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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合庄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2578
■尹守国

  路过合庄

  ■尹守国

  

  尹守国,1967年生于辽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已在《中国作家》《芙蓉》《清明》《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有中短篇小说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收入到年度选本中。出版有小说集《动荤》等,作品曾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

  一

  在辽西,小凌河算是一条大河了。自南向北流经黑龙镇时,受到盘龙山的阻挡,拐个胳膊肘子弯,一路向西北方向窜去。合庄的三十二户人家,犹如河面上飘浮的柴草,被淤积在山脚下,零乱地分布着。

  早就打过春了,而这里还看不到春天的任何迹象。寒风依旧飕飕地刮着,田野上积雪被吹得东一条西一绺的。远远地望去,如同白皙的皮肤上长着黑乎乎的癞斑。

  大部分枯草被积雪掩盖着,羊群不得不争先恐后地往前奔跑,抢占裸露的地盘。葛连被羊群牵扯着,也不得不小跑起来。他挥舞着手中的鞭子,边跑边不停地吆喝,声音混沌嘶哑,像是敲着一面带璺的铜锣。

  葛连今年三十九岁。单就身板来看,说他二十九岁都有人相信;若是看他的面容,则更像四十九岁的人。他的脸上跟秋后的谷地差不多,古铜色中泛着黝黑的光亮;额头上的皱纹和蹩脚的农夫犁出的垄沟似的,七扭八拐,深浅不等;腮上的连鬓胡子如同谷茬子般参差地伫立着——这是他常年累月在野外活动造成的结果。葛连放羊已经有二十四年的历史了!他选择这个行当,算是子承父业。就连他手里的鞭子,也是他父亲葛天祥遗留下来的。

  人民公社那会儿,个人是不让饲养牲畜的,但集体可以。当时葛天祥是合庄的护林员。在树林子里巡视时,他意外地在树坑子里捡到一只小羊羔子,便偷着抱回家,藏在后院的窑洞里,每天从山上割些青草喂养着。本来打算等羊长大后杀了吃肉。可还没等它长成个,就分田到户了。他就靠这只母羊繁衍生息,子又生子,孙又生孙,没几年工夫,壮大成一个羊群。他成为职业羊倌,也发了羊财。

  可是天上的不测风云往往决定着人的旦夕祸福。这年农历七月初五,小凌河上游突发山洪。羊群首先意识到危险,四散奔逃。两只羊羔子慌不择路地向河边跑去。葛天祥在后边追赶着,想跑到前边,把它们撵回来。可刚抵达河边,水头正好绕过盘龙山,像山崩一样地压下来。他再想返回已经为时已晚,便和那两只羊羔子一起被山洪吞噬了。全村子的男人沿河寻找两天一宿,只在下游三十多里外的河滩上,捡回这个鞭子。

  因为一直没找到尸体,葛连的母亲便不承认丈夫没了。她天天起早拿着个小板凳,到河边上坐着,向远处张望。直到太阳落山后,才哭着回来,回到家仍然坐在那个小板凳上。望着母亲呆滞的神情和满院饿得嗷嗷乱叫的羊群,十五岁的葛连一咬牙,把念过的和还没来得及念的书全部卖掉,赶起羊群上山了。

  在鞭杆子的另一头,有个用铁丝弯成的四齿叉子。这是葛连后做上去的。他吸取父亲丧命的教训——不管羊跑到哪儿,都不去追赶,只是远远地遥控着。这些年来,他练就一手用叉子甩石头的绝活。只要是他眼所能及且力所能及的目标,基本保持着百发百中的记录。

  “操你妈的,跑啥跑?不要命了!”看见“黑脊背”一路狂奔,葛连用叉子挑起一块小石头甩过去。

  对于这群羊,葛连的情感是复杂的。这是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基业,也是他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不能不尽心尽力。但他又把父亲的死因归罪在它们身上。每次想到父亲临死连个尸首都没留下,想到母亲至今还一个人独守着空坟,他就不得不痛骂几声。这似乎成为他怀念父母的一种方式。

  石头并没打中“黑脊背”,而是落在它的前边。对这只担负着传宗接代使命的公羊,葛连有点偏爱,下不去狠手,每次都先给它个警告。

  “黑脊背”停下来,回头瞅主人一眼。也许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也许是前边的那丛灰突突的枯草太具诱惑力,它仍然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

  “让你跑,操你贼妈的。”葛连又挑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黑脊背”的脊背上。

  “黑脊背”掉过头来,扎到大堆里,不时地仰起脖子,发出几声抗议。其它的羊吸取它的前车之鉴,都慢下来,挤成一团,缓缓地向前蠕动着。

  除了每天打骂羊群之外,葛连还有个发泄情绪的渠道,那就是哼唱小曲。他会的曲子不多,也就是七八首。但他能把每首曲子唱出多种调子来。这样,他似乎总有唱不尽的曲子。他的声音大小,取决于跟前有人与否;选择何种调子,则与他当时的心情有关。

  今天,葛连的心情不是太好。昨天前半夜,他竟然失眠了。早上醒来时,大军已经吃点剩饭上学去了。大冷天的让儿子吃凉饭,他内心很愧疚。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他也吃的是凉饭。从用过的碗上看,大军还知道泡点热水,他连热水都没泡。此时,葛连感觉到胃口有些不舒服,有一股气流在里边叽里咕噜地乱窜。他把鞭子搭在肩膀上,把羊皮袄的两个前襟往中间扯了扯,双手交叉着伸入袖筒中,把肚子捂住。他向四周环视两眼,便扯着嗓子唱起来:

  东膑老祖下高山,十二味丹药传人间——家大业大老来少,儿女孝顺父心宽。妯娌相敬家不散,兄弟和睦顺气丸。娶了媳妇甜如蜜,得个儿子比蜜甜。住家闺女强似铁,团圆媳妇软如棉。孀居寡妇身无主,光棍无妻左右难。中年丧妻黄连苦,老年伤子苦黄连……

  声音开始挺豁亮。可唱到第六句后,渐渐地含糊不清了。最后的两句,几乎是用鼻子哼出来的。按照以往的习惯,葛连是要把这个曲子反复唱两到三遍的,但哼到最后那句时,感觉到一股清鼻涕喷涌而出,马上就要流到嘴里了。他又不愿意把手拿出来,只好努起嘴唇,用力地往里吸了两下。

  走到曹子海家的树林子前,羊群突然停住了。后边的几只小羊回过头,长声怪调地叫着,像是遇到麻烦的孩子在呼唤着母亲。葛连赶忙跑过去,看到树根下边有一只野鸡,正抻着脖子,扑扇着翅膀,有点要跟谁决斗的样子。

  葛连嘿嘿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集结得像野鸡的屁眼。

  入冬以来,庄上的那些半大小子从镇上弄回些渔网线,满山遍野地下起套子。他们把渔网线系在树根下,再撒些米糠。那些饥饿的鸟儿,便来啄食,偶尔就给套住了。而这些孩子们,又是有心下蛋没心抱窝的主,几天也不来看一趟。这样,天天在山上转悠的葛连,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绕到野鸡的身后,葛连慢慢地蹲下来,弓着身子,和猫似地向前移动着。来到树跟前,他猛地向前一扑,抓住野鸡的爪子。野鸡回过头啄他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捏住脑袋。他把野鸡从套子上解下来,把鸡脖子扭转过去,压到翅膀下边,这才愤愤地说,活该!看你还嘴馋不?这就是嘴馋的下场。

  这个意外的收获,让葛连的心情变得畅快很多。他把鞭杆子插到身后的裤腰带上,两只手捧着野鸡,像抱着个孩子。野鸡的体温暖着他的手,并通过手把温度传递到全身,连脚底下都感觉热乎乎的,胃也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他时不时地把野鸡举起来欣赏两眼,在心里盘算着,等到晚上放点儿红蘑炖上,也算是对儿子和他没吃好早饭的一种补偿。

  羊群顺着曹子海家的树林子到达小庙前时,葛连看到远处有四个人,扛着照相机,在葛晓伟家的地里比划着。他在心里很不屑地说,这帮城里人,真是吃饱撑的!这冰天雪地的,几个大老爷们跑到这荒山野岭照哪门子的相?

  观望一会儿,葛连又觉得这伙人不像照相的。只有一个抱着杆子的人远远地站着,其他的人都守在照相机前,照一会儿就换个地方。换了地方,却不换人,还是照那个抱着杆子的。出于好奇,葛连便赶着羊群往跟前移动着。离他们还有十几米时,他看清楚了,这些人确实不是在照相。那架和照相差不多的东西,应该是个望远镜,他们是在测量着什么。

  “你们量这块地干啥?是不是要重新分地?”看到那伙人转移到自己家地里,葛连终于奈不住了,凑上去问。

  几个人回头瞅葛连一眼,没理他。其中有个戴墨镜的——看架式像是个小头目,对他手里的野鸡倒是比较上心,问是咋逮到的?葛连说是套着的。小头目往跟前走几步,伸手在鸡屁股上捏了一把,说挺肥的,卖不?葛连摇摇头,说还留下晚上下酒呢。小头目丢下一丝羡慕的眼神,招呼着几个同伴走了,还边走边回头瞅两眼。

  小庙前的这片地,是大凌河涨水时淤积出来的,方不方,圆不圆,形状像个地瓜。从记事那天起,葛连就对这块地充满敬畏,原因是合庄的九神庙建在这儿。小时候,庄上其他的地种香瓜,他都去偷过。只有这片地,他不敢来,总感觉那九个神仙十八只眼睛在盯着他。且别说偷,就是偶尔想想,他也觉得害怕。想过之后,他总是冲着小庙方向忏悔一番。这种感觉,直到他十七岁那年,小庙被一场大雨浇塌后才消失。

  庙虽然没了,但建庙的石头和青砖还堆在地里。人们求雨或是给死人送盘缠,还到这儿来。当时,这片地做为庄上的机动地,还不属于某个人家。张三种两年,换成李四,谁也没心情好好莳弄。种地时,犁杖走到那堆砖头前,便早早地抬起来,从砖头上跨过,直到没有砖头后,才把犁杖再插进去。他们嘴上说怕打碎犁铧,其实都是对那堆砖头充满畏惧,谁也不想招惹事端。在人们的心目中,神像虽然没了,但神威依然存在。久而久之,这里便在形成一个越来越大的荒滩。

  第二次分地时,村里取消机动地,实行添人不加地,减人不减地的政策。抓阄时,这片地被葛连抓到了。虽然那个荒滩没算数量,但看着这么大一片地撂荒,他还是觉得挺可惜的,也嫌种地时总抬犁杖碍事。从分地那年开始,葛连就利用春种之前和秋收之后的闲散时间,用镐头把荒滩外围的砖头瓦片一点点地刨出来,用驴车拉到凌河滩上。掉掉拉拉地进行两年,荒滩最后被他蚕食得只剩锅台大小。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个“坟头”。恰逢这年夏天,王素霞查出乳腺癌,发现时便是晚期,没过两个月就去世了。葛连是越看这个“坟头”越闹心,索性决定斩草除根。

  在装最后一车时,挖出一条青蛇来。葛连天天在山上放羊,看到的蛇不计其数,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这条蛇有小孩子胳膊那么粗,扁担那么长,张着嘴,吐噜着红艳艳的信子,还发出嗤嗤的叫声。葛连被吓得立即跪下了。至于是主动跪下的,还是因为腿肚子转筋跌倒的,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第一感觉是这条蛇是在这儿护法的,他的行为触怒了神灵。他甚至认为老婆的死,都与此有关。可是,那些砖头瓦片已经拉光了。有些都倒进河里,再也无法弄回来。葛连只好硬着头皮说些好话,并许下大愿,说等把地里收拾干净,杀头羊,祭奠祭奠。他的话音刚落,那条蛇果然顺着垄沟往河滩方向爬去。回到家,葛连赶紧杀羊,并把羊的各个部位都割下一块来,扔进河里。此后,他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正是由于这一亩二分多荒滩地来得不易,葛连便特别地看重和珍惜。把它当成他的心头肉,家中宝。每年送粪时,都是最后才轮到这片地。不管剩多少粪,都拉到这里。这片地被他养得抓起一把土,都能从指头缝里攥出油来。

  站在那儿,葛连掰着手指头计算着。按三十年不变的现行土地政策,这块地才种十六年,还应该有十四年的使用期。要是现在重新分地,就算还摊到这儿,也不会分给他那么多了。一年少一亩二分地,十四年就少差不多十七亩。按照合庄现行包地价格计算,每亩每年五百块钱,那便是活活地损失八千多块钱。想到这么多钱一下子没了,葛连有点心急火燎。看到那些人走进刘铭家的地里,他抱着野鸡撵过去。

  “要是觉得稀罕,给你吧。”来到小头目的身后,葛连腾出左手,扯住人家的衣襟,晃了晃手里的野鸡。

  小头目伸手刚要接,又把手缩回去,警觉地问,多少钱?葛连跌忙连摇头带摆手,说白捡来的,还要啥钱?小头目迟疑一会儿,还是接过去了。他左手把鸡抱在怀里,右手往牛仔裤的后屁兜摸去,说我不能白要,给你五十块钱吧。葛连上前摁住小头目的右手说,真是送你的。你要是给钱,那就见外了。小头目有点不好意思,试探着问,有事吧?葛连咧嘴笑了笑,也略显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测量这地干啥?小头目把野鸡从胸前移到身后,回头瞅瞅那三个走远的同伙,压低声音说,这儿要修高速公路,我们在测量路线。

  望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葛连这才想起高速公路的事。这里要修高速公路,不是还得占用土地吗?他没见过高速公路,不知道这种路有多宽。他是按着两条乡间土路目测的,这样每条垄也得占去十几棵苞米的地方。这片地是三十二条垄,就得少种好几百棵苞米。顺着那些人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望去,如果这就是路的方向和位置的话,正好从他家的地中间横穿过去,就像把一根棍子拦腰折断一样。这块地本来就不长,从中间再截出一条子,两头剩下的也不比中间长出多少了。这还怎么种?犁杖还没等扶正,便到地头了,似乎比原来的那个荒滩还碍事。想到这儿,葛连本来阳光灿烂的脸上瞬间飘来一块阴云,开始憎恨起那伙人来,也为他付出的那只野鸡心疼。他真想撵上去,把野鸡抢回来。

  那伙人移进曹子海家的树林子后,渐渐地消失了。而葛连的郁闷却在增强着。他一边挑起土坷拉打着跑在前边的公羊,嫌它们跑得太快;一边挥动着鞭子抽打着后边的母羊,嫌它们走得太慢。吓得那些羊左躲右闪的,都顾不上吃草了。看到羊群都在抻着脖子观望,葛连也没心情再放它们。他向空中连甩三声响鞭,“黑脊背”听到回家的信号,带领着羊群向家的方向奔去。

  在穿过曹玉民家的地后,葛连突然开窍了。他想反正不光占他自己家的地,有啥可不高兴的?就是被占去一亩多,相对比其他人家,也不吃亏,还够应得的那个亩数。这总比重新分地要好得多。这样一想,葛连的心情又立即敞亮起来,抬头瞅一眼太阳,应该才十点多钟。可想再让羊群停下来,已经是鞭长莫及了。

  回到家里,葛连知道羊没吃饱,便从当院的草垛上扯下几捆干草,扔到羊圈里。进屋后,他边脱身上的羊皮袄边冲着东面墙上的照片说,这儿要修高速公路,小庙前的那块地怕是保不往了。

  墙上是一张葛连与王素霞的结婚照,可王素霞生前却没看到过。原因是在照片上,葛连的头往东倒着,王素霞的头往西歪着。两个人中间,隔着足可以再挤入一个人的地方。

  当年取回照片时,葛连就认为很不吉利,便把照片夹在一本《毛泽东选集》里,藏到柜子的最下边。王素霞也曾问起过此事。葛连说那张照片跑光了,没洗出来,啥时候再去补一张吧。可还没等再去照,王素霞便怀孕了。在合庄有这样一个说法,双身子的人不能照相。他们把照相机看成是摄魂掳魄的东西,怕胎儿小,经不起这种折磨。等儿子出生后,王素霞的体形发生极大的变化。用她自己的话说,由一个花瓶变成了一个坛子,再也没有去照相的愿望。直到王素霞去世,葛连想反正已然如此,再也没有啥可再忌讳的,才把这张结婚照找出来贴到东屋的东面墙上。他觉得夫妻一场,好歹这也算是留个念想。

  在老婆去逝后那半年里,葛连除了每天吆喝羊群几声外,就是在家里没人时,跟墙上的照片说话。那时候这个家,弥漫着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后来葛连能够好起来,是因为儿子在当年的期末考试中,得了个全校第一名。当大军把奖品连同家长通知书拿下回家时,葛连突然呵呵地笑着说,好小子,有出息,爸得为你好好活着,以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从那以后,葛连按时按点地给儿子做饭,话也渐渐地多起来。无论跟谁唠嗑,不出三句,总能提到儿子。有人劝葛连别那么起早贪黑地放羊了。他嘿嘿地笑着说,我怎么过都成,谁让我命苦呢!但我不能让儿子以后也像我似的。有人为葛连张罗过几次婚事,说的全是带着孩子的寡妇,都被他一口回绝了。他担心前窝后继的,后妈给他儿子气受。

  儿子的学名叫葛晓军,从老婆去逝后,葛连便开始管他叫大军。他觉得儿子一下子长大了,他也盼望着他快点儿长大。大军今年刚上初三,可在葛连的眼中,却是有大学问的人,不论是遇到啥事,只要是他不明白的,不确定的,都惦记着问问儿子。特别每次卖羊时,葛连都叫上儿子,有大军在跟前,他觉得心里有底。

  和妹子相处,要义就是: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人间繁华;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和男人相处,要义就是:若他情窦初开,你就宽衣解带;若他阅人无数,你就在灶边炉台。

  “你知道高速公路有多宽吗?”大军刚走到锅台前,被葛连叫住了。

  大军停在那儿,愣愣地看着父亲,问他打听这个干啥?葛连边端着菜板子往锅里倒菜边说,这儿要修高速公路,打小庙前那儿穿过,我想算算能占咱家多大疙瘩地方。大军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兴奋地说,太好了,往后咱们这儿就热闹了。

  见儿子喜形于色的样子,葛连有些来气,脸立即阴沉下来。他在心里说,家里的地都快让人家给霸占了,你还有心情看热闹?真是够没心没肺的!我和你这个年龄时,都开始顶门过日子了。但转念一想,又原谅过去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葛连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但口气仍颇为严肃地说,问你话呢,到底知道不知道?

  大军看不到父亲的脸,但从语气中,能听出父亲的态度。他立即收敛起笑容,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虽然他也没见过高速公路,但从一些课外资料上看到过。他赶忙回答,老宽了,能并排跑开六辆大卡车吧。

  听完大军的话,葛连手里的铲子咣地一声掉到锅里,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儿子。过了半天,大军看到锅里的酸菜咝咝地冒出白烟,便指着锅台说,爸,菜糊了。葛连这才缓过神来,赶忙伸手去拿锅里的铲子。刚拿起来,还没等去翻菜,又扔到锅里。铲子把刚才贴在锅边上,已经很热,有些烫手。他只好从锅台上抄起水瓢,在旁边的水缸里舀出半瓢凉水,添到锅里。铁锅里立即升腾起一股白烟,同时也冒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他再次伸手把铲子捞出来,顺势在菜上搅动两下,把锅边上的菜扒拉到水里,直起腰来,盖上锅盖。

  看到父亲往锅里添上汤,大军进里屋去了。这间既是厨房也是通向里屋过道的外屋,就剩下葛连一个人。他蹲下身去,往炉膛里又添上两块劈柴 柈 子,看着被鼓风机吹得呼呼的火苗,把略为潮湿的手伸向灶门口烤着,心里又盘算起小庙前的那块地来。

  二

  大军刚撂下饭碗,刘鹏举就来招呼他上学了。整个合庄就他们两个在镇中学念书,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他们都形影不离。

  刚走到小庙前,大军便兴致勃勃地说起高速公路的事。刘鹏举听后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这纯属扯淡。要是真有这档子事,我爸应该是全庄子最先知道的。连他都不知道,你爸怎么可能知道?

  对于刘鹏举的话,大军并没反驳。或者说,他默认这个说法。且别说刘鹏举对大军这么说,就是对葛连这么说,对庄上的任何人这么说,他们也都得认可。因为从打人民公社那时起,刘天栋就是合庄的队长,现在刘铭又是合庄的村民组长。一直以来,老刘家都是官方消息的发布中心,上边有啥指示,都是先通知到他家。但承认归承认,大军对刘鹏举的语气十分地不满。尽管他对放羊这个职业也心存鄙视,却不准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诋毁他的父亲。这些年,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大军已经把对母亲的那份情感也转移到父亲身上。

  大军放慢车速,渐渐地落到刘鹏举的后边。两个人这样走了几分钟,大军突然猛蹬两下,赶上去,冲着刘鹏举呵呵地干笑两声,说这事我爸也是听说的,还真没准。要不你回去问问你妈。要是她也不知道,让她再问问村主任吧。

  大军的这几句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软绵绵的,但绵里藏针,扎得刘鹏举像泄气的皮球,立即蔫巴下来。

  当初大伙选刘铭继承他爹的职务,并不是认为他多么胜任,只是觉得有老队长在后边把持着,他肯定能干得差不多。但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人们忽略了刘铭怕老婆这个事实。村里有点儿啥情况,刘铭请教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老婆郝桂花。从刘铭上任的第一天,郝桂花就开始垂帘听政。刘铭所做的一些事情,大伙都以为是刘天栋的主意。有不妥的地方,都勉强地服从着。有意见的人,也只是在背后感叹,说老队长真是老了,越来越糊涂,做事没原则了。直到最近这两年,刘铭被老婆撵到建筑队打工,上边有啥指示,郝桂花直接出面传达,人们才渐渐地明白,原来他们的村民组长,早就是聋子的耳朵了。

  合庄人对郝桂花这种篡党夺权的行径,自然是气愤的,却又敢怒而不敢言。人们并不是怎么在乎郝桂花,而是很惧怕村主任王国才。郝桂花与王国才多少有点亲戚,是他七竿子打不着八竿子打瞎眼的表妹。虽说村主任管不着每户过日子的事,但过日子人家,谁没个大事小情的?娶媳妇打发姑娘批地盖房子生孩子上户口,都得找村委会盖戳,都绕不过村主任这道门槛。得罪了郝桂花,跟得罪王主任几乎没区别。郝桂花一个电话打过去,就算不影响事情的结果,也会影响事情的进程。为了大伙的事,大伙都睁只眼闭只眼的,没人愿意给自己找别扭。

  眼睛可以闭上,嘴巴不可能闲着。这是合庄人的特点。他们都在背地里有意无意地夸大着刘铭怕老婆的程度,也渲染着郝桂花与王国才的关系。大军刚才的话,言外之意是在说,别看你爸是村民组长,也当不了老娘们的家。你爸得听你妈的,你妈得听村主任的。

  被大军温柔地扎了一针,刘鹏举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了。整整一路上,他们谁都没说话。晚上放学,刘鹏举也没等大军,而是一个人先走了。

  进屋后,刘鹏举见父亲没在家,就问母亲,我爸干啥去了?郝桂花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儿子进屋就找他爸,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便没好拉气地说,不知道,天天和狗走秧子似的不着个家,找他干啥?刘鹏举没吱声,拎起书包进了套间屋。他还在对大军的话耿耿于怀,对母亲自然有些抵触情绪。

  刘铭是快吃饭前回来的。刘鹏举听到动静就跑出去。刘铭到驴圈给驴添草,刘鹏举在身后跟着。刘铭问儿子有事吗?刘鹏举便开门见山地把高速公路的事说了。他的目的是想探探父亲的口风。如果父亲知道,明天他好以此给大军一个反击。刘铭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显得有些吃惊,继而是疑惑,不停地摇头。刘鹏举从父亲的态度上,感到非常失落,说话的口气也不和刚才那么兴致勃勃。等儿子说完,刘铭有些激动。拍了两下驴屁股,又转过身来拍着儿子的脑袋说,要是这样的话,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这对父子在驴圈里说话,早就被在屋里的郝桂花盯上了。他们回到屋里,郝桂花先是剜刘鹏举一眼,让他放桌子。接着把刚盛出来的一碗酸菜炖粉条子塞给刘铭,把涮锅水和米汤一起倒进早就放好苞米面的脏水桶里,边用棍子搅拌着边说,这一天天的,我他妈的都成饲养员了,喂完这拨喂那拨。

  每天晚上吃饭时,刘铭都要倒上两杯酒来,他和父亲各一杯。今天他只给父亲倒一杯。刘天栋的酒还没喝到一半,刘铭便落下筷子,急匆匆地出去了。

  刘铭来到葛连家,正好赶上人家吃饭。葛连端着一杯酒,低着头喝着,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看到刘铭,才勉强地挤出点笑容来,问他吃了吗?刘铭说刚落下饭碗。葛连让他再喝点儿。刘铭看看桌子上,除了一碗清汤寡水的大白菜炖土豆,再就是一盘干巴巴的咸菜条子,赶忙摇摇头,说刚喝过了。葛连让大军往炕稍拖了拖桌子,把炕头的位置闪出来,说炕头热乎点。刘铭也没客气,扶着炕沿,蹬掉鞋子,跳到炕上。屁股还没等坐实,他便问起高速公路的事来。

  葛连抬头瞪了大军一眼,知道消息是从他那里传出去的。他倒不是怪孩子嘴快。而是觉得这消息是用一只野鸡换来的,就这样白白地让别人知道了,有点亏得慌。可是,既然人家知道了,黑灯瞎火地追到家里来问,葛连又没有不说的道理。他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叙说一遍,只是把那只野鸡换成一百块钱。他想野鸡不是他家的东西,套野鸡的套子也不是他下的。用一个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说事,别人是不会搭他多大个交情的。

  野鸡换成钱后,刘铭果然在意起来。他不乏激动地说,这一百块钱花得值啊!要是这块地真被占了,别说一百,就是五百,到时候我都给你报销,算大伙的。

  在做晚饭时,葛连边炒着大白菜边跟大军感叹过那只野鸡。说到钱,他看到大军目光中带着一丝诧异。他怕大军再多嘴说露馅,便提前又瞪儿子一眼,算是给他打个预防针。大军看到后,把头低下去。

  “你这人可怪了!地都快让人家占了,看你这样还挺高兴?”葛连扭过头,用诧异的目光盯着刘铭。

  “你不高兴?”刘铭也用同样的目光盯着葛连。

  “高兴个屁,我都闹心死了。三亩多地没了,一年得少打多少粮食。还有十四年呢,你算过吗?”葛连愤然地说。

  刘铭嘿嘿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竟然变成哈哈大笑,还边笑边拍葛连的肩膀子。葛连刚夹起一口菜,没等放入嘴里,就被拍得掉在桌子上。葛连生气把筷子扔到桌子上,刘铭才停住手,咧了咧嘴说,我的大哥,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这事要是真的,咱们就发财了。攥着大把的票子,还种个鸡巴毛地,就躺在炕上吃香的喝辣的了。

  这是刘铭第一次管葛连叫大哥。因为这个称呼的改变,葛连的情绪好了很多,他抬手从盘子中捏起几根咸菜条子放在嘴里,吧嗒几下咽下去。看到刚才掉在桌子上的几片白菜叶,也顺手捡起来。他冲着刘铭连续地“哼”了两声,这才说,地是国家的,国家要用,还能给你钱?美得你吧!这就和自己的家羊吃自己家的庄稼一样,找谁说理去?

  刘铭往前探下身子,把桌角上的筷子拿起来,递给葛连。这次他把抬起的手在葛连的肩膀上方绕个圈,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一副很郑重的口气说,这你就短见了。我们在外边干活,经常听说这种事。国家不但给钱,还往死地给呢。少说几万,多则十几万。国家不差钱,让造钱厂的工人多加半个小时的班,就够合庄老少爷们吃一年的。

  葛连对刘铭的话并没表现出惊喜来。他带着半信半疑的神情,把目光投向大军,想从儿子那里寻求到支持。而大军被他刚才打过预防针后,表现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全心全意地低着头吃饭。葛连轻轻地咳嗽两声,也没能引起儿子的注意。他觉得没指望了,端着酒杯茫然地点点头。

  证实消息的确切性后,刘铭便没心情再待下去了。尽管他坐在炕头上,除了腚底下有点儿热乎气,全身都凉嗖嗖的。吃饭时,他出了点儿汗,在路上经风一吹,感觉衣服像是结冰似的。他本想等人家吃完饭再走,见葛连的酒还有半杯多,有点等不及了。他往炕沿跟前挪动着,说你慢慢喝吧,我得回去了。葛连劝他再待一会儿。他说你这屋也太冷了,再待一会儿,我快成冰棍了。葛连也挪了挪身子,有下地送客的意思。被刘铭往里推一把,顺势坐回到原来的地方。刘铭临出门时,冲着葛连说,这事要是真成了,有了钱,快张罗一个吧。家里没个女人打理着,真不行。

  走到外屋门口,刘铭发现大军跟出来了。他回头很兴奋地对大军说,小子,你跟鹏举使劲学习吧。这事要是真的,供你们念大学的钱不犯愁了。

  回到家里,刘铭把大门插好,给驴添上一筛子草,到房后撒泡尿,顺手拎回一个尿桶。在快走到屋门口时,他折回去,又拎回一个尿桶。这十多年来,拿尿桶的活,基本是他负责。有时候拿一个,有时候拿两个。用一个的时候,尿桶放在外屋的过道上。不管是东屋的老爹和儿子还是西屋他们俩口子,都去外屋方便。用两个尿桶时,一个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另一个放在西屋的炕沿跟下。西屋单设一个尿桶,一般有这样两种情况:一个是郝桂花来例假了。刘铭怕把血弄到桶里,让父亲和孩子看见不好看;另一种情况,就是他想做那种事了。

  从结婚那天起,郝桂花就有这样一个怪毛病。每次做完那种事,总是擦个没完没了。好像她那个地方是个水泉,被人给捅漏了;又好像她那个地方是块无菌区,被人给弄脏了。每次差不多得用下小半卷手纸,扔得地上白花花的。刘铭把尿桶放到炕沿下边,也是为给郝桂花盛手纸用。

  看到刘铭把尿桶放在炕沿下边,郝桂花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干啥了。没等刘铭脱鞋上炕,她伸手从被垛上把刘铭的那套行李扯下来,扔向炕梢。刘铭也没在意,近期这种事件经常发生。虽然他没总结出原因,但他探索出解决的办法。只要是沉住气,腆着脸哄哄,坚持不懈,最后总是能成功的。而且比从前那种关灯行、开灯停的程序还刺激。

  本来刘铭今天晚上是没打算着做那种事的。前天晚上刚做过,他还没那么大的瘾头。似乎就是因为高速公路的消息,他有些兴奋,才想到要加个班的。他把那种事当成一种庆祝的手段,像有喜事必须要放鞭炮一样。

  把行李铺在炕的中间位置上,刘铭猫下腰,轻轻地扒拉郝桂花两下,说你往这边来,我给你捂上炕,省得一会睡觉时冰凉的。郝桂花没理他,眼睛还盯着电视,看到刘铭的腿挡到她的视线,便抡起胳膊,没好拉气地抽过去。刘铭不知道老婆今天是哪儿来的这股邪火,但他似乎更喜欢她野蛮霸道的样子。刘铭用右手顺便抓住郝桂花左手,另只手顺着她的两腿之间掏过去,搬住她的右腿,把她拎起来。刘铭的这个动作挺突然的,也很粗暴。郝桂花刚想挣扎,就被扔到中间的行李上。气得她狠狠地蹬空气两脚,低声骂着,你个潮种,没轻没重的,弄疼我了。她不敢大声抗议,知道东屋的公公和孩子都还没睡。

  刘铭给郝桂花铺好行李。这次他温柔下来,半跪在郝桂花跟前,嘴里还小声叨念着,这回我轻点,保证不弄疼你,让你舒舒服服的。刘铭左手贴着郝桂花的脖子伸进去,右手兜住郝桂花的两条腿,把她抱起来,以跪着的那条腿为圆心,用另一条腿蹬着炕,旋转一百八十度,恰好把她的头平放在枕头上。刘铭顺势也倒下去,把嘴凑到郝桂花的脖子跟前。

  郝桂花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其中的一点,就是她的性敏感点不在嘴上,不在乳房上,也不在两腿之间,而在脖子后边。只要在她这个地方拱上个两三分钟,她全身的骨头都是散的,像是一团泥,想咋捏就咋捏,想捏成啥便是啥了。

  还没等刘铭的嘴凑过来,郝桂花就明白他的用意了。她翻了个身,用双手抱住脖子,像驴戴上夹板似的。剩下的地方,却全然不顾了。她知道只要护住自己的死穴,刘铭的阴谋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得逞。她就能吊着刘铭的胃口,让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这是郝桂花的杀手锏,是她控制刘铭的手段。

  像猪跑进山药地里一样,刘铭撅着腚东一头西一下地拱半天。郝桂花仍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像一个雕塑,一动不动。既没有迎合,也没有反抗。郝桂花闭着眼睛,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凝固的。

  “咋的,身子不舒服?”刘铭只好停下来,伸手去摸郝桂花的脑门。

  “少在我这儿腻歪,死东屋去。你们爷们才是一伙的。”郝桂花猛然侧过身,不耐烦地说。

  刘铭越发地疑惑了。他略带不安地问,我们爷们又咋地你了?郝桂花腾地一下坐起来,指着刘铭的鼻子质问,儿子和你在驴圈狼藏狈掖的嘀咕啥了?你撂下饭碗迭忙溜的干啥去了?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很强硬,大有你要是不说明白的话,就别想往我跟前靠的架式。

  刘铭呵呵地笑起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从晚上回来,他就提心吊胆的,以为郝桂花知道他打麻将输钱的事了。对于高速公路的事,刘铭本来也没想隐瞒。原计划是等做完那件事后再告诉郝桂花,算是给她个奖赏。在刘铭的意识里,做爱不是双向的愉悦,而是男人对于女人的一种索取。每次做完后,他都对女人有一份感激之情。

  “哦,没啥事。儿子听大军说咱们这要修高速公路,我过去问问葛连啥情况。”刘铭抬手搂着郝桂花的脖子,把她搬倒,平放在面前,并抬起右腿来,压在她的腿上。

  “修啥?”郝桂花再次坐起来。

  腿被压着,郝桂花等于是坐在刘铭的胸前了。刘铭顺手把郝桂花搂在怀里,兴奋而又神秘地说,修高速公路啊!就打咱们小庙前那片地经过。郝桂花好像还没听明白,扭过头,瞪着眼睛瞅着,在检测这话的可信度。以前刘铭也在郝桂花面前有时也撒过些小谎,郝桂花只要用这种眼神盯上一会儿,刘铭指定脸红脖子粗的,不得不从实招来。郝桂花的眼睛本来就大,再瞪起来,有点像审训室里的探照灯。

  注视差不多两分钟,刘铭也没屈服。郝桂花这才拧动屁股,把后背靠在刘铭的右肩膀上,略扬起头,柔风细雨地问,咋回事?快跟我说说!

  刘铭把右腿弯曲起来,垫在郝桂花的脖子后,把手抽出来,让郝桂花横躺在他的两腿之间。他把左手塞进郝桂花的上衣里,右手抚摸她的头发。刘铭在讲叙的过程中,嘴没闲着,左手也没闲着,从郝桂花的肚皮一点点往上移动着。攀登过那两座山峰后,便折回去,跨越平原,直奔丘陵地区。

  没等刘铭把高速公路的事说完,郝桂花的脸就涨红了。她的两条腿使劲地并拢着,并不时地左右摆动,带动着刘铭横压在她身上的腿也前后地摆动着。刘铭的身子也跟随着往前一耸一耸的。郝桂花往外拉扯着刘铭的手说,别烦人,说正事呢。刘铭固执地进行着,说那事指不定啥时候才开始呢,目前这才是我的正事。郝桂花再次拉扯时,刘铭的手没停下,嘴倒是停下了。刘铭开始一心一意地剥着郝桂花的衣服。郝桂花也似乎忘记她的正事是啥了。刘铭解开她的裤腰带后,她主动地把屁股抬起来,让刘铭顺利地把裤子褪下去。

  等再次打开灯,地下已经有十来个纸团了。刘铭怕这些纸团时间过长粘在地上,就跳下地,捡起来扔到尿桶里。他也顺便对着尿桶断断续续地挤出几股尿液。那些纸团立即焉巴下去,变成泛着黄色的纸浆。他打了个冷战,最后的几滴尿滴在脚背上。爬上炕沿后,他把有尿的右脚背往左脚心里蹭两下,直接钻到自己的被窝里,并对仰面躺在炕头上的郝桂花说,关灯吧,睡觉。

  “浪够了!是吧?”郝桂花从被窝里抻出手来,没去按墙上的开关,而是扯住刘铭的耳朵说,想睡?美得你。正事还没说完呢。

  被郝桂花拎着耳朵拖过去的,只是刘铭的脑袋,身子还在自己的被窝中。刘铭揉着耳朵小声地说,就那点鸡巴事,我不都说了吗?郝桂花松开手,翻过身来,两个胳膊伏着枕头,脑袋侧趴在胳膊上,脸冲着刘铭柔声地问,嗳,你说,这能是真的吗?

  “反正葛连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的。他那人从来不撒谎,应该是真的。”刘铭也翻个身,和郝桂花一样趴起来。接着又说,不过,他也是听来的,也许测量的那几个人不是真的,懵他呢。

  “不能吧!这大雪包天的,没事谁上咱们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测量个啥?再说了,不还给一百块钱呢。一百块钱还买不来一句真话?郝桂花由怀疑渐渐地变得确信起来。

  “就算是真的,还不知道得啥时候的事,睡觉。”刘铭又把头移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还用被子蒙上脑袋。

  “就知道睡,咱们家小庙前的地咋办?”郝桂花先照着刘铭的脑袋打了一巴掌又顺手把被子揭开。

  刘铭只好爬起来,扯过上衣,从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他边从烟盒里往外抠烟边说,小庙前的地咋了?占地给钱,这还有啥说的?他刚打着火,还没等凑到嘴跟前,就被郝桂花横着吹来的一口气给喷灭了。郝桂花愤愤地说,叫你潮种,你还不爱听,反正你是不精细。你也不想想,上边真赔钱,是给咱们还是给刘伟?

  “这还用想吗?地是咱们的,给他干啥?”刘铭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挡在郝桂花那边,迅速地打着火机,把烟点上。

  “要是刘伟种上了咋算?”郝桂花追问。

  “这有啥不好算的。今年要是不占,就让他再种一年;要是占了,大不了退给他包地钱,再赔他种子化肥人工费。每年一亩地挣多少钱,他也有数,再赔他挣的这个钱,总行了吧?刘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行你奶奶个大头鬼!就知道赔!把你也赔给他家算了。”郝桂花把身子猛然转向炕头,抬手把灯关掉了。

  屋里立即变得一片黑暗,只有刘铭手上的烟头,闪着烁烁的火光。

  三

  两年前,刘铭跟着建筑队去县城里打工,怕郝桂花在家莳弄不过来,才把小庙前的这块地承包出去。当时是他跟刘伟谈定的。每亩地每年四百块钱,一次包给刘伟三年,秋后兑现当年的包地款。

  知道这件事后,郝桂花立即表示反对。她说既然是包三年,就应该上打租,一次性把三年的钱都交了。要不就当年说当年的,明年再说明年的,有比他出价高的,就包给别人。又想占着窝,又不多下蛋,便宜还都让他捡去呢!

  郝桂花撵刘铭去找刘伟要钱。刘铭不去,说亲门近枝的,那么较真干啥?反正是家财不出外国。郝桂花气得拍打着炕沿说,既然家财不出外国,那你还跟他要得哪门子的钱?干脆送给他白种得了。你要是觉得跟他们是一家,就搬着行李上他们家过去,让马艳伺候着你们哥俩儿。

  两个人为此生了一天的气。第二天,郝桂花背着刘铭去找刘伟了。她刚进屋,刘伟就从她的脸色上看出事情有了变化,主动问起来,说嫂子,你是为那块地的事来的吧?郝桂花便直言不讳地说出她的要求。刘伟是个老实人,知道刘铭当不起家,也自知惹不起郝桂花,便答应了。不过,为防备着郝桂花再反复无常,刘伟也提出条件:在一次性交三年包地钱时,得签个合同。郝桂花当姑娘时,在镇里的农机站干过财务,对签合同这种事并不反感。或者说,她是举双手赞成的。她就在刘伟家里找来纸笔,当即起草了一份。两个人签字后,刘伟把七千二百块钱点过来。回到家,郝桂花把合同和钱拍在刘铭跟前,说你尽办那种狗呲尿的事,哩哩拉拉的,后边还得跟个人擦屁股。她还警告刘铭,以后家里类似这样的事,不用你管了。

  对于被罢权的事,刘铭倒是不在乎。不止一次地发生过,都习惯了。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吃闲粮不管闲事,挺省心。只是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刘伟,说反正咱们也不等着钱用,早晚给上你就行呗。还签啥合同?传扬出去,不怕别人笑话?郝桂花则一脸鄙夷地反驳,说你他妈的真是个法盲。国家都公布《合同法》了,要求大家依法办事。这种事不签合同,才真让人笑话呢。

  两口子在争论这件事时,刘鹏举也在场。这次,他破天荒地对郝桂花投了赞成票,说还是我妈的觉悟高。郝桂花听后高兴,夸奖儿子几句。郝桂花还当即给刘鹏举出一道数学题,让儿子算算:第一个两千四百块钱多存一年,第二个两千四百块钱多存两年,第三个两千四百块钱多存三年,按照现在的定期利率,多出多少利息来。郝桂花本来是想等儿子算出结果来,以此再教训刘铭一顿的。可刘鹏举回到套间屋里憋了老半天,也没鼓捣出来。郝桂花气得指点着儿子的脑门说,真他妈的不禁夸奖!比你爹强不到哪儿去。你们俩是杏炖倭瓜,一色的货。

  郝桂花每次骂儿子的时候,总是顺便捎带上刘铭。总觉得她从街边子嫁到山沟子来,有些委屈。再加上刘铭在为人处事上的表现,又都不符合她的心意。这让她的委屈不但没随着时间而缩小,反而在加大着。

  从听到高速公路的消息,郝桂花几乎是睡意全无。她先是为这件事兴奋着,后来又为小庙前的那片地气愤着。对刘铭提出的解决方案,更是大为恼火。听到刘铭扔掉烟头,没用几分钟就打起呼噜,她的气便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刚做完那种事,心里尚有一丝温存,她真想跳起来,踹刘铭两脚。

  为防患于未然,郝桂花下定决心,不管怎么着,也得把包给刘伟的地要回来。她也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地道,但这总比包赔人家损失要强;总比到时候因此撕破脸皮对簿公堂要好。她觉得就着高速的事还没传扬开,刘伟两口子还不知道,实施起来应该容易些。

  第二天吃完早饭,郝桂花把一百块钱和一个单子递给刘铭,让他去街里照单购物。单子明显不是一天记下的。上边的字是用三种不同的笔写的。有钢笔,有铅笔,还有圆珠笔。密密麻麻的一大溜,大约有十几项吧。

  尽管郝桂花在农机站当会计时,站长是她姐夫,有点任人唯亲的嫌疑。但她对财务,并不是一窍不通,还是有些基础的。后来她姐夫下台了,她也跟着被赶出来。可她仅有的那点业务能力,并没因此而荒废,而是运用到家里。从她过门后,这个家便有了正规的财务制度,家里所有的收入和支出,她都做到有凭有证,有根有据。她在做饭时,发现味素快没了,便到儿子屋里随便找支笔,记在她的专用账本上;开灯时,发现灯管半天启动不起来,就找出账本来,记上一个跳泡。而且每记一笔,都在后边标上要购买的数量,规格。今天这个单子的最后一笔是卫生纸,应该是刚才记上的。昨天晚上,她把那半卷卫生纸又用去了一半,再不买,家里就没有用的了。

  单子也是刚刚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上还带着锯齿状的毛茬。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个单子用完后,不能随手扔掉,还得完好地带回来。郝桂花还要照单验收,她要检查产品的数量,最主要是产品的价格。她在单子的后边像小学生做作业一样,加减乘除地列出一大溜算式,最后算出花多少钱,还剩多少钱。刘铭必须把剩的钱如数地上交,这笔账才算结束。郝桂花还要把这个单子进行存档,夹在日记本中原来的位置上,以备下次预算或者比较。她虽然很少上街,但很多生活用品目前的市场价格及变化幅度等数据,搞得比国家统计局还准确。

  “今个天不好,风大,怪冷的,后天再去吧。后天是集,还能便宜点。”刘铭向窗外瞅着,把钱和单子放到柜上。他不打算去。昨天玩麻将输五十多块钱,他惦记着今天掏回来。况且那单子上的东西,也没有等着急用的,就卫生纸一项急了点,还可以先到葛八赖的小卖部里买一卷用着,只是贵五分钱而已。

  “我支使不动你,是吧?好,那我自己去。”郝桂花剜刘铭一眼,从柜里把她那个紫红色小挎包扯出来,又转身对刘铭说,我也挺长时间没回家了,顺便回去看看,在家待个十天八天的。

  刘铭知道郝桂花是在吓唬他,并没有回家的打算。她要是想回家,是不需要找这种借口的。郝桂花的这招,是对付刘铭的杀手锏,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以不同的方式频频地使用着,且屡试不爽。刘铭每次都看得出来是陷阱,但他拧着鼻子也得跳。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哪怕是假装的,他也得真听,也得按着要求去做,否则就变成真的。

  现在刘铭最害怕的事,就是郝桂花回娘家。她走了,等于把他囚禁在家里。喂猪喂鸡倒不是太大的问题,顶多忙个鸡飞狗跳。问题是那些知道郝桂花回娘家的人见到他,总会这样问,听说你媳妇又回娘家了。这个“又”字是从去年春天加上去的。与庄上的其他娘们相比,郝桂花回家的次数并不算多,却怎么就比别人多出一个字来呢?而多出的这个字,给人的感觉像多出多少趟似的。这让刘铭很纠结,又百思不得其解。

  “大冷的天,还是我去吧。”刘铭虽然心里一百二十个不乐意,不服气,但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很得体。既挽回面子,又让人听着心里暖乎乎的。言外之意是我不是怕你吓唬、也不在乎你回娘家。是因为天太冷,怕冻着你。我本来是可以不去的。为了你不挨冻,还是去吧。

  郝桂花立即把兜子扔到柜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刘铭。满意中透着满足,惬意里透着得意。这让刘铭感觉很不舒服,像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他回头瞪郝桂花一眼,从柜上把钱和单子再次拿起来。刚走到门口,郝桂花又柔声地说,那些东西用不了一百块钱,剩下的钱买条烟抽吧。这句话又像刮过的一阵春风,把刘铭那颗愤然的心,立即熨贴得平平整整的,把他高高兴兴地送出大门。

  刘铭走后,郝桂花简单地拢了拢头发,从那个紫红色挎包中点出两千四百块钱来,揣在上衣兜里,也匆忙地出发了。她要去刘伟家交涉小庙前那块地。其实单子上的那些东西,早一天晚一天买都行。把刘铭支出去,是怕他在家碍事。

  从去年冬天,刘伟家白天就没断过人。他大舅子马连成由镇医院调到县医院,在县城里买了楼房。搬家时,把家里的旧彩电和影碟机都给了刘伟,还带来一兜子光碟来。很多人都上他家来听评戏和二人转,家里总和个小剧院似的。

  来到刘伟家的院门口,郝桂花站在门楼子里,顺着门缝先往院子看几眼。确定今天没人听戏,才推开大门。

  “哟,嫂子来了!你可是稀客”。马燕热情地打招呼。

  “今个咋这么消停?”郝桂花满屋子环视一圈。

  “就那三十几盘碟,大伙都听腻烦了,没人乐意听了,没想到你今个这么闲在。”马燕以为郝桂花也是来看影碟的。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对于郝桂花的到来,她不但表示热烈欢迎,而且还显得特别激动。

  合庄人把家里来人串门,看成一件很荣耀的事。有人来你家,那是看得着你,瞧得起你,证明你人缘好,也证明你家人气旺。郝桂花的到来,对于马燕来说,不单单是高兴,还多少有些感激的成份。虽然大伙嘴上拒绝承认郝桂花在合庄的地位,在心里头,也算是默认和接受了。

  把郝桂花让到炕头上,马燕去一趟西屋,端来两个盘子。一个是洗好的苹果,另一个盛着瓜子和花生。这虽然是每家都有的寻常之物,却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马燕把两个盘子放到郝桂花跟前,转身从柜上把那袋子光碟拎过来,笑着说,嫂子,看看爱听啥,我给你放。

  郝桂花随手翻看几张,她没有心情听这个。可看到马燕这么热情,又不好说不听。人家兴致勃勃的,你扫人家的兴致,接下来的事也就没法谈了。她看到这些碟里面有一个古筝演奏曲,便拿出来说,就放这个吧。

  接到手里,马燕看一眼,稍微地皱了皱眉头说,嫂子,这个我放过,不好听。就是一女的坐在那儿拨拉着一个琴,噔不楞噔不楞的。你看这碟还新着呢,都没人听过。要不还是放二人转吧,大伙都乐意听那个。

  “傻娘们,那不是琴。是古筝。我外甥女就学过这东西,弹得可好听了。就放这个吧。稍微小点声,我可愿意听了。”郝桂花表现出很急切的样子。她边说边做了个弹古筝的姿势,做得还挺像的。她外甥女确实学过古筝。她也确实看孩子弹过。那还是她在农机站时,住在她姐姐家里。只是那时候她外甥女刚学,还弹不成一个完整的曲子。她之所以要求听这个,是觉得听这个不耽误说话,还能增加交流气氛。

  古筝曲响起来时,马燕回头往屏幕上扫一眼说,这东西,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听不了。这张片子打拿来,这是第二次放。第一次大伙听到这疙瘩,就让我停了。我还打算哪天去我哥那儿时,给他捎回去呢。既然你乐意听,我就留着了。你没事时就过来,我给你放。兴许跟着你听时间长了,我也能听出点门道来呢。

  “其实我也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就是愿意听。这东西听着脑子干净,心里舒坦。不像二人转那样叫呼拉欢的。这两天,我本来就心烦,再听那东西,就更心烦了。”郝桂花特意把后边的两句话说得语气加重些。

  马燕听郝桂花说到心烦,便关切地问,来事了?郝桂花微笑着摇摇头。马燕又问道,是我大哥惹你生气了?郝桂花摇了摇头,跟着又点点头。马燕没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她疑惑地看着郝桂花,脸上挂着焦急和担心。郝桂花也瞅着马燕,眼神里流露着忧郁与无奈,与电视里的曲子形成一种契合。或者说,是电视里低婉忧伤的古筝曲子,强化了郝桂花的眼神,让她的眼里似乎蕴蓄着一汪泪水。

  “咋的了?嫂子,你快说。”马燕的神情也受到渲染,一副很急切的样子。

  “唉,大伙都看着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好的。那是一家子不知道两家子的事。你大哥去年春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像个棒小伙子。秋天回来,就落下个腰疼的毛病。”郝桂花把脸猛然地扭向电视,幅度很大,眼睛使劲地眨巴着,像是往事不堪回首,也像是不愿意让马燕看到她即将流泪的样子。

  马燕似乎明白郝桂花今天的来意了。她毫不犹豫地说,嫂子,你别着急啊!哪天你们去县医院时,我跟你们去,让我哥好好给看看。不行的话,再让他找院长给看看,这事包到我身上。

  郝桂花知道马艳是误解她的来意了。她怕跟着马艳这么绕来绕去的,一会儿把主题绕跑了,就赶忙说,去年秋天,你大哥在回来前,去县医院看过了。也是找院长看的,是我姐夫托人给联系的。开了好几百块钱的药,吃了一冬,到是见点效果。你看他不干活时,像个好人似的,一干点累活就完蛋了。

  马艳听说人家已经在县医院看过,而且也是找院长看的,便没话可说了。她从盘子里拿起个苹果递过去,讪讪地说,我看我大哥的身子骨挺好的,不像有毛病的样儿。

  郝桂花慢慢扭过脸来,先冲着马燕微微苦笑一下,又往前躬下身子,把嘴往马燕耳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别说是干重活了,就是晚上被窝那点事,都费劲。我们都挺长时间不要了。

  “那咋办?要不,一会儿我上你家去,给我哥打个电话。他有个同学在市医院,听说是专家,看得挺好的,让我哥给联系一下,你们去市里再看看吧。你才多大岁数,总这么着,也不是个曲子。”马燕说着竟然伸过手来,抓住郝桂花的手,显得有些激动。

  郝桂花的注意力没在手上,被抓后,她下意识地抖一下,把手抻出来。她低头看一眼,见马燕的手还放在她的大腿上,便又拉住说,别麻烦了。病长到身上,去哪儿看,都差不多。县医院的大夫说了,你大哥的病就是不管不顾地睡凉铺造致成的,是个慢性病,得慢慢养着。

  “那就别让我大哥再出去干活了。外头冷风热气的,吃也吃不到好处,睡也睡不到好处的,真要把身板造致垮了,这可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马燕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拍了拍郝桂花的膝盖。

  “我倒是不想让他出去,可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出去挣点儿,吃啥?咱们这个破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副业搞不起来,只能指望着那点儿地。我们家的地又不在手里头,咋也不能干待着,让老的小的扎上脖梗吧?”郝桂花再次把自己说得热泪盈框。

  “嫂子,你别哭啊!要是我大哥定下来不出去干活,我们把包的那六亩地退给你们。”马燕的话刚脱口,郝桂花的手像触电似地哆嗦两下,握得更紧了,像是漂泊在大海上的人扯到一棵救命的稻草。

  郝桂花的这种激动通过手指传递过去,被马燕感觉到了。马燕无形中受到刺激,或者说鼓舞,似乎觉得这还不足以安慰郝桂花,或者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又说道,我大哥干不动重活,到时候我们两口子帮你种上。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也许在家养一年半载的就好了呢。

  “那可使不得,咱们是有合同的。再说我们钱都收了,怎么好说退就退呢。”郝桂花的脸色微红,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声音也明显地变小,还带着急促与不安。她把马燕的手也甩出去,像扔出一个烫手的山药。

  在马燕的印象中,郝桂花是凌厉的,像一块带棱带角的石头,硬梆梆的。在她们成为妯娌的十来年,虽然是没红过脸,但马艳从内心是惧怕郝桂花的。不论什么事,只要是跟郝桂花有关,她都躲着或是让着。她从来没看过郝桂花今天的这种样子。她一直感觉郝桂花像个男人,现在才看到其女人的一面。她觉得郝桂花女人起来要比原来更好看。马艳的这种感觉,也让她在内心里产生一丝怜惜。她们的角色在无形中得到了转换。她似乎强势起来。她很果断地挥了挥手说,啥合同不合同的,不就是一张破纸吗?撕了不就完事了。包地的钱,你有呢,就退给我;没有的话,啥时候有啥时候给就行,我们也没啥用项。

  “我家暂时倒是还不缺钱。不过,不是那么回事吧?这要是让你大哥知道了,不得骂死我。再说,这也不是咱们两个老娘们能当家的事。还是等刘伟回来再说吧。省得他跟你生气。”郝桂花还沿用着她的语气和表情。

  “我大哥敢骂你,那得借他一个胆。合庄谁不知道,他怕你怕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马燕边笑边说,笑得也很强势,话说得也很放肆。跟以往比,像换个人似的。以前她说话是很讲分寸的。别说是这样说大伯子,就是说小叔子像耗子,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但今天,她浑然不觉有啥不妥的地方。

  “我有那么厉害吗?看你把我说的,和个母夜叉似的。从打你大哥得病之后,我啥事都得依着他。大夫嘱咐过,说这毛病怕生气。这不,我上你这来待一会儿,还是趁着他上街里买药的空儿。”郝桂花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扭过头来对马燕苦笑着说,咱们今天说的这事,暂时千万别让你大哥知道。还是等刘伟回来商量好再说吧。要是刘伟不同意,跑到我们家作妖,哥俩再打起来,咱们姐俩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可不敢捅这么大的娄子。

  “没事的,嫂子,你不用担心,我们家刘伟倒是不怎么怕我,但我这点家还是能当得起。他那人你也知道,心肠比我还软,别说咱们还是亲门近枝的,这事就是搁到两姓旁人身上,他也说不出啥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把那破合同给你找找,你撕了就算完事。”马燕说着竟然站起来,顺着郝桂花的身后绕过去,来到东墙跟前。

  刘伟家住的也是个老房子,差不多有三十年了。是这里没通电时盖的,墙壁上还留着一个放煤油灯的地方。合庄人管这个叫灯窝儿。等有电灯后,这个洞便失去用途。有的人家就用砖堵死了。刘伟家在装修时,给这个洞安上个小门,做成一个小壁橱。里边存放些电费条子、户口本、身份证、农业税收据等文件性的东西。上边还安着个门鼻子,只是没上锁,用根个半截筷子别着。

  马燕打开那两扇小门,从里边翻拾半天,才找到那份用孩子作业本纸写成的合同。她伸手递给郝桂花说,给你,嫂子,这东西在这儿放两年了,我也没敢跟别人说起过。哥们之间办事还写个字据,说出去,我怕让人笑话。

  郝桂花接过合同来,揣进上衣兜里。她也顺稍将提前准备好的钱掏出来,抬手递给马燕,说把钱也直接退给你吧,省得我还再给你送一趟了。

  “嫂子,带着钱呢?你是为这事来的吧?”马燕没去接钱,直愣愣地瞅着郝桂花,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为这事来的,直接说多好,还绕这么大的个弯子干啥?

  郝桂花也站起来,再次拉住马燕的手,把那叠钱硬塞在她手中,红脸憋肚地说,燕儿,别多心,这钱不是特意给你们准备的。原来是两千六百块,是我娘家侄子年前还我的,一直就在我兜里放着。今天早上你哥拿走二百抓药去了,这才剩两千四的。你没看紧外边的那张都揉搓得快碎了。

  马燕低下头看一眼手里的钱,发现最外边的那张确实是又脏又破,像是在兜里揣好久的感觉,便打消疑虑。她把钱顺手放进那个小壁橱里,推上门,说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没当真。

  两个人又坐下来唠一会儿嗑。她们从刘铭说到刘伟,又从刘鹏举说到刘伟的儿子刘鹏飞。在这张光碟的乐曲停止后,马燕问郝桂花还想听啥。郝桂花说我得回家看看,一会儿你哥回来了。要是抓来汤药,还得老早地泡上,下午熬出来。马燕说这盒里还有一张碟,也是这玩艺,听完再走吧。郝桂花说,这东西还真不好听。下回再来时,我也听二人转了。

  四

  按照郝桂花给的单子购买好所有物品,还剩下四十五块钱。刘铭没有买成条的烟,而是散买了五盒。其中有四盒是简装的“都宝”,每盒两块钱。这几年,刘铭一直抽这个烟,有劲,还便宜;另一盒是精装的“都宝”,每盒五块,这是他第一次买精装的。

  在回来的路上,刘铭盘算好了。抽的时候也先抽那个硬盒的,等把里边的烟抽光,再把软包的打开,插到硬盒中。当着郝桂花的面,就抽卷烟,出去玩的时候,再抽点旱烟,这样就可能唬弄过去。

  最近这段时间,刘铭的手气不太好,每次玩都得输点儿。郝桂花过年给他的可以自行支配的四百块钱,现在只有十几块了。他想用节余下来的钱去翻本,把输的钱捞回来。如果再翻不过身来的话,也就认栽了。反正也没几天玩儿头,等天气稍暖和点,开了冻,就该出去干活了。

  回到家中,刘铭扯着兜子底,把东西捅到炕上,就急三火四地跟郝桂花报账。在汇报完每项物品花多少钱后,他拿出那盒硬包的“都宝”来,当着郝桂花的面,抽出一支点上,并指着烟盒说,剩的钱不够买这条烟的,我还填五块呢,这腿儿跑的,挨冻受累不说,还得搭钱。

  郝桂花盯着烟盒,不阴不阳地说,行啊,最近挺长出息,整硬盒的了。这还没等有钱,就摆上谱了。要是高速公路给了钱,还不得抽大烟?刘铭只好嬉笑着去搪塞,说仅此一次,尝尝啥味。郝桂花也没再顶对,拿起盐和味素去了厨房。

  吃过午饭,刘铭借着给驴添草的空儿,溜出院子。他来到葛八赖家的小卖部时,打麻将的人还都没到,只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蹲在炕上,围着个大碗在热火朝天掷色子。他们玩得注小,每次只准下一块钱,轮流坐庄。

  刘铭点燃一支烟,站在外圈饶有兴致地看着。曹子海家的铁蛋上把掷出个豹子,有点得意忘形。

  这把该轮到他坐庄了。他晃动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冲着刘铭说,小组长,整两把呗,赢你盒烟抽。刘铭斜铁蛋一眼说,不玩,跟你们几个小崽子玩,没劲。这些天,铁蛋一直在这里扒眼,知道刘铭输得没钱了,就嘻笑着说,你倒是想玩有劲的,怕是连底都押不起了。铁蛋这么一说,几个孩子也回头瞅刘铭,发出一阵嬉笑声。

  “一块钱,没意思,要想让我玩,最少两块。”刘铭的火被几个孩子挑逗起来,正好兜里有两块钱的钢蹦儿,他想试试今天的运气,便伸手掏出来。

  “行,我就让你下两块,不就是一把的事吗?我一个豹子就给你割了根,省得你天天像憋着个蛋似的四处找窝。”铁蛋看着刘铭手里的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铁蛋的话说得挺气人的。这要是换别的孩子这么说,刘铭就得急眼。他会以长辈兼村民组长的身份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但对于铁蛋,刘铭只是沉下脸子瞪他一眼。铁蛋打小就跟庄上大人孩子都油腔滑调的。人们都习惯了,懒得跟他计较。

  刘铭把两块钱拍在桌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大碗。铁蛋从碗里抓起色子来,掂了掂,双手合十,把色子夹在中间,放在胸前,嘴唇还动了动,像是在念咒语似的,又来回地搓几下,捧在手中,冲着色子上吹两口气。

  这个系列动作,凡是掷色子的人都好这样。特别是庄家。这是个心里祈祷的过程。大伙都说牛骨头色子是有灵性的,能懂得人的心思。刘铭打小就混迹在这种场合里,早就习惯于这种动作了。但今天,刘铭看不过眼了,冲着铁蛋骂道,操,小屁孩,毛病还不少。你掷不掷啊?不掷没人跟你玩了。刘铭说着左手往前晃了晃,有要去拿钱的意思。铁蛋怕刘铭把钱拿走,便伸手迎一下,紧接着,手停在碗的上空,把色子投掷下来,跟着大吼一声:一窝老豹子来喽。

  三个色子在碗里不规则地滚动着。第一个停下来,是个三。旁边的几个孩子大叫起来,有叫一二三的,还有叫二三四的。第二个又停下来,又是个三,几个孩子就齐声音叫道:么、么、么……铁蛋也叫起来:三、三、三,没三是六。

  在一片叫喊声中,最后的那个色子有气无力地停在四上。铁蛋虽然有些失望,但又不乏信心地说,四猴不小了,能杀你们个全庄。

  按照规则,接下来便开始撵猴了。几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闪了闪,让刘铭先来。有管他叫哥的,还有管他叫叔的,说你先来,杀杀他的锐气。这小子太狂了,四猴还想杀全庄。

  刘铭从碗中拿起色子,按照以往他的习惯,也是要搓一搓、吹一吹。但他刚才说铁蛋两句,自己就不好再磨蹭了,怕铁蛋反击他。再说他也觉得跟些孩子玩,没必要那么认真。他只把色子握在手里用力地攥了攥,猛然张开手,三个色子翻几个跟头,直接落入碗底,并同时停到四五六上。

  孩子们同时发出欢笑声。他们都往前挤着,似乎想借着刘铭的手气,就着热乎劲,也掷出个大点来。铁蛋冲着刘铭咧了咧嘴,说没事的,有杀他们的钱,够赔你的了,整不好还能剩两块呢。

  几个孩子都撵完后,有的欢喜有的忧。铁蛋算下总账,净赔三块。他给大伙付完钱,也拿出两块钱来扔到碗边上,气呼呼地说,这回我也下两块。刘铭把自己的那两块捡起来,把铁蛋赔他的那两块仍然放在那儿。

  接下来应该是曹富贵家的小民坐庄。他看看碗边上的钱,没去拿色子,说你们下这么多,我要是掷出个“小边子”和“老牛腿”啥的,得赔十来块,这庄我没法坐了。要我看咱们也别轮庄了。谁杀着了谁坐庄。要是庄家杀着,就接着蹲庄吧。

  小民的提议得到其他的几个孩子的积极响应。铁蛋也同意这个做法。他瞅着刘铭说,你是上把的大赢家,这次你做庄吧。我还是两块钱,也杀你个四五六。

  刘铭本来是有一搭无一搭地玩一把,想试试手气,凑个热闹。没想到被你个孩子给逼上梁山,此时再说不玩,显得不仗义了。他把自己的两块钱拿回来说,行,我坐庄,你们可劲下,保底一元,上不封顶。我先把你们几个小崽子收拾光,待会儿再收拾那帮老家伙。

  刘铭刚要去拿色子,没想到却被铁蛋拦住了。铁蛋歪着脖子,表现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说,想坐庄,得亮亮电。别是兜里就这两块钱来糊弄我们。要是掷出个“小边子”和“老牛腿”,你拿啥赔?

