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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面春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0072


  赵润生每天的生活轨迹都在西门大街上和这座小院子里,时光随着堂屋里那座陈旧的三五牌座钟的指针在有条不紊地走动。如果不是吃早茶的时候听到了西门大街要拆迁的消息,赵润生的这一天和以往也不会有什么异样。

  这天早上,阳光跟从前一样明媚。赵润生像往日一样,起床、刷牙、洗脸、穿衣服。穿好衣服,不忘站在大衣柜门上的镜子前仔细地检查,看看衣服上有没有皱褶。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西服,虽然穿了很多年,还是蛮挺的。衣服上没有皱褶,脸上却多了不少皱纹。时间过得真快,赵润生已经五十六岁了。他看看镜中的自己,两鬓斑白,就像父亲生前的模样。赵润生用梳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准备出门吃早茶。

  赵家大院是个大杂院,里面有二十几户人家。从赵家大院的大门楼子进去,穿过一座鹅卵石铺地的小花园,就能找到赵润生的家。赵润生的家是一座古老的小阁楼,楼下有一方天井,院门总是开着的。从门前过,经常可以看见赵润生低着头,在天井里伺候他的花。天井里靠堂屋一侧安放着几层大青石条,石条上摆着三四十盆花。五针松、雀梅、山茶、月季、雀舌松,还有菖蒲。

  出门之前,赵润生照例要先喂天井里的菖蒲喝水。县城里很少有人养这种野草一样的植物。赵润生养菖蒲的爱好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不养别的花,只养菖蒲。一簇簇蒲草长在白瓷小盆里,一年四季青翠欲滴。

  给菖蒲浇过水,赵润生放下手里的喷壶,又从堂屋桌上拎起一把紫砂茶壶,优哉优哉地走出家门。赵润生走过赵家大院里那座花街铺地的小花园,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光着脚丫踩在花园的鹅卵石上,圆润的石子硌得脚底板很舒服。那时候,花园中青砖砌的花坛里还种着紫藤,开花的时候就像一片紫色的云。花坛边上有一棵高大的槐树,赵润生能像小猴子一样爬到横出的粗枝丫上。父亲告诉他,大槐树是明朝做官的老祖宗初建赵家大院时亲手种下的,已经四五百岁了。后来,小花园南边的一爿房屋住进了街道干部刘大妈一家,赵润生就不能再爬到槐树上去了。父亲知道了会打他的屁股。赵润生抬头看看龙爪槐,它还是和从前一样高大茂密。

  经过小花园,走出大门楼子,赵润生就来到了西门大街上。这条西门大街是赵润生走了无数遍的。这些年来,小县城建设了很多高楼大厦和宽阔马路。而西门大街却好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保持着青砖黛瓦的模样,宽不过三四米的街道上铺着古代的青砖,砖头缝里长着油绿的青苔。早上的西门大街是很热闹的,人们从县城的各个地方汇聚到这里。农民从乡下运来了刚采摘的瓜果蔬菜,堆在小三轮车里沿街叫卖;渔贩把刚从河里捕获的活蹦乱跳的野鱼养在红色的塑料盆里,蹲在街边和路人讨价还价。此时,西门大街集中了县城里最丰盛的早餐。摊点上有油条、米饼、糍饭团,烧饼店的火炉里炕着香味四溢的芝麻烧饼。赵润生走进了大街上的顺兴园茶馆。顺兴园是一家老茶馆,它以前的名字叫工农兵饭店。无论叫什么名字,他家的阳春面都是很好吃的。赵润生小的时候,有回实在太饿了就跑到工农兵饭店偷喝别人吃剩的面汤,被父亲打了一顿。工农兵饭店后来又改名为顺兴园,顺兴园是它解放前的旧名称。顺兴园茶馆还是以前的旧模样,青砖黛瓦的古老店铺,店门是一排可拆卸的门板。清晨的阳光从屋顶的小玻璃天窗洒下,洒在店内烟熏斑驳的白灰墙上。茶客们围坐在荸荠色的老八仙桌上喝茶聊天,空气里弥漫着面点、茶水和烟草混杂的气味。

  赵润生把随身携带的紫砂茶壶放在桌上,往壶中注入开水。紫砂茶壶里泡的是祁门红茶。泡好了茶,赵润生叫了一个烫干丝。老茶客们吃早茶,是不能少了烫干丝的。豆百页切成丝,在开水中烫过,再淋上麻油、酱油,搁一勺白糖就能享用。赵润生喝茶吃干丝,很享受这个惬意的早晨。

