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潜能激发论纲
■ 雷 勇
潜能指的是一个人潜在的能力或能量,它一旦外化,与某种实践活动相联系并发生了效力,就变成了显在的能力。能力只是潜能的外化,占潜能的极小部分。创作潜能指的是作者尚未显现的潜隐的创作能力,激发作者的创作潜能应该成为培养写作能力的基本途径。
一般来说,作者的创作能力大体上包括了观察力、表现力、想象力、联想力、结构力和统摄力等等。这些能力也是传统的文学创作论所研究的主要对象,比如传统写作学注重研究作者的观察力和表现力,文艺心理学注重研究作者的想象力和联想力,叙事学注重研究作者的结构力和统摄力等等。与传统文学创作论不同的是,创意写作潜能激发理论注重研究到底是哪些潜能在背后支撑作者的观察力、表现力、想象力、联想力、结构力和统摄力等,这些显在的创作能力坐落在什么样的基石之上,植根于什么样的沃土之上,“冰山一角”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本文把创作潜能离析出三个相对重要的方面:创作动机、创作灵性、创作智慧。作者的创作动机驱策着他去不停地创作,成为他创作的持久动能;作者的创作灵性支撑着他的整个创作,为其创作提供灵感源泉;作者的创作智慧保护着他的创作状态,并且提升他的创作层次和创作境界。
我们将通过精神分析学去召唤作者的创作动机,通过心灵学去开发作者的创作灵性,通过禅学去提升作者的创作智慧。这是本文所要论证的基本内容。
一、精神分析学与作者创作动机的召唤
但凡要创作的人,会碰到的第一个问题一般是:为什么而创作?这就要追索他的创作动机到底是什么,他的创作动机强不强烈,是不是到了如果不写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不言而喻,作者的创作动机驱策着作者去不停地创作。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才把创作动机列为创作潜能的一个很重要的维度,这就是为什么要去召唤作者创作动机。一般情况下,人们往往运用精神分析学说去解释和回溯作者的创作动机,用精神分析去阐释作者和文本之间的关系,而本节内容主要探讨的是如何通过弗洛伊德学说,通过他的自由联想、释梦等方法,探索如何将这种心理机制反向应用于创作,尝试发掘作者内心深处的精神压力的核心,查找出作者潜意识当中的一些矛盾和症结,将这些矛盾和症结应用于激发作者的创作欲望和召唤作者的创作动机。将被压抑的欲望升华为创作的欲望,将潜在的焦虑转变为显在的创作动机。这是本节的基本思路。
弗洛伊德将梦定性为:“梦是一个(受压制的或被压抑的)欲望的(伪装)的满足。”①在弗洛伊德看来,梦的意义在于它背后的梦念,它所暗含的一个人的潜意识,梦是最接近潜意识的。于是他说道:“梦的解释是通向理解心灵的潜意识活动的皇家大道。”②因此,梦是我们进入潜意识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精神分析的自由联想方法所运用的原始材料正是梦的片段。简而言之,释梦,就是为了解释梦的显义和梦的隐义之间的关系,从梦的显义去追溯梦的隐义——核心的梦念。
然而话说回来,要查找出梦念是不容易的,梦念不是我们所记住的梦的景象。梦的工作首先表现为:“每个人的梦由于两种精神力量(倾向或系统)的作用而各有其不同的形式。其中一种力量构成欲望,用梦表现出来; 另一种力量则对梦中欲望行使稽查作用,迫使欲望不得不以化装形式表现出来。”③梦正是欲望和稽查作用这两种力量角逐的结果,这导致表现出来的梦与一开始的梦念呈现迥异的态势,梦念进行了化装而变为可被允许的梦象。梦念为了躲避意识的稽查作用,经过了种种化装才产生了梦象,此时的梦象已经距离原始的梦念很遥远了。
弗洛伊德所主张的释梦方法,一般是:“采取一种联合的技术,一方面利用梦者的联想,另一方面则利用释梦者的有关象征知识以弥补联想之不足。”④首先是让做梦的人根据他的梦境进行联想,继而让做梦者对这些梦境以及联想到的东西做出象征性的解释。在这个过程当中,“联想始终居于首要地位,而且应认为梦者所做的评论具有决定性意义。至于象征翻译,只是一种次要的方法”。⑤这个整体性的过程可以大致开阔为:对梦的某一个片段,进行自由联想,直到漫无目的地突然中断于某个因果联系;第二个梦的片段,再进行自由联想,如同第一次一样,以此类推。因为后一次的自由联想总是以前一次为基础的,最后的象征性含义的范围则会越来越窄,乃至最终追溯到那个“梦念”。具体的操作要根据梦者的态度和配合程度,视具体情况而定。以上是释梦的基本方法。
落实到具体的操作层面,我们鼓励作者们去记录自己的梦境,记录下几百个梦境的片段,通过以上所说的自由联想和象征性解释相结合的方法,基本上可以查找出他们自己的梦念。
