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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状元的乌托邦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0823
■吴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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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状元的乌托邦

  ■吴光辉

我一直无法理解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张謇在通京古道上与那只洁白如银的海鸟邂逅的人生寓意。

  那是一个世纪前的一个夏天的傍晚,张謇考中状元一年之后,悄悄地驾车出了京城。经历了一年你死我活的朝廷党争,作为官僚新贵的张謇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也就在这时,他的父亲在家乡南通去世,张謇乘机提出回家守制,丢下京城的各种纷争,打点行装,向苏北南通一路狂奔而去。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黑夜,在那片荒无人烟的旷野,张謇驾着一匹浑身洁白的辕马,朝着东南方向一路奔驰,却风驰电掣地闯进一片梦幻的天地。

  那梦幻的世界一片混沌不清而四面漆黑,一片元气化合而狂风呼啸。突然,一个闪电撕开天宇间的黑幕,紧接着传来一阵来自天庭震耳欲聋的雷响。也就在这个时候,张謇似乎看见一只洁白的海鸟站立在大路中间,挡住了他的去路,好像又听到了一阵传自冥间的凄厉尖啸。他赶紧停止前行,下车将那只海鸟抱上车来,安放在自己的坐席上。他与它深情地对视,与它彻夜地长谈。我推想他肯定认为这只海鸟就是刚刚去世的父亲的魂。他想起去年自己高中状元金榜题名时,父亲的欣喜若狂,而自己却说出了“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没想到不到一年,自己就真的驾着辕驹在风尘中狂奔,又真的见到了一只化作海鸟的魂。

  他十分悲伤地感到自己深夜与已经逝去的父亲相遇,肯定就是自己对退出官场与进入商界思考时的一种幻觉,肯定就是自己将经商与儒道融为一体时的一种想象,更是自己对实业与人生理解时的一种虚妄,他便十分感伤地长叹起命运来。

  张謇,字季直,1853年5月25日出生于通州海门,也就是长江之北、洪泽湖与淮河之南的那片苏北灾区,这使他后来用了40年的时间为治理淮河洪泽湖奔波。他的祖父靠租种薄田度日,到他父亲时,已置田20余亩,并兼营糖坊了。张謇幼年聪慧好学,3岁启蒙,4岁入塾,10岁时,老师出“日悬天上”的命题对联,他应声而答:“月沉水底”,这使他的父亲大喜过望,寄予他光宗耀祖的厚望。果然,他不负父望来了个三级跳,1881年中秀才,1885年中举人,1894年又高中状元。然而,他没有按父亲的愿望“学而优则仕”,考中状元后居然辞去国家机关公务员不干,卷起铺盖回家自主创业了。

  41岁的张謇高中状元的那一年,中日之间爆发了甲午海战,中国惨遭失败。对此,他义愤填膺地上疏弹劾李鸿章,又认为日本“土地面积少于我20倍,人口少于我10倍”,之所以能胜我者,主要是国富而兵强,要想富国安民,除了坚船利炮,更重要的还是发展实业。这就是他为实现强国梦想而弃官经商的一个直接原因。

  从此,他不得不“上不依赖政府,下不依赖社会,抱示范全国的雄心,毕其后半生之精力,全凭自己良心做去。而所为者何?一是实业,二就是教育”。他的强国之梦是在对政府失望之后的一种无奈选择,也是在国家惨败之后的一种卧薪尝胆。

  从1895年的夏天他辞官回乡为父丁忧,并自此办厂经商后,便开始了30年实业救国的漫漫人生。他用30年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到实践他的乌托邦伟大理想之中,他便开始构筑自己30年的梦境,一直到30年后他的伟大梦想彻底破灭。

  这时,张謇的心灵狂奔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张謇的思想徘徊在实业和儒道之间。张謇为那只海鸟穿上寿衣,举行葬礼,焚烧纸钱,奉上祭酒,也洒下了两行悲伤的眼泪。他不是跪拜海鸟,而是在追悼逝去的父亲,甚至是追悼失败的中国。

  张謇仰望着一团漆黑的宇宙嚎啕大哭起来,良久拉长音调唱起了家乡的苏北小调,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凄凄惨惨。晚清末年的潇潇夏雨依旧不停地下着,他唱完之后又跪拜了天地,然后登上他的马车,朝江苏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觉得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张謇在通京古道上与那只洁白如银的海鸟邂逅,肯定就是他臆想出来的一个梦境,而这个臆想正是他那个伟大而又悲壮的梦想的开端。