  赵润生瞥了一眼西门大街,眼睛被一个人硌了一下:马晓明。赵润生赶紧低下头,他怕被马晓明看见。马晓明是街道干部刘大妈的儿子,是赵润生的邻居。他年轻时也是街道干部,现在变成了城管局的副局长。马晓明做街道干部的时候,常把小贩的卖菜箩筐像皮球一样踢飞掉。赵润生不喜欢这个霸道的邻居。后来,马晓明到城管局上班,就不住在赵家大院里了。赵润生挺高兴。然而,马晓明做局长以后,又多了一个收藏古董的爱好,他看中了赵润生喝早茶用的紫砂茶壶。马晓明不止一次找上门来要买,都被赵润生拒绝了。茶壶是父亲留给他的,赵润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卖。马晓明就像马蜂一样难缠,赵润生总是躲着他。

  谁知道马晓明早就看到了他,他走进了顺兴园,直接在赵润生同桌坐下。赵润生赶紧把紫砂壶往自己跟前挪了挪,用两只手护住。

  马晓明哈哈笑道:“瞧你这小气劲儿,我不是来要你茶壶的。”

  赵润生也尴尬地笑了笑,说:“马局长今天怎么有空跑到小茶馆里来了?”

  马晓明说:“我来看看西门大街,这里快要拆迁了。”

  赵润生问:“怎么说拆就拆?真的假的啊?”

  马晓明笑着说:“骗你干什么?西门大街,赵家大院,哈哈,都是拆迁范围。”

  趙润生有些懵住了。他喃喃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呢?”

  马晓明说:“什么怎么办?这是好事啊。搬家不好吗?快把家里藏的那些古董宝贝都拿出来卖,将来正好换个大房子。哈哈。”

  赵润生说:“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家哪里有什么古董宝贝?”

  马晓明又哈哈笑道:“地主家能没有宝贝吗?”

  地主?赵润生对这个词有些陌生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地主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家怎么算也算不上地主哦。

  吃过早茶,赵润生就回家了。他感到胃不舒服,吃下去的东西一阵阵往上顶。赵润生瘫坐在天井走廊上的藤椅里,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壶里的红茶。他想用茶水止住呕吐的感觉。赵润生看着眼前的这座住了大半辈子的小院子,心里慌张得很。

  赵润生从出生起就住在这个小院里。他的母亲是扬州人,说一口扬州话。赵润生上学的时候就带有扬州的口音。同学经常模仿他的口音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扬州少女是在镇江上学的时候和小城少爷认识的。起初,赵润生的姥爷是不同意两人自由恋爱的。提到这事儿,奶奶就会颇为不高兴地说:“你姥爷是个势利眼,跟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朝天上看。哼,有什么了不起呢?说起来他家在清朝是个盐商,不过是个败落的盐商罢了。开始,你姥爷自认为大门槛子高过我家一截,还不同意!后来,他看到我们赵家有这么大一座宅子——解放前赵家大院可都是我们家的,没有外人住!我们家还有上千亩良田!老头子笑得龇牙咧嘴的,忙不迭地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奶奶很骄傲,经常在赵润生面前描述他父母结婚时盛大的场面。她一脸兴奋地说:“你爸爸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你妈妈坐在大花轿里。迎亲的队伍像长龙一样从大街的东头蜿蜒到西头。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了好几天。我们赵家办喜事,整个西门大街都好像在过节。”

  赵润生五岁,母亲就不在了。母亲鹅蛋脸,白里泛红的皮肤,说话轻言细语。每天早上,都是母亲把他从睡梦中轻轻唤醒:“润儿,起床啦。太阳晒到小屁股啦。”赵润生不想起床。没有小孩愿意在大清早起床读书写字的。母亲用热毛巾捂在他脸上,给他揩脸。毛巾的温度很好,赵润生觉得很舒服。一舒服他就睁开了眼,看到母亲笑眯眯的脸。