当我们找出了梦的核,找到了梦念,这样我们便找到了潜意识中的精神矛盾的症结所在,就找到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根本矛盾和冲突所在。可以说,所有的梦都是梦念的衍生物,都是潜意识的表达。倘若我们把化解这个精神矛盾作为创作的动机和欲望,这将使得我们的创作目的更加明确化。倘若由分析所得的矛盾是人类共性的,那甚至可以写出非常优秀的作品。
人活着就是一个不断解决矛盾的过程,精神矛盾比现实生活矛盾相比更为根本,不解决它,寝食难安。我们知道,这种精神矛盾是躲在潜意识深处的,是隐形的,很多人想要解决它,却无从下手,久而久之,就造成了焦虑。这种心态已经成为大都市的一种基本的心态。“焦虑是危险逼近的时候产生的警告,自我的工作就是应对焦虑,为了降低客观性焦虑,自我必须有效应对物质环境,为了应对这些焦虑,自我必须使用弗洛伊德所谓的自我防御机制。一般而言,他是用一个对象或目标取代引起焦虑的对象或目标。当移置表现为用非性欲的目标取代性欲的目标时,这个过程称之为升华。升华是文明的基础,我们被迫以间接的方式,通过诗歌,艺术,宗教,政治等其他体现文明特征的方式来表达。”⑥将这种焦虑诉诸文学看起来是一个步入文明的渠道。“由于文学创作的过程本质上是作家被压抑的本能转移的过程, 以至于许多作家在创作前常常感到内心充塞了一种紧张的压迫感, 产生了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并且在创作过程中常常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配着自己的行动, 使意识不能自已”。⑦这就是作者创作的根本动机所在。中国古人也提到过“愤怒出诗人”,而愤怒正是精神矛盾的集中爆发。
这个根本的精神矛盾,它不仅仅关乎个人自身,它实际上也是每一个故事的真谛。美国著名创作导师克利弗在其《小说创作教程》中就提到:“没有冲突就等于没有故事,冲突是讲故事的核心秘密。而冲突的秘密在于迫使人物行动起来,强迫人物利用自身条件,以一种揭示他们自身性格特征的方式采取某种行动。”⑧他同时进一步指出:“你必须拥有两个故事要素:一个是渴望,一个是障碍。因为渴望加障碍就是冲突。”⑨这个渴望和障碍不就是我们上面所说的欲望和压抑吗?“人类文化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恰恰是建立在对人的本能的抑制上的, 压抑、转移而后始有文学”。⑩精神矛盾的中心就是世界上每一个优秀故事的精髓。倘若我们希望能够创作,那么我们就应该进行自我分析,找出那个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核心矛盾,让它成为我们创作的素材,成为我们创作的不竭动力。
二、心灵学与作者创作灵性的开发
随着心理学的发展,人们逐渐认识到很多心理现象是难以解释的,理性并不能认识全部心理现象,人们对心理的探索逐渐转向心灵层面,于是心灵学也呼之欲出。心灵学到目前为止应该还不算一门严谨的学科,但规模已经蔚为壮观。有狭义的心灵学和广义的心灵学,狭义的心灵学专指西方的超心理学(Parapsychology),主要研究超感现象;广义的心灵学则包含了很多现代心理学的理论成果,它广泛汲取西方超个人心理学(Transpersonal psychology)、神经语言程式学(NLP)、东方的禅学、瑜伽学等理论,开展各种形式的灵性疗愈,创作了诸多灵性歌曲和灵性戏剧,面向社会各类人群,极大地帮助他们克服自身局限,帮助开发他们身上的灵性和力量。本论文所使用的心灵学,是广义上的心灵学,也可称为心灵研究。在运用这种理论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心理学和心灵学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呢?1.心理学是讲究理路的,而心灵学是讲究非理路的。心理学认为人的心理有一套运行规律,是有迹可循的,只要掌握了这套理路,就可以掌握心理运行规律,继而就应用于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等等。而心灵学并不认为人的心理有绝对意义上的理路,每一个人的心灵是复杂的,心灵是非关理路的,比如禅学就讲究见性和直解,根本就找不出其理路所在。
2.心理学侧重于智性研究,心灵学则侧重于灵性研究。心理学主张的是人能够通过大量的临床试验和科学的调研统计去掌握心灵运行规律,相信人的智性可以主导人的整个心灵,意识可以冲破无意识的阴霾;而心灵学则主张人的灵性高于一切,主张通过各种灵修方式,包括静坐、奉献、歌舞等方式去回溯自己的灵性,从而与自身的本源重新取得连结,升华自己的生命。