  铁蛋的这句话,又得到几个孩子的响应。他们也抬起头来瞅着刘铭,眼神中透出怀疑或者不信任。这让刘铭很懊恼也很气愤。他把兜里的四十多块钱掏出来,说先可着这些零钱玩,输光了,老子还有大票呢。

  几个孩子看到这些钱也就放心了,没人去在乎啥大票不大票的。小民又从手里扯出一张一元的钱来,放在他门前说,刘叔,我也下两元。刘铭点点头。接着,他拿起色子来,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一扔,结果就成了豹子。虽然小了点,是个豹子二。但按照见了豹子别伸手的规矩,杀个全庄,一把杀十一块钱。

  接下来还是刘铭坐庄。他先掷出一个三四五来,通杀。接着座庄,又掷出个五猴来,算不上通杀,只赔葛晓强一块钱。四把下来后,他手中的钱已经变成八十多了。他看到有的孩子蔫巴下来,往后退着。刘铭冲着铁蛋晃着手里的钱说,小崽子,还玩吗?铁蛋咬咬牙,又从兜里扯出二十块钱来说,玩,大伙都得玩,谁不玩谁是孙子。

  新的一轮开始后,但赌局变成刘铭与铁蛋间的博弈。其他孩子虽然还参与,只是一块一块地应付着。铁蛋总是撵不上刘铭的点。第七把时,刘铭出个三猴,其他几个孩子都撵上了,铁蛋却掷出个“老牛腿”来。合庄人管一二三叫“小边子”,管二三四来叫“老牛腿”。只要是出这两样,人家就是一个猴也杀你了。

  刘铭又在劝铁蛋还是别玩了,说像你这样的,玩到天黑,得输到太阳落山。刘铭越是劝,铁蛋越是不听。他把手里的二十块钱输光后,又从葛八赖手中借二十。这次铁蛋不让别人下了,要跟刘铭脚蹬脚地单挑。刘铭看看手中的一百来块钱,又看着铁蛋手中借来的二十块钱,说我还你十块,别玩了行不?铁蛋梗着脖子说,不用你还,愿赌服输。咱们一把十元的,谁不敢玩谁是孙子。

  这时,几个平常在这里打麻将的人都来了。他们看到刘铭手里有钱了,就招呼他别跟小孩子扯淡,打麻将吧。刘铭也恋着去打麻将,说不玩了。可铁蛋不依不饶的,说那你就是我孙子了。刘铭被铁蛋说得有点儿急眼,扯出二十块钱扔在桌上说,咱们最后一把,玩二十的,一锤子定乾坤。谁先掷,你说得算。

  铁蛋也真输红了眼。他也把二十块钱拍在桌上,说,我先来。他从碗里拿起色子,在手里搓揉半天,这才用全身的力气掷出去,没想到弄出个“双飞”,有两个色子跑到碗外边去了。按着规则,刘铭不用再掷,可以直接收钱了。

  刘铭的手刚伸到桌子边上,看到大伙都在瞅他,又缩回来了。他说这次不算,让你再来一次,我杀你个心服口服。铁蛋似乎并不领情,他气呼呼地把碗端起来,像端着筛子筛面一样,在胸前晃着,等色子都在碗里旋转起来,他把碗往桌子上一 蹾 ,大声叫道,他妈的,是死是活 屌 朝上。

  三个色子在碗中转动两圈,两个色子在五上坐住,还有一个在滚着。

  大伙都在帮着铁蛋五啊六啊地招呼着。铁蛋自己也在呼叫着。可滚到最后,停在么上。那个大红色的圆点,就像所有人的嘴,都在张大着。铁蛋气得从炕上跳到地下,指着刘铭说,你等着,我回家拿钱,我还不信这个邪呢。

  大伙七嘴八舌头地俏皮刘铭几句,说他这水平,对付小孩子还是可以的,便开始打麻将。刚玩下一圈来,刘铭就和两把。第二把还是庄飘。他喜形于色,确信自己的运气来了。他在心里想,这运气肯定是高速公路的消息带给他的,是葛连带给他的。他想要是今天真赢着了,先把葛连买消息的一百块钱兑现了。

  麻将玩到四点多钟,曹学文首先提出不玩了。他连输四底,带来的二百块钱,分文没剩。其他的两家多少也各有所输。只有刘铭一个人赢钱。最后他查一下,连掷色子带打麻将,共赢三百六十多块钱。

  打麻将的这三个人还有旁边扒眼的几个人都说刘铭今天点太高了,发财了。刘铭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把兜里烟拿出来,挨个地发一圈,还觉得这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便用得意洋洋的语气说,赢这两个小钱也算发财?看来你们是真没见过钱!告诉你们吧,发财的日子在后边呢!兴许是几万,也兴许是十几万。

  大伙对刘铭这没头没脑的话有些反感,甚至气愤。曹学文撇着嘴说,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就是天天赢,把合庄耍钱的大人还有那几个刚想耍钱的孩子都赢干巴了,也弄不上一万块钱。赢两个子儿就不知道咋得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光我们家,还有葛连、葛晓伟,曹子海都发财了。”刘铭看大伙都对他刚才的话嗤之以鼻的态度,赶忙辩解。

  听说有这么多人要发财,或者说,听到发财的人里没有自己的份,大伙都上心了,纷纷问咋回事。刘铭就把高速公路的消息公布出来。大伙听后都不相信,说他这是想钱想疯了,扯鸡巴蛋呢。是赢两个钱烧的,在说胡话。

  刘铭本来打算以村民组长的身份把高速公路的消息公布出来,能把这个消息的正根正源归到自己的名下。看到大伙的态度,他有些失落,人们根本就没拿他的话当回事。没有办法,只好把葛连抬出来,说这事是葛连说的,不信可以去问他。大伙得知这事是葛连发现的,这才渐渐地打消疑虑,说要是葛连说的,那八成是真的。

  因为在座的各位除刘铭外,并没有受益者,议论一会儿也就拉倒了。人群陆陆续续地散去。刘铭看到刚才大家对他如此地不信任,又对葛连如此地信任,便把气撒到葛连身上,取消给葛连一百块钱的计划。他自己买两盒精装“都宝”烟揣进裤兜,带着一丝的兴奋,又带着一丝的失落走出小卖部。

  刘铭回到家里时,郝桂花把饭差不多做好了。酸菜馅的饺子大圈套小圈地摆放在盖帘上,锅里正烧着水。郝桂花见到刘铭,眉眼中透着一丝温柔与妩媚,问他下午干啥去了?刘铭看着盖帘上的饺子和郝桂花的态度,感觉今天没有撒谎的必要,说在东头小卖部打了一会儿麻将。郝桂花笑着问,赢着钱了,是吧?刘铭说你咋知道的?郝桂花冲他叽咕下眼睛,说就你这个小样的,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几个粪蛋。从你进院的脚步声中,我就听出来你赢钱了。说,赢多少,吃完饭全部交公,也省得你明天再颠颠地给人家送回去。

  “没多少,不到五十块钱。”刘铭不知道老婆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他看到郝桂花往脏水桶里倒水,就赶忙把脏水桶拎到猪圈前倒掉。放下水桶,借着给驴添草的机会,往驴圈的燕子窝里藏起三百块钱。回到屋内,他看到灶火坑前的劈柴要没了,就跑出去抱几块来。接着又到碗橱子里找出一个蒜臼子和一头蒜,去东屋砸蒜。

  刘天栋正坐在炕头上摆弄着那副小牌。他这辈子没耍过钱,这副小牌不是赌具,是用来算卦的。当队长时,刘天栋是每个月算一次,一般地是在初一那天早上。刘铭接过他家里外边的全部担子后,他是每天早上起来算上一次,占卜当天的运气。自打前年得上轻微的脑血拴,他是不厌其烦地算,几乎是在算每个时辰的运气。卦象好的时候,他还嘿嘿地笑几声。不好时也不在乎,洗了牌,重新算。

  刘铭趴在炕沿上,一边扒着蒜一边把头探到父亲跟前说,爹,吃完饭,也给我算一卦,看看我最近的运气。刘天栋抬头瞅儿子一眼说,扒头蒜,有啥大不了的,还犯得上跟她生气?刘铭先愣了一下,之后呵呵地笑起来。他往刘天栋的跟前凑了凑说,爹,这岔让你打的,都有国际水平了。

  刘鹏举回来后,郝桂花开始煮饺子。她还在饺子锅里,煮了几个咸鸭蛋。刘铭砸完蒜,看到锅里滚动着的鸭蛋,便去套间屋里倒来两杯酒。给爹的,还是用原来的杯子;给他自己的,换成个大杯。合庄人有这样的说法:吃饺子不喝酒,等于喂狗。他不能放过这个喝酒的机会,况且今天,他能找到好几个喝酒的理由。

  饭后刘铭没下地,凑到爹的身后把那副小牌拿过来。他打小就看爹摆弄,对各种算卦的方法都了如指掌。他先把属于万字系列的挑出来,拆了个“十二月”,只有六月没拆开。按季节推算,这个月应该在工地上。在工地上能有啥不顺心的事呢?是自己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还是老板跑了,没要到钱?刘铭一边在心里设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结果,一边把牌收敛到一起,重新洗过,又摆一种叫“八门”的卦。结果开了七门,只有东南角的那门没开。他下意识地往东南方向看一眼,他打工的县城就在合庄东南角的方向。他心里猛然地一惊,还多少有些恐惧感。他本来想再拆一次“十二红的”,刚洗好牌,便递给坐在边上看着的父亲了。他想十二个月都没拆开,全年也不会红火到哪儿去。

  看着父亲摆弄完一次八门,竟然有五个门没拆开,刘铭心里安然很多。父亲天天在家里待着,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应该没啥别扭事,也折不开,看来这东西应该不灵验的。他对父亲说,别天天玩这玩艺了,早点睡觉吧。父亲并没停下来,他抬手向东套间屋指了指,嘴动了动。虽然是没说出话来,刘铭明白他的意思,是在等孙子呢。刘铭非常佩服父亲这点,不管刘鹏举学习到几点,刘天栋都等孙子睡下后,他再睡。

  来到外屋,刘铭看到屋门已经插上,那个尿桶也放在门口边上。他本来想出去拿尿桶并顺便撒泡尿的,没想到郝桂花已经拿屋来了。他往尿桶里撒完尿,回到西屋,见郝桂花早就把炕焐好,关了灯,正趴在被窝里看电视。他刚要脱鞋上炕,脚下却踢到一个东西。低头看时,竟然还是个尿桶。他双手扶着炕沿,注视着老婆,有点不知所措。

  “还傻站着干啥,把电视关了,睡觉。”郝桂花轻声的命令着。

  关掉电视,屋里整个黑下来。刘铭摸到自己的枕头,爬上炕。刚脱完衣服想往自己的被窝里钻,就被郝桂花伸手拉住了。郝桂花说,上我这来吧。这儿热乎。刘铭只好贴着郝桂花躺下,脸朝天,四肢并拢,一动不动。

  从回到家,刘铭就感觉到郝桂花有点不对劲。虽然跟她过十几年,但对于老婆的脾气秉性,有时还真吃不准。这娘们儿变得太快,从好到坏,就像放个屁一样,没有预警,没有过渡,且没有规律可循。让人永远猜不透她心里想的是啥?她要干啥?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她像只猫,温柔的时候,你怎么摸她抱她都行。但不知道她啥时候冷不丁地回头咬你一口。因此,她骂你的时候,未必是坏事;她甜兮兮地往你跟前凑的时候,又潜在着危险。让你时时得防着她,但又防不胜防。

  “看你和个死木头疙瘩似的,想啥呢?”郝桂花把左手伸过来,搭在刘铭的脖子上。见他仍然没啥反应,就搬住他的脸,往里一搂,把他的脑袋拧过来。这样,刘铭的身子也不得不跟着侧过去。刘铭越发地心里没底了,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做,只好以不变应万变,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郝桂花又等一会儿,见刘铭还没行动。她把右手顺着刘铭的脖子下边掏过去,把左手抬起来,拿起刘铭的右胳膊,搭在自己的后腰上。又拿起刘铭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最后又抬起左手,在刘铭的脸上轻轻地拍两下说,下午不是赢钱了吗?咋还不高兴了?

  “哦,我没、没不高兴。”刘铭赶忙回答。

  “高兴,那你的手咋不动弹呢?”郝桂花晃了晃身子,两个大奶子撞击着刘铭的胸脯。

  遵照郝桂花的明示或暗示,刘铭的左手开始动作起来。他张开五指,扣在郝桂花的奶子上,按顺时钟方向转动着,像是在揉搓着盆里的面团。郝桂花又拧了拧屁股,刘铭的右手也动起来,一推一拉地磨擦着,像木匠在刨着木头。他没有一点感觉,像是在做着一项工作。

  过一会儿,郝桂花把左手撤回到被窝内,顺着刘铭的后背往下滑动着,在屁股上拐个直角弯,停在他的两腿之间。她轻轻地摸了摸刘铭的那个东西,发现还软塌塌的,就用力地推了他一把说,这就叫高兴?

  “桂花,求你了。有啥话,就直说吧。”刘铭的口气也和他下边那个东西一样,软塌塌地。

  郝桂花把右手往后撒出半截,翻过身子来,胸脯侧压在刘铭的身上,还抬起左腿,也搭在刘铭的腿上。这才轻描淡写地说,我把包给刘伟的地要回来了。现在合同在我手里,钱也给退回去了。我为咱家立这么大的功,你不得犒劳犒劳我?

  “啊!人家包得好好的,要回来干啥?你又出啥妖蛾子。”刘铭说着挣扎两下,没把郝桂花从身上翻下去,也只好作罢了。

  “我这不也是为这个家嘛。你以为那合同那么好要回来呢。我费多大劲,知道吗?你还不领情,我他妈的真是瞎眼了,咋嫁你这么个窝囊废。郝桂花的语气一句比一句生硬起来,她的腿也从刘铭的腿上滑下去,上身也在一点点地下滑着。

  刘铭从空气中已经嗅到一股火药的气息,感觉郝桂花就是一颗炸弹,一旦落下去,就会爆炸的。他赶忙抬起右手来,搭在郝桂花的肩膀上,把她拢住,并拍拍她的肩膀说,要回来就要回来吧,刘伟没难为你就行。

  “刘伟没在家,我是从马燕手里要回来的。”郝桂花说着顺势往上爬了爬。她垂下来的头发,落在刘铭的脸上,蹭得刘铭痒痒的。刘铭不得不抬起右手,摸到郝桂花的头,把她的头发向后理了理,并带着关心的口气说,过几天我就出去干活了,你要回来这么多地,咋种?

  郝桂花往后甩了甩头发,说下午我都想好了。今年你不出去了,在家种地。咱们把小庙前种上西瓜。要是高速公路征地,苞米赔五百,西瓜就得赔一千。你不用出去受那个累了,也省得扔下我天天晚上孤零零的。郝桂花说着,竟然把脸贴在刘铭的脸上。

  刘铭心里涌起一团热浪,觉得郝桂花说得有道理。他本来不愿意出去打工,是郝桂花总撵他,才不得不去的。再加上他又想起刚才算卦的事来。真要是有个磕着碰着的,或者白受累挣不着钱,还真不如守家在地的,老婆汉子热炕头呢。他越想越感动,抱着郝桂花的手也越来越紧了。他的下边也有了感觉,慢慢地扭动着屁股,让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在郝桂花的大腿上轻轻地蹭着。

  五

  昨天下午,铁蛋悻悻地回到家里。进屋就跟他母亲要钱。陈桂荣问他要钱干啥?铁蛋气呼呼地说,报仇。铁蛋在平时说话时,总好提到“报仇、雪恨、灭了谁”这类字眼儿。陈桂荣听习惯了,也没往心里去。她把儿子伸过来的手扒拉到一边,说这咋又跟钱结上仇了?前几天不是给你五十吗?整哪去了?铁蛋嘎巴几下嘴,没说出子午卯酉来,但手还是固执地伸着。

  陈桂荣平时挺宠着孩子的。她家就铁蛋这么一个孩子,还是她跟曹子海结婚第七个年头后怀上的。虽然算不上老来得子,但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别看这个名字听起来挺皮实的,其实打小却是娇生惯养。陈桂荣平常总偷着给铁蛋零花钱。不过有个原则,就是要钱的时候,必须把上笔钱的去向说明

  白。哪怕是买了吃的、喝的,甚至是抽的都行。她明确表示过,不许儿子耍钱。曹子海从来不耍钱,连耍钱场的边都不沾。这是陈桂荣这辈子最引以为骄傲的事,也是她唯一可向庄上的娘们儿炫耀的地方。她也按着丈夫的标准,塑造着儿子。

  铁蛋不肯说那五十块钱的去向和再要五十块钱的用途,自然没要到钱。陈桂荣惯着孩子不假,但还没到无极限的地步。铁蛋在离开小卖部时,曾扔下过狠话,要再回来跟刘铭一决高低的。没有钱,他也没法再去了。

  快到傍黑天,陈桂荣想让铁蛋到菜窑去给她拿棵白菜。可她招呼半天,也没见动静,就趴着东屋门口的玻璃上瞅一眼,见铁蛋躺在奶奶的身边睡着了。那个瞎老太太还轻轻拍着孙子的后背,嘴里哼哼叽叽地,像是在哄着一个婴儿。

  三年前,老太太得了白内障,两只眼睛几乎失明了。每天除了大小便下地,其它的时间全是在炕上。不管黑夜还是白天,坐累了就躺下睡一会儿,睡醒了就起来坐着。到吃饭的时候,她也不上桌子跟前来,只要是给她盛上一碗饭,把菜泡到饭里,递给她便行了。除了眼睛不好,老太太并没有别的毛病,她的日常起居,也不需要别人太多照顾,只要是有人帮着倒屎倒尿就行。

  在陈桂荣的记忆里,儿子白天从来没睡过觉。且别说这大冷天的,就是三伏天的中午,他也不睡。这又让她想起儿子要钱的神情来,觉得儿子有点不正常。她有点儿不放心,想去当街问问那些平常跟儿子一起玩的孩子们。

  陈桂荣刚出门口,正好赶上曹学文从小卖部方向回来。他们两家这墙那院,平常关系处得相当好。虽然年龄差不多少,但按辈份排,曹学文得管陈桂荣叫婶子。曹学文路过自己家门口时,并没进院,而是奔着陈桂荣过来了。他正在为高速公路跟自己不粘边而气恼着。见到陈桂荣后,想起来跟她家有关,可能占用她家树林子,便想告诉她一声,讨个好,也算是没白听到一回。

  在说高速公路同时,因为提到刘铭,曹学文就把铁蛋掷色子的事放在一起说了。陈桂荣出来的目的就是打听铁蛋的事,自然是把这当成主要的。她听说铁蛋不但赌钱,还跟人争强斗狠,气得都哆嗦了,竟然当着曹学文的面骂儿子是不争气的东西。

  曹学文打小就好赌博这口儿,十几岁就参与,又刚从赌场回来。因此,陈桂荣的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有点针对他的意思。而曹学文当好事儿汇报的消息,陈桂荣挂口没提,也没啥反应。这让曹学文很失落,也很气恼。没等陈桂荣骂完铁蛋,他就转身回家了。

  陈桂荣从当街的柴火垛上拖起一 梱 苞米秸往院里走,心里还想着儿子跟刘铭赌博置气的事。在走到屋门口时,才由刘铭又想起高速公路的事。从刚才曹学文说起此事的神情上看,这不止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天上掉下成捆的人民币的感觉。既然老天爷都开始往她们家扔钱,那么孩子输的这点儿钱又算啥呢?这样想着,儿子赌钱的事也就不算个事了,她的气也渐渐地散去。

  曹子海是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的。今天他给葛晓会家铡草去了。他有一台铡草机,对外出租,按时间收费。但他与别的出租者不同。他在租机器的同时,把自己也同步租出去。他不放心别人添草,怕他们塞得多,把电器给烧坏了,每次都是亲自把关。这样,对于铡草的人家,无形中多个干活的。而曹子海无论给谁家干活,都实心实意的,甚至比给自己干活还卖力、还用心。这样他在合庄的人缘非常好,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个大好人。

  人家帮你干活又没收工钱。按照人之常情,总得管饭吧。所以曹子海去谁家干活,也就在谁家吃饭。虽然好喝两口,但他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早上和中午从来滴酒不沾。怕影响干活,也怕喝多了,铡着手。他把一天的酒全放在晚上喝。每次回到家里,总是半醉半醒的状态。上来高兴劲,扯过陈桂荣近乎一会儿;更多的时候,是倒头便睡。

  在这个家里,陈桂荣除了做啥饭可以说得算之外,其它的几乎都得听丈夫的。特别是被窝里的那种事。只要不是她来例假期间,只要曹子海想要,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她需要与否、有没有心情,那怕是他们刚生过气,她都得乐呵地配合。

  刚结婚那会儿,在庄上那些女人的鼓动下,陈桂荣也曾试图以被窝里的那种事来操控丈夫。在连续拒绝丈夫两次之后,把曹子海惹急了,竟然找绳子把陈桂荣捆起来,嘴里塞上毛巾,强奸过她一次。从那以后,陈桂荣倒是不敢拒绝了,可曹子海却对那种事失去兴趣。有好几个月,无论陈桂荣怎么勾引,曹子海似乎都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下可把陈桂荣吓坏了。她觉得这事是她引起来的,她必须对这个结果负责。所以她每天都和哄小孩子似的哄着曹子海。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才再次唤醒他的性能力。虽然有了感觉,但曹子海的这种感觉是随着心情而产生的,时有时无,阴睛不定。也恰恰是因为这个,陈桂荣一直也没怀上孩子。而曹子海的母亲,抱孙子心切,望着儿媳妇的肚子,由叹息渐渐地变成指桑骂槐,最后发展到公开地指责甚至是叫骂。曹子海是合庄出了名的孝子,对母亲的话几乎是百依百顺。这样陈桂荣就更倒霉了。不管婆婆怎么骂,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分辩必然会招致婆婆不高兴。她不高兴,她儿子就不高兴。曹子海只要是不高兴了,连瞅都不瞅陈桂荣一眼,怀孕就更不可能了。没办法,陈桂荣只能委曲求全地哄着婆婆,哄着丈夫。也就是那些年,把她磨炼得无论是在丈夫跟前还是在婆婆跟前,都是言听计从。虽然后来生了铁蛋,也一直没硬气起来。

  第二天早上,陈桂荣才把高速公路的消息告诉丈夫,说是刘铭通知的。曹子海听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他埋怨老婆昨天晚上为啥不说。陈桂荣争辩道,你不是喝多了吗?回来就睡得和死猪一样。曹子海瞪她一眼说,你要是早说了,我不早就醒酒了。

  天刚放亮,曹子海就出现在小庙前了。他弓着腰,浸着头,四处寻找着。除了满地的脚印和羊蹄子印,没看出啥来。他在回来的路上,发现刘铭家西屋的灯亮了,就停下来,站在门口等着。想等刘铭出来开大门时,问问详细情况。他今天白天没时间,还得去铡草呢。

  等了两颗烟的工夫,才听到大门里有动静。郝桂花打开大门,还吓了一跳。她说曹哥,你大早上的在这站着干啥?曹子海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含糊地说,找刘铭有点小事。郝桂花说他还没起来呢,你上屋说去吧。曹子海连摇头带摆手地说不了,我就在这儿等他一会儿。郝桂花听出话里的意思。这是让她把刘铭招呼出来。她从当街抱了捆柴火,赶忙回屋。

  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天早上都是刘铭先起来,把尿桶倒掉,把大门打开,把柴火抱到屋里,郝桂花才下地做饭。今天刘铭没起来。确切地说,是到起床的时候他还没醒。昨天晚上他们两口子折腾得挺起劲的,也很尽兴,十一点钟才睡。郝桂花醒后看刘铭睡得正香,看着地上扔得白花花的手纸,心里洋溢着一丝很别样的感动,也就没忍心叫醒他。

  刘铭听说曹子海来找他,顿时慌了神。昨天他赢铁蛋四十多块钱后,心里老觉得挺不得劲的。虽然说愿赌服输,可铁蛋毕竟还是个孩子。玩麻将时,他还在想,如果这孩子再回来找后账,他索性把这些钱退给他算了。可等到晚上,铁蛋也没着面。他当时就害怕孩子小心眼儿,回家后再窝囊出毛病来。看来,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曹子海一定是为这事来的。他倏地坐起来,赶忙穿衣服,还不停地问郝桂花,这么早他来干啥?是自己来的吗?他没说找我啥事?

  在往大门口走的路上,刘铭就想好了。如果事态严重,就把曹子海让到屋里来,免得在当街吵吵起来,惊扰邻居,引来看热闹的。要是没多大的事,就到门外去谈,别让郝桂花知道。所以他选择站在门洞子里的这个位置,以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先冲着曹子海先点了点头,说曹哥,找我有事啊?

  “对不住啊!大清早的,把你折腾起来了,就是想问问高速公路怎么个情况。”曹子海面带愧疚地说。

  听完曹子海的话,刘铭悬在嗓子眼的心,呱嗒一下沉到肚子里。他往前走两步,来到门外,皱起眉头说,你这人也太那个啥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才几点?指不定哪辈子才实行的事呢。这么着急干啥?和火上房似的。

  “我不是故意来的。我去小庙前转了一圈,回来路过你家门口,正好赶上桂花开大门,这不……”曹子海也觉得事情让他做得有点唐突,迭忙掏出烟来,递给刘铭一支,并掏出打火机来,给他点上。

  刘铭把从葛连那里听来的消息跟曹子海学说一遍。还没等说完,曹子海便挥挥手说,嗨,原来你也是听说的!早知道这样,我敲葛连家的门去。此刻,他脸上的歉意完全消失殆尽。好像不是他打扰刘铭,而是刘铭耽误他不少时间似的。

  来到葛连家门口,曹子海毫无顾忌地推门进院了。这个家里没有女人,也确实没啥可顾忌的。跟正在做饭的葛连简单地打过招呼,就蹲在灶火前,边暖和着身子,边向葛连问起高速公路的事来。当他听说那伙人在小庙前测量完毕,从他家树林子穿过去的,便站起来,指着葛连说,这么看,占不占我家树林子,还是没准的事。这事让你们弄的,不是扯蛋吗!

  曹子海脸色阴沉,步履零乱地走出葛连家门。葛连在身后招呼他,说饭熟了,在这儿吃吧。曹子海都没理人家,好像他被骗似的。而行骗者,就是葛连。

  回到家里,曹子海先把陈桂荣骂了一通,说她望风捕影,说她听风就是雨。

  “刘铭的话你也敢信。”铁蛋在旁边帮腔。

  陈桂荣也没敢辩解,赶忙拾掇着放桌子,伺候曹子海吃饭。她还不停地冲铁蛋挤咕眼,示意儿子闭嘴,别再提这件事了。

  喝下去两碗小米粥,又吃了一个馒头,曹子海的脸色才渐渐地缓和过来。他对陈桂荣说,一会儿去告诉葛晓会,上午我有事,下午再铡吧。说完匆忙地从柜里掏出两盒平时出去铡草时别人给他的好烟,又到南墙跟前夹起半捆秫秸,出了院门。他又去找葛连了。他不相信也不甘心这么好的事能把他落下。他要亲自去测量,去定点,去把这事顶对清楚。不然别说是铡草,就是吃饺子,他都没心情。

  来到小庙前,曹子海让葛连找到那些人测量的地点。每找到一处,他就在那个地方插上一棵秫秸。等插完第三棵后,他放心了。顺着这三棵秫秸所指的方向往北望去,直接对着的就是他家的树林子,而且是那片成材的老树林子。他把那两盒烟塞给葛连说,如果你说得这几个点没差的话,这条路的位置就算定下来了。

  葛连收了烟,也认真起来。又把几个点检查一遍,确定没错。有两个地方,甚至找到了那些人戳三角架的痕迹。

  葛连被羊群挟裹着往北移去。曹子海并没回家,而是按着那三棵秫秸所指的方向,又插上十几棵秫秸,直到他家的树林子边上。他又从树上撅下个杈子来,以那排秫秸为中心,向两边步量着,在地上划出占地的位置和面积。

  划好路基,曹子海开始在这个范围内清点起树木来。第一遍查的是已经成材的,有一百三十多棵。第二次查的是还没成材的,有二百五十多棵。他虽然不知道按上边的政策赔多少钱,但他想先统计出数字来,这样觉得心里有底。

  从大树林子出来,曹子海又转悠到南边小树林子里去了。这片树林子也算是他家的,只是与大树林子在所属权上有所不同。大树林是他花钱买下的,是名正言顺的。而这片小树林,在当初拍卖时,还只是些刚插上的树苗子。没女人小拇指粗,卖给谁都没人要。那会儿还是刘天栋当队长,他说既然是挨着曹子海的树林子,就让他看管着吧。反正一个羊也是赶着,两个羊也是放着,等以后成材再说。当时全村子的男人基本在场,都表示同意。之后的这些年,村里也没人经营起这个事。现在那些小树苗子,都长成材了。曹子海也一直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东西看待着。每到夏天,他在给大树林子修枝时,也顺便给小树林也修剪一下。他对外从来不提起这片树林,他也不止一次地警告他的老婆孩子,在别人面前不要提起来。

  在树林子中转悠够了,曹子海才顺着他插的那行秫桔原路返回。他边低着头走,边在心里核计着。偶然一次抬头时,他突然停住了,愣愣地站在那里。按照他确定的这条线路,再往前延伸,就是大头马家和佟满堂家的后墙了。这个发现,就像他的脑袋撞在那两家的后墙上一样,一时有点儿发懵,让他对自己确定的这条路线产生怀疑。要是真按着这条路线走的话,就把大马家和佟满堂家的房子扒掉。要是不扒这两家的房子,就得改变路线。那样就不可能再走他家的树林子了。

  曹子海在原地来回地转着圈,像木匠一样,一会用左眼吊线,一会用右眼吊线。他转得有些累,就蹲下来抽支烟。歇一会儿,起来接着转悠。在抽完第三支烟时,他突然想明白了。国家要干这么大的工程,山都能劈开,水都能跨过去,还在乎两家房子?给点儿钱,扒了算了。

  疑难问题解决了,曹子海按照他勘察确定的路线,快速地向庄子里走去。他要把他的这个发现告诉给这两户人家。这个发现是葛连所没发现的,不曾提到的;是刘铭也不曾知道的。现在是唯一属于他的。他不是听来的,是经过实地的测量和分析得来的,是具有技术含量的。他觉得他们同是受益者,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他有责任这么做,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每向前走出十几步,曹子海都回头瞅一眼,校正自己的方向。他还用剩下的秫秸,稀疏地插几棵,一直延续到大头马和佟满堂两家的后墙边。他站在墙下极目望去,一条笔直的路线直到他家的树林子前,中间连个小弯都没有。他很满意自己的打点吊线能力。他甚至在想,如果近一段时间高速公路就施工的话,就按照他确定的这些个点走,保证没问题。

  站在后墙边上,曹子海真想直接跳进院里,把佟满堂叫过来,让他看看自己的杰作。可觉得这大个人跳人家后墙有些不地道。让别人看着以为怎么回事呢?况且,佟满堂家跟大头马家只是一墙之隔,他就更不敢跳了。他把剩下的十几棵秫秸扔到墙下,顺着墙跟,向前绕去。

  曹子海敲几下佟满堂家的大门,没人答应。他又推了两下,这才发现门锁着。只是锁头太小了,没有鸽子蛋大,跟铁门又是同一种颜色,很难被发现。他抬手拉了拉那把锁头,心里觉得很好笑,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在走到大头马家门口时,曹子海看见燕子正往当街的猪圈里倒脏水。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一下,竟然被燕子看见了,以为曹子海是要跟她说话,就放下水桶跑过来,说曹叔,忙啥呢?曹子海左右瞅了两眼,小声地问,你妈在家吗?燕子说在家呢。你有事吧?曹子海只好点点头,说你让她出来一趟,我跟她说几句话。燕子表现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外头多冷啊!上屋说去吧。曹子海向院里看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上屋坐一会儿。

  在合庄,大头马的家那可是男人的禁区,没有谁敢轻易地进去。

  大头马的真名叫马桂芹。六年前,她去城里伺候她表妹做月子,回来时把头发烫了,卷毛哄哄地像个大箩筐,才落下这么个外号。她是合庄第一个烫头的女人,也是到现在唯一的一个。其他的女人都认为烫得挺好看的,却没人敢效仿。原因是她回来的第五天,她丈夫付小富去街里赶集,被汽车给撞死了。合庄上点岁数的人,都认为这与她烫发有关,说她的身上沾染了妖气,是这种妖气把付小富克死的。年轻人虽然不信这套,但也认定付小富的死,应该与她有关。

  与原来的马桂芹相比,从城里回来的大头马,从头到脚,由里及外,简直是判若两人。不单白了,还胖了,是那种白胖白胖的。走起路来也不是原来的姿势,而是摇来摆去的。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细软了,听起来让人痒痒的。于是,人们就进行了推理:付小富都三个多月没见到女人的荤腥了,久别胜新婚啊!况且此老婆又非彼老婆,这等于又当了一次新郎。两个人能不没黑天带白天地折腾吗?付小富被折腾得身体空了,神魂颠倒了,这才钻到汽车底下的。男人们虽然都对大头马有过向往,却郑重地警告着自己的女人,不能跟她学。

  肇事司机赔偿大头马十五万块钱,让她一下子变成合庄的富婆。这几年她把这笔钱贷出去,把家里的地也承包出去,靠收取高额利息和包地款与燕子一起过日子。娘俩每天睡觉做饭洗洗涮涮算个活计。除了晚上睡觉身边没有男人,其他的比有男人的女人过得还滋润。

  这是付小富死后,曹子海第一次登大头马家的门。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不想给自己找事,也不想给人家添乱。但今天他不把这个发现传递出去,心里就像有啥东西堵着。而且这东西就像是刚出锅的年糕,不赶着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大头马正端坐在炕头上,织一件大红色的毛裤。从腰的粗细上看,像是给她自己的。她见到曹子海,表现出非常惊讶,竟然有点慌不择词,说你咋来了?

  曹子海一时无法回答,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妈,看这话让你说的!我曹叔是有事找你。”燕子推着曹子海坐下,转身从箱子上边拿起一盒已经抽去一半的“红梅”烟,放在曹子海跟前的炕沿边上。

  “我是有事想跟满堂说。他家没人,才上你这儿来的。”曹子海已经从刚才的尴尬中平静下来,并以郑重的语气特别强调着。

  “看来这事是跟我们两家子都有关系呗!”大头马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点冒失,脸红脖子粗的地说。

  曹子海先点上一支烟,这才把高速公路的事从头到尾地叙说一遍。在说到他的发现时,又特意强调已经把秫秸一路插到他们两家的房后了。

  “打早上喜鹊就在房后的树上叫。我就觉得有喜事,没想到这喜事说来还真就来了。”大头马边扔下手里的毛裤,挪到炕沿边上,趿拉起地上的棉鞋,就往她家的房后跑去。

  六

  这几天,家里的老母猪下崽,刘铭在家当接生婆,没捞着出来玩,早就刺痒得搓手磨脚的。好不容易等到十一个小猪崽子都睁开眼,各自找到属于自己的奶头,他跟郝桂花商量,要出去玩一会儿。

  郝桂花坐在外屋过道上洗衣服。她慢条斯理地搓着,用提示的口气说,你出去玩也行。不过每隔十分钟二十分钟的,得回来看一眼,给猪圈里的炉子添劈柴。要不天这么冷,小尕尕指定冻死。她说话的语速也和搓衣服的节奏一样,几乎是每搓一下,说出一句来。

  “那还玩个屁!还没等打完一圈就得往回跑,谁还跟我玩?桂花,求你了,就替咱照看一眼呗。刘铭蹲在郝桂花对面,脸上流露出殷勤的笑意。

  郝桂花确实照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凭啥替你?咱们可是说好的,平常喂猪归我,配种下猪归你。你坐在炕头上热乎乎地打麻将,我跑里跑外的喝西北风,你想得美吧。

  “我雇你还不行吗?每天给你二十块钱,上打租。”刘铭说。

  “二十块钱你就想雇我,你耍大刀呢?这么着吧,从现在起,我雇你在家喂猪做饭,我出去玩,每天给你交五十。咱们订个长期合同,只要我出去一天,就给你交一天的,也是上打租。行不?”郝桂花说。

  刘铭听出门道,赶忙拿出五十块钱,递给郝桂花,说这回该行了吧。郝桂花没去看刘铭递钱的手,而是扫一眼他装钱的衣兜。她没停下来,也没有任何接钱的意思。刘铭往前探了探身子,把钱塞到郝桂花蜷起的双腿之间,起身跨出门外。

  刘铭并没急于离开,而是站在门口听一会儿,见郝桂花没有反应,又来到猪圈,往炉子里填上几块劈柴,这才走出院子。他知道人的运气是分时间段的,风水轮流转嘛。他想就着这拨手气好,多赢点儿,要是一天赢一百块钱,交五十,自己还剩一半呢。

  来到东头小卖部,这几天一直跟刘铭打麻将的三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曹学文说,我以为你赢着钱就不来了呢。我们几个都商量好了,今天再不来,中午就上你家吃烤乳猪去了。刘铭赶忙脱鞋上炕,把炕梢的位置抢占下来。他早上起来时看一眼日历,今天财神在这个方向。他边码牌边说,我能便宜你们几个。我不来,你们几个的钱输给谁去?

  刚打完一圈,刘伟就气乎乎地进屋了。他径直地奔到刘铭的身后,扒拉着刘铭的肩膀说,你腰不疼了?刘铭并不知道刘伟这话指的是啥,便点点头说,疼啥?不疼。刘伟哼了一声,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东墙边上的春凳上,脸涨得通红,气得手都哆嗦了。他冲着大伙说,你们给评评这个理,哪儿有这么干的?两口子赶上唱二人转的了,一个屁八个谎,逮着谁骗谁。还亲门近枝呢,狗屁吧。他说得很激动,声音挺高,断断续续的,语气中透着极大的委屈。

  大伙都让刘伟给闹愣怔了,不知道他这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说得是啥。刘铭也不知道他在说啥。郝桂花只跟他说把地要回来了。置于怎么要的,他当时光顾着忙活被窝里的那点事,没来得及问。他也瞅着刘伟,神情与大伙一般无二。

  “咋的了?刘伟,你这说谁呢?”葛八赖搭茬了。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别人能沉得住气,他沉不住。

  “还能说谁,这屋还有谁能干出这种缺德事来?到现在还装没事似的。真快赶上演员了!”刘伟把手指向刘铭的脑门。

  刘铭闹明白刘伟说自己的同时,也闹明白他指的是啥事了。他扫大伙一眼,最后把目光转向刘伟,说这事是你嫂子干的。我都不知道啥情况。你跟我叽叽歪歪的有啥用?你嫂子在家呢,你找她说去。

  “别动不动就拿老娘们来当挡箭牌。包地的时候都讲好了,你打发老娘们儿来跟我胡搅蛮缠找后账,要走三年的钱,我没说啥;眼见着那块地有便宜可赚了,你又打发老娘们儿去我家哭泪拉泪的装可怜。你做的这叫啥事?还叫个爷们吗?老天爷白给你长两个卵子,还不如割下来喂狗,挂上两个茄子着呢。”刘伟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往刘铭跟前凑去,一副要打架的架式。

  刘铭也被激怒了。他把手里的牌往里一推,转过身来,也指着刘伟的脑门子说,你不找后账,你这是干啥?合同不是我们偷回去的,也不是我们抢回去的,不是你乐意给的吗?你潮种你怨谁啊!刘铭的手也往前够着。

  哥俩的手指眼看着就碰在一起了。

  看到这种情景,葛八赖赶忙跑过来挡在中间。他说不就是几亩破地吗?多大个鸡巴事,你们哥俩犯得上这样吵吵巴火的?你们在我家打起来,这算啥事?都少说两句,该玩的玩,该扒眼的扒眼,和气生财嘛。葛八赖先把刘伟推着坐在春凳上,又推着刘铭转过身去,帮他把推倒的牌扶起来。大伙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几句,玩麻将的三个人,也都开始摆弄起自己的牌来。上把是曹学文和的,他接着坐庄,已经开始出牌了。

  这几天,刘铭没来打麻将,刘伟也没来扒眼。但刘伟没来,又确实跟刘铭有关。他在忙着从小庙前刘铭家的地里往回拉粪呢。

  马燕把包地退给郝桂花后,就把这事跟刘伟说了。刘伟听后立即表示疑惑。他说大哥天天在打麻将,腰板拔得溜直,不像腰疼的样子。别是郝桂花蒙你呢!马燕摇着头说,不能,她今天都转好几次泪了。要不是真有难处,为这点地,她不至于那样。她那人你还不知道,心气高着呢。从来不向别人低头。

  尽管还是半信半疑的,但刘伟并没责怪马燕,说退回去就退回去吧。大哥也真不应该出去干了。他在外头给人家修长城,家里的院墙都快出豁子了。可这事他们应该早点说,我粪都送完了。那些粪咋办?

  马燕听后也傻眼了。当时她光顾着兴奋,没想起送粪的事来。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安慰丈夫,说那点粪就不要了,反正大哥家种地也得上粪,就给他们吧。他们俩口子都是明白人,还能让咱们吃着亏,到时候给咱们两袋化肥就得了。

  刘伟冲着马燕皱了皱眉。他是正儿巴经的庄稼人,对农家肥比啥都亲近。他上山干活时,总是背着个粪筐子。这些粪都是他一点一点地捡回来的,自然有些舍不得。他说这要是放别人身上,拿五袋化肥换,我都不会同意。

  第二天早上,刘伟到葛八赖家小卖部扒眼时,就听到高速公路的事了。他立即寻思过味来,且越寻思越不是个味。当天刘铭没在场。他认定刘铭是在故意地躲着他。勉强看下两局来,就连是谁和的,都没看明白。回到家里,刘伟把事情的原委跟老婆一五一十地说了。马燕也感觉确实是上当了,气得她要去找郝桂花说道说道。最后还是让刘伟给拦住了。他说你找郝桂花还能说出理去?她那人没理都能辩三分!要是闹扯起来,她不怕寒碜,咱们还怕人笑话呢。要我说咱们就认吧。但那粪不能便宜他们,咱们得拉回来。

  当天下午,刘伟套上马车,开始从地里往回拉粪。那些粪都散成小堆,均匀地分布在地里。想收起来,是比送的时候还费劲。送的时候,一车粪拉到地头开始卸,车是越走越轻快。而现在是越装越多,越走越沉。再加上两口子都带着情绪,唯恐收不干净,便宜郝桂花,把粪装光后,把地上的浮土也都刮得溜光。

  两口子整整干了三天半。送粪时拉出去十五车,现在拉回来的却是二十一车。他们又把这些粪送到自己家的其它地里。尽管刘伟嘴上说没吃亏,等于在刘铭家地里拉五车好土。但心里的火却是一天比一天大起来。那匹小红马拉不动的时候,他就连骂带打的。吓得马燕只好远远地在车后跟着,怕鞭梢子抽到她。

  今天,刘伟确实是看到刘铭来这里后才来的。他本来想还装糊涂,就坐在刘铭身后扒眼,看刘铭怎么跟他解释这事。可没想到进屋后看到刘铭在这里咋咋呼呼地,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竟然一时没搂住火,这才跟刘铭吵起来的。

  刘伟抽完一支烟,情绪稳定些。抬眼看着刘铭,见他低着头,在一声不响地出牌。刘铭偶尔也抬下头,只是很迅速地在屋子里扫描一圈,目光走到刘伟跟前时,就拐回去,像闪电遇到避雷针一样。刘伟分明感觉到,只要他还待在这里,整个屋子都是沉闷的。特别是葛八赖两口子,在不停地瞅他,人家之所以招打麻将的,是指望着多集些人,拉动消费。他既不打麻将,也不消费,似乎是不受欢迎的人了。他也觉得再从这里靠下去,也没劲,就悄悄地走了。

  在街上溜达一会儿,刘伟是越想越气,就拐进老叔的院子里。他想跟老叔把刘铭做的这件事叨咕叨咕,解解心中的怨气。

  刚进门,老叔就看出刘伟不高兴了。主动问起咋回事儿。刘伟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老叔 黙 然地听着,直到刘伟说完,也没搭一句话。刘伟等了半天,见老叔还不言语,就又说,老叔,你是明白人,你给评评这个理。老叔才不得不表个态,他也认为这事刘铭两口子做得不仗义。接着安慰刘伟几句,算是为他出气了。

  从老叔家出来,刘伟觉得心里好受些。他看看天还早,回去也没别的事可做,又拐进五叔家里。五叔跟他虽然远着一层,但家族观念强,人也正直。刘伟想跟他再诉诉委屈。但做为个男人,刘伟不好意思主动说起这事,怕五叔说他没气量,不压事。他还是采用刚才的办法,在进院之前,就把自己的表情酝酿得气呼呼的,装成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个法子,果然见效。他刚贴着炕梢坐下,五叔就看出来了,问他怎么了。刘伟就以不得不说的口气把事情说了。五叔比老叔反应激烈,骂刘铭两口子几句,说他们心眼子不正,见利忘义。还说哪天见到刘铭时,当面敲打敲打他。

  刘伟在两个叔叔这里得到同情和支持,让他备受鼓舞。从五叔家出来,自然而然地拐进三哥的院子。他就这样一家一家地走着。快到中午时,他在七哥家遇上马燕了。他刚说起这件事,就被七哥打断,说他知道了。原来马燕跟刘伟是前后脚出来的。她从西头一家挨一家地往东串门子,也是为说这件事。不过她走得比刘伟快,每到一家,便开门见山地说起来。她是当事人,对当时的情形说得很细致。就连郝桂花说刘铭连被窝那点事都不行的话,也都告诉出去了。她没直接评论刘铭,所针对的是郝桂花。

  刚到十点半,刘铭押底的一百块钱就输光了。他把输钱的原因归罪在刘伟身上,认为刘伟冲了自己的时运。在刘伟没来之前,只玩一圈,他就和了两把。自打刘伟骂完他,几乎就不开和了。偶尔和一次,也是斗边子碗沿子的那种小和。但别人和的时候,不是赶上他的庄,就是他还没开门。他总是在赢小钱,输大钱。对此,他还能接受,不停地在心里宽慰自己,赌博总会有输赢的,自己不也赢过人家吗?最让他窝火的,是今天玩麻将的三个人,都在冲着他使劲。别人少给个块儿八角的,没人在乎。到他这儿,总是丁是丁,卯是卯的。他上把欠谁个零头,下把总是被算回去。即使是没有直接的账目,也被拐个弯顶了。最后三个人看到他没底了,问他还续不续底。他说不续,本来已经码好的牌,他们立即推倒了,连多一把都没玩。按照以往的惯例,其中的一个人输光后,大伙都再陪着玩两把,给他个翻本的机会。这两把赢了,就继续玩下去。要是还输,那么输的钱也不用掏,散场走人。可今天他们把惯例都破坏了,这让刘铭感觉很没面子,看到那三个人在分钱,他跳到地下,头也没回地走了。

  葛八赖家的小卖部在道南,道北斜对着的,就是刘铭的老叔家。他家的门前堆着一垛苞米秸,老叔每天都把驴牵出来,拴在跟前的一个柱子上,让那些驴吃秸秆上的叶子。到了晌午,驴也吃饱了,秸秆上的叶子也光了。烧火时,光秃秃的,好烧还不冒烟,一举两得。刘铭出来时,正好赶上老叔在当街。他脸冲着墙,正撅着腚在那儿划拉苞米秸。

  “老叔,这么早就抱柴火做饭?”刘铭冲老叔打招呼。

  老叔的手停顿一下,又接着划拉。刘铭以为他没听见,往前走了几步,又问一句,老叔回头瞅一眼,只点了点头,抱起柴火直接进院了。刘铭虽然感觉到很奇怪,却也没多想。总共腚大个地方,大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时候一天都见好几次面,说不说话的,没人在乎。

  回到家里,刘铭先趴到猪圈看了一眼,见炉子内的劈柴早就熄灭了。老母猪正搂着那群猪崽子在安然地睡着。他这才感觉自己上当了。其实白天是不用生火的。尽管天很冷,但猪圈被他用塑料扣上了。经太阳一晒,里边暖洋洋的,甚至和屋子里的温度差不多。早上他忽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阴了两天的天空,开始放睛了。

  刘铭把积攒一上午的怨气突然从刘伟身上转移到郝桂花身上去了。他进屋时,郝桂花正在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地做饭。这要是搁在往常,他早就凑过去烧火。但今天,他没有,而是头不抬眼不睁地走进东屋。看到爹还在炕上摆小牌,就贴着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

  刘鹏举放学后,郝桂花招呼放桌子吃饭。刘铭还是没动弹,只是对刚进屋的儿子说,放桌子去。刘鹏举看出爹的脸色不对,摘下手套,去了外屋。饭菜收拾到桌子上,刘铭又对儿子说,去,给我和你爷爷倒两杯酒。还没等郝桂花进屋,刘铭已经开始喝上了。

  整个的一顿饭,刘铭都没说一句话。他的酒也喝得特别快,也就是十来口,就喝光了。儿子看到他放下酒杯,赶忙给他盛饭。刘铭抄起盛菜的那个小盆,往饭里泡些菜汤。也只是十来口,连汤带饭地扒拉下去了。这期间,只夹两口咸菜。惹得桌上的三口人,都和瞅怪物似地看着。

  放下碗,刘铭回西屋去了。他先依靠在炕沿上抽颗烟。听见儿子上学走了,郝桂花正在往下收拾碗筷,便爬上炕,从被褥垛上扯下个枕头来,头朝里,脚朝外,贴着炕头躺下。

  郝桂花收拾利索厨房,先把东屋门带上,这才进了西屋。她关好西屋门,后背依靠着门板,轻声地咳嗽。从声音中,能明显地听出来,她是在给刘铭使动静。她咳嗽完三次,发现刘铭还在无动于衷地躺着,便走过来,推了推刘铭的腿说,嗨,咋的了?

  刘铭把腿往上蜷了蜷,还是没吱声。郝桂花又推着刘铭的脚说,输了吧?我知道你这两天刺刺痒痒的,像母鸡憋着个蛋似的,不下出来难受。快说,输多少?

  腿已经蜷得无法再蜷了。刘铭就往边上挪了挪身子,让脚离开郝桂花的手。他仍然没吱声。郝桂花从打放桌子那会儿,心里就窝着火,只是在饭桌上,碍于公公和儿子的面,没好发作。现在她终于憋不住了。照着刘铭的腿就是一拳,骂道,看你个熊样!输不起就别往那地方凑和。这哪儿像个爷们,老天爷白给你长两个卵子。

  像被针扎疼一样,刘铭腾地一下坐起来。他大叫道,反正是白长了,还要这么个鸡巴玩艺干啥?他抬起右手,照着自己的裤裆猛拍下去。可能是用力过猛,真的打疼了。他的手就没再抬起来,而是直接捂在那里,呲着牙,咧着嘴,脸上表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身子向前佝偻着。

  郝桂花被这突然的举动镇住了。她扑过去,抱往刘铭的右胳膊叫道,你这是抽得哪门子疯!又松开右手,搂住刘铭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刘铭挣扎几下,渐渐地安静下来。他的脸正对着郝桂花的胸口,急促地喘着粗气。浓烈的酒味透过棉袄,从郝桂花的脖领子处散发出来。郝桂花的手开始上下移动着,抚摸着刘铭的后脑勺。声音也变得如和风细雨般地说,咱不闹,快跟我说说,到底咋的了?

  “还不是你惹的祸,让我挨一顿骂。”刘铭挺了挺脖子,从郝桂花的怀里挣脱出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显得更黑了。他微皱着眉头,眼睛里流露着愤怒而又无奈的神情,极其委屈地说。

  “是马燕还是刘伟?”郝桂花问。

  刘铭就把刘伟在小卖部说的话重复一遍。话音刚落,没想到郝桂花竟然呵呵地笑起来。她说你是我老爷们,有卵子没卵子,跟他有个狗屁关系?就是挂上两个茄子,只要我不嫌乎,别人说啥都是扯淡。她的这番话,算是安慰刘铭的。之后又指着当院说,你瞅着,等我见着刘伟,我就问问他,我爷们的卵子碍着他们家谁的事了?他有卵子,让他亮出来给大伙看看。

  “你还想没事找事啊?这一上午,臊得我都没法抬头。要不,也不会输得这么惨。你再闹下去,还让我出屋吧?”刘铭开始的几句话,说得还是气呼呼的,到最后那句,却近似于哀求了。

  “那是咱们的一亩三分地,我想包给他就包给他。不想包给他,我就要回来。他们让我耍得王八犊子色都没害臊,还腆着脸出来说呢。你害的哪门子臊!看你这点出息吧。”郝桂花说着把兜里的二百块钱掏出来,拍在炕上,指着刘铭说,甭管他那个事,下午还玩去。哪儿人多往哪凑和,听狼叫还不生孩子了呢!

  半个小时后,刘铭又出现在东头的小卖部里。他神情振奋,谈笑风生。

  七

  听到佟满堂家铁门响动,大头马扔下手中的活计,跟头流星地跑过去了。

  “哎呀妈呀,你们两口子上哪儿野去了?这一走就是五六天,这个家不要了!”刚跨进满堂家的屋门,大头马就高声地叫嚷起来。语气中还多少带有些责怪的成份,给人感觉她似乎是这个家的户主,而佟满堂两口子只是成员。

  屋子里冷得跟冰窑似的。满堂正蹲在地上生炕炉子。可能是多日没烧火的原因,炕洞里的潮气太大,柴火只在炉子门口燎着,烟气一点儿不往里走。他只好撅着腚,同时也撅起嘴,冲着炉膛口呼呼地吹着。烟被他吹入炉膛里去了,也被他吹到眼睛里。每吹一次,都停下来使劲地眨巴几下眼睛。

  刘玉兰正拿着一个抹布,东一头、西一下地擦着窗台上的尘土。擦完窗台后,也没洗抹布,便接着擦炕。等她把炕擦完后,淡绿色的地板革炕面上,比原来更脏,看起来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看到满堂两口子没啥反应,大头马这才注意到,刘玉兰的胳膊上,戴着一块黑纱。她赶忙贴佟满堂的屁股挤过去,来到刘玉兰跟前,扯住她的胳膊,十分关切地问,玉兰,谁啊?

  刘玉兰把手里的抹布扔到炕沿边上的水盆子里。扭头时,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小声地说,我娘家妈没了。话还没等说完,泪水就淌下来了。

  “去年腊月来这儿时不还挺硬棒的嘛!这才几天,咋说没就没了?啥病来得这么快?”大头马抬手从侧面揽住刘玉兰的肩膀,柔声而急切地问道。

  刘玉兰往前去够水盆里的抹布,自然也就从大头马的手里挣脱出来。她没回答大头马的问话,而是勉强地挤出一丝苦笑,说,嫂子,上炕待会儿吧。

  “就你们家这炕,能坐吗?和坐在雪地上没啥两样。”大头马又扯住刘玉兰的胳膊,把她手里的抹布抢过来,说你歇会儿,我给你擦吧,看这炕让你擦的,跟个花脸猫似的。

  刘玉兰也没推辞,她到柜上的兜子里撕下一截卫生纸,去了房后。

  “嫂子,别问这事了。这几天,她都哭昏过去好几次了。”佟满堂看到刘玉兰走出屋门,冲着大头马小声地嘱咐着。

  大头马蹲在炕上从里向外一点点地擦着,正好也擦到炕沿处。她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丈母娘啥病,这么快?满堂寻思一小会儿,抬手扒着炕沿,伸着脖子向窗外看一眼,小声地说,嫂子,我告诉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她妈是自己寻的短见,这事说出去寒碜人。满堂说着又低下头去,像是已经寒碜到他似的。

  听完满堂的话,大头马一屁股坐到炕上,不停地咂着牙花子,说怪不得玉兰不肯说呢!这事搁谁身上也不能说。这算是横死的。好好的日子,有啥想不开的?只为啥呀?她的话刚出口,下意识地抬头向窗外扫一眼,见刘玉兰回来了,便假装地咳嗽两声,示意满堂不用回答了。她蹲起来,又闷着头继续擦炕。

  把炕擦干净后,大头马把水盆端起来,递给满堂。她没下地,而是到炕梢的被褥垛上扯下来一条褥子,铺到炕头。她招呼刘玉兰,说炕得一会儿才能热上来,你先坐这儿歇会儿吧。

  刘玉兰佝偻着腰来到炕沿边上,手扶着炕沿,左脚先蹬掉右脚的鞋,爬上炕沿后,再换右脚蹬去左脚的鞋,跪着往前爬几步,歪坐在褥子上。她瞅着大头马说,这个月真倒霉,啥事都往一堆赶。早来一天,又晚走两天。这都快一个星期了,还没干净呢。

  “那是你着急上火再加上忙里忙外的受凉了。唉,咱们女人就是这样,遇上点事就不够跟裤裆麻烦的了。我们家你大哥没的那阵子,也正好赶上我来事。发送他那两天,我也顾不得管。等完事后,我的那条黄秋裤,都快变成红的了。”大头马说着挨着刘玉兰坐下,拉起她的手,又说,这生老病死的事,谁摊上也没辙,人有时候得信命。这就是命啊!好在老天爷不灭大傻瓜。能让你遇上坏事,也能让你摊上好事。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报喜来了。

  “这半年,我家是先死鸡,后死猪,这又摊上死人的事。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还能有啥喜事?嫂子,你就别拿我们两口子开涮了。”满堂往炉膛内添两块劈柴 柈 子,站起来,扑打两下手上的灰尘,语气中带着不满。他脸朝着后墙,把屁股也挤到褥子上,掏出旱烟口袋,弓着腰,浸着头,开始卷烟。

  “我涮你干啥?你以为你是羊肉片啊!嫂子是那种没深没浅的人吗?别说今天这种场合,就是搁以往,咱们当这些年邻居了,嫂子涮过你是咋地?你个没良心的货。”大头马伸腿在满堂的屁股上蹬了一脚,揣得满堂一激灵,刚放到烟纸上的一捏旱烟末,全扣到地上。

  满堂气得跳到地下,回过头瞅大头马一眼,又蹲到炕沿跟下去了。大头马瞅着满堂嘻嘻地笑两声。这才转过脸来,对着刘玉兰说,我这人属喜鹊的。只要是上门,不是报喜就是报财。真有好事,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不信,你趴后墙上瞅瞅去,就在房后呢。

  大头马还想多卖一会关子,看佟满堂两口子都低头耷拉脑的,只好言归正传,说起高速公路的事来。她把这几天听到的消息,经过排序加工,从来龙到去脉,一股脑地全倒出来。

  还没等大头马说完,满堂两口子都跑出去了。大头马也只好跟出去,等她跑到房后,见佟满堂站在墙上,正伸着脖子,手搭着眼眉上,向远处观望着。刘玉兰也窜上墙头,两条腿离地面大约有一尺多高,脚不停地蹬着墙,还在努力地往上爬着。

  三个人再次回到屋里,炕已经热上来,屋子也变得暖烘烘的。窗上的霜花在太阳和屋内温度的双重作用下,迅速地融化。水泥面的窗台上,已经有一汪子水。满堂两口子一扫脸上的忧郁,把大头马让到炕头上,刘玉兰也挨着她坐下。满堂知道大头马这两年学会抽烟了,从柜里找出大半盒红梅烟来,给大头马点上一支,他自己也顺手点上一支。

  “嫂子,你说,上边要是真拆咱们这房子,能给多少钱?”满堂贪婪地吸两口烟,没等把烟吐出来,就急着说话了。话是伴着烟一起出来的,向大头马的脸上涌去。

  “这我可不知道。这两天听大伙瞎呛呛,说根据房子的质量定。有的说给十几万、有的说给几十万的、还有的说得上百万。前天我特意去找郝桂花扫听口风,以为她能知道点底细。她说上边还没通知,这事这能瞎猜。大头马说完抬头看着满堂,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家没个爷们儿,我心里也没章程,这不才来找你商量的。你核计一下,咱们要多少合适。我就听你这个爷们儿的了。

  在跟佟满堂说着话时,大头马却不停地摇晃着刘玉兰的胳膊,好像是在求她答应什么似的。这是她的一个习惯,从打嫁到合庄时就这样。跟女人拉拉扯扯的也就罢了,每到激动时,跟男人也拍拍搭搭的。合庄的女人看不惯,都在暗中防备着她,怕她跟自己家的爷们接触。特别是一墙之隔的刘玉兰,几乎是把她与防火防盗并列为同等重要的程度。

  “我爷们儿可给你做不了主!”刘玉兰先把胳膊抽出来,抬手理理头发,放下时,手背到身后,又接着说:“真要是按质量给钱,那咱们两家子也不一样。我家的房子去年才盖的,是新房子。你家房子都盖七八年了,快成旧房子了。这大闺女能和小媳妇比吗?”