  母亲原来在文林小学教书,学校在南门大街上。那年8月,天很热,母亲被造反派押着游街批斗,造反派用墨汁涂黑了她的脸。晚上回到家,母亲洗了很长时间的脸,什么话也没说。她平静地坐在床沿,轻拍赵润生的背,哄他入睡。赵润生睡着以后,母亲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独自走出家门,从南城门外的闸桥上跳了河。赵润生早上醒来的时候,没有人用热毛巾给他揩脸了。赵润生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小脚的奶奶颤巍巍地拄着拐棍带着他到处打听儿媳妇的下落。当时,父亲正在农村接受教育改造,大他十几岁的姐姐也在乡下插队。等他们闻讯赶回家,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赵润生的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把阁楼上的小书房锁了起来。这间小书房是母亲生前读书和批改作业的地方。赵家大院的邻居们看到房门紧锁,猜测里面藏着宝贝。他们相信,赵家在解放前是个大地主,家里肯定有值钱的古董。

  “呵呵,地主!马晓明还管我叫地主。我哪有什么古董?”赵润生苦笑着自言自语。经历过那么多变故,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早就没有了。手上这把紫砂壶算是保存最好的物件了。赵润生清楚地记得,父亲害怕造反派来抄家,把奶奶藏在床板下面和空棺材里面的古书字画全都找出来烧,烧了一整天。还把青花大花瓶敲成了碎瓷片,乘着夜色埋在了小花坛的土里面。

  胃疼的感觉再次袭来。

  “铛——”堂屋里的三五牌座钟清脆地敲了一声。

  赵润生看看钟,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了。赵润生不知不觉在藤椅里坐了很久,该吃午饭了。赵润生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也是十一点半钟吃午饭。那时候,赵润生拿了工资他都是交给老婆的。老婆拿着钞票就能从西门菜场的菜贩那里买回新鲜的食材,烧几道可口的小菜。赵润生只要手头上的活不忙,就一定会准时回家吃饭。老婆会烧很多菜,最拿手的是大烧马鞍桥。父亲过生日的时候,老婆就做了一道大烧马鞍桥。黄鳝切成一段一段后与猪肉一起煮,酥香的鳝段入口即化。父亲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他喜欢这道菜,称赞儿媳妇的手艺。赵润生是很高兴的,父亲年轻时受了很多罪,晚年还是很幸福的。每天,赵润生都和父亲、老婆、女儿一起,坐在八仙桌旁吃饭,一家人其乐融融。父亲乐呵呵的,直到去世的时候,他的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十一点半钟了,午饭没有做。“还是吃一点东西吧。”赵润生从藤椅里慢慢站起来,走进天井东面的小厨房里。厨房里冷冷清清的。赵润生转动煤气灶的旋钮,火星“啪啪”响,却总也点不着火。他忽然想起来,煤气罐已经很久没有充气了。老婆如果知道的话肯定是要着急的,没有煤气是做不了菜的。赵润生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老婆烧的菜了。这些年来,赵润生每天早餐都会吃得很饱,这样午饭就能简单地对付过去了。煤气罐里没有气,赵润生放弃了炒个简单小菜的打算。他把昨天的剩饭用开水泡一泡,就着咸萝卜干慢慢地吃。

  初秋的天气就像人的心情一样变化不定,刚刚还是阳光明媚,转眼就飘来一大片乌云,天色变得阴晦起来。细雨很快就绵延不绝地落下来,落在天井里芭蕉树的叶子上,溅起让人忧伤的淅沥声。赵润生枯坐在堂屋里,听着雨声,忽然想起二楼的晾衣绳上还晒着衣服。他快步出屋,走进天井西边的楼梯间。楼梯是木制的,赵润生扶着木扶手,踩着“咯吱咯吱”响的阶梯往上爬。扶手上荸荠色的漆剥落了很多,露出里面枯黄的木色。

  木楼梯连接着二楼的露台,露台四周围着一圈绿色的铁栏杆。衣服就晾在铁栏杆上方的晾衣绳上。还好风不大,屋檐遮住了细雨。赵润生伸手摸摸这些衣服,都还是干的。赵润生把衣服收进二楼的房间,摊在床上一件件叠好。二楼的这个房间,就是被父亲锁了很多年的小书房。1985年,赵润生结婚的前夕,父亲终于打开了紧锁的房门,撕下了窗户上糊的白纸。打开房门的时候,屋里没有看到人们传言的值钱财宝,四面白墙上挂满了赵润生母亲的画像。这些画都是父亲亲手画的,画里的母亲穿着旗袍,青发堆髻,端庄娴雅。父亲把这个小书房收拾了一下,放上了一张窄床。楼下的大房间让给了赵润生做婚房,父亲从此就住在这间小房间里。