3.心理学和心灵学其实是对人之心的研究的两个不同的阶段。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找出了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被遗忘的记忆和精神压力根源,倘若能够得到澄清尚可,倘若得不到澄清,则使人陷入道德的谴责和自身的愧疚,其效用反而适得其反。因此必须找出一种力量能使人走出这种雾霾,能够化解这种负面效果,这就是灵性的力量,灵性所表现出的创造性的愉悦能够极大地促进人的潜能的释放。
本文所持的灵性概念主要援引自超个人心理学家肯·威尔伯对于灵性理论的研究。肯·威尔伯是超个人心理学的集大成者,他本人有过禅修和瑜伽修行经历。他不满意精神分析学说并指出:“我们有关灵魂的科学已经衰退到研究老鼠在迷宫中摸索的反应、个体的‘恋母情结’或者底层的‘自我’发展的地步。”?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东方哲学和东方宗教。这些包括中国的佛学理论(禅那)、道家思想、气功等;古印度的梵、瑜伽等哲学思想;苏菲密教、印度教、巫术等等。他试图将世界的精神传统整合进现代心理学脉络里面,他的代表作《意识光谱》,被哲学家约翰·怀特誉为“集心理学、心理疗法、神秘主义和世界宗教四者之大成,是一场有关人类认同的独一无二的讨论”。?另一个代表性著作《万物简史》,同人本主义一样他也关注人本身,不过他把关注对象更多地放在了人的意识的最高阶段——灵性。
这里,我们必须提到肯·威尔伯所提出的“意识光谱”(The spectrum of consciousness)。肯氏所谓的意识层次,也可以说是意识光谱,都不过是一种模型而已。“在谈到意识是有许多色度、带、或者阶层所组成的时候,戈文达宣称这些阶层并非相互割裂的阶层,而是一种本质上相互渗透的能量形式,从最细致的普照一切、渗透一切的光明意识,一直堕落到最稠密的物欲化意识,这些都作为我们的色相躯体出现在我们面前。”?也就是说,也可能存在的意识层次是无限的,这就像是彩虹一样,我们可以分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但其实彩虹的每一个色阶之间是没有明确区分的,因此也可以把彩虹划分出无限个色阶来。但我们为了便于认识,还是只会说是七色彩虹。那么同样的道理用在意识上,就是这里所说的意识的九个层次,即下面的意识光谱图。我们之所以分外强调这一点,因为在弗洛伊德学说占据统治地位的时期,很少有人区分潜意识和超意识,都把人只根本笼统地划归到潜意识里面,这很容易走极端,虽然弗洛伊德只提倡适度解放性的压迫,但很多人就会将其极端化,过分强调人的动物性本能。这使得人们完全忽视了还有另外一个与潜意识对立的维度,那就是超意识。
在光谱的上端是灵性阶段。但是,这并不等于说灵性只是高高在上。“虽然从某种观念上讲,灵性是存在光谱中最高的维度或者阶层,但它也是整个光谱的基底或者条件。灵性仿佛既是存在阶梯中最高的台阶,也是制作整个阶梯时所使用的木材。灵性既是全然内在的(像木头一样),也是全然超感知的(就像最高的阶梯一样),灵性既是起点,也是终点。”?灵性处于宇宙的最高端。从超感知的角度来看,灵性则是我们成长和演化的最高阶梯,它是我们必须努力体会、理解、联系、认同的东西。
“大精神”是肯·威尔伯心理学的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世界不同的文化中其实都有相近的概念,例如,中国的“天”“道(Tao)”“空”,西方的“上帝”,印度的“梵(Brahman)”等。它们是万物之本原,又是万物运行的总规律,具有至上性和绝对性。肯·威尔伯用Spirit这个词来概括所有这些说法,而不偏爱其中一种文化,或者用其中任何一个词语,这也体现了他研究后人本心理学以及整合学的立场。当然,不同的人对于上述概念,例如道、理、上帝等等会有不同的理解。
大精神是一种具备宇宙意识的神秘宇宙观。大精神存在于每一个层次,又包容了每一个层次。由于实现这种终极同一的人数微乎其微,因此,每一个人都应该培养自己的灵性,从内在去追寻这种终极同一。因为大精神存在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相同的深度,只是一些人还没有发现而已,终极同一也是最终的认同。他还认为,大精神的存在昭示了打通我们自己命运的道路,最终你在大宇宙这面镜子中认清了自己的面容:“你的本体实际上与万事万物是同一的,你不再是那条溪流的一部分,你就是那条溪流本身,万事万物是在你之内而不是在你之外展开”。?