我真的有些惊讶那天张謇周围的一切无声无息,惊讶这个圆的世界无声无息。其实,那就是被调到了静音的梦世界。那是1899年5月的一个骄阳似火的上午,太阳滚圆惨白,张謇抬头在天上看到的是一轮闪烁扎眼的太阳。46岁的张謇高高地站立在一丈多高的彩台上,司仪举起手中的锣锤准备宣布典礼开始,张謇却睁开他睿智的双眼四处张望。我推想他恐怕想起了自己10岁时的那副对联“日悬天上,月沉水底”,这时的他肯定是满心期待着大生纱厂像日月一般的圆满。在这天的典礼上,在这位伟大理想家的心目中,期待着整个世界全都是一个个圆组成的圆满世界,整个圆的世界都可以用他精心设计出来的理想国去描绘,他也就是这理想王国里的伟大国王了。

  这真的是一个由圆组成的世界呀。他看到自己站立的这个彩台,正是一座由几十根圆木支撑起来的一个临时高台,右边的铜锣、皮鼓、喇叭也全都是圆形的,彩台的左边放着一个圆香炉,香雾袅袅,香炉的四周又放着六支碗口粗细的蜡烛,烛火正旺,彩台下面正是那九面圆形牛皮大鼓。

  他的头顶上正放射出圆形太阳的光芒,炽热的光雾笼罩着他的身上,笼罩在所有参加开工典礼的嘉宾身上,也笼罩着这圆形地球。他反反复复地想着10岁那年的杰作“日浮天上,月沉水底”,他又将这个对联中的日月全都引申成了圆满。当然,他也清醒地明白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种美好期待,甚至只是一种梦想。

  他面对今天的投产典礼,想起这四年的办厂艰辛,只是苦笑了一声。四年前,他给自己创办的第一个纱厂起名为“大生”,意思是“天地之大德曰生”。他采取股份制在民间招股集资时,应者廖廖,只得将集股的目标下调到25万两。但到了工厂动工时,他筹集到的资金只有15万两。而在1895年10月2万多锭旧机器运到南通时,才发现这批英国生产的机器全部生锈了,光是擦锈又花去了6000两。等到试产时,周转资金就只剩下几万两了,连买棉花原料的钱都不够。最后他不得不冒着破产倒闭的危险去借高利贷,这才有了今天的投产典礼。

  1899年5月23日,是张謇心中第一个梦实现的日子,他经过四年的艰辛筹备,大生纱厂终于在这一天正式投产了。这是中国人最早的自办纱厂之一,也是他宏大的实业强国之梦的一个艰难开启。

  从此以后,张謇在一个世纪之前一片荒芜、一穷二白、四分五裂的国土上,在那个江北小镇上,按自己的梦想建立起一座理想王国。他雄心勃勃地将资本扩张的触角,伸向了各行各业,先后创办了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资生冶厂等企业;接着又兴建了天生港、发电厂,开通了公路,使南通成为中国最早的经济开发区。然后,他为了给工业提供人才,又创办了我国第一所师范学校南通师范学校。有了一定资金之后,他又大搞公益事业,兴办了医院、敬老院、托儿所。张謇的一生共创办了20多个企业、370多所学校,参与的企事业数高达180余家,囊括了工业、垦牧、交通运输、金融商贸、商会民团、文化教育和公益事业,从而在南通建立起一个相当完善的城市范本。在他的这个理想王国里,社会井然有序,风气清明淳朴,俨然就是一个中国的乌托邦。

  他早就决心为了这个梦要付出自己的一生。所以,他的第一个梦想即将实现时,他在心里明白这个梦才刚刚起步,未来任重道远。因而,他的心情反而显出几分沉重来。他好像知道自己就在梦中,他好像从那个滚圆的太阳辐射给大地的光泽里,早已得到了什么启迪。他显得是那么地平静。

  一群鸟类从他头上一掠而过,一阵热风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他伸手抓向天空,结果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抓着,他便仰望天空的太阳苦笑起来。

梦变成一阵沉重的风刮在一百年前苏北的沙土上,咧咧作响,像刀子那样地刺骨锥心。失去爱女的悲痛,多少年来一直在他的梦里滋滋地疯长。梦将心肺撕裂成无数碎片,撒落在爱女的旧坟四周。张謇颓然瘫倒在坟边的荒土上,老泪如雨淅淅沥沥地湿润了梦境。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注定了他前生今世的梦幻,他认定这个梦幻肯定与眼前的这丘荒坟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这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愧疚又向他袭来。我推想他的肠子肯定都悔青了。可是爱女早已夭折,这二十多年间,他只能在梦中与爱女相聚。