  赵润生把叠好的衣服整齐地摞起来,双手捧着从楼梯走下来。赵润生走进楼下的卧室,把衣服收进卧室的大衣柜里。他在大衣柜的最下面一層看到了厂里发的工装。这套衣服还是老婆叠好了放在那里的,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动过。赵润生把工装从衣柜里拿出来,上面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赵润生想把工装再穿在身上试试,才发现自己和年轻的时候相比发福了不少。他费了不少劲才把衣襟上的五只纽扣都扣上。赵润生照着大衣柜门上的镜子,看到自己穿工作服的样子还是蛮精神的。赵润生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名工人。那时候,西门大街附近有很多工厂,肉联厂、玻璃厂、纺织厂、电子元件厂……各种各样的工厂。工人们上下班必须从西门大街上经过。早中晚上下班高峰的时候,西门大街就像电影院散场那样摩肩接踵。

  赵润生十七岁起在气筒厂里开冲床。开起冲床是很容易的,只是手指头容易被冲头冲掉。赵润生看到过工友的手指头被冲床冲掉,断的地方就是气筒夹子的形状。赵润生很幸运,不仅没有被冲掉手指,还拿了很多张奖状,贴满了卧室的一面墙。

  后来,县城里的自行车越来越多。赵润生也攒钱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厂领导看到他买了车,就奖励给他一只厂里生产的气筒。赵润生很高兴,把自己亲手冲出来的气筒夹子夹在自行车的气嘴上,两只手握着气筒的木柄,一上一下地给车胎打气。赵润生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认为这是个“铁饭碗”。为什么是“铁饭碗”呢?厂领导告诉他,中国是个自行车大国,几乎人手一辆自行车。有那么多自行车,还怕气筒没有销量吗?

  可是,就十几年的光景,人们都不爱骑自行车了。气筒也跟着不好卖了。厂长在会上说:“环球牌气筒的销量连年下滑,厂里效益不好。”赵润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厂长昨天刚说过“环球牌气筒畅销全国”这样的话。终于有一天,赵润生不用再去厂里开冲床了,他下岗了。

  那时女儿正准备考大学。上大学是要很多学费的。为了赚钱给女儿交学费,赵润生去驾校报名学习开汽车。学会开车以后,赵润生做了出租车司机。每天,赵润生开着夏利牌的出租车,在县城新建的柏油马路上跑。柏油马路比西门大街宽敞多了,路面非常平整。赵润生开车很平稳,他觉得开汽车比开冲床难多了,一定要更加谨慎。冲床只有一个踏板,汽车却有三个踏板,哪一个踩错了都要出事的。天不亮,赵润生就开着车去跑生意了,天黑的时候才回家。老婆也是很辛苦的,她白天洗衣做飯,晚上还要坐在桌前绑鱼钩,绑到夜里一两点钟。这些鱼钩是渔具厂外销的产品,各种各样的鱼钩,大的小的五颜六色,有的还做成小鱼小虾的样子。这些都是有钱人消遣的玩意儿,赵润生在河沟里钓小鲫鱼是用不着的。老婆为渔具厂绑鱼钩,绑一晚上能赚二十块钱。女儿读书也很努力,每天都要学习到很晚。赵润生睡觉的时候,母女二人都还在灯下埋头用功。后来,女儿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在外地嫁了人。老两口终于可以松口气享享福,等着抱孙子了。可是,老婆的身体却出了毛病,捱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赵润生的胃再一次感到抽搐和疼痛。赵润生用手按压着胃,又重新坐回到天井走廊的藤椅上。藤椅的位置很好,既淋不到雨,又能呼吸到雨中户外清新的空气。赵润生吸了一口带泥土味的清新空气,看着大青石条上一盆盆花草,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很久,终于停了。天井里很安静。只有屋檐上的积水滴落在青石台阶上的声音。这声音和堂屋里那只三五牌座钟走动的声音是一样的。赵润生清晰地听到两种滴答声交织在一起,“滴答滴答滴滴答”,仿佛时间在快速地流逝。母亲、父亲、老婆,他们都走得太快了,连这座小院子都将离他而去。赵润生坐在藤椅里,坐着坐着就有了睡意。门外大槐树上的一片叶子突然飞到了他的脸上。是谁?赵润生警醒过来,意识到这只是一片薄薄的槐树叶。起风了,风吹得龙爪槐的树叶沙沙地响。赵润生好像听见老婆在跟他说话:“你怎么又打起瞌睡来了?不能睡,小心着凉。”