灵性是什么呢?灵性(spirituality)就是大精神(Spirit)的外在显现。人的灵性经验、神秘体验、高峰体验就是这种大精神的表现形式。肯氏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幻觉的)灵性运动:一种是失落(lost),另一种是找回(found),前者是从‘一’(oneness)到‘多’(manyness),后者是从‘多’到‘一’。”?前者指的是大精神生长衍化出外物,后者指的是人应该培养自己的灵性,去同大精神“合一”。
中国有两个很有名的成语,“视而不见”和“听而不闻”。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做到“视而不见”,说明我们是有选择性地看这个世界。能够做到“听而不闻”,说明我们是有选择性地听这个世界。那么反过来说,我们看到的东西和听到的东西都是我们所截取的世界的某个片段。我们在意识中建构了一个世界。“思想通过将实相切割为便于掌握的小块,从而创造了事物。”?我们必须从全新意义上来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每一个人的实相并不是外在世界的种种,也不是身体,而是灵性。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两点:第一,这种灵性存在于内在源头合一的那种不分彼此的境界之中,佛教称其为“不二”境界。我们所有的创造力都源自于这个本源,我们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个本源,它实则内蕴于我们,从来没有与我们分裂过,只是被遮蔽起来而已,倘若我们能重新向内追索,就有与之实现重新连结的可能。第二,我们每一个人感觉到自己的生存依赖着这个身体,同时也活在眼前的万事万物和形形色色的人群当中,这是因为我们已经与自己的本源分离了。实则我们对生命真相的记忆,就像同上所说的集体潜意识,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深埋在我们的心底,等待着被发现。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去发挥自己的心灵力量,寻觅真理,不受小我的分裂、罪咎和恐惧所误导。
狭隘的自我与完满的自性之间的对决,是这个世界上最根本的对决之一,是阻止人走向灵性的最大的障碍之一。“自我概念与自性的对决指的是:世俗所学习的都是建筑在为了适应世界的现实而形成的自我概念上。它们相得益彰。因这个形相与充满阴影及幻觉的世界搭配得正好。它在此宾至如归,它与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同类相聚。世俗的学习不外是为了建造一个自我概念。这就是世界的目的;你来时没有一个自我,它是你一路上营造成的。”?我们要不断地消解这个“小我”,最后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与“大我”合一,拥抱我们的至高灵性。
当我们理解了灵性的具体内涵之后,我们就会理解灵性与爱的逻辑是一致的,这也是所有的灵修和宗教都强调爱的原因。因为贪婪狭隘自私之人只是在无限制地助长自己的“小我”,这束缚了他的眼界和心胸,这让他与自己的灵性背道而驰。发心去救赎别人,其实是救赎自己。这只不过是不断地祛除“自我”的过程,祛除那些厚厚的覆盖在灵性之上的东西。台湾戏剧大师赖声川就提到过:“一个人的‘才华指数’有多高,就是看他和自己的源泉联结的程度,以及屏障去除了多少。创意的原始能量不是被培养出来的一个特质,而是等待被发掘的本能,等待被揭露的能量。”?贪婪狭隘自私之人很难达到灵性,无慈悲之人很难成佛,我们也未见狭隘自私之人最后能够写出多好的作品。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最伟大的作品中总是会表现出一种超越种族、阶级和宗教的大爱之心的原因。
三、禅与作者创作智慧的提升
本节希望将禅理引入文学创作,以期继承中国传统理论资源,探索创意写作的本土化。“禅”是“禅那”的简称,梵语“dhyana”的音译,简称为“禅”。它是一个佛教用语,是佛教所讲的“六度”之一,这“六度”分别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那、智慧,“度”是“到彼岸”的意思,通过这六种方法可以到达与此岸相对的彼岸,即极乐世界。作为佛教最基本的修行方式之一,“禅那”一般指的是把自我的心念收摄住,不向外攀援,对自我进行内观。中文将“禅那”意译为“思维修”或“静虑”。“思维修”的意思是说通过思维心念的释空而达到定心,“静虑”指的是通过安定心念而生得智慧,静即定,虑即慧。通过这两层含义,我们发现,“禅那”是一种定慧相生相伴的状态。
