必须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听说,弟妹最近正在竞争处长。可是真的?”
听此言,弟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晴一阵阴一阵,仿佛是江南的黄梅天在她的脸上生了根,却是一言不发,愣在那里。
蓝田玉知道,刚才的这句话真正刺中了她的软肋,便喊来服务员买单。正准备起身离开,弟媳突然开口:“大姐这是什么意思?”
蓝田玉笑说:“没有其他意思,只是随口问问,关心关心!”
弟媳说:“请不要伤害我!”
“我不會伤害任何人!对了,我明儿就把东西搬回家,准备在家里常住了。”蓝田玉起身结了账,走出茶馆,把弟媳对弟弟的责骂声甩到了脑后。阳光虽然刺眼,却是温暖如春,她的脚步便在这温暖里变得轻快起来。
九
毕竟年纪大了,朱老太的康复还是有些慢,一周下来还是离不了助步器,上抽水马桶还是有点困难,便要求再延长一段住院的时间。哪晓得这期间9号病房安排进了两个病号,这两人一来,便打消了朱老太延长住院期限的念头。
先进来的是个30来岁的农妇,家里种着三十多亩的菜地,地道的菜农,只是有些狐臭,从人跟前经过时,就能闻得见她身上那种狐臭与蔬菜的青丝味混合的气息,幸好她被安排在23床,靠着过道的门,所以不怎么影响病房的气味。她是来做腰椎骨水泥手术的,两三天的时间就能出院。她倒是个知趣的人,腰虽然不好,但好手好脚,能处理的都自己处理了,不怎么麻烦护工,只是在手术后的前两天里要卧床休息,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才用得着护工。
农妇手术后的第二天,病房里又进来了一个女人,也是30多岁,是来做颈椎手术的,颈椎上套了个颈椎器,头的转动不是很方便。头动得不方便,但阻碍不了她的放肆。她和她老公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说是人太多,要住单人间。医生向他们解释,单人间已经满了,等空了,先考虑他们的。谁知那男的说,老子有的是钱,出两倍的钱,看能不能找到单间。医生只好耐着性子又作了解释,说这跟钱多钱少没有关系,实在是医院有难处。那两口子便嚷嚷着,坐到了24床上,然后打开电视,一个台一个台地换,把声音开得老响,响得连隔壁房间的人都出来干涉了。男人只好关小了声音,嘴里却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自下午住进来,这两口子就没消停过,掌握着电视机遥控器的控制权,一边看电视一边大声说笑。
朱老太看出他们不是什么善茬,只好先忍着。谁知到晚上的时候再受不了他们的嚣张,终于爆发了一场争吵。起因与大小便有关。大概晚上八点多时,那个男的出去了,朱老太突然有了便意,便喊蓝田玉来接大便;那边的农妇像受了心理暗示似的,也要求大便。
见此情景,24床的女人叫嚣起来:“一天到晚忙大便小便,又是屎臭又是狐臭,還让不让人过?你们俩难不成是隔一个屁眼,连拉屎也要一块拉?住这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女人开骂的时候,蓝田玉正在服务那个农妇,她看见泪水从农妇的眼角滑落下来,只是敢怒不敢言。
那边却传来朱老太的声音:“小同志,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这话不知怎么就惹火了女人,她从床上弹起来,撩开朱老太那边的帘子,说:“你说谁是同志?我看你才是同志!要不是看你一把年纪,老娘早揪下你一把头发!”
蓝田玉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过来劝架,说是大家能在一个病房住着,也是缘分,彼此都要担待些。见有人来和稀泥,女人更是得了劲,丢开朱老太,对着蓝田玉劈头盖脸地骂将起来。蓝田玉知道遇到了不讲理的人,便看都不看她,走过去重新拉起了朱老太那边的帘子,女人讨了个无趣,嘴里嘀咕着躺到自己床上。
朱老太气得脸发白,嘴角颤抖着,蓝田玉便安慰说:“老太太,千万不要生气,跟这种人一般见识,犯不着!”
“你说我是哪种人?”那个男人的声音。
蓝田玉转过身去,却见男人双手叉腰,像座黑塔似的立在自己面前,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链子衬着那个光溜溜的头越发油光可鉴,镶嵌在光头上的五官因发怒似要飞出一般,直要把面前的人给生吞活剥下去。
男人吼道:“告诉你,老子的钱就能把你给撑死!”
蓝田玉只是不做声,绕开他,向那边农妇的23床走去。这边却听朱老太说:“有钱是你家的事,跟别人无关。年轻人,说话请放尊重些!”