  “理倒是这个理,但你这话我不爱听。我家房子比你家的早盖几年不假,可我家房子是装修过的,里里外外地花去小两万块呢。这难道不算钱了?要照你这么说,肥猪还赶不上瘦壳郎了?”大头马手里没啥抓的,只好在空中挥舞着,在说话的同时,身体在向炕沿边上移动着,右脚已经耷拉到地下。最后她的右手指点着身边墙壁,加重强调的语气:“说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就现在拿你的这几间新房子换我的旧房子,我还不一定干呢。”

  “嫂子,忙啥?再待一会儿吧!”刘玉兰抬手扯住大头马的胳膊,没让她的屁股滑下去。

  “听到你家大门响,我迭忙溜地就跑出来,家里盆朝天碗朝地的,我得回去收拾收拾我那个破屋子吧!”大头马也把胳膊抽出来,抬手理了理头发之后,手也背到身后去了。

  “这才几天没见,咋还这么小心眼了?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咱们老邻旧居的这么多年,谁还能看你的热闹?这种事我们也没经历过,等我们商量出办法来,肯定告诉你!”尽管刘玉兰极力挽回着尴尬的局面,但三个人都失去就这个事再讨论下去的心情。他们又扯了几句闲话,大头马听到当街来卖豆腐的,便借着买豆腐的由头,匆忙地离开满堂家。

  接下来的四天里,大头马几乎每天都往满堂家跑一趟,且每次都不空着手。有时给刘玉兰带点水果,都是挑那种个大且鲜亮的;有时给满堂揣盒烟。前天看到刘玉兰的袜子坏了,大拇指露在外头,昨天便把燕子的新袜子偷走一双给了人家。虽然他们每天都讨论到房子的事,大头马却一直没讨到什么主意。每次刘玉兰都说,这种事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左右的,想啥都是瞎想,只能听天由命吧。

  到第五天上午,大头马又去满堂家时,发现大门锁着。回到家里后,她心里感觉没着没落的。她总觉得满堂两口子是背着她去做啥事了。而这个事,一定和房子有关。整整一个上午,她的心都不在肝上。这条毛裤本来织的是反正针,可织着织着,竟然织成正针了。本来才织错一寸多长的一段,拆到两寸多时,要不是燕子发现,她还在拆呢!她一会儿便打发燕子出去看一眼,见燕子回来后摇头,她都会问一句,你说他们能干啥去呢!

  十点多,听到当街有三轮车停到门口的声音,大头马立即跑出去。她围着车身来回地转了两圈,发现拉的全是装修材料,便问满堂,这是想装修吧!没等满堂回答,刘玉兰就接过话茬,说再不装修,新房子都不如人家旧房子值钱了!

  “就算你装修了,也赶不上我家的值钱。你三间,我六间,比你多一倍呢!”本来是跟刘玉兰拉硬的一句气话,可说完后,大头马立即明白过来。满堂家的房子早不装修晚不装修,偏偏选定在这个时候,看来人家不是没主意,只是不愿意与你分享罢了。

  看到满堂两口子卸车,大头马没伸手帮忙,竟然转身回家了。她边走还边回头瞅两眼,并小声地嘀咕:他妈的,好狗还护三邻呢!你们都赶不上一条好狗!

  “赶明个咱们也去买材料,他们装修,咱们也装修。他们装正房,咱们装厢房。我还不信那个邪了呢!”大头马进屋后,冲着燕子气呼呼地说。

  燕子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以惯用的略带大惊小怪的神态问,都要扒了,还装修有啥用?大头马回头瞅女儿一眼,撇了撇嘴,说你咋跟你那个死爹一样一样的,长了个榆木脑袋!就是因为要扒了,人家才装修的。这事别说用脑袋,就是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

  “哼,你还是先想想扒了之后,咱们娘俩儿住哪儿的事吧!”从语气中听得出来,燕子似乎对母亲刚才的话有些不满情绪。

  这回轮到大头马愣住了。这些天,她一直沉浸在这件事带给她的喜悦之中,一直关注的是房子值多少钱的问题,还真没想过拿到钱之后所面临的事。她双手扶着炕沿,茫然地环顾着屋子里的一切。大约过有五六分钟,她慢慢地爬上炕,登掉鞋,头朝里,脚朝外,两只手重叠着,平放在炕上,脑门子顶着手背,趴在那儿。

  燕子在地下转几圈,从哪个方向,也看不到大头马的脸。但从她微微耸动的肩膀上,感觉到母亲在哭。她知道母亲又想起父亲,是因为房子的事想起他的。

  这几年,别看大头马平常跟别人有说有笑的,但她的情绪像“例假”似的,每到一定的时间,总得大哭一场。并且是边哭边骂,用的全是“王八犊子”、“狗娘养的”、“挨千刀的”这些难听的话。有时候,表情上还透着狠歹歹的劲。没人知道她是在骂付小富,还是在骂压死付小富的那个司机。总之只有骂够了,她才能消停下来。像今天这样不言不语地“焉哭”,这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以往的放声大哭,那是一种纯粹的发泄,就像火山喷发一样,把能量释放出来,也就结束了——是不需要结果的行为。而今天却不同,就算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此,大头马在哭的同时,脑子中却在快速地旋转着,在寻求着解决的办法。

  与其他遇到困难的女人一样,大头马也是首先想到娘家。可她哪里还有什么娘家?老爹老妈早就都没了,家里只有一个窝窝囊囊的哥哥,还当不起嫂子的家。哥哥在家里都吃不上热乎饭,她回去怕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且别说是住了。况且连批地方带盖房子,又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工的事。

  既然娘家没有指望,只好先在合庄先租一间房子住下,可这个想法施实起来,似乎比回娘家更有难度。合庄本来没有姓付的。付小富的父亲是刘铁匠家招来的养老女婿。到了付小富这辈,又是他这么一棵独苗,在这里连个亲门近枝都没有。现在她又成了寡妇,还领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谁敢把房子租给她?就算有人敢租,她也不敢住。她早就感觉到合庄的那些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爷们都在打她的主意。他们表面上都一本正经的,在人多的时候,都假装绕着她走,但背地里都向她献过殷勤。而那些娘们,都在像防贼似地防着她。且别说是住到一个屋檐下,就是她平常到谁家串个门,背后都有风言风语地传出来。

  大头马想一会儿,就得哭一阵儿。哭够了,还得去想。她像普查户口似的把合庄的所有人家筛了个遍,最后,她选中葛连——这应该是全村最有可能把房子租给他的人。可一个寡妇和一个老光棍汉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又算怎么回事呢?就算两个人之间没事,在别人的眼中也是个事。再想到接下来还要批房基地盖房子,大头马更是胆怯。那得一个好人去张罗的。她现在已经没那份心劲,也没那份力气了。她原来的打算是消停地再过三年两载的,给燕子选个合适的女婿招上门来,自己就乐乐呵呵地当姥姥哄孩子了。可现在突然从天上掉下这么条高速公路来,把她的计划和生活全打乱了。就算现在给燕子招个养老女婿,都解决不了目前的问题。

  与其那样,还不如让这种关系从开始之时就名正言顺呢!打定主意后,大头马在心里对付小富说,你个死鬼,两腿一蹬去享清福,把我们娘俩撇下受这份洋罪。我也守你六年多了,也算对得起你。我本来是没打算走这步,现在是不走也不行了。我冷点热点还都能将就,但不能让闺女跟着我睡在露天地上。

  到了中午,看到母亲还没有起炕的意思,燕子只好扎上围裙,去外屋做饭。但她还是不放心,时而不时地扒着门缝,往里瞅两眼。

  听到燕子炒菜的声音,大头马爬起来。她下地扯起一条毛巾按在水盆子里浸湿又拧干,简单地擦了把脸,便招呼燕子,说快放桌子,我饿了。燕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推开门,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母亲。以往大头马哭过之后,总是有一两顿不吃饭,都得燕子三番五次地端上来又端下去。像今天这样,也是头一次。燕子有点弄不明白:母亲今天是正常了还是不正常了!

  在吃饭时,大头马表现出狼吞虎咽的的样子。第一碗饭,没用几口就吞到肚子里去了。她把碗递给女儿同时,也递过一句话:燕子,你觉得葛连那人咋样?燕子一时没明白母亲的意思。她边盛饭边试探性地问道,你说啥咋样啊?母亲接过饭,又开始低着头吃起来。她没夹几口菜,却总是大口大口地吃着咸菜。她没再有说话的意思,燕子也没敢再问。

  八

  自从被刘伟骂过之后,刘铭几乎逢赌必输。仅三天的工夫,就输掉两百多块钱。他不敢再玩了。第四天早上起来,他告诉郝桂花做点儿抗饿的饭,他要往小庙前那片地里送粪。

  其实刘铭家的粪,在去年腊月就送完了。现在门前的粪场上,只有锅台大小的一堆,那是用来种园子的。他所谓的送粪,是从各片地里把送出去的粪敛回来,再拉到小庙前的这片地里。如果是种别的庄稼,放点化肥还能将就。但种西瓜必须得上农家肥,化肥烧苗。别的庄稼缺点苗还可以,间距小,不影响产量。西瓜本来间距就大,差不多一米远一棵。再出不全苗,一亩地里也就没多少棵了。所以他宁可别的地里上的少些,也要确保西瓜地里的农家肥充足。

  送到山上的粪,都像小坟包一样地均匀分布在地里,又不能可着一个粪包去敛,只能是每个堆上装几锹。这样不但费事,而且还窝工。正常的从家里往地里送粪,重车走的是光溜平整的路面。车到暄地里,就开始往下扒粪了。每往地里走几步,就扒下一堆。这样是越走越轻快。而现在恰恰是相反,越装越沉。好在刘铭还算是庄稼地里的老手,先估摸好每个粪堆敛多少,大约需要多少个粪堆能装满一车,直接赶着空车去那个粪堆旁,从地当中往两头装,这样也装满了,车也到地头了,不会陷到地里。即便是这样,到十二点时,刘铭才勉强完成两车,他和那头大叫驴,已经是满身是汗了。

  在回家的路上,刘铭都没舍得坐车。他在前边走着,让驴拉着车在后边跟着。在拐过村西头的横道时,刘铭打老远就看见刘伟在院子门口站着。刘伟好像也看到他了,转身回到院里,并咣地一声关上大铁门。刘铭心里再次地埋怨起郝桂花来。他并不是怪郝桂花往回要地,而是怪她要地的方式。刘伟两口子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厚道人,又是一家子当户的。真要是把话说开,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种局面上。自打上次两个人吵起来后,见面总是绕着走,像是仇人似的。

  听到刘铭进院,郝桂花就跑出来帮他卸车,说你上屋歇歇吃饭吧,牲口我来喂。我得给它也加点豆料,要不下午干不动活了。刘铭进屋后看到桌子上的饺子,在心里暗暗地骂道,这娘们儿,真他妈的势力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整整干了五天,刘铭才把小庙前的这片地的粪送完。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找这片地的邻居商量种地的事。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也相互商量这个问题。尽可能的在同一片地,种同一种庄稼。这样种地的时间大致相同,谁也不踩谁家的苗;庄稼的生长速度也相同,谁也不遮挡谁家的光。

  按着曹子海插秫秸的路线,高速公路是斜着穿过小庙前的,大约只占合庄三户人家的地。就算不确定路有多宽,其他的人家也只是地头地脑或刮边蹭沿的。在被占的这三家里,刘铭家的地在西边,葛连的地在当中,东边是葛晓伟家的。现在刘铭想种西瓜,就得动员葛连也种西瓜。如果他种上高棵作物,挡得风烟不透的,西瓜是没法生长的。况且刘铭还留着一手,如果高速公路秋后才征地动工,这块地今年也得有个好收成,至少得比包给刘伟划算。

  这项工作是送完粪的第三天开始进行的。让刘铭没想到的是他在葛连那儿就碰了钉子。他问葛连小庙前那片地打算种啥?葛连似乎连想都没想,说种苞米呗。还能种啥?刘铭就启发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高速要占那片地,你得寻思一下种啥来钱多的问题。这回葛连倒是寻思一会儿,说还指不定得啥时候占呢!刘铭便顺着葛连的话茬,继续开导他,说既然谁都不知道是啥时候,那要是今年就开工呢。葛连听后仍然平静地说,既然今年就被人家占了,种啥不都是白瞎吗?还受那个累干啥?干脆撂荒算了。刘铭看葛连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干脆来个木匠吊线照直崩吧。刘铭说,我都盘算好了,就种西瓜。真要是被占了,赔得多。你就听我的,也种瓜得了。

  直到这时,葛连似乎才彻底明白过来。他说照你的意思,上边赔你的地钱,还能再赔你庄稼钱呗?刘铭呵呵地笑着说,那当然了,除非是不等咱们种上就占了。只要是把种子埋到地里,甭管出不出苗,也甭管苗长多大,他们只要占地就得给钱,还得按全年的收成给。今年这块地,就算是旱涝保收了。

  葛连尽管还尚存疑惑,但毕竟有所心动。他又考虑一会儿,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种苞米了。刘铭嘿嘿地笑着说,这就对了,傻子才放着鸡腿不吃去啃鸡爪子呢!葛连也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不种苞米,我也不能种西瓜啊!刘铭赶忙问,那你想种啥?葛连说,我得种谷子。刘铭的脸上顿时笑意殆尽,因为种谷子也同样遮挡他的西瓜。他问为啥非得要种谷子呢?葛连很无奈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就我一个人干活。西瓜那东西不好莳弄。连种地带放羊的,我忙不过来。葛连陈述完他的这个想法后,见刘铭还在盯着他的嘴,便又接着说,还是谷子省心,真要是半道地被占了,谷苗子正好用来放羊。西瓜就那么几棵苗,放羊都用不了一天就吃光了。刘铭听得哭笑不得。他说我的大哥,真是笨得坐着翻身,眼里就你那几头羊。有了钱,还放啥羊?咋这么想不开呢。葛连又想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种谷子。他说不是想不开,真是忙不过来。我宁可少收入点,也得这样了。

  刘铭最终没说动葛连。回到家里,他只好把结果如实向老婆汇报。郝桂花听后气得大骂葛连,说怪不得他打光棍!这人是死性。像这样的人,谁嫁给他都是瞎了眼。刘铭也跟着老婆骂葛连两句,算是解气了。接着他跟郝桂花商量,说既然葛连不配合,咱们也种谷子算了,好歹谷子也比苞米赔得多。郝桂花听后立即掉转矛头,指着刘铭说,你他妈的也是个榆木头疙瘩脑袋,也不比葛连强到哪儿去。这么屁大点的事,就摆不平了?

  虽然挨了骂,但刘铭从郝桂花的语气中,听出点儿门道。他陪着笑脸求郝桂花给指条明路,郝桂花又数落他几句,这才郑重地告诉他,你去找葛晓伟,只要你把咱们种西瓜的打算跟他说了,其他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他就知道咋办。郝桂花说话时,脸上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这让刘铭感觉极不舒服。他虽然不确定老婆给他指的这条路能不能成,自己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去执行了。

  刘铭是几天后在当街遇见葛晓伟的。他先问葛晓伟小庙前那片地打算种啥?葛晓伟说还没寻思。这两天正想找你商量呢。你说种啥划算?刘铭不假思索地说,要讲划算,除了种大烟,就数种西瓜了。葛晓伟点点头,那就听你的。刘铭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今年不同于以往,种啥你自己拿主意,反正我是定死种瓜了。

  当天晚上,葛晓伟就去找葛连了。他进门时,葛连正从锅里往外盛菜。他简单地打过招呼,便开门见山地问,老叔,小庙前那片地,你打算种啥?

  “今年种谷子了。”葛连淡淡地回答。

  “种西瓜多好!西瓜赔的钱多。”葛晓伟急切地建议。

  “我倒是想种,顾得过来吗?你们骑驴的不知道赶脚的苦。看看我这个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操持着。种西瓜可不是那么简单,那得有人手才行。”葛连说完端着菜碗上屋里了。大军早就把桌子放好,碗和筷子也拿到桌子上。葛晓伟只好端起锅台上的饭盆,也跟到屋里。

  “吃了吗?”葛连放下菜碗,回过头来问葛晓伟。

  “这都啥时候了,还不吃。”葛晓伟把饭盆放到桌子上。他掏出烟来,点了一支,身子靠在坑对面的箱子上抽着,看着葛连爷俩吃饭。同时,也在寻思着咋样才能把这事商量成。他知道葛连很犟,而且是一犟一个坑。人们都背地里管他叫葛老凿。啥事只要是他认定了,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所以他在心里暗暗地叮嘱自己: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打定主意,葛晓伟用商量的口气说,老叔,反正你也没工夫鼓捣那块地,不如包给我算了。如果今年不占这块地,我按正常包地价给你钱。要是今年真占了,我按当年收成的谷子给你钱,行不?

  葛连从桌上抄起一棵葱白,到酱碗里抿了一下,咬下半截,边吧嗒着嘴边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这大一帮羊,到冬天得嚼东西。还是我自己种吧。这样不管是占与不占,人有吃的,还能出产些干草,羊也有吃的。

  “那点破草值几个子儿?况且要是刚种上就占了,还收得哪门子的草啊?”葛晓伟对老叔似乎有些气,尽力地克制着,竟然把自己的脸都憋得有些红了。

  葛连又低下头去吃饭。看得出来,这次他是故意的低着头,就连夹菜都是低着头进行。别人能看到的,只有他那块鹅蛋大小的脱掉头发的光秃顶。

  葛晓伟又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来,跟手里的烟头对着。他急切地吸了几口,这支烟便燃掉一半了。他被呛得咳嗽起来,声音却像是故意使出的动静。看到老叔停下手中的筷子,他又说,要不把这块地换给我吧?我家也是三口人的。你种我那块,愿意种啥种啥。我种西瓜,东边遮点就遮点吧,我豁出去白瞎两条垅了。

  “不行,我那块地跟你那块地可不一样。比你多出一亩二分地呢。葛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葛晓伟刚才确实忘记这个事了。他赶忙说,那我再多给你一亩二分地的钱总行了吧。葛连刚点点头,又突然改成摇头,并显得很无奈地说,你早说啊!我把粪都送完了。

  “我也送完粪了,拉去整整十多车,顶数这块地粪多。”葛晓伟觉得有门,便往前跨了两步,凑到葛连的跟前,带有夸耀地说。

  “哼,你那也叫粪?你们家总共就两头猪一头驴,能拉几个粪蛋?还不全是土。我这百十多只羊,这一天得拉多少?你那粪十车也不顶我三车。葛连的话,让葛晓伟心里立即又凉半截。他往后退几步,又返回原来的位置上。

  屋子里沉寂下来。能听到的,只有葛连父子吃饭吧嗒嘴的声音。

  “老叔,你不就是嫌西瓜费事忙不过来吗?这么着吧,到时候我们两口子帮你种。只要你把这事定下来,把化肥种子预备到那儿,别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咱们地挨着地,垅挨着垅的,我早起一会儿晚睡一会儿就帮你收拾完了。这回总行吧。”葛晓伟寻思来寻思去,只好大包大揽下来。他觉得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说服老叔。

  葛连放下饭碗,抬手挠着头皮,头屑像糠皮子似地飘落下来,有些都落到饭碗里去了。他小声地叨咕着,这不好吧?这可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从种到收,得好几个月呢。咋能让你们两口子平白无故地受累呢!

  葛晓伟看出老叔动心了,赶忙摊了摊手,做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有啥?也不用我搭金子搭银子,不就搭点力气吗?咱们一家子当户的,受累不受累的都说不着,只要到冬天你宰羊时,送我两副羊下水吃不就得了。

  “别说是羊下水,就是送你一头羊又能咋的!”葛连听侄子开出的条件并不高,就赶忙点头应承下来。他又冲着葛晓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既然你们盘算种西瓜了。我要不种,还影响你们。那就种吧。反正咱们两家的地一边多,种子化肥和农药的事,都交给你买了,到时候我掏一半儿。

  “好你个葛老凿,刚才还说比我多一亩二分地呢,转眼就一边多了。你也不怕让被便宜噎死!”葛晓伟在心里暗暗地骂道。

  虽然事情敲定下来,但没达到葛晓伟预期的结果。他径直地往门外走去,连个招呼都没打。葛连抿了一口酒,冲着窗外喊道,晓伟,不待一会儿了!

  葛晓伟家在葛连家的东边,出门后,他却气呼呼地向西走去。他是想去找刘铭,一是想把这件事彻底敲定下来;更重要的,他觉得今天所受的委屈跟刘铭有关系,他是想找刘铭去撒撒气。

  刚走出十几步,抬头看见小庙前的那块地时,葛晓伟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吃啥亏。他的地不同于刘铭的那块地,人家的地在最西边,再往西就是河套了,没有啥遮挡。就算葛连种谷子,也只影响他其中的一面,还勉强可以种西瓜。而他家的地就不同了。要是葛连种谷子,东边的曹玉民家再种高棵庄稼。他夹在中间,且别说是种西瓜,就算种蒺藜,都爬不出个蔓来。而经过今天的争取,现在他的情况和刘铭家当初的情况一样了,只有曹玉民家的地遮挡他的一边。

  想到曹玉民,葛晓伟又突然产生个想法。他决定明天再去动员曹玉民。按照曹子海确定的路线,高速公路是经过曹玉民家地的。尽管只是个地头。但如果把这条路往北稍移动一点儿,那就不是个地头的事了。反正高速公路的具体位置谁也叫不准。只要是曹玉民一时冲动,也跟着种上西瓜。那么自己的地就变得在中间了。再往东边不论是种啥,就算是种上树,跟自己也没多大关系,遮挡的便是曹玉民家的地了。

  没有了委屈,也就没有去刘铭家的必要了。葛晓伟转过身兴冲冲地往回走去。

  九

  春季的天气就像各家各户的炕头,只要是填上一把柴火,一会的工夫就热上来。不知不觉中,田地里的积雪就不见了。地面上湿乎乎的。早晚踩上去,像走在路上,还硬邦邦的。到中午时,就有些粘脚了。当然,粘的只是葛连的脚。对于羊,影响似乎不大。

  下午快圈羊时,两只公羊因为争夺交配权打起来。当时葛连正走到北大沟的边上。因为被羊群甩得太远,看到两只公羊打起来,他也是爱莫能助。他甩过两块石头,不但没打着羊,还抡得自己的肩膀子生疼。就在他找个树杈子正在剜鞋上泥坨的空儿,“黑脊背”把它父亲“黑蹄儿”顶到沟下去了。等葛连跑到跟前,“黑脊背”正趴在母羊身上一耸一耸地用力。而“黑蹄儿”则卧在沟底下,凄惨地嚎叫着。

  没了头羊,其它的羊群也不跑了,就地围成一团。葛连跑到跟前,先冲着沟底看了一眼,便抡开鞭子,照着“黑脊背”的后背抽两下。这要是换做往常,他是舍不得抽的。不但是舍不得抽,还得把其它羊群赶走,给“黑脊背”布置一个安静的露天洞房。他也会绕有兴趣地蹲下来欣赏着,有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跟着耸动几下身子。今天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个孬种,连个龟儿子都收拾不了!”葛连绕到沟底下,举起鞭子,照着“黑蹄儿”的后背也抽两鞭子。

  “黑蹄儿”动了动,后腿站起来,但前腿仍然跪着。

  葛连一看便知道这只羊肯定是摔断腿了。他只好把鞭子别在腰上,蹲下来,把羊推倒,伸手从羊的肚皮底下,把两只前腿拉出来。

  “黑蹄儿”疼得厉害,用头上的角来回地去攻击葛连的手,不让他靠近。以前这样的事也发生过,不过摔着的都是些不知深浅的小羊羔。他抱起来,把它们扛在肩膀上就能回去。放在家里养过一段时间后,也就好了。但这次是个大种羊,至少得一百五十多斤,又有利角,他是无论如何扛不回去。他只好拖着“黑蹄儿”的两条后腿,把它安置在沟边上流水冲刷出来的一个小窑洞里,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回到沟上边。

  “黑脊背”已经以王者的身份,带领着羊群,若无其事地顺着原路走出老远了。葛连也只好在后边跟着跑起来,还是边跑边骂。

  把羊群赶到圈里,葛连找了一根绳子和一个扁担。正好遇见葛晓刚家的丫蛋在当街玩,就招呼她,说快去把你爸叫来,让他和我去北大沟抬羊去。丫蛋答应一声,跑进院子里。不一会儿的工夫,葛晓刚从屋里跑出来。在路上,葛晓刚看二叔耷拉着脸子,也没敢多说话,只是在后边默默地跟着。

  大军放学后,没见到父亲,就自己在家做饭。大军不会做别的饭,只会煮挂面。他把挂面煮熟,卤子也打出来,就找出英语课本,在屋里大声地读单词。大军有个习惯,就是不管父亲回来得多晚,都等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把羊抬回来,天都已经黑透了。葛连留侄子在家里吃饭。葛晓刚看一眼煮的半盆挂面已经泡得软塌塌的。而二叔也没心情再给他做别的,就编个理由回家了。

  葛连把“黑蹄儿”扔到羊圈边上,也没稀得管它。他坐在炕上连续地抽完两袋烟。大军盛上饭来,他又秃噜两碗挂面,这才算缓过精神来。他从被褥垛空里扯出个破褥单子,这是他前几天换下来的。当中的部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有的地方还出现拳头大小的洞。但边缘的部位还都挺洁净的,浅绿色的底面上还零星地缀着黄色的碎花。他用牙在褥单子的横边上咬出两个豁口,便把两条竖边撕下来。在走到外屋时,打着羊圈边上的灯,到柴火垛前找来几根小拇指粗细的木棍,把棍子贴在羊腿上,用破布条子捆紧。又从圈里找来一个小塑料桶,到水缸里弄了半桶水,放到“黑蹄儿”的嘴边。在进屋时,对正在涮碗的大军愤愤地说,两条腿都断了,捆也白扯。实在不行,过两天就杀了。

  这要是放到去年年底,葛连也不至于这么闹心。大伙都在准备年货,有两天就能处理出去。可现在这个时候,家家过年准备的猪肉还没吃光,谁还买羊肉?可是不杀吧,想让它站起来,几乎是没有可能了。而“黑蹄儿”从打摔着后,它几乎就没吃过草,勉强喝点水。这样再挺几天,身上的膘掉光后,就更赔了。每次看到“黑蹄儿”,葛连就不停地追打着“黑脊背”,吓得这只平常不可一世的公羊,回到圈里就把头扎在墙角,一声不吭地待着。

  正当葛连左右为难的时候,大头马来家里找他了。大头马进院后,先围着“黑蹄儿”转了一圈,还蹲下去,在它脊背上捏了两把。看到这羊挺肥的,满身全是肉,这才冲着屋里喊道,葛连,在家吗?我跟你商量个事呗。也没等葛连回应,她就推门进屋里了。

  葛连正在屋里炕上躺着难受呢。他的嗓子疼,身上也疼,可能是前天来回地跑几趟出点汗,让山风一吹,有点感冒。他打算下午不去放羊了,在家里好好地睡一觉,发发汗。见大头马进屋里来,他立即坐起来,从炕里往外挪蹭着说,是你啊!啥事?说吧。

  “听说你家羊摔着了。杀不?我买点儿羊肉。”大头马说完,提鼻子嗅了嗅,又抬手在眼前晃了晃,像是在驱赶什么似的,并小声地嘀咕道,这屋子让你整的,赶上羊圈了。

  听大头马要买羊肉,葛连心里有些来气。这不是成心地幸灾乐祸吗?又听她把自己的屋子说成是羊圈,更是怒从心头起。他停在炕沿边上,没好拉气地说,不杀。也不卖。嫌羊味,还吃啥羊肉!

  “不杀你留着那么个瘸腿羊干啥?它都那个鬼色了,你还指望它能给你配种?”大头马好像并没在意葛连的态度。她笑嘻嘻地说话的同时,抬头端详着挂在对面墙上葛连和王素霞的照片。她先是拿自己与王素霞比较了一番,照片上的王素霞除了比她年轻些,并没比她好看多少。她心里有了底气后,觉得照片上葛连和王素霞中间的那个位置,就是留给她的。她突然觉得有些事真是老天爷注定的。

  “杀了咋办?那么多肉卖给谁去?”葛连的口气也缓和些,像是对刚才的话加以解释。

  “卖给我呀。我不是说了吗?来买肉的。”大头马转过身,贴着炕沿坐下来。她坐的那个位置是炕的中央,离葛连也就一米多远。

  “你买那几斤好干啥?剩下的呢。”葛连觉得离大头马太近,有点儿不自然,往后挪了挪身子,靠在墙上。

  “我跟你说买几斤了吗?”大头马微笑着问。

  “就你们两口人,这又不年不节的,还能买多少?羊肉死贵的。除了包饺子,干别的还不行。谁还能天天吃饺子?”葛连无精打采地说。

  “我就想天天吃。不光燕子我们俩吃,五六个人吃呢。“大头马说。

  葛连立即来了精神,像打上强心剂一样。他往前探下脖子,说嫂子,该不是来拿我寻开心的吧?

  “我哪有心思拿你寻开心啊!我是想让你真开心!”大头马把目光拉回来,盯着自己的脚,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昨天我就听说这事了,知道你挺闹的慌的。这不,我们家正好要装修,得请人帮工。我寻思吃啥不是吃,买猪肉也得花钱,就不如把你的这个羊买下,这样不也算成全你了。

  “啥?全买啊!“葛连的神情更加疑惑了,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在一个庄子上往多少年了。大头马的为人,葛连是知道的。虽然大头马很有钱,在合庄算是富裕户,但过日子十分地精细。她舍得花钱的时候,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能给她带来虚荣。比如到谁家随份子,别人都随二十块,她就随三十。因为多出的这十块钱,别人都坐在地桌上,随便吃一口就走了。她就能坐到炕头上去陪新亲,让这个家的人,一拨一拨地前来敬酒;第二种情况是能捡到便宜。比如去年夏天她上街里赶集,正好街里一个商场搞有奖销售。北沟村有个人抓到一个冰柜。奖领到手后,觉得没啥用。家里没有要放的东西,也付不起电费,就当场提出卖掉。一千五百多块钱的冰柜,八百块钱就出手。大头马当时正赶上,她毫不犹豫地就买下来了。但买回来后,她也没用,连包都没打,一直地放在厢房里,说等燕子结婚时,当嫁妆。

  今天大头马提出买肉,显然不能是第一种情况。那么就一定是来捡便宜的。大约有两分钟后,葛连才稳定下情绪来。他带着试探的口气小声地问,嫂子,这头羊,你打算给我个啥价?

  “我又不是放羊的,也不是卖肉的。我哪儿知道现在市面上啥价?你说啥价就啥价呗。我一片好心来了,你咋着也不能蒙我。”大头马一本正经地说。

  这下葛连是真的有些激动了。他倏地抬起手来,冲着大头马就伸过去了。在把胳膊快伸直时,发现这只手就像仓皇起飞的飞机,没有着陆目标和着陆点,便又拧回来,放在自己的头上,不断地挠着头皮。

  大头马也被刚才葛连的举动吓了一跳。别看她这几天想好了,今天是故意来找葛连套近乎的。但看到葛连的手伸向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闪了闪,抬起手来要去阻挡。见到葛连的手撤回去,她的手也显得没地方放了。也跟葛连一样,顺势理了理头发。

  “那就按……现在……毛斤的价格算吧。我帮你……杀利索了。羊皮……先放到我这儿。等卖了……钱……再给你。成不?”葛连把话说得断断续续的。他每停顿一下,都看大头马一眼,准备着随时改口。

  “成,我不是说了吗。你说得算。”大头马说着站到地上去了,摆出要走的架式。在走到门口时,又扭过头来说,你啥时候有空就杀吧。

  “我今个儿下午就有空儿。”葛连也跟着跳到地下。他不想拖下去,一则她怕大头马反悔。再则,那只羊在一天天地掉膘,每隔一天,也许就得少一斤来肉。

  大头马回过头来问,下午不上山了?葛连说不去了。原来也没打算去,身上挺难受的,想眯一会儿。大头马返回两步,关切地问,咋的,感冒了?葛连不置可否地连点头带摇头的。大头马用命令的口气说,找点药吃上,眯一会儿吧。我不着急,得过几天才用呢。等你好了再说。葛连走到自己的鞋跟前,边穿鞋边笑嘻嘻地说,我这是让这头羊给闹的。现在好了,不难受了。就着你在这儿,咱们先过下秤吧。

  大头马看出葛连的心思来了。她也笑着说,你他妈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心眼和针鼻那么大。当院这么多只羊,摔死个一头半头的算个啥事?犯得上着急上火的!真是把你急病了,跟前连个端汤送水的都没有。你傻不傻呀!你可别学你爹那出,舍命不舍财的。你爹要不是为了两只羊,难落那么个下场。

  这些年,葛连是最怕别人提起他爹。一般的情况下,谁提他跟谁急眼。这不仅仅是他爹是横死的,他娘也死在他爹这件事上,他还会因此联想到自己的老婆。他才不到四十岁,就发送了三位亲人。每有人提起,他都感觉是拿着刀子在他身上往下割肉。可今天大头马提起来,他竟然全无以前的感觉,像是没听见似的。可他分明听见了,还微微地点着头,表示认可。

  两人来到当院,葛连去羊圈边上的草屋子里把大秤找出来。他家年年卖羊,用别人的秤不放心,自己买了一杆。他先用绳子把羊的四条腿捆好,把羊拖到羊圈的边上,又找来一条扁担,插入到大秤的吊环里,把扁担的一头搭在墙头上,另一头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他弯下腰去,让秤钩子落到羊跟前,对大头马说,嫂子,你帮我把羊挂上,你去把秤。大头马挂好钩子,来到葛连身后,说我不认秤,还是你去吧,我抬。

  要是换做往常,不用别人说,葛连都要亲自把秤的。他知道这种公斤秤,头高头低,星里星外的就能差出两三斤来。他是不放心别人的。但今天,他确实是被大头马给感动了。他说你就看大星吧,每个大星是十公斤,大约估摸地就行了。说着他一挺腰,“黑蹄儿”就离地了。秤杆则像勃起来的阳具,在一挺一挺的颤动着。

  大头马也没再推辞。她跑过去,扶住秤杆,把秤砣顺着秤杆来回地撸着。在调到平衡的位置上时,她并没去读数,而是用食指按住那个位置,告诉葛连放下来吧。她把秤杆转到葛连的跟前说,就这儿,你看吧。葛连探头瞅一眼,说一百六十五斤,去了绳子,就按一百六十斤吧。这样好算账。大头马瞅了那条绳子一眼,说不行,那绳子没有五斤,这不让你亏了?按一百六十四斤算吧。你天天起早贪晚地放羊也不容易。葛连看一眼地上的羊说,就按我说的,羊腿上还绑着些木棍呢。大头马又看一眼羊腿上的木棍,也就没再吱声。

  “是抬到你家杀去,还是在这儿?”葛连把秤收起来,冲着大头马问。

  “在你这儿杀吧,省得整得我满院全是膻味。”大头马说。

  “那你上屋烧锅开水,一会儿好洗下水。灶火里有煤底,插上鼓风机就得了。”葛连一边吩咐着,一边从草屋子里找出刀子,准备下手。他每年都要处理一批羊,有的是囫囵个着滚出去,有的则是应人家的要求,杀成羊肉。对他来说,宰羊跟放羊一样,不过是一种劳动。

  葛连把“黑蹄儿”拖到一扇破旧的板门上,那上边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到木头的纹理了。“黑蹄儿”从刚才过秤那时起,就一直叫个不停。可能是因为捆了它的腿,加重它的疼痛吧。它的叫声也与以往不同,是那种长声怪调的。它还瞪着眼睛瞅着葛连。那眼神有些惊恐,有些迷惘。让葛连这个杀羊的老手,有了些许的犹豫。

  围着门板连转了两圈,葛连把刀子扔到门板上,从身边拿起刚才用来抬羊的扁担,照着“黑蹄儿”的脑门就是一下子,并冲着屋子大声地叫道,嫂子,给我拿个盆子来。

  大头马听到呼喊,拿着个塑料盆跑出来。这时葛连已经把刀架在羊的脖子上了。他在以往杀羊,是不用先把羊打昏过去的。那样影响肉的外观,看起来比正常杀死的肉要黑一些。但他今天是真的下不去手,“黑蹄儿”在这个家生活五年多了,圈里现在所有的羊,包括“黑脊背”,都是它的儿女,是为他做出过贡献的,也算是劳苦功高。

  葛连告诉大头马把盆子放在羊头下接血。大头马却扔下盆子,向屋里跑去。她边跑边说,你不知道我怕血吗?葛连抬眼看着大头马的背影,想起来了。当年付小富被车撞成血胡芦,大头马可能是那时候被吓破胆。他只好把盆子往前拉了拉,左手扯住羊角,右手拿起刀子。

  大头马是在葛连把羊开膛破肚后才出来的。她打来两盆热水,葛连把那些肠肝五脏收拾干净后,放到其中的一个盆子里,说这些你拿回去就行了。大头马指着那盆血说,其它的我要,这个你留下吧。葛连扬着头问,你不敢吃?大头马说,吃倒是行,我不敢端。葛连点点头,说敢吃就行。

  葛连端着那盆羊血刚走进屋门口,便愣住了。屋里完全变了样,让大头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锅台上的瓷砖,都擦得溜光锃亮。里屋的炕上,柜上连一丝的尘土都没有。他家的那两条黑乎乎的毛巾,也洗出了本色,晾在墙角的一条绳子上。他依靠着门框端详半天,冲着墙上王素霞的照片说,看来家里没个女人是不行啊!

  “葛叔,我妈说了,晚上不让你做饭了。让你和大军都上我们家喝羊杂汤呢。”葛连正在屋里愣神,听见燕子在当院叫他。燕子的声音很大,左邻右舍的人足可以听到。葛连赶忙从屋里跑出来,摆着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不方不便的,我还是在家鼓捣一口得了。燕子围着那头羊转了两圈,停下来说,我妈都在做饭了。她说你感冒了,喝点羊杂汤,出点汗就好了。葛连心里突然温暖一下,眼框子有些酸酸的感觉。自打老婆走后,他不知道感冒多少次了。严重时,大军看出来,帮他倒点水,找片药。但男孩子毕竟粗心,也不注意观察这些。更多的时候,他都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咬着牙根硬挺着。燕子虽然是转叙她母亲的话,说得很随便,不带啥情感的色彩,但他好像已经喝上热腾腾的羊杂汤了。

  葛连没再推辞,到当院把刀拿进来,把盆中已经凝固成坨的羊血割成豆腐大小的块儿,装进一个塑料袋里,递给燕子说,这个你拎回去,做羊杂汤不放羊血不好吃。他又从屋里找出一块塑料布,盖在那只杀完的羊身上,先锁好屋门,又拿出一把用来砍肉的刀递给燕子,说我扛着羊,你给我插上大门,我给你们送回去,顺便帮你们把肉剔了,吃的时候就省劲了。

  来到大头马家,葛连让大头马把桌子放到外屋地上。他把羊放到桌子上,开始剔肉。大头马已经把羊杂煮到锅里,屋里飘散出一股羊肉的膻腥味。她让燕子去东头的小卖部买瓶料酒来,说这东西能去腥味。

  燕子走后,葛连和大头马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大头马先问起大军的学习情况,葛连兴奋地回答着。每次说起儿子,葛连都是这种神情。但他跟大头马还是第一次说起。在这以前,两个人见面只打个招呼,没这么细致地聊过天。在谈到大军的学习成绩时,葛连说大军连没见过的东西都知道,高速公路多宽,多高,占用多少地,他都能算得出来。大头马立即把话岔过去,说你可别提这条破路了,这些天都闹死个心了。

  “大伙都说顶数你家赔得多,还闹哪门子心?”葛连不解地问。

  “哼,赔多少好干啥?那些纸票子能遮风还是能挡雨!”大头马用漏勺把锅里煮着的羊下水翻两下,把铝锅盖咣地一声盖上了。这个动作跟他说话的语气结合在一起,像是有多大的愤怒似的,吓得葛连右手里的刀差点出溜到左手上。他停下来,抬头瞅着大头马,半天才小声地说,有钱还愁没房子。

  “你说得容易,你以为盖房子是杀只羊呢?从扒到盖,咋说也得三四个月,这个空当儿,我们娘俩上哪儿住去?”大头马余怒未消,听那语气,好像是葛连要扒她的房子似的。

  葛连被大头马弄得嘿嘿地笑起来。他说你别冲我发火呀!我也没扒你房子。再说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先找个房子住着。有钱盖房子还不快,几个月的事,咋地还将就不了。

  大头马往前走两步,来到桌子跟前。她冲着葛连笑着说,那就找你们家房子住了。行不,你们爷俩住东屋,我们娘俩住西屋。我给你双倍的房租。

  葛连再次停下来,被大头马半真半假的神情给闹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嗫嚅道,我家不行。脏不兮的,你哪儿住得了。再说,咱俩这种情况,也让人说闲话。

  “哼,你个老光棍汉子都怕说闲话,不敢招我,别人家谁还敢招我?”大头马愤愤地说。

  听到这儿,葛连终于听出点味道来了。他把刀放下,抬手去上衣的口袋里掏烟。他的手刚凑到兜边,大头马大叫起来,说你的手上尽是油,我来吧。她转到葛连身后,从他肩膀上把手伸过来,掀开兜盖,把里边的那盒烟掏出来。

  这盒石林烟是葛连昨天晚上去东头小卖部买挂面时顺捎买来的,刚抽三五颗。他以前是不抽香烟的,自从有了高速公路的事,觉得家里有可能进一大笔钱。从心理上,他开始有点纵容着自己的消费了。

  大头马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她从锅台上拿起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口,把烟嘴那边掉过来,递过去。葛连刚想接,她又把手缩回来了,说你一上手,一会儿这烟就变成烤羊肉串了。葛连只好往前伸了伸脖子,把嘴张开,大头马直接把烟插到葛连嘴上。她又抽出一支来,自己也点上,倚在门框上。

  两个人都默默地吸着烟。

  外屋门上边的小窗子早就被打开了,夕阳的余晖透进来,正好映大头马的脸上,她的脸上反射出微微的红光。

  大头马的烟才抽到一半的程度,葛连的烟就抽完了。他把烟头从嘴上取下来,用手一弹,正好弹进灶膛。他抬头看大头马一眼,见她眼睛盯着窗口透进来的那丝光亮,眉头有些微皱,目光中透着迷茫和怅然,像是在想心事。

  葛连又拿起砍刀,照着桌子上的羊脊骨猛然地砍了两刀,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嫂子,你要不是嫌乎我那院的味,到时候就搬我家住去吧。等天暖和了,我把西屋给你收拾出来。

  十

  虽说眼下一早一晚还在结冰,不到装修的最佳时候,但大头马等不及了,开始物色装修的人。因为庄上能干这种活计的,就那么五六个。而这些人,这几年一直在城里的工程队。她害怕被满堂家抢了先,等干完满堂家的活,气温也上升得差不多时,人家就都该走了。

  在上街买材料时,大头马特意买回五条纱巾子。她知道,这几个爷们儿都当不了娘们儿的家。就算他们乐意来帮她干活,也得家里的娘们儿同意才行。她不能做那种隔着锅台上炕的事,她得先用纱巾子把这些娘们儿的嘴堵上,让她们无法拒绝。置于那些爷们儿的嘴,她不用担心,有羊肉,有烟,还有酒呢。

  五条纱巾子是有区别的。其中的四条,尽管颜色上有差别,但价格是相同的。另外的那个绿色带白花的,看起来和那四条差不多,但价格上,却高出一倍还多。在买的时候,大头马就盘算好了,这条贵的送给王长海的老婆。她知道只要是能拨动王长海这个萝卜,其他的四个人,只是萝卜带出来的泥。王长海是他们的头目,也是他们的师傅,他们都在跟着他干活。

  大头马拉回装修材料的当天,王长海的老婆就听到信了。所以,大头马刚进屋,她就猜到她此行的目的。两个人简单地打过招呼,大头马便把那条纱巾子掏出来,说,给你的,看看喜欢不?王长海的老婆想到大头马是来找她男人干活的,但没想到会给她送东西。一愣神的空儿,大头马就凑去把纱巾子系到她的脖子上了。王长海的老婆被套住后,便没法拒绝。她知道这个忙如果不帮,指定是被村子里的人说闲话的。光大头马的这张嘴,就能扒下她两层皮来。既然是定下来帮忙了,又没法收工钱。那么大头马给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要一点是一点的。所以,她走到镜子前,前后左右地照了个遍,笑着说,嫂子,你这就见外了,老邻旧居地住着,谁不求谁啊?不就是想找我们家长海帮着干几天活吗?你还犯得着这么破费,让燕子过来招呼一声就成了。

  大头马转身回到炕沿边上,又从包里把其它四条纱巾子也掏出来,说也不光给你买了,别人也有份。她把纱巾子晃了晃,递了过去。王长海老婆并没有去接,而是从柜上拿起一个梳子来,漫不经心地拢起头发,洋溢在她脸上的喜悦也渐渐地淡下去了。

  大头马往前跨了一步,再次把手里的纱巾子往前递了递。王长海的老婆被逼得只好接过来。她一搭手,就感觉到这四条纱巾子与自己的那个不同,也感觉得出大头马的良苦用心了。她冲着大头马挤咕两下眼睛,说嫂子,你放心,晚上我跟长海说说,让他们干活麻利点。好几个人这一天人吃马喂的,也得点儿钱呢。你一个女人家,啥心都得操心,也真是不容易。

  从王长海家出来,大头马直接拐进葛玉柱家。在说到装修的事时,她首先拿出纱巾子,之后又提到王长海已经答应了。葛玉柱的老婆很痛快地也答应了。等到葛玉林家,她不但提到王长海,还提到葛玉柱。最后到王子忠家,她只说要装修,已经找了四个人了,都有谁。王子忠的老婆竟然主动提出来,说嫂子,如果人手还不够的话,就让我们家那口子也去帮忙,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木工和瓦工找好后,就在大头马满脑子里物色小工的时候,葛连主动找上门来了。他见到大头马,单刀直入地说要来帮工。大头马问那些羊咋办?葛连说反正也用不几天,圈着就行。大头马看到他态度很坚决,又不忍心那些羊在圈里受委屈,便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这样,让燕子帮你放羊,你来帮我干活吧?葛连兴奋地点着头,说这倒是个法子。不过……他转过身,脸上显出很愧疚的神情对燕子说,你不用像我那样满山跑,找块空地,让羊遛哒着就行。吃不饱,晚上回来我再填点干草。等礼拜六和礼拜天,大军放假,让他再放两天。这样一将就,就过去了。

  葛连是晚上圈完羊后来大头马家的,说完帮工的事,便匆忙地走了,说还得回去给大军做饭。大头马把葛连送出大门口,望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轻轻地长叹一声,心里泛起一股子同情和酸楚,同时也飘荡着丝丝的暖意。直到葛连都进了院子,她还在那儿张望着。她倒不是很在乎葛连来当小工的事,找两个小工也不是多难的事。她在乎的是葛连的表现。在吃羊杂汤那天晚上,她要把羊肉钱付了,葛连没要,说你现在装修得用钱。我又不等钱花,你拿着吧。啥时候房子拆了,上边给钱再说。如果说那时葛连还只是体会到她的心意,在被动地接受着,现在看来他是决心已定,开始主动出击了。

  开工那天,大头马这院电锯刚刚响起,满堂两口子的脑袋便同时出现在墙头上。但只是看一眼,又同时地消失了。不一会儿,院里就响起吵骂声——是刘玉兰发出来的,她骂满堂是个死种,没心没肺,还不如个娘们有算计。再后来,就是铁门的叮当声,刘玉兰骑上自行车,气呼呼地回娘家去了。

  中午收工后,几个师傅看到大头马还没炒菜,估计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就找副扑克,几个人填起大坑。葛连是最后洗完手的,他把脸盆里脏水倒掉,也到里屋转了一圈。那几个人问他玩不?他看了一眼,见他们的赌注挺大,炕上五元十元地放着一堆钱,便摇摇头,说不玩,没带钱。几个人也就没再理他,知道他就算是带了钱,也舍不得。

  葛连挤在葛玉柱和葛玉林的缝隙间看了一会儿,便点上一支烟,信步去了外屋。大头马正在炒菜,葛连扯过一个小板凳来,坐到灶火坑前,往炉膛里添些煤。大头马冲他笑着说,不用你,上屋跟他们玩去吧,我自己个能行。葛连摇摇头,说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大头马停下手中的铲子,小声地问,你跟谁玩到一起去了?葛连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抬头看大头马一眼,见她的脸上充满着一种暧昧的笑意,颇受到鼓舞。他说,跟你,但他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没听清楚。

  燕子把羊群赶进葛连家,把大门插上,便兴冲冲地跑回家。她进屋就朝着葛连笑嘻嘻地说,葛叔,放羊这个活挺好玩的。我现在也会用叉子甩石头了,就是打不准。葛连说打不准没关系,别打着自己就成。大头马侧过身来问燕子,你查好了,没把羊跑丢了。燕子满不在乎地说,还跑丢了?有几只公羊瘸瘸哒哒的和老太太似的,抽它都不跑。大头马停下手里的铲子,问羊怎么瘸瘸哒哒的了?是不你打的?燕子一边往盆子里舀洗脸水一边说,嘁,我有那么大能耐吗?是我葛叔给它们戴上脚镣了。大头马没明白,把目光转向葛连,问咋回事?葛连呵呵地笑着说,有几只公羊总带头跑,我怕燕子撵不上,就把它们前后腿之间用绳子给绊上了。大头马听后也笑起来,说真有你的,要是把它们四条腿都绑上,也就不用放羊的了。

  燕子挤过来烧火,葛连不得不站起来。他信步走到门口处,往天上斜视一眼。这些年,他家连个钟表都没有,他的时间便是看太阳,而且看得很准确,上差下差也差不过十分钟。

  “你不用惦记着,一会儿我让燕子去门口等着。大军回来就让他上这吃了。”大头马边从锅里往外盛菜边小声地说。

  葛连侧过头来,见大头马正背对着自己,并没有回过头的迹象。这让他心里徒然产生一份感动。他没想到这个看着大大咧咧的女人,心思却这么细致。就连他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的。

  这几天,葛连睡觉前,几乎每天都能想起大头马。但他每次想到时,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东面墙上王素霞的照片,好像王素霞正冲着他瞪眼睛。他只好把被子蒙在头上,静静地在被窝里眯着。好像是前天晚上,大军都睡着了,他想到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但只是一念之间就过去了,并没激起他的性欲来,似乎还不如看到公羊与母羊交配而产生的那份感觉。而此时,他看着大头马的背影,突然有了那份冲动,真想往前跨一步,抱住她的后腰。他的脚也确实动了一下,却是往门口方向。他站到门外,慌忙地说,不用了,我早上把饭菜都带出来,热热就行了。

  葛连本来的意思是想说儿子回来自己热热就行了。可能是心慌意乱,没说明白,再加上他向外走的这个动作,给大头马造成误解,以为他要回家去给儿子热饭呢。大头马一转身,便跨到门外,去扯葛连的袖子。而葛连也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往回缩一下胳膊。这样,大头马抓住的,却是葛连的手了。尽管大头马往怀里拽一下就撒开了,但两个人似乎都被彼此电到了。大头马抖落着手说,费那个事干啥?我这都做现成的了,还在乎多一双筷子。而葛连则用左手揉捏着右手,呆呆地看着大头马的手。大头马刚切完肉,手上沾着油,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光泽来。这一方面刺激着葛连的情欲越发地旺盛着,感觉到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已经有所行动;另一方面,也让他有些相形见拙,赶忙把自己那又黑又糙的手背到身后去了。

  吃饭的时候,葛连没和其他的五个人那样,脱了鞋,盘着腿坐在炕上。而是屁股跨在炕沿边上,一条腿弯曲着平放在炕上,另一条腿支在地上。他这样半坐半立的姿势,便于活动自如,左右逢源。发现谁的酒喝没了,探身便能给人家倒上;发现大头马送进菜来,只要是一抬屁股,就站到地下,接过来,摆放到桌子的合适位置上。

  在别人看起来,葛连还是以小工的身份出现的。小工本来就是伺候大工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无可厚非。可人们忽略一个事情,那就是大工和小工的说法,是指在干活时。在吃饭的这个问题上,没有大工和小工之说。大工是来帮工的,小工也是来帮工的。同样是帮工,待遇应该是一样的。

  这要是在其他的人家,葛连这样做,别人一定会看出点什么来。或者说,也不可能让他这样做的。因为他所坐的那个位置,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应该坐的。他所做的事情,也是男主人应该做的。而在大头马家,别人都没去留心这件事。因为这个家没有男主人。

  葛连开始给大工们倒酒时,他们还有点顾忌,用手过来迎着杯子,说让你这大岁数的人倒酒多不好意思。等喝下两圈后,便没人在乎了。喝到最后居然有人大声地叫道,哎,老葛大哥,我不喝白酒了,给我拿瓶啤酒来。

  大军被燕子截到屋里后,没到东屋来,和燕子一起在西屋吃的。大头马给他们盛过去几样菜,捡一盘子羊肉馅包子。两个人还悄悄地喝了两杯。燕子喝的是啤酒,大军喝得是饮料。上学前,大头马再三叮嘱大军,让他放学后直接上这儿来,往后的这几天,他们爷俩全都在这儿开伙了。

  大军虽然点头答应了,但晚上路过大头马家门口,还是没好意思进来。他回到家,把羊饮了,又往羊圈里抱了两抱干草。他知道父亲晚上是不能回来给他做饭了,便开始自己做饭。其实他的饭好做,只要把早上的剩饭剩菜热巴热巴就行了。他把锅里填上大半锅水,边烧火边背英语单词。他想先烧出点开水来。他知道父亲喝了酒,好喝茶水。现在暖瓶的水还是昨天烧的,怕是沏不开茶叶了。另外这水也是留着晚上爷俩洗脚。他大约两三天洗一次。每次洗脚时,都把水倒好让父亲先洗。父亲对洗脚的事不主动,有时甚至是不太情愿,没人给他整水,他十天半个月的不洗一次。大军大把大把地往灶膛里填着柴火,中午家里没开火,炕已经凉透气了。要是不烧,晚上是没法睡的。水已经开老半天了,大军也没急于往暖瓶里灌,任凭火在锅底下呼呼地燃烧着,任凭锅上的热气顺着锅盖的边缘腾腾地冒着。

  大头马是在放好桌子时才想到大军的。她把燕子从东屋叫到外屋,小声地告诉她快去招呼大军吃饭。等燕子跑到葛连家门口时,见门口的天窗上冒着浓烈的热气。燕子进门就大呼小叫地问,这咋还做上饭了?中午不是说好了吗?去我们家吃。这还没等考上大学呢,就这么大架子了!还得人专门来请。燕子边说话边把锅盖掀开,见锅里只是开水,便用命令的口气说,走吧,快点,家里忙着呢!大军本来是想说不去的,看着燕子冲着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只好说,燕子姐,你先走吧,我把水灌上。燕子好像对他不放心,怕他耍花招,就从里屋拎来暖瓶,开始灌水。大军只好往灶膛里填上几铲子煤,压在刚烧过的木炭上。这样能保证晚上炕一定是热乎的。

  吃晚饭时,葛连的这个小工当得更加地顺理成章了。因为来吃饭的,也不止是中午那些人了,又多出六口来。大头马为感谢曹子海在高速公路测量过程中做出的突出贡献,把他请来了。为答谢那几个大工为她家的建筑事业添砖加瓦,把他们的老婆也都请来了。这样便自然地分成两桌子。大头马在做菜时,就是按照两桌子的标准做的。东屋是一群男人,西屋是一群女人。大头马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西屋陪着那帮女人。东屋的事,就全权交给葛连负责。葛连不但为他们倒酒,还受大头马的委托,替她敬了三杯。

  大军本来是在东屋桌上坐着的。他看这边的酒喝得没完没了,便溜到外屋,自己盛了一碗饭,到西屋去了。他也是坐在他爹坐的那个位置上。不过,他没给人倒酒,只是低着头吃饭。吃饱后,冲着大伙点点头,说你们慢慢吃,我回家做作业去了。

  当时大头马正忙着给几个女人敬酒,也没顾得上大军。倒是燕子心细,把大军送到大门外,并再三嘱咐他明天放学就直接过来。她看到大军回答得犹犹豫豫的,便扯住他,伸出小拇指,逼着大军跟她拉勾,还约定说话不算的是小狗。

  今天喝酒的这些人,可能是依仗两口子都在这里,就算喝多了,也互相有个照应的原因,所以不管是东屋的爷们儿还是西屋的娘们儿,都放开量了。爷们儿这吆五喝六的;娘们虽然不划拳,但嘻嘻哈哈的比爷们的声音还高。吵得整个庄子西半截的狗,也时而不时地跟着大叫。

  十一

  田里的冻土刚化开,准备种瓜的三户人家开始商量整地的事。

  这些天,葛晓伟没事就往曹玉民家里跑,终于把曹玉民撺掇得动心了。刘铭还要把葛连也找上,葛晓伟嘿嘿地笑着说,别找了,找也不会来的,帮工呢。接着又感叹:我就纳闷了,干自己的活没工夫,帮大头马就有工夫了。这真是光棍打三年,老母猪赛绍婵。闻着点腥味,呱嗒着嘴就上去了。

  “帮工是个好活,不但能吃到羊肉,整不好还能吃点马肉呢。”

  刘铭的话音刚落,郝桂花从外屋进来了。她把刚洗的一盘子酸梨打老远扔到炕上,那些酸梨骨碌得满炕全是。郝桂花瞪刘铭一眼,说你要觉着是好活,你也去。打早上我就看你魂不守舍的,敢情是惦记着马肉呢?

  “你这叫啥话?我咋又魂不守舍了?”刘铭一边辩解着一边往盘子里捡梨。

  “嫂子,你别生气。这都是我嘴欠引起来的。我们哥几个也就是过过嘴瘾,谁敢去招惹她呀!”葛晓伟立即出来打圆场。

  曹玉民笑嘻嘻地从裤腿子里掏出个梨来,咬一口说,这梨裂牙酸,敢上醋了。嫂子,你是不是天天吃这东西?

  “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郝桂花气愤地骂一句,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三个男人彼此瞅一眼,都哈哈地笑起来。曹玉民说,你们俩扯淡,让我也跟着挨骂。刘铭瞅葛晓伟一眼说,全庄子就你二叔省心啊!想干啥就干啥。

  不想干的,还有人替他干。他那块地,你真替他莳弄了?

  “不替他咋办?那片地要是不种瓜,咱们都受影响。我这不是为大伙着想吗?”葛晓伟也拿起个梨,咬了一口,边嚼边咽边愤愤地说。

  “你也不是白捞忙乎,替出你二叔来,给你勾搭二婶子去了。这事真要是成了,到时候你二叔肯定请你吃羊肉。”曹玉民也是边说边笑边啃着酸梨。他拧着鼻子,皱着眉头,半眯着眼睛,呲着牙,还吧嗒着嘴。

  三个人说笑够了,回归到正题上。刘铭看了曹玉民一眼,问他跟家里商量了吗?曹玉民说,商量了,就算没有高速公路的事,种西瓜也是最来钱的。这几年我就想种,就是没人配合。刘铭说既然都打算种了,中间也就别打界埂了,每家还能多出一条垄的地来。葛晓伟听后率先表态,说刘哥,这事都听你的。你说咋整就咋整,你说啥时候整就啥时候整。我们选你当队长了。停了停,他又说,咱们也别你家我家的了,反正一家子出两口人,就合着干吧。早上一起出工,晚上一起收工。这样干着有劲,咱们再找找生产队的那种感觉。

  刘铭听后瞅曹玉民一眼,两个人半天没说话。葛晓伟左瞅瞅刘铭,右看看曹玉民,便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笑着说,我二叔的那份,既然是我答应的,也不能让大伙跟着吃亏,让我儿子也来,我家出三口人还不行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铭和曹玉民也没有再说不行的道理,就点头同意。曹玉民还冲着刘铭说,队长,你问问你家我大爷,早先的那个哨还有没?哪天动工前,你也站到当街吹哨。

  曹玉民说的这句玩笑话,刘铭还当真了。在送走葛晓伟和曹玉民后,他就跑到东屋,在那个老辈子留下来的木匣子里翻拾起来。那个哨还真找到了。他迫不及待地叼在嘴上吹一下,忘记他爹在炕头上睡觉了。

  听到哨子声,刘天栋嗖地一下坐起来,冲着刘铭的背影训斥道,都动工了,你还磨蹭啥呢?刘铭转过身来,刘天栋见儿子嘴上叼着哨子,这才如梦初醒。他瞪刘铭一眼,骂道,都多大个人了,还没个正形。

  动工这天,刘铭还真把那支哨揣在兜里。他没敢站在当街吹,只是走到葛晓伟家门口时,对着院子吹两声。郝桂花跟在他身后,用铁锹把捅他后腰一下说,你他妈的真能出洋相,给你个碌碡不知道沉,给你个鸡蛋不知道轻。在走到曹玉民家门口时,刘铭没敢再吹,只好敲起大门。

  第一天是从刘铭家的地开始干的。十点多钟时,刘铭把郝桂花叫到一边说,你回去做饭吧。今天中午叫大伙都上咱们家吃去。郝桂花瞪他一眼,说家里有个狗屁可吃的?人家给你几句好话,封你个队长,你就找不到北了?刘铭挤咕两下眼说,前有车,后有辙。今天咱们请了,往后三天中午,就不用你做饭了。郝桂花回头看一眼,算是默认了,问这些人吃饭,得整几个菜合适?刘铭说能整几个算几个,多少就那么回事。郝桂花寻思一下,说我做个酸菜炖粉条,煮点咸鸭蛋,再炒个麻辣豆腐,一会你回去时,从东头的小卖部走,再买点火腿肠和花生米,这些够吃吗?刘铭说够了,不过酸菜你得多炖点,炖半锅吧。

  大伙得知中午去刘铭家吃饭,还真找到点生产队的感觉。他们管刘铭叫队长时,也变得自然了,刘铭答应得也比刚才爽快了。大伙都甩开膀子大干一阵子,刘铭估摸着饭差不多时,向几个人挥了挥手说,收工了。收工了。大伙便扛着铁锹,兴冲冲地往回走。特别是葛晓伟的儿子,没经历过生产队时期,不知道生产队是个啥样子,就缠着大人问这问那的,几个大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讲叙着。在讲的时候,也勾起他们对那个年代一些回忆。几个大人都认为,那时除了吃得差点,其实还真是挺好的。大伙在一起,热热闹闹,一晃一天就过去了。现在虽然吃得比那时好了,但人与人之间没了联系,日子变得平淡了。

  以前没啥交往的三家人,像亲戚一样围坐在一起。男的喝的是白酒,女的喝的是啤酒,除刘鹏举下午上学,不能喝酒外,其他的两个孩子也都加入到喝酒的行列里。大伙还延续着生产队的话题,因为不论说到哪件事,都与刘天栋有着关联,都能顺便地夸他几句。刘天栋也变得特别地兴奋,在喝完第一杯后,竟然举着杯子对刘铭说,再给我来点。

  借着点酒劲儿,下午大伙干得更欢实。三点多钟,就把刘铭家的地平整完了,自然转入到葛连家的地里。第二天早上动工后,又从葛连家的地开始。到十点多钟,就把葛连家的干完了。大伙自然地转到葛晓伟的地里。快中午时,葛晓伟的老婆没用谁说就回家做饭去了。

  收工后,葛晓伟招呼大伙去他家吃饭。郝桂花说不去了,家里还有老的和小的,她得回家给他们做饭。葛晓伟说还费那个事干啥?叫他们也过来吃得了。还和昨天一样,三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郝桂花又推辞一次,葛晓伟有些生气,说嫂子,我这可是真心实意的。郝桂花说那好吧,你们先去吧,我回去给猪添点食,一会儿我们三口人一起过去。

  在喝酒时,刘铭跟曹玉民飙上劲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服谁。开始时,就一盅一盅地蔫端,后来曹玉民提议磕扛子——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咬杠子,扛子打老虎,谁赢谁坐庄,三个人都参加。又喝了一会儿,葛晓伟说他尽输,玩不起了,退了出去。刘铭说,就咱们俩喝酒,干脆改划拳得了。曹玉民说划拳就划拳,我还怕你?两个人又划起拳来。一直喝到下午两点多,两个人都喝好了。刘铭操着和木片似的舌头说,本队长……现在……郑重宣布:放假……半天儿,全体……休息!