作者的智慧保护着他的创作,不仅保护着他的创作状态,还保护着他的创作层次,那么这里的智慧究竟指的是什么呢?说到底,就是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
第一种是改变我们的“名相分离”的思维方式。现代人大多数被裹挟进一种快节奏的生活,很多事情来不及体验就有了先验地判断,这个判断的依据是概念而不是经验。这样的结果使我们活在概念的世界里,感受力急剧褪化。见了什么东西,先贴标签,然后用标签去引导感受,标签贴错了,感受完全不是自己的,这就造成了分裂。这也就是佛教所讲的名相分离,名称和实相之间是分离的。问题就是出现在这里,名字本来就是我们贴上去的一个标签,是我们为了方便认识事物,给它赋予的一个语言符号。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其实不见得和我们有直接的关系,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所以关键在于有没有那个实物,实物能安上这个名字,有没有那种经验能安上那个概念。佛法是突破和超越自我,先中立地去感受,继而概念总结,然后继续感受。我们接受了大量的概念系统,我们需要停下来恢复我们自身的感受。禅坐就是一种恢复我们自身的感受的过程。其实这就是作家和理论家一个非常重大的区别。作家是讲感受力的,他一开始就不落名相,反而没有割裂名与相;而理论家往往是以概念推演概念,概念就是抽象出来的,一有概念就是名相分离。只有很少数的理论家是能够把感受和概念统合起来,超越名相的。
第二种是改变我们的“能所对立”的思维方式。二元相对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本的思维范式。例如,说这里有个杯子,那么一定是指有个叫杯子的东西与周围其他东西有所不同。让杯子与周围环境这样对比起来,才可以说有个杯子,或者说杯子存在。这样的认识方法,就是以杯子为周围环境二元相对为基础的。传明法师认为:“更为基础的二元是我们将自己与周围的环境、他人等相对。这样的相对,从心行的角度去看,就是将自己作为‘能动’的一方,简称‘能’,与被我们‘所认知’的一方,简称‘所’,相对立起来。这个对立简称能所对立,有时候也叫做心——心所对立。或者叫心境相对。”?如果我们把能所对立以后,我们就会产生好多种对立,有心和境的对立、自和他的对立、心和心所的对立。我们追求任何事物,经常抱着有所得的心态,如果有我的话,就有所得,如果没有我的话,就谈不上有所得,也就不会被功名利禄所惑。没有所缘,就没有对象可得。我们通过身上的六扇窗口——眼耳鼻舌身意,不断地延伸到世界里去,去感受外在事物,但是我们的感受都是有局限性的。因此,传明法师认为:“能所对立进一步具体到心与境的连接上来,就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与色香味触法六尘的相对,统称根尘相对,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相对在不同侧面的表达。”(21)能所对立和根尘对立使得我们迷惑于四相,看不清事物的实相,这大大局限了我们的思维。
我们提到了这两种智慧,那要如何获得这两种智慧呢?通过对禅理的研究我们发现,止心止念是最好的修慧的方法。
止心止念,就是为了要对抗我们日常的惯性的心态,让我们的心更加集中,心无旁骛地去处理该处理的事情。我们的日常心态之所以涣散,没有章法,主要是因为我们的心持不住所缘境。所缘境就是我们的心所面对的对象。一是流动相:所缘对象不停地变化,用新的代替旧的,构成一个流。如狗熊掰棒子,江河奔流,称流动相。二是局部相:所缘境是小相,是局部。我们可以认识张三李四,却不能直接认识更多的人。我们的心总是为物所役却不能役物,每天眼睛一睁开来就开始向外攀援,尤其是在通讯如此发达,信息如此灵便的今天。我们总是用新的代替旧的,眼前的代替方才的,这些流动相很容易把人的意识带走,让人不自觉地跟随,这些不仅造成了心理上的疲惫,而且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此外,做这些事情时,人大多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自己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就好像自己并不由自己控制,但是心理定势一旦形成又很难改过来,这就容易造成对所缘境的依赖,没有对象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发慌,丝毫不能忍受寂寞,也就失去了走向内心的机会。