男人还要继续发作,那边传来农妇凄厉的叫喊:“救命呀!”
这一喊,把病房喊得安静下来,也喊来了医生、护士、两个男护工还有一些其他病房的病员和家属,病房里立即塞进了十几号人。那两口子也活该是蜡烛胚子,见来人多了,自感不是对手,夹起了尾巴,女人闭着眼似睡着了,男人拉开陪护的床椅,蒙头便睡,还打起了呼声,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人群散去后,朱老太自言自语道:“这地方住不得了,再住下去要减阳寿的。”
果然,第二天邹女士便来到了医院,还带了一个看上去像保姆的人来,说是今儿出院。原来,朱老太气得一夜未眠,半夜里打通了在美国大儿子的电话,请他打电话给他那位当院长的老同学,批准她明儿一早就出院。那院长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让骨科病房的医生特事特办。邹女士一接到电话,便到中介找了个保姆,带了人立马赶来。
邹女士去办出院手续了,那保姆忙着收拾东西。蓝田玉仔细观察那保姆的一举一动,手脚虽然麻利,但看得出是个没有受过职业训练的家庭妇女,做些洗衣做饭拖地抹灰的家务事没问题,要照顾骨折的病人还是差点火候。她便把那保姆叫到朱老太床边,交待她如何帮助病人在床上小便大便,如何在床上洗头,如何帮助病人翻身,如何擦洗身子,如何辅助做康复训练,还把朱老太的饮食习惯一一关照。那保姆只顾一个劲地点头,但蓝田玉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真的听进去,实际上是嫌自己嘴碎,有些不耐烦了。蓝田玉突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保姆在朱老太那里待不长。
朱老太出院后,护士长调岗调到了呼吸科,她把蓝田玉一并带了过去,还让她做了呼吸科的护工班班长。本来呼吸科就没有骨科忙,再加上做了小头目,更多的时候是动口不动手,蓝田玉的工作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行动也自由了些,便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父母,去做自己的事情。
那天,她去超市买东西,无意之中碰到了邹女士,便拉起了家常。都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竟是过了两个多月。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就聊到了朱老太。邹女士说,朱老太慢慢恢复过来了,只是现在走路要用拐杖。说到那些保姆,邹女士不禁皱了眉头道,唉声叹气,数落着保姆的种种不是。朱老太出院后,先后换了三个保姆,没有一个是满意的,不是懒就是太脏,要不就是手脚不干净,没有一件事能够做到让人满意,甚至连冲泡个咖啡都不会,不是水多就是水少,不是水烫就是水凉,煮咖啡更是门都没有。邹女士道:“现在这个世道呀,花了钱雇个保姆,到头来,主家还要看保姆的脸色,真是弄不懂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真正是花钱买罪受!老太太呀,还常常念叨你的好了。”
邹女士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却不是蓝田玉最想知道的,她还是关心着朱老太的情况。见邹女士还在不断控诉着保姆的无数条“罪状”,蓝田玉便打断她说:“老太太现在一个人生活?”
邹女士说:“哪呀?离不了拐杖的人,哪能离得了人?就上周,才把她送到爱心联盟养老院去。”
蓝田玉听着有些吃惊,便问:“老太太怎么肯的?”
“怎么能不肯?那三个保姆里有一个坏着哩,手脚不干净被老太太逮着了,便辞了她,她就和几个一道做保姆的串通一气,到处散布老太太的坏话,什么这家人太疙瘩太难缠,她在朱家就是个受气包。老太太的名声坏了,中介都不敢给她介绍保姆了。你说,可不只有华山一条路——进养老院。”
“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不管吗?”