  1915年8月,张謇辞去全国水利局总裁等职务,从北京回到家乡的当夜,就来到爱女的旧坟前。两行泪水从他那清癯的脸上潸然而下,一行是悲伤,一行是自责。我推想面对冷酷的现实,他肯定又想起他这些年无数次地做过的那个注定他前世今生的梦境来。那柱祭祀的青烟从洪水横流的苏北原野上升腾而起,惨白滚圆的落日慢慢地坠进了流向远方的河。一夜的漫天飞沙随风扫过留下了厚厚的尘土,一夜的孤雁在头顶盘旋留下了沙哑的长鸣,一夜的寒霜无声地撒落留下了一片揪心的惨痛,一夜无边的悲愤与愧疚使张謇白了头。

  旭日将黑夜留给了苏北的荒原,留给了梦。晨风含露,在一座座刚刚淹死的灾民们的新坟四周无声地飘拂着,新培的坟土全都湿润了,清冷的空气紧紧地包围着所有的土坟,也包围着他失去爱女的疼痛。

  张謇的原配夫人徐氏,曾经生下一个女儿,但不幸早夭。相传是那一年江淮大水,然后又起瘟疫,女儿染上瘟疫,不治而亡。此后二十多年就没能再生,他一连纳了三妾也没能生育,一直到他人到中年又纳一妾,这才终得独子。因而,失去爱女的悲痛一直缠绕着他几十年。

  梦在现实中,现实在梦里。张謇好像刚刚做了一场长达40年之久的梦,这场梦自他爱女因洪水而死的那天起就开始做了。在这40年里,他为了治理淮河水患,东奔西走,风餐露宿,本以为自己可以为国为民将淮河治理好,结果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謇自幼就生活在江淮地区,深深地感受到淮河常年泛滥的危害,使他早就立下了治淮的宏愿。张謇在北京政府做了两年多的农商总长和水利局总裁,他想利用中央政府的力量来实现他的这个宏愿。张謇的后半生主要精力就是从事导淮工作,自1903年发表《淮水疏通入海议》,到1925年将测成导淮图表目录公布止,他先后22年担任全国水利局总裁、导淮督办、运河督办、江苏新运河督办等职。在这导淮的22年中,他始终遵循科学办事的原则。1911年设江淮水利测量局,正式开始测量淮河、运河及沂沭泗各河道,为导淮做准备。在这22年导淮过程中,他一共累计测成导淮图表1238册、图2328幅。

  在张謇升任全国水利局总裁之后,于1914年4月偕同荷兰水利工程师贝龙猛,风尘仆仆,南下查勘淮河,历时1个月,完成了淮北及蚌埠一带淮河流域的查勘工作,并为治理淮河进行规划设计,先后撰写了《导淮计划宣告书》《治淮规划之概要》《江淮水利施工计划书》等著作,张謇的导淮思想也随着调研的不断深入而逐步得到完善,从“复淮”到“导淮”,从“全量入海”到“江海分疏”,提出了淮水“三分入江、七分入海”和沂沭河分治的原则,从而比较科学地解决了淮水的出路问题。

  然而,“一战”开始,中法劝业银行所定借款条约由此中止,美国帮助中国治淮的借款也停止了,张謇的治淮方案只好泡汤。而就在这种情况下,张骞又见到袁世凯迫不及待地黄袍加身,这使他心急如焚,不得不递上辞呈,辞去了所有官职,于1915年8月再次回到家乡,从而使他的治淮梦想彻底地破产。所以,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女儿,没能完成治淮的夙愿,一股愧疚之情也就涌上他的心头。

  他大梦初醒似的伫立在爱女的土坟前,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在考中状元的那一天做的那个梦。梦里他腾飞于山水之巅,看见山坡上繁花似锦,草木昌盛,而流经苏北的那条淮河变得清澈明亮,洪水再也没有泛滥成灾,简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他便轻盈地飞翔在花山之巅,观赏着淮河的潺潺流水,聆听林间百鸟的清脆鸣唱。奇怪的是这个美妙的梦境从此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便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了。