  曹玉民被他的老婆孩子搀扶回去了。郝桂花搀扶着刘铭也走了。葛晓伟看了看,只好搀扶着刘天栋。在路上,他对刘天栋说,大爷,你是生产队最后一届队长,你说说生产队最后为啥黄了?刘天栋本来脑袋就不好使了,再加上喝不少酒,想了半天才说,国家的政策呗。葛晓伟摇头晃脑地说,不对,大爷,这不对,不是那么回事!你这个末代皇帝是白当了。刘天栋问那是因为啥?葛晓伟笑了笑说,这你还看不出来,人心不齐呗。

  第三天上午,大伙收拾的还是葛晓伟家的地。到十点多钟,大伙都不正经地干活,在戳着铁锹扯闲篇,时不时地看着葛晓伟两口子。看得葛晓伟实在没法了,他冲着老婆喊道,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做饭。他老婆咣地一下扔下铁锹,头也没回地走了。

  中午,大伙在葛晓伟家吃的饭。葛晓伟媳妇饭是做了,不过,所做的菜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都大打折扣。昨天是四个炒菜还有一个小鸡炖蘑菇,今天变成两个菜,一个是酸菜炖粉条子,一个是大白菜炖豆腐。昨天喝得是成瓶的白酒,今天换成散装的二锅头了,酒桌上的气氛也没昨天热烈。因为没有啤酒,三个女人上桌就吃饭,几个男人各自喝一杯,也跟着吃饭了。

  下午收拾的是曹玉民家的地,干到三点多,葛晓伟就招呼干不动了。刘铭说干不动就收工,反正离种早着呢,自己家的活,也不着急。第四天中午,自然是去曹玉民家吃的。这是他们这轮集体生活的最后一顿饭了。曹玉民是有所准备的,不但比前三顿的数量多,而且质量还高。四凉四热八个菜。有鸡有鱼有肉还有大棚里的新鲜货。不但准备白酒和啤酒,还给孩子们准备三瓶饮料。

  酒进行到一半时,刘铭举起酒杯,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说,这次我们这个小生产队,整得挺像回事的。我这个临时的小队长,敬大伙一杯。以后有些事,我们还得像现在一样,抱成团才行。他边说边冲着大伙举了举杯,大伙都陆续地端起来。

  葛晓伟是最后一个端起来的。却先够过去,与刘铭碰一下说,来,为龟田小队长带领着咱们种西瓜,干杯!大伙哄堂大笑,抢着与刘铭碰杯,喝了一大口酒。

  放下酒杯,刘铭余兴末消。他说既然大伙都信着我,我就做主了。前几天我去街里打听了,人家都说黑美人这个品种好,咱们街里的门市也有这个种子,今年咱们就都种黑美人吧。哪天我去联系一下,跟他们讲讲价,大伙在一起买,指定能便宜些。

  对于刘铭的倡议,曹玉民首先表示支持。他说既然咱们是一个生产队,和早先一样,啥事都听队长的。你叫种啥就种啥。你说咋种就咋种。你说得算。

  “哼,问题这不是生产队那时候了。”没等曹玉民说完,葛晓伟接过话茬说。

  大伙感觉到葛晓伟的话从语气到内容都有点不对劲,都停住了,目光齐刷刷地看着他。就连他老婆孩子,也和大伙一样看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要种你们种吧。啥黑美人白美人的,反正我是不种那玩艺。我早就想好了,我种小地雷。我二叔那份我说得算,也种小地雷了。”葛晓伟见大伙都不是用好眼光看着他,索性亮明自己的观点。

  大伙看葛晓伟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就把目光转向刘铭,目光中便有杂七杂八的成份。刘铭扫大伙一眼,竟然没说啥,拿起筷子来,去夹郝桂花门前的那盘五香花生米。

  郝桂花也和大伙一样地看着刘铭,见他来夹花生米,就把盘子端起来,没好拉气地放到刘铭跟前。刘铭愣一下,但筷子并没停住,还是夹起一粒花生,放进嘴里,若无其事地嚼着。他虽然也看出来葛晓伟是在故意地跟自己做对,但他不想因此跟葛晓伟产生冲突。这两天,他这个小队长当得挺滋润的,刚刚找到点感觉,不想因此而失去。他想葛晓伟也许是一时的气话,等过去这个气头就好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我说,谁爱种啥就种啥。”郝桂花亮出自己的观点后,把头侧过去,冲着刘铭说,好喝酒的不进茶坊,个人有个人的口味。你喜欢黑美人,人家葛晓伟就喜欢小地雷。你管这些闲事干啥?你没看人家都说你是龟田小队长了?你再管闲事,就把你当成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了。她后边的几句话,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说完了,她确实是呵呵地笑起来。她这一笑,那三个孩子也跟着笑。桌上的气氛立即显得轻松些,曹玉民趁机招呼大伙吃菜,这场小小的不愉快暂时就算过去了。

  上午大伙就把曹玉民家的地弄完了,中午本想好好地喝一顿,却因为刚过去的这个小插曲影响了情绪。曹玉民又提过一杯酒后,葛晓伟就提出吃饭。好像大家都有这个意思,便一致地同意。趁曹玉民媳妇下地盛饭时,大伙便把杯中的酒全清光了。

  在回家的路上,葛晓伟媳妇就埋怨葛晓伟,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刘铭说种黑美人就种黑美人吧,种啥还不都是西瓜。你还犯得上得罪人干啥?整得大伙心里都堵到慌,饭都没吃好。葛晓伟回头瞪媳妇一眼说,你个娘们儿家的,知道个屁。黑美人好是好,个头大,也好吃,这我知道。可你要想结那么大的瓜,就得稀零地种,一亩地才几百棵。小地雷瓜虽然小点,但株密。上边要是按地的亩数算钱,咱们不吃亏。要是按棵数算钱,咱们不是比他们多赚一倍还多。葛晓伟说完,竟然狡黠地笑起来。他媳妇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仍然在埋怨着,说那你刚才不跟大伙说明白,让人家以为咱们多各色似的。葛晓伟收敛起笑容,换成一副很无奈很感慨的语气说,这年头,哥哥有,嫂子穿大花鞋,还是自己的筢子上柴禾哟。

  第二天上午,都快到九点了,葛晓伟才起来。他掀开锅盖看一眼,他老婆给他留的疙瘩汤已经砣成一碗糨糊了。他在厨房转了两圈,又没找到其它可吃的东西。他没去西屋,知道老婆正领着儿子和西院的二红,五哥家的四丫在打麻将。几个人不玩钱,干磨手指头,但瘾头特别大,有时候达到夜以继日的程度,只要是有个空儿,几个人就凑到一起摸两把。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却让他们搞得好像偷偷摸摸的感觉。除了洗牌时发出轻微的麻将撞击声外,听不到一点别的动静。

  葛晓伟也偷偷摸摸从家里溜出来,去了东头的小卖部,想到那里买点吃的东西,也扒一会儿眼。他走进小卖部时,其他的人见他进来,都跟他点了点头;没点头的,也抬头瞅他一眼。只有刘铭头没抬眼没睁的,只顾着忙活自己手里的那几张牌,而且就连抓牌时,头都像是有意地沁着,手带动着身子越往前够,头低得就越明显了。

  倚在柜台边,葛晓伟要了一根麻花,两根火腿,刚吃了几口,觉得嘴里有点干巴,又开了一瓶啤酒。屋里的人看到他连吃带喝的,都不停地回头瞅他,唯独刘铭,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桌子上的麻将。

  “看来真是要发大财了。这家伙的,连吃带喝的!”曹子文回过头笑着说。

  “这老话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呢!有钱嘛,宁可自己吃它喝它,也不能再让别人算计了。”葛晓伟也笑着说。

  葛晓伟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因为在坐的各位,除了刘铭,没人能理解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正好这时候曹子文打出一张三条来,被刘铭飘上了。而且是刘铭的庄,每家十五元,三个人开始相互埋怨着。望着刘铭收钱时得意的神情,葛晓伟结了账,气乎乎地离开了。

  在路过葛连门口时,葛晓伟突然转向大头马家。他要把这两天整地的事跟葛连说说。虽然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老叔是不会给他掏那顿饭钱的。但就算是白说,他也一定要说。他得让老叔知道,因为给他整地,自己被人算计了,受了委屈。同时也让老叔知道,哪头炕凉,哪头炕热。让他以后在跟刘铭和曹玉民共事时,分出个里外来,别拿谁都当娘家人。

  葛晓伟并没急着进院,而是躲在半开着的大门后边,顺着门与框之间的缝隙,往里看着。见大头马出来往猪圈倒脏水,这才闪身出来,冲着院子里大声地喊道,嫂子,叫我老叔一声,我找他说点事儿。

  大头马被这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桶掉到猪圈里去了。她回过头,面带慎怒地骂道,你个该死的,从哪冒出来的?你吓死我得了。葛晓伟则嘻嘻地笑着,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说你不是马大胆吗?也有害怕的时候啊!大头马指着猪圈说,你还不快点给我捡出来去。葛晓伟站在那儿没动,说你也不请我喝酒,我凭啥给你捡?大头马做出一副妥协的样子,说只要你给我捡出来,中午我就请你喝酒。

  来到猪圈前,葛晓伟打开圈门子,猫着腰钻进去。他把水桶从圈门子上边递出来,刚要猫腰往外钻,大头马随手把圈门子关上了,并把外边的插棍也插上。她站在圈门子前,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说在里边老实地待着吧,中午我给你送点泔水来。大头马说着,拎着水桶就要走。葛晓伟晃动着圈门子大叫,嫂子,别走、别走啊!大头马停下来,却仍然远远地看着。葛晓伟没办法,只好嫂子长嫂子短的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大头马才把他放出来。他还是让大头马去把葛连叫出来,大头马说,都进院了,有话就不会到屋里去说?这院里现在全是男人,你还怕啥!

  大头马给葛晓伟找来烟,扔到他跟前,便去厢房把葛连叫进来。葛连进屋后,问葛晓伟啥事?这么着急麻慌的找到这儿来了?葛晓伟没好意思开门见山就提到吃饭的事,就从整地的第一天开始,详细地汇报起来。他刚把第一天的情况说完,大头马就进屋了,也站在门口听着。葛晓伟也没介意,接着往下说着。他把这几天的情况都叙述完毕时,葛连听得早有些不耐烦了。他站起来说,我当初就不打算种那破玩艺儿,又操心又费事的,你们偏不听!说完他竟然走了,留给葛晓伟的感觉是,这事是你撺掇的,受委屈活该,没有啥交情可搭的。

  葛晓伟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他瞪起眼睛冲门口气愤地说,去个屁的,你那疙瘩地我还不管了呢!你爱鸡巴种啥种啥。他也站起来,气乎乎地向门口走去。

  在路过大头马身边时,葛晓伟被大头马抬手扯住了。

  “你看你们爷俩,这可是一根秧上的瓜,没差了种。咋还说急就急了呢!你们都是光着腚一起玩大的,你老叔那个破脾气你还不知道,甭跟他一般见识。”大头马笑呵呵地说着,推着葛晓伟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要是怨就怨我吧,要不是我装修找你老叔干活,也不至于出这档子事。她的语气和动作都很亲切,让葛晓伟的心情得以慰藉,气也消了一半。葛晓伟指着门口说,嫂子,刚才你也看到了。他这哪儿像个长辈的样?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说说我这是何苦的,这不成了猪八戒端盘子了吗?这不成了耗子钻风箱了吗?我这不是……他越说情绪越激动,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头马再次把葛晓伟推坐到椅子上,问他今个上午有事吗?葛晓伟摇了摇头。大头马转身去了外屋,拎进一 梱 芹菜来,扔到葛晓伟前边的圆桌上,说没事帮我择菜吧,晌午我请你吃羊肉芹菜馅包子。葛晓伟连忙摆手,说我平白无故地生一肚子气,都气饱了。大头马就安慰他,说这些年你老叔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他虽然说话有点不中听,但心眼不坏……开始时,葛晓伟还在气囔囔地撕扯着芹菜的叶子。听着听着便点起头,对大头马所说的话表示认可。也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听出些婶子的味道来。他对葛连刚才所产生的怨恨,也渐渐地烟消云散了。在他的感觉中,老叔虽然不近人情,但未来的婶子给足了他面子。他替老叔管了一顿饭,未来的老婶真心实意地留他吃饭,也算让他找到心理上的平衡。

  中午,葛晓伟被大头马当成重要人物让到炕里。葛连在给侄子倒酒时,面带愧疚地说,让你受累了。哪天我好好地请请你。说完,还冲着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这在葛晓伟看来,老叔算给他陪不是了,也就彻底把上午的事揭过去。酒过三巡之后,葛晓伟借着点酒劲对大头马说,嫂子,反正我也没事,你这要是忙不过来的话,我帮你忙活两天。大头马听后自然是高兴,说那敢情好,下午就别走了。葛晓伟痛快地答应一声,把半杯酒一口干了。

  第二天上午,是黑龙镇的集日。大头马家里的菜快吃光了,她要上街上买菜。她来到厢房门口,当着大伙的面对葛连说,你和我赶集去吧!我得买一袋大米,一个人怕拿不回来。葛连答应着,把手里的铁锹随手递给葛晓伟,跟着大头马出去了。葛晓伟看着两个人的背景,小声地嘟囔道,这他妈的还真像一家人!

  十二

  曹子海的这片老树林子,面积挺大,但树并不多,看起来稀疏零星的。因为这片林子离着庄子近便,当年在生产队时,谁家缺个镐把锨杠啥的,就偷着到这儿来砍,再加上平时招虫子死一些,也就剩三分之二左右吧。等到了曹子海手里后,他怕那些成材的树被盗,再隔三差五地兼守自盗两棵。所以树林子中,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树疙瘩。虽然这次曹子海是以挖树疙瘩烧火为名上山来的。但大伙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树疙瘩挖回去可以烧火,留下树坑子过几天再栽上树苗。挖树疙瘩只是个借口,他也是为赚高速公路的钱在做着准备。

  刚开始时,曹子海一家人还挺齐心协力的,每天能挖出十五六个坑子来。但两天之后,铁蛋就不乐意干了。挖树疙瘩是个累活,坑太小了,树疙瘩上的那些根根须须的有一根砍不断,树疙瘩就没法从坑里搬出来。铁蛋虽然不念书好几年了,却没干过这种活计。到第四天,铁蛋用近两个小时,才挖出来一个狗头大小的树疙瘩来;又用两个多小时,挖出来一个更小的。挖出的坑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那个,和个脸盆差不多。且别说是栽树,就是栽棵花,也不是很充足。

  围着树坑转两圈,曹子海把陈桂荣和铁蛋叫过来,开了个现场会。他对铁蛋说,从现在起,你算我的雇工,咱们实行按劳取酬,每挖一个合格的树坑,我给你五块钱。当天结算,这钱归你任意支配,你想用它干啥就干啥,我不管。他又转身对他老婆说,从今往后,零花钱一分也不行给他,想要钱,就自己挣去,不在我这儿挣,就到别处去挣,我省下钱来雇人。说完,他狠狠地瞪儿子一眼,转身走了。还边走边小声地嘀咕,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还不信治不了你个小鬼。

  曹子海的这招还真灵。实施的当天下午,铁蛋就挖出四个来。晚饭前,曹子海开给他二十块钱。铁蛋拿着钱就跑到东头的小卖部去了。不一会儿,买回一方便袋东西来。有两根麻花,一袋蛋糕,一袋鸡爪子,两瓶饮料,还有一盒烟。他大模斯样地把东西拎回来,放到东屋柜上。除了把那袋蛋糕递给奶奶,把那盒烟打开,当着爹妈的面抽一支,其他的并没动。

  铁蛋在第二天上山时,拎着那袋食品。在车上,他对曹子海说,爸,你的那个规定今天还算数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曹子海坐在车辕子边上,回头见儿子夹着烟卷,洋洋得意的样子,挺来气的。但又没法发作。他昨天把话说出去了,只好信守承诺。他用上边的大板牙咬了咬下嘴唇说,算数,老子有的是钱,就怕你小子没尿挣。说完,他挥舞着鞭子,在车的上空甩几个鞭花,最后落到驴的屁股上。那头驴狂叫着,拉着车跑起来。

  上午九点多钟,铁蛋给自己加了顿饭,把带去的食品消灭掉一半。曹子海看着儿子连吃带喝的,便不停地吧嗒着嘴。陈桂荣看到后,冲着儿子使眼色,铁蛋拎着剩下的一半来到曹子海跟前,说爸,你也垫补垫补吧。不收你钱,就当我孝敬你了。曹子海瞪儿子一眼,气乎乎地说,我可没你那么大的谱!干这点活,去了粮钱没有火钱了。铁蛋冲着父亲嘿嘿地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要想鸭子多下蛋,就得给它米吃。他又拎着那半袋食品给母亲,陈桂荣本来是想先借儿子点吃的喝的,中午回去再给他补上,她也确实有点儿饿了渴了。看到曹子海没要,她也摆了摆手,咽了两口唾沫接着干活。铁蛋把那半袋食品又挂回到树叉上,还攀到一棵树桠上,骑在上边美美地吸了支烟。

  当天铁蛋挖了八个树坑,要走四十元钱。拿到钱后,又去小卖部,准备明天的吃喝。儿子走后,陈桂荣跟曹子海商量,说要不咱们也备点吃的吧!曹子海瞪她一眼,说你不会也想要工钱吧?陈桂荣说我不想要工钱,备点吃的喝的总可以吧?曹子海说那就蒸锅馒头,明天把暖壶拿上不就得了。

  之后的几天,曹子海两口子在山上也增加两顿饭。铁蛋啥时候吃,他们也啥时候吃。头两次,铁蛋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拎着他的食品凑过来,摆放在一起。但曹子海是坚决地拒吃儿子的任何东西,就算儿子递过来,他也不接。陈桂荣看着儿子伸着手递了半天有些不过眼,便接过来一个鸡爪子,却被曹子海连三迭四地瞪了好几眼,吓得她也没敢吃,又放回去了。这让铁蛋不再是不好意思了,而是有些来气。他拎着自己那袋食品,找个树坑子猫起来。

  曹子海两口子吃馒头啃咸菜疙瘩喝开水,铁蛋吃麻花啃鸡爪子喝饮料,三口人大有两军对垒,天各一方的感觉。特别是曹氏父子之间,一天都很难说上一句话。曹子海对儿子有什么指令,都是通过陈桂荣去传达。铁蛋也只有晚上回家后,才凑到曹子海跟前,伸着手说,老板,把今天的工钱给开了吧。曹子海也摆出老板的派头来,从兜里扯出一叠钱,从中抽出几张,不是递给儿子,而是丢到炕上或桌子上。

  树坑挖到一多半时,曹子海开始着手准备树苗了。想到树苗子,也就想到了魏大奎。这个人是他姑奶奶的孙子,在设平县的林业派出所当所长。可是自从他姑奶奶死后,他们两家一直没走动过。没走动的原因一方面是离得太远,走动起来确实不方便。另一方面,是他姑奶奶去世时,魏大奎说的一句话,让他至今耿耿于怀。魏大奎在向来宾们介绍曹子海时,说这是我的表弟、合庄的农民。这句话按理说是没啥毛病,因为魏大奎在介绍其它人时,也同步介绍这个人的职务或身份。可当天在场的人,除了曹子海是个农民外,其他的人,都是有公职的。

  曹子海打小也没见过姑奶奶几回,也没有啥感情。可出殡那天,他哭得却特别尽力,眼泪稀里哗啦,声音抽抽嗒嗒,让所有人都相形见拙,让魏大奎也自愧不如。发送完姑奶奶,本来是有一趟班车可以回来的,曹子海也是一刻不想停留。可魏大奎却死活不让他走,还给他在政府宾馆开个单人房间。住了两天后,魏大奎还亲自开车把曹子海送到车站,给他买好车票,并拉着他的手说,别人都是冲着我的地位来的,只有你是真心地来送我奶奶的。老弟,以后有啥事,尽管来找我,在别处我不敢说,在设平县,还没有你表哥摆不平的事。曹子海连连地点着头,却在心里说,眼珠子都没了,剩下个眼框子,还走动个啥劲?可现在,他还真得走动。在他家亲戚中,能买到树苗的人应该有很多,能少花钱或不花钱搞到树苗的,好像只能依靠魏大奎了。

  在去县城之前,曹子海到黑龙镇上转了一圈。他想给表哥买点东西,这次他不是去走亲戚,而是去求人办事,空着手去怎么说也是不合适。就算表哥不在乎,还有表嫂呢。他不能让人家挑了理。可走了几家商店,他竟然空着手出来了。那些烟和酒之类的东西,能拿得出手的,都太贵;便宜点的,感觉又拿不出手。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从商店老板嘴里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去城里看亲戚,最好带当地的土特产,城里人稀罕这个。这是老板向他推荐土特产时说的。而商店里的土特产,他同样没相中。小米和绿豆这些东西,都被装成小口袋,包得花花绿绿的,和方便面差不多,已经不再土气,也不再特别。他在当时就盘算好了,既然要送土特产,就得搞点特别的。

  打定主意,曹子海便骑上自行车出发了。他在附近的几个村子转悠一天,到傍黑天时,收购上来三只野鸡,五个野兔,还有十二只鸽子。这些动物都是当地人下套子套住的,有的自己家舍不得吃掉,便放在笼子里养起来,等着有人来收购。这种交易在当地是可以大张旗鼓地进行,就像卖自家产的鸡啊兔啊一样,也有着固定的价位。曹子海没跟他们讨价还价,大伙便都抢着卖给他了。有的人还答应,以后再逮住时都给他留着。为了稳住那些人,争取个优惠价,他装得还挺像个收山货的二道贩子似的。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曹子海才把明天要送的礼物收拾利索。他又把去年秋天捡的红蘑找出几串来,一起封在两个用过的大米袋子中。虽然说天气早就不冻冰了,他还是把两个袋子放到当院里,毕竟比屋里凉快些。他怕村里的猫狗闻到腥味来偷吃,便用秋天搂柴禾的大筐扣起来。可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搬来家里的两扇小磨,压在筐底上。

  知道表哥两口子都上班,曹子海下车后,便拎着那两袋礼物,直接去魏大奎的单位。哥俩见面后,寒暄几句,魏大奎看见地上两个大米袋子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便问是啥东西?曹子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知道你们城里啥也不缺,我也没啥可给你们拿的,弄了几只山鸡和野兔,都是我昨天才杀的,给你们尝尝鲜。

  曹子海的声音很大,而此时所长室的门又敞开着,走廊里还人来人往着。魏大奎吓得迭忙从他的那张宽大的写字台后站起来,一边向曹子海摆着手,一边跨步到门前,把门带上了。他背靠着门,脸子立即耷拉下来,指着曹子海小声地喝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曹子海愣了一下说,这不是林业派出所吗?魏大奎似乎更加愤怒了,说你还知道这是林业派出所啊!就冲你拎的这些东西,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曹子海本来是坐在魏大奎对面的沙发上,吓得腾地站起来,指那两个大米袋子,小声地辩解道,表哥,我知道现在不让你们当官的收礼,但这不是啥贵重玩艺,再说,咱们是亲戚,不能算是……

  “看来你们农民是真不懂法!”魏大奎感慨着走向办公桌前。

  “又不是金子银子,不就是几只破野鸡野兔,你犯得上这样吗?”曹子海用脚踢了踢地下的袋子。

  魏大奎坐下后,又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地下的大米袋子,这才小声地说,现在国家有《野生动物保护法》,野鸡和野兔都不让捕猎了。我就是管这个的,你把这种东西送到我这儿,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他抬头看一眼门口,立即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抬手拨号。

  这是曹子海四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被吓了一跳,还没等缓过神来,又看见表哥打电话,赶忙跑到跟前,把听筒抢过来,说表哥,我是真不知道,你看在我姑奶奶的面子上,别报案了。

  “我报个屁案啊!我是打电话找杜玉红。”魏大奎愤愤地说。

  曹子海听说是找表嫂子,便赶忙把听筒递过去。这时电话已经通半天了。杜玉红一声比一声大地喊着,老魏,说话呀!老魏,怎么了?

  “你赶紧过来一趟,有点事!”魏大奎用警察特有的口气命令道。

  杜玉红也在林业局工作,是财务科的。不到五分钟,她就从楼下跑上来了。她没敲门,直接闯进来,见魏大奎坐在椅子上抽烟,她气乎乎地说,你抽啥疯呢!当她转身看见曹子海在身后的沙发上坐着,便转成笑脸说,怪不得急三火四地,原来是表弟来了。曹子海站起来,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魏大奎指着曹子海说,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你把他送回家吧。今天上午你也别上班了,在家里准备点饭菜,中午我回去吃饭。

  曹子海拎着那两个大米袋子,跟着杜玉红走出所长室。在下楼时,他们遇上两个穿警服的。那两个人停下来跟杜玉红说话,眼神却集中在曹子海手里的两个袋子上。这让曹子海的心又立即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低着头,身不由已地向杜玉红的身后躲了躲,把那两个袋子一个掩在自己的身后,另一个掩在杜玉红的身后。可能是那个袋子撞到了杜玉红的腿,她回头瞅一眼,见曹子海的身子紧贴着自己,便往旁边闪了闪,把曹子海暴露出来,并指着他向两个警察介绍说,这是你魏哥的表弟,从合庄来的。没想到那两个警察却十分地热情,跨步上前,并把手伸过来,这就逼得曹子海不得不把手里的两个袋子扔到地上,把两只手同时地伸向两个人。他的两只手被两个警察抓到的那一瞬间,他的全身都哆嗦了,脑门子立即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来。好在两个警察只是蜻蜓点水式地接触一下就放开了,冲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就把视线又转移到杜玉红那里去。他们彼此又说几句什么,曹子海似乎都没听见。他赶忙拎起那两个袋子,两只手仍然背在身后,把两个袋子也背到身后。他看到放过袋子的地方,有些血水的痕迹,便往前跨一步,用脚踩起来。两个警察感觉好像不是这个单位的,他们跟杜玉红显得既亲热又拘谨,跟杜玉红告别后,又冲着曹子海点点头,才往楼上走去。他们拐到四楼后,曹子海才抬起脚来,他看到杜玉红已经下到二楼了。

  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曹子海才真正地松了口气。他看到杜玉红摆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已经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也来到车跟前,先把两个袋子塞进车里,这才倒出手来,用胳膊抹一下脑门子上的汗珠子,还回头往派出所方向看了一眼。

  两个人一路上也没说过话,等进屋后,杜玉红一边给曹子海找拖鞋,一边指着那两个袋子,满脸疑惑地问,这里边是啥东西,把你吓成那样?曹子海把袋子送进厨房,扔到地上,这才吭吭吃吃地说,几只野鸡,还有几只野兔子。杜玉红听后,竟然咯咯地笑着说,你大哥跟你发火了吧?曹子海点点头,说嫂子,我真不知道这破玩艺儿还不让吃啊!杜玉红看着那两个袋子,说不是不让吃,是你送错地方了。你把这东西拎到他办公室去,确实有点不像话。曹子海听后这才如释重负,他说我大哥不会生我的气吧?杜玉红说不会,上边说是不让吃,那也只是管老百姓的,哪个当官的都没少吃了。他们没收的那些,还不是让他们都吃了。她说着找来一个大盆,让曹子海把这东西倒入盆里,她拎起一只山鸡微笑着说,这真是想啥来啥。我母亲刚做完手术,身体特别虚弱,这几天我还盘算着托人弄点,给我老妈熬点汤。曹子海见表嫂特别高兴,他也跟着兴奋起来,把刚才的担心和害怕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也拎起一只鸽子说,嫂子,让我大娘先吃着,过几天我再给她送点来。

  曹子海被杜玉红请到客厅,她到角柜里拿出两条烟来,问曹子海爱抽哪种?曹子海抬头扫了一眼,看见一条是玉溪,另一条是中华。他赶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这有烟。说着便把自己兜里的红梅掏出来,晃了晃。杜玉红也没再问,便从那条中华烟里抠出两盒来扔到茶几上,说抽这个吧。

  这两种烟,曹子海在商店都特意问过价格,都是他想买而又没舍得买的。现在想起来,不买便对了,人家根本不缺这个。人家拔根汗毛,都比自己的腰粗,就算送腰那么粗个礼物,在人家的眼中,也不过是根汗毛。

  两人随便地聊几句家常后,杜玉红便试探着问,你打老远地跑来,不光是给我们送这些东西吧?曹子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也好几年没来了,确实挺想你们的。就着现在还没种地,有点闲工夫,就过来看看,顺便托我哥帮我买点便宜树苗。杜玉红便问起他买树苗干啥?曹子海就把高速公路的事大致地说了一下,并强调树坑都挖好了。杜玉红想了想,说这事你就别惊动你哥了,他出面反而不好说话,我找那个苗圃给你要点就行,反正你也用不多少的。

  曹子海从表嫂的口气中听出门道——表嫂没说买,而是说要。他激动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赶忙说,嫂子,那就麻烦你了。杜玉红说既然你是为了让高速公路赔点钱,那也没必要用太好的树苗,反正用不了多久,就砍了。曹子海点头说是,杜玉红站起来,去了卧室,进屋后,顺手把门带上。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杜玉红笑盈盈地从屋里走出来。她说我刚才跟你们黑龙镇苗圃的费老板联系了,你回去后就直接去找他吧。他正好有一批次品苗子想处理呢。不过,可能得你自己去挖。咱们不掏钱,再让人家给出劳力,有点不好意思。你看,你有时间去挖吗?

  “有……嫂子……时间……有……都闲着呢……人……有的是!”曹子海再次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回答。

  “你坐着吧。我去做饭。”杜玉红转身去厨房。不一会儿,她拎着一把大砍刀,扒到门口对曹子海说,快过来帮我把这些玩艺砍吧砍吧,冰柜里装不下了。

  到了中午,魏大奎打回电话来,说市里来个检查组,他中午不回来了。杜玉红放下电话,显得很生气地对曹子海说,看看你的这个表哥,也不知道他天天忙些啥?这说好了回来吃饭的,又不回来了。你多少年不来一趟,好不容易来的,他也不回来陪陪你。这明白人,知道他忙,没时间;不明白的,还以为他多大个架子,冷淡亲戚呢!她的脸色随着声音渐渐变化着,到最后转变成很愧疚的样子。

  曹子海都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相反,他倒有一丝高兴。他来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搞点树苗子。现在树苗子搞到手,他便没有任何目的了。别说还能在这吃上饭,就是吃不上饭,他都无怨无悔。至于冷淡不冷淡的,他不在乎。这次不比上次,上次他是代表着姑奶奶的娘家人来的,有点娘亲舅大的感觉。这次他早就做好被冷淡的打算。他很自然地笑了笑说,嫂子,看你这嗑唠的,咱们这亲戚是骨血相连的。你这么说,就把话扯远了。等我表哥回来,你帮我解释解释,只要他不生我的气,比回来陪我吃饭还高兴。

  杜玉红临上班前,曹子海提出跟她一起走。杜玉红让他在这儿住下,等晚上魏大奎回来,请他去“春满乾坤”吃饭。曹子海连连摆手,说我还是回去吧,你们都挺忙的,我表哥是个干大事的人,就别为我这点小事操心了。高速的事不知道哪天就定下来了,早点把树埋到坑里早放心。咱们不能白捞忙活。杜玉红也没深留他,说这是大事,看来你也是个干大事的人。杜玉红打车把曹子海送到客运站,张罗着要给他起车票,曹子海拦着死活没让。杜玉兰在售票窗口前借了支笔,给曹子海留下手机号码,说你有事可以给我打这个电话。你下回再来时,下车后也给我打这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

  曹子海上车后,又把写着电话的纸片拿出来看一眼,很小心地放进西服里怀的兜里。

  十三

  铁蛋是在曹子海走后起床的。他揉着惺松的眼睛,问母亲今天还上山吗?陈桂荣说得去啊,你爸走前特意交待了,让咱们接着挖。铁蛋伸了个懒腰,问母亲他的工钱咋办?陈桂荣说和原来一样,到晚上我给你。铁蛋点了点头,扫一眼桌子上的饭菜,转身出去了。

  来到东头的小卖部,铁蛋要两个面包和一根火腿。他刚吃几口,曹富贵家的小民进来了。小民瞅着铁蛋嘿嘿地笑着说,铁蛋哥,给根烟呗。小民本来是没打算来小卖部的,是看到铁蛋才跟过来的。他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蹭铁蛋一颗烟。这几天铁蛋天天来这里买吃的喝的抽的,在村里这帮半大小子中,都成了口口相传,人人皆知的事了。他们都羡慕的不得了,都在找机会接近他,能蹭点就蹭点。

  铁蛋把烟盒拿出来,拍在柜台上,小民刚想上去拿,却被铁蛋扯回来了。他说这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想抽,自己买啊!小民虽然扑了个空,仍满脸堆笑地说,我不是没钱吗?算我借你的,以后我买烟时还你。铁蛋把烟盒晃了晃,随手揣进兜里,说没钱你不会挣去吗?小民看他把烟揣起来,脸上的笑容嘎然而止。他冲着李秀芹说,婶,先赊给我一盒,过几天我给你算钱。

  李秀芹站在那儿没动,好像是没听见的样子。小民往前走了两步,指着柜台里的红梅烟说,婶,给我拿盒这个。这次李秀芹倒是动了,她来到柜台前,不是伸手拿烟,而是把手递到小民眼前说,不赊,拿现钱。小民咧了咧嘴,说欠不下你的,等我有钱立马就还你。李秀芹说,我知道你不懒账,有钱立马就还,可是你啥时候有过钱!上回赊的那盒到现在快半个月了,不是还没钱吗?

  小民嘎巴了几下嘴,低着头,转身向门外走去。“哎,你回来!”铁蛋冲着门口喊道。

  小民站住了,却没回来。他咧了咧嘴,愤愤地说,操,不就是一颗烟吗?不抽能鸡巴咋地?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他故意把一棵烟说得有些含糊不清,听起来像是说一盒烟的样子,他脸冲着铁蛋,但眼睛却盯着李秀芹。

  铁蛋把手里的面包塞入嘴里,走过去,拍拍小民的肩膀说,兄弟,想挣钱不?小民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耸耸肩,把铁蛋的手甩掉,说傻子才不想挣钱呢。铁蛋笑着说,想挣钱就好啊,今天跟着我去挖树坑吧。挖一个两块钱,当天结算,怎么样?小民开始像是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等听明白后,连哏都没打就点头同意了。他问铁蛋,你一天能挖几个?铁蛋说他能挖八个。小民说,连你都能挖八个,那我挖十个没问题。我这就回去拿铁锨去,一会儿上你们家找你。

  铁蛋又要了点吃的喝的,在算完账后,又指着红梅烟说,给我再来一盒。李秀芹说你的那盒不是刚打开吗?铁蛋微笑着,说这是给小民拿的。我要是不给他买一盒,这一天他还不得全蹭我的。李秀芹也呵呵地笑着,说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是块做买卖的材料。

  小民拎着镐头铁锹来到铁蛋家时,铁蛋还没到家。陈桂荣问小民这是干啥?小民还挺机灵的,没说受雇之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帮我铁蛋哥挖树坑。这让陈桂荣感觉很意外,也有了些顾虑。

  他们两家虽然都姓曹,却没有任何的瓜葛。曹富贵他们这一族,是合庄的座地户。而曹子海这一支,是他奶奶改嫁时带过来的。虽然原来也姓曹,他奶奶又嫁到老曹家,他们也跟老曹家的人称兄道弟的,像是一条小河融入到一条大河中。但一到过年过节请家堂时,所请的却不是同一个祖宗。

  就算平常的时候,他们之间也能看出区别来。有人欺负曹子海,老曹家的人肯定不干,都会站出来维护。但这个人如果是老曹家的人,那么就没人管了。如果期间曹子海占了上风,也就是说,欺负了老曹家的任何人,他们都会群起而攻之。这种处境,让曹子海时刻地加着小心。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警告老婆孩子,还为此定下三条基本原则:首先,宁可得罪其它姓的,也不能得罪老曹家的;其次,尽可能的与老曹家的人少来往。因为来往多,就容易产生矛盾;再次,就算是不得已的情况下需要来往共事,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能惹人家不痛快。

  陈桂荣根据丈夫这几条原则权衡一下,觉得让小民帮忙有些不合适,便开始婉言谢绝。她说这活太累人,你还是个孩子,正在长筋骨的时候,干不动。小民笑着说,我铁蛋哥也只比我大一岁,他能干,我就能干。陈桂荣又说,本来也没多少坑要挖的,我们都快挖完了。况且这活也不是什么着急的活,早一天晚一天的都行,怪脏人的,你就别跟着风吹日晒的了。没想到小民竟然有些不乐意了。他咧了咧嘴,说大娘,看来你是拿我当外人了!他沮丧的语气加上失望神情,让陈桂荣不好再说什么了。再说什么,很可能就得罪这个孩子。这也同样是违背丈夫所确定的方针。

  小民的体格本来就比铁蛋好,再加上经常帮家里干力气活,掌握一些干活的窍门,还不到十点,便挖出四个树坑。陈桂荣看到这孩子干活实心实意的,心里挺感激,便招呼他坐下歇一会儿,吃点东西。铁蛋很不情愿地拿出一根麻花递过去,小民却坚持不要。说他不饿,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

  陈桂荣看到儿子又把麻花放入方便袋里,便走过去,瞪儿子一眼,抢过一根来,强行塞到小民的手里。他还对小民说,先垫补垫补,一会儿大娘回去做饭,中午在我家吃吧。小民叼着麻花连连摇头。陈桂荣也略显慎怒地说,看你这孩子,还说大娘拿你当外人,是你拿大娘当外人吧!小民看了一眼铁蛋,只好答应下来。

  陈桂荣又挖了两个树坑,便先回家做饭去了。她刚走,小民就凑过来问铁蛋,中午吃饭咋办?铁蛋满不在乎地说,让你去就去呗!不过不能白吃,一顿饭收你两块钱的伙食费,不贵吧?小民咧了咧嘴说,贵是不贵,可我不想吃饭,我只想要钱,我回家吃饭不就省两块钱吗?铁蛋仍然是满不在乎地说,你愿意回去吃也行,不过下午我妈肯定不让你再干活了。你的工就算打到头了。小民又咧了咧嘴,说那就去你们家吃吧。小民说话前总好咧咧嘴,这是他的习惯。他的嘴打小就比别人的大,孩子们背后都叫他“大咧咕”。他往哪边咧嘴,都带动着哪边的眼闭起来。如果距离近的话,能看到他最里边的那颗槽牙。

  陈桂荣把昨天晚上曹子海扒出来的那些动物内脏洗干净放上点酸菜炖了,又煮几个咸鸭蛋,还炒了盘花生米,饭桌上也算是比平时丰盛些。她还给两个孩子每人拿上来一瓶啤酒,让他们解解渴也解解乏。铁蛋把酒瓶子拎起来放到身后,说他不喝,喝酒就犯困。当他看到小民已经把另一瓶打开,在嘴对嘴地喝着,他才略显勉强地说,那我就陪你喝点吧!

  曹子海家平常吃饭都在东屋,只有来了外人,才把桌子放到西屋来。他家的瞎老太太吃饭时好用手抓菜抓饭,陈桂荣怕别人看不习惯,影响食欲。她是把饭菜都拾掇到桌子上,才去东屋给婆婆送饭的。她返回来时,两个孩子的酒都喝光了。陈桂荣端上一盆馒头对小民说,饿了吧,快吃饭。

  铁蛋吃完第三个馒头,小民已经吃完第四个。小民又拿起一个来,铁蛋却把筷子撂下了。小民看铁蛋一眼,想放下却又舍不得,想吃又有点不好意思。陈桂荣本来也吃饱了,看到这种情况,又拿起一个来,掰了一半,她指着小民的手上的馒头说,吃吧,大娘陪着你。这老话不是说过嘛,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们正是能吃的时候,能吃饭才能多干活。

  当天,铁蛋挖九个树坑,而小民,则挖十一个。

  到晚上收工后,陈桂荣还要留小民到家里吃饭,吓得小民连镐头和铁锹都没顾得拿就跑了。还边跑边回头,那感觉像是怕被抓回去的逃兵。

  回到家里,铁蛋缠着母亲兑现他的劳务费。陈桂荣从柜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儿子。铁蛋望着母亲手里的钱,没去接,而是抱着膀子歪着头看着。陈桂荣又往前递了递,并嘱咐儿子说,你可得省着点花。这回得罪了你爹,往后再要零花钱,怕是不容易了。“妈,你连小学都没毕业吧?”铁蛋嘻笑着问。“今天你也没少干,就着你爸没在家,多给你五块。陈桂荣说。

  “这哪儿是多给我五块,是少给我五十。”铁蛋抬手指点着钱。

  陈桂荣一时愣住了。她自言自语地叨咕着,你不是挖九个坑吗?五九四十五,这不是多给你五块吗?

  “那小民挖的就不算了?”铁蛋问。

  “小民挖的是小民挖的,咋还能算到你身上?陈桂花也有些急了,冲着儿子嚷着。

  “他是来帮我挖坑的。没有我,他能来吗?”铁蛋也跟母亲嚷着。

  “就这些,爱要不要!”陈桂荣把钱甩在炕上,去厨房烧火做饭。

  铁蛋拿起炕上的钱,气乎乎地来到当院,扛起小民的镐头和铁锹,向门口走去。刚出院门,就听身后有人喊他,回头时,见小民正躲在他家门洞的墙垛后边。他往回走了两步,来到小民跟前,小声地问,你是来要钱的吧?小民点点头。铁蛋把镐头铁锹扔到他脚下,忿忿地说,你真是受穷等不到天亮。

  “你不是说当天结算吗?小民小声地反驳着。

  铁蛋从牛仔裤的屁兜里扯出一叠钱来。这是他这段时间攒下的,大约有三百多块吧。从钱的中间抽出一张十元的,又从最上层抽出一张五元的递了过去,很不屑地说,阎王不欠小鬼的债,给你。小民接到手里,手并没撤回来,他冲着铁蛋说,不对吧?铁蛋不耐烦地说,怎么不对了?自己算去。

  “我早都算好了。我挖了十一个坑,应该二十二块钱。去掉两块钱的饭钱,再去掉四块钱的烟钱,应该剩十六才对呢。”小民每说一项,都咧了咧嘴。

  “我那根麻花,你就白吃了?铁蛋边说边往院里走去。

  “那是你妈强塞给我的。”小民在身后小声地嘟囔着。

  “她塞给你一包毒药你也吃?”铁蛋说完,咣地关上大门。

  铁蛋回到屋里,径直去了东屋。等陈桂荣做熟饭后,往东屋给婆婆送饭时,发现铁蛋早就睡着了。而且是脱光衣服睡的。她推了儿子一把,叫他起来吃饭,铁蛋只是翻个身,把脸转向里边,没理她。

  那个瞎老太太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磨磨叽叽地埋怨着陈桂荣,说没你们这么使唤孩子的,才多大个孩子,还是个嫩秧子,哪儿架得往你们这么祸害,看把孩子都累病了。我告诉你们,要真是把我大孙子累坏了,我跟你们没完……

  因为受到两个孩子的影响,陈桂荣今天也比以往多挖了两个坑。本来就很累,刚才又跟铁蛋生点气,现在看着儿子没吃饭就睡下了,还挺心疼的,再加上婆婆磨磨叨叨的,便上来心烦了。她给婆婆盛上饭来,回到西屋炕头坐了一会儿,感觉到眼皮发沉,从被垛上扯下一条毯子,横搭在肚子上,也睡着了。

  曹子海是在晚上八点多钟到家的。他顺手把铁门插上,又到东房头上撒泡尿,便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这要是放到以往,听到铁门的响动,陈桂荣早就开门迎出来了。他都没顾得扎裤腰带,提着裤子就进屋了。先扒着东屋的门口看一眼,见母亲和儿子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地睡着,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他转身来到西屋,推了推陈桂荣的腿说,哎、哎、铁蛋他娘,醒醒呗。

  陈桂荣被叫醒后,毛愣怔恍地坐起来。她揉着眼睛问,拉回来了?曹子海愣了一下,才明白老婆在说树苗子。他耷拉着脸子说,你以为那是咱家的,想拉回来就拉回来?陈桂荣往炕边上挪了挪,说看来这趟是白跑了,我就说嘛,你那个表哥……

  “你先别管我那个表哥了,赶紧给我整口吃的吧,我都快饿死了。”曹子海强行打断老婆的话。

  “你拎着东西去看他,不会连顿饭都没混出来吧?”陈桂荣边下地边说。

  “别他妈的瞎猜!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我吃了晌午的,还能顶晚上的?”曹子海瞪了老婆一眼。

  “那正好,我们也没吃呢!”陈桂荣跑到外屋,先往灶膛里填上一铲子煤,把鼓风机拉着,又赶忙来到东屋,推了铁蛋一把,说你爸回来了,赶紧起来吃饭。钱的事,你朝他要去吧!

  这次铁蛋倒是挺痛快的,倏地坐起来,扯过毛衣往身上套。陈桂荣看到儿子起来,扭头去了厨房。她这边还没等把菜饭端上去,人家爷俩已经坐到桌子旁了。曹子海问儿子,这么晚了,你们咋还不吃饭?铁蛋回答得挺干脆,说这不是等你呢!陈桂荣正好端着一盆大米饭进来,听到儿子的回答,也随声附和:你是去办大事的,你不回来,我们娘儿们敢吃吗?曹子海被儿子和老婆的话所感动,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烟来,抬手扔给儿子,说这可是好烟,别抽瞎了。

  曹子海临走前,杜玉红硬塞给他两盒烟,让他在路上抽。当时他打开一盒,抽了一支,并没觉得比红梅好多少,觉得这烟放在他嘴里,确实祸害瞎了,就顺稍送儿子一个人情。另一盒没打开的,他盘算着明天给费老板,虽然少了点,也算是一份心情。

  第二天早上,曹子海便去黑龙镇联系树苗。陈桂荣收拾利索厨房,想找铁蛋上山,可找遍院里的犄角旮旯,也没见到儿子的影。她以为儿子去买上山所带的食品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可等到九点半,儿子也没回来。她在心里骂儿子几句,觉得可能是昨天太累了,想歇一天。好在昨天加上小民,一天干出两天的活来。今天歇一天也就歇一天吧。她便去干别的活计了。

  铁蛋确实是在东头的小卖部里,但他今天没买东西,而是在卖东西——在卖他爹给他的那盒中华烟。昨天他赔了十五块钱,今天得想法找回来。

  中华烟摆放在葛八赖家的柜台上,铁蛋靠在柜台边上,点燃一支。他抽得很谨慎,轻轻地吸一小口,之后紧紧地闭着嘴,让烟在口腔内停留到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才慢慢地开启嘴唇,让烟从嘴里自然地飘出来。与时同时,他又用鼻子贪婪地往里吸着。那感觉就像是在抽大烟似的。他就是靠这种神情,打早上已经以每支两元的价格卖出七支烟了。当然,他自己也抽了三支。

  买他烟的人,基本上都听说过中华烟的这个牌子。但真没见过,更别说抽过了。他们好像做梦也没想过能抽上这种烟。真让他们买一盒,他们可能是永远也舍不得。但现在遇上零售的机会,就产生了欲望,都想尝尝这种烟是个啥滋味,还大有千载难逢的感觉。

  最先买铁蛋烟的是炕上玩麻将的人。赢钱的自然没啥可说的了,花的钱是别人的,感觉是在抽别人的烟,不心疼。就连输钱的葛四海都买了一支。他的理由是有输的,还没抽的?扒眼的人看到连输钱的都敢抽,何况自己没输钱,也都跟着凑热闹似地来一支。

  在四个打麻将的人中,只有刘铭没买。他今天是赢着钱的,也不是在乎这两块钱,而是看不惯铁蛋的神情。他坐在炕里的窗台下,正对着地上的柜台,无论是抓牌还是打牌,只要是抬头,都能看到铁蛋。从上次掷色子赢了铁蛋的钱,两个人就没说过话。他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铁蛋对他,则是余怒未消。每次瞅他的眼神中,分明地带有挑衅的成份。

  将近十一点时,刘铭和一把庄飘,每家三十元,直接给葛四海清了底。葛四海把手里仅有的二十七块钱扔到桌上,说输光了,不玩了。刘铭刚想去拿,却又被葛四海抢回两块。他向铁蛋挥着手说,再来支好烟。铁蛋把烟送过去,还亲自给他点着。曹学文和李玉看到葛四海又抽上中华了,便纷纷提出异议,说给你二十五的都抽上中华了,我们给你三十,你咋地也得给我们买一支抽吧?要不我们这心里也太不得劲了。

  “中华不也就是烟吗?有啥好抽的!”刘铭把钱卷起来,掖到兜里,往地下挪去。

  曹学文和李玉上前扯住刘铭的胳膊,死活不让他走。刘铭实在是没法了,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来,扔到桌子上,说那就再来三支。铁蛋到桌子边拿起钱,先递给曹学文一支,又递给李玉一支,之后从兜里找出六块钱,也扔到桌子上。刘铭看着桌上的钱气愤地问,我不是说要三支吗?铁蛋笑嘻嘻地回答,就卖两支,剩下的不卖了,留着自己抽了。刘铭把钱扯到手里,说不卖拉倒,我还不稀得买了!老子这有。铁蛋盯着刘铭掏出来的烟盒说,像你这样的,也只配抽“都宝”。铁蛋说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中华来,在空中晃了晃说,这就叫贵人抽贵物,土鳖吃豆腐。

  铁蛋最后的这句话,真是把刘铭气急了。他冲着李秀芹说,嫂子,给我来两个猪蹄子,来两瓶啤酒,我倒是看看,谁他妈的是土鳖?

  大伙看到这架式,都转身走了。铁蛋本来是想跟大伙一起走的,看到刘铭在瞅着他微笑着。那神情似乎在说,你不是土鳖,就别走啊!铁蛋往后靠了靠身子,也冲着李秀芹说,婶,也给我来两个猪蹄子,两瓶啤酒。

  刘铭坐在炕上连吃带喝着,铁蛋依靠在柜台上,也连吃带喝着。李秀芹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笑呵呵地说,看来合庄真是要发财了!往后我这个小卖部,也得进点儿上档次的东西喽。

  十四

  农历五月二十这天,是刘天栋的生日。刘铭两口子虽然没对外声张,在暗地里,还是做了些准备。头两天,郝桂花就淘了二十斤大黄米。她怕引起人们的注意,打发刘铭跑了七里多地,到康家窝铺去加工的。按照合庄的惯例,过生日都要吃黏豆包。那东西团团圆圆的,是一种吉利的象征。今天早上,郝桂花又把拉好的一个单子和三百块钱交给刘铭,让他去街里赶集,买酒买肉。她粗略地估算过,就算没有外人,光老刘家这窝子,一桌子怕也坐不下。

  而第一个来刘铭家的却是大头马。她拎着一个白柳条编成的菜筐子,上边还盖着一方红布。看上去,她的这份礼物显得既喜性,又庄重。大头马没直接进院,她站在院门口,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敞开的大门。等郝桂花迎出来,她又小声地确认一遍,这才绕过郝桂花,往院里走去。

  大头马能想到刘天栋的生日,是燕子提醒的。早上燕子说,她又梦见她爸了,穿得干干净净的,手里还拿下着公文包。这让大头马不但想到付小富就是六年前的今天没的,同时也想到今天是刘天栋的生日。她清楚的记得,付小富在上集前,还说要给刘天栋买几盒点心祝寿呢。

  刚想到付小富时,大头马的心情沉重一会儿。等用凉水洗过脸,便恢复了往日的清爽。她想如果高速公路真把她家的房子占了,她还得批地方盖房子。就算自己有了着落,以后燕子也得有地方住。要想批房基地,就绕不过村民组长。这几年,她与刘铭家基本没啥来往,不就着现在的这个机会沟通沟通,到时候红嘴白牙地求人家,怕是不好张口。

  在决定来给刘天栋过生日之时,大头马也想到葛连。她觉得葛连肯定不会想起刘天栋的生日。她得去告诉他一声,让他也有所表示,毕竟在和刘铭他们一起种西瓜。葛连又没时间管,还得依仗其他几户人家照看着,给人家打点进步,也是应该的。但她去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葛连家的大门已经上锁。这样,她只好替他做主了。

  大头马本来是准备自己随五十块钱礼的。因此,她决定也为葛连随五十块钱。但一想到一百块钱就这样给了人家,她从内心里,又觉得亏得慌,她已经把自己和葛连当成一家人了。她思量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五十块钱记在葛连身上。男人嘛,脸面毕竟比女人更最重要些。但她跟葛连还没什么正式的名份,她还需要再置办一份礼物才说得过去。在往冰柜里放早上吃剩下的馒头时,她看到冰柜里的肉,这才想到送块肉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这些肉是她前天才买来的,二十多斤呢。她扒拉了半天,才选中一块合适的,大约三斤多。她用手掂量着,为自己这个创意而得意着。这样不但比掏钱显得亲近、显得有人情味,最关键的是省下二十来块钱。

  大头马的到来,显然出乎郝桂花的意料。她跟在大头马的身后,用讨好的语气说,嫂子真是个细致人,难为你还记着。大头马回过头,先苦笑一下,这才幽幽地说,我能不记着吗?我们家那个死鬼就是六年前的今天走的。话出口后,大头马觉得这种话在此刻说有点不合适,赶忙冲着前方呸呸地吐了两口吐 沬 ,像是要把刚才的话淹没似了。

  “没事的,我家没那么多说道。”郝桂花笑盈盈地安慰着。

  走进东屋,大头马把那个筐子放到炕上,对着正在炕上摆弄小牌的刘天栋说,按老理讲,六十六,吃闺女一刀肉。你也没个闺女,我给你送疙瘩肉来。

  虽然听明白大头马的话了,但刘天栋并没有过于激动的表示。一是他平常就不待见大头马,嫌她太过于张扬,也看不惯她那个和大筐似的头发;再加上二十多年的队长当得他对别人的尊敬失去了感觉。他向筐子里扫一眼,嘴角带动下巴上的那绺山羊胡子翘了翘,便没了下文,又把目光转移到那副小牌上。

  “嫂子,还是你想得周到,看我爹高兴得都不知道说啥好了。”郝桂花本来是站在门外的,赶忙进屋打圆场。她扯了扯大头马的袖子说,走,咱们上西屋待会儿去。大头马把筐子递给郝桂花,跟着她往外屋走。看到郝桂花去了厨房,她扭头冲着刘天栋小声地说,真是越老越傻了。

  两个人来到西屋,大头马又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说这是葛连让我捎来的,他忙着上山放羊,就不过来了。

  郝桂花没去接钱,她往回推着大头马的手,笑着说,你们俩都那样了,还分啥你啊他啊的!你来了,就等于他也来了。

  大头马的脸立即红了。她用攥着钱的手捶打郝桂花两下,笑着骂道,我们俩哪样了?你个小蹄子,再敢胡说,我撕烂你的嘴。看到郝桂花边躲闪边求饶的样子,她又顺势扯住郝桂花的胳膊,满脸幸福地问,我们的事,是不是全庄子的人都知道了?

  “这种事还能瞒住人?你们俩天天粘粘乎乎的,瞎子都能看出来。”郝桂花把胳膊挣脱出来,向后理了理头发,仍然笑着说,不过,满大街贴告示,也有不认字的,我们家就有。她抬手向东屋指了指,意思是像刘天栋这样的,还不知道。

  大头马把手里的钱扔到炕上,也顺手理了理头发,满不在乎地说,看出来就看出来呗!他是孤男,我是寡女,我们有资格谈恋爱。没啥可藏着掖着的。要不是跟前有两个孩子,我早就搬着行李上他家住去了,也省得大伙在背后嚼我舌头。

  “听这口气,你们俩早就那个了吧?”郝桂花往前凑了凑,抬手搂住大头马的脖子,把嘴贴到她的耳边,亲昵地问。

  “你寻思呢?”这次大头马并没显示出不好意思来,意味深长地反问一句。

  在衡量两个女人的关系时,非常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说到这种事。两个人已经毫不忌讳地说到了,也就等于是把自己连同自己的男人都向对方敞开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向另一个女人敞开,这不算是什么。把自己的男人都向对方敞开之后,那种心情就不一样了。郝桂花没想到大头马会以那样的方式答复她,这是等于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了。她再次扯起大头马的手说,既然你拿我没当外人,又把当闺女应该的事都做了,我和刘铭以后也就不叫你嫂子了,叫你大姐,你看成不?

  大头马本来是来跟人家套近乎的,没想到一下子能套得这么近。她也激动起来,说那敢情好了,就着今天的这个日子,我去给老爷子磕个头,这事就这么定了。她边说边向东屋走去。郝桂花拉了她一把,居然没拉住。

  跨进门槛,大头马直接跪到地上,冲着刘天栋说,老队长,你也没有个闺女,就认我当干闺女吧。以后我每年都来给你过生日,祝你长生不老。说完,她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刘天栋刚拆完一卦,酒、色、财、气四条卦面摆在炕面上,他正歪着脑袋端详着。卦象提示:他有八分的酒,六分的财和五分的气。对于酒,这自然是不用说了,虽然每天都不断,今天肯定是要多喝点。财也好理解,以往过生日,总也有侄男外女的送来东西。东西就是财,这个也在意料之中。在对于色的问题上,他从年轻时就不看这个卦面,因此在摆放时,每次都直接就把牌扣起来。最让他不解的是哪儿来的气呢?在平常的日子里,都很少有人惹他,今天他应该是最重要的人物,谁还敢惹他生气?

  看到大头马进屋就跪到地上,刘天栋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身子。可能是有点紧张,他并没听清楚大头马说的内容,以为是在给他祝寿呢。他冲着大头马连连摆手,并以略带责怪的口气说,这都啥年月了,还行这么大的礼?快起来,不就是过个生日嘛!

  大头马被随后跟进来的郝桂花拉起来。她往前走了两步,手扶着炕沿,探了探身子,冲着刘天栋笑着说,我认你当干爹,头也给你磕了,以后就管你叫爹时,你可得答应啊!

  直到此时,刘天栋才弄明白大头马磕头的意思。他一时没了主意,抬头看着郝桂花,征求她的意见。看到郝桂花点头,他也跟着点头,说我答应,我答应,有人管我叫爹,能不答应吗?

  “大姐,你家里不是没啥事吗?那就别走了,一会儿和我蒸豆包吧。”郝桂花边说边冲着大头马使了个眼色,向外屋走去。大头马回头对刘天栋说,爹,你接着玩吧。没等刘天栋有反映,她便跟了出去。她都走出门口了,才听到身后传来很爽快地答应声。

  第二个来刘铭家的是曹玉民。他左手拎着一筐子鸡蛋,右手拎着一梱挂面。他进院时,正赶上郝桂花往当院去泼刷锅水。郝桂花看到后,便迎下台阶,笑着说,你看你,心意到了就行了呗,还拿这么多东西干啥?

  “这是我的。“曹玉民抬了抬拎着鸡蛋的左手。

  “这是葛晓伟的,让我给捎过来。”曹玉民又抬了抬拎着挂面的右手。

  从春季整地闹的那场不愉快之后,葛晓伟家和刘铭家几乎没再来往过。他们之间有啥需要商量的事,全靠着曹玉民来沟通。曹玉民似乎也很乐意做这个使者,他觉得这两户人家越生分,他的重要性就越凸显出来。

  曹玉民在五天前就知道刘天栋要过生日了,是刘铭在干活时无意说到的。他把这个事特意告诉给葛晓伟,他知道葛晓伟是不可能去的,他也不希望他去。曹玉民的目地很简单,就是想从中整出点事来。他的潜台词是:你看到了吧,这事刘铭告诉我了,而没告诉你吧。之后再去刘铭那里买个好,说我把你家老爷子过生日的事告诉葛晓伟了,你看他没来吧。

  可谁知道葛晓伟这次竟然一反常态地买来一梱挂面,并委托曹玉民给捎过来。这让曹玉民有些失落,有些偷鸡不成反搭上一把米的感觉。所以曹玉民在抬左手时,只抬到肚脐眼附近,就迅速地就放下。而在抬右手时,却拎到眼前的位置,并来回地晃动几下。他的这个动作给人的直觉是:左手的鸡蛋要比右手的挂面沉重得多。

  大头马听到曹玉民的声音,也从屋里迎出来。因为她不再是外人,而是这个家的女儿了。家里来了客人,她本应该这样做的。

  曹玉民本来是打算进屋待一会儿的,他想告诉郝桂花,葛晓伟知道这个事,是他的功劳,是他为缓和两家矛盾而煞费苦心的结果。在来之前,曹玉民就已经想好了,既然挑不起事来,就退而求其次,买个好也好。但看大头马在这儿,觉得这话没法说了。最近这段时间,葛晓伟跟大头马往来频繁,已经把她当成婶子。

  停在台阶下,曹玉民把左手的鸡蛋筐递给郝桂花,把右手的挂面递给大头马,说我就不上屋了,我老婆赶着车在门口等我,得去地里干活呢。

  “晌午别做饭了,你们两口子都上我家来吃豆包吧!”郝桂花冲着曹玉民的背影大声地喊着。曹玉民回头答应一声,郝桂花又补充说,把孩子也领过来。曹玉民回头又答应一声。

  之后陆续到来的人,都是刘铭的本家,都是计划内的。送来的礼物基本都是鸡蛋鸭蛋和鹅蛋。有的是女人来的,有的是打发孩子来的。到九点多,刘铭家外屋的过道上,已经摆放一溜大大小小圆圆扁扁的筐子。

  大头马在路过时瞅了一眼,对郝桂花说,这么多鸡蛋,可咋吃啊?还不如送点挂面实惠呢!好歹能放得住,想啥时候吃啥时候吃。郝桂花也看了一眼,说这还算多,咱爹过六十大寿那年,比这还多,我用冬天腌酸菜的大缸腌了半缸,整好吃大半年,鹏举说吃得他放屁都是臭鸡蛋味了。

  把豆包蒸到锅里,大头马边洗手边对郝桂花说,就这现在没事,我得回去一趟。郝桂花问她回去干啥?她吱唔半天,说,没啥事,就是回去看看。郝桂花便笑着说,大姐,你甭惦记燕子,等晌午鹏举放学回来,我让他招呼燕子上这儿来吃不就得了。大头马摆了摆手,说要光是燕子自己,我就不回去了。她那么大个闺女了,吃饭咋也没事。郝桂花愣了半天,还是没寻思明白大头马家除了燕子还有谁,便用很诧异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再目不转睛地盯着,给人的感觉像是自己的内心那点活动全部让人家看透似的。大头马只好自己坦白,说我回去整口饭,中午让大军上我家吃去。

  “哦!”郝桂花显露出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情,继而又说,那就让两个孩子都来吧。大军在学习上,没少帮我们家鹏举的忙,两人好得像亲哥们似的,就算现在咱们想不到,等鹏举回来也能想起来。

  大头马连续说了三个“不行”之后,才解释不行的原因。她说大军甭看是男孩子,脸皮比女孩子家还薄,不乐意往人多的地方凑合,把他叫来,闹哄哄的,他还吃不好。不如我回家做一口,让两个孩子消停地吃点,这样大人孩子都省心。

  郝桂花也不好深说了,往门口送了两步,看到大头马走下台阶,她撇了撇嘴,小声地说,这后妈当的还挺上心,难怪人家背后嚼你舌头。

  大头马做好午饭,便嘱咐燕子,让她早点去门口守着,看到葛连圈羊,把已经替他随礼的事告诉他,让他就别做饭了。她怕葛连不知道自己替他随礼的事,刘铭叫他吃饭时,整露了馅。这也是她一定要回来的另一个原因。

  大头马再返回到刘铭家时,刘铭赶集已回来,好像是刚进屋不久的样子。外屋地上放着两个丙纶丝袋子,里面装得鼓鼓囊塞的。袋子的边上,还有一箱设平县酒厂产的“凌河牌”白酒。

  郝桂花显然已经把大头马认刘天栋当干爹的事跟刘铭说了。大头马刚进屋,刘铭便很亲切地说,大姐,回来了。刘铭这话的本来意思,应该是知道大头马来过,又回家去了,强调的是再次回来。而做为大头马听起来,却是另外的一种心情。像是这里是她的娘家,她是从另外的一个家回到娘家。自从父母去世,大头马跟娘家几乎是断绝来往,也好几年没回过娘家了。听到这话,她有着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接二连三地答应好几声。每次答应时,都很郑重地点着头。

  郝桂花把袋子里的肉和几样熟食拿出来,去厨房了。大头马把青菜倒在地上,扯了个小板凳,开始择菜。刘铭站到大头马身边小声地说,大姐,你上屋里陪老爷子说话去吧,我来。大头马抬手推了刘铭一下,以大姐的口气说,你都跑一上午了,快去歇歇脚吧。

  郝桂花边切肉边把她计划做的十个菜报给大头马,征求她的意见。大头马说,菜好点孬点没多大关系,就是量得足点。这青黄不接的,大伙肚子都没油水,少了不够吃。郝桂花就又拿过一块肉来,准备再切点。大头马晃着手中的青菜说,肉就别填了,多加点菜不是一样吗?郝桂花又把那块肉送回到碗橱子里,冲着大头马笑着说,行,听你的。

  听到有炒菜的声音,刘铭来到郝桂花的身后,他问都谁来过?他去叫他们吃饭。郝桂花一边低着头炒着菜,一边报着人名。她是最后一个说到葛连的,刘铭听后面带疑惑地说,我上集时,他在西树林子放羊呢。我回来时,他还在那儿。他啥时候来的?郝桂花扭头瞅一眼正在往东屋放桌子的大头马,刘铭便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小声地嘟囔着,这往后还得管葛老凿叫姐夫了呗!