  赵润生决定去义新泉浴室洗把澡。义新泉是座老浴室,里面蒸气大,闷一闷浑身舒坦。效果比吃药打针还灵光。赵润生脱下工装,又换上他的灰色西服出了门。

  义新泉浴室离顺兴园茶馆不远,浴室门楣上边嵌的石头匾里刻着“义新泉”三个大字。大门两边还有一副白矾石的对联,上边刻着:入室突感全身暖,出门顿生满面春。

  赵润生在柜台上买了筹子,拿着筹子进了浴室的大厅。大厅里有三排躺椅,每两把躺椅之间放着一张茶几。茶几的面上放着茶杯与水瓶,茶几的下方则放着一只红色的痰盂。浴室伙计看到赵润生来了,很热情地把他领到常坐的躺椅边。赵润生脱下灰色的西服,伙计用一根长叉竿把它叉到躺椅正上方的衣桩上。伙计能够娴熟地把西服一竿叉上,两只衣袖一崭齐。赵润生很欣赏伙计的功力,递给他一根香烟。浴室的老板徐大贵也睡在大厅的躺椅上,他看到赵润生给香烟,对伙计说:“你怎好抽客人的烟?”伙计装作没听见,把烟别在耳朵后面,笑着跑去给赵润生拿拖鞋。

  徐大贵从茶几上的红色烟壳里掏出一根中华,递给赵润生。赵润生客气地推辞了一番,还是接过来点上了。中华烟虽然贵,抽一根也没什么不可以。赵润生深吸一口烟,烟气在肺里面打了个滚,又从鼻孔钻出来。烦恼跟着烟气一起被排出体外。赵润生吐出一口烟,对徐大贵说:“大贵,你听说西门大街要拆迁的消息了吗?”

  徐大贵直起身子来,瞪大了眼睛问:“拆什么迁?你听谁说的?”

  赵润生说:“听马晓明说的,他是做干部的人,应该不会瞎讲的。”

  徐大贵说:“做干部的人就不会瞎讲?马晓明是城管局长,拆迁规划又不关城管局的事。西门大街上这么多文物古迹,哪能说拆就拆?”

  旁边躺椅上的澡客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插嘴说:“马晓明也不一定是瞎讲哦。西门大街老早就说要拆了,估计这回是真的要拆了吧。”

  徐大贵对那澡客说:“我跟你打个赌好不好?西门大街绝不可能拆。去年,电视台的记者还跑过来拍纪录片,说这是保存完好的明清古街,一定要保护起来。”

  澡客笑道:“呵呵,记者说话就算数了吗?南门大街也是古街,前几年不就拆光光了?徐老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要是你,就巴不得拆迁。往后开间更大的新浴室,带桑拿和休闲中心的那种。再请几个小姐来按摩,你懂的——赚大钱,发大财!”

  徐大贵一脸怒气地说:“你说得倒轻巧!我不要开那种乌七八糟的浴室,义新泉这样的就挺好!”

  赵润生连忙打圆场说:“挺好,是挺好。”

  徐大贵“哼”了一声,鼻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赵润生抽完了香烟,趿着拖鞋去拿白毛巾。拿了白毛巾,推开一扇厚木门,进了浴池间。一股熏热的白雾扑面而来。澡堂里的光线很暗,白雾中隐约望见几条赤溜溜的身子,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澡池边沿。澡池的边沿是白矾石砌成的。赵润生坐在细腻光滑的白矾石台沿上,先把两只脚伸进澡池,水温很合适,热而不烫。赵润生两手向后撑着边沿,慢慢将半个身子没入池中,整个人跟着一放松,舒服的感觉就上来了。赵润生一舒服,眼皮就自然而然地合上了。眼皮合上了,他的大脑并没有休息,还在想着拆迁的事情。

  这些年来,县城里到处在大兴土木。那位澡客说的南门大街,赵润生就是亲眼看着它被一点点拆掉的。母亲生前教书的文林小学就在这条大街上,赵润生也是在这里上的学。拆学校的时候,赵润生心里很不是滋味,常跑到工地上看。文林小学是由古时候的孔庙改建的,赵润生上学时孔庙的痕迹已经很少了,只是在教室与操场相接的地方有一座空荡荡的大殿,据说以前叫做大成殿。操场上有两只龟形碑座和一块碑身,周围散落着一些零散的石柱和石础,赵润生经常爬到大乌龟的背上玩。古老的校舍在轰鸣雄壮的挖掘机面前不堪一击,仅仅几天的时间就被夷为平地。赵润生看着一片废墟,辨不清哪里是他读书的教室。赵润生的眼睛迷糊了,他看到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是雾气、泪水,还是拆迁工地上漫天的尘埃。