“怎么不管了?可是老太太太固执,死活不肯到国外去享福,说是老头子在这边看着她了,她这一到国外,老头子看不到她,心里会难过的。你说说,这叫什么呀?活人还管着死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真是迷信到家了。”
蓝田玉听着虽然难过,心里头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她盘算着抽空得去看一看朱老太。
爱心联盟养老院是Z城最高档的一家老人院,是由几个热衷做公益的老板集体出资办的,很有些名气,硬件设施好,服务也还不错,但收费是蛮高的,一般工薪家庭很难承受得起,就是这样,床位还很紧张。
蓝田玉去的那天,空气尤其好,持续了一周的雾霾仿佛一夜间被风吹走了似的,阳光清澈得如人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透明的,透明的空气,透明的天空,包裹着透明的城市,生活在透明的城市里,人的心境也透明起来了。蓝田玉跟护士长请了个短假,然后换下了深蓝色的工作服,穿上白底蓝花的长袖连衣裙,乘着电梯来到了一楼,却见住院部的门堂里站着好几个警察,见这架势,就知道医院又出了比較大的医患矛盾。在医院做护工这么些年,医患矛盾见得多了,带着一群人围攻医院的有之,打进医院的有之,在医院寻死觅活的有之,甚至还有打滚撒泼的,一个医院就是一个世界,形形色色,来来往往,谁又不是其中的过客?冷眼观察这些医患矛盾,蓝田玉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识,要说责任,双方都有,但平心而论,医生的责任更大一些,因为病人是来看病的,人家把生命都交给了医生,谁愿意得罪这些救命的人?这个看法是她心里的秘密,不必说更不能说。不过,这些矛盾就算比天大,也与己无关,说到底自己就是医院雇佣的临时工,不过是医院的边缘人罢了。但看到警察还是影响心情,原本透明的心境突然又变得雾霾起来。她快步走出医院,到水果店买了些水果,拎着就上了公交车。
到爱心联盟养老院没有直达车,下了车要走一段路,那是条小路,傍着运河,这个养老院其实就建在运河边上。主楼的外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一个小凉亭连着一条长廊,古色古香,长廊的外面种着许多花草,在透明的阳光下开得格外娇艳。长廊上坐着许多老人,正在晒太阳。蓝田玉一到来,就被众多期盼的目光给吞噬了。但她顾不得这些,在这群晒太阳的老人中寻找着朱老太。但哪有朱老太的身影?蓝田玉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朱老太不是一个太合群的人,她只会出现在人少的地方,人多的地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
绕过长廊,便是一个空地,空地上摆放着十来张石长椅。因为背着阳,这里的人不多。蓝田玉一眼就看到朱老太坐在最边远的石椅上,正低头写着什么,身旁立着一根拐杖,那是她出院时从医院里买的四只脚的拐杖。她快步走过去,说:“老太太好!”
朱老太看到蓝田玉,眼里立刻放出光来,说:“小蓝,你来得正好。告诉你呀,昨晚我又梦见我那‘老顽童了,这不,我正在给他写信。你帮我寄出去,好不好?”
这一问,倒弄得蓝田玉不知所措,不晓得是答应好还是拒绝好。一眼看到石椅上放着的咖啡杯,那里面还剩下半杯咖啡,已经凉透了,头顶的蓝天和白云就盛在里面。蓝田玉找到了叉开话题的接口令:“现在喝的咖啡还是叫外卖?”
朱老太说:“不,我自己煮的。我把咖啡机从家里带来了,用的都是上好的蓝山咖啡豆,我儿子从国外寄来的。”
“那不错呀。”
朱老太笑起来:“知道我为什么爱喝咖啡吗?告诉你,小蓝,那是因为‘老顽童。‘老顽童早年留过洋的,顶爱喝这个。我以前一点都不爱喝,嫌它太苦。记得第一回他带我到上海外滩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时,苦得我吃了好几块方糖。可‘老顽童只爱喝不放糖的。‘老顽童爱喝,我也就逼着自己喝,夫唱妇随嘛。这一喝就喝了四十多年,只觉着,越喝越有滋味。那个苦呀,却是香的……”
本来蓝田玉想问一问老太太在这里生活的情况,可老太太尽顾着回忆往事,好像在有意回避现实生活似的,她只好做一名忠实的听众。老太太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身边根本没有蓝田玉这个人存在似的,直到来了一名工作人员搀扶她回屋,她这才停止了说话。走到大门时,朱老太说:“小邹,你别进去了,我在这里很好,记着常来看我呀!”
蓝田玉怔住了,老太太竟然把自己当成了邹女士,可刚才明明还认得自己,这才多长时间,就把自己和邹女士混为一谈。等蓝田玉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朱老太的背景。蓝田玉在门口徘徊着,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进去。末了,还是转身离开了,她对自己说:改天吧,改天再进去看看。
太阳正一点一点地下沉,河岸的小草和树木却镀上了一层金色,一阵风拂过,带着阳光里的温暖,河里泛起微微的涟漪,闪着刺目的金光,可岸上走着的人,脸上挂着泪,可她终究抹去了泪水,一路走一路想着,那房子下个月就要交付了,房子拿到手,先不忙着装潢,等儿子敲定了对象再装潢也不迟;父母那边又给自己物色了一个人,对方并不嫌弃自己的职业,见还是不见,还得考虑考虑;还有父母这边,要不要请个钟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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