  酒席开始后,大伙轮着班地向刘天栋敬酒。能说会道的,说一些“福如东海”之类的祝福词;嘴笨的只是端起杯来,跟刘天栋碰一下杯说,话都在酒里了,便狠狠地喝上一大口。等轮到大头马向刘天栋敬酒时,郝桂花就把大头马认刘天栋当干爹的事情公布于众。在座的都跟着高兴,酒桌上又掀起一轮小小的高潮。大伙都抛开主题,纷纷冲着大头马使劲。在敬她酒的同时,又都稍带上葛连。桌上有几个比刘铭小的兄弟,也都跟着刘铭管大头马叫大姐。还有两个刘铭的侄子,也改口管大头马叫起大姑。

  那些管大头马叫大姐的人,虽然还称葛连为大哥。但从态度上,已经有所转变,俨然一副小舅子的架式。由原来单纯的尊重变成连打带闹了。葛连被他们逼得点头哈腰的,也频频地举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大伙都在热热闹闹地划拳行令时,西屋的电话铃响起来。郝桂花跑过去接电话。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再回到东屋时,脸上原有的喜悦消失了,人也变得呆愣愣的。大头马问她咋的了?她吱吱唔唔的说没事,你们喝你们的吧。可大伙都分明地感觉到有事,都停下手里的杯子注视着。刘铭又问了两遍,郝桂花这才说,电话是王主任打来的,高速公路有消息了。没占咱们庄上的地,打曹子海的那片小树林里穿过去了。

  尽管郝桂花说得轻描淡写的,但酒桌上还是立即炸了锅。首先爆炸的是葛晓伟。他把刚端起来的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墩,说,这叫啥事啊!这酒还喝个啥劲!又侧过头指点着葛连说,老叔,不是当侄子的埋汰你,你这一辈子,净整这种狗呲尿的事。

  葛连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直盯着大头马。他有些茫然,有些惶恐,有些由沧海到桑田的惊诧。从打坐到这里,他一直地处于高度的兴奋和幸福之中。这些年,他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村里的人情往来有时候照顾不到,没少留下遗憾。现在有人替他想着了,让他终于找回到一份满足和得意。而这一切就像黄粱一梦,刚刚闻到米饭的香味,就醒了。他一肚子的怨气正没处撒呢,看到葛晓伟指着他,葛连便把所有的怨恨都转移到葛晓伟身上去了。他把本来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端起来,也重重地墩一下,指着葛晓伟的脑门骂道,操你妈的,说谁狗呲尿呢?

  看到这个场景,刘铭也顾不得想高速公路的事了,赶忙抬手挡在他们叔侄俩中间,陪着笑脸说,今天大家能来给我家老爷子过生日,我十分感谢。看在我们家老爷子的面子上,都少说两句。看到葛连爷俩都把手放下,刘铭冲着大伙扫视一圈,说现在天也不早了,咱们干了这杯,吃饭吧。

  在座的其他人,虽然没受这个消息的影响,甚至一些人还表现出比刚才还兴奋,但看到主人下了限酒令,心情也跟着黯淡下来。刘铭的一个叔伯兄弟率先站起来,说我下午还有事,得先走了。其他人也都放下酒杯,跟着站起来,往外走。炕桌上的人看到地桌上的人走了,也跟着起身往地下跳,大伙一个接着一个地涌出门口。刘铭和郝桂花也没挽留,只是跟在后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致谢。

  刘天栋望着桌子上一片狼藉的杯盘,气愤地说,往后谁也别再给我过生日!

  十五

  回到家里,葛连习惯性地冲着墙上的照片愤愤地说,高速公路的事黄了。说完,便一头扎到炕上。那语气和神情,好像高速公路这件事,是王素霞一手造成的,是王素霞盼望已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的感觉。

  与其他的跟高速公路有关的人不同,葛连遭受的打击是双重的。虽然在开始时,他没拿这条路当回事。甚至还有点排斥,为即将失去的土地而耿耿于怀。但这段时间,他睡不着觉的时候,眼前曾无数次地出现过大把大把的钞票。这些钱铺在土地上,便把土地的本来面目掩盖了。渐渐地,土地的颜色再也不如钞票的颜色看起来顺眼。特别是跟大头马有了关系后,他觉得生活甚至生命都有了另一种景象和意义。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高速公路带来的。

  当院的羊群在不停地抗议着。按照以往养成的习惯,此时应该是它们在山上吃草的时间。它们绝大多数聚集在大门口上,有的还不停地用头拱着大门。当然了,这些基本都是母羊,公羊们都在忙着顶架。

  从“黑脊背”摔死之后,“黑蹄儿”便一手遮天。它把所有的母羊,都视为它的妃子,不允许它的弟兄们接近。现在正是青草茂盛的季节,母羊因为吃得饱,营养足,正是发情的高潮期。“黑蹄儿”刚从一只母羊的身上下来,发现另一只公羊在拱一只母羊的屁股,就风风火火地赶过去,照着那只公羊的腰部撞去。那只公羊吓得掉头就跑,它还在后边不依不饶地追赶着,院子里乱成一团。

  大头马也是被人群挟裹着走出来的。她走到自己家门口,并没进院,而是一路向西走去。来到小庙前,她停住了,很茫然地向远外张望着。虽然这片地离她家最近,她却很少来这里。一方面是这儿没有她家的地,更主要的是她很在意这块地的名字。她原来是挺敬重神灵的,从付小富死后,她不再迷信了。他觉得神仙不但是眼睛瞎了,连心都瞎了。像付小富那么老实厚道,连放个响屁都怕吓着别人的人,神仙都不放过他。可见这世道真是没有公理可言。她每次想到小庙,心里都很不舒服。

  在葛连家的瓜地边上绕了一圈,大头马突然又觉得冥冥中还是有神灵的。要不好好的一条路,怎么说改道就改道了?这应该是神仙的旨意——不乐意让这条路从他们的房子上穿过。而不从神仙的房子上穿过,也就不能从人的房子上穿过了。这样看来,神仙也是自私的。他也在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求私利,全然不顾及人的想法。人在神的面前,永远是牺牲品,甚至是祭品。

  找到高速公路不通过这里的依据,大头马的心情立即开朗许多。既然是神的旨意,岂容得她一个小老百姓患得患失。她冲着原来小庙的位置愤愤地骂道,爱他妈从哪儿走从哪儿走吧,管老娘个屁事。她很麻利地转过身,往回走去。在路过她家大门口时,她仍然没进院,而是直接向前。她有点儿不放心葛连,想去安慰安慰他。

  大头马刚推开葛连家的大门,聚集在门口的羊群便向外冲去。她抬起双臂左挡右挡,也没挡住。她早上才换上的一条干净裤子,已经让羊群给蹭得全是泥了。开始出去的母羊,对她还有所惧怕,连躲带闪的。后面的公羊,便直接向她冲来,她吓得赶忙往院里跑,却没跑利索,摔倒在门口上。她冲着屋里大叫,葛连,快来呀,羊跑了。

  葛连还在炕上趴着,随着钞票花花绿绿的颜色渐渐退去,他满脑子里,就剩下大头马了。他知道大头马跟他相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房子被扒后,有个安身的地方。现在前提出现变化,结果也就不可预知了。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听到大头马的喊声,他像睡毛楞似的腾地坐起来,向窗外看了一眼,见大头马坐在地上,赶忙下地跑出去,来到大头马跟前,刚伸出手来要去拉她,却被大头马摆手拒绝了。大头马指着门外嚷着,我没事,快去撵羊,别吃了人家的庄稼。

  羊群在“黑蹄儿”的带领下,已经往西树林子跑去,葛连在后边跟头流星地追着,不停地骂着。

  大头马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看见屋门开着,有几只鸡在外屋走动。她站起来,向屋里走去。她刚把外屋的鸡赶出门口,再转身时,又看到王素霞的照片。尽管这段时间,她跟葛连频繁地接触,但基本都是在她家进行的。她很少到葛连家来的原因,似乎就与这个照片有关。总觉得在这个家里,她还是个外人,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她。每次看到这个照片,她都不舒服,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她在走出门口时,还在心里说,我是进屋撵鸡的,要不我才不稀罕来呢。

  回到家里,燕子第一眼就看到大头马裤子上的泥巴,问她咋的了?是不是喝多了摔的。大头马摇摇头,说是你葛叔家的羊蹭的。燕子便笑着问,你上我葛叔家去了?大头马看到燕子的笑容里有内容,便解释说,你葛叔喝多了,我顺便过去看看。没想到一开大门,还把人家的羊给放跑了。你葛叔上山撵羊去了,我们连一句都没顾得上说。

  “喝那样还能放羊吗?”燕子边问边观察着大头马的表情,看到母亲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自告奋勇地说,要不,我去帮他放羊去吧。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事。

  这段时间,燕子与葛连相处得挺愉快。一方面是燕子看到母亲与葛连相处之后,脸上总洋溢着喜悦之情,活泛着红晕之色,她体会到母亲的幸福,也分享着母亲的幸福。另一方面,葛连特别宠着燕子,对她甚至比对大军还好。他上集买回好吃的东西,在路过大头马家门口时,总是分出一半给燕子,有时候看到她喜欢,便分出一多半来。从情感上说,燕子已经认可葛连这个后爹了。

  葛连是在燕子走后大约半个小时回来的。是燕子把他撵回来的,让他回家睡一会儿,等到晚上该圈羊时再去接她。葛连当时倒是很听话,跟燕子简单地交待两句就走了。但进了村子,就不再听话。他没回家睡觉,而是直接拐进大头马家里。他进院后,还把大门直接插上了。

  从燕子走后,大头马就坐在炕头上发呆。她的心情就像个乱线团子,不管怎么撕扯,始终找不到头绪。这几年,她已经失去创造自己幸福的渴望了。换句话说,她把自己的幸福全部寄托在燕子身上,燕子的幸福便是她的幸福。这次她肯主动与葛连交往,最初确实是抱着寻求一个安身之所的目的,是一个无奈的甚至是仓惶的举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她与葛连情感的深入,她原来的目的性也渐渐地淡化。她现在面临的,是如何去处理与葛连的这种关系。如果按着原来的计划,房子被扒了,她顺理成章地搬到葛连家,房子完全可以暂时不盖,将就两年,等燕子有对象,给她们盖个新房子,让她们结婚。可现在的情况是,她的房子不扒了,她也就没有理由搬到葛连家去。就算是她与葛连名正言顺地结了婚,也得和现在这样住着。葛连家只有三间房子,能住人的就是东屋和西屋,他们俩住在一个屋里,那么两个孩子怎么住?那样只能让燕子还住在这里,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把燕子一个人扔下的。但如果放弃这段情感,还回到从前,那也是不可能的事。首先是她和葛连都独身这些年,两个人都很珍惜这段情感。在别人看来,她们的这段情感的选择权掌握在她手里,但这恰恰是让她为难的地方。对于她来说,就算葛连放弃,她都不能放弃。合庄人背地里怎么议论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如果真分了手,那么人们对她的那些议论就变成真的。她的这段感情,就具体到为了骗葛连一只羊上,或者还有更难听的说法。她在合庄也就没法待下去,极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听到大门响动,大头马并没在意,以为葛连不用帮忙,燕子回来了。等葛连撩开门帘进屋后,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顺着窗户向外看一眼,冲着葛连嚷道,大白天的,插上大门干啥?

  葛连站在炕沿边上,直呆呆地看着大头马。他常年累月的在山上放羊,风吹日晒的,脸本来就黑,再加上又喝点酒,从山上往回走的时候,走得急了点,出点汗,整个脸的颜色像是煮熟的猪肝,硬绑绑、油渍渍的,没有任何表情。

  大头马正心烦意乱中,而葛连插上大门的举动,又让她特别的反感,以为他又要做那种事呢!她有些来气,在心里骂他是打铁烤糊卵子,看不出火色。她把头往窗台方向扭了扭,眼睛盯着窗外杏树上几只跳动的麻雀。

  屋子里很静,只有葛连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先是用鼻子尽力地往里吸气,鼻子里好像有清鼻涕,每次吸气时,都伴有突噜突噜的声响。突然,葛连蹲下去,双手抱着脑袋,头低垂着,扎在两腿之间。随着人的消失,炕沿下边传来呜呜的哭声。声音透着委屈,透着愤怒,带着一种沧桑与悲凉,像从远方飘荡过来的,渐行渐近的感觉。

  大头马被这突然的哭声吓了一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窜到炕沿边上。她显得有些慌乱,抖落着手说,你这是咋的了?她又往前伸了伸手,想去拉葛连的胳膊。葛连穿的是个半袖,她的手指尖刚触到葛连的皮肤,就立即缩回来,像被烫到似的。她觉得此刻的葛连,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她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玻璃。

  注视着葛连一会儿,大头马感觉眼睛在膨涨,脑袋在膨涨,身体在膨涨。从头到脚,像是被一股气流贯穿着。如果再不把嘴张开,身体就会爆炸。她也突然哭起来。她的声音比葛连更有爆发力,有点像吹满气体的气球,放开手后,先是扑的一声,球体里的空气泄出去一大半,之后才是吃吃的出气声。她的声音像是从这里出发,渐行渐远的样子。她的第一声哭出来之后,感觉舒服多了,也理解葛连为啥要哭了。

  葛连似乎也被大头马吓着了。他停顿一下,还松了松抱着脑袋的手,头也往上抬了抬。但只不过是几十秒的时间,又继续了。从声音上听,葛连与大头马像是迎面奔跑的两个人,在相遇瞬间,彼此打个招呼,还是朝着自己原来的方向,各跑各的。只是他们的强度和频率受到彼此的影响或制约,变得统一起来,有点像是男女生二重唱的组合。葛连在领唱着,大头马在配合着。大头马发出的声音,像是葛连所发出的声音撞到后墙上的回音。

  两个人各自哭过一会儿,大头马率先停下来。她用手背抹干眼泪,抬手扯起葛连的胳膊,使劲地往上拖着。葛连也顺势站起来,略微侧身,坐到炕沿上。不过,脸是冲着后墙的。他的左胳膊被大头马扯着,只好用右手在脸上划拉几下,把眼泪抹光,似乎是不愿意让女人看到自己的眼泪。

  大头马松开手,呵呵地苦笑两声,说咱们这是干啥呢?不就是一条破公路吗?等于没有那个事就得了。之后她叹了口气说,钱倒是个好东西,有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起早贪黑的受累了。可没钱咱们也得过日子不是?以前咱们不是都过得好好的吗?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还按照以前的样子过吧!

  大头马本来是想安慰一下葛连的,没想到最后的那句话,却让葛连立即紧张起来。他猛地扭过身来,一把扯住大头马的手说,没钱我不怕,可咱俩的事咋办?

  大头马下意识地往回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却被葛连拉得屁股都翘起来了。她只好往前送了送胳膊,才让身子坐直,显得很无奈地说,都这样了,还能咋办?

  “咱们结婚吧。”葛连扯着大头马的手,神情中透出渴望和乞求。

  大头马用左手推着葛连的胳膊,还是把右手拽出来。她往炕里略微地挪了挪屁股,整理几下头发,这才说,人都给你了,还差那个手续吗?

  “差。”葛连斩钉截铁地回答。

  两个人都低着头,僵持在那里。

  “我也不想这么稀里糊涂的。可你也不想想,真结了婚,咱们四口人怎么住?”大头马问。

  “你们娘俩搬到我那儿去啊!”葛连答得十分轻松,还表现出一脸的如释重负的样子。

  在这之前,葛连确实没想到过结婚。他觉得那是个很遥远的事。他所有的想象都是以高速公路从这里通过为基础的。没想到这条路改了道,让他的打算也不得不改道。这样,反而大大地缩短他们情感的进程。

  看到大头马皱着眉头,葛连这才想到自己家的房子和这两家的人员构成问题。他也皱了皱眉头说,还按原来说的办,你们娘俩住西屋,我和大军住东屋。

  “那和现在有啥两样吗?”大头马一脸苦笑地问。

  “有啊。怎么没有?这能一样吗?”葛连回答得有些急赤白脸。

  大头马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葛连的说法,或者是没看出这其中的区别来。葛连便郑重地说,有了结婚证,咱俩再待在一起,没人敢说你啥了。大头马对这个解释还算满意,她也从中感觉到葛连的良苦用心。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说你只看眼前这疙瘩,以后的事想过吗?葛连疑惑地看着大头马,认真地想了想说,以后也没啥不好办的。等燕子结了婚,让她单过;等大军结了婚,也让他单过。我养活着你。

  大头马被葛连的话感动得再一次流下泪来。她立即把脸扭向窗台,使劲地眨巴几下眼睛,让已经憋不住的泪水尽快落下,让能憋回去的,不再涌出来。

  葛连从对面柜上的镜子里,看到大头马扭头。他以为大头马信不过他,便又补充说,你放心,我这体格你也知道,再干二三十年没问题,我能养活得了你,不让你受委屈。

  “再往后想。”大头马柔柔地说。

  葛连似乎是真想不出再往后还有什么罗乱,他说再往后就咱们俩个过日子呗。你在家里给我做饭,洗衣服,我出去干活,和别人家一样了。

  这些年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尽管以前不怎么走动,但葛连的为人大头马是知道的。他确实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但就是有点一根筋。无论是想事情还是做事情,都跟放羊一样,只是在后边跟着跑。有些话,大头马本来是不想直说,觉得说出来挺尴尬,也会影响两个人的感情。但不说出来,葛连也许真想不到,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她犹豫了半天,还是狠了狠心,说,人总有老的那天吧。有一天我死了,怎么埋?你这不是让孩子们为难吗?”

  这次葛连是彻底沉默了。

  按着这一带的风俗,如果大头马名正言顺地跟葛连结婚,等她老死的那天,就应该埋入到老葛家的坟地里。也就是说,与葛连和王素霞同墓。他们的排列顺序是:葛连在最东边,王素霞占中间,大头马只能在最西边。按风水学的说法,西边是处于给人家挡西北风的地方。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算是一个莫大的羞辱。这也是很多女人宁可嫁个离婚之人而不愿意找个丧偶之夫的原因。

  而对于大军来说,只要这个大头马过门一天,都是他父亲的女人。他就得像对待他父亲一样去对待继母。等大头马死后,就应该发送她,并与父亲同穴。不这样做,就会被视为不孝。而在自己的生母身边再放上另外一个女人,他心里也肯定不是个滋味。做为燕子,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埋入别人的坟里,而自己的父亲只能独守空房。这也是一件让人情难以堪的事。

  葛连是土生土长的合庄人,对于这儿的规矩,他懂得。他真的是没想到这么久远。他想到结婚,确实是出于对大头马好,不想让她受到委屈,不想让人对她指指点点。经大头马这一说,他觉得那样让大头马所受的委屈将更大。她既然想到这儿了,这件事就会像一块石头一样,一直地压在她的心上,会压到她临闭眼的那一刻,甚至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葛连从内心里,是不愿意让大头马受到这种伤害。他转过头来,很歉意地看着大头马,小声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要我说,咱们还和原来那样过。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想我了,就过来看看我;我想你了,就去看看你。别人不怕累,就让她们说去吧,我不在乎。”大头马说完,勉强笑了笑。

  “我在乎。这样过,我心里不踏实。”葛连立即反驳。

  “你还有什么不踏实的?这个大门,你不是想进就进,想插上就插上吗?”大头马的声音又提高了些,她抬手向窗外的大门口指了指。

  “不是那么回事。不跟你走个手续,总觉得对不起你。”葛连说。

  大头马被气乐了。她略带嗔怒地骂道,怪不得人家背地里叫你葛老凿,你是够凿的。那你说怎么办?

  “就算不领结婚证,怎么也得操办个婚礼,拜拜天地吧。”葛连小声的回答着。虽然听起来像是商量的口吻,但却没留商量的余地。

  “咱们俩都没爹没娘了。拜谁?你要是想拜,上有天,下有地,现在你就跪下磕两个头不就完事了吗?”大头马边说边向房顶和地面指了指。

  葛连听后站起来,不声不响地向外走去。他先去西屋,从炕上拿起冬天挂在外屋门口上的棉门帘子,又来到门外,把它铺到门口的左边。

  在合庄,家家户户都供神仙。每个神仙也都有着自己固定的位置。天地爷都供在这个家正门的左边。每到过年,人们在这个地方放上牌位、香炉,烧香祭拜。从打付小富去世,大头马家的这个地方,除了墙上两个钉牌位的钉子,什么都没了。但不管是有牌位还是没牌位,烧不烧香,这个地方还是天地爷的地盘,是永久不变的。

  大头马虽然在炕上坐着,她从脚步声中,已经听到葛连所做的一切,也明白他要干啥了。她虽然觉得葛连的这个凿劲有些气人,但也不乏可爱之处。此时,她感觉竟然是后者大于前者。

  再次返回到屋里,葛连直接走到炕沿跟前,没由分说,左手搂过大头马的脖子,右手从她的腿下包抄过去,一下子就把她抱起来。大头马虽然小声地惊叫着,并没反抗,在葛连转过身时,她把右手抬起来,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把大头马放到棉门帘子上,葛连先冲着天地爷的位置拜了三拜,嘴里还好像在叨咕两句什么,之后自己先跪下,指了指身边说,咱们这就拜天地。拜过了,我也就放心了。

  大头马哭笑不得地站在那儿。葛连抬手扯着她的裤子,拉了拉,示意她也跪下。她没再坚持,她感觉到葛连手上的固执。如果她再站着,裤子就可能被拉下来。看到葛连磕头,她也跟着磕了三个头。她在心里暗暗地骂道,他妈的,今个儿就是磕头的日子,打早上到现在,都磕六个头了。

  把大头马抱回到屋里,放到炕上,葛连也爬上炕。他先到窗台前,抬手把窗帘拉上,便去炕稍的被褥垛上扯行李。大头马略带羞色地说,这又是抽得哪门子疯?葛连回过头来嘿嘿地笑着说,天地都拜过了,还不该入洞房!

  虽然这不是葛连与大头马的第一次做爱,但这次与以往有着明显的不同。两个人都没有羞涩,没有胆怯,当然也没有激动。他们的每个动作,都是那样的从容镇定,按部就班,没有主动,没有被动,更像是在完成一种仪式。对于大头马来说,她更愿意把这看成上天的安排。六年前的今天,她失去男人;六年后的今天,她又得到另一个男人。

  太阳快偏西时,大头马醒来。她看到葛连还在睡着,就推了推他,说起来呗,该圈羊了。一会儿燕子等急了。葛连睁开眼,注视着坐在身边的大头马,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真是喝多了。大头马撇了撇嘴,没搭理他。在葛连穿好衣服下地时,大头马说,圈完羊就领着大军过来吧。晚上咱们吃顿团圆饭。

  来的时候,葛连虽然带着几分醉意,却知道左顾右盼之后,才慌慌张张地闪进院子。现在酒醒了,却无所顾忌地打开大门,就像每天早上打开自己家的门一样,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还边走边唱:

  腊月三十月光明,八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刮得石头满街滚,鸡蛋纹丝也不动。石头碰到鸡蛋上,石头撞个大窟窿。天底下没见过的新鲜事儿,小老鼠生了窝大狗熊……

  十六

  虽然也种了西瓜,但曹玉民又与其他三户人家有所不同。按照曹子海划定的路线,他可能不在高速公路占地的范围。他所以选择种西瓜,算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是西瓜比种其它的的作物来钱。同时,他也多少抱有些侥幸,一旦那条路稍偏一点或者再宽一点,也许就刮着他的地了。

  可能是没抱太大的希望,在听到高速公路的确切消息后,曹玉民也没有太多的失望。相反,内心里还多少产生一丝的喜悦,也找到一种平衡。终于所有种西瓜的人家都一样了。终于谁家种的也都仅仅是西瓜,而不是人民币了。

  从刘铭家出来,曹玉民兴致勃勃地拐进曹子海家里。他跟曹子海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本家,但毕竟曹子海的亲奶奶,就埋在他老太爷的坟里。较比老曹家的其他人家,他与曹子海的关系,应该算是最亲近的,两家子平时也比其他人家走动频繁。

  在曹玉民的内心里,基本上是认可那片小树林是属于曹子海的,毕竟是由他看管这么多年了。他要在第一时间给这个本家叔叔通个信,也算是道个喜,让他高兴高兴,也让他早做些打算。

  听到高速公路不走他家树林子的消息后,曹子海又像磕瓜子时误填到嘴里一粒鸟屎一样,脸上立即呈现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尽管曹玉民在开始就强调了这消息的来源和真实性,曹子海还是不停地摇头说,这绝对不可能,扯鸡巴蛋呢!你们肯定是听错了。他脸上带着愤怒,前边的两颗大门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像是要活剥了造谣者的皮似的,吓得曹玉民赶忙把高速公路通过小树林的事说出来。曹子海听后尽管没表现出喜悦,但愤怒毕竟被冲淡些,脸上的神情也由乌云翻滚变成阴云密布了。他在极度懊恼的情绪下,还没等曹玉民把话说完,就从炕上跳到地下,说我得去趟刘铭家。

  曹玉民在说这件事的时候,陈桂荣和铁蛋都在场。陈桂荣就站在门口处,是她抬手把曹子海挡下的。她说,你现在去不合适吧?曹子海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曹玉民提到刘天栋过生日的事,觉得是有些不合适。但他又是个急性子,一会儿也不想多等。他便吩咐陈桂荣,也给我捡一筐子鸡蛋,我顺便拿过去不就合适了。

  “现在拎着东西去,更不合适吧!”陈桂荣用商量的口气说。

  曹子海这次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冲着老婆骂道,就你们老娘们儿他妈的事多,咋更不合适了?

  陈桂荣看了曹玉民一眼,又看看铁蛋,指望着他们能替她解个围,但他们也都瞪着与曹子海一样的眼神在看着她,似乎也在疑惑这个问题。她只好指着曹玉民说,人家才撤下桌,你现在拎着东西去,晚上不留你吃饭吧,人家觉着不合适,留你吃饭吧,你觉得合适吗?

  “给他们家送一筐子鸡蛋,当然得在那儿吃饭了。”铁蛋在边上插言。

  曹子海把愤怒的目光转向儿子,吓得铁蛋吐了吐舌头。

  曹玉民点了点头,表示赞成陈桂荣的意见。他说刘铭两口子也正在闹心,我看你还是改天再去吧。今天这酒喝得,本来是挺高兴的,半道整出这么件事来,闹得大伙都没喝尽性。曹玉民在说这番话时,眼睛瞄着曹子海,以为曹子海能感谢他来报信,接着话茬留他晚上继续喝呢。没想到曹子海只顾着在地上来回地绕圈,竟然对曹玉民的话不动于衷。曹玉民只好站起身来,说有点儿困了,想回去眯一会儿。曹子海痛快地点点头,好像是巴不得曹玉民早点离开的样子。他还紧跟在曹玉民的身后,每次抬脚都几乎踩到曹玉民的脚后跟。陈桂荣倒是听出曹玉民话外之音,她没权决定这种事,也只好从后边跟出来。

  送走曹玉民,曹子海径直地往西走去。陈桂荣在后叫了两声,他似乎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脚步匆忙而零乱,有时还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后边看,他倒像个醉汉。

  从打把林子里的树补齐到现在,除了下雨,曹子海几乎每天都去那里巡视一圈,有时是起早,有时是贪晚。他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早晨去,只是匆忙地看一眼,晚上去,便在那里绕上几圈,挨棵树都检查一遍,直到天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才离开。这样几个月下来,便形成一个习惯,只要是早饭前和晚饭后,出了院门,腿就不由自主地往西边迈去。赶上这天家里没活,他闲得难受,还有去三趟的时候。中午到林子里,找个树荫凉下,眯上一小觉。好像那地方已经不再是一片树林,而是一大堆钱。他不去看守着,便不放心了。

  在曹子海的脑子里,曾有过无数种想象。每次所想的内容都是不同的,是根据每棵树所赔付的金额进行的。即每棵树给一百元,他将怎样;给二百元,他又将怎样。想象的结果也无非是盖多大的房子,垒多高的院墙,给儿子娶个啥样的媳妇,办个多大排场的婚礼之后,银行还有几位数的存款。当然,他也往坏外想过,那就是这条路根本就不从这里经过。对于这种结果,因为没有可往下联想的空间,每次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就结束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现在的这种介于好与坏之间的结果。这个结果让他很尴尬。他知道这片被人们遗忘多年的树林子,将会吸引来全村人的目光。他极力遮掩多少年的一件事,终于浮出水面了。

  来到树林子边上,曹子海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他蹲在两片树林交际处的一棵大树下,张着嘴,呼呼地喘着粗气。这两个多月来,只要是来到这里,他都会站在这个位置停下来,左右打量一会儿。

  对于这两片树林子,曹子海所寄托的情感是复杂的。从理智上说,这片大树林是自己的亲儿子,能为他养老,能给他带来丰厚的回报。而那片小树林,只是别人寄养在他这里的孩子,早晚会被人领走的。但做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凭心而论,曹子海还是喜欢那片小树林的。大树林子的树是本地的老品种,长得七扭八歪的,树皮黑乎乎的,像长满皴的脚后跟,还裂着大大小小的口子。况且这种树一经长到檩子那么粗,也就意味着衰老了。树冠上的枝杈,有一些已经枯干,就像人有了白头发,看起来不再精神。而那片小树林,是当时生产队里花大价钱买来的新品种。说是小树林,只是大伙的一种叫法而已。其实林子里的树,基本都已经成材,棵顶棵地挺拔健壮,枝繁而叶茂,像是一些大小伙子,朝气蓬勃的。

  特别是大树林子里栽上那二百多棵小树之后,曹子海觉得这片大树林子显得更难看了,参差不齐,像一锅乱黏粥似的。他把这看成他的杰作同时,也视为他的败笔。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听爹说过,宁在人下做人,不在树下种树。在人下做人,只要你肯于努力,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在树下种树,就算是所种的树不死,也绝对不会长成材的。做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他知道这种做法,有悖事物常理,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他在栽树时,便想到过这个问题。但为了钱,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还在内心不停地宽慰自己,笑话就笑话吧,好在不用多久就砍掉了。而现在的结果,不仅让他这个春天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还成了他的一个耻辱,一个对庄稼人的耻辱。他知道用不了两天,高速公路的最新消息一经传开,全村的人都会把这个事当成一个话柄去传说的。他的名声将会受到抵毁,他的人格也会受到质疑。他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展下去,必须去制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此时,这些小树苗在他的眼中,已经不再是摇钱树了,而是谷地里的莠子,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些小树只有小孩子的胳膊那么粗,虽然成活了,长出嫩绿的新叶,但毕竟还没有根深蒂固。曹子海只需要两手掐住,往怀里一捹,再往外一推,它们根部的地面上,就会被撕开一个长条状的口子,小树也就不再挺立了,而是东倒西歪的,再把它挟在腋下,向上一提就拔就出来了。

  到太阳落山时,所有的小树都被清除了,横躺竖卧地扔得满地。曹子海也累得不行,跟这些小树一起,躺在地上。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他又犯了个错误,那就是心太急了。这样做,人们虽然不再笑话他不懂事理,但是会认为他太势利。原来他栽树的目的,只有那些细心的大人能看得出来。现在可好,这个目的性且别说大人,就连十来岁的孩子都能看得出来。原来只是被大人们耻笑,现在怕连孩子们都在笑话他了。

  做好晚饭,陈桂荣见曹子海还没回来,就打发铁蛋去找。铁蛋是骑着自行车去的。本来通往那片树林子是没有路的,经过这一春天驴车的辗压,再加上曹子海每天的踩踏,在河边的草地上,已经有一条明显的路了。

  铁蛋没看到父亲,却远远地看到满地的小树。他以为是别人把他家的树拔出来的,便有些急了。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车子顺手倚到一棵大树上,便冲着林子里大骂:操他个妈的,这是谁这么缺德?

  “操你个妈的,叫唤啥?回去把车赶来。”听到儿子的叫骂声,曹子海腾地坐起来。骂完儿子,又仰面躺到地上。

  这片树林子,是老葛家的坟茔地,里边有好多坟。曹子海躺的那个地方,虽然离坟挺远的,但从铁蛋站的这个方向看,就像是在几个坟中间。虽然天还没太黑,但树林里光线暗淡,铁蛋只看到一个黑影在坟后一闪,便消失了。尽管从声音上确定是他的父亲,但心里还是有些毛溜的。他骑上自行车,稀里哗啦地往回跑,还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等铁蛋赶着车,拉着陈桂荣来到树林子时,曹子海已经把那些树苗子划拉到一起了。陈桂荣虽然不知道丈夫把这些树苗拨下来的更深层次的用意,但在她的心里,只要是丈夫做的事,一定都是对的。她也觉得既然这些树苗换不来钱了,就应该死,而且是死有余辜。

  铁蛋似乎对父亲的做法有些不满。在来的路上,他报怨过几句,被母亲给制止了。陈桂荣还警告儿子,说你爹今天心里不痛快,小心他拿树没撒够气,拿你出气,你别找不自在。因此娘俩谁都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把树苗子装上车。

  三口人回到庄子,很多人家都吃过晚饭插上大门了。曹子海家的那个瞎老太太似乎是饿急了,正用笤帚疙瘩敲打着炕沿叫骂着。她针对的自然是陈桂荣,骂她不守妇道,串门子也不分个时候,都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做饭。

  勉强地吃口饭,一家人都早早地躺下了。头半宿,曹子海连眼皮都没合上过,像烙饼一样,每隔几分钟,都要翻一次身;每过半个多小时,都要爬起来抽支烟。他在炕头翻身打滚地折腾,陈桂荣也没敢睡。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不能和曹子海那样做大幅度的动作,怕惹得曹子海更心烦;她还不能被认为是睡着了,每隔一段时间,还得轻微地发出点声音来。这是在告诉丈夫,我在陪着你呢。直到大约一点多时,陈桂荣听到曹子海的呼噜声,这才放心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曹子海在去刘铭家之前,从箱子里拿出五百块钱。他去的目的是找刘天栋讨要个说法。毕竟这片小树林子,当年是刘天栋指定他看管的。他兢兢业业地照顾这些年了,总得有个结果吧?况且现在的村民组长仍然是他家的人,找他们说无论是就过去还是现在,都说得过去。他觉得只要刘天栋父子认可这片树林子是属于他的,其它的事,就可能好办些。或者是他们父子做为主要当事人不出面反对,其他的人,也许更容易摆平。曹子海准备的这五百块钱,就是用来堵刘天栋父子嘴的。

  简单地寒暄过后,曹子海把五百块钱掏出来,送到刘天栋的面前,说老队长,不知道你昨天过生日,我也没来。这点钱,你想吃啥就买点啥吧。

  没等刘天栋有所反应,刘铭便过来伸手挡在父亲前边了。他说曹哥,你这是干啥?你别吓着我家老爷子。刘铭边说话边把曹子海推到炕上,赶忙掏出烟来,递过去一支。

  在点烟的时候,曹子海顺稍把钱放到炕上。刘铭看到后,又拿起来,强行地塞回曹子海的上衣兜里。从钱的金额上,刘铭已经判断出曹子海此行的目的不是为老爷子过生日这么简单了。他说曹哥,有啥事你就照直说吧。

  “也没啥事。听说高速公路要占我们家那片小树林子,我来就是跟你们爷俩商量商量,这事咋办。曹子海故意把那片小树林子说成是他家的,想看看刘铭父子的反应。

  “那片小树林怎么成你家的了?那是大伙的。”刘铭急不可待地亮明观点。

  尽管反应迟顿,刘天栋也听明白曹子海的意思了。他点了点头,对儿子的话表示赞成。

  郝桂花倚在门框边上站着,看到曹子海皱起眉头,脸色有些难看,便立即接过话茬说,是大伙的这不假,可曹哥看管这么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在分钱时,咋地也得多给点,不能让人家白受累!

  “那当然了。曹哥,这事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跟大伙说。”刘铭随着郝桂花的话附和着。

  探明刘铭一家人的态度后,曹子海先冲着郝桂花笑了笑,侧过头来对着刘铭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不老队长在这儿,小队长也在这儿,到时候你们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看到刘铭父子点头,曹子海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再往下进行的必要了。他立即转移话题,问起刘铭家西瓜的长势。说到西瓜,刘铭的气愤也被勾起来,他不停地骂着设计这条路的工程师。

  勉强把那颗烟抽完,曹子海起身告辞。刘铭和郝桂花把他送到大门口,刘铭还特意强调一句,说曹哥,这事你放心,等啥时候定下来时,我一定帮你争取。曹子海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在拐过墙角的弯后,他在心里愤然地骂道,我等你争取,黄瓜菜都他妈的凉了!

  快要到家门口时,曹子海突然转身,向西走去。他要去那片小树林看看,计算出占用多少棵树,再根据被占用的数量,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走进小树林,曹子海从内心里产生一丝愧疚,也有一些感慨。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知道哪儿块云彩有雨啊!这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踏进这片小树林。

  曹子海是顺着他踩出来的那条小路走过来的。他所处的位置是这片小树林子的北头。按照曹玉民的说法,完全不占用合庄的土地和西头几户人家的房屋,高速公路就必须从小树林子的南头路过。他从北往南漫不经心地走着,有时候离那棵树近时,就抬手在树干上拍两下,那感觉像是在说,孩子们,我来看你们来了。

  在快走到树林子的一半时,曹子海来到树林子的边上。他环视四周一圈,很快就找到高速公路的位置了。他确定就应该是这里。因为再往北,就占合庄的地了;再往南,前方就是黑龙山的悬崖了。

  确定好路线,曹子海是不放心,又前后左右地端详有半个小时,他是越看越佩服那些勘测者,怪不得人家叫工程师,真是高明。你看人家取的这条线,不但笔直,而且还平坦,又不过山,又不涉水,又不占农田,又不需要扒房屋。好像这个地方就为这条路天生的,地设的。他在佩服的同时,也开始从内心里怨恨起葛连来,要不是他的误导,在雪地里找到支三角架的地点,自己当初怎么会确定那么一条蹩脚的路线。

  因为有着上回测量的经验和数据,曹子海很快就在树林子中划定了被占的范围。这次他没用挨着棵地去查树,这片林子的树种得很规整,横平竖直的,他只要是查好横着多少排,竖着多少棵就得了。

  回到家里,曹子海匆忙地从门后的钉子上摘下那身虽然看起来还不脏,但毕竟上集时穿过两次的衣服,递给陈桂荣,说一会儿给我洗洗,我明天出门。陈桂荣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县城。陈桂荣猜道他一定是为树林子的事去找魏大奎,便没往下再问,她只是说,那下午你还得去收点山货吧。这个季节,怕是不好淘得了。曹子海微微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陈桂荣说,找人家办事,咋也不能空着手丫子去啊!曹子海小声地说,这回得动点真格的了。陈桂荣盯着曹子海的手,见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捻来捻去的,像是点钱的样子,便不无担心地说,这回给钱啊!你可想好了,可别再和上回似的,打了水漂。

  曹子海的手指停下了。他先瞪陈桂荣一眼,刚想骂他是乌鸦嘴,但又觉得老婆的话不无道理。他便在心里核计:到那儿后,直接跟表哥摊牌,真要是把这事鼓捣成了,得的钱分他一半儿。这样,这件事就有一半成份是表哥的了。给别人办事不上心,为自己的事,他能不上心吗?

  十七

  曹子海秘密赶往县城又悄然潜回合庄的几天里,便有一个关于那片小树林的消息从他家流传开来。除了那个瞎老太太,他家其他的人都出动了。根据自己的性别和年龄寻找各自的宣传目标。

  铁蛋几乎是逢人必说,大张旗鼓,而且对于反驳者,态度强硬。为此,还跟几个半大小子闹个半红脸儿;陈桂荣则是走家串户,在拉家常中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来,委婉迂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曹子海却从不主动提起,他却总往人多的地方凑合,多暂等别人明确问起来,才不露声色地回应两句。虽然三个人的宣传的方式不同,但内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这片小树林是刘天栋分给他的,而且他们手中执有合法的产权证。

  为证实此话不是空穴来风,他们每个人的兜里都揣着一张产权证的复印件,时不时地亮出来。合庄人对产权证并不陌生,每户人家几乎都有,他们管这东西叫林照。但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第一次看到复印件。他们虽然也认同这种东西,知道这就像生育一样,没有母猪是下不出来小猪的。但这并不等于他们承认这件事。他们当着曹子海家人的面都表现出一副默然的神情,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但在背地里,又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串联着。特别是几个月前还跟高速公路不刮边的人家,这次感觉到终于有自己的份了,表现得异常兴奋。

  现在的季节,正好是给西瓜掐尖打叉施肥的时候。自从这片地没了指望之后,地里的西瓜便成了刘铭两口子的指望。他们起早贪黑地长在山上,家里只有刘天栋一个人。他嫌屋里太热,有时候就拿着个小板凳到大门口坐着。

  那些听到消息的人,自然是第一时间来找刘天栋的。问他当年是怎么个情况。刘天栋说当年分树林子时,你们很多人都在场,就算你不在场,你爹也是在场的,就那么个情况。这些人对刘天栋还是信任和敬重的。因此,他们对曹子海的话更加怀疑,说他放的这个烟雾弹,是属于上坟烧报纸,在糊弄鬼

  呢。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再与曹子海说起这件事时,便把刘天栋的话也顺便抖落出来,以示态度。

  刘铭两口子发现刘天栋闷闷不乐的,便问他怎么了。刘天栋知道儿子媳妇很忙,也很累,不愿意给他们添乱,便没跟他们提起。可是过了几天,关于小树林的事,又有一个新的说法。那就是在分树的当天,曹子海请刘天栋到家里吃饺子喝烧酒,那片小树林就是在酒桌上说定的,当时还有曹老五和曹老八也在场。树照也是那之后办下来的。

  消息传出来,又有人来找刘天栋来核实,问有这么回事吗?刘天栋想了想,说吃饺子喝酒的事有过,曹老五和曹老八也确实在场,但他并没答应过树林子。刘天栋还非常气愤地骂曹子海胡说八道,说话嘴不碰心。

  大伙怕刘天栋记不清楚,或者当时喝多了,酒后失言,就去找曹老八核实。曹老八想了想,说那天的酒喝到半道,他家的电线着火了,他被孩子招呼回去了。他走之前,没听刘天栋说过这话,至于他走后说没说,就不知道了。他还强调说,他走的时候,曹老五和刘天栋还在划拳。

  问题至此,便没法再求证了。因为另一个当事人曹老五在三年前就死了。虽然人们分不清刘天栋和曹子海谁说的是真的,但可以确定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肯定说了假话。信曹子海的人,就开始背后骂起刘天栋来;信刘天栋的,也在背地里骂起曹子海。这件事,一时又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刘铭两口子听消息,都十分地气愤。郝桂花本来是想帮着曹子海争取到一些利益,也指望着能得到点回报呢。现在看曹子海的胃口太大了,已经不是想多得多少,这是要独吞,而且是那种明火执仗地硬吞。所以刘铭赌气去找曹子海时,她也没阻拦。

  刘铭来到曹子海家,开门见山地问起这话是谁说的?没想到曹子海居然很坦率地承认是他说的,还一口咬定确有此事。他说你不信可以回去问你家老爷子,吃没吃我家的饺子,喝没喝我家的酒?对于这件事,刘铭是不需要问的。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父亲喝多了,回到家都已经是半夜。刘铭说喝酒归喝酒,树林归树林,这是两回事。曹子海嘿嘿地笑着说,操,我要不为这片树林子,凭啥请你爹喝酒?不图三分利,谁起早五更!

  两个人吵吵了半天,最后还相互地对骂起来。刘铭从曹子海家没得到好气,便来到当街,逮着人就说起这件事。包括曹子海去找他,拿了五百块钱。而且表明自己的态度:赔偿的钱,必须是大伙按人口平分,谁多得一分也不行。

  刘铭是上午跟曹子海吵起来的。到了下午,从曹子海的嘴里又爆出一个新的说法,说当年刘天栋所以答应他,是在吃饱喝足之后,还收了他二百块钱的礼。这片小树林子顶算是他家买来的,谁也别想分到一分钱。

  这话没过两天,又传入到刘铭家。这次是郝桂花从当街带回来的。她进屋就去找刘天栋顶对此事。刘天栋听完后,气得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嘴巴,嘴里不停地叨咕,让你嘴馋,让你吃人家的饺子,这回说不清道不明了!

  刘铭听完气得不行,跑到当院拿起一个镐把,就要去找曹子海拼命。这次他被郝桂花拦下了。郝桂花说,去了也没用,现在连个证人都没有。你也不敢保证咱爹喝大了没说过这话。

  晚饭时,刘铭倒来两杯酒,他自己放到桌角上一杯,把另一杯放到父亲跟前。刘天栋摆了摆手说不喝了,以后再也不喝了。刘铭知道他还是对下午的事在生气,便劝他两句。郝桂花也跟着说,爹,你别听那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就算拿了能怎么地?你就一口咬定没说就得了。

  刘天栋尽管还是沉着个脸,但是把酒喝了。

  半夜十一点多钟,刘铭被外屋传来的声音吓醒。他立即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把灯打着。郝桂花也被灯光晃醒,以为刘铭要下地撒尿,她向右翻了个身,把脸转向炕梢,并把胳膊抬起来,挡在眼睛上。

  刚推开西屋门,借着门口的光亮,刘铭看到刘天栋躺在走廊的过道上。他两步跨到跟前,蹲下去,推了推,大声地喊叫,爹,你咋的了?爹,你醒醒啊!

  郝桂花听到刘铭的叫声,也赶忙起身下地。来到外屋,她先打着走廊上的灯,看到刘天栋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的秋裤,也没来得及提上去。那个尿桶也被砸翻了,尿撒了一地,把刘天栋左腿的秋裤浸湿半载。刘铭还在推着父亲,刘天栋的身体像面板上的一个面团,随着刘铭的手在移动着。

  郝桂花还算冷静,上前把刘铭推了个腚墩,说不能动,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刘铭站起来,往屋里跑去。他拿起电话来,却一时不知道拨什么号,大声地喊叫着,你快来呀,我不会打医院的电话。

  郝桂花跑进屋里打电话,刘铭又跑到外屋。这时,东屋的刘鹏举也跑出来,他和刘铭刚才一样,正蹲在刘天栋跟前,推着爷爷在大叫着。刘铭上前拉起儿子,说快去东头叫你老爷爷和你五爷爷,让他们快点过来。

  郝桂花打完电话,顺便把衣服穿好,来到外屋,冲着刘铭说,你还在这蹲着干啥?还不穿衣服去,一会车来了,你光着腚跟着上医院啊!

  刘铭立即站起来,去屋里穿衣服。他再出来时,见郝桂花已经把刘天栋的秋裤提拉上去了,把手放在刘天栋的鼻子边上试着呼吸。见到刘铭,郝桂花说你快过来看看,我总感觉到没热乎气了。刘铭也凑过来,把手伸向父亲的鼻子下边,他咣地一声坐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等老叔和五叔前后脚赶到时,刘铭两口子都哭得抽抽搭搭的了。老叔来到刘天栋跟前,也是先伸手在鼻子前拭了拭,之后扯起刘天栋的右手,在脉搏上摁了一会儿。他抬头对五叔说,八成没治了,张罗后事吧。

  刘铭听完老叔的话,嗖地站起来,抹了把眼泪说,我爹是让曹子海气死的,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把人抬他们家去,得跟他说道说道。他快步走到外屋门口,去摘板门。郝桂花也跟在后边说,对,咱爹就是曹子海给气死的。他气死就让他给发送,要不然就把老爷子放到他家的炕头上。

  门还没等摘下来,刘铭两口子就被老叔扯到当院去了。老叔说,你们不能瞎整,咱们得核计核计。他把五叔也叫出来。问他怎么办?刚才刘铭两口子摘门板时,五叔是跟着点头赞成的。但到表态时,他想了想说,这事咱们别急着下结论,不是叫救护车了吗?等一会儿大夫来了,先确准是啥病,回头问问跟生气有关吗。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样,别说是你们,我也饶不了那个鳖犊子。

  老叔被刘鹏举找走后,老婶又叫上东西两院的侄子,一起赶过来。老婶进院一看这种情况,便招呼郝桂花,说人都这样了,不穿衣服,还等啥呢?老叔说先别穿,等救护车来了再说。老婶说就算不穿,也该把应用的找出来了。她便拉着郝桂花,去找应用的东西。

  老叔见两个侄子在身边,吩咐其中的一个去西头的道边上去等救护车,让另一个去把老刘家的人都叫过来,说一会儿报庙咋也得有几个哭道的。

  救护车是半个小时后到达的。大夫只是扒开刘天栋的眼睛看了一眼,说没救了,死至少有二十分钟了。他似乎是怕有人报怨他们来得太慢,便提前报怨说,这是条啥破路,你们也不想法修修。中间有两个地方过不来,总拖底,是我们下车推过来的,你们看我这脚上……

  “大夫,你看我爹得的这是啥病?咋来得这么快?”还没等那个大夫解释完迟到的原因,刘铭就打断他的话。大夫又转身看刘天栋一眼,说应该是脑出血吧。刘铭急着问,这病是咋得的?大夫说,得这种病的原因很多,他血压高吗?刘铭摇了摇头,说没量过。大夫接着问,血糖呢?刘铭说,也没量过。大人皱了皱眉头,又问他平时抽烟喝酒吗?刘铭点了点头。大夫刚想再问什么,刘铭便抢在前边问,这跟生气有关吗?大夫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着头说,那不过是诱因,不是主要的。大夫指着地上的尿桶说,他是不是下地来解手的?刘铭说可能是吧。大夫说,这种病的诱因也很多,很可能跟撒尿时用力有关系吧。

  送走大夫,刘铭凑到老叔跟前问他咋办?老叔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大夫不是说了吗?这种事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没法顶对了。真要是把事情闹大,再整出别的乱子来,顾哪头的事啊!老叔停顿片刻,长叹口气,又说,你爹死的就不心静,死后就别让他心不静了。你要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以后长点心,长长的垅头,还怕会不着亲家。

  刘铭听后蹲到地上,抱着脑袋冷静一会儿。突然想到三个月前用爹那副小牌算卦的事,卦面上显示他六月份不顺当,还显示问题出在东南方向。现在正好是六月,而曹子海家就在他家的东南角上。这个念头闪过之后,他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了。看来什么事真是有定数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便是人们所说的天意吧。他便顺势跪到地上,冲着老叔和五叔各磕了个头,说这事你们就替我张罗吧。

  郝桂花看到刘铭放弃了,狠狠地瞪他一眼,小声地骂道,怪不得刘伟骂你没卵子。她还想再往下说点什么,见刘铭突然站起来,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老叔和五叔也都在盯着她,便扭头回屋去了。

  刘天栋的寿衣和棺材自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这里有一条不知道沿传多少代的规矩,那就是家中的老人只要到六十岁,过完大寿之后,儿女们就开始张罗着给置办寿衣和棺材了。在其他地方的人看来,这是一种不吉利的象征,是儿女不孝道的表现。而在这里,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这才是为老人好,是一种大孝。他们认为死者用的东西,必须在生前让他看到,让他满意,这才能算他的,他才能带走。如果人死了再去预备,就会被人称为“光着腚走的”。对于儿女,是一种奇耻,也是一种大辱。

  老婶先把褥子找出来,铺到一块门板上,让两个侄子把刘天栋抬到褥子上放好,她招呼郝桂花给刘天栋洗头洗脸刮胡子换衣服。这种事一般情况下应该是闺女的活,但是没有闺女的,儿媳妇只好代劳。郝桂花平时看着胆挺大的,却十分地害怕死人。特别是她觉得刘天栋的死,跟她多少有些关系。毕竟那些话是她带回家的。她怯怯地不敢上前,还总往老婶的身后躲,这样,老婶就不得上前了。

  老婶是刘天栋的弟媳妇。按理说,弟媳妇和大伯子之间的关系是最为复杂的,也是最为讲究的。这里有句话叫“宁可在叔公公怀里坐,也不在大伯子窗下过”。由此可见,这种关系极其敏感。但此时,老婶也顾不得那么多。或者说,只有此时,原来的那些观念都可以清除了。人死之后,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原来的那种关系,也就不复存在了。凡是接触到刘天栋身体的时候,老婶都是亲自上手,郝桂花反倒成了打下手的。

  在当院,老叔正指挥着几个侄子把棺材从厢房里抬出来,放到冲着院门口的位置上,又找来几块苫布,正在搭灵棚。除了刘伟,老刘家的亲门近支都到了。家里孩子大些的,两口子都赶来。他们都是先进屋瞅一眼,掉几滴泪,出来找老叔问自己干点啥。老叔给他们分配完任务,他们就各自去忙了。只有刘铭既不知道应该干啥,也没人给他分配任务。他只是在当院呆呆地站着,不时地抹着眼泪,看到有人进院,跪下磕个头。

  等一切收拾利索,天已经有些微亮,到了该报庙的时候。所谓报庙,相当于新生儿出生后,到公安机关上户口。人离开这边,就应该去那边。在那边就相当于新生儿。从报庙的那时起,就算是纳入那边的管理程序。他们把庙宇当成连接阴阳两界的一个机构。

  老叔找来一张黑纸,剪成几片大小相等的正方形,从黑纸的四个边向里剪成麦穗状,中间留下一块同样呈正方形的完整的地方。再找来一根秫桔,取一尺多长的一段,把剪好的这些黑纸,包在秫桔的一头,用线扎起来,做成一个人的形状。老叔把做好的这个“人”交给刘铭,让他捧着,在他爹的棺材边上转完三圈,这样他爹的灵魂就算附着在刘铭手中的这个“人”身上了。这个“人”此刻便是刘天栋。刘铭抱着他爹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家族里的其他人,慢慢地向村外走去。出了村子,刘铭并没停下来,而是直接往葛连家的瓜地走去。后边的人渐渐地慢下脚步,与刘铭拉开十几米的距离。

  自从葛连把小庙的那堆石头清理光之后,合庄便没有小庙了。原来小庙前的那块地方,已经变成公私两用之所。如果逝者赶在冬天,到那个地方烧纸自然是没说的。如果赶在有庄稼的时候,便没人敢去了。因此,报庙便没有固定的位置。报庙的人出发前,从家里带上三块砖,只要是出了村子,随便找个空闲的地方,把两块砖立着放好,把另一块砖横着搭在上边,做成个小屋子形状,这便是相当于小庙了。这些年,死在夏季而能在小庙原址上办仪式的,只有王素霞一个人。

  郝桂花本来是在人群中间,看到人群慢下来,而刘铭还在往前走着,她快步跑过去,扯住刘铭袖子说,你还往哪儿走,就在这儿找个地方得了。刘铭使劲往前扯了扯胳膊,冷冷地说,咱爹死得不清不白,怎么也得让他走得光明正大的。郝桂花回头往身后瞅了一眼,说这么多人,踩了人家的瓜咋办?刘铭连头都没回,只冷冷地回答,反正高速公路也不占这片地,有咱们这片瓜,咋也够赔葛连的。郝桂花也没再吱声,她知道再说下去,刘铭就得急了。现在这个场合,刘铭发多大的火,她也咋不地他。在走进瓜地时,她看到刘铭走得曲里歪斜的,便跨步到刘铭的右边,抬手扶着他。她的手刚触及到刘铭的胳膊,便感觉到刘铭的身体正在发抖,像筛糠一样。

  一行人来到原来小庙位置上,把三块砖搭好,刘铭把他爹依靠在这个临时小庙前,大伙烧过纸钱,便哇哇地大哭起来。这时的哭声,表达的不单单是悲伤,更主要的是传递信息。是告诉庄上还不知道信的人,这个家的老人去世了,你们有想来帮忙的,或者来吊唁的,可以来了。

  大头马就是被报庙声叫醒的。她推了推睡在身边的燕子说,我怎么听到当街有人哭呢?燕子腾地一下坐起来,全神贯注地听一会儿,说是有人哭。大头马说像是报庙的,你快听听是谁家。燕子站起来,把窗户推开,把头探出窗外又听一会儿,回头对母亲说,我听着像郝桂花的声音。

  大头马也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那就是刘天栋没了。我得过去看看,好歹也是管人家叫过两声干爹。燕子也扯起衣服往身上忙乎着。她问我用去吗?大头马回头冷冷地说,你个小孩子去干啥?在家老实地待着得了。

  左脚刚跨进门槛,大头马就哭起来。她边哭边大声地说,哎哟,我的那个老干爹哟,你走得咋这么快啊!也没人告诉我一声,我这个当闺女的来晚了。她来到棺材前,双腿跪下,连磕三个头,便顺势坐在地上,边哭边抬起右手拍打着棺材的底座,嘴里还在说着刚才的那几句话。

  听到哭声,刘铭两口子赶紧奔过来,他们也跪到棺材前陪着。刘铭小声地念叨着,爹,我大姐看你来了。郝桂花则拉住大头马的手说,大姐,这事怨我,刚才我吓懵了,忘记告诉你了。要怪你就怪我吧。

  大头马的右手被郝桂花拉着,便换成左手,还是边哭边拍着地面说,我谁也不怨啊,就怨我的命苦!自已的爹死得早,这些年没人疼。刚认了个干爹,又说没就没了。我这是造得哪门子的孽啊?都是那条破路惹的祸!