我们知道,任何一位优秀的作者,一定是能够平心静气跟自己内心进行对话的。心理定势还造成了另外一个问题,即便我们在意识层面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峻性,认识到我们不应该轻易地被事物带走,可即便是心想到了,身体却不听话,心敌不过身,这就是禅修能够弥补的地方:第一是要能够认识到这些无非都是幻相,第二是要能够做得到不跟随。与流动相相关的是局部相,因为纷繁的流动相让我们应接不暇,所以我们便经常采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对所缘境进行一刀切、贴标签,用特征或者表象取代了本质,这样就不能认识到事物的复杂性、深刻性和丰富性。那么自然不能洞悉人事和社会现象,文学描写也就不能深入人心。因此,倘若我们能安止下来,我们就可以不被流动相所牵引,不被局部相所蒙蔽,我们关照的世界是完整的世界,我们的写作境界也会得到提高。
禅修还必须要注意理入和行入的问题。理入只是知见上面的,还必须通过实践去验证知见。理入不是开悟,理入只是让人们建立起正见。禅修并不在于我们能想到多少,关键在于我们能做到多少。
行入比理入要深刻得多,行入就是践行,而禅的行入更侧重于我们内在的行为,去观察到我们的心念发生的轻微的运动,它们有自己的运行机制,就像是在滚雪球,一点点地被观察到,一点点地变大。修禅还让我们突破意识层面极限,我们认为我们的心是能动的,如果我们执着于那个能动性为我,那就会陷入我执;如果我们能够不执著于那个能动性为我,就能够释放它,让它活灵活现,让它鲜活地展开。这样的展开只是一个如是的缘起而已,没有加以任何概念。只有把我们的控制欲和执着去掉之后,我们才可以进入更加精细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解脱之境。它有很多细微的面相,比如禅定里面有内受定,内受感定,包括我们的思维和思想等等。它可以把我们的蠢蠢欲动的心完全封闭掉,不跟外界接触,这种状态叫“内守悠闲”;同时它也可以直接伸展出去,跟周围的环境融合,这种状态叫“和光同尘”。
有没有真正的行入将会导致人的生命的运转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方向,有些人向上走,有些人向下走,生命的高低取决于人的心行层面。禅宗有句话:“悟了还同未悟时,依然还是旧时人。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从外在看,悟了好像跟没悟也没有什么区别,但它后面所说的一句话表明:亲身体验到的和没有亲身体验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外表上看来,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是心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已经不可以相提并论了,后面的是一种纯粹的不二境地。禅宗中还有一个著名的公案:到底是“风动还是帆动”?六祖就说:“不是风动,不是帆动,仁者心动”。这个公案往往被认为是佛教唯心论的典型。可是六祖在这里侧重的并不是唯心唯物,因为佛教是讲究不二论的,何谈心物之分!六祖只是说在风动或者帆动这件事情上,心参与了进去。倘若心没有参与进去,那么也就不会提出风动或者帆动的问题。风是一个因缘,帆是一个因缘,观察到心也是一个因缘,它就是因缘和合而导致了这样一种现象。因为他们忽略了自己这颗心,六祖只不过要提醒他们,须向内求法。我们这里提到的行入,就是要向内求法。
我们主张将禅修纳入文学创作活动,尤其是“生活禅”的理念,以实现真正的“行入”。“生活禅”就是不拘一格的修禅,处处不理修禅。在生活中的每时每刻,在不脱离工作和生活的情况下修禅。早上眼睛即将睁开,便开始觉知,睁眼、翻身、起身、下榻、穿鞋、刷牙、漱口、洗脸……有条不紊,每一个动作都应该保持觉知。比如吃饭可以食禅:怎样拿筷子、怎样送、怎样咽,细枝末节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动作之前必有动机,这样就可以吃出每一口饭的味道。走路可以行禅:如何抬步、跨步、落脚等等。推而及之,睡觉可以卧禅,这样生活处处才有禅意。“生活禅”道理很简单,只是行动起来很难,要持之以恒地练习。我们必须明白,创作绝不只是埋头伏案这么简单,智慧的提升一定是在更广阔的生活中完成的。