  一台挖掘机从白茫茫的尘埃里冲了出来。它拆完了南门大街,又轰鸣着开足马力直奔西门大街而来。“等等!等等!”赵润生拽着挖掘机的门把手,拼命想把它拦下来。赵润生看到,马晓明也跟在挖掘机的后面。赵润生赶紧对马晓明说:“马局长,你是城管局的领导,赶緊管管,他们拆错地方啦!”

  马晓明哈哈笑道:“没拆错!我们城管局就是来配合拆迁的。”赵润生央求他说:“那只紫砂茶壶你要是实在喜欢,我就送给你。求求你们不要再拆啦。”马晓明不理睬他。挖掘机继续一家家地拆下去,顺兴园、吴老三的烧饼店、王二炮的熏烧摊、张小顺的茶食店……转瞬都变成了一堆碎砖瓦砾。

  挖掘机又开到了义新泉浴室的门前。徐大贵张开双臂挡在挖掘机面前,眼珠子布满了血丝,深陷在眼窝里。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谁也不能拆我的浴室!”马晓明拿着扩音器,用更加响亮的声音说:“徐大贵,你还是识相些。再不让开,我就叫城管队把你抓走!”徐大贵朝他狠啐了一口吐沫,吼叫道:“我就是烧了也不让你拆!”然后像发了疯似的冲进义新泉的锅炉房,放一把火点燃了地上的炭堆。

  锅炉房“轰”的一声爆炸了,烈焰直冲云霄。义新泉浴室烧起来了,转眼间,整条西门大街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与浓烟中。“救人呐!”赵润生无助地嘶喊道,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要燃烧起来。

  “嘿,快醒醒!池子里添热水啦!”赵润生听见有人喊。

  赵润生猛然惊醒,“腾”的一声从水里站起来,心有余悸地问:“锅炉房没着火吧?”

  擦背工说:“你这说的什么话?锅炉安全着呢。”

  过了好一会儿,赵润生才缓过神来,对擦背工说:“给我擦个背吧,我要清醒一下。”

  “好嘞!”擦背工提了一桶热水,先把宽长的擦背榻冲洗一番,再请赵润生躺到上面。

  赵润生直挺挺地躺在擦背榻上。擦背工先用一块毛巾给他擦干身子,接着把拧干水后的毛巾裹在手上,在赵润生的前胸后背往复推擦。赵润生身上的灰垢随着毛巾粒粒坠落。擦完,擦背工用一桶温水在赵润生身上慢慢浇下,冲去被推擦出的污洉。冲洗完毕,再用擦上肥皂的丝瓜筋,给赵润生浑身上下细细地抹上皂液。

  擦完背,赵润生胃疼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大半。他缓步走到淋浴头下面,冲去了身上的皂液,顿时感觉脱胎换骨般的神清气爽。

  洗完澡,赵润生拉开厚木门从浴池间出来进了大厅。徐大贵亲自拿了两片滚热的干毛巾给他敷在身上。赵润生看到徐大贵,心里颇有些激动的感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大贵,看到你真高兴。”徐大贵听得莫名其妙,先是一愣,接着咧开了嘴笑。

  “你要发财了!”赵润生说:“满脸的财气。”

  “你才要发财呢。”徐大贵反应过来,提高了嗓门,说:“我已掐指算过了,你这个赵润生要发大财的。”

  “哈哈,发大财!”赵润生顿时想笑。

  ?“发财,真好。”

  走出义新泉浴室,赵润生的胃已经不疼了。他看着门上的对联,只有一半了,但还是看得清的。

  “出门顿生满面春”。

  外面,王二炮的熏烧摊在做生意了。熏烧摊的大木桌油光闪亮,桌上的猪头肉、猪耳朵、熏烧鸭、卤鹅翅一盆一盆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等候食客的到来。桌角的玻璃罐里还装着兰花豆和五香花生米,晶亮晶亮的。

  赵润生切了十块钱猪头肉,还包了两块钱花生米。回到家,赵润生就着猪头肉和花生米喝了半斤大麦烧。喝过老酒,昏昏沉沉上床睡觉。这一觉,他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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