  进院的那几句话,大头马确实是说给刘铭两口子听的,是有意的。而后边的这番话,又是发自内心的。自从有了高速公路这件事,她就像是被一种什么力量挟裹着,每天都处在一种身不由已的状态。有些事情本来是跟她没关的,但现在突然就有了关联。她的那句关于高速的话,不过是一句由衷的感慨。

  大头马在棺材前哭个没完没了,整得刘铭两口子又跟着号啕起来。老婶和几个侄媳妇劝了几句,就生拉硬扯地把他们拖进屋里。大头马抽嗒半天后,情绪才稳定下来,她问起刘天栋去世前后的一些情况,虽然没认定刘天栋是被气死的,但总不时地感叹,说死得太突然了!前几天还好好的,能吃能喝的呢!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她也认为刘天栋的死,跟最近这几天的事有关。

  在商量怎么办丧事时,老叔把刘铭两口子还有大头马一起叫到西屋。他先拿出一个方案,说既然人没了,说啥都没用。现在又赶上大热天的,不能放。我看今天上午就出殡吧。早一天入土,你爹也早安生一天。

  “我爹在合庄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么草草地发送了,说不过去。咋地也得放三天吧!”刘铭首先敞明态度。

  老叔把脸转向郝桂花,想听听她的意见。他知道在这个家里,郝桂花的意见才是最后的意见。而这次,郝桂花没发表意见。她转过头来看着大头马说,大姐,你经历的事比我多,你看咋着合适,我听你的。

  大头马从郝桂花的神情中,已经看到她的意见。她清了清嗓子,说既然这样,我就说句话吧。老爷子活着时,也不是那种张扬的人,他也不愿意咱们太闹腾。多放两天又能咋地?要我看,就按老叔说的办吧。

  老叔又把脸转向刘铭,说在这些老哥们中,我跟你爹也算是最至近的。爹亲叔大,娘亲舅大。今天我就替你们当回家,就按我说的办了。日后有人说啥闲话,你们就说这都是我的主意。老叔又把脸转向郝桂花,说你出去把当院的人都叫进来,我给他们分分工,该着手准备了。

  刘铭没再坚持,只是抱着脑袋又哭起来。

  老叔首先挑出两帮人负责赶集。其中的一帮是去办丧葬用品的,老叔告诉他们,八点多必须赶回来。另一帮是去采买中午饭菜的,让他们十点前赶回来就行。剩下的人,有负责做饭的,有负责做菜的,有管借盘子借碗借桌椅板凳的,还有烧火劈柴刷碗机动跑腿的。凡是在场的人,都给分了任务。老叔要求这些人,管弓的弓弯,管箭的箭直,各负其责。院子里的悲伤气息渐渐地黯淡下来,人们都开始忙活起自己的那摊子事了。

  刘伟是这个家族中最后一个出现的,他抱来五刀纸。进院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奔棺材跟前,双腿跪下,把纸打开,拿起一刀纸来,就着棺材头前的长明灯点着,放到跟前的丧盆子里,说大爷,我看你来了。

  看到刘伟烧纸,刘铭跑过来,也跪到棺材头前。刘伟像没看见似的,等纸燃尽后,郑重地磕过三个头,站起身来,直接向大门外走去。刘铭跟在后边小声地请求,说刘伟,在这儿吧,帮我照看着点。刘伟没回头,等跨出大门后,抬手抹了两把眼泪。

  其他姓氏的人,是在出太阳之后陆续到来的。基本都是男人。他们每人都拿着一叠烧纸,都是从东头小卖部现买的。因为只是邻里关系而不是亲属关系,按常理,人家是只把纸递到东家手中就行了,是不需要亲自去烧的。可很多年纪轻点的人进院后,都跪到棺材前烧了纸,还磕了头,刘铭两口子拦也拦不住。几个年岁大一些的,平常管刘天栋叫老哥的,虽然没下跪,也都蹲在棺材前,烧几张纸,抹几滴眼泪。

  葛连是随大伙一起来的,烧过纸,刚站起来,就被刘铭拉到房子东头的胡同里。刘铭先在他跟前跪下磕个头,这才把在他家瓜地里报庙的事说了,并承诺损失由他负责。葛连赶忙把刘铭拉起来,说还赔啥啊!我跟你大姐的事,你也知道,从她那儿论,我还得管老爷子叫点啥呢。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去开出一条道来,也省得你们走起来磕磕绊绊的。尽管葛连说得很真诚,但刘铭还是从话里话外中,也听出点埋怨的成份。他跟大头马是一个意思,都觉得对他们重视得不够。刘铭只好带着哭腔说,既然都不是外人,你就别挑我了。我连气带忙的,都五迷三道的。

  到了上午八点多钟,除了曹子海家的人没着面,整个村子的人,全部都来过了。这些人吊唁过后,几乎就没走,他们也和老刘家的人一样,找老叔要求分派活计。老叔挑出十来个年轻力壮的,让五叔领着他们先去坟地打坑子,岁数大一点的,也都给他们找点相应的差事。

  出殡仪式是十点正式开始的。让人没想到的是,其他姓氏的女人也都来了,有的还领着孩子。刘铭头顶上的丧盆子刚落到地上,人群中就立即传出一片哭声。尽管她们不像老刘家的人那么连哭带嚎,但也跟在棺材后边抽抽嗒嗒地抹眼泪。大伙都在叫着,老队长,你慢走!声音不大,但由于人多,也就响成一片。

  老刘家的坟地在村东头的树林子中,出殡的人群几乎穿越大半个庄子。棺材走到曹子海家的门前时,自然地慢下来。大伙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盯着曹子海家紧关着的大门,但哭声徒然地提高了。郝桂花边哭边大声地叫着,爹,你死得冤枉啊!你老人家要是在天有灵,就把冤枉你的人也拖去吧。老刘家的媳妇,都跟着郝桂花喊着。有叫老叔的,有叫大爷的,还有叫爷爷的,只是称呼不同罢了。

  大头马与郝桂花所用的称呼相同,但她只是跟着郝桂花喊叫着前半句。因为比别人少半句,所以别人喊完一遍,她总是喊完两遍了。

  按照合庄的规矩,女人是不许去坟地的,只准许送到村口。所以她们至此停止住脚步,就集结在这里,目送着棺材渐行渐远,而她们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她们的目光,几乎都盯着曹子海家的大门。有几次郝桂花边哭喊着边往门口移动着,都被跟在她身后的老婶扯住了。

  刘天栋的葬礼尽管匆忙草率了些,却是合庄最具规模的。在每个人的心目中,甚至包括老曹家的人,都认为刘天栋的死与曹子海有关,认为他是为了维护大伙的利益而被气死的。每个人哭的时候,便多出一份真情实感。同时,也对曹子海多出一份气愤。

  出殡只是完成葬礼的一半,另一半就是晚上的送盘缠仪式。火化送走的只是人的肉体,灵魂还在小庙上待着呢。只有等到孝子指路之后,死者的灵魂才能升入天国,肉身和灵魂才算合而为一。

  经过一下午的准备,刘天栋的车马童子都齐全了,是刘铭置买的。大头马则单独买了头牛。按照规矩,男人死后是不应该烧牛的,牛是给女人的专利。据说女人一生洗衣服所生产的脏水,到那辈子都要自己喝掉的。买头牛,就是让它来为女主人喝脏水的。而买牛又是做女儿的专利,是女儿应尽的责任。而没有女儿的人家,就算儿子再心疼母亲,再有孝心,你可以给她买车买马,甚至买房子置地,也不允许买牛。大头马认了刘天栋做干爹,也等于是认了刘天栋的老婆做干妈。她主动提出给干妈买头牛,这不只是一种孝道,也算是替刘铭了却一个愿望。让刘铭无法办到的事,一生感到遗憾的事,得以实现。因此,孝女马桂花也被名正言顺地写进刘天栋的文书中,与刘铭并列在一起。

  来参加送盘缠的人,比出殡时还多,连一些老头老太太和孩子们都来了,瓜地里站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虽然是带有几分观看的意味,却都是肃然站立,神情庄重。在烧那对童子的时候,郝桂花边哭边叨咕:爹啊,我们给你买了两个姓曹的仆人,有啥活你就支使他们干。还给你准备了鞭子,不听话,你就打他们。她说得和真的似的,大伙都听得面面相觑。

  中午刘铭家的那顿饭,是慰劳前来帮忙的。而晚上这顿饭,则算是这次丧事的正席。凡是来的人,无论是亲属本家还是乡亲,是需要随份子的。这也是向逝者表达敬意,向逝者的家属表示慰问。

  丧事毕竟不同于喜事,以往这种事的礼金,基本都是五十元。而今天,也不知道大伙都基于哪种考虑,竟然齐刷刷的全是百元大抄。五叔和老叔这些和刘天栋相同辈份的人,都掏二百元,葛连也跟着掏二百元。

  刘铭在五叔的陪同下,到各个桌上答谢。郝桂花也跟在后边,按规矩她是不用嗑头的。在刘铭敬完酒跪下磕头的空儿,郝桂花开始征求大伙的意见,问那片小树林应该咋办?各个桌上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表态,说不能让老队长就这么被冤枉了。那片小树林,一定要整出个甜酸来。

  老曹家的几个人虽然没表态,可别人说话时,他们也在不时地点着头。

  十八

  昨天的后半夜,曹子海也是被报庙的声音吵醒的。他知道庄上有人没了,但并没想到是刘天栋。他穿上衣服来到当院时,哭声已经消失。他顺着梯子,爬上他家的厢房,看了半天,发现只有刘铭家当院的灯是亮着的,有黑影在门口出出入入。他当时就吓得坐在房顶上,知道自己这回把事惹大了。他不由得怨恨起魏大奎来,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他妈的啥狗屁所长,出的这是啥狗屁主意。

  那天曹子海到县城后,把树林子的情况跟他表哥汇报了,当然也把他的承诺随同表达出来。魏大奎似乎很上心,立即打电话把杜玉红叫上来,让她给曹子海做一个假的产权证复印件。曹子海说还做个假的干啥?直接做个真的不就得了。魏大奎瞪他一眼,说那是犯法,你不要命了。他告诉曹子海回去之后,大力宣传,一口咬定这片树林子是你的,并出示这些复印件,看看庄上的人有啥反应,这叫投石问路。如果大伙反应不激烈或是默认此事,过几天,他跟相关的部门打个招呼,找找人,这事就算成了;如果大伙都反对,那时就退而求其次,把占地的赔偿给大伙,把地上的林木想法弄到手。当时曹子海听了表哥的主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心里说,怪不得人家当所长,办事真是有手段,有步骤,有谋略。第二天,杜玉红把那几张复印件交到他手上,他觉得这几张纸就是钱,就是支票了。回来的当天晚上,曹子海就给老婆孩子开了个会,向他们传达的不是魏大奎的话,而是一个林业派出所长的指示。他也是严格地按照表哥的指示去做的,没想到做成这个样子。

  曹子海从房上下来时,腿哆嗦得不行,已经没法再踩梯子。他只好抱着梯子的两边,一点点地溜下来。进屋后,他扒拉着陈桂荣说,还睡呢,人都死了。

  陈桂荣听后毛愣怔恍地坐起来,以为是她婆婆没了,十分诧异地说,不能啊,半夜还嚷着要水来呢。她没顾得穿外衣,直接就往地下挪动着。

  曹子海又推了陈桂荣一把,说不是咱娘,是刘天栋。

  陈桂荣听后,神情比刚才更紧张,一边扯过衣服往身上胡乱地套着,一边不停地问,这可咋办?

  “先别吵吵,让我想想。”曹子海有气无力地依靠在炕沿上。

  冷静一会儿,曹子海换成一副不太在乎的神情说,死就死呗,跟咱们啥关系?但她回头时,见陈桂荣正伸着脖子,眼睛透过窗户盯着大门口,他也不由自主的伸着脖子向窗外望去。当他确定大门是关着的,并没有人敲门,这才又推了陈桂荣一把说,咱们也得准备准备。

  陈桂荣缓过神来,问怎么准备?曹子海说,你去东屋把铁蛋叫起来,别惊动咱娘。要是刘铭他们来了,我和儿子就躲出去,过几天就没事了。陈桂荣又问,那我和娘咋办?曹子海说,你们俩个老娘们儿,他还能咋地?说完后,觉得老娘们儿这个词用在母亲身上有些不合适,就又补充道,他把大门砸碎,你也别开不就得了。陈桂荣又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铁门,感觉到那个门应该是进不来人的,便赶忙下地去东屋,算是默认丈夫的主意。

  陈桂荣走后,曹子海打开箱子,从里边找出一叠钱,大约有七八百块,掖到裤子兜里。他又来到当院,把厢房边上的梯子搬到房后,搭到后墙上,还爬上去,先向远处的玉米地看一眼,又向墙根下看一眼。他从梯子上跳下来,并没再回到屋里,而是坐到梯子最下边的那个横梁上,找出烟来,点了一支。

  不一会儿,铁蛋也到房后来了。他是拎着裤子跑过来的,到后墙跟边上,边撒尿边气乎乎地说,也不是咱们整死的,怕他啥?他要是敢来,大不了……

  铁蛋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曹子海一脚,不但把后半句话给踢断了,把后半截尿也给踢断了。曹子海抬手指了指左邻,又指了指右舍,提示儿子隔墙有耳,也提醒儿子注意隐蔽。

  铁蛋又扶起裆下的那个东西,酝酿半天,也没再挤出尿来。他没好拉气地甩了甩,把上边残留的尿抖落干静,提上裤子。铁蛋转身想往回走,被曹子海扯住。他小声地对儿子说,他们要是来,就快了。待会儿不来,就没事了。

  爷俩在房后蹲了大约两支烟的空儿,没听到动静。曹子海向儿子挥了挥手,示意可以撤离。回到房前,曹子海见陈桂荣正站在大门洞子里,脑袋顶着大门,眼睛对着门缝,向外看着。他故意咳嗽一声,冲着老婆挥了挥手,示意她也回来。

  曹子海家的老太太别看瞎,但耳朵不聋。她也听到报庙的哭声了。陈桂荣过来招呼铁蛋时,她早就在窗台前坐着。她对陈桂荣说,我好像听着有人没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是谁啊。陈桂荣说,我也听到了,我招呼铁蛋起来,就是让他出去打听打听。老太太点了点头,就坐在那儿等上了。

  等曹子海三口人从当院回来,老太太问打听了吗?谁没了?陈桂荣只好告诉她。老太太听后还挺惋惜的,说多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还特意嘱咐陈桂荣,一会儿可想着送点纸过去,帮着忙活忙活。陈桂荣只好答应着,说等吃完饭就去。

  早饭是新熬的小米粥和昨天中午剩的馒头。曹子海拿起一个馒头,才咬了一口,就听到有人敲大门。这次铁蛋比曹子海还机灵,身子一纵就从炕上跳到地下,向外跑去。曹子海也跟着跳到地下,边穿鞋边从桌上又拿起个馒头,也向外跑去。陈桂荣本来就在地上站着,也跟着往外跑。那个老太太紧嚼了几下,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冲着外屋嚷道,开个大门,还用三个人!

  敲门的是曹玉民,他听到刘天栋死讯后,第一反应就是这事应该与曹子海有关。他是想来告诉曹子海一声,让他有所防范。他敲了几下大门,看到里边没动静,以为曹子海家还没起炕,就离开了。临走时,他还摇着头说,操,你们还真睡得着啊!

  曹子海爷俩跑到房后,并没急于跳墙。他们只是在墙跟边站着。曹子海把手中那个没咬过的馒头递给儿子,两人是边吃边听着外边的动静。陈桂荣虽然也跟着跑出来,但她没去房后,只是站在屋门口处,两眼死死地盯着大门。

  大约过半个多小时,三口人才回到里屋。那个老太太已经吃完饭,正侧着耳朵在那儿听着外头的动静。她说哪有你们这么过日子的,这都几点了,还不开大门?来人还得让人家敲!要是早打开,不就省事了。见没人搭茬,她就把苗头又指向陈桂荣,说我年轻那会儿,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门,不开门怎么过日子?这事男人想不到也就罢了,女人咋还能忘呢?见还没有人吱声,都在默默地吃饭,老太太就大声地说,铁蛋他妈,你就认吃,你倒是开门去!

  陈桂荣抬头看曹子海一眼,见他只顾着闷着头喝粥,丝毫没有替她开脱的意思,便转身向外屋走去。她来到大门口,叮叮咣咣的就把大门打开。曹子海听到声音,立即搁下粥碗,扭着头向窗外望去,铁蛋也伸着脖子看着。陈桂荣打开大门后,又双手抬着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并慢慢地插好门栓。

  吃过饭,老太太就撵曹子海去刘铭家送点纸。曹子海答应着,去了西屋。他从被垛上扯下个枕头,老老实实地在炕上躺着。就连咳嗽,都得捂着嘴,唯恐弄出声音被老太太听见。陈桂荣怕铁蛋没事跑出去,就走里走外地盯着他。铁蛋感觉到了,索性也和他爹一样,扯了个枕头,去东屋炕上躺着。

  上午十点多钟,老太太听到陈桂荣在外屋洗衣服,就又把她叫到东屋。老太太说,你也去送送刘天栋吧!到那儿哪怕不哭,戳戳个也是份心情。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说不定哪天也和刘天栋一样。别人家里有事你不照个面,不去帮个忙,等咱们有事,人家也不会来的。过日子不能太死性,得有个人气。陈桂荣只好答应着,说我这就去。她到外屋后,也不敢再洗衣服了。她也扯个枕头,在西屋炕上老实地躺着。

  刘天栋出殡的哭声一起,曹子海一家三口人竟同时坐起来。他们轻手蹑脚地来到当院,曹子来招呼铁蛋仍然去房后,他觉得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陈桂荣还是去大门口,扒着门缝看着。因此郝桂花和老刘家那些媳妇的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等那些女人散去,她也哭得抽抽嗒嗒的。回到房后,她冲着正在抽烟的曹子海说,这回咱们家算完了,得罪的不是刘铭一家子,是把全村子的人都得罪了,往后这日子还咋过!

  三口人回屋里,只有铁蛋是名正言顺的。曹子海两口子还得倍加小心,怕老太太听到。两个人在西屋大眼瞪小眼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想说话。陈桂荣坐在那儿,不断地掉眼泪。而曹子海则在心里埋怨着魏大奎,发誓从这往后,再也不登老魏家的门,这门亲戚从此就算断了。

  刘天栋虽然安葬了,但对于曹子海来说,警报并没算解除。甚至越发地让他感觉到不安。他认为刘铭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上午没来,可能是忙着发送他爹,没倒出空来,等消停了,一定会来找他算账。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担心却变得有增无减。

  曹子海是在下午一点多钟才出现在母亲面前的。老太太问去送刘天栋的人多吗?他说多,全村子的人都去了。老太太便用羡慕的口气说,人家这辈子算是没白活。老太太又问他晚上送盘缠时去吗?他略迟疑一下,老太太便立即警告他说,白事比红事还重要,礼数是不能落下的。没多有少,多少是个心情。他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便答应晚上一定去。这样,在傍黑天的时候,他必须消失在母亲的听觉之外。

  太阳刚偏西,曹子海终于在西屋躺不住了。他再次来到房后,顺着梯子爬上墙头。远远地看到小庙前燃起冲天的火光,听着那些女人边哭边喊,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也面对小庙的方向,哭了起来。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向刘天栋忏悔着。他突然觉得,不单这些天自己错了。就在今天,自己又错了。在听到报庙的声音时,自己就应该第一时间去刘铭家,跪到刘天栋的棺材前去磕头请罪,也许刘天栋的在天之灵能原谅他,也许刘铭能原谅他,也许合庄的人能原谅他。就算他们都不原谅,最起码自己心里好受些。就算他被老刘家人摁到地上打一顿,也比现在这样好受些。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曹子海不知道明天怎么去面对刘铭,怎么去面对合庄的人。他从裤子兜里把那张产权证的复印件掏出来,气愤地撕扯着。那张纸由两块变成四块再变成八块,直到撕得最后抓不住时,他把它们抛向空中。纸屑纷纷扬扬地落下,让他感觉到一丝安慰,一丝快意,好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气似的。他向远方那片小树林子瞭望一眼,愤恨地骂道,去他妈的吧!此时,那条让他欣喜,让他疯狂,让他投入太多情感,太多心思的高速公路,通往美梦的那段,已经走到尽头。而通往噩梦的那段,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里,曹子海是在一天比一天的紧张中度过的。每天早上起来,陈桂荣都大张旗鼓地把大门打开,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再把大门关上并插好。他们没心思上山干活,三口人都待在家里等待着,等刘铭上门,却又害怕刘铭上门。

  期间铁蛋出去两趟,也没走大门,怕一开一关的让奶奶听到。他是从后墙跳出去又跳进来的。他去葛八赖家的小卖部,买了四盒烟,给自己买一份,给他爹买一份。见到人时,他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有时还主动跟人打个招呼,但从那些人的态度上,他明显地感觉出与以往不同。且别说是大人,就是那些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原来对他都是俯首贴耳,现在也对他爱搭不理的。

  在铁蛋出去之前,曹子海总是骂他,说你不出去得瑟能死啊?但回来之后,又急切地询问,出去都见到谁了?说话没有?都说些啥?铁蛋知道父亲想听到什么和怕听到什么,尽可能地回避着。

  到了第四天早晨,曹子海实在是忍受不起这种折磨了。今天是他去开的大门,打开后就没再关上。他已经不再害怕刘铭来找他,而是盼望刘铭来找他。甚至都想去找刘铭了。他觉得这个事一天不了结,对于他来说,就一天不得安生。这就像若干年前人们防震一样,天天蹲在防震棚中,吃不好,睡不好,最后防得大家天天盼着地震。因为只有震过,是死是活也就见分晓了。

  “从今个起,该干啥干啥吧!”吃过早饭,曹子海很不耐烦地对老婆孩子说。

  到当院套上马车,把犁杖扔到车上,曹子海想去把北大地耥那块谷子。这本来是一个人的活,可陈桂荣一定要跟着。他懂老婆的意思,是不放心他,是怕刘铭在山上算计他。虽然他嘴上说不用,你去也是站在地头上瞅着,但心理还是挺感动的,也认为有必要。他没过分地反对,毕竟他与刘铭的事,最终还没有结果。

  刚走出大门口,曹子海又突然变卦,坚决地不让老婆跟他去。他怕他们走后,铁蛋再没心没肺地跑出去玩,家里就剩下他母亲时,刘铭真找上门来怎么办?虽然刘铭不能把老太太咋地,但他要是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老太太一说,再骂几句。他知道以母亲的性格,也很可能跟刘天栋一样,不被急死也得被气死。就算是铁蛋不出去玩,在家守着奶奶,可能情况会更糟糕。以铁蛋的性子,他肯定得与刘铭打起来。铁蛋毕竟还是个孩子,不一定能打过刘铭,就算能,真把人家打坏,这事就更麻烦了。曹子海不敢往下再想,只觉得头皮有些发炸,有点要拉屎的感觉。他犹豫一下说,那就让铁蛋和我去吧。他觉得这应该是个万全之策,让老婆在家保护着母亲,他和儿子也能彼此保护着。陈桂荣把铁蛋叫出来,曹子海回过头来对她说,还是把大门插上吧。

  高速公路有进一步的消息,是在刘天栋烧“头七”的那天下午,王主任通知合庄打发人去镇政府洽谈占地赔偿事宜。刘铭放下电话,就去了当街。他从村西头走到东头,又拧回来,凡是遇见到的人,都挨个地把这件事说个遍,征求大伙的意见。大伙都让他看着办吧,似乎都知道他应该咋办。刘铭在说起那片小树林时,特别强调是咱们村的,之后大伙再传递这个消息时,也有意无意地特别强调着。在所有的心目中,这片小树林好像跟曹子海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曹子海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是晚饭后,是曹玉民特意来告诉他的。

  这几天,曹玉民来过几次,见大门总插着。他知道现在大伙都对曹子海有成见,特别是老刘家的人,拿他当做臭狗屎。这种时候他再明目张胆地往前凑,肯定是被怀疑成同党,肯定是自己找不自在。可让他也和大伙那样,又觉得于情于理有点说不过去。这次他从家里出来,没奔大门口,而是直接绕到曹子海家的房后,看看左右没人,便从墙角爬上来。他站在墙头上刚想往下跳,看到不远处还立着个梯子。他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行啊,知道我从后墙进来,还提前给预备了梯子。

  对于曹玉民的到来,曹子海表现得很冷淡。他正坐在屋门口抽烟,似乎是听到后院的动静,他也是有所防备的。曹玉民转过墙角时,曹子海正在盯着墙角。他只淡淡地打个招呼,就把头扭过去对着大门说,有门不走,跳墙干啥?

  曹玉民也没去解释,一屁股坐到曹子海跟前,从地上摸起曹子海放在脚边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看到打火机在曹子海手里攥着,曹玉民把烟叼在嘴上,往前略探了探头。曹子海把打火机递过来,连同递过来的,还有一句话,问曹玉民有事吗?这句话要是搁在往常,可以去正常理解。但在此时,就不能按常规去理解了。人家没事能跳墙进来吗?来了一定是有事。这种明知故问的结果,等同于一种催促,而且透着一种不欢迎不耐烦的味道。

  “也没啥正事,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咱们村上那片小树林有消息了。”曹玉民边点烟边回答着。

  这句话,听起来不止是带着不耐烦,还明显地带着挑衅的成份。最起码表露出两点意思:首先他本来是当正事来说的,却没被人家重视,所以他所报的信,也就不算什么正经事了,说与不说无关紧要。他好心好意来这儿,是属于没啥正事,属于没事闲的,属于吃饱了撑的,语气中明显带有抱怨的成份。其次他特意强调树林子的归属是咱们村而不是你曹子海时,似乎已经与他来的本意背道而驰了,不是来通风报信的,好像是替刘铭或者是合庄人来下战书。

  曹子海对这个消息,同样也表现得很冷淡。他只是答应一声,便没了下文,似乎这是个很遥远的往事,早已遗忘殆尽,早已不堪回首。他把烟盒拿起来,抽出一支,与手里的烟屁股对着,并顺手把烟盒揣进衬衣的小兜里。他的动作很缓慢,看着像个习惯性的。但作为曹玉民看来,刚才还把烟放在地上,现在揣起来,是有怕他再抽的感觉。换句话说,便有撵他走的意思了。

  曹玉民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手中的半截烟连三迭四地吮了几口,扔到脚下,用脚狠狠地捻灭,像是对曹子海告辞,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困了,回家睡觉去!没等曹子海答话,又朝西胡同走去。来到房后,顺着梯子爬上院墙,咚地一声,跳到墙外去了。

  “你妈的叛徒!”听到曹玉民从墙上跳下去,曹子海小声地骂道。

  如果说刚才曹子海对曹玉民的冷淡,只是怪曹玉民是趁着天黑到访,而且是跳墙进来的。但那时大门插着,从外头确实打不开,还是情有可原的。而走的时候,大门是可以打开的,曹玉民又从墙上跳走,这就有别的意味了。这分明是害怕被别人看见,分明也想跟他划清界线。曹子海知道曹玉民这一走,在合庄,他一个至亲至近的人都没了。

  不过,从曹玉民走后,曹子海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他知道刘铭不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从明天起,不用再插大门。刘铭是在通过另一种手段在打击他,在报复他,那就是拿那片小树林在做文章。此时,他要是再出面去顶对这片小树林,那怕是按原来退而求其次的计划,也是不可能的。他不敢再去与刘铭产生任何冲突。他知道自己身后站着的,除了老婆孩子和一个老瞎妈,不会再有别人。而刘铭身后站着的,几乎是合庄所有的人。他再与刘铭叫板,无疑于是拿着鸡蛋去撞石头,最后只能是自己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他也知道这是刘铭给他挖下的一个陷阱,在等着盼着他去跳。他甚至都怀疑曹玉民都是刘铭放出来引诱他往下跳的饵料。想到这层意思,一阵悲凉涌上心来。他特别憎恨这条高速公路,是这条路把自己逼到“灶火坑打井,房顶上开门”的境地上。

  十九

  尽管葛连和大头马的拜堂不怎么正规,甚至有点滑稽,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有很大的意义和作用。自此之后,两个人的交往公开了,频繁了,还理直气壮了。

  当天晚上,在大头马家吃完饭回到家里,葛连就跟大军郑重地挑明此事。他说打今个起,燕子她妈就算是你妈了。你可以不管她叫妈,叫大娘也行,叫大姨也行,但你心里一定要拿他当妈待成着。说到这儿时,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王素霞的照片,又看了看大军,发现儿子也正在看那张照片。葛连沉默一会儿,又对大军说,打你妈走后,咱们爷俩这日子过得也不易。现在有个人照顾咱们,咋说也算是件好事。你妈也不会反对的,你说是吧?他眼睛盯着儿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大军低下头,两只手交换着掰着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等他把所有的关节都掰个遍,侧目看时,见父亲还在不错眼珠地盯着,就慌忙地点点头,脸上也略带讨好地笑了笑。

  大头马则是在睡下后跟燕子说起这件事的,是当笑话讲给燕子听的。燕子听后真的咯咯地笑起来,说你们快赶上小孩子“过家家”了,再等一会儿多好,也带上我和大军一起玩,我们俩给你们当个证婚人。燕子笑够之后,突然伸过手来,抱住大头马的胳膊说,妈,你不会是想上他们家去,把我自己扔到家里吧?大头马用另一只手搂住女儿的肩膀,说不会的,我怎么能舍得我宝贝闺女呢!还和以前那样过,只是你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燕子很乖巧地点着头,说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葛连和大头马越来越不背人的关系,还是引起了合庄的人的关注。男人见到葛连,都理直气壮地扯着他,让他给买盒喜烟。有的甚至是以闹着玩的方式,直接把他兜里的烟抢走。仅仅十几天,葛连就买了四条烟。对于这些抢烟的人,他并不气恼。有时候人家刚一提起,他就主动缴枪投降。

  老葛家的那些人,对于葛连和大头马的结合,自然是比其他人更高兴。他们主要是为葛连高兴,终于不再过那种孤苦伶仃清汤寡水的日子。这种高兴体现在大头马身上,便有些许感激的成份。虽然他们还是按着原来那样称呼大头马,但从语气上便能分辨出来,显然此“嫂子”与原来的彼“嫂子”是有区别的,指的不再是同一个人。

  葛晓伟是第一个改口称大头马为婶子的。他是在帮曹玉民家放完小树林的树并在他家喝完酒的那天下午,专程来大头马家的。进屋后,看见燕子没在跟前,就嬉皮笑脸地说,婶子,求你个事呗。

  “既然连婶子都叫了,大侄子的事,还说啥求不求的?照直说吧。”大头马微笑着从柜上拿起葛连头天落在这儿的半盒烟扔过去。

  葛晓伟自己点上一支烟,把烟盒顺便揣到兜里,这才显得很不好意思地说,婶子,给我老叔传个话,我太忙了,他那块西瓜我照顾不过来,让他自己想法吧。

  “你们爷们之间的事,你直接跟他说不就得了。还用我传啥话?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大头马说。

  葛晓伟贴着炕稍墙边坐下,紧抽两口烟,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摇了摇头,似乎有着满腔的委屈和无奈地说,我老叔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跟他说吗?骂我一顿是小事,整不好敢揍我。你没看刘天栋过生日那天,我就说了那么一句,他差点跟我干起来。

  “本来就是他家的地。你帮他,是人情;不帮,是本份。这有啥呀!你还犯得上这么怕他吗?”大头马的语气愤然,像是在为葛晓伟鸣不平,又像是在给他打气壮胆。

  “萝卜虽小,人家长到垅背上了!再怎么地,他也是个老的。因为这点儿事闹得咯咯叽叽,我怕让人家笑话。”葛晓伟的脸上延续着刚才的神情和语气,只不过说完后,把头低下了。

  “呵,没看出来,你还是挺要脸的人。”大头马挖苦葛晓伟一句后,便又笑着说,没问题,这事不用问他了,我就能做主。从明天起,你就甭管他那片地了。我替他经管着,反正我在家也没事。

  葛晓伟听后几乎是惊叫起来,说你替他经管着,这不是笑话吗?大头马侧过头来,眼睛盯着葛晓伟问,我怎么就不能替他经管着?你不说我是你婶子吗?你婶子管你叔家的事,怎么还成笑话了?葛晓伟被大头马逼问得有些无言以对,赶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白天你去看着点倒是行,可过两天瓜要熟了,晚上也得去看着。

  “晚上怎么了?晚上我就不能去!”大头马说完后,看到葛晓伟在不怀好意地笑着,便瞪他一眼说,我搭个窝铺,和你老叔一起去。让他睡觉,我看着。

  “别介呀!那样我就不来找你了。”葛晓伟慌忙中暴露出自己的目的。

  大头马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一下,露出一丝冷笑,但那笑意像闪电一样,在脸上瞬间就划过了。她心平气和地问,那你想怎么着?

  “婶子是全合庄……最会办事的。我这点……小心眼儿……也瞒不过你。你就……看着办吧。”葛晓伟吭吭吃吃地说。

  高速公路赔偿没指望后,葛晓伟就把全部的希望转移到瓜地上。这两片瓜虽然是同一天种下同样的品种,无论是浇水施肥还是掐尖打叉,虽然葛晓伟每次都是先把自己的那片收拾利索再收拾葛连的这片,但葛连的这片地因为土地本来就肥沃,再加上农家肥充足而比葛晓伟家的那片长势要好得多,西瓜明显比葛晓伟家的大出一圈来。葛晓伟每次来到小庙前,都要先到葛连的瓜地转一圈,再回到自己的瓜地。他真是恨不得把两片地像叠被子一样扯起来,掉换一下。眼看着西瓜在一天天地长大着,葛晓伟对葛连的瓜地打起主意。

  现在瓜地正需要经管,几乎天天离不开人,而且越来越离不开人,选择这个时间来跟葛连摊牌,葛晓伟也是经过盘算的。其实他并不是想真的不管,只是不想代管了。他要把这片地想法弄到他的手里。他知道如果贸然去找葛连,以老叔的性格,就算把那片撂荒片儿,也不会妥协。葛晓伟来找大头马,诚如他在开始说的那样,是求她帮忙,求她从中撮合。

  从葛晓伟提到这个事,大头马就看出他的心思。她知道该怎么做,也打算去帮这个忙。她所以将葛晓伟一军,不过是不想让葛连吃太大的亏罢了。

  当天晚上,大头马就把葛晓伟的意思透露给葛连。果然如葛晓伟预料的那样,葛连立即来了脾气。他要去找葛晓伟说道说道,问他的嘴还是不是个嘴,说话还算不算个数。大头马劝了半天,才把葛连安慰服贴。葛连问大头马应该咋办?大头马说我看干脆把这块地包给他算了。葛连寻思一会儿,说反正是找你谈的,你就跟他谈吧,一切都听你的。

  大头马在得到葛连授权后,又亲自去地里考察了实际情况,开始跟葛晓伟交涉。她提出按合庄现有的包地价格包给葛晓伟,因为从春天到现在所有的化肥种子钱都是葛晓伟垫付的,也就不涉及到这些事项了。正在葛晓伟高兴之时,大头马又提出农家肥的事来。葛晓伟说老婶,这是我叔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大头马笑着说,是西瓜的意思,我去地里看过,没有那二十来车粪,西瓜也长不成那样。葛晓伟问大头马想怎么着?大头马想了想说,那些粪,咋也顶四袋二胺吧?你就再给你老叔四袋二胺的钱吧。

  “婶子,这也太黑了吧?葛晓伟惊叫起来。

  “你也是个庄稼人,凭心而论,那些粪值不值四袋二胺钱?大头马用商量的口气反问。

  葛晓伟咧了咧嘴,不得不点头认可。大头马看到葛晓伟点头,便笑着说,这不就得了。这我还是看在你嘴甜的面子上。既然这事我管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你就把钱点给我吧,我去跟你老叔交待,也省得你们再谈崩了。

  “大伙给刘天栋报庙时,还踩坏五六十棵瓜秧呢。我又不是他干闺女干女婿,怎么说这损失也不能算到我身上。”葛晓伟笑嘻嘻地说。

  大头马也微微地笑了笑,说我早就看过了,没你说得那么邪乎,顶多也就二十多颗。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查查,反正刘铭说过,踩坏的他赔。葛晓伟连忙摆手说,还查啥啊,这事要是让刘铭知道,我不是里外不是人了。婶子,你就看着办吧。大头马也很无奈地点点头,说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也不能让你闭不上嘴,那就给三袋半的钱吧。再多我也做不了主了。葛晓伟寻思一会儿,点头同意。在临走时,他不无感慨地说,婶子,到现在我算是知道了。大拇指还是离二拇指近啊!

  葛连和大头马这种全新的生活,并没影响到大军。大头马从来不去葛连家,都是葛连到大头马家去。这样,整天待在家里的燕子就与大军不同了。她看到葛连来了,就得找借口躲出去。白天还好说,假装到东头小卖部买点东西,顺便再聊一会儿。可更多的时候,葛连是晚饭后过来,这就让燕子有些为难。黑灯瞎火的,她没地方去躲,只好硬着头皮在屋里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有时候竟然是几个人干坐着。这样几次之后,葛连也就越来越不好意思了,约大头马白天见面,去他家。

  大头马一直不主动去葛连家,是在乎墙上的那张照片。但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说不习惯那种羊圈味。对此,葛连还真上心了。在一次上集时,他买来一瓶来苏水和一瓶花露水。每天早上起来,都用喷雾器把屋里屋外喷上一遍来苏水。几天之后,院里的膻味果然没了,走进他家的院子,和走进医院差不多。屋里不但有来苏水的味道,还弥和着薄荷淡淡的清香。

  这一改变倒让大军一时不太适应了。葛连每次喷洒时,大军总不停地打喷嚏,说这个味还不如原来的膻味好闻呢。葛连笑着说,你是不习惯,慢慢地就好了。

  在喷上来苏水和香水的第五天,葛连临上山前,把钥匙送到大头马家,对她说,昨天他买点排骨,让她去炖上,中午两家子在一起吃。他怕回来的晚,没时候炖烂。大头马爽快地答应了。可到中午圈羊时,葛连被等在门口的燕子截住。燕子告诉他,排骨炖好了,在我们家炖的,一会儿你和大军过来吧。葛连问燕子谁去把排骨拿来的?燕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葛连就这么等着盼着大头马能光临寒舍,可大头马就是不动于衷。眼见着一瓶来苏水喷光了,也没把大头马吸引过来。葛连也就没再去买,这个家又恢复原来的气味。这下大军又不适应了,他已经习惯于来苏水的味道。他对葛连说,爸,要不再买瓶来苏水吧。你没工夫上街,我放学时给你捎回来。

  “不买了,买也没用。”葛连回答。

  作为葛连,这个回答的指向性是很明确的。可大军听糊涂了。他不知道父亲洒来苏儿的用途是什么,也就没法理解怎么个没用。但对于父亲的决定,大军从来不去反驳,也不去多问,只好拧着鼻子再去适应。

  小树林被砍伐二十多天后,有一男一女开着个吉普车来到合庄。他们是从东头进村的,挨门挨户地向西头打听,想雇房子。对方开出的价码挺诱人的,每间屋子每个月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在合庄眼中,那是相当于是把一亩地租出去,让人家种一年啊!有几户人家就动心了。可一问是什么人居住,租房的女人说,当然是修路工人和司机了。那些人听后,都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合庄的房子,基本都是三间。家里有老人的,老人和孩子住东屋,中年夫妻住西屋,没有空闲的房子。凡是有闲房子的人家,都是些年轻夫妻,都是三口之家,孩子还小,没到单独占一间屋子的时候。而这些人家中,有一多半老爷们又都出去打工,家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如果家里住上一些陌生的男人,怎么说也不是个事。就算有的人家爷们儿没出去打工,都还年轻,对门住上几个男人,也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似的。因此,这两个人从东头问葛八赖的小卖部那儿,也没租到一间。

  他们在葛八赖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饮料,边喝边跟李秀芹闲聊,让她提供点信息。李秀芹说,你上葛连家问问去吧,他们家合适,就两个光棍汉子,家里闲着一间屋子,听说前些时候还收拾出来了,没人住呢。两个人挺高兴,顺着李秀芹的指点,来到葛连家门口,见大门锁着,就扒着门缝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立即摇头说,不行不行,这院也太味了,这哪儿是住人的地方。

  就在这两个人接近失望之际,他们问到大头马家。大头马一听这价格,立即同意把那三间厢房租给他们。大头马说只是屋子里没有炕,你们得自己想法解决。两个人看完房子,说没问题,工地有的是木板,搭个板铺睡着更凉快。他们从东头一路走来,各家的房子基本上都看遍了,都黑乎乎的,而大头马家的刚装修完毕,尽管装修的不是太好,但毕竟是干干净净的。

  把厢房定下来,那个女人就问起大头马家几口人。大头马指着燕子说,这不,全家人都在这儿。那个女人打量着她们娘俩又望着正房说,反正你们娘俩也住不了这么多地方,就再租给我们两间呗,我们把食堂也设在你这院里。

  “不行,那可不行,你们把外屋占了,我们娘俩上哪儿做饭去?”大头马连连摆手说。

  那个女人往屋里探头看一眼,说这个厨房,我们租下来,钱一分不差你的,咱们可以共同使用嘛。我们先做,我们做完了,你们再做。反正你们娘俩也不上班,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不着急。

  “还费那个事干啥?就她们娘俩,也吃不多少的,要是不嫌乎我们,就跟我们一起吃,我们免费。要是觉得我们做的不可口,再自己做。”旁边的男人发话了。从语气上能感觉得到,他显然是比这个女人说得更算。

  那个女人瞅男人一眼,赶忙改口说,是啊,这样更好。我们忙不过来时,你们也帮我们忙乎忙乎。她说着又把目光转移过来,看着大头马。

  大头马迟疑一下,说这个嘛,我还得再商量商量。那个女人立即问道,你家不就你们娘俩吗?还跟谁商量?大头马颇为尴尬地说,我说错了,不是商量商量,是核计核计。那个女人又回头瞅男人一眼,见男人的手漫不经心地往上抬了抬,女人便笑着说,大嫂,这还有啥可核计的,就定下来吧。要不,这么着,你这个是正房,我可以多给你点,每间再给你加一百,你看怎么样?

  “行,那就不用核计了,我替我妈同意了。”燕子在边上兴奋地说。

  “小孩子家,知道个屁,滚屋里待着去。”大头马呵斥着。

  那个女人被大头马的声音吓得直眨巴眼睛,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便改用商量的口气说,大嫂,不着急定,你再想想,反正还得过几天才上人呢。

  吃过晚饭后,大头马让燕子去把葛连叫来。燕子知道母亲是要跟葛连商量租房子的事,便乐呵呵地去了。她在招呼完葛连后,又去了东头的小卖部。。

  因为燕子的原因,葛连已经好几天没去大头马家。听到大头马叫他,就乐颠颠地去了。在路上他自己还不停地笑过两回。心里想,看来她比我还难受!他认定大头马是找他做那种事。他看到燕子往东头走去,进院后,就把大门叮叮咣咣插上了。

  大头马正在东屋地下洗头,脸冲着墙,屁股冲着门口。她上身只穿个带弹力的吊带小背心,头浸在脸盆里,背心已经耸到上边去,露着白花花的后腰。她人虽然是胖了点,但个子高,胖得还算周正。也就是说,是那种整体的胖、统一的胖,具体到身材上,还是很匀称的。特别是腰部,有点像葫芦中间的那个地方,在硕大的屁股和丰满的胸脯的衬托下,显得纤细而浑圆。

  葛连倚在门框上看着,目光集中在大头马的屁股上。因为脸盆下边的椅子太低,大头马猫腰的幅度很大,她的裤子也被绷得紧紧的,这样屁股的中间那条沟便十分地明显。葛连虽说是不止一次地看过大头马的身体,但赤裸时的那种感觉和穿着衣服时的感觉又不一样。那时他的注意力是占有而不是欣赏,是急不可待而不是品味咀嚼。如果说那时他所看到的是馒头,现在他看到的则是上供用的捏了花的馒头。

  大头马感觉到葛连的眼神,稍微抬了抬头,说瞅啥呢,还不过来帮我换水。葛连收敛起目光,走过来把盆子端起来,看一眼说,这水一点也不脏,倒了怪可惜的,我也顺便抹一把吧。他又把盆子放回到椅子上。

  “呵,你真能凑热闹,你们家连水都没有啊!”大头马从椅子背上扯过毛巾来,擦了两下,把毛巾顺势包裹在头上,闪到一边。

  “水是有,没有你家的水好。”葛连把头扎到盆子里还使劲往里吸了两口气后,又抬起头来,撸着脸上的水珠说,你用过的水有香味!

  大头马拿起洗头膏来,往葛连的后脑勺上滴了两滴。葛连感觉到以后,两只手搂着头,开始搓揉着。在葛连把脑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后,大头马把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搭到他的脖子上。葛连擦了几下,再次把水端起来,走到外屋门口处,抬手把水扬到当院,又从锅里舀大半盆温水,放在椅子上。

  大头马在洗第二遍时,葛连就站在她的身后。葛连的眼睛正撞在大头马裸露的后腰上。他一只手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在大头马的腰上来回地摸着。大头马往边上闪了闪,把屁股掉到靠墙那边。这样,她的胸口又面对葛连了。大头马虽然有乳罩,但她从来没戴过。她的那对东西太大,放在里边盛不下。她也不适应那种束缚。她这人自由散漫惯了,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似乎受不得半点的委屈。

  葛连又开始欣赏起大头马的胸前来。因为有脑袋和头发挡着。那对东西像两只小兔子,总是跳来跳去,东躲西藏的。葛连的眼睛不得不跟着运动着,他的身体也不得不去配合眼睛的运动。

  大头马的这个姿势所能看到的,只是葛连腰以下的部分。她看到葛连裤子前开门的那个地方已经和一个小帐蓬似的,兀自地笑了笑,撩起一掌心的水向前方扬去。那些水正好浇在那个帐蓬的顶上,立即湿了一大片。她大笑起来,抬手指着那个地方说,这帐蓬的质量不过关,不防水。

  葛连显然是受到刺激,迅速地绕到大头马的身后,一下子抱住她的后腰。他把头略微侧了侧,贴在大头马的后背上。他的手掌,像两只勺子一样,紧紧地扣住大头马胸前那对跳跃的兔子。他的腰在不停到扭动着,摩擦着大头马的屁股。

  “别闹,等一会儿,人家有正事跟你说呢!”大头马两条胳膊紧夹着,也晃动着屁股。

  大头马的这个动作,虽然表达的是拒绝或抗议。但实际的效果却是刺激或迎合了葛连的行为,让他由原来的小心翼翼变得明目张胆起来。葛连的两只手由原来的静止变成运动,是同时且同步按着由外向内旋转着。腰部的运动方向也由原来的左右摇摆变成前后撞击。

  大头马被闹得也没法再洗头,只好直起身子,两只手压在脸盆的边缘上。这样脸盆里的水也随之运动起来,而且像海潮来临时的样子,越晃幅度越大,先是一点点地溢出盆边,撒在椅子上,后来直接撒在大头马的裤子上。大头马这样停一会儿,见葛连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便猛烈地甩起头来,头发上的水滴,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向各个方向飞奔着。葛连的脸上,瞬间变得泪流满面。他不得不停下来,抹着脸上的水滴,依靠在炕沿边上,沉静一会儿,这才问有什么正事啊?

  头发上的水基本被甩干了。大头马走到箱子前,拿起一把梳子,东一头西一下地拢着头发。她的目的似乎不是让头发变得规整,而是变得蓬松,让它干得更快一些。她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就把高速公路的人要租房子的事说了。

  在大头马说到把厢房租出去时,葛连不停地点着头,说这是好事,租出去吧,咋也得想法把装修的钱整回来,要不等于白忙乎一回。等大头马又说到那些人还要租她的正房时,葛连立即表示强烈反对。他说那可不行,跟一帮老爷们住对面屋,那成了啥事了?说完后,又觉得自己的话与自己的身份有些不符合,或者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就立即转换成商量的口气问,那你啥意思啊?

  “我要是有主意,还找你商量?”大头马往镜子跟前凑了凑。这次她开始认真地规整起自己的头发。

  葛连也把目光对着镜子。两人在镜子中对视一会儿。葛连走到大头马的身后,又抱住她的后腰,冲着镜子说,我有主意了。大头马也冲着镜子问啥主意?葛连颇为神秘地笑了笑,把大头马推到炕沿边上说,一会儿再告诉你,就着燕子没在家,咱们先办正事。

  大头马半推着,也算是半就着。尽管她嘴里不停地数落着,而身体却配合着。葛连把大头马的裤子扒下来,伸手往她下边拭了拭,把食指伸到大头马的眼前说,都流成这样了,还装呢!

  等一切完毕之后,葛连先把自己穿戴整齐,跑到大门口,轻轻地把大门打开,又到房后撒了泡尿,这才回到屋里,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箱子的边上,掏出烟来点上一支,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好了,干脆把这间东屋也租给他们算了。这样又能多收入六百块钱。你和孩子搬到我家去吧。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那成啥事了?”大头马的态度和语气,几乎和葛连听到她要把正房租出去时一模一样。

  葛连紧吸几口烟,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挥了挥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不上山,帮你们搬家。

  “这不好吧!我们去你家住,把房子租出去挣房费,这让别人怎么想?”大头马还在犹豫着,口气软得像棉花。

  “你是我的女人,住在我家是应该应份的,别人咋想都是扯鸡巴蛋。”葛连的声音非常大,透着愤怒,似乎是在向全世界大声地宣布着这件事。

  “你小点儿声!”大头马吓得回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她也没再坚持。她知道葛连的性格,她哪怕再以商量的口气去针对这件事,他都会立即站起来走人的。况且她也觉得这算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她本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葛连提出来墙上那张照片的事,但张了两次嘴,还是没说出口。感觉那样有点趁人之危或是恩将仇报的意味。最后她说要不这么着吧,算我租你的房子,以后你们爷俩一天三顿饭,连米带菜,我全包了。有这个房租,咋也够咱们一家子吃饭的。

  葛连是带着满脸的兴奋和喜悦离开大头马家的。他没想到这段时间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而且这个结果是那么的完美。他原来总抱怨自己的命不好,从小丧父,半道丧妻,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上天对他还是很不错的。他在心里再次地感激起这条高速公路来。他觉得他的美好生活,从此才算真正地上路了。

  回到家里,葛连先扫一眼墙上的照片,又看着正在炕上做作业的大军,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来,说明天你放学后,从街里再捎回几瓶来苏水。大军望着父亲疑惑地问,又买了?葛连笑呵呵地说,买,得买啊!还是那味道好闻。

  二十

  对于修高速公路的人来说,进出合庄的这条土路,却成了他们的障碍。与其说这是一条道路,不如说是个“槽子”更贴切。这里地势本来就低,赶上大雨天,两边山坡地里的积水,都往这儿流。雨水冲

  刷,车辗马踏,这个槽子变得越来越深。现在人走在这条路上,从侧面根本看不到脚。

  这条路中间的车辙,因为是驴车辗压出来的,所以与驴车轴距不同的车辆,在行驶时,都很困难。一侧的车轮在辙里,另一侧的车轮在高处。而高速公路要想在这里施工,就得往这儿拉沙子,拉水泥,拉设备,拉这些东西用得都是些重型车辆,很容易造成侧翻。另外,他们每天不知道来往多少次,错车也成了问题。两辆驴车在相遇时,赶车的双方都得老早地跳下车来,一方把车停在紧边上,另一方小心翼翼地贴着另一边挤过去。有时候赶上牲口不受使唤,就会刮蹭在一起。连驴车尚且如此,别说是两辆汽车了。所以在那些重型设备开进来之前,他们先打发来一辆大铲车,开始加宽这条路。

  他们是从黑龙镇方向一路向合庄方向开进的。在没进入合庄之前,因为路的两边都是荒滩子,也没人经管,他们就大张旗鼓地进行着。等进入到合庄的地界,路的两边都是耕地了。虽然路边离庄稼还有一些距离,但这个地方,就是人们所说的地头。自古以来,地头的地自然归这片地主人使用,也被人们视同为自己的地盘。那是种地时用过拐犁杖的地方,是各家赶着车上山干活时用来停车的地方,也是别人想通过你这片地时可走的路。

  铲车刚铲不到二百米,就被正准备去街里进货的葛八赖看到了。他把驴车拧过头来,像打鼓一样用鞭子抽打着驴屁股一路跑了回来。进村后,他逢人就大声地招呼,说快去看看吧,西短垅的地让人家给推了。

  在当街的一些人,听说自己的地被推了,都纷纷地往西跑去。他们来到施工现场,发现并没推到他们的地,只是把地头推没了。他们当然是反对的,没了地头,明年再种地时,就种不到现在的位置了。他们就得从他们自己的地中,再重新留出一个地头来,原来的地无形中就少了现在地头那么大的一块。可这个地头在分地时,又不在他们应得的数量中,原则说不是他们的地,也就没人敢上前阻止,都站在那儿观望着,七嘴八舌头地议论着。

  葛八赖回到家里,卸了车,匆忙地往外走。李秀芹问他咋没去进货?他说路让人挖了,咋去!李秀芹又问他去哪儿?他说路都让人挖了,还能去哪儿!葛八赖是在快跑出村子时才想起刘铭的,又拐回来往刘铭家跑去。

  刘天栋去世后,刘铭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少了一份依靠。尽管他爹在时,爷俩也很少说话,但进到屋里,看到爹在炕上坐着,心里就安分、就踏实。现在见不到这个人,心里就长草了,就空落落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地恨曹子海。虽然在分树的过程中,算是报复曹子海一回,心里也痛快几天。后来想想,觉得曹子海也算是个受害者,不单这一春天白忙乎了,就连多少年的累,也都算白受了。随着对曹子海的怨恨渐渐地淡化,他便把这种情绪转移到对高速公路上,而且是与日俱增。他每听到与高速公路相关的消息,就心烦,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没事便不出屋,连麻将都戒了,想他爹的时候,就学着他爹的样子,在炕上摆弄着那副小牌。

  刘铭刚算完一卦,葛八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听完葛八赖的汇报,刘铭腾地跳起来,说操他个妈的,他们还疯了呢,想推就推啊?在穿鞋时,又望着炕上的小牌说,真他妈的准。葛八赖匆忙地扫了一眼那个牌面,显示有七分的气和五分的财,他不知道刘铭指的是哪项,便跟着匆忙地跑出去。

  看到刘铭出现,大家都围拢过来,问他咋办?刘铭瞪他们一眼,径直地冲着那台铲车走过去。其他的人看到刘铭往前走,也从身后跟着。

  来到铲车前,刘铭和拍球一样,向司机做个停止的手势,铲车便停下了。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刘铭干啥?刘铭说我还想问你干啥呢。司机说这是我们老板让推的。刘铭说那就让你们老板来跟我说。司机把头缩里到车里,把车熄了火,掏出手机来打电话。打完电话后,他又探出头来说,我们老板说了,一会儿就来。

  上午十点多钟,是太阳正毒的时候。大伙就都到路边的苞米底下坐着,好歹有那么一点荫凉。刘铭刚坐到两条垄中间,曹玉民就跑过来,脱下他的上衣,搭在几棵苞米上边,给刘铭搭成个小帐篷。他还回过头来笑着对大伙说,你们真没眼色,都不知道给领导打点进步。大伙都朝他嘻嘻地笑着,葛晓伟说,真是个人才!以后让刘铭提拔你当个村民组长的秘书吧。

  铲车的车门子开着,那个司机把两条腿搭在操作台上边,在慢条斯理地抽烟。他刚把烟头弹出车外,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只哼啊地答应几声,就把车又发动起来。大伙以为他接到指令,又要开始推呢,都纷纷站起来,向车边涌去。那个司机慌张地掉转车头,加大油门,一溜烟地向西跑了。

  大伙停下来,问刘铭这是啥意思?刘铭说还能是啥意思,不推了呗。大伙都喜笑颜开的,三三两两地往回走着。在走到西树林子头时,远远地看见葛连正在树林子里放羊。刘铭把葛连喊过来,让他这两天别去其它地方,就在这片转悠,看到再来推路的,就回村子里报信。

  因为有大头马的关系,葛连跟刘铭的关系也发生变化,显得亲近多了。葛连先还有些为难,说我整着这大帮羊,也撒不开手啊。之后又爽朗地答应下来,说这么着吧,下午我揣几个双响,你们听到放爆竹,就是他们又来推路了。刘铭说这个主意好,还不用挨家挨户找人了。听到响声大伙都来啊!

  爆竹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响起的。刘铭两口子正在西瓜地里给西瓜翻秧子。听到声音后,刘铭站起来就往西跑去。郝桂花也跟着直起腰,望着刘铭的背影,小声地骂道,你个潮种,一个大伙的事,比他妈自己家的活还上心。她站在那儿观望一会儿,见又有好几个人往西跑去,她又骂道,还不光他一个潮种呢!

  这段时间,郝桂花在刘铭面前蔫了很多。刘铭对她也有着一股子怨气,怪她嘴欠,不该把二百块钱的事告诉刘天栋。在刘铭心里,她成了继曹子海和高速公路之后造成刘天栋死亡的第三个罪魁。只是刘铭的这股气,一直在心里憋着,在暗暗地跟郝桂花较劲。

  在刘天栋出殡的当天晚上,刘铭就以怕儿子害怕为借口,搬到东屋去住了。到现在几乎是没挨过郝桂花的边。上周六,刘鹏举放学后去他大姨家了。郝桂花以为那天晚上刘铭能上西屋睡呢。结果吃完饭,还没等她在外屋收拾利索,刘铭在东屋都躺下了。等到九点多钟,郝桂花是越想越来气,就索性去了东屋。她进屋就把灯打开,在地下站着。刘铭醒后爬起来,问她干啥?郝桂花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在心里暗骂,你他妈的死心眼,我光着身子过来还能干啥?可她嘴上却说,我听到这屋有动静,孩子没在家,怕你自己害怕,就过来看看。刘铭面无表情地冲郝桂花摆了摆手说,我没事,你回去睡吧。之后他居然顺手把灯关了。

  郝桂花回到西屋,好一通哭。她控制刘铭的武器就是被窝里的那点事,现在刘铭不拿这事当回事,她便没有武器,刘铭也失去控制了。因此,郝桂花凡事都依照刘铭的,是想把他先糊弄回西屋再说。昨天她就对刘铭带领大伙拦车的事有些意见,但除了偷着翻刘铭两眼,并没敢多说什么。

  刘铭是第一个赶到西短垅的。那台铲车确实是来了,但并没开始推路,在路上停着。铲车的后边,还停着一辆轿车。刘铭刚走到铲车跟前,便怔住了。他看见村委会的王主任从轿车里走下来,正在冲着他招手。

  “你咋来了?王主任。”尽管是郝桂花的表哥,但刘铭一直拒绝叫他表哥。

  “原来是你小子在带头闹事!”王主任用手指点着刘铭说。

  王主任把他们的行为定性为闹事,这让刘铭挺来气的。但他忍着并没发作,而是呵呵地笑了笑,指了指路的两旁说,主任,你也算是个庄稼人,你看看他们这么一推,我们的地还咋种?

  “咋种我不管,但这路必须得修。这是上边下达的任务。”王主任挥着手说。

  后来的那些人,远远地看到王主任在跟刘铭说话,就都停下脚步。在五十多米远的地方,形成一个人群。人越来越多,群越集越大。他们都小声地嘀咕着,大眼瞪小眼地观望着。

  “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大伙。”刘铭指着人群对王主任说。

  “那你就去跟大伙说一声,该干啥干啥去吧。”见刘铭站在那里没动,王主任又催促道,快去啊,告诉他们,这是国家的大工程,要是给耽误了,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刘铭悻悻地往回走着,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回一次头。他看到王主任又回到那个小轿车跟前去了。车上下来个戴着眼睛的中年男人,胳脯下边还夹着个小包。那个人正掏出烟来,和王主任各自点上一支,在边抽边说话。王主任还用夹着烟的手指着人群,在说着什么。

  人群看到刘铭在往回走,也开始往前移动。他们把刘铭围在中间,问他怎么个情况,刘铭就把王主任的意思说了。最后他还特别强调:大伙都回去吧,这事是王主任答应的,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刘铭边说边蹲在地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两只手抱着脑袋,手指还不停地在头皮上挠着。人群立即静下来,大伙都面面相觑。有的人脸上带着茫然;有的人带着愤怒;有的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刘铭已经感觉到大伙的情绪了。其实他在往回走的路上,就已经想好怎么跟大伙说了。同样是在说一个事,所要达到的目的不同,说话的方式和口气也就不同。这小半年来,刘铭为高速公路这件事笑过、也哭过,现在几乎是哭笑不得了。他已经不去想这条路能给他带来什么利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你让我难受,我也不能让你不好受;你让我不好过,我也让你难过。看到大伙都没吱声,刘铭又抬起头来说,我是没辙了,谁有尿谁去吧。

  “主任算个 屌 毛!他凭啥答应我家的地头。”葛晓伟从人群中挤出来,往西走去,边走边说,我就去我家地头坐着,有种他把我埋了。

  在高速公路这件事上,葛晓伟也经历了由希望到失望,由沸腾到冷却这么个过程。此时他的心情和态度,应该和刘铭差不多少。

  “对,咱们都上地头坐着去。”葛八赖附和着。

  后边的人也都纷纷响应,跟在后面。他们一反刚才的那种颓废的状态,显出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

  望着远行的人群,刘铭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烟来,点上一支,慢条斯理地抽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得到一丝的安慰。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这是等于把球踢给大伙了。他希望大伙能去围攻王主任,讨要一个说法。

  但那些人没去找王主任理论,知道也找不出什么结果来。他们都各自找到自己家的地头,或站或蹲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那台铲车。这样,他们是等于又把球踢回来,又落到刘铭这里。

  王主任看到大伙的态度,知道事情麻烦了。他认定大伙这么做,是受刘铭的指使和鼓惑。他一边迎过来,一边没好拉气地喊道,刘铭,你过来。

  刘铭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他在算盘着怎么办。他知道上边要办的事,挡是挡不住的。现在要做的,是怎么才能让合庄不吃亏。

  两条车辙中间,早已经被驴踏得坑坑洼洼的了。刘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首先想到的还是要钱。他衡量着那些地头,大约占去多大的面积,要多少钱合适。在快接近铲车时,他被石头绊了一下,这让他立即想起他爹没的那天晚上,要是这条路好走,救护车也不至于用那么长的时间。要是来得及时,他爹也许还有救。刘铭一下子开窍了,觉得有人来给修路应该是个好事啊!应该支持才对啊!

  没等王主任开口,刘铭就装成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用略带检讨的口气说,我跟大伙说了,都不干。王主任瞪起眼睛说,那你们想咋着?刘铭回头看一眼路旁的人群,说大伙的意见是修路可以,但不能这么修。王主任问你们想怎么修?刘铭说,要想修,就得给我们修成一条正规的柏油公路。

  “扯淡,不可能,人家又不是……王主任的话说到半道停下了,沉着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笑容。

  这两年上级号召村村通公路,其它的村基本都修上了,只有合庄山高路远的没法修,王主任正在为难呢?刘铭的话倒是提醒他,也改变了他对此事的态度。他小声地说,车上那个姓费的老板就管这事,你找他说去吧。我支持你。

  王主任把刘铭领到轿车跟前,把他介绍给那个费老板,说这是合庄的村民组长。费老板刚伸出手来,王主任又指着刘铭说,他是代表村民来找你谈判的。费老板的手缩回去了,用淡淡的语气说,有啥条件,说吧。

  刘铭开门见山地把他的要求提出来。他说得很详细,连路的样式和标准都提到了。费老板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听着,边听边侧过头去瞄王主任,见王主任正在跟合庄的人挥手,而他的手势不是往回赶他们的意思,倒有些像是在跟熟人致意。

  王主任是领了镇长的命令来协调此事的。在路上,他还拍着胸脯跟费老板打过保票的。现在他的这个态度,让费老板挺气愤的。他对王主任说,你们办的这叫啥事啊!我可是跟你们镇子长谈好了的。王主任指着人群显得很无奈地说,跟镇长谈好有啥用啊?这又不是镇长家的地头!你得跟老百姓谈妥才行。费老板听后掏出手机来,要给镇长打电话。王主任呵呵地笑着说,你打吧。让他来解决吧。我是没治,我得回去了。刘铭看到王主任转身要走,他也冲着费老板说,镇长来让他跟大伙商量吧。我也回去了,我家的活还没干完呢。

  看到王主任和刘铭同时要走,费老板立即把电话收起来,说既然两位是诚心想把事办好,让双方都满意,那咱们就再商量商量。

  没等王主任说话,刘铭首先接过话茬,说没啥可商量的,你们想修就得按我们的要求修,不想修就拉倒。他的话说得气乎乎的,大有扳不倒葫芦撒不了油的架式。

  “刘铭,怎么说话呢?费老板来给咱们修路,这是好事,我们应该感谢人家才是。”王主任赶忙上前打和。

  三个人又重新凑到一起,目光集中在远方的人群上。过了差不多两分钟,费老板掏出烟来,给刘铭和王主任各发一支。在给刘铭点烟时,他的态度有所缓和,说对于他们,其实修这么一段路应该不是问题,可问题是没法一次性修完,只能跟高速公路同步进行。他们现在没有柏油,也没有能铺柏油的设备,只能先修出一条沙石路来,等给高速铺柏油时,才能顺便给这条路也铺上。他还把修高速的工艺流程和铺柏油的时间简单地叙述一下,说得挺诚恳的,也让人挺信服的。最起码王主任首先信服了。他冲着刘铭点了点头,说我看这样行。

  刘铭也点头表示认可,但他还是略显为难地注视着人群,说这事我还是做不了主,得去跟大伙商量商量。他说得也挺诚恳的,毕竟是关乎大伙的事,谁也不好做主。另外,提出修路的事,到目前为止,只是刘铭的想法。他觉得合庄确实需要一条好路,这比要点钱更重要。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去说服大伙同意。

  看到刘铭往回走,大伙也都从各自的地头涌过来。问他怎么样了。刘铭只是笑了笑,没回答。等大伙到齐了,他才满脸喜悦地说,这回我们又摊上好事了!