那么“生活禅”的作用是什么呢?“生活禅”可以正念(不是一种意念),帮助我们踏踏实实地活在当下。我们经常会感觉到累,那是因为我们一直逼自己“快”,遗忘乃至忽视了很多细节,总是在追求还没有到来的东西,未来的事情是无常的,岂不知只有当下才是真实的,这个世界是一个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停留过的世界。脚步在当下行走,心思却在九霄云外,这种没有价值的心思在我们的内心沉淀,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焦虑。我们需要把自己掉举起来,断绝对过去的盘桓和对未来的妄想。不随妄想而流,要回到当下的意识流。不随不止,不来不去,不出不入。控制住自己,就要使自己的妄想变得冷静,绵绵密密,纷纷扰扰的状态变为收放自如。内修,就是了解自己,继而改变自己。倘若我们以“生活禅”的修行方式,先做一些缓慢的动作,注意走路的频率,说话的语速,注意这些行为本身,经常修行,我们正念的能力会显著提高。禅修就是让自己与自己接触,每一刻都让自己保持对自己的关注,踏踏实实地活在当下。“制心异处,无事不败,制心一处,无事不成。”(22)如果我们能有制心一处的能力,将这样的智慧和心境用于创作,对创作来说将具有非常大的促进作用。
结语
论文当中,我们通过精神分析的方法,查找出潜藏在作者深层意识当中的矛盾中枢,让它去刺激作者创作,让它成为作者的创作动机;我们还尝试通过心灵学的方法去开发深蕴在每一个人身上的灵性,并让它成为作者创造力的源泉;我们还通过对禅理的梳要,进入对禅的“理入”,论证生活禅的实践,进入对禅的“行入”,以此来提升作者的智慧和心境。这三种方法都是带领作者去“内观”,写作的潜能,写作的动机、灵性和智慧内蕴于我们,只是长久以来我们一味地向外攀援而忽视了它们,我们建立起的社会制式观念掩盖了它们。因此,激发潜能也可以说是发现潜能,展现潜能。宋朝有一位高僧叫茶陵郁,他写过一首偈:“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我们所说的潜能就是这颗被尘劳关锁的明珠。注 释:
① 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56.
② 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602.
③ 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40.
④ 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49.
⑤ 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356.
⑥ 徐洁莹.从精神分析视野看张爱玲的小说创作 [J].安徽文学,2009年,(3).
⑦ 叶中强.压抑、转移和文学——精神分析学说和中国现代文学创作某些现象的断想 [J].社会科学,1995年,(6):54.
⑧ 杰里·克利弗.小说创作教程[M].王著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6.
⑨ 杰里·克利弗.小说创作教程[M].王著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8.
⑩ 叶中强.压抑、转移和文学——精神分析学说和中国现代文学创作某些现象的断想 [J].社会科学,1995年,(6):55.
?[美] 肯·威尔伯.意识光谱 [M].杜伟华、苏健译.沈阳:万卷公司出版,2011,7.
?[美] 肯·威尔伯.意识光谱 [M].杜伟华、苏健译.沈阳:万卷公司出版,2011,3.
?[美]肯·威尔伯.意识光谱[M].杜伟华、苏健译.沈阳:万卷公司出版.2011,6.
?[美]肯·威尔伯.意识光谱[M].杜伟华、苏健译.沈阳:万卷公司出版.2011,11.
?[美]肯·威尔伯.万物简史[M].许金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23.
?[美] 肯·威尔伯.意识光谱[M].杜伟华、苏健译.沈阳:万卷公司出版.2011,13.
?[美] 肯·威尔伯.意识光谱[M].杜伟华、苏健译.沈阳:万卷公司出版.2011,65.
?[美] 海伦·舒曼、威廉·赛佛.奇迹课程正文[M].若水译.心灵平安基金会.1999,614.
?赖声川.赖声川的创意学[M].北京:中信出版社. 2006,15.
?传明法师香海开示录音,“能所对立”是传明法师所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21)传明法师香海开示录音。
(22)传名法师开示录音资料。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在读博士生)


最新评论