  现实里的这个残酷的恶梦与幻想中的那个美梦之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差和对比。白天是冷酷,夜晚是柔美;白天是险恶,夜晚是曼妙。他在白天与黑夜之间徘徊,他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穿越,结果他把自己的人生遗忘在自己的美梦里了。

  他不知道现实是梦,还是梦就是现实;也不知道现实就是现实,还是梦就是梦。

病入膏肓的张謇终于觉得自己就是一片金黄色的树叶,在树上虽然存活着却无法自由,只有变成了落叶,才能真正拥有心灵的飞翔,即使是飞向生命的终结。张謇的一生确实就是一片在梦想中飞翔的落叶。

  张謇还没有死就为自己办了一场葬礼,他的家乡居然有人真的以为他死了为他点燃了高香,还有人用苏北小调拉魂腔凄惨悲凉地唱起了《送骷髅》。那竹板拍击出的一连串的悲壮节奏,在旧中国的苏北大地上,演绎了一曲美梦破灭时的江淮悲歌。

  我推想张謇在为自己举办这场葬礼时,一定是满怀着对人生的绝望与无奈,完全觉得自己一心想做顶天立地的英雄,结果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一年他已经年过七旬了,他望着大案上刚刚亲手写下的自己名字,望着祭桌上的香火缭绕,便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坚脆生硬的腰板深深地弯曲下去,让自己五体投地,那双早已昏花的老眼里便噙满了两行浑浊的老泪。

  天黑透了,纸钱与银锭便在大门的两侧燃烧起来,放射出闪烁的光焰,浓烈的青烟便腾空而起,在门外漆黑的空气里蔓延开去。“请求门神开恩,请让张謇受祭!”大门洞开着,寒风时来时往地从门口盘旋而入,将烛火吹得东倒西歪,他推测那肯定就是自己死后的一路西去的脚步。

  自己的牌位严肃无语地伫立在自己的眼前。张謇双手捻香点燃,深深地躬下腰肢拜了三拜。我推想此时此刻,他肯定会十分惶惑地自问自责,他的祖先会认同他这样的一个不为仕途所动,而全身心去办企业的另类子孙吗?列祖列宗沉默无语,他无法猜测他们的想法。

  我推想张謇在自己的牌位前肯定在敲打着自己的灵魂,拷问着自己的良心。张謇知道自己这一生的梦想带着浓郁的悲剧色彩,因为他生平志事几乎没有一个实现的。几十年来,他做了办大电力厂、大纺织、大印染厂的梦,没有实现;他做了垦辟沿海几百万亩荒田的梦,没有实现;他做了实现棉铁政策,改革盐法,统一度量衡的梦,没有实现;他做了地方普及教育和民兵制度的梦,没有实现;特别是他做了疏治淮河、运河、长江、洪泽湖的宏伟巨梦,更没有实现。张謇就是在许许多多的伟大梦想里一路狂奔,明知自己无法实现,却要为这一个又一个梦想而一路狂奔,一直到了今天生命的尽头。

  也就在他临死之前,他的企业纷纷破产倒闭。中国当时的各种原材料大涨,脆弱的民族产业受到严重冲击,爆发了全国性的纱厂危机。再加上晚年的张謇把大量的精力投注于公益事业,大生纱厂的很多利润都被他投入到公共事业上,从而使大生集团资不抵债,不得不宣告破产了。已经72岁的张謇晚年居然遭遇如此劫难,他不由感叹:“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年代。”张謇花费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乌托邦王国就此陨落谢幕。因此,他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便为自己祭奠起来。其实,他不仅是祭奠自己行将就木,而是祭奠自己一生的梦想夭折。

  这时,祭祀的唢呐意味深长地吹奏起人生如梦的悲情乐章,全镇也升腾起一柱柱青烟,袅袅而上。接着又从镇里传来了一阵拉魂调,又用竹板敲击出委婉、凄凉、悲壮的节奏来。张謇知道这是乡亲们在祭祀自己,这是江淮一带广为流传的习俗,乡亲们真的以为自己死了。他听着拉魂调的凄惨,看着镇里的袅袅青烟,两行老泪奔涌而下。

  几天后,1926年7月17日,被世人称赞为“很伟大的失败英雄”的张謇,就是在这样无限落寞之中黯然离世,他的那座以乌托邦为象征的工业城也随之走向衰落瓦解。张謇终于挣脱了树上无法自由的生活,飞向那生命的终结,使自己真的化为一片在梦想中飞翔的落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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