  因为占用小树林,大伙都分到了钱,这回以为又给钱了呢。有人就问能给多少。刘铭说这次给得多,一辈子都用不完,下辈子还能用,能用多少辈子。

  大伙知道这是刘铭卖的一个关子,没当真。葛晓伟带着不屑的神情说,操,做梦吧。别是给个狗屁闻闻味吧。刘铭依然笑而不答,像是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他的这个神情,把大伙的胃口都调动起来。有些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有些人还在不停地吧嗒着嘴。刘铭觉得到火候了,这才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他没说这是他的要求,而是说这是镇政府的意思,是王主任经过努力的结果。

  “这算啥好事!”葛晓伟仍然是一副不屑的神情。

  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很淡然。

  “这不比给钱强吗?”刘铭冲着葛晓伟说,你也不想想,就那么腚大的一疙瘩地头,就算给钱,能给几个子儿?三头五百的撑死了。那点钱又好做啥?要是修上这条路,大人上集方便,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以后再也不会有来回错车刮着碰着的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地扫视着人群,看到有些人跟着点头,还有几个人仍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想起刚才促使自己改变想法的原因,又接着说,就算以后谁家老人有个毛病,叫救护车也方便啊!那天要是救护车来得及时,也许我们家老爷子……本来是用来说服大家的话,没想到自己却首先感动了。刘铭的鼻子一酸,眼睛红了。他只好把脸扭过去,使劲地眨巴着眼睛。

  大伙看到刘铭这个神情,也都受到感染。特别是几个女人,也跟着红了眼圈。她们互相小声地嘀咕着,说这确实是一辈子的大事。

  葛八赖和葛晓伟本来是一心想要钱那伙的。刚才他们俩在地头上都商量过,不给钱,就黑天白天地在这儿蹲着。听了刘铭的话,葛八赖突然也闷过这个劲来。他每隔几天就要去街里进一次货,在这条路上,他应该是行走最频繁的人。他觉得自己比别人更需要这条路,比别人更占便宜。于是,他临阵倒戈,率先表示赞成,说有这么好的事咱们不要,那不成傻子了。

  听到葛八赖临时变卦,葛晓伟也想到了自己的情况。他的两片西瓜,马上就要开园。想把西瓜换成钱,就要卖出去。有了这条路,无论是外边来车拉,还是拉到街里去卖,都省劲很多。他也跟着嚷嚷,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你们没看镇政府大墙上写着吗——要想日子过得富,少生孩子多修路。

  其他的人也都把自己家和这条路联系起来。这是他们习惯性的思考方式。都感觉到与自己切身的利益相关,都纷纷地表示赞成。他们委托刘铭全权代表去处理这事,曹老四的媳妇还夸奖刘铭越来越像他爹了,为大伙的事没少操心。

  这次刘铭并没自己去谈,而是叫上葛八赖、葛晓伟、曹老五等几个人,说咱们一起去吧,到时候真出点儿啥事,也好给我当个证明。刘铭这样做,是从他爹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要是当初有个证人,他爹也不至于被诬陷。同时刘铭也想到不能空口无凭,一定要让对方给签个合同。他以前对那样的一张纸很不屑的,现在突然觉察出这张纸的重要性。

  因为刚才基本说妥了,再加上刘铭他们商量时,王主任又给费老板做了些工作,答应用来铺路面的碎石,合庄自己解决。他动员全村子的人用驴车往这拉,每拉一车,算三个义务工。这样双方再见面后,很容易地就把事情敲定下来。刘铭提起合同的事,费老板说现在也没有纸和笔,等以后再说吧。刘铭他们还是不放心,费老板笑着说,你先回去把合同写好,过两天我的人就要进驻你们村,到时候我也得去。我们都住到你们村了,你还怕啥啊?王主任见刘铭还在犹豫,也拍着胸脯说,这事错不了,路要是修不上,他们没法施工。他们比你们更上心。至于路面嘛,他们要是不给你铺,村上给你铺,这事包在我身上。

  刘铭带着满脸的喜悦回到家里,郝桂花问他怎么样了。他便把整个过程和结果都说了。郝桂花说,你这么整,王哥肯定不高兴。刘铭满不在乎地说,他高兴不高兴算个逑?也不关他屁事。郝桂花虽然没吱声,但脸上还是显示出不高兴的成分。刘铭说让她帮着写个合同,她说我不管,你现在尿大了,自己不会写?

  下午一点多,刘铭家的电话响了。刘铭看一眼来电显示,是村委会打来的。他害怕是王主任要训他,就让郝桂花去接的。没想到王主任在电话里好一顿把刘铭表扬,说他这件事做得好,有头脑,有眼光,这关系到合庄未来发展的大计,连镇长听后都对他赞不绝口,让他这两天一定要逼着费总把合同签了。费总如果不签,就再给他施加点压力。郝桂花不无担心地说,路都推得差不多了,还怎么施加压力?王主任呵呵地干笑几声,说你怎么也上来笨了呢?路在你们家门口,你们不会找个理由把驴车停在道上,他们过不去,修了不也是白修吗?这还用我教你们!郝桂花也笑了笑,说有你撑腰,我就放心了,一会儿我就把合同写出来,他敢不签。

  郝桂花虽然答应王主任帮着写合同,却迟迟不肯动笔。刘铭虽然知道合同的格式,也赌气从儿子那儿要来纸和笔,郑重其事地写了两份,但无论从内容到字迹,都觉得拿不出手去。又怕因为措词不周,出现漏洞,被费老板钻了空子,只好又硬着头皮去求郝桂花。

  刘铭是在下午三点多跟郝桂花说的。郝桂花斜了他一眼,说你没看我现在正忙着吗?等晚上再说吧!可吃过晚饭,郝桂花就去西屋看电视了。刘铭只好拿着纸和笔,追到西屋。郝桂花冷冷地说,这活不是一会半会就能完事的,也许得写到半夜,你不在跟前,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谈的。刘铭说我这就告诉你,郝桂花冷笑着说,我这段时间脑袋浑浆浆的,告诉我也记不往。刘铭寻思一下,就去东屋把行李搬过来。他还扒着套间屋门口告诉儿子,说一会儿你困就睡吧,我和你妈写合同去了。

  二十一

  曹玉民是合庄最善于起早的人。这点大伙都知道。他家从他太爷那辈起,都是掌着灯吃早饭。就算是冬天,也是这样。那怕是吃完饭没事干,再眯一小会儿。他太爷一直挂在嘴上的口头语是:“谁家的烟筒先冒烟,谁家的高粱先红尖。”他太爷用一生去践行着这句话。老头子死后,这句话便成为他们家的祖训,起早的这个事,也当成一个习惯被传承下来。

  来到瓜地,曹玉民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干活,而是到左右几家的地里绕一圈。他一直拒绝出去打工。别人出去打工挣多少钱,他不眼馋。他在乎的是别人庄稼的长势。如果有超过他的,他心里就会来气——并不是冲着庄稼,也冲着种地的人。他甚至把这看成是对他的一个侮辱,对他的一种挑战。他便会不计成本地在他的地里下工夫,去一遍一遍地锄草,一遍一遍浇水施肥。这些年来,他家的地一直地保持着单产第一的记录,他也以合庄第一农民而自居。

  曹玉民是从葛晓伟的瓜地里转悠一圈后进入刘铭家瓜地的。没走几步,发现有几个瓜不在秧上,便立即停住脚步,顺着这条垅向两北望去,目所能及处,全部如此。他被吓了一跳,立即跑回到自己的地里,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查看一圈。看到自己家的地没事,才又返回到刘铭家的地里。

  曹玉民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着。首先肯定此事系有人故意所为。瓜地刚浇过三天,还很湿润,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做案人是南头下脚的,所有的脚印,脚尖都是冲着北头。由此可以断定,那人是跑步穿过瓜地的。每步都踩在瓜蒂上,活生生地把西瓜从瓜秧剥离下来。他只察看十几棵瓜秧,就掉过头来往回跑去。

  敲开刘铭家的大门,曹玉民一把扯住刘铭的手,把他拉到门外,指了指小庙前,气喘吁吁地说,快去看看吧,西瓜被祸害了。刘铭真就往西边看了一眼,但他并没怎么着急,以为是谁家的猪啊驴的没圈好,跑了出来。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不过是祸害几十棵。况且那么大的一片地,牲畜不可能可着一个地方吃,肯定也不光他家的。刘铭慢条斯理地问曹玉民,谁家的被祸害多啊?曹玉民紧喘了两口粗气,说别人家的没事,就你们家的。刘铭便没顾得再问,转身往西边跑去。

  曹玉民也跟着往前跑了几步,突然转身又跑回到大门口,冲着院里喊着,嫂子,你也去看看吧,你家的西瓜人让给祸害了。这次他强调的是人干的。

  等郝桂花跟着曹玉民跑到瓜地时,刘铭已经顺着那条垅走到地中间了。

  “这是那个野种揍的这么缺德,有种你就出来真刀真枪地干,祸害天苗,也不怕天打五雷劈!”郝桂花刚进入地头,就大骂起来。她边骂边把那些离秧的瓜蛋子,踢得满地全是。

  刘铭跑到瓜地的北头,又从其它的垅一路查看回来。与郝桂花碰头后,他说没多大事,就一条垄。郝桂花翻他一眼,愤然地骂道,你还嫌少啊!这几天我看你就不是好得瑟,这回老实了吧。

  曹玉民一直跟在郝桂花身后,怕刘铭两口子吵吵起来,就赶忙上前打和,说大哥,嫂子,都少说两句。事发生了,说啥也没用。看看下步怎么着?要不找公安局报案吧。

  “这点小事,报个屁案!”刘铭首先把这个提议给否定了。他指着脚下说,就这垄西瓜,连秧子都卖了,也不值公安局跑两趟合庄的油钱,人家能管吗!

  “那也不能就这么着!这不是骑在脖梗子上拉屎吗?不整出个甜酸来,往后这日子还咋过?”郝桂花虽然是接着刘铭的话茬说的,眼睛却盯着合庄方向。

  刘铭蹲到地上,随手扯下一段瓜秧来,横在脚印上量了量,用指甲在上边掐个记号,又放到自己的脚印上量了量,说这绝对不是大人干的,这应该是个半大孩子!郝桂花也蹲下来看一眼,站起来时,扭头回家了。刘铭也没心情再查看下去,手里拎着那截瓜秧,也跟着往回走,把曹玉民一个人剩到瓜地里。

  类似这种情况,在合庄以前也发生过。这也算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庄稼人把青苗看成命根子,祸害天苗,那是很要命的事,是会引起公愤的,没人敢轻易地去这么做。一经做了,那势必是有很大的仇恨。敢去这样做的,多半是含冤受屈的人。这样,所有人都成了评判者,根据自己的观点做出判断。被害方如果人性很好的话,害人者是要被大伙唾骂的。反之,被害方人性不好,大伙觉得应该这样对他。那么这种事便成为伸张正义的手段,也就没人心疼青苗不青苗的。但不论是被攻击还是被同情,因为害人者是在暗处,而被害者是在明处。所以被害者便轮为人们猜测和议论的对象。哪怕是大伙都同情你,也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

  回到家里,郝桂花抱柴火进屋做饭。刘铭推上推车子,又去了瓜地。他把那些被踩掉的西瓜捡到车上,怕往回推时,让别人看到而传得满城风雨的,还在地头扯了几把野草和野菜盖在上边。他把瓜推回家,直接倒进猪圈。

  对于做案人,刘铭两口子在心里各有对象。只是在吃饭时当着孩子的面,都没提起。还没等刘鹏举上学,刘铭找出一包萝卜籽揣到兜里,扛起镐头走了。他知道这种事,只要是没抓到现行,就得从长计议。他现在要做的,是把那垅西瓜秧清理掉。除了萝卜,这个季节种别的也不赶趟了。

  郝桂花拾掇利索厨房,喂完猪鸡,也走了。她并没去瓜地,而是去东头的小卖部。这个季节地里没活可干,那些半大小子都集聚在这里打扑克玩。她要去破案,不把那个踩她家瓜的人找出来,她是不肯善罢甘休。

  小卖部前,果然有几个孩子在打扑克。但这里并没有郝桂花怀疑的对象。她围着那几个孩子转了一圈,眼睛盯在他们的鞋上,她在观察留在瓜地的脚印应该是什么样式的鞋踩出来的。

  李秀芹看到郝桂花在门前站着,便从屋里跑出来。她显得非常的热情,过来拉着郝桂花的手说,你年八辈子难得上我这儿来一趟,快上屋坐一会儿。郝桂花吱唔着,说她家的鸡跑丢一只,她是出来找鸡的,就不上屋了。李秀芹就跑到屋里,拿出来两个塑料凳子,还顺便拿出两棍雪糕,说那玩艺不用找,丢不了,待会儿自己就回去。

  把雪糕递给郝桂花,李秀芹就开始夸奖起新修的路来,说修得真好,又宽绰又平坦,把合庄由山沟子一下子就变成街边子。还说昨天她特意骑自行车去街里一趟,连去带回,最少能节省二十分钟的时间。李秀芹的话,让郝桂花感觉十分得意,这事是刘铭和她一手策划和办理的。同时她也感觉到人家之所以当着她的面夸这条路,又给她雪糕,是在表达一种感激。她也不无自豪地说,等以后再铺上柏油路面,还能节省十分钟,到那时候去趟街里,就和上趟茅房那么容易了。

  恰恰是这句话,让李秀芹拿在手里的半截雪糕也掉在地上。

  李秀芹昨天确实去了街里,也确实感受到这条路带给她的便利。她的感激和激动,也确实是真心的。她只把这条路和她的出行联系在一起,而没去把这条路跟她的生意联系在一起。郝桂花无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如果真如郝桂花所说的那样,上趟街里和上趟茅房那么容易,那还有谁来她家的小卖部买东西啊!黑龙镇的其它村,都没有小卖部,唯独合庄养活起一个来,还不是因为这里的路不好走,人们上街里不方便的原因。

  李秀芹弯腰把地上的雪糕捡起来,脸色已经阴沉得像个紫茄子。她冲着屋里气呼呼地叫了两声“老虎”,她家的那个大黄狗跑出来,她把雪糕上的土用刚才扒下来的包装擦了擦,便把雪糕递到狗嘴边。“老虎”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李秀芹冲着郝桂花勉强地咧了咧嘴说,我家“老虎”就爱吃雪糕,我舍不得给它吃。直到这时,郝桂花这才意识到李秀芹情绪的变化,却没想明白哪句话得罪她了。郝桂花看到“老虎”正吐噜着舌头,盯着自己手里的雪糕。她勉强地笑了笑,把手里的小半截雪糕冲着“老虎”晃了晃,“老虎”凑过来,这次它没去舔,而是一口就连棍都抢走了。郝桂花没心情再从这里待下去了,说她还得找鸡去。李秀芹只是点点头,也没有再留她待下去的意思。郝桂花刚站起身,李秀芹就转到她身后,把那个塑料凳拿到屋里。

  刚走到村子当中,郝桂花看到刘鹏飞从院子里出来。她立即停在原地,等着那孩子走近。这孩子本来是扬着头走在路中央的,看到郝桂花,往墙跟边上靠去,而且把头低下了。从打春天因为包地的事两家闹翻之后,不但大人见面不说话,就连孩子见到刘铭两口子也不再说话。

  从刘铭根据脚印断定是个半大小子时,郝桂花就怀疑到刘鹏飞。她来东头就是为找这孩子。看到刘鹏飞有意躲着她,更增加了她的疑心。她从头到脚地扫刘鹏飞一眼,最后把目光盯在孩子的鞋上。刘鹏飞穿的是一双运动鞋,而早上她家瓜地上的脚印,就是运动鞋留下的。郝桂花也往墙跟靠过去。在两个人都低着头走过去之后,郝桂花看着地下的脚印,突然转过身来喝道,刘鹏飞,给我站住。

  刘鹏飞回过头来看着郝桂花,红着脸,老半天才极不情愿地问,叫我干啥?

  “我家西瓜是你祸害的吧?”郝桂花沉着脸子问。

  刘鹏飞显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急忙辩解:我打春天都没去过你家瓜地。

  “就是你。”郝桂花指着地上的脚印说。

  刘鹏举低头看了一眼,愤然地说,中国也不光就我自己穿这种鞋。说完,他扭头往东走去。

  郝桂花是在刘鹏飞转身时扯住他的脖领子的。而刘鹏飞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往后猛地一闪,身上那件米白色的运动服半袖的肩膀子处,被撕开个大口子。刘鹏飞一着急,便顺口骂道,操你妈的,你凭啥撕我衣服?郝桂花松开扯着衣服的手,顺势打了刘鹏飞一个耳光。刘鹏飞抬手捂住左脸,向家里跑去,边跑边哭喊着,妈、妈、郝桂花打我了!

  马燕正在当院的园子摘豆角子,见儿子捂着脸跑进来,就问怎么了。刘鹏飞用捂着脸的手在脸上抹着眼泪,抽抽嗒嗒地说,郝桂花赖我祸害她们家西瓜,我不承认,她就打我。他边说边用手指着门外。

  马燕把手里的筐子扔到地上,往外跑去。她刚跨出大门,正赶上郝桂花也走到她家大门口。马燕横到路中间,指着郝桂花说,你个骚货,凭啥打我儿子?

  “他骂我,就欠打。”郝桂花冷冷地说。

  刘鹏飞也跟着跑出来,接着郝桂花的话茬说,你凭啥撕我衣服?凭啥说我祸害你家西瓜?

  马燕还不知道儿子的衣服被撕,回头看了一眼,见儿子的脖领子处有半尺多长个大口子,更急了,冲着郝桂花扑过去。

  刘鹏飞看到母亲往前冲,也跟着往前冲去。

  “你们想干啥?”郝桂花一边喊着,一边往后跑着。

  恰好这时刘伟从院里跑出来,他追上去,一把扯住老婆并冲着儿子瞪了一眼。

  郝桂花看到马燕娘俩停下,也跟着停下来。

  马燕被气得像发疯一样,回头不停地捶打着刘伟的肩膀,努力挣脱着刘伟的控制。她的一只手被刘伟扯着,另一只手指着郝桂花,破口大骂。

  葛八赖小卖部门前的那帮半大小子,都握着自己的牌蹦高尥蹶地往跟前跑。附近几个人家的人也都从门内闪出来,往跟前靠拢。

  郝桂花看到跟前有个人群了,也指着马燕对骂着。两个人由祸害西瓜的事扯到春天要地的事,又扯到包地的事上,千年谷子万年糠的全倒腾出来。骂了大约十来分钟,直到五叔站到她们跟前,两个人也同时住嘴。

  “你们还嫌乎磕碜吧?”五叔没理两个侄媳妇,冲着刘伟瞪起眼睛。

  马燕见五叔训斥丈夫,便扯过刘鹏飞来到五叔跟前,说五叔,你给评评这个理,你看她把我们孩子的衣服撕的,你看把我们孩子打的。这也太欺负人了。

  五叔看了一眼刘鹏飞的衣服,转身问郝桂花怎么回事?郝桂花就把她家西瓜地让人祸害的事说了,并一口咬定是刘鹏飞干的。

  马燕的愤怒又被激发起来,再次向前扑去。她说你再敢血口喷人,我撕了你的嘴。郝桂花此时也变得有恃无恐,也往前扑着。

  “你们俩要再这样,我就不管了。”五叔往后退一步说。

  两个人又停下来,都看着五叔。

  五叔往前走两步,问刘鹏飞,你祸害人家的西瓜了吗?刘鹏飞哭叽叽地说他没有,他昨天晚上哪儿都没去。五叔拍了拍刘鹏飞的肩膀说,别哭,这事好办,咱们一起去瓜地对脚印。他又回头问马燕行不?马燕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看热闹的人也都跟过来。二十多口子人纷纷地涌入瓜地。

  刘铭已经把南头的瓜秧子薅了,种上萝卜,地里已经找不到踩西瓜的那个脚印。大伙就顺着垅沟,一直地往北走。刘铭在刚开始看到大伙时,认为是大伙知道这件事后,来安慰他的,还有些激动。当他看到五叔的后边跟着的是刘伟一家三口,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他扔下镐头,迎了过来。见到五叔,问明白怎么回事,冲着跟在后边的郝桂花瞪了一眼,也跟着五叔往前走着。

  郝桂花找到做案者留下来的脚印,五叔让刘鹏飞也在边上踩一个。

  刘鹏飞抬起脚来,地上的两个脚印几乎是一模一样。

  大伙都挤着往里看着,看到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刘伟一家。

  “我冤枉你了吗?”郝桂花指着刘鹏飞说。

  刘伟两口子也一时不知所措。他们也看着儿子,眼神里还带着一份惊恐。

  刘鹏飞看着那个脚印,突然抬起脚来,把后脚跟与脚印的后脚跟对齐,向前踩下去。他指着自己的脚尖对郝桂花说,你瞎啊!

  大伙都低下头去看刘鹏飞的脚,看过之后,又把目光投向郝桂花。

  刘鹏飞的脚并没把地下的脚印完全盖上。脚印的前边,最少有一扁指那么长的一段还露着。

  郝桂花立即蹲下去,盯着刘鹏飞的脚后跟说,你后脚跟没踩到脚印上。

  刘鹏举抬起腿来,把左脚上的鞋扒下来,啪地一下扔到郝桂花跟前,气愤地说,你自己量!

  五叔把鞋捡起来,又来到一个新的脚印前,先从地上捡起一棵去年残留的玉米茬子,从上边劈下一条来,先贴着脚印的后跟处插入到地里,这才把鞋的后跟贴着玉米桔杆平放到上面,结果仍然是脚印前边多出一扁指来。

  “这还没冤枉我们孩子吗?”马燕冲过来,指着郝桂花的鼻子问。

  郝桂花神情紧张,茫然地张望着。

  马燕突然转过头来对刘伟说,你回去套车,送儿子上医院。她把我儿子打坏了,打成脑震荡了。这回我让她吃不了兜着走。马燕从地上捡起鞋,来到刘鹏飞的跟前,蹲下去帮儿子把鞋穿上,站起身来时,双手扶着儿子的胳膊,像搀扶着病人一样,向瓜地外走去。

  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走了。瓜地里最后只剩下刘铭两口子和五叔。刘铭骂了郝桂花两句,郝桂花没敢吱声,一个人向北走去。

  来到五叔跟前,刘铭掏出烟来,递给五叔一支,边点火边小声地问,五叔,你看这事咋整?五叔皱着眉头,说你们两口子,竟整这拉屎不擦腚的事。还能咋整,我这就回去,跟刘伟两口子商量商量,看看他们啥意思吧。

  五叔回到村子,刘伟已经把车套好,停在当街大门口上。马燕正扶着刘鹏飞要上车呢。看热闹的人中,有几个老刘家的娘们儿,在劝着马燕,说孩子要是没事的话,就别这么兴师动众的闹了。马燕不依不饶的,说人家都快把我们踩到泥窝里去了,还不行我吐个泡啊!

  “你们要上医院,也听我把话说完再去。”五叔径直地走进刘伟家里。

  刘伟把僵绳递给儿子,也跟着往院里走去。

  马燕跟在后边,大声地说,五叔,这事你朝我说,别人都不好使。

  刘伟给五叔点支烟,便退到柜边上自己抽烟去了。刚才马燕的话,就是在警告他,不让他多嘴。五叔也听明白马燕话里的意思,冲着站在门框边上的马燕说,他婶子,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看这事……

  这次马燕没再像五叔说得那样通情达理,坚持要去医院,说就让儿子在那里住着,一直住到郝桂花倾家荡产为止。五叔说你这是图希个啥?给他弄个倾家荡产,对你有啥好处?马燕说我也不图啥好处。她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她过好。

  五叔好说歹说差不多半个小时,马燕总算不再坚持去医院。刘伟听后溜出屋去,到当街把车卸了。

  经过反复协商,马燕提出最后条件:要么把老刘家三老四少都叫到一起,让郝桂花当着大伙的面给孩子赔个不是,给他们两口子赔个不是,给孩子买件新衣服;要么就赔偿他儿子衣服及名誉损失费五百块钱。

  马燕在提出第二条时,五叔也觉得这个数是多点,但他没去把反驳和争取。他觉得有第一条跟着,这条也不算过份。放到谁身上,都会按第一点去做的。所以这第二条,也就是形同虚设。另外五叔也觉得郝桂花应该给人家赔个不是,这样不单把这件事化解掉,连以前的事也都化解了,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

  可五叔把话传达到郝桂花那里,郝桂花连哏都没打就答应出这五百块钱。这出乎五叔的意料。五叔用商量并略带启发式的语气说,他老婶,这事你再好好想想!郝桂花走到箱子前,从她那个紫红色的小包里找出五百块钱递给五叔说,没啥好想的,钱花了可以再挣,脸掉到地上就捡不起来了。

  在递钱时,郝桂花看到刘铭在冲她瞪眼,也瞪起眼睛说,这钱不是咱家的,是我姐偷着给我的,让我买衣服穿的。

  事情就算是平息下来了。当天晚上,刘铭又夹起自己的行李,去了东屋。

  可没过两天,关于这件事,一个新的说法又流传开来。那就是郝桂花在瓜地的那个脚印上取了些土,用这些土捏成个小泥人。在小泥人的七窍处,插入钢针,放在锅台后边。每天三顿饭前,都烧上一锅开水,用炊帚醮着开水往小泥人身上淋着。大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最要命的是曹玉民和葛晓伟都证明郝桂花确实去瓜地取过土,是用一个装咸盐的小塑料袋拿回家的。李秀芹也能证明郝桂花在她家的小卖部买过一包针,是那种最大号的。

  这个法子是从老辈子沿传下来的巫术,据说十分厉害。只要是不间断地淋上七七四十九天,留下脚印的人,不死也得扒层皮。因为多少年没人用这种阴毒的手段了,大伙听完都感觉到脖子后边咝咝地冒着凉气。

  二十二

  修路工人进住合庄后,这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那些奇形怪状的车辆和设备,是合庄人压根儿都没见过的。他们都和看西洋景似地,大饱一次眼福。特别是那些孩子们,不单围着看,还追着看。大人们再凑到一起时,谈论的也不再是庄稼和鸡猪这些事,而是修路的那些人和事。

  那些爷们儿不在家的娘们儿,都从大头马那里得到启发,开始效仿。王长海的老婆把房子租出去,领着孩子搬到王子忠家里;葛玉柱的老婆搬到葛玉林家里。她们所得的房租,两家各半。曹老五媳妇和公公婆婆都一年多不说话了,这次也主动找上门去,向两个老的认个错,搬到婆婆家,把房子也租出去。这样平常看不出怎么亲近的两家人,陡然亲近起来。她们一起上山干活,一起收工回家。地也不分你我,今天鼓捣你家的,明天拾弄我家的。收工后,她们在一个厨房里做饭。开始还各做各的,后来索性连做饭也合在一起。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彼此都有了新鲜感,有了安慰,脸上闪现出奕奕的神采。

  大头马搬到葛连家之后,不放心那边的院子和院子里的猪鸡,她便打发燕子去那边看着。燕子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时就帮做饭的老杨择择菜,打打零杂。几天之后,老杨觉得不好意思,便请示老板,让燕子在这里帮忙,每月给她开六百块钱。这样燕子除了晚上回葛连家睡觉,整个白天基本待在她家的院子里。

  燕子不在家,从客观上也给葛连和大头马倒出更多的接触的时间。大军上学后,家里只剩下葛连和大头马两个人。虽然他们晚上不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但中午可以从容不迫地睡个午觉。

  大头马在与葛连亲近的时候,眼睛总盯着墙上的照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这个举动被葛连意识到之后,下午他便趁着屋里没人,来到照片跟前,郑重其事地说,我和她的事,也是天赶人凑。这些年我们爷俩的日子过得咋样,你也看着呢。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得再找个人了。不过你放心,我们都说好了,到那辈子,咱们俩还在一起过。

  到了晚上时,葛连借着收拾屋子的名义,把那个照片用笤帚扫落下来。他捡起来擦拭干净,并没再往墙上贴,而是又夹到那本《毛泽东选集》里,放回到箱子中。大军当时也在场,葛连漫不经心地对儿子说,贴在外边烟熏火燎的,几年就看不清楚了,还是这样保存起来妥当。大军也认为有道理,不停地点着头。

  这天下午,葛连刚睡醒,正准备撒羊。燕子风风火火地跑进院,见到葛连就问,叔,咱家这羊杀不?葛连看着燕子,笑呵呵地说,馋羊肉了?燕子显出一副气愤的样子说,我有那么馋吗?葛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嘿嘿地笑着。燕子又换成嘻笑的口气说,不是我馋羊肉,是那帮工人馋羊肉了。他们让我回来问问你,要是杀的话,整个羊,我们食堂全包了。葛连沉吟一会儿,说他们这些人不懂,这个季节的羊肉不好吃,一股膻味,吃羊肉怎么也得立秋之后!

  “我跟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没有膻味,那还叫羊肉吗?吃的就是这个味!”燕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些声音又说,叔,你是不知道那帮司机有多馋,他们天天骂咱们这个破地方连个饭店都没有,有钱都没地方花。他们有的是钱,我听他们说,这二十多天就挣二万多块钱了。

  葛连确实让这个钱数给震颤了。他歪着头看着燕子,似乎在衡量这话的可信性。燕子看出葛连的意思。她肯定地说,真的,住在葛玉柱家的那帮人,昨天上街买回八只烧鸡来,一人一只,喝着啤酒,啃到半夜。

  “那他们给个啥价?”葛连指着跟前的一只羊问。

  “他们知道啥啊!他们就知道吃。”燕子往前跨两步,扯住一只羊的耳朵,笑着说,他们让我来跟你谈价钱,这就好办了。多少你说得算,只要让我交待下去就成。他们一个个都馋得哈喇子流得老长,晚上还等着吃烀羊肉呢。

  大头马从从屋里走出来,问明情况后,俨然女主人的口气说,给他们杀,有钱凭啥不嫌!要是想吃,一天杀一个都成,羊不就是杀肉吃的玩艺儿吗?

  葛连按照当下毛斤的价格和羊的重量,大致地估算出价钱来。燕子跑回去,跟那些人商量,得到认可后,又跑回来。她进院后兴冲冲地对葛连说,杀吧,挑大个的,胖乎点的。

  不到三点,葛连就把羊杀利索了。他割下大约五斤多沉的一块肉来递给大头马,说咱们晚上吃饺子。大头马虽然是接过来,还是不无惋惜地说,这东西死贵的,还是留着卖钱吧。葛连冲她挤咕两下眼睛,说我耍这些年秤杆子,想白吃这疙瘩肉还不容易。大头马也挤咕两下眼睛,小声地问,春天我买你羊肉时,是不也跟我耍秤杆子了?葛连呵呵地笑着说,耍了。不但赚了几斤羊肉,还赚了一百多斤的马肉呢!大头马抬手拧住葛连的耳朵,问他马肉在哪儿呢?葛连咧着嘴,拍拍自己的心口窝说,都吃进这儿了。

  收工后,东头的那些司机,都闻到羊肉味,纷纷地凑过来,摊了钱,入了伙。他们用木板子,在当院搭个临时的地桌,有一铺炕那么大,用大头马家洗衣服的大铝盆,把羊肉盛出来,两个人抬放到大桌子上,又让葛八赖家送来四箱啤酒,便喝上了。

  燕子怕他们这样干吃羊肉会反胃,一会儿吃不下去,就跑到后院的菜园子中,薅来一把葱和二十来头新蒜,洗好后,放在一个盆里端到桌子上,又把她家自己做的大酱舀上一碗来。燕子刚要转身回家,司机小蔡把刚抢到手的一条前腿顺手递给她,说这是奖励你的,我们能吃上羊肉,多亏你了。住在这个院的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让燕子在这跟他们一起吃。司机老刘还给燕子起了瓶啤酒,递过去。燕子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吓得不停往后退着。老杨笑着说,人家个姑娘家,能和你们这么吃吗?老杨把羊腿接过来,装到一个塑料袋里,递给燕子说,拿回去吧,这儿也不用你了,一会儿我收拾。

  大头马刚把饺子包完,大军正蹲在灶火坑烧水。葛连已经把桌子放好,坐在炕头上,守着一杯白酒正在抽烟。燕子是把塑料袋放在背后拎进屋的,她看着葛连笑嘻嘻地问,叔,没下酒菜吧?葛连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吃饺子还用下酒菜!燕子仍然笑嘻嘻地说,要是有个羊腿下酒呢?葛连说,那当然更好了。关键是一个羊只有四条腿,咱们也不好留下一条。燕子把背后的羊腿拎出来,在葛连的眼前晃了晃,说下酒菜来了。葛连惊叫起来,说你个傻丫头,怎么拿羊腿啊!这不让人家一眼就看出来吗?

  “你以为我这是偷来的?”燕子有些不高兴,长声怪调地问。

  葛连一听不是偷来的,便赶忙把话岔开,嘿嘿地笑着说,这羊杀得真是值过,多赚一百来块钱不说,还赚了张羊皮,还有饺子吃,还能捞着一条羊腿。要是照这样的话,每天杀一只才好呢。

  因为这条羊腿,大头马也喝了半杯白酒。这顿晚饭吃得和年夜饭差不多。

  事情还真打葛连的期盼上来了。没过一周,那些人又打发燕子来找葛连。这回他们要吃的,不是烀羊肉,而是要吃烤羊肉串。

  燕子是晚上下班后说起这个事的。她没见过烤肉串,只是跑腿学舌。葛连也没见过烤肉串,听后连连摆手,说我可不会烤。他们要是买羊肉,我就给他们杀。他们爱烀着吃烀着吃,爱烤着吃烤着吃吧。

  “没见过你这么死性的。钱来拱门了,还有往外赶的。”大头马气愤地说。

  见葛连和燕子都盯着自己,大头马这才缓和些口气,说烤肉串可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我去县城时,你老姨请我吃过。还没杏核大的五块羊肉,用铁丝一串,就买一块钱一串。一个大小伙子要想吃饱,咋也得个四十串五十串的,有半斤羊肉够了,这样算下来,一斤羊肉差不多能卖到八九十块钱。

  大头马说话时,脸是冲着燕子的。葛连却在边上支棱着耳朵听着,还不停地点着头。大头马的话刚停下,燕子就嘻嘻地笑起来,把两个人都笑愣了。葛连问燕子笑啥?燕子笑够了,仍然笑着说,那是我老姨!你跟着点啥头?葛连有些不好意思,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这丫头,净捣乱,这说正事呢。

  几天后,大军中考完毕,放了暑假。葛连让大军经营着羊群。大头马让燕子经管着大军的一日三餐。两个人便去县城实施这件正事。

  临行前,葛连找东头的曹罗锅子给他剪了头,还刮了脸。虽然大头马在昨天就把他的衣服洗干净,葛连还是不满意。来到街里,他又买了个白半袖换上。把那件脊背让汗渍浸得有点掉色的灰半袖,寄存在卖服装的门市里。大头马说他臭美。他小声地辩解,说第一次见小姨子,总不能给你掉链子。大头马瞪葛连一眼,警告他到那儿不许乱说他们的关系。葛连呵呵地笑着说,这还用说,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大头马的表妹和妹夫果然把葛连当成姐夫来接待的。她妹夫听说他们是来学烤肉串的,便自告奋勇地去单位里打听。正好他同事的弟弟就是干这个的,而且在县城还很有名。他就约了那个同事,领着大头马他们去烧烤店,各种各样的烧烤要了一大堆,连吃带喝地搓了一顿。

  因为葛连要开的烧烤店在乡下而不是在县城,不产生什么竞争和影响。店主也没隐瞒,把他配料的方子和各种技术都毫无保留地加以传授。他还把一个多余的烤箱,也卖给了葛连。

  烧烤摊是五天后的傍晚开业的,地点设在大头马家门前的空地上。之所以选择这里而不是葛连的家门口,葛连给出的解释是他家门前有臭味,那些工人吃起来影响食欲。这确实是主要原因,但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那是为了省电费。这个院子租出去了,电费当然也就是租房子的人买单。下午葛连就从院里接出一个灯头来,挂到大门楼子上,安上个二百瓦的灯泡,把院里院外照得和白天差不多。

  当天进行的是试营业,每只肉串只卖五毛钱。因此,不单那些工人抢着吃,就连合庄的人,也都来尝个新鲜。他们起初舍不得多买,只给孩子要两串。看到孩子吃得香,也禁不住扯过来尝一块。这里的人虽然没少吃羊肉,但把羊肉烤着吃,还都是第一次,都觉得确实好吃。再加上大头马有言在先,只有今天半价,明天就一块钱一串了。他们觉得机不可失,也都再买几串。有的爷们吃完了,都再买五串十串地拿回家,给家里的其他人也尝尝。

  生意火爆,全家人都上阵了。燕子和大军两个人,守着一个盛肉的大盆,负责穿串;葛连右手在烤箱上忙乎着,左手摇着一个纸壳子,一会儿扇着火,一会儿扇着脸上的汗;大头马几乎成了个陀螺,一边往院里边端,一边还得答对着院外的人,一只手往外递肉串,另一只手往里收钱。

  四口人忙乎到晚上的十点钟,才算消停下来。葛连让大军和燕子再串出几十串来,说别人都吃饱喝足了,咱们也不能编炕席的睡土炕啊!也得垫补垫补。大头马在往院里收拾东西时,还在那些工人喝剩下的啤酒箱子里找来一瓶半啤酒。四口人守着烤箱,也吃了夜宵。快十二点了,他们才收拾利索。

  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忙着在当院打水洗脸洗头洗脚。大头马把她兜里的钱都掏出来,堆到炕上。她算了下账,去掉肉钱炭钱和各种佐料钱,大约挣了九十多块。她兴奋地说,这可比种地强多了,没用半天的工夫,就挣一袋子苞米。

  “明天涨价,怕就没这么多人吃了。”葛连皱着眉头,不无担心地说。

  “这就得见人下菜碟。那些工人,他们不差钱,就得丁是丁,卯是卯的。咱们庄上的人,买一串的,也就没法子了。买两块钱的,你不会给他三串,五块钱的,你给他七串。让他们吃麻了嘴,跑顺了腿就好了。”大头马满怀信心地说。

  这之后的几天,虽然在串数上卖得没有第一天多,但在钱数上,却比第一天多出几十块来。住在东头的那些司机们从打下了班,就不再去东头,都聚集在大头马的院子里,这儿一帮那儿一伙的在当院扇起扑克。他们玩的是填大坑,赢了的,钱放在那儿,不许往里揣;输了的,从兜里往外掏。等凑够五十块钱,就要成肉串,边吃边喝。吃光了,觉得没吃饱没喝够,就再进行下一把。他们每天都玩到十点多,吃饱喝足,躺下就睡,再也没人招呼这破地方没意思了。

  合庄的人,也有来买的,大头马按照多买有赠的原则实施着。但她不是把买的和赠的一次性递过去,而是分两次。而每次她都有不同的说辞。

  头天晚上,葛玉柱媳妇领着大丫头抱着老儿子来了。买了三块钱的,大头马就递给她三串。葛玉柱媳妇给大丫头一串,给老儿子两串。在转身要走时,大头马把大丫头扯住,回头瞅院里一眼,又向左右的孩子扫一眼,这才拿起一串来,递给大丫头,说看把你妈抠的,就买三串,这手心手背不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你不疼我还疼呢。大丫头意外地多得一串,连续地说了五六声谢谢大娘。

  在第二天来时,葛玉柱媳妇有些不好意思。这次她买了四块钱的,丫头和儿子各两串。可在走之前,大头马又拿起一串来塞给她儿子说,小的总得多吃一口才对,这串是大娘送你的。葛玉柱媳妇不让儿子要,大头马便凑过去小声地说,咱们支这个摊子,是为赚那帮工人的钱。老邻旧居的,我还能赚你的!

  葛玉柱媳妇在第二天就把这事在几个娘们中间说出去了。当天晚上,买的人就比头天晚上多好几个。她们都觉得赚到便宜,对大头马还有了份感激之情。有的只给孩子买两串的,大头马也面带无奈地赠一串。人家感受到她的那种为难后,再来买的时候,就多买两串,闹个皆大欢喜。

  第三只羊刚烤下去一半,那些工人就吃腻了。普遍的反映是说他们品种单一。葛连便套上驴车,去街里批发一些鸡翅,鸡脖和鸡头。他看到这几天,他们都是上东头的小卖部去抬啤酒,就顺便又拉回十箱啤酒来。当天晚上,鸡肉系列就投入到加工中,果然又引起人们的食欲。不单单那些工人吃,合庄的人也有跟着尝鲜的。曹子海家的铁蛋不太爱吃羊肉,只来买过一次,才买了三串。他发现鸡翅后,竟然蹲在摊子跟前,一连吃了三个,还喝了瓶啤酒。临走时,又买了三个,说是给他奶奶和他爸妈的。

  鸡产品受到了欢迎,并没让葛连高兴起来。这些鸡产品不是他家出产的,是他花钱买来的,就算是批发价,也没多少利润空间。每到晚上算账时,看着卖了不少钱,甚至比以前还多。但真正赚的,却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二。

  尽管大头马在说里话外间,加大力度推荐肉串,还是没能刺激起那些工人吃的欲望,他们都说这肉串越吃越没有羊肉味了。这让葛连十分地恼火,也很茫然。羊还是那种羊,肉还是那种肉,技术还是那种技术,怎么会没羊肉味呢?大头马对这话也有些来气,在背地里骂这些人,说他们是把舌头吃成鞋垫了,等他们把嘴养过来再说吧。

  有两天晚上,羊肉串几乎是没开张。

  这些人所谓的羊肉味,指的是羊肉的那股膻腥味。白天没事的时候,葛连就蹲在羊圈边上琢磨,羊的身上哪疙瘩最有羊肉味?他首先想到的是羊油。这东西不单膻味最大,也是羊身上最没用的东西。在早先年前,人们吃不饱时,有用它炒菜的。但这几年,几乎没人要了。葛连每次杀完羊,有时候就直接把它扔到猪圈里,给猪吃了。但现在他家圈里没有猪,便没舍得扔,放到大头马家的冰柜里。反正那冰柜有的是地方,闲着也是闲着,电费也不用他们花钱。

  既然烤肉串得往上边刷油,羊油也是油,为什么就不能往上刷呢?如果羊肉上再刷上羊油,那膻味不是更浓了吗?葛连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他从大头马的院子里拿来一块羊油放在锅里加热,化成液体状态,又怕一会儿这东西凉了,再凝固成块,就掺和些豆油在里边。

  到了晚上,还没等大头马做好饭,葛连就把摊子支起来,先烤了十串,边烤边往肉串上刷他自制的混合油。这招还真见效,油刷在肉串上,下边的火一烤,那种膻味就立即呈现出来。葛连连续地刷了两遍,那种特别的香味,打老远就能闻到。

  开钩机的大汪刚吃完饭,一出屋就闻到香味,径直地走出院子,看到火上的肉串红嫩鲜亮,便顺手掏出两个一元的硬币,扔到葛连身后的圆桌上,自己从烤箱上拿起两串来,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块来。肉串很烫,大汪用舌头不停地在嘴里翻卷着,咝咝哈哈地说,老葛大哥,今天的咋这香?

  “多刷了两遍油呢!能不香吗?”葛连笑呵呵地回答。

  “怪不得以前不香,敢情是没舍得刷油!你也真是的,那点油才几个子儿!”大头汪略带责怪地说。

  看到有人出来,大汪便大声地打招呼:“哎,快过来,你们尝尝今天的肉串,不一样,真他妈的香!他往嘴里填着右手的那串,在空中摇晃着左手的那串。”

  小蔡和老刘他们也凑过来。小蔡在路过大汪身边时,抬手把大汪左手那串抢走了。他说这叫先尝后买,尝尝再说。大汪转身去抢,见小蔡已经咬了一口,也就罢了。他略带抗议地嚷着,要尝你尝店主的,这两串是我花钱买的。

  小蔡只吃了一口,也跟着招呼,说是比每天的有味。他也问葛连咋整的。没等葛连回答,大汪就替他回答,说今天这些肉串,刷了八遍油,这连烤带炸的,能不香吗?

  其他人都被说动心了,手都向兜里掏去,但都没掏出钱来。大伙在一起吃吃喝喝的,谁也不好意思自己买两串吃。但自己掏钱请大伙吃,又都不甘心。几个人虽然都有吃的心,却都没有行动。

  葛连看出他们的心思,把烤箱上的肉串拿起来,递给跟前的大汪说,尝我的,算我请客。大汪代大伙致谢,每人发了一串,没摊着的,葛连告诉他们别着急,他再烤下一茬。几个人尝过后,都说是比以往的好吃多了,说以后你就照着这个标准烤就行。老刘拿出一副走南闯北的派头来,说他当年在新疆干活时,吃的那种正宗的新疆肉串就是这个味。

  几个人吃得舔嘴吧嗒舌的,但还是没人主动掏钱买。老刘就倡议打一锅扑克,来他五十块钱的,大伙都纷纷响应。临进院时,小蔡还回头对葛连说,老葛大叔,刷八遍油啊!

  第一轮肉串上桌后,其他的人也都过来抢着吃。他们都吃出不同于以往的味道。没吃够的,也组织了一伙人,另起炉灶,填起大坑。有的凑不成局,就往东头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尝尝刷八遍油的肉串。

  大头马和大军吃完饭,本来是想来替葛连的,让他回去吃饭。到这儿一看,葛连正一个人忙得急头白脸的。大头马赶忙过来帮忙,并使了个眼色,让大军回去把饭端来。燕子帮老杨收拾利索,也赶忙过来帮忙,院里院外,又恢复了刚开业时的气氛。

  可问题当天晚上就显现出来了。涮过羊油的肉串,赶着热是很好吃的。可稍微凉一些,上边便凝固一层白油,像挂上一层霜似的。那些人是边打扑克边喝酒边吃,吃到一半时,就出现了这个情况。

  大头马也是刚听葛连把他的发明说完,才尝了一串,正在为这个发明而高兴着,小蔡就端着盘子来找他们,问这是咋回事?刷的啥玩艺?葛连一时无言以对。大头马赶忙接过话茬,说这东西要想多刷油,就得让油挂住。因此,只能在油里放上点淀粉,所以一凉就这样了。虽然小蔡对这个解释还算满意,葛连又把肉串放到烤箱上加了下热,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这毕竟不是个长法,人家怎么也不能守着摊子烤一个吃一个,或者吃一会儿再来烤一会儿吧!

  第二天晚上,葛连没敢再用加了羊油的油,尽管他真按他们传说的刷了七八遍豆油,但仍然出不来那个味。那些工人只要一次羊肉串,之后又啃起了鸡头鸡脖子。

  葛连仍然不甘心,又开始按着原来的思路寻找羊身上带有膻味的物品。这回他又附加一个条件,那就是凉了还不能凝固的。他是用排除法去想的。一个一个地去掉之后,羊的身上只剩下了肠子里的羊屎和尿脬里的羊尿了。

  羊屎显然是不行的。那东西有膻腥味,也有臭味。但羊的尿同时满足他的那两个要求。他在一阵子兴奋之后,却和羊屎一样,给否定了。给人吃的东西里边放羊尿,无论是从良心上还是情感上,他都接受不了,认为那是一件缺德的事。

  但随着收入的每况愈下,葛连还是决定试试这个办法。他是在几天后的中午开始实施的。他看到大头马和大军都睡着了,把家里用来给羊饮水的小塑料桶的拎手去掉,两边各拴上一条绳子,把桶系到一只公羊的肚皮下边,连羊鞭带羊蛋全都盛到桶里,再把那个公羊单独地圈到房子西边的胡同中。这个胡同只有不到二尺那么宽,那只公羊想转个身都不可能,且别说乱跑了。整个中午,那头公羊没捞着休息。肚皮底下吊着个桶,它没法趴下去。葛连也没捞着休息,拿个板凳在西房头坐着。等到大军上山放羊之前,他终于接到差不多一矿泉水瓶子羊尿。

  下午,葛连就着大头马出去,把烤箱搬到房东头,自己生火烤了五串。在把肉串快烤干时,他刷了遍羊尿,那种膻味立即就飘散出来,比羊油的味道还大。但不如刷过羊油的味好闻,是那种干膻干膻的,没有香味。等羊尿快烤干时,他又刷上一次豆油,这时香味才出来。他边烤边不停地拿起来闻闻上边的味道,开始是不太好闻,到了最后,就越发地好闻起来。等放上盐面酱油孜然辣椒面后,他拿起一串来,想尝尝味道。可刚递到嘴边,就产生一种要恶心的感觉。他赶忙离开烤箱,到房后的菜园子中,顺手扯下两个葱叶,放到嘴里嚼着,那种感觉才消失。他的身边就是厕所。他有些想撒尿。他刚走进厕所,又上来一阵恶心,赶忙跑出来,又扯了两个葱叶。他觉得尿越来越急,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就没在去厕所,而是依靠在墙边上解决了。

  看到自己的尿线,葛连突然想起在他小时候,邻居家的二奶奶每过三天五天的早上,就端着个大搪瓷缸子来找他接尿,说是做药引子。而且为了能顺利地接到尿,每次还给他带几块冰糖做为交换条件。既然人尿都能做药引子,都能喝,那么羊尿怎么就不能呢。葛连边系裤腰带边返回到烤箱前,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一口扯下两块肉来,恶狠狠地嚼着,并不停地吧嗒着嘴品味着,根本就吃不出尿的骚味,但尿里的那股膻味还依然存在。葛连的脸上也飘荡起一股如羊肉串般的美味。

  二十三

  燕子的第一个月工资,没交给大头马,而是交给葛连了。是在吃中午饭时,当着大头马和大军的面递过去的,说是这个月的房租费。

  女儿的这个举动,让大头马愣住了。但立即又恢复到正常,并用很欣慰的目光看着。她在心里说,这个小丫头片子,越来越鬼头了,会整事了。她虽然不赞成女儿玩这种小把戏,却觉得这次玩得还是有必要的。毕竟自己把房子出租是收着房费的,所以住人家的房子,给房费也是应该的。村里的其他出租房子的人家,也都是这样做的。更主要的是,她觉得燕子是为堵大军的嘴。掏了房费,在这个院子里,她们住得就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了。

  可让大头马没想到的是,葛连居然把钱接过去了,而且接得很心安理得,连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他还晃着钱笑着说,呵呵,我也成房东了。大头马仍然像刚才那样,愣了一下,同样又立即恢复正常。她认为葛连也是在演戏,也是演给他儿子看的。她又在心里说,这两个玩意,一唱一合的,整得还挺像样的。

  大头马不由得扭头瞅大军一眼,看见大军正盯着葛连,目光中带着一种惊诧,还多少一丝的不安。直到葛连把钱揣到上衣兜里,大军才把目光转向大头马,神情转换成一份疚愧的样子,像是他做了啥对不起大头马的事。

  大头马赶忙冲着大军笑了笑,说自古以来,种地交粮,租房交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这句话,看起来是对此事表示理解,其实是为了安慰大军。只是说完后,她低下头,感觉自己也像在演戏。三个大人合起伙来糊弄一个孩子,她有些不好意思。

  按照大头马的设想,大军走后,葛连能把钱给她退回来。可等到下午,葛连压根没提这事。每次看到葛连上衣小里兜鼓鼓的,大头马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想葛连也许是真忘记了。因此在晚上买肉串时,她总是不停地提到钱。她让葛连看大汪给的五十块钱是不是假的,葛连回头扫一眼,说大汪怎么能给假的呢!她说老曹家小三的那两块钱也太破了,和擦腚纸似的,让葛连看看能花不?葛连看也看了,听也听了,还是无动于衷,就好像没那回事似的。到第二天早上,大头马在盛饭时,又瞟葛连衣兜一眼,发现那个兜变得平平的,看来葛连是把钱放到柜里去了。

  这个发现让大头马的心立时凉了半截。她觉得眼睛一酸,眼泪忽地涌满眼圈。她把刚盛好的那碗疙瘩汤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便迅速地转身去了外屋。

  站在灶火坑边上,大头马用力地眨巴着眼睛。本来是想把泪水憋回去,结果却挤了出来。她看到大军正在当院刷牙,赶忙向碗橱子跟前走去。她的第二波眼泪又滑下来。这次的泪滴比刚才的更大,一股热流从鼻子的两边淌过,停在嘴唇上边。她伸出舌头,翘起,沿着上嘴唇边上扫了半圈,那种咸咸的滋味传入嘴中。听到大军进屋,她从橱子里拿起个碟子和一双筷子,从坛子里剜出一摊 韮 花酱。葛连吃面条和疙瘩汤这类面食,总离不开这东西的。

  大头马端着碟子回到屋里,尽管把眼上的泪擦干,还是让葛连一眼就看出来了。葛连问她咋的了?她说没咋地。葛连说没咋地,眼睛咋红了?她换成一副嗔怒的口气说,还不是你这个破灶火,总呛烟。哪回做饭,我不得哭一鼻子!葛连便满面愧疚地说,是有两年多没搭炕了,等过两天,找人重搭。

  大头马给自己盛了碗疙瘩汤。她每吃下去一口,都觉得那些面疙瘩堵在嗓子里,像串糖葫芦似的,一个一个地往下顶着。刚吃下半碗,就再也塞不下去了,像是摞到嗓子眼。她借着去外屋招呼燕子吃饭的空儿,把剩下的那半碗疙瘩汤倒入脏水桶里,从暖瓶里倒上半碗热水,慢慢地喝着,也慢慢地把集结在食管中的那些疙瘩冲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里,尽管表面上看不出啥来,但大头马的心里,总像是在吃疙瘩汤,感觉到疙疙瘩瘩的。每次看到葛连,她都想哭,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地哭一场。为此,她去过房后,可在那里站半天,却没哭出来。前天傍晚,她还借着帮大军圈羊的名义,去东沟边上的小树林一次。她想去付小富的坟前哭一场。可没等走到地方,又拧回来了。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应该咋样面对那个从来没惹过她生气的男人。

  从放暑假,羊群一直是由大军放着。每次大军上山后,葛连都要跟大头马亲近一番的。有时候是搂搂抱抱,有时候是做那种事。今天下午,还没等大军上山,大头马就找出一片卫生巾垫上。大军前脚刚走,葛连就跑到西屋来,把大头马搂过来又啃又舔的。可刚刚解开她的裤腰带,葛连愣住了,问她啥时候来的?大头马说前天晚上。葛连略带怀疑地说,我记得上个月不是这时候?大头马苦笑一下,说现在啥事还有准啊!葛连虽然感觉到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却也没往心里去。他又在大头马的身上揉搓一会儿,让那种激情消磨掉,便去外屋准备晚上要烤的肉串去了。

  在那些食客的建议下,葛连的经营范围在不断地扩大着。他烧烤的对象,不再限于羊肉串、鸡脖子之类的肉食品了。就连豆角、韭菜、大蒜等这些地里的蔬菜,都在尝试之中。反正是有人要吃什么,他就烤什么。没人买时,他也不在乎。反正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家园子里产的,就自己吃了。烧烤在葛连眼中,不再是啥新鲜玩意,和以往在家做饭炖菜一样,只是把食物由生变熟的一种手段。这几天,他家晚上都不做饭了。中午剩的馒头,都用烤箱来加热,还刷上豆油和酱油,撒上芝麻和孜然。一家人的晚饭,就吃在烧烤摊子上。

  大头马被戏弄、被欺骗的感觉,是在燕子给钱后的第七天消失的。这天早晨,葛连套上驴车去街里上货,燕子也跟去了。她并不是跟着玩的,而是受老杨委托,去给高速公路那些工人买菜。两个人回来,燕子的脸上就飘荡着兴奋的神情。

  燕子打小就是个不会伪装的孩子。她心里所有的事,都会写在脸上。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知女莫如母,大头马能看不出来吗?燕子没主动说,大头马也没好意思去问。她知道燕子盛不住话,现在不说,是还不到说的时候。等晚上睡觉时,她就憋不住了。

  从付小富走后,燕子就搬到大头马的被窝里。开始的一段时间,娘俩相互依偎着,彼此都有个安慰,也差点害怕。过了半年后,燕子便在早晨醒来时,总提出抗议,说你半夜总在我身上瞎摸啥?大头马便意识到这样睡不行,自己做梦时把女儿当丈夫了。她便把燕子赶出去。但每天晚上睡觉前,燕子总跑到她被窝里依偎一会儿。这个时间段,是她们娘俩说心里话的时候。燕子的很多想法和心事,都是在这个时候说给她的。

  果然不出大头马所料,她刚躺下,燕子就甜兮兮地凑过来。先是伸过她的一条胳膊,枕到自己的脖子下边,又把手搭在她的脖子上。这才小声地说,妈,跟你说个事,可不许生气哟!

  “我知道你个小妮子就有事!快说,又背着我玩啥咕咕鸟了?”大头马假装生气的把燕子的胳膊扔回去。

  “这真是属老虎的,还没等说呢,就急眼了。这谁还敢说啊!”燕子把右手从大头马的脖子下边慢慢地掏过去,再把左手搭在上边。两只手在大头马的脖子后勾住,还往怀里拉了拉,像是在测试自己搂得结实不结实。又像是对大头马示威——我就搭你脖子上了,看你能怎么地?

  接下来,燕子动用她惯用的伎俩,软磨硬泡,终于逼得大头马答应不再急眼后,这才松开大头马的脖子,翻过身去,把自己的裤子扯过来。燕子把手伸入裤兜里,又侧过头来确认一次,说咱可是说好了,真不带急眼的!她停在那儿注视着,直到大头马再次点头,这才掏出个一个手机来,在大头马眼前晃了晃。

  看到手机,大头马便明白前几天所谓的房费是怎么回事了。看来那确实是个骗局。不过,不单单是为骗大军,更主要的是为了骗她。最让她觉得情难以堪的,是自己还自做聪明地参与过这次行骗过程。

  “不当吃不当喝的,买这么个破玩艺儿干啥?”大头马腾地坐起来,指着燕子大声嚷道。

  “嘘!”燕子也坐起来,把右手食指挡在高高努起的嘴上,又迅速地移开,向东屋指了指,这才小声地说,不是我买的。是我葛叔给我买的。

  “别跟我扯淡!他给你买的,你这个月的工资哪去了?”大头马虽然是压低着声音,但语气中还是透着愤怒和威严。

  燕子往前窜动一下屁股,再次搂住大头马的脖子,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跟前说,这手机一千三百多块呢。我掏一小半,他掏一大半。燕子边说边躺下去,顺便把大头马也搁倒了。

  尽管大头马对燕子还很来气,但对葛连的气愤却消失了。这倒不是因为那几百块钱。钱对于她来说,还没那么重要。大头马更在乎的是葛连对她的情义。她用右手的食指狠狠地点着燕子的脑门说,你个小丫头片子,给我老实交待,你们是怎么合起伙来骗我们的。

  “你们?还有谁啊?燕子不解地问。

  “别跟我装糊涂,快说。”大头马声音变得更严肃了。

  尽管燕子似乎还没弄明白被骗的还有谁,也不敢再去深究了。她只好把整个过程跟大头马坦白。其实她所能交待的,也不过是过程的前半段,那就是从看到那些司机都拿着手机那会儿,她就想买个手机。又不想花家里的钱,她所以主动帮老杨做饭,也是为实现这个愿望。她在没开支前,就去镇上踩过点,相中一款手机,也就是现在她拿着的这个。她不敢跟大头马说,就商量葛连去当说客。她又怕母亲不同意,把钱要走,所以就想出交房费这么个办法来。是想把钱存放在葛连手里,等再开两个月的工资,就能凑够了。

  至于事情的后半段,燕子跟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完全是葛连顺水推舟的结果。葛连本来不到该赶集的时候,听说燕子今天要去买菜,他也跟来了。他觉得这段时间他挣的钱,都跟燕子有关,他是真心诚意地想给燕子买个手机。到了街里,他把燕子直接领到手机店,说大头马同意了。燕子说她的钱还不够,等下个月再说。葛连说还等啥啊?剩下的我给你掏了。燕子说这不行,我必须自己挣钱买。葛连就吓唬燕子说,今天不买,赶上哪天你妈不高兴,这事就黄了。葛连就这么连哄带吓地把手机买下来了。但考虑大军的感受,在回来的路上,他特意告诉燕子,让她说是用自己的钱买的。

  大头马又数落燕子几句。从语气中,燕子听得出来,母亲还在生气。但好像不是在生她的气,而是在针对手机的用途。燕子为了说服母亲,也为哄她开心,就打开手机,翻出一条短信来,说妈,你听听这个好玩不?

  “我不听。花那么多钱,就是为了玩啊!”大头马翻过身,把脸扭向墙壁。

  燕子也不管大头马听不听的,她便尽情地朗读起来:

  我多想推开你的心门,走进你的心扉,陪你哭,陪你笑,可你的心门始终紧闭着。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上天啊,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的心门是推拉的。

  燕子边读边嗤嗤地笑。笑够了,看到大头马还无动于衷,便翻找几下,清了清嗓子,又念道:

  唐僧师徒开会,共同研究取经的捷径。悟空说,坐飞机去吧,可以直接到达。八戒说,火箭比飞机快多了,坐火箭吧。沙僧从兜里掏出一把手枪来,说这个东西更神奇,可以直接送我们上西天。

  这次读完,燕子没笑,而是把头探过去,观察着大头马的脸,见母亲眼角上有了些许的笑意,便贴着她躺下,说,还有很多更招笑的呢,我念给你听。

  燕子又念了两条短信,终于把大头马逗得呵呵地笑起来。大头马把手机抢过来,摆弄一会儿,又递给女儿说,敢情这东西不光能打电话,还能看笑话。买就买了吧,就当我给你买本小人书。

  第二天中午,燕子缠着那些司机把收到的短信都转发给她。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收集到六十多条。吃过午饭,她特意跑回来,把这些短信念给葛连和大头马听,逗得他们都不停地大笑。

  等燕子和大军走后,大头马便嗔怪葛连太惯孩子,说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小玩艺儿,一千多斤苞米没了,还笑呢。葛连则满不在乎地说,苞米有啥用?能给你讲笑话?只要孩子高兴,这点儿钱算个屁?再挣嘛!大头马像抛媚眼般地剜葛连一眼说,以前大伙都说你小抠,放屁崩出个豆瓣儿,你得捡起来留着作酱,啥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葛连则一本正经地说,我抠是不假,这得分跟谁。只要你们娘俩高兴,我啥都豁出去了。

  大头马被葛连的这句话又感动一次。她低下头,小声地说,我干净了。葛连愣乎乎地问,啥干净了?大头马没回答,转身去了西屋。葛连寻思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先跑到大门口,插上大门,又跑到房后撒了泡尿,没顾得系裤腰带,拎着裤子跑进西屋。

  开始的几天,燕子在给大头马和葛连念短信时,大军偶尔听两句,但不笑。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走开。燕子看到这种情形,觉得有些不得劲,毕竟这部手机,葛连掏着一多半的钱,她觉得自己是应该与大军共同分享才合适。因此,她收到好玩的短信,就主动把手机递给大军,让他自己看。大军看过几次后,竟然对这些段子有了兴趣。他的记忆力特别的好,几乎可以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在跟村里那些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起玩时,就给他们讲叙这些段子,引得那些孩子们都对手机有了些心向神往。有几个比他小一点的孩子,为了听这到这种内容,竟然跟着他一起上山,帮他去放羊。

  可二十多天后,燕子便不再主动地把手机给大军看了。大军听到燕手机来短信了,就主动地问,燕子姐,又有啥好玩的?燕子忙着时,就说没正经子玩意,都是些垃圾短信。赶上闲在时,就拿出手机来念给他听。大军看到燕子一条一条地翻看着,并没把整个内容都念给他,心里便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燕子挎了一筐子苹果,而给他的,只是两三个,且是那种又小又扁的。

  被这种感觉折磨着,大军越发地想探究那些没看到的信息。甚至觉得那些信息跟自己有什么关联。他看似漫不经心,却时刻地留意着。他不像葛连和大头马那样,只知道手机里有笑话,却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别人发来的。他们以为手机也像收音机或电视机一样,只要是打开了,里边就能调出内容来。特别是晚上,听到西屋传来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大军就会想,都这么晚了,谁还在给燕子发短信呢?大军越发地感觉到燕子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有点儿神秘。

  这天中午,燕子在当院井边洗衣服,把手机放到外屋的圆桌上。大军便溜过去,把手机拿起来。他打开收件箱,看到一溜短信都是由同一个手机发出来的,便点开其中的一条:

  我不是王子,也没有白马,可我会给你一个温暖家;我不是天使,也没有翅膀,可我会给你一个温馨的梦。

  大军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起来,往下翻了十来条,才找到另一个号,打开一看,这条短信,燕子给自己读过。接下来又是五条来自上边那个号码的信息,他又打开一条:

  夜深了!无数的星辰亮起,我在天空写下你的名字,当流星划过时,就能将我的思念传送给你。

  大军的脸都涨红了,吓得不敢往下再看了。他赶忙合上手机,跑回到东屋。在地上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行,怕燕子进屋后看出什么来,就爬到炕上,从被垛上扯下个枕头来,贴着炕梢躺下,脸冲着墙,装做睡觉。听到燕子进屋来了,他还故意地增大鼻息的力度,制造出一种酣睡的假象。

  自从大头马搬到葛连家以后,大军觉得这个家终于有了一丝气息。那是一种女人的味道,这滋味不单单是大头马带来的,也是燕子带来的。他虽然把燕子当做姐姐看待,但每次见到她,心里却有一丝的慌乱与不安。他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特别是从看过短信,大军感觉自己就像偷了燕子什么东西似的,心里总像揣着个小免子,不时地蹦跳几下。燕子再把手机放到桌子上或柜上,他都尽量地绕开那个地方。有人发来短信,他也不再问起。最让大军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大头马。他想了好几天,还是觉得不能说。如果说了,就是等于承认偷看燕子短信这件事了。尽管他还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可他知道,一个男人偷看女人的东西是可耻的。可是不说,自己又知道了,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头马。从那些短信的内容看,分明是一个男人发来的。在他看来,那是在调戏燕子,是在对她耍流氓。有人侵犯燕子,他又不能坐视不管。他觉得自己必须查出这个人来。

  大军还真的去查了。他到葛八赖家的小卖部,拨通那个手机号码。接电话的人问他是哪位?他没有回答。接电话的人又喂喂地叫了两声,跟着骂了一句,搞什么搞,有病啊!便把电话挂断了。

  在打电话前,大军本来是想好怎么应对的。可电话打通之后,他听到里边的声音,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话了,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大军放下电话,李秀芹见他一句话没说,以为他没打通,也没跟他要钱。大军就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根雪糕。他很少自己做主花钱的,现在感觉全身燥热,心里还有点烦,很想吃根雪糕凉快凉快。

  合庄那些半大小子看到那些司机们每人都拿着手机,虽然对这东西产生过浓厚的兴趣,却又都觉得这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一是自知家长不可能给买;另外也觉得,就算是家里给买,自己也不好意思用,与自己的身份不符。可燕子卖了手机后,立即引来他们关注的目光。与此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达到目标的方法。他们也都效仿起来。此时正好高速公路上需要力工,他们都纷纷报名。两个月之后,合庄一下子多出十多部手机来。他们很少使用手机的通话功能,也都和燕子一样,用它来接收短信。这样,便产生一项与移动公司正好相反的收费制度。移动公司是谁发短信谁掏钱,在合庄,是谁收短信谁掏钱。

  燕子手机里的短信最多,是从那些司机手里淘来的。很多新买手机的人,都来找她要短信。燕子不可能自己掏钱发让别人白看,便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个规则的制订者,成了合庄的手机运营商。她实行的是明码标价制度,一条两毛,多买可以打折。那些从燕子手中买到短信的人,看过后,也舍不得删除。他们也不甘心自己的钱白花,就去找下家推销。这样,信息做为一个无形的东西,竟然一点点地真实起来,在他们之间飘来飞去的。

  二十四

  为了买手机,铁蛋也去高速公路干活了。才干二十多天,他脚上的那双鞋就被蹬断底了,他便跟母亲要钱买鞋。陈桂荣看着儿子的鞋说,五月节前不是给你买过一双吗?怎么没看你穿呢!铁蛋说那双鞋不好看,不乐意穿。陈桂荣说,又不是去相媳妇,好看不好看的能咋地?不好看才干活时穿嘛,穿坏了,再给你买好看的。铁蛋赶忙改口,说那双鞋丢了。这让陈桂荣也突然想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儿子穿这双鞋了。可她又对儿子的话抱有怀疑,别的东西可以丢,穿在脚上的东西,怎么能丢呢?她立即联想到刘铭家瓜地的事。

  这段时间,陈桂荣很少出院子,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凑合,觉得大伙都不是好眼神瞅她,唯一能够去的地方,就是葛八赖的小卖部。做生意的人,在以利益为原则之外,没有原则。你在那里消费,你就是他的上帝。而李秀芹又是个看到蚊子都能分清公母的人。她知道上帝乐意听什么,就把什么信息第一时间传递过去。刘铭家瓜地被踩的事,在发生的当天,李秀芹就告诉陈桂荣了。而且事情每有进展,她都做了跟踪报道。她的目的就是想让陈桂荣高兴高兴。虽然她没看到陈桂荣高兴的样子,但她知道,陈桂荣一定是乐意听这些的。陈桂荣虽然表面上装得挺平静的,但心里的确有过一丝的快乐。她觉得有人对付刘铭,那是在为她家出气。但她一直以来没把这事往儿子的身上想过。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谁愿意拿个屎盆子往自己儿子的脑袋上扣啊!

  到底没追问出那双鞋的下落,陈桂荣也赌气没给铁蛋钱。等儿子撅着嘴走后,她便在家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找遍家里的犄角旮旯,最后从老太太的那口棺材里找到了那双鞋。陈桂荣把鞋底翻过来,见上面粘着很多黄泥,连鞋底下的沟纹都填平了。因此她断定,刘铭家的西瓜,肯定是铁蛋踩的。

  这个结论,并不是来自儿子把鞋藏起来,而是鞋上的泥土。陈桂荣在合庄生活近三十年,对这里的土质很熟悉。合庄的所有地块,都是黑土地。唯独小庙前的这块地,是小凌河发水淤积而成的,是一块黄土地。她吓得把鞋又扔进棺材里,像是扔出一个即将爆响的炸弹。

  跑回到正房,陈桂荣立即从墙上把日历牌摘下来,匆忙地翻看着。现在她所担心的,已经不是踩瓜这件事。这件事已经过去,刘铭家已经不再追究。她害怕的是那个小泥人。她以前就听老人说过这东西的厉害,只要是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它所代表的人就会出事。她清楚地记得刘铭家瓜地被踩的日期,那天正好是她来例假,去小卖部买手纸时听李秀芹说的。她现在要做的,是查查已经过多少天了。

  陈桂荣是从今天往前查起的。当她数到那次来例假的那个日子时,她的手哆嗦成一个蛋了,日历也从手中滑落到地下。从踩瓜到今天已经是四十二天,也就是说,还有七天就到四十九天了。陈桂荣把两只手合并在一起,嘴上小声地叨咕着。她本来是想说谢谢老天爷,却在情急之中,说成谢谢青天大老爷。她觉得儿子的鞋早不断底晚不断底偏赶上这个时候断底,应该是天意,是老天爷在暗地里警告或帮助她。

  陈桂荣没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她想去找郝桂花,哪怕是赔钱,哪怕是给她下跪,肯求她放儿子一马。可她刚跑出院子,又觉得这么做有点儿不妥当。这是等于公开承认是儿子干的。就算花点钱能摆平,但儿子的名声就全完了。在庄稼人眼中,糟踏青苗,那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儿子眼看着就到该说媳妇的年龄,这种事真要是传扬出去,哪个闺女还肯嫁给他!儿子要是因此说不上媳妇,他们这支股人就断了香火。对于她来说,虽然是保全了儿子,但绝孙与断子似乎是同一个结果。

  陈桂荣茫然地顺着大路往东走头着。走出村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去找曹子海。可一想到丈夫,她又停下脚步。这事能跟曹子海说吗?她知道丈夫的脾气,特别是他对庄稼的那份爱护。且别说铁蛋是故意踩坏一垅西瓜,就是平常在地里干活,不小心踩倒一棵谷苗,都得挨一顿臭骂。陈桂荣估计这事真的说了,丈夫敢立即跑到工地上去找儿子,把他暴打一顿。那样事情很可能还得败露出去。陈桂荣也害怕丈夫在一气之下,出手没轻没重的,把儿子打坏。真要是出现这种情况,这不正是郝桂花诅咒所希望达到的结果!

  陈桂荣越想越怕。她在村口转了两圈,便又返回到家中。进屋就把手伸向门槛子上边的横梁,从厚厚的尘土中,摸出一个单个的钥匙来。她家只有一个箱子是带锁的,有两把钥匙。一把曹子海带在身上,另一把藏在这里,是属于备用的。防着那把丢了,再启动这把。

  在回来的路上,陈桂荣已经想好。这事要想处理圆满,只有花钱免灾。她必须趁着曹子海不在家,把钱拿到手。等曹子海回来,想拿也办不到了。但她还不想瞒着曹子海,况且想瞒也瞒不住。且别说一次拿走这么多钱,就是拿走十块,曹子海也是知道的。她只能来个先斩后奏,首先把儿子的安全保住。置于后果,爱咋地咋地吧。

  可是把盛钱的那个鞋盒子拎出来,陈桂荣又犯难了。给多少合适呢?她家里没种过西瓜,不知道一条垄上大约有多少棵。给多了,怕自己吃亏;给少了,又怕郝桂花不高兴,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陈桂荣只好把钱又放进箱子里,锁好。她要实际考查一下每垄西瓜到底有多少棵。

  小庙前的瓜地里,已经搭起三个瓜棚子。种瓜的三家,轮流在这里看着。陈桂荣站在地头,往瓜地看了两眼,见今天看瓜的是葛晓伟,正在瓜棚子门口坐着抽烟。她不敢进刘铭家瓜地去查看,只好钻进曹玉民家瓜地边上的玉米地。她猫着腰往前走着,从玉米的缝隙间,清点着曹玉民家的瓜秧。

  在返回的路上,陈桂荣边走边在心里合计着,一条垄上大约四十多棵瓜秧,每个西瓜大约能卖十多块钱。所以她准备赔郝桂花四百。她知道这些钱尽管还是略少点,应该给四百五合适,但她认为这也算对得起郝桂花了。那条垄毕竟没空着,被种上萝卜。那些萝卜好歹也能卖出五十块钱来。回到家里,她匆忙地从柜子里拿出四百块钱,找来一块红布包好。她怕往院里扔时太轻,扔不进去,随同钱一起包进去的,还有一块拳头大的砖头。准备等晚上刘铭家插上大门,她就把这个红包扔到院子里去。

  郝桂花是在起来开大门时发现这个红布包的。她拿起来,捏了捏,里边硬绑绑的,被吓了一跳,以为是谁想害她家而扔进来的爆炸物。自从做了小泥人,她的心也时时地悬着。她害怕在诅咒别人的同时,也被人家报复。她把红布包下意识地扔出老远,并抱起脑袋等一会儿。没听到动静,这才又到跟前捡起来。当她一点点地打开,看到里边露出四张百元大票,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她立即明白这些钱是怎么回事,脸上闪过一丝惬意的笑容。

  从错打刘鹏飞后,郝桂花就像风箱里的耗子,既憋气又窝火。她感觉别人看她时,目光中总带有些鄙夷的成份。就算在家里,她也不像原来那么强势。在事发的当天晚上,刘铭又夹着行李搬回到东屋。一连十多天,都没跟她说一句话。后来虽然是跟她说话了,可还是一直地住在东屋。只是偶尔高兴,跑到西屋来打个盹。那感觉就像老辈子的皇上,能到哪个宫里住一宿,便是对妃子的一种宠幸。刘铭每次来,郝桂花都得笑脸相迎。一经有不顺心,他抬腿便走,这让郝桂花很难堪。为此她跟刘铭骂过,也闹过,甚至还跑回到娘家住十来天。刘铭不但没去接她,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她娘家的人问她咋的了?她又不能把这种事拿到大面上去说,有点儿哑巴吃黄连的感觉。这些年,她控制刘铭的法宝就是被窝里的那点事。现在刘铭反而拿这种事来控制起她来。她只好把满肚子的委屈和气愤,撤到锅台后的那个小泥人身上。每天三顿饭前,都尽心尽力地用热水去烫,以此发泄自己的情绪。而她的这种做法,不但激起刘铭的不满,就连儿子对她也有成见。开始时刘鹏举说她愚昧。她便大骂儿子一顿。现在儿子虽然不再管了。但跟她的话是越来越少,她完全被孤立起来。

  郝桂花回到屋里,正好赶上刘铭刚起炕,提拉裤子从东屋跑出来。她一把扯住刘铭,把手中的钱和那块红布冲着他晃了晃,满怀喜悦地说,西瓜钱回来了。

  刘铭开始并没在意,只瞥了一眼,又向门口跑去。跨出门槛子后,才停下来,回头问道,你说啥钱?

  “西瓜钱啊!”郝桂花又晃了晃手中的钱和红布。

  “谁给的?”刘铭面带惊喜。

  “他。”郝桂花抬手指了指放在锅台后的小泥人。

  刘铭顾不得上厕所,追问怎么回事?郝桂花便把捡钱的过程说了。刘铭看那个小泥人一眼,说看来这招还真灵,真有人被你唬住了。郝桂花微笑着说,还有六天,谁不怕死!刘铭也挺高兴的,笑嘻嘻地指着小泥人说,既然瓜钱回来了,就把这个东西扔了吧,看着吓人唬道的。郝桂花晃着手里的钱说,这点钱好做啥?为这个事,我还搭出去五百呢。我不能白搭。

  “那个事是你闹出来的,还能怨人家!”刘铭愤然地说。

  “要是他不踩咱家的瓜,我能闹出那个事吗?”郝桂花徒然提高嗓门。

  两个人对这个事产生分歧,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呛呛起来。从这个小泥人诞生那天起,刘铭就不赞成郝桂花的这种报复手段。他认为要是不灵验,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荒唐之举,但一经灵验,又太恶毒了。

  郝桂花却不依不饶,说除非把我赔的那五百块钱也赔给我,要不没完。刘铭被尿憋得难受,也懒得跟这娘们理论。他趁着郝桂花不注意,一把将那个小泥人抢到手里,转身往房后跑去,先把小泥人丢到大粪炕里,自己也急不可待地褪下裤子,蹲在上边。郝桂花追到房子的拐角处,看到刘铭已以把那东西扔了,气得站在那里大骂。刚骂两句,看到刘鹏举正趴到东屋窗户上往外瞧着,也只好做罢。

  虽然泥人没了,并没影响到事情的发展。当天上午,郝桂花就到当街,把有人往她家院里扔钱的事传扬出去。每次说完,她都特别强调,除非把包赔刘伟家的那五百也一并给她,要不还是将这事进行到底。

  郝桂花的这番话,是在第二天的中午传到曹子海家的。这次是铁蛋先听到的。他回到家里,先屋里屋外地查看一遍,见他爹没在家,便把陈桂荣扯到西屋,小声地问,妈,那钱是你扔的吧!陈桂荣故做镇静地问啥钱?她是个不会说谎的人,话音刚落,脸先红了。看到儿子盯着自己的眼睛,陈桂荣不得不又问,你是咋知道的?

  “你傻啊!”铁蛋气得跺了跺脚,急头白脸地说。

  陈桂荣打昨天就憋一肚子的火,一方面为儿子担心,另一方面还不知道怎么和曹子海交待钱的事。她听到儿子的话,抬手就给儿子一个嘴巴。铁蛋没有防备,被结结实实地扇在脸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

  这是铁蛋长到十九岁,母亲第一次打他。铁蛋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呆了,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那感觉不像是打了他一样。

  娘俩对视一会儿,才都反应过来。铁蛋抬手捂着自己的脸,陈桂荣往前跨两步,伸手去够儿子的手。她的手刚压到儿子的手上,铁蛋就呜呜地哭起来。陈桂荣眼睛一酸,两行泪水同时流出眼眶。

  “我爸知道吗?”铁蛋哭着问。

  陈桂荣摇摇头,伸着脖子往当院看一眼。

  铁蛋抹了把眼泪,顺手从屁股都里掏出一叠钱来,扯出四张递给陈桂荣,说那就别让他知道了。陈桂荣问这钱是哪儿来的?铁蛋说他刚开支。陈桂荣摆手示意不要,说你不是想买手机吗?铁蛋把钱塞到母亲的怀里,说等下个月再买了。

  陈桂荣正在犯愁不知道怎么跟曹子海交待这件事呢!儿子交给她这笔钱,无疑是及时的。她略带感激之情地收起来,并对铁蛋承诺,等下个月,你攒不够,我再跟你爹商量商量,给你点。铁蛋转身要走,陈桂荣又想起儿子怎么会知道她送钱的事,便问了一句。铁蛋说是郝桂花说的。她追问郝桂花是咋说的?铁蛋有些不耐烦,说那你去问她,我哪儿知道。这会儿正赶上曹子海收工回来,在当院卸车。陈桂荣也没往下追问,赶忙收拾着放桌子吃饭。

  盼到曹子海父子前后脚出了院门,陈桂荣匆忙地去了小卖部。其实整个晌午,她都在惦记这个事情。她觉得这种事郝桂花是不应该出来说的。既然她出来说了,恐怕就不会是啥好事。她有些担心,想知道郝桂花是怎么说的。

  因为不好直截了当地问李秀芹,所以,陈桂荣在去之前,拿了一团旧毛线和一副织针,说想给曹子海织一副手套,不会起头,让李秀芹教教她。而今天恰好赶上小卖部的人多,几个老娘们在议论安装有线电视的事。说上边来统计了,有电话的人家,只要是电话正常使用着,便给免费安装有线电视;电话没正常使用的,只要办理每月二十元的最低消费,也可以免费安装;没电话的人家,便要收取三百元的安装费。她们议论的并不是这个政策的好与不好,政策是上边定下来的,好不好都得接受。她们在挨家挨户地算谁家赚到便宜了。

  陈桂荣在李秀芹的指导下,都把手套织得接近手指头时,才把那几个娘们靠走。那几个娘们走后,陈桂荣还是不好直接打听,便接着话茬还说有线电视的事。因为这事是刘铭撺掇成的。她觉得只要是围着刘铭绕圈圈,没准一会儿就能扯到郝桂花身上。

  两个人又聊有一个多小时,李秀芹在多次提到刘铭后,终于顺着这个茬口,骂起郝桂花来,说很多事坏就坏在这娘们儿身上,说郝桂花最不是个人了。为了证明她的这个结论,便把有人赔了郝桂花西瓜钱,还不依不饶的话学说一遍。

  陈桂荣漫不经心地听着,在听到她想要听到的内容后,便以请教怎么分针的名义把李秀芹的话打断,把话题又转移回有线电视上边去。她说以前她家没安电话,吃大亏了,这次不能再错过机会,要把电话和有线电视一次都安上。李秀芹则真心诚意地劝她,说现在都时兴买手机,谁还安电话?她家的电话还想撤了呢。他们两口子想一人买个手机,也省得天天给人跑腿学舌。

  陈桂荣是太阳快偏西时才回到家里的,自然少不了又挨婆婆一顿数落。婆婆说她不守妇道,没事就出去串老婆门子,还扬言让她儿子回来教训她。陈桂荣并没在意这些,习惯了。她耐心地听完婆婆的教训,回到西屋,从从箱子里取出一百块钱来,与铁蛋给的四百块钱放到一起,找出一块花布包好。她心中虽然对郝桂花有着怨恨,却是十分心甘情愿地想把钱送出去。一方面出于对儿子安危的担心,另一方面,她从内心里也觉得亏欠人家的。从刘天栋的死到儿子祸害人家西瓜,都是她们家做得不地道,是应该给人家点补偿。

  和上次送钱一样,陈桂荣是在吃过晚饭借着插大门的空儿溜出院子的。只是今天早了点,她来到刘铭家门口时,人家还没插大门。她怕把钱扔到门口内,一旦有人来窜门,被别人捡走,那等于打了水漂,便在刘伟家的胡同口等着。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远远地看到郝桂花把大门插上,她才又走过去。她把钱包提心吊胆地塞进大门的缝隙后,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失落,一种怨恨,在心里暗骂,拿去买烧纸吧!

  “黑灯瞎火的,干啥去了?”陈桂荣刚跨进自己家的大门,曹子海在门后冷冷地问道。

  陈桂荣被吓了一跳,没吱声,快速地向屋里走去,还边走边回头。那感觉就像后边有人追她一样。曹子海一时也懵了,把头探出门外,向左向右看了两眼,没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才插上大门。

  曹子海回到屋里,关上房门,便开始审问起老婆来。陈桂荣知道这事瞒是瞒不住了,便从头至尾地说起来。只不过她在叙述时,眼睛盯着曹子海的脸,发现情绪不对,就立即停下,解劝两句。等曹子海的情绪有所缓和,再接着进行。经过三起三落,终于把整个过程说完了。

  曹子海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抬手给陈桂荣一个嘴巴,打得挺重,像一个玻璃杯掉在地上。没等陈桂荣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门窜到东屋去了。

  铁蛋刚脱衣服躺下,正在看《书剑恩仇录》。这本书是小民的,他一直对外出租着,看一次两块钱。合庄很多孩子早都看过,没事集在一起都在讲如何地好看。铁蛋也早就想看,但他不愿意掏钱。他并不在乎那两块钱,只是觉得小民太死性。如果是先给他看了,他是不差钱的。但小民却一直是固守着一手交钱一手交书的原则,这让铁蛋不能接受,也一直没看。这段时间,因为挖小井的活不是一个人可以干的,两个人又凑到一块。小民挣到了钱,也不像原来那么小气了。今天是小民主动把书拿来的,说铁蛋哥,你看吧,想看到啥时候都行。

  曹子海冲进东屋,一巴掌把铁蛋举着的书打飞。铁蛋腾地坐起来,正好是背对着父亲。曹子海照着铁蛋的脊背,又是两巴掌。这次出手比打陈桂荣还重,声音清脆刺耳,不但把睡在炕头上的瞎老太太震醒了,就连在西屋的陈桂荣都听得真真切切。

  陈桂荣也顾不得哭了,和疯子一样地跑过来。她看到儿子已经站起来,手里拎着枕头,眼睛里冒着怒火,注视着父亲。而曹子海从炕梢扯起一把笤帚,手握着笤帚苗子那头,高举着,一条腿已经蹬上炕沿。陈桂荣迅速地扑上前,抱往曹子海的大腿,把他拉下来。她双腿一屈,跪在丈夫的脚下,哭诉道,我这是哪辈子做了孽啊!

  曹子海看见老婆这个样子,火气立即消失一半。他回头瞪铁蛋一眼,忿忿地往外屋走去。可左脚刚跨出门坎子,就听老太太大喊,曹子海,你个王八犊子,给我站住!

  老太太坐起来,质问曹子海为啥黑灯瞎火的打孩子骂老婆,家里出啥事了?曹子海站在那里不吱声,老太太就用脑袋往墙上撞着,一下比一下用力。曹子海扑上去,抱住娘的脖子。陈桂荣也从地上爬起来,过来拉起婆婆的手,两个人嘴里都不停地安慰着老太太,说没啥事,没啥事。可老太太分明是感觉到有事,她警告曹子海,今天要是不说出个甜酸来,她就撞死算了。曹子海没办法,只好把铁蛋踩刘铭家西瓜的事简单地说了,老太太这才不再挣扎,曹子海乘着这个空,溜回到西屋。陈桂荣又劝慰老太太两句,也搭讪着离开。这时,老太太又把矛头指向铁蛋,絮絮叨叨地骂起孙子来。铁蛋也在气头上,被骂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把他爹因为小树林气死刘天栋的事也抖落出来。

  二十五

  要是放在往年,大军和刘鹏举双双考上设平县高级中学,很可能成为合庄的大事。至少会被议论一段时间,会被其他父母当成教育孩子的范例。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学生进入这里读书,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就等于是提前进入大学了。但今年却没引起什么反响。确切地说,是根本没几个人关注这件事。人们都忙着在高速公路上起早贪黑地干活,都忙着挣钱和花钱。

  大军是以全镇第一名考上的,刘鹏举是以最后一名考上的。但刘铭显得比葛连还兴奋。大军能考上是在大伙的意料之中,而刘鹏举却是意料之外。刘铭本来是想庆贺一下,毕竟全镇四百多名应届学生,考上这所学校的才九人。可观望两天,看到葛连没有任何表示,也只好悻悻地作罢了。只是在接到通知书的第四天晚上,连续喝下去五瓶啤酒后,答应在儿子开学前,给他买一部手机。

  葛连当然也高兴,但他有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卖肉串时,不管人家买多买少,都主动张罗着搭人家两串。如果有谁主动提到大军的事,向他道一声祝贺,他就激动地让人家拿去吃吧,不要钱了。人家不好意思拿走,主动给他钱,大头马收了钱后,他会强死巴活地再塞给人家几串。当然,这只是针对合庄的人,不包括那些修高速公路上的。他还在上山放羊时,特意绕到王素霞的坟地,站在坟头前,把这件事跟告诉她,让她放心。

  但在对待大军的态度上,葛连却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连一句夸奖的话都没有过。他认为小孩子都禁不住夸奖,给他点阳光就会灿烂。儿子在小学时也不认学,学习成绩只是一般,之所以能够突飞猛进,是因为王素霞去世后他每天拉耷着脸子的结果。他要把这种态度保持下去,至少是对儿子保持下去。

  在听到刘铭要给儿子买手机的消息后,大头马便跟葛连商量,也想给大军买一部,并且承诺这个钱由她来出。葛连听后瞪她一眼,说大军还是个学生,买那东西干啥?让他天天看笑话,那还学习吧?说完后,觉得语气硬了些,便笑了笑又说,人家刘铭家里有电话,孩子想家了,可以往家打个电话,咱们连个电话都没有,你让他往哪儿打?要想买,也得咱们俩都有了手机后再说。大头马想想也是,说那我就把孩子上学所用的行李什么的包下来吧。葛连说不用她置办,大头马也瞪了葛连一眼,说你这是不打算让我以后粘你儿子的光呗!葛连嘎吧两下嘴,只好点头同意。

  燕子对大军的事也挺上心,除了帮着母亲给大军做行李外,还给大军买了个新书包。她还悄悄地对大头马说,等大军开学后,让大头马搬到东屋去住,她就能自己住西屋了。大头马虽然嘴上骂女儿没良心,开始嫌弃她了,心里还是挺欣慰的,觉得闺女真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可燕子对葛连摊子上的事,似乎不如原来上心了,从态度上便能看得出来。虽然没事时,她也到摊子这来帮忙,却总是一副心不在肝的样子。不管手里的活计有多忙,只要是来手机短信,立即停下来,赶紧去读,还躲躲闪闪的。她的眼力见也大不如从前,找不上活计去,像个冰尜,抽一鞭子,就转几圈。不抽,就停下来。大头马觉得燕子做得有点过份。她早就想话里话外敲打女儿两句,但又没找到合适的话茬儿。她怕贸然地说,会让女儿误认为是葛连的意思,引起她的不满,心里产生疙瘩。他们的这个家,看起来圆圆满满的,但跟别人的家还是有所不同——不是原装的。这就像一个打碎的瓷瓶,尽管被粘合起来,但是需要轻拿轻放,一不小心,就会被弄破的。

  这天,燕子来到摊子上,刚帮着忙了一会儿,便对大头马说,晚上是她炒的菜,头发上全是油烟子味,她想回去洗洗。大头马瞥女儿一眼,说你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等收了摊子再说吧。燕子没吱声,把目光转向葛连,皱着眉头,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葛连发现后,说那就去吧,反正这会儿人也不多,暖瓶里有刚沏的开水,也不用现烧。燕子像是得了大赦令一样,冲着大头马吐了吐舌头,跑了。

  燕子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回来。而这会儿,正好赶上人多,葛连和大头马忙得脚打后脑勺。大头马看到葛连不时地往东边张望着,心里开始憋着一口气。

  这段时间,庄上的男人都在高速公路上干活,挣到了钱,他们便成了吃烧烤的新生力量。在对待钱的问题上,他们都有这样的一种心理。那就是把出去打工和卖粮食得来的钱看得非常重要,不去做重大的事情,轻易地不肯花费。而把在家门口挣的钱,看得相对轻一些。认为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就当是活动筋骨了。所得到的收入,应该是额外的,是白捡来的。对于这样的钱,花的时候,是很轻易决定的,很随便支配的。

  特别是那帮半大小子们,他们就算不出来干活,爹妈也不会抱怨。因此,他们的收入,自然不在家里的计划之中,是归他们自行支配的。手里从来没有过钱的人,突然有钱,心里反而不踏实了。每天不花出点儿去,总觉得搓手摸脚,像是今天还没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所以收工后,有的先回家吃个半饱,再到葛连这儿打个牙祭;有的索性直接来到这里,啃两个鸡翅,喝一瓶啤酒。吃不饱的,再回去垫补一口。懂事一点的孩子,卖上个十串八串的拿回去与家人一起享用,父母便乐得屁颠屁颠的,总算得到儿子的回报了,第二天还到当街夸耀一番。

  这拨高峰过后,大头马见燕子还没回来,心里的气已经到达忍无可忍的地步。她也没跟葛连打招呼,径直地往东走去。

  刚跨进当院,大头马就冲着屋里喊燕子。她喊到第三声时,大军从屋里跑出来,说我燕子姐没在家。大头马便问去哪儿了?大军说她没回来。大头马又问,她没回来洗头吗?大军一脸茫然地摇着头。大头马便对大军说,你先去西头帮你爸照料着,我有点事,一会儿再去。

  大军跑出大门,大头马似乎还不放心,怕燕子和大军合起伙来蒙她,就东屋西屋地看了两眼。出来后,又到房后转了一圈,甚至是连羊圈都检查了。没找到燕子,大头马更不放心了。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的能跑到哪儿去呢?去干啥了?她又到村子里转了一圈,除了葛八赖家小卖部门前有一堆人在扯闲篇,其它的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如果说大头马刚才只是来气,现在她是又气又急了。她边走边小声地骂着。等回到烧烤摊子前,脸气得都有些发紫了。

  葛连显然是知道这件事了,问找到没有。大头马摇摇头,从地上的一个水桶里拿起水舀子,顺便舀了半下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把水舀子扔进桶里。葛连劝她别着急,说这就收拾摊子,和她一块去找。大头马赌气说,不找了,爱死哪儿去死哪儿去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从大头马不时的张望中,大军看出她是真着急了。大军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凑到大头马跟前,小声地提示:大娘,要不,你去汽车那儿看看吧。

  “啥汽车?”大头马转身盯着大军,茫然地问。

  大军抬手向小凌河边指了指。

  由于村子里的街道很窄,在工地干活的那些车辆,到晚上都停在河边的沙摊上,黑乎乎地一大片,远远地看去,像一片沙丘。

  大头马和葛连同时抬头往河边看一眼,并没怎么在意。葛连还小声地呵斥:跟着起啥哄?她一个女孩子,没事上哪儿去干啥?

  大军不再吱声了,两只手相互地捏压着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每次遇到心里不安的情况,都会这样做。

  正是这个动作引起大头马的注意。她知道大军是个沉稳的孩子,轻易地不说话,说话便有一定的道理。她也没再多问,转身向河边走去。

  看着大头马消失在夜色中,葛连本来是想回头训斥大军几句,没想到大军竟然凑到他身边,很急切地哀求着,爸,你快去把我大娘叫回来吧。别让她打着我燕子姐。葛连回头疑惑地问,你肯定燕子在那儿?大军点了点头。葛连又问她去哪儿干啥?大军便不吱声了。葛连把手中的几支肉串递给大军,说你吃它吧,吃完收拾摊子。

  葛连还没等赶到地方,大头马已经拧回来了。葛连问她找着了吗?大头马没吭声,气乎乎地往前走着。葛连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看见燕子也跟过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司机小蔡。

  葛连便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没等燕子走到跟前,也转身往回走。在走到大门口时,看见大军在门外站着,一副神情紧张的样子。葛连狠狠地瞪大军一眼,说就你嘴欠!

  西屋黑着灯,板门已经插死了。葛连敲了几下门,一点声息都没有。他转身时,看到燕子小蔡和大军都站在他身后,几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燕子低着头,身休有些微微地发抖。小蔡把身子往前移了移,把燕子挡在身后。大军也往燕子的身后移动着,三个人站成一个溜直的纵队。

  葛连也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他掏习惯性地掏出烟来,小蔡赶忙凑过来给他点火。小蔡的手也有些哆嗦,打火机上的火苗绕着烟转了好几圈,也没点着。葛连只好把右手抬起来,托住小蔡的手,火苗才稳定下来。

  连续地抽了几口烟,葛连用胳膊肘撞小蔡一下,向当院走去。小蔡会意,在身后跟着。刚走出两步,发现自己带动着燕子和大军都跟过来。小蔡转过身去,在燕子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燕子停下来,大军也跟着停下来。

  来到房檐东头,葛连转过身来怒视着小蔡。对小蔡的情况,他从大汪的嘴里多少了解些。知道他比燕子大五岁,离过婚,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女儿。葛连和大军一样,把小蔡和燕子的关系,看成是对燕子的一种伤害,一种欺负。他把小蔡叫出来,本来是想教训他一顿的。但现在葛连突然意识到,不管从哪个方面说,自己都没有这个资格。一时的冲动,却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他只好抱起膀子,静静地等着小蔡开口

  “葛叔,我和燕子是真心相爱的。求你帮忙跟我大姨说说,就成全我们吧。”小蔡突然上前拉住葛连的胳膊说。随着话音,他的腿往前一曲,跪下去,扯着葛连的手也放开了。

  “你这是干啥,快起来,跪我有啥用啊!”葛连被吓了一跳。他把小蔡刚才拉过的那只胳膊往前探了一下,扯着小蔡的胳膊,把他拎起来。

  小蔡这一跪,让葛连徒然产生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他觉得小蔡也没什么不好的。人长得仪表堂堂,家又在县城。虽然不是头婚,但人家能挣来钱!一个月纯剩一万多块。谁跟了他,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一个女人有吃有穿有钱花,那就是幸福,还需要什么?况且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都能给别人跪下,这足可以证明他的真心。葛连往前跨了一步,拍着小蔡的肩膀说,知道了,你回去睡觉吧,这事我来办。

  小蔡连连致谢,忐忑不安地离开了。

  葛连在当院把那支烟抽完才进到屋里,看到燕子站在西屋门前小声地哭着,两只手捂在鼻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大军面壁而立,手指不停地抠着墙,被烟薰黑的墙面上,已经有拳头大小的一块白色印迹了。

  葛连又开始敲西屋的门,屋里还是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在外屋转了两圈,停到燕子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见燕子没反应,就拉着她的胳膊,来到当院。

  两人沉默片刻,葛连问燕子怎么想的?燕子只是抽抽嗒嗒地哭,不回答。葛连知道这样问是问不出个结果,便换成一种启发性的方式说,这事你自己寻思着办吧!要是想成呢,就别瞒着了,想法找个媒人。要是不想成的话……

  葛连话还没等说完,燕子便停止哭泣,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往院门口跑去。葛连也尾随过去,见燕子去了刘铭家,这才放心地关上大门。回到外屋,见大军还在那儿站着,葛连就告诉儿子,你也睡觉去吧。不关你的事,我看着你大娘就行。大军去了东屋。葛连把外屋门关上,把自己关在门外。他在房西头撒了泼尿,推开西屋窗户,跳了进去。

  葛连从跳进西屋,也是一直在做大头马的工作。他已经完全成为小蔡的代言人,掰着手指头盘点着小蔡的优点。渐渐地,大头马由原来的死活不同意到后来有所松动。她说小蔡以后必须得留在合庄,而且不能把前窝的孩子带过来。他要是不答应,就跟他没完,他别想囫囵着离开这儿……

  哄到十一点多,葛连才勉强哄得大头马不再生气。他也没再回东屋,而是挨着大头马睡下了。

  燕子跑到刘铭家,进屋就扑到郝桂花的怀里哭起来。郝桂花拍着燕子的后背哄了半天,才把她哄得不哭了。郝桂花把燕子拉进西屋,问她怎么了?燕子还是抽抽嗒嗒的不开口。直到郝桂花做出承诺,说有啥事你就跟舅妈说,天塌下来,有舅妈替你顶着。燕子这才把她与小蔡的事全盘地擞落出来。原来她和小蔡都好两个多月了,一直通过手机短信联系。她一口一个大舅大舅妈地叫着,让他们替她做主。郝桂花两口子看到燕子哭鼻子抹泪的,感觉大有非小蔡不嫁的架式,也只好答应下来。郝桂花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好事,没啥不对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妈那边的工作,我和你大舅包下了。

  第二天早晨,燕子是在刘铭家吃过饭,被刘铭两口子送回来的。见面后,大头马不免又骂燕子几句,燕子不免又哭一鼻子。至此,事情就算过去了。大头马以警告的口气,提出她的要求。燕子说小蔡家里哥们三个,他来合庄没问题,这也是她的要求,小蔡也答应过的。燕子还说小蔡的爹妈都是老师,很通情达理的。大头马听后又火了,冲着燕子嚷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通情达理了?这事我不管了,你爱咋着就咋着吧!我就当没养你这个闺女。燕子看到母亲翻脸,赶忙陪着笑脸去解释。刘铭两口子和葛连也从边上解劝,说孩子不是这个意思,这才把事情再次平息下来。大头马让刘铭去找小蔡,把这些话传达过去。刘铭认为还是让燕子去说为好。大头马说,这么大的事,家里没个大人出面不行。娘亲舅大,只能是你出面了。

  从打发送完刘天栋,大头马这个干闺女就当得名正言顺了。刘铭两口子拿她也真当大姐对待着,家里做了好吃的,便过来叫她们母女,当然也顺便叫上葛连父子。有时候赶上天不好,摊子上没人,葛连也烤上些羊肉串,叫刘铭一家三口过来喝点。就连大军和刘鹏举的关系,也都因此拉近许多。刘鹏举都改口管大军叫小哥了,两个人放学后都凑到一起去做作业。

  跟小蔡的谈判进展得行顺利。刘铭不单把大头马的意思表达了,还以燕子娘舅的身份要求小蔡把他的父母叫过来,他们得亲耳听到他父母的表态。小蔡当天就给他父母打电话,他父母说这个礼拜六就过来。

  这样一来,燕子的婚事变得名正言顺了。刘铭算是小蔡那边的媒人,郝桂花算是燕子这边的媒人。葛连虽然不算是燕子的家长,可一切活动都在他家进行,自然被当成家长看待着。他也全心全意地尽着家长的责任。到了周五,葛连便去街里赶集,买了酒菜,为小蔡父母的到来做着准备。当然,钱由小蔡支付,是通过燕子转交给葛连的。

  小蔡的父母果然如燕子所说的那样,非常的通情达理。特别是小蔡的母亲,不单开放豁达,还能说会道。见到大头马后,便象多年没见的老姐妹一样亲近,拉着大头马的手,把燕子夸奖一番。在切入正题时,小蔡的母亲又扯过儿子的手,交给大头马,大大方方地说,我这个儿子就送给你了。以后你也不必拿他当女婿看待,当儿子就成。等他们有了孩子,愿意姓蔡就姓蔡,愿意姓付我们也不反对,一切你说得算。

  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头马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她看着葛连,也表了个态,说都是家里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跟葛连也好挺长时间了。既然在这住这么长时间,我也就不往回搬了。我也没别的可陪送给闺女的,我的那栋房子,以后就留给燕子他们吧。

  大头马说话时,葛连也不停地点着头。大头马的话音刚落,他就冲着燕子说,过几天大军就去县里上学,家里也没啥可经管的。我跟你妈都商量好了,等修高速的人走后,我们俩就到镇上租个门脸,把这个烧烤摊子搬到那儿去。让她当掌柜的,我给她打工。

  “不放羊了?这可是你爹拿命给你换来的家业,舍得吗?”刘铭在边上笑嘻嘻地问。

  “这有啥舍不得的。当初我也不乐意放羊。那不是没办法吗!”葛连话语中带着一股幽怨。可能是勾起他的伤心事,眼圈居然红了,立即把脸转向后墙方向。

  郝桂花侧脸瞪刘铭一眼,赶忙把话题岔开。她建议等燕子他们结婚时,让大头马和葛连也跟着办个婚礼,一起热闹热闹。大头马听后吓得连连摆手,说我们都这把年纪,还走那个过场干啥?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知疼知热的,就行了。

  当天中午的酒席,虽然不算是订婚仪式,但却把定婚仪式上该进行的内容都进行了。两个孩子一起,向双方的家长敬了酒。双方的父母也喝了换盅酒。葛连是以女方家男主人的身份出现的,也算是登堂入室。虽然燕子还管他叫葛叔,但在敬完所有人之后,她和小蔡又单独敬他一杯。敬别人酒时,燕子只沾一小口。敬葛连的这杯时,她把一杯啤酒全部干掉。

  晚上葛连没出摊子,把烤箱支在自家的当院里,请大伙吃烧烤。刘铭家三口、葛连爷俩儿、大头马娘俩儿、小蔡一家三口,大伙围在大桌前,一片欢声笑语。开始时还是葛连主理,燕子和小蔡在边上打下手,到后来烤箱前就变成个大锅台,大人们在桌上喝酒,几个孩子在那儿瞎闹。一会他弄个烤豆角,一会儿她又弄个烧茄子,最后连大葱大蒜土豆都让他们穿到铁钳子上,烤得满院子全是葱花味。

  二十六

  西瓜开园后,种瓜的三户人家就在地头摆起摊子。他们三家还约定,以同一价格进行销售,谁也不许单独涨价或降价。

  刘铭和曹玉民种的是黑美人。这种瓜个头特别大,每个都在二十斤以上,沙瓤,但瓜皮特别厚实。而葛晓伟家的小地雷,最大的不超过十斤,是水瓤的那种。虽说口感没有黑美人好,却因皮薄肉多而倍受青睐。几天下来,刘铭和曹玉民加起来,竟然没有葛晓伟一个人卖得多。

  合庄来买瓜的人,都是先到刘铭和曹玉民的摊子前绕一圈,最后还是选择到葛晓伟的摊子上去买。偶尔有老刘家的或老曹家的亲门近支,感觉不照顾本家生意不好意思,也是在刘铭或曹玉民那里先买一个,还是挑最小的,再到葛晓伟的摊子上买几个,一起背回家。

  那些工人和在工地上干活的半大小子们,不太在乎钱,不像老年人那样去算计吃多少扔多少的问题,却也因为黑美人确实太大,一个人一次根本吃不了。几个人在一起搭伙,又涉及到谁掏钱的问题,最终也都选择小地雷。

  本来黑美人的销量就不大,再加上有两户人家在出售。每户更卖不多少了。刘铭就联合曹玉民去黑龙镇上找那些水果贩子推销,好说歹的,还真把他们动员来了。那些水果贩子经过现场比较,也是以小地雷为主打品种,再配上三分之一左右的黑美人。而曹玉民在瓜地上投入的功夫比刘铭多些,他的瓜比刘铭家的长势好点,自然卖得快些。这样在这三户人家中,最犯愁的当属刘铭了。

  瓜不好卖,刘铭两口子便开始想互埋怨。刘铭后悔当初听信老婆的话,说这还不如出去打工省心。郝桂花则认为原本就不应该联合那三户。要是就他们一家种,就算被遮挡,瓜长得不如现在好,也不至于这么不好卖。光合庄和工地上的人,就消化差不多。

  曹玉民也对种西瓜有些后悔,他埋怨的不是刘铭,而是葛晓伟。虽然种瓜是刘铭提出的,但他是被葛晓伟忽悠动心的。再看到葛晓伟每天比他卖得多,心里更不是滋味。有两三天,他都不跟葛晓伟搭话。三个人都在地头树荫下坐着,他掏出烟来,自己叼一根,再扔给刘铭一根,就大模斯样地揣进兜里。

  葛晓伟看出曹玉民对他的态度,趁着刘铭不在跟前,指着曹玉民的西瓜堆说,春天在你们家喝酒时,我说种小地雷好,你们都不信吗?他又转身指着远处的刘铭说,你听他的话,临死都穿不上裤子。他自己在家里都整不明白,还给别人当家呢!曹玉民虽然没吱声,但想想也有道理,便把部分怨气转移到刘铭身上,再抽烟时,连刘铭也不给了。

  高速公路那些人有买瓜的,小蔡总是抢着跑腿。他自然是买刘铭家的。从跟燕子的事定下来后,他已经改口管刘铭叫大舅了。看到刘铭为瓜的销路愁眉不展的,他突然想起他的表哥在北京批发水果,立即给他表哥打个电话。开始时,他表哥嫌道远,不乐意来拉。小蔡就把他在合庄处对象的事说了,又把刘铭说成是燕子的亲舅,在他的再三央求下,他表哥才同意来看看。

  小蔡的表哥叫秦贵,比小蔡大将近两旬,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他下车时正好是中午,小蔡开着他的那辆大翻斗车拉着刘铭到黑龙镇去迎接。他们在镇上的“义满楼”饭店吃的饭。刘铭说他请客,但酒宴还没结束,小蔡就借着上厕所的空儿,去前台把帐算了。等回到合庄,他们已熟悉得和真正的亲属似的,秦贵也跟着小蔡管刘铭也叫大舅。

  来到小庙前,刘铭从车上跳下来就招呼郝桂花,介绍她见过秦贵。几个人在瓜窝铺刚坐下,郝桂花就把在凉水里浸过半天的西瓜搬上来。可能是大晌午的热了点,秦贵狼吞虎咽地啃过一块,在拿起第二块时,边吃边指着刘铭家的瓜地说,这瓜真不错,我全包下了。今年我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瓜呢。

  刘铭两口子都自然高兴,不停地致谢。在估算完产量时,秦贵略带为难地说,来两车拉不了,来三车还不够装。刘铭怕他来两个车,便赶忙说,那就来三个车吧,不够摘那两家的。秦贵看一眼小蔡,见表弟眼神所表露出来的也是刘铭的意思,就点头答应了。

  吃完瓜,又抽了棵烟,秦贵走进瓜地,刘铭和郝桂花也从身后陪着。他们先进入葛晓伟家的瓜地,秦贵只简单地扫一眼,就奔曹玉民家的地去了。看过曹玉民家的西瓜,他决定也全包下来,说这样正好,有五车就能全拉走了。

  小蔡的车停在地头时,曹玉民和葛晓伟都看到了。但他们不知道秦贵是买瓜的,以为是小蔡家里又来人了,是来商量他跟燕子的事,也都没往心里去。他们看到一行人进入自己家的瓜地,才都从瓜窝铺里出来,向跟前靠拢着。

  当曹玉民听说把他的这片地也包下时,激动得上前就去跟秦贵握手,并转身重重地拍着刘铭的肩膀,说有这么好的茬子,早说啊!这几天把我急的牙花子……

  还没等曹玉民的话说完,葛晓伟就上前扯住刘铭说,大哥,快帮我说说,把我的也一起拉走吧。葛晓伟平常说话的声音就有些赖叽叽的,再加上这会儿是真着急了,听起来像是带着哭腔。

  刘铭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他走到秦贵的面前,没直接提出来,而是建议他再尝尝这种小地雷。葛晓伟立即在地里寻了个瓜王,到摊子前割开,把见光多的那面掰下一大块来,双手捧着递给秦贵,并不停地点头哈腰。

  秦贵刚啃两口,葛晓伟就问他怎么样?秦贵说瓜是不错,可我不能要。葛晓伟忙问为啥啊?秦贵说这种瓜皮太薄,怕挤压,一碰就裂开了,不适合长途运输。

  葛晓伟赶忙换个角度进行推销,说人们都喜欢这个品种,吃得多,瞎得少,一个瓜才不到十块钱,谁家都买得起。为增加说服力,他还指着刘铭和曹玉民说,不信你问问他们,黑龙镇子的瓜贩子来是不是都开我的?刘铭看到葛晓伟眼睛盯着他,便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葛晓伟把目光移向曹玉民时,曹玉民把脸扭开了。

  “这是往北京拉,不是往你们镇上。北京没人在乎吃多少瞎多少,也不涉及到买不起的问题。”秦贵笑着说。

  葛晓伟没办法,只好从价格上做文章。他率先提出愿意比刘铭他们便宜五分钱。秦贵听后仍然笑着说,不是钱的事。他去年在河北拉过这种瓜,到北京炸开三分之一,河北到北京还比这近多了。

  在秦贵他们看瓜的空儿,小蔡给燕子打个电话,燕子也跑过来了。秦贵虽然没见过燕子,看到表弟在跟燕子说话,便猜到是谁了。他没等把手中的瓜吃完,就离开了葛晓伟家的瓜地。

  几个人回到刘铭的瓜窝铺。当然,曹玉民也跟过来了。小蔡把燕子介绍给表哥,燕子约秦贵到家里去。秦贵说不了,等你们结婚时我再来喝喜酒。刘铭和郝桂花曹玉民等人也跟着一再挽留,秦贵指着瓜地说,还是办正事要紧。早一天拉走早一天省心。他又指着天空说,这要是赶上连雨天,这片瓜就全完了。

  秦贵的话带着十足的亲戚味,这让刘铭他们都很感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秦贵说他下午这就去设平县城,联系空车配货。让刘铭他们听电话,一经确定好时间,让他们提前把瓜摘下来。他还把检斤的事委托给表弟和燕子,说货款在货到之后打到小蔡卡上。他在临行前,还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刘铭,说如果明年还种瓜,就提前给他打电话,只要是这个品种,有多少他都包了。刘铭和曹玉民向他再次致谢,他笑着说,我还要谢谢你们呢!以后我表弟在你们这儿,还得请你们多照顾。

  别看那两家子的瓜不卖时,葛晓伟不着急。觉得他卖得比他们好,没有他着急的份。人家一下子全包出去,这下他是真上火了。看到燕子和小蔡把秦贵送走后,他就跑过来打听最终的情况。曹玉民以去他丈人家借地秤的名义,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走了。刘铭和郝桂花除了对没能帮上葛晓伟的忙表示遗憾,还安慰他几句,说从现在起,我们两的瓜一个不卖。这儿就你一份,应该不是大问题。葛晓伟愤愤地说,我这哪儿是一份啊!算上我老叔的,和你们两家差不多。要是没有贩子来拉,就靠这么零割肉,得驴年马月卖出去。

  回到瓜窝铺里,葛晓伟越想越不是滋味,也不甘心。他决定去找大头马。小蔡是她女婿,她说话一定比别人有力度,让她再跟小蔡说说,再争取一下。葛晓伟来到葛连家时,正好赶上葛连也在家。他便把事情的经过和他的想法跟他们说了。可还没等大头马说话,葛连就率先表态,说既然人家都说没法运输了,再找也是白扯蛋,这不是难为人家小蔡吗?

  在来的路上,葛晓伟只想到怎么求大头马,没考虑到葛连。进到屋里看到老叔时,内心还多出一份欣喜,觉得有老叔在跟前,在恰当的时候帮帮腔,成功的机率会大些。没想到老叔横刀立马跳出来,首先把路给封死了。这让葛晓伟的火腾地一下燃起来。

  “我又不是来求你的,有你啥事?你算个老几啊!”葛晓伟指着葛边吼道。

  葛连似乎还在对前段时间瓜地的事耿耿于怀,也不甘示弱,抬手指着葛晓伟说,是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算老几。可这是我家,不乐意待给我滚出去。

  大头马一看这架式,赶忙过来推着葛晓伟住外走,说你老叔中午喝多了,有啥事咱们出去说。葛晓伟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叫嚷着,你的那片地我不要了!想从我这要包地款,门都没有。葛连也在大头马身后跟出来,他的右手一直没落下来,仍旧指着葛晓伟说,你他妈的说话翻锤掉打的,都不如个好老娘们儿!

  大头马一直把葛晓伟送到小庙前,葛晓伟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他对大头马说,嫂子,你是个明白人,你给评评这个理。我都急成啥样了,有别人看热闹的,有他看的吗?还是长辈呢,啊呸,狗屁吧。

  “不管我叫婶子了?”大头马微笑着问。

  “还是按原来的叫吧。我没他这样的老叔,还叫啥婶子!”葛晓伟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大头马先是呵呵地笑过几声,才略带严肃地说,既然连我也不认了,那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包地时,是你主动找的我吧?咱们可都是讲好的,你不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你这样做,也让我夹在当中为难啊!

  “谁爱为难就为难!反正这片地,我是坚决不要了。看他葛老凿能把我咋地?”葛晓伟说完钻进瓜窝铺里,还顺手把搭在边上的破门帘子扯下来,把门口封住了。

  大头马被撂在瓜窝铺前,有些尴尬,也有些恼火。但她看到曹玉民媳妇正在刘铭家的窝铺前跟郝桂花说话,怕声音过高,把她们吸引过来,就强忍着怒气,冲着瓜窝铺里小声地说,葛晓伟,这可是你说的。好,你不要,这片地我要了。从现在起,你不准再动这些瓜了。说完她转身回家去了。

  葛连的怒气本来没消,看到大头马回来后脸色也挺难看的,便又来了火气,说那块地他认瞎了,一会儿就挨家挨户地通知全村子的人,谁想吃西瓜就去地里摘,算他请客。等大伙摘个差不多,他就把羊赶进去,连瓜带秧一起喂羊。

  大头马知道葛连说的是气话,也没搭理他,在炕沿边上倚一会儿,又出去了。她先去她家的院子里把燕子叫出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让她给小蔡打电话,让小蔡给他表哥打电话,无论如何得把葛连家的瓜也拉走。她的语气是那种命令式的,大有不这么办就不行的感觉。燕子听后有些为难地说,小地雷不能长途运输,这你也知道,这不是难为人家吗?

  “谁爱为难就为难,反正这些瓜他们得拉走。你就跟小蔡说是我说的。”大头马的语气和表情与刚才葛晓伟的如出一辙。

  燕子掏出电话来,只是在手里摆弄着。过了半天,大头马叹了口气说,就你这个孬样,过了门也当不起家来,也是个受气的脑袋!燕子看到母亲很失望的神情,开始拨号,还没等拨完,大头马又摆手制止了。她对燕子说,一会儿再打吧。我都想好办法了。你就跟小蔡说,把黑美人装到车底层,上边再装小地雷,这样没多大事。实在不行,车的四边上再塞些瓜秧子。你再告诉他,运到地方后,只要是炸开的,让他表哥直接扔掉,损失算咱们的,这咋也行了吧?

  “有这么好的法子,你早说啊!”燕子一边埋怨着母亲一边开始拨号。

  “哼,我就是想看看你听不听我的话!”大头马说完转身走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当天晚上燕子就告诉大头马,小蔡的表哥同意了,说车已联系妥了,每天两辆,分批进行。怎么装,这边说得算,有多少那边要多少。那边只管检货付款。燕子还授权她母亲,说这事就你说得算吧。我和小蔡都不整不了这玩艺,也没时间。

  运瓜的车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多到合庄的。在大头马的统一指挥下,两辆车各在刘铭和曹玉民家的地里装了大半车,又到葛连家的地里装满。刘铭和曹玉民两家都是全员出动,再加上燕子和大军,大伙忙活到晚上的七点才装利索。大头马只忙活到半道就回家了。她闷一锅米饭,又炖半锅豆角。葛连在摊子上烤了些肉串,这些人都从葛连家吃的晚饭。

  车走了大半宿,第二天早上四点多抵达北京。上午秦贵就打来电话,说小地雷也没问题,只有零星的几个炸开个缝,能按原本价批发出去。

  大头马对自己的创意非常得意,拍着胸脯对葛连说,我就不信那个邪,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葛连当然更得意,这片西瓜失而复得,增加收入的同时,还让他出口恶气。他看大头马时,眉眼中透着温情和甜蜜。

  在第二天装车之前,大头马看到葛晓伟站在瓜窝铺前可怜巴巴的样子,原来的气也就消了。虽然他们年纪差不多,自从跟葛连有了关系之后,她自己就拿自己当婶子看待了。她觉得再怎么说葛晓伟也是小一辈份的人,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便把他招呼过来,让他明天下午做好准备,也把他家的顺便拉出去得了。本来没希望的事突然又实现了,葛晓伟高兴得当着燕子和大军的面管大头马又叫个婶子,也率领着他家的三口人投入到装车的人群中。

  这天晚上大伙是在刘铭家吃的。十几个人说说笑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葛晓伟还借着刘铭家的酒,给葛连赔了个不是,说他欠教养,火毛子脾气,让老叔大人不计小人过。葛连也面对愧色地说,也不全怪你,我这个当叔叔的做得也不够材料。你这半年来帮我经管着瓜地也不容易,我也不能让你白受累,等过年时,我给你一头羊羔子杀肉吃。葛晓伟做梦也没想到葛连会这么大方,他知道现在一头羊能值多少钱,这些钱足够雇人干这些活计的了。这么算下来,他也没吃什么亏,等于边给自己干活边给别人打工了。之后再管葛连叫起老叔来,也显得亲近很多。

  因为种瓜的事毕竟是刘铭窜掇起来的,虽然期间磕磕绊绊,但现在的结果还算圆满。在喝酒时,曹玉民真心诚意地管刘铭叫小队长,说明年还跟着他种西瓜。刘铭似乎比春天种瓜时还兴奋,他说明年再联合几家,要把这个小队扩大。曹玉民有些担心地说,别介啊,种的人越多,西瓜就越不好买了。刘铭说你知道个屁啊,种得少才不好卖呢。如果只产个七吨八吨的,别说是北京的瓜贩子,就是咱们县的瓜贩子也看不上眼去。要是能出产几百吨,全国的瓜贩子都惦记上了,到哪时,价格就不由他们说得算了。

  葛晓伟原本是再也不想种这玩艺儿了。现在也点头表示同意,说其实以前大伙也都知道种西瓜来钱多。为啥不种?还不是咱们这地方运输不行,瓜运不出去,没等到地方不新鲜了。等明年高速通车,跟全国各地都连接上,半夜装上车,不等亮天,就到北京了,比原来拉到县城还痛快。只要路修好了,肯定不愁销路。

  本来是说好最后一天去曹玉民家吃饭的,可车还没等装完,曹玉民的老婆就跟头流星地跑到瓜地,跟曹玉民说,快回去看看吧。铁蛋他奶奶不行了,装老衣服都穿上了,一家子人都在哭呢!曹玉民并没急于离开,而是眼睛盯着刘铭,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瞅得刘铭也愣住了。过了半天,刘铭才缓过神来,说你看我干啥?该干啥干啥去,瓜地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曹玉民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真得回去看一眼,要不面子上太过意不去。刘铭又点点头,两口子这才离开

  曹玉民来到曹子海家时,老太太刚咽下去最后的那口气。曹子海正伏在他母亲的身上,边哭边大声地呼喊着,娘,我对不住你啊。铁蛋也跪在他奶奶的身边,随着他爹喊着,奶奶,我也对不住你。他们爷俩的这句话,在别人听来,没什么特别的,好像在表达一种谦虚,觉得自己没尽好孝道。以往有老人去世,儿女也有这么说的。但对于曹氏父子来说,这却是一句实话,也是一句真心话。

  自从得知儿子气死刘天栋的消息,老太太整整地骂了大半宿。从第二天早上,她跟儿子孙子都不说话了。不论他们俩怎么献殷勤,老太太都是闭着眼睛躺着,连动都不动一下。这之后,她就像白露过后的庄稼,一天不如一天。饭也不正经地吃,觉也不正经地睡。整天倚在墙角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以前睡着时,她是打呼噜的,可现在却听不到了。说她没睡着,有时还一惊一乍的,像是睡毛愣的样子。曹子海几次要拉她去医院看看,她都不肯,急得曹子海都给她跪下过。只有这爷俩不在跟前时,她才勉强跟陈桂荣絮叨两句——除了感叹她上辈子没干好事,怎么生出这么两个孽障来;再就是说这个家里,只有陈桂荣是个好人。一天不管说多少遍,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意思。这样勉强持续一个多月,她终于靠得油尽灯熄了。

  曹子海尽管哭得死去活来的,但还没哭昏头,还有自知之明。他只通知了姓曹的几户人家。其他姓氏的,并没惊动。他知道老刘家的人是不会来的。如果老刘家的人不到场,就算是把其他姓氏的人都请来,也凑不够能把他妈抬出去的人手。所以他当即决定,用车往外拉。他本来是想过来跟葛连商量商量,为她娘在小庙的原址报庙,可只是产生个念头,便打消了。他知道葛连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而是刘铭的干姐夫,就算他说不出啥来,也是一件让人家为难的事。

  出殡用车往外拉,这在合庄还是头一份。对于死者及其子孙来说,都是一种耻辱。一般情况下,只有那些没儿没女没人管的人,才会用这个法子。而有些人,就算是没儿没女,如果平常人缘好,再有本家的话,侄子们也都不忍心用车往外拉的,这似乎也是这个家族的羞辱。但老曹家的其他人,并不以此为耻,因为曹子海本来就不属于他们家族的人。

  消息传出来后,那些想去又没多大心情,不去又觉得过意不去的人,终于找到借口,说这明摆是不用咱们帮忙。他们便和往常一样,该去高速公路工地的去了工地,该上山干活的上山干活。

  第二天,刘铭一家三口在天刚放亮时就来敲葛连家的大门了。郝桂花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大头马,让她过去帮着经管着点猪鸡,说她娘家有点事,他们回去看看,今天可能就不回来了。大头马没问啥事,但心里明镜似的,刘铭两口子这是为曹子海他娘的事故意躲出去的。

  为躲避曹子海家的事,葛连也老早地赶着羊群上山了。他跟曹子海并没啥过结。因为大头马认刘天栋做了干爹,刘氏家族的人也都认可他这门亲戚,他便不好出面上前了。但在路过小庙前那片地时,葛连看到曹子海她娘的那个纸人子孤零零地立在路边上,突然觉得自己挺对不住合庄人的。他当即在心里做出个决定,等今年收秋之后,跟大伙商量商量,大伙出工出料,他出地方,在小庙的原址上再盖座小庙。让合庄的人死后都有个可以存放魂灵的地方,也让活着的人心里有一份安慰。

  站在东山坡上,望着曹子海家的坟地升起的阵阵浓烟,葛连感觉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自从有高速公路的事以来,他的日子过得特别的忙碌,就像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想停都停不下来。其实也不光是他,好像全庄子的人几乎都这样。这让葛连不禁想起他爹活着时经常唱的一首小曲,便情不自禁地哼起来:

  正月里说媒二月娶,三月生个小儿郎。四月会爬五月学走,六月喊爹又叫娘。七月上学把书念,八月就会写文章。九月进京去赶考,十月得中状元郎。十一月打马去上任,十二月告老还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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